古龙《情人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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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第一章死神帖与情人箭
  朔风怒吼,冰雪严寒,天地间一片灰黯。
  大雪纷飞中,一匹快马,急驰而入保定城,狂奔的马蹄,在静寂的街道上踏碎一串冰雪,冰雪激飞,一声长嘶,快马骤停,道旁是一栋庭院深沉的屋宇,黑漆的大门上,滴水的飞檐下,斜插着一面黑缎为底,当中绣着一只红狮的镖旗,咧咧迎风招展。
  马上人一振风氅,刷地掠下马来,既不拍门,亦不呼喊,脚尖点地,风氅斜飘,便已掠入院中,随手一拂颔下短须上所沾的雪花,引吭呼道:"狮兄可在?"
  大厅中低叱一声:"谁!"
  厅门立开,一片灯光,照上雪地,一个锦衣重裘的紫面大汉,踩着灯光,大步而出,眼神一扫,大喝道:"谭三哥,你怎会来了。快请进来喝两杯热酒。"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谭肃风面带重忧,木立当地,沉声道:"狮兄可曾接到了死神帖么?"
  紫面大汉身躯一震,面色立变,情不自禁地抬眼一望,穹苍阴瞑,彷佛已将垂落到屋脊上。
  谭肃风道:"此地虽然无月,但今日却是月圆之期,正是"死神帖"与"情人箭"肆虐之时,狮兄此地如无变故,我便要乘夜赶到望都城去!"
  紫面大汉浓眉深皱,道:"死神帖出没之地,无人可测,谭三哥你如此奔波,还不是徒劳往返么!"
  谭肃风长叹一声,道:"自从"三湘大侠"柴平死在"情人箭"下后,我兄弟四人,便发誓要查出这一帖一箭的来历,此举成功之望虽极渺茫,但我兄弟却不得不尽人事以听天命,好歹要为武林江湖间保存几分生机元气。"
  紫面大汉黯然垂下了头,谭肃风抱拳道:"狮兄保重,我走了。"
  紫两大汉道:"谭三哥且慢!"但谭肃风已擦身掠出院子。
  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随之响起,紫面大汉纵身掠上门前的滴水飞檐,望着那逐渐远去的人影马蹄与飞激的冰雪,目中满是黯然神色,喃喃道:"仁义四侠,当真名下无虚。"
  谭肃风马不停蹄,直奔望都,大雪方停,他策马驱人望都城外的一片枯林,此刻夜已深沉,但枯林中的一片座院却仍是灯火辉煌,灯光远远满枯林中的寒枝积雪,谭肃风松了口气,面上笑容乍现,暗道:"一剑震河朔豪气仍未改,如此深夜,想必还在欢宴宾朋,大张筵席,是以灯火依旧通明。"
  虽在寒风之中,他心底也不禁生出一丝暖意,飘身下马,直奔庄门,伸手一拍,庄门竟是虚掩,他心中一动,大呼道:"张兄,小弟谭肃风前来拜访!"四下回声不绝,积雪片片飞落,但这灯火通明的庄院里,却寂无回应!
  谭肃风心头一寒,甩下马疆,直奔入庄,灯火照耀中,四下竟无人迹,寒风吹动窗纸,窗纸籁籁作响,谭肃风心底也起了一阵颤抖,缓步走上台阶,一掌推开厅门,大厅中灯火更是明亮,一个锦袍长髻的老人,木然端坐在大厅正中的一张紫檀木椅上,却衬得这明亮而空阔的大厅比无人还要单调寂寞。
  一阵寒风吹入,吹得这锦袍老人颔下的长须,丝丝飘拂。
  谭肃风道:"张大哥,你......"目光转处,语声与目光突地一齐凝结,这锦衣老人的前胸当心之处,竟赫然并插着两枝长约五寸的短箭,一枝箭赤红,红得有如情人的热血,一枝箭漆黑,黑得有如情人的眸子,双箭并排,一齐插在心上,若是拔下一看,便可看到箭上刻着三个蝇头小字:
  "情人箭!"
  只见锦袍老人长须虽在飘拂,但僵冷的面容上却仍凝结住他临死前所有的惊怖,刹那间谭肃风但觉一阵寒意自脚底直达心头,呆呆地木立半晌,两粒泪珠,夺眶而出,喃喃道:
  "张大哥,小弟来迟了......"
  语声未了,突听身后传来一声阴侧测的冷笑,道:"还赶得上!"
  谭肃风大惊转身,只见一张鲜红的纸柬,飘飘飞来,恰巧飞到他面前,他伸手一抄,凝目望去,帖上一无字迹,只画着一贝狰狞的骷髅。
  帖是鲜红,骷髅漆黑,但骷髅的两个眼眶,却是惨碧颜色。
  谭肃风全身一阵颤抖,身后却又传来一声冷笑,他霍然转身,只见一双惨碧的眼睛,正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
  除了这双惨碧的眼睛,他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了。而就在这刹那之间一红一黑两枝短箭已无声无息地刺入他心里,就似乎情人的多情眼波一样,教人们永远无法提防,还会敞开心扉去迎接他!
  日薄崦嵫,七彩晚霞,静静地笼罩着闻名天下的青海塔尔寺。
  大经堂南面,一片广阔的石坪上,人山人海,为的是来看喇嘛教中的跳神盛典,石坪周围,四面俱是金碧辉煌的殿宇,人群将院坝团团围住,殿楼之上,亦是万头耸拥,本已极为平滑洁净的青石阶上,满着红色毡毯,大经堂南侧的红毯上,肃然并排端坐着十个黄衣喇嘛,红黄相间,色彩夺目。
  欢乐的人丛中,除了这一群道貌岸然的喇嘛高僧外,还有一个紫袍长须的老人,亦是面容肃然,负手卓立在人丛中,宛如鸡中之鹤。
  一阵简单而奇异的乐声响起,十四个手持鼓拔等乐器的黄衣喇嘛,列队而来,紫袍老人目光扫动,突听身后有人说道:"前面的可是"仁义四侠"中的魏子云魏二哥么?"
  魏子云转身望去,见一个麻冠老人已分开人丛,来到他面前,魏子云微微一笑,一把握住他的手掌,道:"麻冠兄,你怎地也在这里?"
  麻冠老人捋须笑道:"小弟正欲入关,路经此地,倒是魏二哥你的侠踪怎会来到这里?
  却令小弟费解。"
  此刻那以鹅卵大石砌成的广场之中,已有四个头戴青黄鬼面的狰狞小鬼,随着那简单的乐声,跳起笨拙的舞步。
  魏子云目光一扫,笑道:"我久闻此间的喇嘛高僧,俱都身怀令人不可思议的密宗绝技,早就想来见识一番,再者......"他面上笑容突地一敛,沉声道:"我还想看看已如瘟疫一般在武林中肆虐的"死神帖与情人箭",是否已蔓延到此间。"
  麻冠老人面色立变,道:"我虽远在边疆,但也从来自中原的游侠口中,隐约听到一些有关这一帖一箭的故事,想不到魏二哥你竟也是为了此事而来,难道这一帖一箭,真有传说中那般可怖。"
  此刻场中小鬼已跳毕疾回殿内,换了四个身着蓝袍,面涂黄彩的巨大金刚在回旋急舞,乐鼓之声更急,声声敲入人们心底。
  惊心动魄的乐声中,魏子云沉声叹道:"小弟一生之中,从未听闻过有"情人箭"那样神秘可怖的暗器,不到半年,武林中已有数十位成名露脸的英雄死在这"情人箭"下,而直到此刻为止,武林间竟还没有一人知道它的来历。"
  麻冠老人栗然道:"区区两只短箭,竟有如此可怖,这当真是令人不可想像之事,难道它上面附有剧毒,难道这剧毒无人可解?即使它是世上最毒的暗器,武功登堂入室之人,也该能够闪避的呀?"
  金刚已退,换上了四个兽形恶鬼,两戴牛头,两戴鹿角,乐舞更急,彷佛暴雨狂风。
  魏子云叹道:"此事我又何尝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就连在武林中号称第一的毒药暗器名家,蜀中唐氏兄弟,都在三月之前,死在"情人箭"下,但江湖中倒绝非无人可解此毒,但也只有一人而已,若非当心中箭,三个时辰之中,送到此人之处,十日之内,便可康复,只是那"情人箭"出没无常,今日在东,明日在西,能得此人救治的,至今也不过只有三五人而已。"
  麻冠老人黯然长叹一声,两人相对默然,只听那鼓乐之声由急而缓,晚霞落下,天色已暗,云际中露出了一轮满月。
  阴沉的月光下,阴沉的乐声中,四个假衣假面骷髅恶鬼,抬着一个木盘,自神殿中缓步而出,盘中是一具以面制成,准备受斩的人形偶像。
  骷髅一出,这跳神斩魔之典,便已进入高潮,乐鼓之声,也变的缓慢而沉重。
  魏子云与麻冠老人心中虽充满了对来日武林的忧虑,以及悲哀,但此刻仍不禁凝目望去。只见殿中又缓步行出四大金刚、十八罗汉、牛神、鹿神等一连串头戴面具的"神",以及两个假面蒙服的老人,手携五个头戴面具的幼童。
  这一串"人"的行列之后,便是一个牛首麟袍的"降魔元帅",顶上两只纯金牛角,闪闪生光,手持一柄雪亮钢刀,更是耀人眼目。刹那间乐声转急,神魔鬼怪,一齐回旋乱舞,四个骷髅恶鬼,手捧木盘,缓步走到那一排神色庄肃的喇嘛高僧面前,四周突地举起数十只火把。
  火光一起,那四个骷髅的眼眶中,突地泛出了惨碧的光茫,乐声大振,"降魔元帅"旋转着跳到木盘之前,举手一刀,将那人形偶像劈作两半,四下欢呼之声如雷暴起。
  魏子云目光扫处,全身一震刀光一闪,那面制偶像之中,竟赫然露出一张鲜红的拜帖!
  魏子云大惊之下,狂呼一声,双臂振处,如鹰掠起,但就在这刹那之间,那一排十位黄衣喇嘛的心口上,却已都多了两只短箭。
  人群蓦地大乱,神魔鬼怪四下奔走,魏子云目光注定一个骷髅恶鬼,凌空一个转身,笔直扑了下去,厉叱道:"那里走!"
  骷髅恶鬼蓦然转身,惨碧的目光,闪电般望在他身上,魏子云大喝一声,"飞鹰搏免",双掌齐下,麻冠老人身形方自掠起,眼看魏子云这一招已将劈在那骷髅恶鬼身上。
  那知一声惨呼过后,凌空飞掠的魏子云身躯竟突地一阵痉挛,仰天跌了下来,麻冠老人惊呼一声,目光转处,只见红黑两只短箭,并排插在魏子云心上。
  春寒料峭,夕阳已落,小而寂静的疏勒河,蜿蜒流过南疆。
  旷野苍茫,水声潺潺,两匹无鞍的健马,饮水在疏勒河畔,远处暗影幢幢,遥见一城兀立,气魄雄伟,四面堆沙,几与城齐,便是瓜州古城。
  漫天风砂中,无鞍健马边,两个风尘满面,目光炯炯的中年人,神色之间,俱是一片黯然,良久良久,左面一人方自缓缓叹道:"情人箭,如此凶毒可怖的暗器,居然称做"情人箭",此人也未免太尖刻了些。"
  右面一人缓缓道:"月圆花好之时,鸳鸯两箭齐来,箭上之毒,毒性又是一阴一阳,中箭之人,十九具是伤在心上......"
  他无可奈何地怆然一笑道:"此箭称作情人,岂非十分恰当?"
  左面一人长叹一声,振衣而起,苦笑道:"无论是否恰当,我却不愿伤心,胡四弟,我劝你还是随我一齐回到瓜州,歇息半日,一齐回江南的好。"
  右面一人道:"朝阳兄,你尽管自回瓜州,我却要到敦煌左近去走上一趟,看看那位"情人"的秋波,有没有送到这塞上的仙境来。"
  左面一人微喟道:"你们仁义四侠,终年为他人奔波,难怪你直到今日,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而哥哥我却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子,昔日的雄风豪气,至今也......"
  他长叹一声,仰面望天,却见阴云之中,现出一轮咬洁的明月。
  月光映得疏勒河水,粼粼泛出银光,他面色却突地变成一片苍白,失声道:"今夜又是十五了,胡四弟,你......"
  右面一人双眉一轩,长身而起,仰天狂笑道:"朝阳兄,你只管放心,我胡天麟孤家寡人,那有"情人"会照顾我?"
  他大笑着配上马鞍,轻轻一掠上马,又自笑道:
  "三月之后,江南再见,到那时我要让你这塞外的野人,好好尝一尝江南名厨的风味!"
  丝鞭一扬,刷地落下,健马长嘶一声,放蹄急奔而去。
  过了瓜州,天地便是一片苍茫,这条路虽是通往敦煌的大道,但此刻亦是漫无人迹,就连一串急遽的马蹄声,也似乎划不破大地的寂静。
  胡天麟放眼四顾,触目俱是黄沙,心中不觉顿生怡然之感,丝鞭扬处,策马更急,片刻之间,便已到了塞上数千里内最最有名的"一人村"、"甜水井"。
  数十里黄砂之中,只有这"甜水井"有水可饮,数十里无人地里,只有这"一人村"有人,水虽不甜人也仅是孤身--一个敦煌府派作供给旗人食水,清淘水井,放哨警戒土匪的乡民--但胡天麟自漫天黄砂中见到那一幢孤零的屋影与黄昏的灯光后,心中的怆然孤寂之感,却不禁为之减去几分。
  他一提绳,仰天长啸一声,灯光已在眼前,在这凄冷寂寞之地,这一点灯火,看来竟是那般安祥而柔和。
  但是他目光转处,却赫然见到在这安祥而柔和的蒙蒙光影下,竟赫然有着十数具身,零乱而丑恶地倒卧在四辆空空的镖车间,一柄金黄色的镖旗,自镖车旁斜挂下来,无力地在风沙中舒卷着,似乎也在为方才所发生的凄惨恐怖之事叹息、颤栗。
  胡天麟心头一寒,飞身下马,目光一扫,颤声道:"果然又是情人箭......"
  灯光已不再安祥而柔和,而变的有如鬼火般凄寒可怖。
  胡天麟缓缓移目望去,一个精悍的短衣汉子,四肢卷曲,心上两箭,一个虬须劲装大汉,一手斜挂着镖车,身躯还末完全倒下,一柄雪亮长刀,跌在足边,心中并插两箭,胡天麟暗叹忖道:"西北快刀宋海萍......唉,武林中又弱一人!"
  目光望将过去,在那古老的"甜水井",一具身,双手捧心,紧握的双拳中,各各露出三分箭,双足痉挛,脚畔却赫然压着一方鲜红的拜帖。
  胡天麟双眉微剔,一步跨过两具身,弯下腰去,拾起了这"死神之帖",帖上骷髅的惨碧眼眶,使得这豪气干云的侠士也不禁心生寒意,喃喃道:"死......"
  死字方自出口,地上的身突地双掌齐翻,一红一黑两枝短箭,就像是一双漫舞而来的情人一样,无声无息,插入了胡天麟的心。
  秋色未深,杭州城外,一溪宛然,忽尔穷塞,忽而开朗,沙明水净,岸远林平,山岫含烟,清光滴露,两岸桑竹遍野,水上渔歌相闻,三五茅舍人家,七八小舟来往,点缀着这梦一般的西溪风光。
  乃一声,树荫下穿出一条乌蓬浅舟,摇船的是一个褐衣短发的拙壮汉子,船首却傲然卓立着一个锦衣佩剑的弱冠少年。
  溪上清风,吹起了他浅蓝罗衫的衣袂,却吹不敬他眉宇问含蕴的重忧,他深沉而明亮的目光,出神地凝注着岸上的红叶,于是连红叶也禁不住他这利剑般锐利的目光,颤抖着垂下了头。
  清风吹过,溪上婉约传来一阵清歌:
  "水净沙明,轻烟小岫,西溪一带清光,芦花深处,中有雁儿藏,舟过风摇苇动,雁儿惊起,飞向何方?"歌声飘渺间,对面缓缓汤来一只渔舟。
  摇船的汉子精神一振,引吭喊道:"杜......杜鹃,你......你又在唱......唱什么?"
  短短八个字,他已说得满头大汗。
  渔舟上一个青衣乌发的明艳少女,银铃般娇笑一声,摇着橹娇笑道:"我在唱小结巴,共采茶......"忽然瞥见锦衣少年的两道眼神,面颊一红,垂下头去。
  渔船头盘膝坐着一个衣大竺,面容清瞿的渔翁,手结渔网,微微一笑,道:"好没规矩的丫头,看到展公子,也不请安问好。"
  青衣少女仍然低垂着头,轻轻道:"展公子您好。"秋波一抬,面颊更红如枫叶。
  衣渔翁哈哈一笑,道:"展公子可是又要到"武士堂"去喝茶么?今日不是月圆日,那里的人定必不少。"
  锦衣少年展颜一笑,两舟已交错而过,那渔翁犹在高声笑道:"稍等若有鲜鱼,我叫鹃儿送两尾去给公子下酒。"
  水急船轻,轻舟瞬间便已摇入芦花深处,只见根根苇荻,高达数丈,小舟擦过,舟上人纵然仰首而望,犹望不到巅。
  远处又飘来那青衣少女"杜鹃"的曼声清歌:
  "......溪流宛转曲折,绝妙寻幽探胜,情思九回肠,便化个雁儿又何妨?"风摇雁飞,沙沙之声起于丛苇,与歌声相和,更形成一片天籁。
  锦衣少年却仍面寒如水,摇船的汉子似乎想说什么,但见到他的面色只得默不作声,船橹一摇,轻舟便已汤入芦花最盛之处,浅堵皑皑,一望如云,再深去不但见不到水,便连芦荻也看不到了,四面俱是密密的竹篱,篱中人都瘦如黄菊。
  摇船的汉子忽然用力一浆,冲开水面,放眼望去,只见这一片芦荻中,竟有两座小小楼台临风婀娜,经秋萧瑟,溪水之东,秋水蒹葭间的小小楼台,正是名满天下的"秋雪庵",门前一匾横额,题着"两浙词人祠"五个擘窠大字。
  溪水之西,是一座小小竹楼,楼头一区横额,写的却是"江南武士堂",笔力刚健,龙飞凤舞。
  这"江南武士堂",虽是酒楼,但店主人却是江南名侠"九连环"林软红,此人交游广阔,宾朋遍天下,算得上是个侠中雅客,是以能上得此楼饮酒的人,也多是武林健者。
  锦衣少年繁舟上岸,面上仍是一片冷淡沉重之色,竹楼中快步行出一个垂髻幼童,将他迎入楼中,只见四壁之上,琳琅满目,布置得极是清雅脱俗,楼中的酒客一见到他,大半含笑而起,他也寒喧招呼,也有几人沉声问道:"老太爷有消息么?"锦衣少年剑眉立皱,长叹着摇了摇头。
  明厅后一曲朱栏竹梯,回旋而上,梯上小小一方匾额,正是林软红自题,写的是"弹剑阁",只听一朗笑自阁上传来,一个青衫白袜,飘逸潇的微须文士在梯口含笑招呼:"梦白,你怎地到此刻才来?"正是此楼主人"九连环"林软红。
  锦衣少年振衣登楼,楼上更是精雅,凭楼远眺,正与"秋雪庵"中的"弹指阁"遥遥相对,阁上一幅联幅,"应将名剑随豪客,为访侠气上此楼",也与"弹指阁"上的名句:
  "应将笔砚随诗主,为访芦花上钓舟"相异其趣,四下芦花,一望无际,彷佛一片茫茫雪浪,泱泱银海。
  此刻这名阁之上,亦已高朋满座,亦都持杯含笑与锦衣少年招呼,只有远远一角处,一个凭栏而坐的老人,却未回首,面前的桌上,无酒无肴,只有清茶一壶,老菱满碟,以菱为肴,以茶作酒。
  林软红将锦衣少年引到正中一付短联之下,这对联写的是:"要打架就请走路,想喝酒快上此楼。"字迹拙劣,文句俚俗,有如幼童,与此阁情调,全然格格不入,然而一笔一划间却是大开大阖,满含豪气,下面的题款更是令人触目,写的是:"武林第一侠写于大醉之后"。
  锦衣少年目光一扫,沉声道:"林兄,可曾听到家父的消息?"
  林软红双肩微皱,叹道:"我已时刻俱在留意,昨日"崂山三雁"经过这里,他兄弟三人来自浙东,那面也无人见到过令尊的侠踪,但他们却在天台台下,见到"塞上大侠"乐朝阳,和一个年纪颇轻的武常道人,行色匆匆,往南而去,似乎是直奔雁荡山的方向。"
  锦衣少年目光凝注窗外,缓缓道:"乐大侠与我四叔交谊非浅,四叔惨变后,他必然会有行动。"目光一抬,接道:"那"崂山三雁"是否便是以三柄吴钩剑成名武林的贺氏兄弟,他三人行色如此匆忙,为的又是什么?"
  林软红道:"赶回家去!"
  锦衣少年茫然半晌,冷冷道:"都回家了,都回家了......"
  林软红叹道:"不回家又怎样,自从魏二侠殒于青海,谭三侠折于保定,胡四侠在"甜水井"畔丧身后,武林中更是人人自危,保命为先,就连"华山七莺"每年必办的"花朝大会",今年都宣告流产,唉!梦白,不瞒你说,我若非要将此楼留做江南群侠的交换消息之地,我也早已收山退隐了。"
  锦衣少年冷冷一笑,默不作答,眉宇之间,突地露出一种英风豪气。
  林软红目光一扫,突地悄声道:"梦白,我劝你近日也要稍为收敛些的好,据目前情况看来,那"情人箭"绝非一人所有,可怕的是,你根本无从猜测谁的怀中藏有这可怖的暗器,说不定就是你身侧之人,也说不定是......"
  锦衣少年剑眉一轩,仰天狂笑道:"说不定我展梦白身上就有几只"情人箭"......林兄,你可要小心了,快替我拿酒来。"
  群楼之人,一齐耸然回顾,林软红苦笑一声,拍掌叫酒。
  展梦白笑声突地一顿,目光笔直望向楼角老人的背影,沉声道:"此人是谁?"
  材软红面色微变,还未答话,只听楼角的老人已冷冷道:"小孩子,你不认得我么?"
  话声枯涩,有气无力,彷佛大病初愈之人,展梦白微微一征,道:"眼疏的很!"
  楼角老人放下茶盏,缓缓转头过来,只见他面容枯瘦,双目无光,颔下疏疏落落地留着几根短发,冷冷道:"小孩子说话总是要放慎重些,你纵然有个好爹爹,也不必张牙舞爪地来讨人厌。"
  满阁之人俱都面色大变,展梦白的面色一沉,长身而起,材软红已一拉他衣袖,惶声地道:"梦白,你何苦,快坐下来。"词色之间,竟似对这神气奄奄,貌不惊人的老人十分畏惧。
  展梦白目光一扫,冷冷道:"老年人说话也该放慎重些,你纵然有几把年纪,也没有什么值得傲人之处。"
  林欢红连拉他几次衣袖,他都有如未觉,楼角老人阴侧侧一笑,道:
  "好孩子,居然敢教训起我来了,你以后就难道没有求我之处么?"说罢转过头去,端起茶盏,再也不瞧展梦白一眼。
  林软红长叹一声,悄声道:"梦白,你怎地如此气盛,得罪一了他老人家......"
  话声未了,突听一声娇叱,道:"爹爹,是谁要教训你老人家?"
  一条人影,其疾如风,别地掠上楼来,却是一个红衣红裙,红布包头,乍眼看去,宛如一团烈火的绝色少女。
  她秋波一转,便瞬也不瞬地停留在展梦白的脸上,轻叱道:"是你么?"
  展梦白见她是个少女,剑眉一皱,坐了下来,林软红悄悄道:"梦白,这样才对,你何苦得罪......"
  那知他话未说完,展梦白竟又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不错,是我,难道只有你爹爹可以胡乱骂人,别人就说不得话么?"
  他生性激烈,想来想去,实在忍不住气,红衣少女双眉一扬,冷笑道:"我早就知道是你了。"一面说话,一面走到展梦自身前。
  满阁上人,虽然俱与展梦白相识,此刻竟然俱都袖手旁观。
  林软红变色道:"秦姑娘......"
  红衣少女脚步不停,林软红道:"秦老先生,这位展兄乃是武林中素有"及时雨"之称的展化雨展大侠的令郎,今日本是小事,何苦......唉!"楼角老人竟也不闻不问,连头都不转回来。
  展梦白冷笑一声,道:"我虽不喜与妇人女子一般见识,但......"
  红衣少女道:"但什么?"
  展梦白沉声道:但你若再向我面前走上一步,今日我就要替你家的尊长来教训教训你。"
  红衣少女冷笑道:"好好。"掠前一步叱道:"我倒要看看--"
  林软红突地大喝一声,道:"且慢!"
  众人目光一齐望去,只见他一手指着墙上那幅字联,目光炯炯,再不出声。
  红衣少女抬眼一望,冷冷道:"要打架就请出去,哼哼,这算什么,难道区区一幅对联,就可以吓得倒人么?姑娘喜欢在那里动手,就在那里动手?谁管得着我?"
  众人面色大变,林软红忍住气道:"秦姑娘可知这幅对联是谁写的么?"
  红衣少女道:"武林第一侠......哼哼,好大的口气,谁是武......"
  那边不闻不问的枯瘦老人突地转过头来,变色道:"琪儿,休得无礼,既有大侠的墨宝在此,你还不快给我坐下!"
  红衣少女呆了一呆,满面委屈,狠狠瞥了展梦白一眼。
  林软红展颜笑道:"好了好了,今日小弟作东,请各位都喝一杯。"
  红衣少女嘟着嘴走回他爹爹那里,突又一跺脚,恨恨道:"除非你不下楼......"
  展梦白剑眉微耸,道:"便是此刻......"
  突听远远传来一阵惊呼:"杜老先生......杜老先生......你在那里?"
  另一个声音却大呼着:"展公子......展公子......你在那里?"
  展梦白心头一震,满阁中人俱都长身而起,只见楼外那一片雪浪般的芦荻之上,如飞掠来两个劲装少年。
  这两人竟是以"草上飞"的轻功,飞掠在这片芦荻上。
  林软红惊道:"崂山三雁,怎地......"
  话声未了,左面一人突地"扑通"一声,跌下芦荻,林软红双眉微皱,右面一人却不顾奔来,只见他真力亦已不济,势必无法掠到此楼。
  心念动处,突见身旁人影一闪,展梦白、红衣少女同时掠来,红衣少女纤腕一扬,一条长达三丈的红绸,匹练般飞了出来。
  展梦白双臂一震,却已飞出楼外,脚尖轻轻一点芦荻,凌空掠出数丈,只见这劲装少年双膝一软,展梦白恰巧一把抄住了他的臂膀,但此人气力已是强弩之末,竟仍然有如石块般直落下去,展梦白一惊之下,突见一条红绸飞来,不暇他顾,引臂接住,垂势一提,身形暴起,抄着那劲装少年的臂膀,凌空一个转折,有如苍鹰一般,刷地掠回楼中。
  群豪看得惊心动魄,忍不住喝起采来,红衣少女冷"哼"一声,道:"没有那份力量!
  还要逞能!"抖手收回红绸,束在腰上。
  展梦白征了一征,林软红一把扶起那劲装少年,道:"君侠兄,什么事如此惊惶?"
  "崂山三雁"中的二侠"银雁"贺君侠长长喘了口气,满面俱是惊惶焦急之色,道:
  "那一位是展公子,那一位是秦瘦翁老先生?"
  展梦白心头一动,抢回道:"在下便是展梦白,贺大侠有何......"
  他话声未了,贺君侠已一把抓住他肩头,颤声道:"展......兄,展公子,令尊......
  展梦白全身一震,惶声道:"家父怎样了?"
  贺君侠以手掩面,道:"展老前辈己身受重伤,命在垂危......"
  群豪一阵大乱,展梦白耳畔轰然一响,厉喝道:"被谁所伤?"
  贺君侠道:"情......人......箭!"
  展梦白大喝一声,仰天跌下,林软红一把拦着它的肩头,却见一只纤掌,悄悄送来一杯热酒,那红衣少女秦琪道:"让他喝下去!"
  贺君侠四望一眼,道:"展老前辈虽然身中"情人箭",但幸而便在城外,在下发现又早,距离此刻,还不到两个时辰,若能立刻寻到秦瘦翁秦老先生尚属可救,只是方才二哥去寻秦老先生,却说不在!......"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林软红已不禁松了口气,红衣少女秦琪已抢口说道:"不要紧,我爹爹在这里。"
  贺君侠大喜道:"在那里?"
  林软红抬眼望去,只见那枯瘦老人秦瘦翁,负手立在栏边,目光冷冷望着展梦白,想到这老人方才所说的话,林软红不禁心头一寒。
  贺君侠顺着他目光望去,一步窜了过去,道:"前辈你便是秦老先生么?"
  秦瘦翁冷冷道:"不错。"
  贺君侠大喜道:"快请前辈移驾到......"话方出口,秦瘦翁突地面向展梦白冷笑一声,回首走回位上,一言不发地喝起茶来。
  贺君侠呆了一某,转身望着林软红。此时展梦白已悠悠醒来。
  只听林软红道:"秦老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展老前辈一生急公好义,济人之难,不遗余力......"
  秦瘦翁冷冷道:"展化雨的儿子在这里,要你代他多什么话?"
  展梦白心头一寒,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这枯瘦的老人便是世上唯一能解"秦人箭"之毒的神医秦瘦翁。
  他茫然站了起来,林软红长叹道:"梦白,快向秦老先生陪话,方才......"
  贺君侠伸手一抹额上汗珠,急遽道:"此刻已近两个时辰,救人如救火再迟就来不及了。"
  秦瘦翁冷笑一声,贺君侠突地喝道:"你是走还是不走?"
  秦琪暗中叹息一声,轻轻道:"爹爹......"
  秦瘦翁低叱一声:"不要多口!"
  贺君侠双眉一扬,厉声道:"你再不走,就莫要怪我贺君侠无礼了!"
  秦瘦翁"嘿嘿"笑道:
  "你若敢在老夫身上沾上一根手指,从此那"情人箭"之毒就无人能解了。"
  贺君侠方自举步,不禁顿住,满阁中人,面面相觑,此中人人都有可能身中"情人箭",谁也不敢多口。
  只听楼梯一声急响,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展公子,爹爹叫我送鲜鱼来了。"
  一个满身水湿的少年,当先冲了上来,身后却跟着一个青衣乌发的明眸少女,一双莹白如玉的天足上,仅仅穿了双青布鞋子。手里提着两条鲜鱼。原来"崂山三雁"中的二侠"冲雷雁"贺君杰方才落到水中,却被这渔家少女杜鹃救了起来。
  杜鹃秋波一转,满面茫然,贺君杰大喊道:
  "老三,找着秦老先生了么?"
  秦瘦翁冷冷道:"我虽有救人解毒之能,却没有救人解毒的义务......这两尾鲜鱼不错,琪儿,带回去给爹爹下酒。"
  杜鹃明眸一睁,道:"这两尾鱼不卖的,是爹爹叫我......"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秦老先生,方才是......是我错了。"垂下头去,满面通红,手掌微微颤抖,他此刻实是悲愤交集,但却无可奈何。第二章恨满长天
  满阁中人,目光一齐望到秦瘦翁身上,只望他答应一声。
  秦瘦翁面容木然缓缓道:"琪儿,将鲜鱼带回家去。"
  杜鹃茫然瞧了展梦白一眼,缓缓将鲜于交到秦琪手上,秦琪面颊微红,轻轻道:"谢谢你。"
  杜鹃突地转过身子,飞快地跑下楼去,她心目中的英雄受了屈辱,她也不禁偷偷流下了泪珠。
  秦瘦弱仰起头来,目光仰望天上,冷冷地道:"小孩子若要向前辈陪礼,是要叩三个头的。"
  群豪嗡然一声,有的已心怀不愤,但却无人出声。
  贺氏兄弟双拳紧握,双目圆睁,林软红深知展梦白的个性,叫他屈膝,实比断头还难,此刻更是双眉紧紧皱到一处,猛一抬头那知展梦白突地一咬牙关,大步奔到秦瘦翁面前,跪了下去,以百碰地,叩了三个头,小楼上静寂知死,只听"咚,咚,咚,"三响,展梦白双手扶地,竟再也站不起来,却有一连串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材软红轻轻将他扶起,贺氏兄弟目光凛然望着秦瘦翁,若是目光也能杀人,秦瘦翁怕不早已碎万段了。
  只见他缓缓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突地转首道:"走!"大步走向竹梯。
  群豪各自松了口气,蜂涌着随他走了下去,霎眼间只见十数条轻舟一齐汤向芦花深处。
  秋阳斜斜穿过窗棂,照在一顶素的纱帐上。
  纱帐下,素衾上,寂然静卧着一个双目紧闭,满面苍白的老人,细碎的斜阳,映得他肩上并插着两枝短箭,磷磷生光。
  床前有一具铜壶滴漏,千数道目光,瞬也不瞬地注目其上。
  紧靠着床缘的是一个满身劲装略带微须的侠士,正是"崂山三雁"中之"穿云雁"贺君雄。
  他身侧二人,团面大耳,满面红光,身材已略现拥肿,须发却甚是光洁,细目斜眉,目光闪闪,此人正是杭州城中的钜富,亦是江南武林中的名人,"西湖龙王"吕长乐。
  一个面白无须,手摇摺扇的中年文士,紧立在他身侧,此人看来虽是文士,其实却是江南"三星镖局"的总镖头"天巧星"孙玉佛。掌中一柄摺扇,专打人身大穴。
  再过去并肩站着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面色淡黄,满面病容,女的却是明眸流波,艳光照人,便是武林艳羡的"金玉双侠""金面天王"李冠英,"玉观音"陈倩如夫妇。
  还有两人,一个高大威猛,虎背熊腰,一个瘦小枯瘦,两腮无肉,两人一阳一阴,一刚一柔,却也并肩站在一处,高大的是来自南方的游侠"铁枪"杨成,瘦小的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点穴名家"笔上生花"西门狐。
  这七人团团围在一间房中,俱是面色沉重,一言不发。
  只听铜壶之中的水珠,一滴一滴地缓缓滴下,每滴一滴,都滴去了床上那老人生命中的一分力量。他木已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无半分血色,"西湖龙王"忍不住乾咳一声,轻轻道:"贺大侠,令弟们可认得这里?"
  贺君雄长叹着点了点头,"铁枪"杨成道:"怎地这般不巧,秦老头就偏偏在此时此刻出去了。"
  "笔上生花"西门狐冷冷望了他一眼,"玉观音"陈倩知道:"是不是该将他老人家身上的两枝箭,先拔下来好些?"
  她吐语娇嫩,眼波四转,"金面天王"李冠英皱眉道:"若是出了差错,你可担当得起?"
  陈倩知道:"哟,我怎么能......"
  李冠英道:"那么你就休要多口。"
  "天巧星"孙玉佛突地双目一张,抚掌道:"来了来了......"
  只听一阵急遽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展梦白面色苍白,目光痴然,当先奔了进来,扑向床边,"砰"地一声,撞倒了铜壶滴漏。
  林软红、贺君杰、贺君侠紧紧跟在身后,贺君杰道:"老大,还来得及么?"
  林软红一把抓住展梦白,道:"轻些,休要惊动了他老人家。"
  展梦白身躯摇了两摇,只听贺君雄道:"只怕还来得及。"
  众人精神一振,只听门外一人冷冷道:"各位请都留在外面。"
  话声方了,秦瘦翁已缓步而入,众人不由自主地闪过一边,让开一条通路,秦瘦翁手捻短须,走向床前,一面道:"各位千万不要出声,最好也将窗子关起来。"贺君雄转身轻轻关上了窗户。
  秦瘦翁双手一挽,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两条枯黄的手臂,但在众人眼中,这一双手臂在今日已比世上任何事都要珍贵。
  只见他轻轻解开了床上老人展化雨的衣衫,轻轻敲打了一阵,又拈起展化雨的手腕仰天瞑目,静听脉息。
  满室中人,个个屏声静气,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所有的目光,俱都瞬也不瞬地随着它的一双手掌移动。
  只见他双掌突地一停,众人心头俱都一跳,秦瘦翁缓缓道:"你们今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找到他的?"
  贺君雄道:"大约两个时辰以前,我兄弟在城西法相寺的神殿后发现了他老人家,那时他老人家似乎方中箭伤,血迹犹未全乾......"
  秦瘦翁"嗯"了一声,突地双掌一收,转身走向门外。
  展梦白大喝一声,横身一掠,挡在门口。
  秦瘦翁双眉一皱,道:"做什么?"
  展梦白一咬牙关,忍气吞声,垂首道:"家......家父......的伤......"他满腔悲愤,连话都几乎说不出口。
  秦瘦翁缓缓道:"这一双情人箭上之毒,可称天下无双,黑箭之上,集有四十五种天地间至阴至柔之毒......"他手捻疏须,一面踱步,一面接道:"赤箭之上,却集有三十六种天地间至阳至刚之毒,这小小两只箭上,一共有九九八十一种天地间至毒之物。便是身中其一,也非人所能当,何况两种毒性,还在互相滋长,阴阳互济,其毒更猖。"
  他忽然说出这一番话来,众人虽都不解其意,但却无一人敢出声打扰。
  语声微顿,秦瘦翁又道:"但各位,若是中了此箭,只要不在心上,三个时辰内寻到老夫老夫还有把握可以救,呵呵,这也是各位洪福,恰巧能与老夫共住一城,否则......嘿嘿--普天之下,莫说再无一人能解此毒,便是认得此毒的人,只怕也没有几个。"
  众人俱是栗然心惊,人人心中俱在暗暗自危,只因谁也不知道,"死神帖"会在什么时候送到自己手上。
  林软红乾咳一声,道:"如此说来,展老前辈是有救的了。"
  秦瘦翁似笑非笑的横扫一眼,缓缓道:"本应绝对有教,只可惜......"
  展梦白身躯一震,颤声道:"可惜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只可惜你先前对老夫无礼,老夫为了略加惩戒于你,是以来迟了一步此刻毒已攻心,是无教的了。"
  他语声是如此冷削而平淡,然而却像是一根寒冰凝成的利箭,由咽喉笔直插入展梦白心里。
  刹那间但听滴答一声,铜壶中又是一滴水珠,落人涟漪尚未消失的水面,展梦白清澈的目光,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光采,又忽然燃烧起火一般的愤怒,一声怒喝,双臂齐出,闪电般握住了秦瘦翁的肩头,颤声道:"你......你......"反手一掌,掴向秦瘦翁的面颊。
  但掌到中途,却已有一只手掌,轻轻托住了他的腕肘,秦瘦翁面容丝毫不变,生像是他早已确定这一掌绝不会打到自己身上。
  展梦白翻腕夺掌,只听一人缓缓道:"展世兄,人死不能复生......"
  展梦白厉叱一声,侧目望去,只见"笔上生花"西门狐木然立在他面前,缓缓接口道:
  "世兄又何苦难为秦老先生?"
  "西湖龙王"吕长乐立刻也随之接口道:"世兄你又何苦难为秦老先生。"
  他频频领首,颔下的肥肉,也不住随之颤抖着,"金玉双侠"面色虽凝重,但神色间却也没有丝毫悲戚之容。
  展梦白缓缓松开了手掌,倒退了一步,赤红的目光,缓缓自这一批他父亲生前的好友面上移过。
  "为了些须含之仇,而误人性命......"他勉强抑制着心中的激动,沉声道:"这种人还配称作人么?"
  吕长乐乾咳一声,垂下了头,李冠英、陈倩如,悄悄避开了他的目光,西门狐面容仍然僵木,"天巧星"孙玉佛目光闪缩,却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只有"铁枪"杨成与贺氏三杰,满脸俱是悲愤之色。
  展梦白的目光自满贮泪水的眼眶中望过去,只觉有些人的面容是如此模糊,却又是如此卑鄙。
  "各位纵非家父好友,纵未受过家父之恩,眼见如此情事,也该挺身而出,主持公道。"
  他语声逐渐激烈:"然而各位此刻却为了自身的利害,生怕自己亦身中"情人箭"后,无人救治,竟......竟......"
  激动的语声,终于使他眼泪流落,终于使他语不成声。
  "铁枪"杨成长长一叹,秦瘦翁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想要将老夫怎样?"
  展梦白双目一张,道:"我要将你这既无医德,又无仁心的冷血之人......"
  西门孤横跨一步,挡在秦瘦翁身前,截口道:"怎样?"
  孙玉佛轻轻一笑,道:"展世兄这无非是一时悲愤之言,认不得真的,此刻天下武林中人,有那一个不对秦老先生这一双妙手寄以无限之期望,展世兄是明白人,怎会对秦老先生无礼?"
  吕长乐附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至于展老英雄的丧事么,你我弟兄,还是该出些力的。"
  展梦白牙关紧咬,他第一次看清了这般自命侠义人物的嘴脸,也第一次看清了世态的炎凉,贺加雄缓步走到他身侧,垂首道:"展少侠......"
  话声未了,突听远远传来一阵呼声:"秦瘦翁......秦瘦翁......"这呼声低沉而震耳,有如长夏郁雷,第一声听来犹在远处,第二声却以已到了耳畔,来势之迅,更是骇人听闻。
  众人一惊,陈倩如扬眉道:"谁呀?"
  李冠英冷冷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陈倩如道:"我......我又没有问你......"
  只听一阵劲风,呼地吹到窗外,窗纸簸然一震,一人在窗外道:"秦瘦翁可是住在这里?"声如洪钟,震人耳鼓。
  秦瘦翁斜飘展梦白一眼应声道:"正是!"
  窗棂一震,窗框洞开,一个板肋虬髯,广颊深目的锦衣大汉,满头汗珠,神色仓惶,怀中横抱着一个晕迷不醒的碧衣少女,一步跨入窗来,就彷佛七尺大汉跨过三寸门槛那般轻易而自然。
  他深碧色的目光四下一扫,宛如雷声前的闪电,立刻沉声道:"谁是秦瘦翁?俺吴七奔波两百里,前来拜访。"
  众人心头又是一惊,谁也想不到当今江湖中七大名人之一的"无鞘刀"吴七,会突然来到此间。
  只见这江湖中第一侠盗,武林中第一名刀,语声顿处,根本不等别人答覆,便一步跨到秦瘦翁面前,沉声道:"兄台想必便是秦瘦翁了,小妾身中"情人箭",还未及两个时辰,救不救得活?"
  他句句都是问话,但却句句都不等别人答覆,又自一步跨到床前,目光一扫床上的身,道:"拿开!"回首道:"秦兄,快!你若救她不活,屋里的人,谁也不要活丁。"
  "铁枪"杨成冷"哼"一声,贺氏三杰剑眉齐轩,展梦白奔到床前,厉声道:"家父的遗躯,谁敢乱动?"
  "无鞘刀"双目一张,回身将怀中的碧衣少女,交到秦瘦翁手中,沉声道:"这一条命,换你十条!"目光霍然望向杨成,道:"方才那一声冷哼,可是你这个小杂种发出来的?"
  "铁枪"杨成大怒道:"你说什么?"
  "么"字还未出口,"无鞘刀"已一掌拍来。这一掌平平实实,毫无巧妙,但却快的令人无法防备,杨成眼角方瞥掌影,面颊已被击中,左膀跟着抬了一腿,只声"呼"地一声,他庞大的身躯,便跌出窗外。
  "无鞘刀"一脚踢出,根本不再去看第二眼,目光缓缓自"崂山三雁"面上扫过,突地转向展梦白,冷冷道:"动不得么?"
  展梦白胸部一挺,大声道:"动不得!"
  一直立在屋角,默然无语的"九连环"林软红,此刻不禁暗叹一声,悄然阖上眼,他深知这吴七的惊世武功与烈火脾气,否则江湖中又怎会有"无鞘之刀一触即伤"的传语,此刻他虽不忍见到眼前即将发生的景象,却地无力维护。
  展梦白面对如此敌手,却仍挺胸而立,毫无怯意,只觉"无鞘刀"目光一垂,面上的寒霜,突地消融大半,缓缓道:"床上睡的,可是展化雨么?"他仍然不等别人回答,只是自己轻轻点了点头,喃喃道:"情人箭......情人箭......"目光一抬,大声道:"好,我绝不动你爹爹的首,你好生看护着。"
  林软红暗中松了口气,突听秦瘦翁长叹一声,道:"有救有救,但是......"
  "无鞘刀"大喝:"但是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她此刻毒将攻心,再也移动不得,那张床,先要让出来,床上的身,是非动不可的!"
  展梦白的双拳紧握,厉声道:"你这匹夫......"
  秦瘦翁绅色不变,接口道:"这少年屡屡乱我心神,尤其要先请他出去。"
  "崂山三雁"齐地望了展梦白一眼,又望了吴七一眼,狠狠一跺足,"蹼"地跪下,以首触地,在床前叩了个头,一齐转身掠出窗外,扶起地上早已晕绝过去的"铁枪"杨成,悄然而去。
  "无鞘刀"木立半响,终于缓缓道:"抬起你爹爹的身,快生出去。"他语声极为缓慢而沉重,目光也没有向展梦白望上一眼,但言语中所含蕴的力量,却是那么巨大而可怖。
  林软红垂首走到床前,只见展梦白目中满贮泪珠,一滴也未落下。
  他目光在诸人面上,各各望了一眼,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抬起他爹爹的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脚步越走越快,泪珠终于流下面颊,滴落在他爹爹冰冷的胸膛上。
  冰冷的胸膛,冰冷的泪珠,然而在他胸中,却奔腾着火一般的仇血!
  室中诸人,谁也不敢回首向他看上一眼,只见秦瘦翁将那碧衣少女轻轻放在床上,"无鞘刀"利刃一样的目光,一触及这少女苍白而娇美的面容,便突地变得有如春风般温柔,口中轻轻道:"丝丝,不要怕,不要怕,你就会好的......"
  回廊外,雕花栏前,秦琪手扶栏杆,迎风而立,她明眸凝睇着远处的几竿修竹,心里像是有许多心事。
  一阵急遽的脚步声,击碎了它的绮思,回胖望处,只见展梦白大步奔来,她秋波一转,见到那冰冷的身,忍不住幽幽一叹,道:"展......公子......"忽然见到展梦白目中的仇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展梦白眼前只见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到,发狂似的冲出回廊,冲出院外,秦琪目送它的身影,不知怎地,明眸中竟也流下两滴清泪。
  林软红远远跟在展梦白身后,此刻忍不住在她身旁停下脚步,低叹道:"秦姑娘,你心里有什么伤心的事么?"
  秦琪反手一抹泪痕,大声道:"干你什么事?"纤腰一拧奔入回廊,材软红牙关一咬,垂下头去。
  另听回廊那边,一人遥遥唤道:"林兄,软红兄......"
  手摇摺扇的"天巧星"孙玉佛,伴着团面大耳的"西湖龙王"吕长乐大步赶了过去,吕长乐遥遥唤道:"展世兄,已经走了么?"
  林软红双眉微皱,点丁点头,吕长乐已赶到他身畔,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火气却不小,照今日的情况看来......"
  林软红冷冷截口道:"照今日的情况看来,若换了你我,一样也是如此。"
  孙玉佛微微一笑道:"吕兄的意思是,展世兄无疑已和秦老先生结了深仇,他少年冲动,说不定会来报仇恨。"
  他缓缓顿住语声,吕长乐急忙接口道:"今日江湖中那"情人箭"已成瘟疫,你我都不知什么时候会......"他语声一颤,含糊地按着道:"若是秦老先生有了不测,那如何是好?"
  孙玉佛道:"所以吕兄的意思是,希望我们都能挺身而出,来保护秦老先生,这倒不是完全为了防范展性兄,更应防范的,还有那一些持有"情人箭"的,是以我们又恐力量不够......。"
  吕长乐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小弟已决定再飞柬去邀集一些武功硬手,来轮流防护......"
  孙玉佛含笑道:"而吕兄的意思是,虽是大家轮流防护,其中总要一个总领提调之人,小弟终日穷忙,吕兄家眷又多,只是林兄你较为清闲。"他神秘地一笑,接口道:"又是单身,自然方便的多。"
  他口口声声,都是别人的意思,其实究竟是谁的意思,不但他自己心里知道,别人又何尝不清楚的很。
  林软红凝目倾听,一言不发,听到这里,心头一跳,暗忖道:"难道此人已看出了我对秦琪的情意?"
  吕长乐双掌互抚,沙沙作响,等了半响,仍不见林软红答覆,忍不住道:"此事于大家有利,于林兄亦无损,林兄你就答应了吧!"
  材软红俯首沉吟半响,缓缓道:"小弟答应亦无妨......"
  吕长乐抚掌大笑道:"好极好极,就此一言为定,至于银钱上的问题,自然该由小弟一切负担的。"
  他笑声一顿,忽然敛眉道:"小弟本来还想去照料照料展老英雄的后事,但此刻既然有许多正事要做......唉,我想展老英雄在天之灵必定也不会怪我的。"他展颜一笑,连连拱手:"小弟这就去办那武林飞柬之事了,具名的自然有林兄、孙兄、还有西门兄李家贤伉俪......哈哈,这看来必将成为武林一大盛事。"大笑声中,他一揖到地,匆匆而去。
  回廊这边笑声方去,回廊那边大笑又起,"无鞘刀"手捻虬须,狂笑而起扬臂道:
  "果然是神医国手,顷刻间使妙手回春。"一把拉住林软红的肩膀,大笑道:"来,俺吴七要请各位去痛饮三杯。"
  孙玉佛含笑道:"尊夫人的伤已无妨了么?"
  吴七大笑领首,孙玉佛道:"若是如此,晚辈们自该共祝三杯......"
  三杯白酒,一杯新土。
  漫天夕阳已逝,苍茫的暮色转浓,泼墨一般的夜色中,展梦白端起了坟头第一杯酒。
  转目四望,碧树长草,因风而动,宛如鬼哭,四下一无人迹,只有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垂泪立在他身后。
  他木然持杯而立,心中当真有说不出的悲苦萧索,此刻静卧在这新坟中的人,一生为武林正义奔波,而此刻......
  他仰首乾软了第一杯酒,辛辣的白酒,冲下了他牙关里的鲜血,他抬起手,奋力抛去了手中的空杯,暗中默祷:"复仇!"
  "复仇!复仇!"他以复仇为肴,饮下了这三杯冷酒,胸中的仇血,却更热了,热的几乎要烫开他冰冷的肌肤。
  他任凭眶中的热泪,无声流下,泪眼模糊中,他赫然发现,一个纤细瘦弱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自漫天黑暗里,冉冉出现于坟后。
  这幽灵般的人影,使得他身后的老家人惊呼一声,蹼地跌倒在地上,展梦白低叱一声:
  "谁?"只见这人影满身黑衣,长袖飘飘,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目光却黑如点漆,亮如明星,虽然瘦骨嶙峋,不堪一握,但却美得清丽绝俗,彷佛从来没有食过人间烟火。
  这幽灵般的人影竟是个女子,展梦白双眉一皱,只见她抬起手来,苍白而又枯瘦的手掌,缓缓自长袖中伸出,掌中竟握着那三只叠起的酒杯。
  她目光凝注着展梦白,一字一字的缓缓道:"这酒杯是你抛去的么?"
  刹那间展梦白只觉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方才含恨掷出这三只酒杯,方向似全不同,而此刻这三只酒杯,竟全都到了这幽灵般女子的手中!
  他暗中心寒,语声却仍然无畏:"不错!"
  黑袍女子走到坟头,衫角与袍袖一齐飘舞,她轻轻放下酒杯,目光忽然自展梦白面上移开,凝注到坟头。
  展梦白看不到她的面容,只听她轻轻道:"你死了,你死了......"
  展梦白乾咳一声:"夫人可是来凭吊先父的?"
  黑袍女子有若未闻,仍然低语:"你死的为什么这样早,不让我亲眼看到你死,不让我亲耳听到你临死前的呻吟......"
  语声虽轻,但其中却是满含怨毒之意。
  展梦白双目一张,目光尽赤,厉声道:"家父虽已死,但我却容不得别人在他老人家的坟前,胡言乱语。"
  黑袍女子动也不动,夜风吹起她的长袍,彷佛连她枯瘦的身躯也要一齐吹起。
  她纤细的手摸摸坟头的石碑,亦不知是手冷,抑或是碑冷,只听她接着道:"我知道你宁可死,也不敢再见我......"
  展梦白大喝一声,道:"你若与先父有仇,只管来寻我,我展家世代传家,从来无人知道畏惧两字!"
  黑袍女子霍然转过身来,她目光清澈而寒冷,嘴角淡淡地挂着一丝凄凉的微笑,夜色中虽然看不到她面上的皱纹,但依稀却仍可辨出她的年纪,只是那无情的岁月虽然带走了她的青春,却夺不去她的美丽。
  她的美是惊人的,而且还带着一份慑人之力,她凝注展梦白,凄然笑问:"你爹爹死了,你妈妈怎地不来?"
  展梦白呆了一呆,他虽觉此话问得奇怪而突然,但却又不禁脱口答了出来:"家母早在十九年前,便已仙去......你若来凭吊先父,我十分感激,否则......"
  黑袍女子直如根本没有听到他后面的愤怒之言,轻轻截口道:"原来你爹爹没有续弦。"
  语声突顿,再不言语。
  展梦白满心惊疑,亦不知道这幽灵般奇异的女子倒底是友是敌?忍不住脱口问道:"你究竟是谁?来此何意?"
  黑袍女子忽然抬起头来,道:"你爹爹死了,你可想为他复仇?"
  她问话总是这样奇怪而突然,展梦白不禁又自一呆,脱口道:"自然!"话声方了,黑袍女子突地冷笑一声,抬手一掌,向他拍来。
  这一掌掌势轻柔而缓慢,衬着她飞舞的衣袖,更显得难以描摹的美,展梦白剑眉一轩,厉声道:"你若......"
  那知他"你"字方出口,这绝美的手掌已到了他面上的"迎香"大穴,他一惊之下,拧腰迎掌,一招"怒击雷霆",连消带打,以攻为守,"呼"地一拳击出,但自己攻势这般的凌厉一拳,不知怎地,竟击在空处,而对方轻柔而缓慢的一掌,却始终不离自己要穴。
  他又是一惊,回拳缩肘,引肩退步,掌上再攻三招,脚下连退五步,但招招亦都落空,连变五种身法,自己要穴仍在对方掌影之下。
  他似乎已闻到有一阵阵死亡的气息,自这一只苍白而枯瘦的手掌中透出,他牙关一咬,双拳齐出,猛击对方左右双胁。
  这一招他不求自保,但求伤敌,正是与敌同归于尽的招势。
  那知黑袍女子冷笑一声,手掌轻挥,他双拳尚未全出,便已翻身跌倒,只听黑袍女子冷冷笑道:"这样的武功,也想复仇么?"长袖一拂,退后七尺,斜斜倚在石碑上,彷佛怕被风吹走一般。
  展梦白双臂一振,摔脱了那两个正要扶他起来的老家人,挺腰立起,暗调真气,大喝一声,又自扑上。
  但方才大意之下,被人占了先机,此刻再次扑上,着着俱是抢攻,他家传武功,走的本是刚猛一路,此刻但闻拳风虎虎,不但似乎已将那黑袍女子笼罩在拳势之下,更震得近处的木叶,都萧萧飞舞。
  黑袍女子双掌下垂,长长的衣袖,几乎垂到地面,这漫天飞舞的拳影,却连她的袖角都沾不到一片。
  四十招一周,展梦白已暗暗心惊,只听黑袍女子又是一声冷笑,长袖一卷,兜起展梦白的左膝,展梦白再次仰天跌倒。
  抬目望去,黑袍女子仍在冷冷望着他,冷冷道:"老子的武功本差,想不到儿子更加糟糕......"
  展梦白翻身一跃,凌空扑下,他左掌握拳,右掌斜击,双足连环踢出,竟然一连攻出四招,此番他上下空门俱都大露,但求能击上对方一拳一脚,自己的生死,他早已没有放在心上。
  黑袍女子目光一闪,似有赞赏之意,但身形动处,却又一拳将展梦白挥在地上,那知展梦自生性刚烈,一跌又起,大喝道:"不是你将我杀了,我便要杀了你。"喝声之中,更是不顾命的扑了上去。
  他越跌越重,勇气却越跌越大,当真是千险艰阻,百折不回。
  黑袍女子身形游移,冷笑道:"我若要杀你,你此刻还有命么?"
  展梦白拳势一缓,突又奋起攻出三拳,大声道:"你既然杀了我爹爹,我不能复仇,你便将我也一并杀死好了。"
  黑袍女子冷冷道:"谁说我杀了你爹爹?"
  展梦白呆了一呆,身形突顿,黑袍女子道:"这样的武功,这样的脾气,要想复仇,岂非做梦?"
  这冰冷的言语彷佛鞭子似的抽在展梦白心上,他呆呆地愕了半响,忽然奔到他爹爹坟头,放声大哭起来。
  他似乎要将自己心中的悲愤积郁,在这一哭中全部宣。
  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觉一只手掌,在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头,只听那黑袍女子轻叹道:
  "男子汉大丈夫,哭些什么?"
  他牙关一咬,忍住哭声,反手抹去了面上泪痕,黑袍女子柔声道:"这样才对,展家的男儿,既然不知畏惧,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做不成的事呢?你爹爹的仇人又不是真的恶魔。"
  展梦白缓缓站了起来,只觉心中乱成一片,这女子忽而对自己的爹爹那般怨恨,忽而又要为自己的爹爹复仇,有时对自己那般屈辱折磨,有时又对自己如此温柔,这究竟为了什么?
  夜露沾湿了新坟,泪水沾湿了她的面颊,黑袍女子望着他的面颊,缓缓道:"方才我只是试一试你,有没有复仇的勇气与决心。"
  展梦白仰视穹苍,万念奔涌,缓缓道:"我虽有勇气,更有决心,怎奈我没有无影之枪,四弦之弓,我到那里去学足以与"情人箭"匹敌的武功?"不知怎地,在这陌生的女子面前,他竟吐露了他永远也不肯封别人叙说的心事。
  黑袍女子轻轻一笑,道:"逢坚必摧无影枪,人所难挡四弦弓,有去无回离弦矢,一触即商出稍刀,世人只知武林七大名人功力绝世,却不知有些无名人武功更高!"
  展梦白心头一动,只听黑袍女子缓缓接口道:"你若跟着我,我必定让你学成复仇的武功!"
  夜色如墨,夜云凄迷,这两句话却有如明灯闪电,使得展梦白心头一亮,但心念转处,却又沉声道:"你与家父有仇,我宁可断去四肢,不能行动,也不要你来传授我的武功。"
  黑袍女子道:"我若与你爹爹有仇,还会助你复仇么?"
  展梦白微一沉吟,立刻又道:"但你方才在这里对先父那般无礼......你若要我随你学武,先得要在先父坟前叩首。"
  他说得截钉断铁,生像别人传他武功,还是在求助于他。
  黑袍女子亦不禁为之一怔,冷笑道:"要我向你爹爹叩首,哼哼,便是你爹爹要向我......"
  展梦白双眉如剑轩,大怒喝道:"你休要再说无礼的话,方才你对先父无礼,我已念在你要助我复仇,不再寻你拼命,但你若要我拜在一个曾对先父无礼之人的门下,那是再也休想!"
  他话声一了,立刻转身,同那两个白发老人家挥手道:"走!"
  他头也不回,大步而行,突听身后轻轻一叹,道:"回来!"
  展梦白道:"回来做什么?"终于还是回过头来。
  黑袍女子目光更加清澈,缓缓道:"我并未要你拜在我的门下,我只不过要带你去找一个比我武功还好的师傅,我......唉!我最多......唉!活也活不久了,怎么能传授你的武功?"
  她苍白的面容,被悲哀凄凉的夜色一染,变得更加苍白。
  展梦白凝视着她,在这清凄的春夜里,他心头突觉十分不忍,再也不忍心去违背她的言语。
  他呆了半响,沉声道:"你说你......活不......长久了么?"
  黑袍女子黯然点了点头,忽又展颜一笑,道:"虽然活不长久,但也要等你寻着师傅再死那时我心事俱了,死了也没有关系了。"最后两句,她只是嘴唇微动,根本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展梦白心里,不知是感激,是悲哀?抑或还在气恼着这奇异的女子方才在他爹爹坟前所说的言语。
  他默然半响,终于沉声道:"前辈......"他称呼一改,那黑袍女子目中便已现出了温柔的笑意。
  那知就在这刹那之间,黑袍女子突地一掠而前,握住了展梦白的手腕,展梦白一挣不脱,已被她拉入坟墓的阴影里。
  那两个白发家人惊魂甫定,下意识地跟了过来,展梦白皱眉道:"什......"
  黑袍女子一手掩住了他的嘴唇,轻轻道:"那边有人来了!"
  她一手掩住展梦白的嘴唇,一手拉住了展梦白的手腕,这举动虽嫌过份,但她的情那么自然,展梦白似也觉得是理应当然之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语声,亦自低语道:"什么人?
  莫非是......"
  黑袍女子道:"如此深夜,如此荒野的夜行人,如此隐私,便非善类......"语声未了,已有一阵单调而沉重的马蹄声缓缓而来,展梦白心里不觉大是钦服,这奇异的子不但武功惊人,耳目更是超人一等。
  只听那蹄声缓缓自远而近,接着,竟似有一个女子幽幽叹息了一声,蹄声更近便可听她轻轻在说:"难道又要天亮了么?唉......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为什么夜总是这么短呢?"
  展梦白双眉微皱,心念一转:"原来是情人们的幽会!"
  另听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带笑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何况你我虽非夜夜相会,却也不只一年一度呀!"
  "要是一年一度,我真要愁死了!"这女子的声音,充满了柔情与娇腻:"你不知道,我和他在一起是什么滋味,人家虽然将我们称为"金玉双侠",可是......唉,又有谁知道我对她是多么厌恶!"
  展梦白心头一凛:"这女子居然是"玉观音"陈倩如!"
  他忍不住要探出头,看一看这男子是谁,只听她忽又接口道:"我彷佛听你说过,只要有四万两银子,就可以买一对"情人箭",唉......我现在真需要一对"情人箭",然后......"
  她缓缓顿住语声,展梦白一颗心却已几乎跳出腔外。
  他屏息静气,凝神而听,只听那男子道:"我虽知道"情人箭"可买,但却不知道如何去买,只是......"
  他忽然咯咯一笑,接道:"但你若要"情人箭",我倒可以送你一对!"
  展梦白心神皆颤,只觉握住他的那一只冰冷的手掌,也起了一阵阵轻微的颤抖,陈倩如似也惊呼了一声,道:"你有情人箭?"
  那男子道:"自然!"
  陈倩如娇声道:"你有"情人箭",就快些给我一对嘛,我一定......"她语声更是甜得起腻。
  那男子轻笑道:"一定怎么?"
  陈倩如吃吃笑道:"下次晚上,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接下去语声含糊,夹杂着一阵足以荡人情潮的腻笑。
  这两人此刻早已走近坟头,而且已将走过,展梦白只觉心头怒火上涌,他若非要等待下文,只恨不得一掌将这一双男女劈下马来。
  "快说嘛,快说嘛......你的"情人箭",究竟是从那里来的,我多让你......你,你还不告诉我?"
  这仍然是陈倩如撒娇的腻语,但接着便是那男子低沉的声音--
  黝黯的夜色中,只见一匹黑马,转出坟头,彷佛甚是华丽的马鞍上,却有男女两人合乘,"玉观音"陈倩如斜倚在一个身披风氅的男子怀里,娇喘依依,仰面而视,但由展梦白这方向望去,却再地无法看到这男女的面容。
  另听他极为得意地轻轻一笑,手抚陈倩如的肩头,缓缓道:"你间我这一对情人箭是那里来的么?告诉你,这就是方才那展老头子肩上拔下来的,秦瘦翁随手放在床边的木几上,我就随手拿了过来,那时人人俱都十分激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我。"
  展梦白暗中失望地长叹一声,陈倩如也正在此时发出失望的叹息:"只有这两只"情人箭"有什么用?"她失望地低叹道:"我们既不知道发射它的方法,也不知道那其中有什么神秘之处。"
  "对付别人自然无用。"那男子含笑道:"但用来对付你的老公,却是有用极了,只要等到他熟睡的时候,将这两"情人箭"在心上轻轻一插--哈哈,普天之下,又有谁会知道......"
  夜露风寒,那白发家人忽然轻咳一声,身披风氅的男子语声突顿,展梦白手掌一紧,只道他必要转身查看。
  那知他头也不回,以袖蒙面,突地掠下马鞍,风氅一振,急掠而去,一瞬间便没入无边的黑暗里。
  陈倩如亦不假思索地反手一掌,击上马股,健马一声轻嘶,放足狂奔而去。
  展梦白"咳"地一声,长声而起。
  黑袍女子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厉声道:"奸夫淫妇,竟要谋害亲夫,此事天理难容......"
  黑袍女子道:"是以你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了!"
  展梦白道:"正是。"
  黑袍女子"嗤"地一声冷笑,道:"你自己的事还顾不周全,此刻还有闲情去管别人的事?"
  展梦白征了一怔,沉声道:"那"金面天王"李冠英虽非善类,但却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我怎能袖手看他死在这一对奸夫淫妇手里。"
  黑袍女子缓缓道:"这两人自知隐私露,那里还敢害人,甚至有别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两人都要拼命保护,避免别人把这笔帐算在他们身上。"她语声虽缓慢,但语气间却突地激动了起来,清澈的目光中,也聚满了深深的怨毒之意。
  一时之间,展梦白只觉这奇异的女子,行事当真令人不可思议,亦不知她是正是邪?是善是恶?
  他只觉她与自己之间,竟总像是有着一种极为奇妙的联系,而地的言语之中,更总有着一种令人不可置辨的魔力。
  黑暗终是比黎明短暂,旭日东升,杭州城外,一个苍衣竺帽的渔翁,推着一辆独轮手车,缓步而行。
  他竺帽戴的甚低,虽是满天春阳,但他那清瞿的面容,看来却仍是十分阴沉,嘴角暗黑的皱纹中,更似隐藏着许多沧桑往事。
  他目光散漫地四下投视着,世上竟彷佛没有一件事能引起这老人的兴趣,他是根本不知红尘的可爱,抑或是对红尘早已厌倦了呢?
  然而,依依走在他身侧的一个青衣少女,眸子却是多采而明亮的,她青布的裤脚,高高挽起,露出半截莹白的小腿,逗人遐思。
  春天的阳光下,她只觉满身都是活力,这与她身侧的老人,恰好形成了一个极为强烈的对比。
  她脚步也是飞扬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侧首道:
  她脚步也是飞扬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侧首道:"爹爹,于也快卖完了,我们到那里去?"
  她爹爹头也不回,缓缓道:"回家。"
  青衣少女摄孺着:"我......我以为爹爹会到展公子家去看看的,昨天夜里爹爹既然说展公子家里必定有人受了伤,所以才会对那姓秦的老头子忍气吞声,那么我们正该送两尾鲜鱼去,鲜鱼不是对受伤的人最好吗?"她语声娇嫩,虽是吴人,却作京语,"吴人京语美如莺",她的人,却比它的语声更美。
  老渔翁默然半晌,忽然沉声道:"杜鹃,爹爹说的话,你难道已忘记了么?不许多管别人的闲事,展公子只是我们的一个好主顾而已,知道么?"
  青衣少女杜鹃委曲地垂下了头,轻轻道:"知道了!"
  老渔翁长叹一声,道:"知道就好。"他抬起了头,谜起眼睛,从竺帽边缘,仰视着东方的朝阳,喃喃道:"好天气,好天气,可是应该丰收的好天气。"垂下头去,轻咳雨声"鹃儿,你要是累了,就坐列车上,让爹爹推着你走,爹爹虽然老了,却还推得动你。"
  他两臂一阵轻颤,身体里似乎压制着一股呼之欲出的生命之力。
  杜鹃轻轻摇了摇头,只见行人颇稀的道路上,一辆乌篷马车,出城而来,马车奔行甚急,老渔翁道:"鹃儿,让开路。"杜鹃失魂落魄的垂着头,直到马车已冲到面前,才惶乱地闪开。
  健马一声长嘶,马车微一停顿,车掀开一角,向外探视的那一双锐利而明亮的眼睛,竟是属于展梦白的。
  他眼角瞥见杜鹃,似乎想招呼一下,但马车又复前行。
  另听他身旁盘膝端坐着的黑袍女子,突地惊"嗯"了一声,道:"他......难道是他?
  怎会在这里?"
  展梦白第一次听到她语声如此惊奇,忍不住问道:"她是谁?"
  黑袍女子微一皱眉,轻轻道:"方才那渔翁,有些像是我许久许久以前见过的一个人,不知道真的是否是个?"
  展梦白道:"若是骑马,就好的多了,坐在车里,自然看不清楚。"
  黑袍女子面色一沉,道:"这些小事,你都不能依着我么?"
  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她满头都是华发,面上被夜色掩饰的皱纹,此刻每一根都暴露在日色里,她枯瘦的身子,更显得出奇的苍老,只有那一双眼睛,就像是满天阴霾中的两粒明星。
  于是他垂下头,不再言语,马不停蹄,走到中午,也没有休息,只随意买了些东西在车上吃,那车夫贪得重赏,自不会有丝毫的怨言,展梦白却忍不住道:"前辈......夫人......
  我们究竟要走到那里?"
  黑衣女子忽又大怒,用那枯瘦的手掌,不住敲着车板:"不要问不要问,你跟着我走,我绝不会害你,也不会叫你失望。"
  她一怒之下,枯瘦的胸膛竟然剧烈地喘息起来,展梦白剑眉一轩,似要发作,却终于还是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道:"不要紧吧!"他想起了她昨夜的话,似乎她自知自己的生命已极为短暂,一时之间,他不知怎地,竟对这陌生的女子生出了悲哀与怜惜。
  夕阳逝去,夜色又临,过了拱晨桥,地势便已渐僻。
  展梦白忍住不问,心里却不禁奇怪,不知她要将自己带到那里,马车趁夜又走了许久,赶车的却忍不住问了出来:"前面就是莫干山,马车上不去,夫人究竟是要到那里?"
  黑衣女子忽然下了马车,道:"马车过不去,你可以回去了。"
  展梦白一愕:"谁回去?"
  黑衣女子展颜一笑道:"自然是赶车的。"她面上甚少有笑容现出,这一笑却甚是温柔。
  展梦白满怀奇怪地下了车,正待开发车钱,黑衣女子却随手抛出一锭金子,也不理赶车的千恩万谢,拉了展梦白就走,展梦白皱眉道:"到了么?"四野一片荒凉,前面更是夜色沉沉。
  黑衣女子道:"我们趁夜翻过莫千山......"
  展梦白失声道:"乘夜翻过莫千山?"
  黑衣女子面色一沉:"你走不动么?"
  展梦白牙关一咬,挺起胸膛,只见她忽又展颜一笑,柔声道:"明天到了安吉,你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年纪轻轻,劳苦一些有什么关系。"
  她脚步轻盈,片刻间却已走了数十丈,展梦白随在她身后,心里不禁暗叹,自己满身深仇未报,却糊里糊涂地跟着这陌生的女子,离开了自己生长于兹的杭州城,而自己竟还不知要走到那里?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是为了什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峙立在夜色中的莫干山,山势分外险峻雄奇,展梦白望着前面这黑衣人影,轻盈曼妙的身形,望着她随风飞舞的衣衫,无言地上了莫于山。
  夜风在山间的丛林中呜咽,一弯新月,斜斜挂在林巅。
  月光满山路,展梦白只觉自己彷佛是走在银白色的河水上。山风兜起他的衣袖,这河水又彷佛是在天上。
  忽见黑衣女子停下脚步,沉声道:"奇怪?"
  她指着树巅的新月,接着又道:"你爹爹是不是前天中的"情人箭"7"展梦白目光注意,面色立变,失声道:"奇怪,前夕并非月圆,怎地会有"情人箭"出现?"
  他思绪已被悲愤挑乱,直到此刻,方自想起这问题来:"自江湖中出现"情人箭"后,爹爹是第一个不在月圆之夕中箭的人......但奇怪的是在同一天里,那"出鞘刀"的爱妾也在杭州城外中箭。"他沉声道:"这其中必定又有隐私,莫非......那"情人箭"也有假的?"
  黑衣女子道:"情人箭名震天下,若有伪箭,亦不足为奇,但除此以外,若有你爹爹的熟人,拿着两只自别人身上拔下的"情人箭",乘你爹爹不备......唉,就和昨夜那双男女所说的情况一样,岂非也是极为可能的事。"
  展梦白木然立在地上,喃喃道:"熟人......熟人......"突地大喝一声:"谁呢?我该怎样查得出来?"
  黑衣女子目注山巅,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语声未了,夜色丛林中,突地传出一阵大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夫人的话,真说得精僻极了。"
  笑声山高兀,划破夜空,语声更有如洪钟大吕,震人耳鼓。
  展梦白心头一震,凝目望去,只见山林中大步行出五人。
  当先一人,锦衣华服,身材魁伟,头上却戴着一顶形状甚是奇特的高冠,从容迈步而来,但三步迈过,便已到了展梦白的身前,高冠上的红樱,动也不动,只要听到此人的语声,见到此人的步法,无论是谁,都可看出此人必定身怀上乘武功。
  月光下只见他方面大耳,阔口巨目,神情极为威武,展梦白久居江南,却也猜不到此人的来历。
  他目光一扫展梦白,竟恭恭敬敬在向这黑衣女子叩下头去,展梦白心中大奇,只听他沉声道:"方巨木叩见三夫人。"
  他不但笑声已顿,神情更是恭谨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便是臣子见了皇妃,礼数也不过如此。
  另四个锦衣大汉,早已远远跪了下去,但黑衣女子面上仍是一片冷漠,冷冷道:
  "方巨木,你来做什么?"
  高冠锦衣的方巨木,长身而起,仍未抬头,缓缓道:"夫人不告而别,不但主公十分挂念,就连小人倒也都担着心事。"
  黑衣女子冷"哼"一声,方巨木暗笑垂首道:"是以主公便令小人们出来寻找夫人,小人们知道夫人的脾气,受不得红尘中的热闹,是以小人与铁石等四个人,就在杭州附近的四座山头等候着夫人......"第三章山巅晨雾浓如烟
  黑衣女子目光一凛,冷冷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到了杭州?"
  方巨木陪笑道:"这只是小人们的猜想......"
  语声方了,黑衣女子突地反手一个耳光,击在他脸上,厉声道:"猜想,我的行动,要你们胡乱猜想么?"
  方巨木嘴角已自淌出鲜血,但仍然满面含笑,垂手而立,连嘴角的鲜血,都不敢伸手去擦一下。
  黑衣女子厉声又道:"你还笑!笑什么?"顺手又是一个耳光,打的方巨木两边嘴角,俱都流下了鲜血。
  展梦白心中大奇,他再地想不到这方巨木如此气度、如此武功,却为何要忍受如此屈辱?
  他地想不到这黑衣女子,脾气为何变的如此躁烈,只见方巨木果然敛去笑容,但神色却十分恭敬,垂首道:"小人不敢,小人只是奉主公之命,前来迎接夫人,夫人身体不好,若是劳顿过度......"
  黑衣女子冷笑一声,道:"若是劳顿过度又怎样,会死么?哼哼,我就是死了,也不要姓萧的操心。"
  展梦白越听越奇,方巨木如此人物,居然还有"主公",此人又是何等人物?江湖中似乎没有姓萧的奇侠呀!
  这姓萧的"主公"既是这黑衣女子的丈夫,为何她又要如此说话?为什么她要当着自己一个外人之面如此发怒?
  只听力巨木沉声道:"夫人纵是与主公误会,回到谷中,主公自曾向夫人解说,夫人又何苦当着一个外人......"
  黑衣女子"萧三夫人"眼波变为利剑,厉声道:"我的事你居然也敢管了。"只听"劈劈拍拍"一串声音,她手掌连扬,竟又在方巨木面上打了七个耳光,方巨木非但不敢回手,连闪避都不敢闪避一下。
  展梦白心中大是不忍,忍不住轻轻劝道:"萧夫人......"
  "萧三夫人"目光电也似的望向他,厉声道:"谁叫你唤我萧夫人?"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忖道:"我不唤你萧夫人唤你什么?"口中却沉声道:"夫人的家事,在下实不便过耳......"
  "萧三夫人"瞪目道:"谁的家事?什么家事?"突地挥手一掌,拍在展梦白的面颊上。
  展梦白身躯一震,双拳紧握,只见他双目中燃烧起烈火一般的愤怒,凝注着这美丽但却苍老,温柔而又暴躁的妇人,良久,怜悯之情便像一片水雾,将他目中的愤怒之火缓缓熄灭。
  他牙关一咬,霍然转身,一言不发地掉首而去,这妇人头上的白发,面上的皱纹,目中的情感,在他心中留下的怜悯,远比那一掌在他面上留下的愤怒深遽。他忍下了愤怒,留下了怜悯......
  "萧三夫人"似在暗中叹息了一声,轻喝道:"回来!"
  展梦白只作未闻,脚步更大,突觉眼前人影一花,那方巨木竟已挡在他面前,沉声道:
  "夫人叫你回去,你没有听到么?"
  展梦白本是助他,此刻见他竟来阻拦自己,心中又是生气,又觉奇怪,也不愿与他多话,冷哼一声,挥手道:"闪开!"脚步动处,便待自他身侧擦过。
  那知方巨木双臂一张,突地厉喝道:"回去!"
  展梦自大怒举手一掌,拍向他前胸,低喝道:"你闪不闪开?"他不愿伤及此人,掌上只用了三分真力。
  方巨木胸膛一缩,双臂回圈,左拳右掌,夹击而来,左打下颔,右切肩脾,一招两式,用的竟然十分辛辣。
  展梦白怒喝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甩肩撒掌,避开此掌。
  只听力巨木沉声道:"你走回去,我便不来难为你。"
  展梦白怒道:"不回去又怎地?"侧身进步,呼地攻出两拳,左拳在先右拳在后,方巨木方待格开他左拳,那知他右拳后发却已先至,正是神拳中一招佳作"盘弓怒箭",拳风激汤,十分猛烈。
  方巨木大喝一声:"好拳法!"也不抹嘴角血迹,便已展开身手,与展梦白交起手来。
  他拳法走的亦是威猛一路,只见他招式凝重,功力沉厚,脚下不动半步,魁伟的身形,有如山停岳峙,每击一拳,尽心全力全意,掌法虽是大开大阖,但掌式中全无半点破绽。
  展梦白与人交手经验甚少,功力亦不及此人深厚,但是他此刻满心愤怒,这愤怒的力量,更加重了他刚猛拳法的威力,一时之间,竟以已占在上风,再加以他那绝顶的聪慧在交手时偶创的佳作,吏使得方巨木招架吃力。
  "萧三夫人"袖手旁观,目中忽然流露出喜悦的光采,这正如一个严师在看着她的弟子,书法虽拙劣,但笔势气势之间,却蕴藏着极高的天赋,稍加琢磨,不难卓然而成大家。
  三十招一过,方巨木双掌齐下,掌到中途,忽然一变,换了个部位,击向展梦白胁下,这一招变势之快,部位之准,与他先前的掌法,竟是大不相同,展梦白一惊侧身,先机尽失,方巨木连攻三掌,忽又使出与方才同样的一招,展梦白明知他这一招攻来的部位,却硬是无法变招应付。
  他只得运返三步,心头暗暗吃惊,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精妙的招式,乃巨木精神大长,冷冷道:"你还是走回去的好。"
  展梦白一言不发,定下心神,只见方巨木又自强攻三招,展梦白算定他必然又将以一招怪招击来,但骤然间仍是想不出应付之策。
  只听萧三夫人突地轻轻道:"踏左足,曲右足,双拳齐出,攻他双肩骨下三寸之处!"
  展梦白不由自主地"踏左足,曲右足",双拳方待攻出,但眼见对方的双肩骨下,全被掌势封锁,自己一拳攻去,岂非自投罗网。
  他掌势不禁微一迟疑,那知就在这刹那之间,方巨木掌势一变,双肩骨下,果然空门大张,他暗叹一声,双拳再出,却已不及,对方已在他这微一迟疑之间,将他拳路封住,掌缘横扫,直击他胁下。
  他撤招不及,后退亦不及,双臂一振,直击过去,又是一招与敌同归于尽的招式,若非性情激烈,宁折毋屈之人,怎会时常使出这种招式?
  刹那间他只觉一阵劲风自身侧扫过,方巨木突地大喝一声,连退三步,血渍才乾的嘴角,又自流下了鲜血。
  萧夫人已轻轻凉到展梦白面前,看也不看方巨木一眼,缓缓道:"你方才若是听我的话,根本不用我出手,方巨木肩骨纵然不断,也要受伤了。"
  方巨木原本是为她效命,而她此刻反而站在展梦白这一边,一时之间,展梦白不觉更是惊奇,只觉这"萧三夫人"与方巨木的行事,当真俱都不可理喻,他们与人相处,究竟为友为敌,让人全然摸不着头脑。
  只见方巨木双臂下垂,木立当地,面上隐有怒容,但却极力隐藏,双睛缓缓移向展梦白,凝注半响,目光突地一亮,脱口道:"这位公子,莫非就是......就是展化雨的少爷么?"
  展梦白剑眉一轩,这方巨木对他爹爹名衔,如此不敬,对他却口口声声称为公子,不敢稍为无礼,他又是惊奇,又是愤怒。
  萧三夫人霍然转身,冷冷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方巨木满是鲜血的嘴角,又露出一丝笑容,垂首道:"主公令小人们,前来迎接夫人回去,夫人若不回去,小人们如何回去覆命?"
  她的语声微顿,目光一抬,接口道:"但夫人此刻既与展公子在一起,想来还要盘桓些时,而小人们回去,也有了交待。"
  萧三夫人冷"哼"一声,方巨木不敢抬头,接口又道:"谷中上上下下,俱在悬念着夫人,但望夫人留意贵体,早日回谷,小人们不敢再多打扰了。"他一面说话,一面又自跪了下去,恭恭敬散地叩了个头,萧三夫人目光空洞地凝注着远方,胸膛不住起伏,心里彷佛甚是激动。
  方巨木倒退几步,垂首转过头去,向另四个锦衣大汉微一招手,突听萧三夫人长长叹息丁一声,道:"回来!"
  这两字地似乎考虑许久,方自说出,方巨木垂首转身,躬身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么?"
  萧三夫人面上忽然露出凄凉之色,月光下只见她眼角的皱纹,彷佛又加深了许多,"你回去......"她缓缓叹道:"回覆主公,就说我不回去了。"
  方巨木身躯大震,骇然道:"不回去了?"
  萧三夫人缓缓点了点头,目光仍然凝注远方,道:"这十余年来,承他一直对我很好,我临行之际,竟未能向他辞行,心里头实在也觉得抱歉的很。"她语声间,已带着些颤抖,显见心绪十分激动。
  方巨木满面骇然,木立当地,彷佛一个被巨雷吓呆了的童子。
  萧三夫人轻叹道:"你再告诉他,外面江湖险恶,武林近来,屡生巨变,他还是不要出谷的好。"
  方巨木呐呐道:"但......但......"
  萧三夫人突地面色一沉,厉声道:"这就是我全部要说的话,你可听清楚了么?"
  方巨木道:"小人......听......听得很清楚,但夫人你......"
  萧三夫人目光一凛,叱道:"听清楚了,还不快走!"
  方巨木呆了半响,突地躬身一礼,转身飞奔而去,他似在全力狂奔,竟把那四个锦衣大汉都远远抛在身后,霎眼间便没入黑暗中。
  萧三夫人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枯瘦的身躯,有如钉子般钉在地上,展梦白却是满心惊疑,暗忖道:"那姓方的方才说她与我在一齐,便该多盘桓些时,难道她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么?"
  "她与我素昧平生,为何对我的态度竟是如此奇怪......"思忖之间,突见萧三夫人的身躯竟开始在风中颤抖了起来,他一惊之下,沉声道:"夫人怎地了?"话声未了,萧三夫人伶叮的身子,已有如落叶般倒在地上。
  展梦白骇然俯下身去,月光下只见她苍白的面容,彷佛起了一阵红晕,胸膛急促而剧烈地喘息着,像是有一只恶魔的无形魔掌,已扼住了她脆弱的咽喉,展梦白扶起她的身子,惶声道:"夫人......"
  萧三夫人双目紧闭,气喘更急,忽然大声道:"快......快......我怀里的黑盒子,......"言犹未了,竟然晕绝过去。
  荒山寂寂,夜风料峭,初出世途的展梦白,骤遇此变,实已惶然失措,他慌乱地在萧三夫人身上,搜出了一方黑色的玉盒,盒子上斑斑驳驳,俱是刀剑之痕,也不知被人砍丁多少刀,显得那么丑劣而陈旧,但她却又为什么要如此珍惜地收藏在怀里?
  他无暇思索,打开盒盖,小小的盒子里,有一根折断了的玉枝,一方叠的整整齐齐但色泽极旧的白绢,但却没有他意料中必有的丹药,他心中一怔,手持木盒,目注身侧这晕绝的女子,更是惶然失措。
  他轻抱起她,专着一道小小的山溪,撕下一方衣角,用冷冷的水敷在她的额角。
  夜色仍然深沉,距离天亮还不知有多久,他既不忍走,又不知该如何急救,只有焦急地守在她身侧。
  水声潺潺,他思绪混乱,万念奔涌,竟不知该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三夫人轻轻一叹,醒了过来,展梦白松了口气,展颜道:"夫人醒过来了,夫人可要喝些水么?"
  萧三夫人凄然一笑,喃喃自语道:"苍天,感激你终于还是让我多活些日子......"
  眼一合,悄然滴下雨滴泪珠,她伸手一抹,张开眼睛,轻轻道:"我怀里的盒子,你找着了么?"
  展梦白颔首交给了她,只见她凝目望了几眼,目光中既是怜惜,又是幽怨,轻轻阖上盒子,放进怀里,就像她收藏往事与回忆那样谨慎而严密,展梦白心中大奇,这盒子里既然没有救命的丹药,她方才急危时为什么那样急着地交给我,而此刻又这样急着地收回去?
  萧三夫人长叹着坐了起来,地上是柔柔的草,天上有无数粒明亮的星,她抬头望了望,轻轻道:"我晕过去许久了么?"
  展梦白道:"我也不知道有多久了。"
  萧三夫人柔声道:"你一直守着我?"
  展梦白点了点头,萧三夫人道:"我和你素昧平生,我又打过你,又骂过你,你为什么要守着我?你方才不是要走了么?"
  展梦白征了一怔,长叹一声,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萧三夫人默然良久,轻叹了一声,缓缓道:"好孩子!"
  这轻轻三个字里,竟似含蕴着不知多少种复杂的意味!
  展梦白只觉心头热血一涌,萧三夫人轻轻又道:"孩子,扶我下山去,天,已经快亮了。"
  群星渐稀渐淡,展梦白扶着她走下崎岖的山道,就彷佛是一个扶着病母的孝子,他心里既是好笑又是感慨,刹那间他忽然想起了死去的母亲,他恨不得见到母亲一面,他多么希望母亲还在人世,让他能像这样为母亲尽一份孝心。
  也不知走了多久,星群全落了,只有一弯斜斜的残月,淡淡地挂在天边,月也将落了。
  萧三夫人忽然侧过头来,道:"你认不认得一个叫苏浅云的女人?"
  展梦白征了一怔,茫然摇头。
  只听萧三夫人又道:"这些年来,你难道没有听见你爹爹提起她的名字?"
  展梦白又自摇了摇头:"这些年来,爹爹提起的只有我死去的母亲......"
  萧三夫人目中闪过一丝难测的光芒,忽又缓缓道:"你就要见到她了,我这就带你去见她。"
  她语声之中,竟满含怨毒,展梦白茫然问道:"见谁?"
  萧三夫人道:"苏浅雪!"
  一线阳光,冲破黑暗,山林中已弥满了乳白色的晨雾,其浓如烟,展梦白只觉自己眼前的一切事,彷佛都在这浓雾里,依稀可以看见,却又神秘得不可捉摸,就像是雾中的山林似的。
  就在此时,远处浓雾中的山林里,突地响起了一阵奇异的牧笛声,标标渺渺,随风而来。
  萧三夫人突地神色大变,霍然停下脚步,展梦白再地想不到冷静得近乎麻木的萧三夫人,面上居然也会露出这般震惊神色。
  只听那牧笛声彷佛越来越近,萧三夫人目光一凛,沉声道:"你等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去就来!"
  她不等展梦白的回答,手掌一甩,甩脱了展梦白的臂膀,拧腰飞掠而去,只见她衣袂一飘,便已消失在晨雾中,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展梦白呆望着眼前的浓雾,出了一会神,终于长叹一声,选了块乾净的山石坐下来,他此刻身心,俱都十分疲乏,也正需要休息一阵。
  那知他眼方合,突听几缕尖锐的风声,破空而来,他一惊之下,耸肩拔起,只见数点寒星,擦着他脚底飞过,击在上石上,发出一连串"叮叮"声响,激起一连串火星,显见发射暗器之人腕力可惊!
  展梦白方自大喝一声:"谁?"
  浓雾中已冲出四条人影,黑衣劲装,黑市蒙面,三人手持钢刀,一人手中却拿着一对武林极为少见的兵刃"银光万字夺",一言不发地扑了上来!
  这四人似乎与展梦白有什么深仇大恨,展梦白身形方落,五件兵刃,已一齐招呼到他身上。
  初升的春阳,映着满天刀光夺影,闪闪耀目,展梦白双手空空,身形连闪,厉喝道:
  "朋友倒是什么人,与展梦白有什么仇恨?"
  手持万字夺的大汉冷笑一声,更不答话,一连攻出七招,招招不离展梦白要害,他似乎是这四人中的首脑,掌中这一对外门利器,实已被他使得出神入化,展梦白赤手接架这一对兵刃已是困难,何况还有那三柄雪亮的钢刀!
  刹那间他便已险象环生,刀光夺影中,他根本没有回手之力,面对如此利刃,他刚猛的拳法已无从施展,只能仗着小巧腾挪的身法,暂避锋锐,只见那一对银光万字夺,一左一右,毒蛇般交击而来,他身形一侧,斜退一步,"嗤"地一声,左面衣襟已被刀锋划破了一块!
  这一声撕声当真有如死神的呼唤,在这生死关头中,他蓦地想起了血海般父仇与自己所曾受到的屈辱,刹那间他只觉勇气顿生,全然忘记了恐惧,奋起大喝一声,扑入刀光之中,拳风虎虎,专攻那手持万字夺的大汉,招招具有与敌同归于尽之势,另三条大汉果然投鼠忌器,刀法松弛了下来,展梦白目光四扫,只望能在这漫天银光中冲开一条血路!
  他满面威风杀气,招式间更是奋不顾身,这种惊人的勇敢,使得对方四人都不禁在暗中心惊。
  手持银光万字夺的大汉厉声道:"不管怎样,先将他做了再说,否则那面事机一,女魔头就要回来了!"
  展梦白心头一震,大喝道:"方巨木!"他一听这熟悉的语声,便已猜出此人是谁,但却猜不出他为何定要杀死自己。
  方巨木阴侧侧冷笑一声,夺势更紧,另三条大汉亦自齐声大喝,三刀连环攻来,展梦白心念一乱,左肩一凉,已被万字夺上的银刺,划破一道血口,鲜血滴落,方巨木大喝道:
  "拿命来!"
  展梦白双臂一振,呼地攻出五拳,鲜血非但没有令他心怯,反而激发了他的勇气,看来彷佛别人纵然斩去他四肢,他只用头也要和对方血战一番,方巨木不禁暗暗心惊,数十年来,他还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少年!
  远远忽然有人轻轻一叹,道:"好男儿!"声音娇柔,竟是女子口音,方巨木等四人方自一惊,一条婀娜的人影,已惊鸿般翩然而起,展梦白只觉肩头破人一堆,一股柔和但却不可抵抗的力道,使得他身不由自主地退开五尺!
  只听"叮、叮、叮"三响,三柄钢刀,一齐跌在地上!
  方巨木抬眼望夫,只见这人满身白衣,一白如雪,并非自己所惧的萧三夫人,心神方定,那知这白衣女子纤手微扬,便已将三柄钢刀二齐击落,有如成人击落幼童掌中的木刀一般轻易。
  这种惊人的武功,使得方巨木更是吃惊,大喝道:"你是谁?"
  白衣女子轻轻一笑,道:"你不认得我么?"纤手一抬,便已点住了方巨木肩头的"肩井"大穴。
  另三条大汉惊呼一声,一齐转身就跑,白衣女子笑道:"你们走不了的!"笑声未了,她脚步轻抬,便已将这三条大汉一齐点中穴道。
  展梦白看得愕在当地,只见这白衣女子掉转身躯,走了过来,乌发高挽,明眸清澈,全身上下,一白如玉,彷佛一粒明珠,全身都散发着眩目的光采,但走到近前,才发觉她娇美如花的面颊上,也已有了一些岁月留下的痕迹,留在眉梢眼角,两鬓之间,也已有了生星华发。
  她连创四名武功不弱的高手,此刻神色间却仍像是园游方归,晨初罢,踏着淡淡的阳光,自浓杯中缓步而来,又像是山林间的仙子。
  她的神情是轻盈的,她轻盈地一笑,道:"你的伤不妨事么?"语声却又是亲切,又关心。
  展梦白躬身道:"不妨事!"
  白衣女子笑道:"好强硬的男孩子!"袍袖一拂,转身而行。
  展梦白起前三步,道:"前辈留步!"
  白衣女子道:"什么事?"
  含笑转过身来,展梦白躬身道:"救命之恩,不敢言报,只望夫人留下大名......"
  白衣女子笑道:"那位萧夫人认得我的!"她的语声微顿,又道:"她回来后,你就告诉她,苏浅雪来过了,还问她好。"
  展梦白心头一震,脱口道:"苏......夫人!"
  他还记得萧三夫人曾经提过这名字,他也记得她提起这名字时目光中所含的怨恨之意,他再也想不到片刻后便见着了此人,还是此人救了自己的性命。
  茫然之间,只听这白衣女子苏浅雪轻轻一笑,道:"你记得么?"
  语声未了,只听身后一个冰冷冷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我自然记得你!我怎会忘记你!"
  苏浅雪面容一变,但立刻又自嫣然一笑,展梦白抬头望去,只见满身黑衣的萧三夫人,幽灵般自雾中行来,左掌提着一个黑衣大汉的腰带,右手却拿着一根形状奇古的金色牧笛。
  那身材极为魁伟的大汉,被似弱不禁风的她提在手中,却连挣扎都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在不住颤抖着。
  她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没有一丝血色,冰冷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苏浅雪,苏浅雪却没有回头。
  云雾漂渺,展梦白只觉寒意甚重,他几乎要转身逃开此间,因为他直觉感到萧三夫人的目光中,含蕴了怨毒,也含蕴了杀机,他想不出她为何要对这美丽而又和蔼的苏浅雪如此怨恨,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这两人如此关心,如此亲切。第四章断肠迷离风和雨
  一缕白露,在苏浅雪身侧散开,她嫣然一笑,轻唤道:"表姊......"
  萧三夫人冷冷道:"谁是你的表姊?"
  苏浅雪轻轻一叹,垂下头去,道:"十多年了,表姊你还在误会我么?"
  萧三夫人冷笑一声,道:"我误会你?"
  突地转过身去,将手中的壮汉及金笛砰地抛在方巨木身旁,她似是怒气无处发,这一抛抛得极重,只听两声惊呼,原来她竟藉着这一掷解开了方巨木的穴道。
  方巨木满面惊骇,道:"夫人......"
  萧三夫人冷冷道:"你以笛声骗开了我,以为乘机杀了他我就会回来了,是不是?"方巨木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他自盼此刻必无生路,面色苍白如死,那知萧三夫人冷冷道:"你一出谷来,就被人点了穴道,连我的脸都被你去尽了。"
  方巨木一听话中已有了生机,心头一动,垂首道:"小人知错,但那位苏夫人,武功实在太高!"
  萧三夫人低叱道:"丢人的奴才,还不快滚,念在你还算知错,要不骗了我你还想有命么?"
  她语声微顿,冷冷道:"有些人骗了我,还不知道,还要再骗我......"
  她霍然转身,目注苏浅雪:"你说是么?"
  苏浅雪凄然一笑,道:"自从那天表姊你不由分说,就含恨而走,我始终一直在暗地里跟着你,直到十八年前的七月初七那天,表姊你在华山上突然失踪,我着急的要死,后来才知道表姊你已到了......"
  萧三夫人面色微变,截口道:"你一直暗地跟着我?......太湖畔、阴山麓、两河道上,几次出手救我的人,都是你?"
  苏浅雪眼微合,轻轻点了点头,萧三夫人都突地连声冷笑起来:"你几次出手救我,为的只不过是良心有愧,又怕我死了之后别人疑心是你害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会感激你?"
  她言语和笑声是那样尖刻而想毒,展梦白心头一动,突然想起她在杭州城郊坟头所说的话来:"这两人自知隐私露,那里还敢害人,甚至有别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两人都要拚命保护......"
  当时他只觉这理论太过偏激,但也不无道理,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她是有感而发,但他却难以相信如此纯美的苏浅雪真的会做出这样卑鄙的事。
  只见苏浅雪幽幽一叹,两粒泪珠,夺眶而出,萧三夫人仰首望天,看也不看她一眼,缓缓道:"我自幼将你看成我的妹妹,却想不到你竟是个人面兽心的女子,若不是你,我......
  我......"一言未竟,她又已剧烈喘息起来。
  苏浅雪以手蒙面,哀呼一声,道:"表姊,你真的不相信我?"
  萧三夫人冷笑道:"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的事,我只知道将近二十年来,我日日夜夜没有一时一刻忘记你,今日我看着你,我就绝不能留着你再在世上害人,只有我知道你那甜甜的笑脸比毒蛇还毒。"
  苏浅雪身躯一震,颤声道:"表姊,你......你要杀......我?......"
  萧三夫人道:"不错!"
  身形一滑,素手微抬,五指尖尖,直拂苏浅云的面颊,这如花娇靥,若是被她这有如春葱般的手指惹上一点,不但立时便要血洗满面,而且容貌也要从此被毁。
  展梦白眼一垂,不敢再看,倘虽然不知道此事中的究竟,欲知道这其中必定隐藏着一幕人间惨剧。
  苏浅雪娇躯一转,避开此招,口中轻轻道:"表姊,你的气喘越来越剧,怎么能和人交手?"
  萧三夫人一言不发,连攻三招,她招招式式,发出时看来俱都是那么柔和而美妙,就彷佛明烛前,华堂上的轻歌漫舞,但出手后便可看出,这柔和而美妙的招式中,含蕴的内力是那么深厚,攻击的部位是那么辛辣,而其中竟又似隐藏着无穷无尽的后劲,随时都能变化,随时都能攻向你意料不到之处!
  苏浅雪身形一例,笑道:"表姊,这些年来,你武功果然大有进境了!"突然脚步一滑,向测滑出七尺,萧三夫人面寒如水,拂袖而上,只见一白一黑两条人影,在浓雾中有如落叶般飘来飘去,但苏浅雪却始终没有还手攻出一招。
  展梦白虽然自幼习武,虽然终日与武林豪士相处,但几曾见到这般灵妙的身法,眼一张,便不觉看得呆了,再也不愿闭起眼睛。
  突见萧三夫人身形一顿,道:"你怎地不还手?"
  苏浅雪道:"我怎么能还手?"
  萧三夫人冷冷道:"你纵不回手,我也要杀了你!"
  苏浅雪长声一叹,道:"你要杀我,我也不愿回手!"
  萧三夫人的心,似乎比铁石还硬,面上丝毫不动声色,苏浅雪道:"只望你能给我一天的时间,让我去做一件事,然后我会再来找你!"
  萧三夫人冷冷一笑,苏浅雪又道:"你不用担心我会逃走,我若不想见你,方才我会来么?"
  萧三夫人默然半响,缓缓道:"十九年都过了,还在乎一天么?"
  苏浅雪凄然一笑,转过身去,却又回首道:"你身子不好,受不得寒冷,山下有一间小小的客栈,倒还乾净,最多明天早上,我就来了!"她以目光向展梦白招呼一下,纯白的人影,便消失在乳白色的雾中。
  萧三夫人回身转向展梦白,道:"我们还是下山去。"
  展梦白见了苏浅雪凄凉的笑容,听了苏浅雪柔弱的言语,只觉这萧三夫人心肠太过冷酷,冷冷道:"夫人的好意,晚辈心领了,晚辈还是孤身去闯一闯,无论......"
  话声未了,突见萧三夫人面色苍白,道:"你......你要走......"身躯一摇,蹼地跌到地上,却伸手一把抓住展梦白的手腕,她纤细的手指,有如五道钢箍,展梦白腕间一阵剧痛,痛澈心俯。
  他反腕一夺,大声道:"不错,我要走了,我虽然武功不高,但却还有一分人心,不愿和没有人心的人走在一路!"
  他腕间虽然越来越痛,但胸膛却挺得更直,萧三夫人缓缓道:"你知道什么?"手掌一松,目中竟流下了泪珠。
  展梦白只作未闻未见,掉头就走,但走了两步,却不禁停下脚步,他身后的饮泣声,像是一条无形的长素,缚住了他的脚,他猝然回身,扶起萧三夫人枯瘦的手臂,大步走下被晨雾弥漫的山峰。
  一路他一言不发,也不回首,却只觉萧三夫人的身躯越来越重,喘息越来越急,到了山下,萧三夫人竟已不能举步,展梦白大是慌乱,好在不远处果然有一间客栈,他轻托起萧三夫人的身子,大步冲了进去,倘若是先在门口问上两句,那店伙必定不会让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住入店里。
  但是他面色铁青,嘴唇紧闭,再加以身上的孝服,更显得庄肃阴森,那店伙竟然不敢阻拦,口中也说不出"已客满了"这四个字,无可奈何地将他带入一间向阴的房间里,留下茶水,立刻就走。
  这房间虽然甚是宽大,但背后即是山峰,终年不见阳光,既阴黯,又潮湿,茶水又是苦的,展梦白却也顾不了许多,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壶茶,大声唤道:"店家,你们这里可寻得着医生么?"
  外面还未答话,只听萧三夫人已自轻叹道:"不用寻医生了,我这病,已病了三十年,什么医生都治不好了。"
  展梦白乾咳两声,坐到椅上,他此刻心里当真比这里的茶还苦,萧三夫人轻轻一笑,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死的,这些年来,我不断和这病争战着,虽然没有战胜,但也没有战败,若不是我一心要复仇,病中还要苦练武功.,只怕此刻我的病早已好了。"
  她喘息雨声,阖起眼睛,缓缓道:"你只管放心,让我好好歇息一阵。"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似已渐渐睡着。
  展梦白不知这冷酷的女子,为何对自己说话时如此真诚,有许多不该对一个陌生人说的话,她却都说了出来!
  他呆呆地愣了半响,悄悄掩起门,走出屋外,阳光竟已被阴霾所掩,凉风吹得檐下的蛛丝来回摇幌,几叠砖石,零乱地堆在院子里的荒草上,旁边还有两间房子,也是阴黯沉沉,他往来蹀踱在屋檐下,想起自己的遭遇,脚步不禁十分沉重。
  旁边的屋子里,住的似乎也是个病人,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呻吟,他走出院子,胡乱吃了些东西,枯坐了许久,喝了会闷酒,见到别人一张张笑脸,他心里越发萧索,踱回院中,已近黄昏,萧三夫人仍在沉睡,一股难言的寂寞,使得他不愿回到自己的房里,又不能不回到自己的房里。
  那知就在他这微一迟疑之间,旁边的房子里,突地响起一声厉叱,一声惨呼,接着"砰"地一声,窗框四散,一条人影自窗中直飞出来,跌到地上,连滚两滚,登时喷出了一口鲜血。
  展梦白大惊之下,一步赶了过去,只见此人一身惨碧的衣衫,面色亦如衣衫一样惨碧,年纪都还甚轻,抬目望了展梦白一眼,身形丝毫不停,双手撑地,刷地自院墙上掠了出去,神色间满是惊惶,展梦白征了一怔,只听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怒喝道.:"孽障......你跑到那里去?"
  展梦白回身望去,朦胧的夜色中,只见一个发髻零乱的老人手扶桌子,斜倚在床畔,目光闪闪,有如负伤的老虎。
  他怒喝一声,便又倒在床上,双掌一紧,木桌竟被他捏得粉碎。
  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他双腿竟已齐根断去,包布未解,血迹殷然,显见还是新伤未久。
  他心头又自一阵侧然,只见那碧衣的少年又自墙外探入头来,大喝道:"老不死,你追得到少爷么?嘿嘿,你中了"情人箭",还能活得长么?倒不如先把你那命根子送给少爷我,我还可以替你安排下后事,否则你死了真是连个收的人都没有,首说不定要狗!"
  他话说得又快又响,展梦白微一皱眉,心中大是不忍,那知那老人突地大喝一声,手腕一扬,一道银光,被窗而出,直击那墙头的少年,那少年忙一缩头,银光便自他头上呼啸而过,去势仍急,竟又飞出数丈,夺地一声,钉在远处一株柳树上,却是一柄匕首。
  展梦白暗中一骇,这断腿老人的手力竟是如此强劲,便是以机簧射出的弩箭,也无这般力道。
  碧衣少年又自探出头来,冷笑道:"你击得中我么?......"
  突见那老人手掌一按床沿,嗖地穿窗而出,碧衣少年面色大变,再也不敢说话,惶然掠走,断腿老人掠到院中,真力便已不济,身躯一震,跌了下来,口中仍不住骂道:"畜牲,你逃......你逃......"双掌在地上乱抓,坚硬的泥地,竟被他抓了一个大洞,泥土四散飞激,他须发皆张,虽已怒极,却掠不出墙去。
  展梦白轻咳一声道:"老丈......"断腿老人霍然抬头,目中血丝满布,神情可怕已极,但却也可怜已极。
  展梦白暗叹一声,走前一步,道:"老丈还是回房歇息,可要在下扶你?"
  断腿老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走,快走!不要走近我。"他双手撑地,宛如负伤猛虎。
  展梦白叹息一声,道:"在下实是好意,绝无伤及老丈之心。"
  断腿老人突地狂笑一声,道:"好意......哼哼,你无非也是像那畜牲一样,看中了老夫的东西,你以为骗得过老夫么?你若是再走前一步,老夫虽然双退已残,却一样可以收拾你!"
  展梦白剑眉一轩,怒道:"我不过看你年老残废,才动了侧隐之心......"他怒极之下,仍觉自己言语太过尖锐,语声突顿,转身而行。
  断腿老人扑地坐在地上,以拳击地,大喝道:"谁要你动侧隐之心,滚,快滚!"他颤抖的语声中,充满了悲哀与愤怒,直到展梦白走进了房门,他发亮的眼睛里,忽然迸出了两滴泪珠。
  他俯首望着自己的断腿,心胸间像是被撕裂般的痛苦,双手交替,爬到门口,忽然大喝道:"少年人,你回来!"
  展梦白知道萧三夫人必已惊醒,走入房里,萧三夫人却仍睡在床上,喘息着道:"什么人?什么人?"听到这一声大喝,又自问道:"是谁在唤你?"
  展梦白道:"一个残废老人!"
  他方待说出事情的始未,只见萧三夫人眼半张,目光无袖,似乎甚是疲倦,轻轻道:
  "你出去看看他,我还要睡一会。"
  她似是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展梦白自也不再接口往下说,沉吟半响,走到那断腿老人的门口,心里虽然愤怒,但见了这老人的神情,却又觉甚为不忍,叹息一声,缓缓道:"老丈可是唤我?"
  断腿老人已爬到床上,目光灼灼,同展梦白不住打量,忽然招手道:"过来!"他此刻怒气彷佛已息,神色间竟另有一种庄严之处。
  展梦白走进屋里,只见桌上零乱地放着几个药罐,床头上有一个黄布包裹,也不知包着什么?
  断腿老人道:"你也学武?"
  展梦白点了点头,断腿老人道:"你认得我么?"
  展梦白摇了摇头,断腿老人目光一亮,道:"你既习武,又着孝服,必定有亲人为仇家所害,你可愿我传授你几招惊人的武功,为亲人复仇?"
  展梦白默然不语,只见断腿老人手掌一团,突地向外一挥,这一招虽然平平淡淡,但看在展梦白眼里,却使他暗暗心惊,只因这老人出手时明明在下,却又忽然在上,出手时明明在左,却又忽然在右,一招出手,意在掌先,平平淡淡的一招里,却隐含玄机,妙到颠毫。
  断腿老人见了他面上的神色,微微一笑,道:"你若能立刻将我送到杭州城去,我便传你三招武功,无论你仇人是谁,凭着这三招武功,你便可复仇。"
  展梦白道:"在下可为老丈雇辆大车,一直将老丈送到杭州。"
  断腿老人道:"若是雇车,我自己不会雇么?我要你将我负在身上,若是有仇敌拦路,我双腿虽失,但凭着掌力,仍可将之击退,绝不会伤着你的,你若能如此将我送到杭州,老夫不但......"
  展梦白截口道:"在下无暇。"
  断腿老人面色一变,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夫一生从未求人,今日......"
  展梦白双眉一扬,亦自怨道:"我不管你一生有未求人,但我房中方有病人,我怎能抛下她将你送到杭州?"
  他语声顿处,忽又长叹一声,道:"何况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愿踏入那秦瘦翁门中一步!"
  断腿老人变色道:"你怎地知道老夫要去寻那秦瘦翁?"
  展梦白道:"你中了情人箭,虽已将中箭的双腿锯去,是以能活到现在,但余毒仍未除,自然是要去找那秦瘦翁了!"提起秦瘦翁,他眉宇间不禁露出愤怒之色。
  那知断腿老人突地狂笑道:"你虽然聪明,却猜错了!"
  展梦白一怔,只见他仰面望天,神情苍凉悲愤,一字一字地缓缓接口道:"老夫纵横一生,早已活得够了,此刻已成残废,难道还会去求一个俗老头子来救命么?"
  展梦白具他将秦瘦翁称为"俗老头子",心里不觉大是同意,恨声道:"此人不但庸俗,而且又凶又狡,我若也中了"情人箭",宁愿当时死去,也不愿她的手指沾着我的衣服!"
  他性情直而刚烈,心中情感,无不形诸于外,那断腿老人平生行事,亦是直而刚烈,宁折毋曲,方才具他虽然心羡绝技,但也不肯放下病人,跟随自己。心里已是大为称赞,此刻见了他这般神色,词色更是和缓,道:"老夫要去杭州,只是为了要见一人,你房中那病人是谁,若是病不甚重,也不争这一日两日,你不如先送我到杭州城去,再来看他。"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屋中那病人与晚辈其实也是萍水之交,但是她此刻病已不治,只怕......"心中一阵难受,不忍再说下去。
  断腿老人道:"病已不治,唉......,老夫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我若不将后事交托,又怎能放心一死。"他"唉"地长叹一声之后,语声便越来越轻,已变成了自言自语,面上神色,也更是凄凉。
  展梦白忽然接口道:"在下此刻虽不能为老丈尽力,但在下世居杭州,老丈你要寻的人,在下说不定也认得的。"
  断腿老人道:"老夫一生无亲无故,与此人实也只有一面之识,但临死前却只有见此人一面,才能放心得下。"
  展梦白忍不住问道:"此人是谁?"
  断腿老人缓缓道:"人便是那"仁义四侠"之首,展化雨。"
  展梦白心头一震,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道:"你要寻他作什么?"
  断腿老人叹道:"我要告诉他那"情人箭"之毒,要他寻出此箭的根苗,为武林除去此害,我要将一绝艺传授给他,要他再为我寻一弟子,唉,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却是条烈性的男儿,仁义的侠士,放眼天下,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使老夫瞑目而死,唉,莽莽武林中,好人如此之少!"
  他话未说完,展梦白已是热泪盈眶,"噗"地坐在椅上,缓缓道:"只怕老丈你再也......再也见不着他了。"
  断腿老人双目一张,大喝道:"你......你说什么?"
  展梦白垂泪道:"家父已在三日之前,身中"情人箭"而逝,再也见不着前辈你的面了。"
  断腿老人道:"他......他......你......你竟是展化雨之子,他竟也中了"情人箭"......
  苍天呀苍天!......你......"
  他全身一震,语音倏顿,突地回肘一拳,击在心脉旁一寸之处,淡黄的面容,突地变得死一般的苍白,目中也已失去神光。
  展梦白抬眼望去,大骇道:"前辈......"
  那知断腿老人手掌不停,竟在他自己心脉左近,连击七拳,口中大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展梦白自他绅情突变,心中又惊又奇,随口说了自己的名字。
  断腿老人喘息几声,神情稍定,道:"展梦白......快跪下来!"
  展梦白征了一怔,皱眉不语,断腿老人怒道;"快跪下来,老夫的话,你难道没有听到么?"神情激怒,似是十分着急。
  展梦白道:"在下一生不惯向人屈膝,前辈无端教晚辈跪下,请恕晚辈不能从命!"他对这老人已大有好感,是以语声十分缓和。
  断腿老人怒目而视,展梦白目光也不闪避,两人对视半晌,断腿老人沉声一叹,道:
  "方才我心神一阵激动,护住心脉的真力稍懈,余毒便已攻心,我虽拼尽余力将毒性震散,但也不过只能勉强再活一个时辰,等到毒性再聚,便是大罗金仙地无法可救!"
  展梦白面色黯然道:"前辈既与先父神交,晚辈愧不能为前辈解毒,但理应为前辈料理后事,叩送前辈归天......"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待跪下,那知断腿老人突又一阵怒喝,厉声道:"谁要你为我料理后事,人死之后,一了百了,便是我的骨真的被狗吃了,也不用你管。"
  展梦白不禁又自一怔。
  只听断腿老人接口道:"老夫要你跪下,只因老夫要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将你收为门下,传给你我门中的武功与信物,然后老夫才能放心一死,你却不知好歹,还在这里虚耗时间。"
  展梦白倒退一步,道:"前辈初次见着在下,怎知在下是否能担得起如此重任......"
  断腿老人怒喝道:"住口,老夫看中了你,便是你了,否则你便是跪着求我,我也不会看你一眼!"
  他反手一把抓起了那黄布包裹,道:"跪下,快跪下!"
  展梦白胸膛一挺,道:"前辈虽看中了我,但在下却不能如此糊里糊涂拜在别人门下。"
  断腿老人怔了一怔,忽然放声大笑道:"好,好,有志气,我秦无篆总算老眼不花,看中了你!"右腕一扬,自那黄布包裹中,抽出一只旗帜,随手一抖,旗面撤开,枝是玄铁研制,形状彷佛甚拙,旗面竟是一方白布,既无图画,亦无字迹。
  但如此一面平凡的旗帜,却使得展梦白全身一震,骇然道:"白布魔旗......"
  断腿老人道:"不错,老夫正是"白布旗"秦无篆,我"布旗门"世代单传,你拜在市旗门也不至屈辱了你。"这残废的垂死老人,在说出自己名字时,面上突地泛出了辉煌的光彩。
  展梦白喃喃道:"啸而飞风白布旗......"
  他再也未曾想到,这断腿老人竟是数十年来,一直威震武林的"七大名人"中,位居第五的"号令群豪,白布之旗",他深知这老人的往日雄风豪迹,想到他方才困顿地上的凄惨情状,心头不禁一阵侧然,长叹道:"前辈,你怎地也会中了"情人箭"的?"
  秦无篆面色又复沉重,道:"那暗器发射之急,毒性之剧,已是武林中千百年来仅见,但它最神秘之处,却在于它与"死袖帖"之间的关连,此两物相配相合,竟似有一种慑人心神之魔力,是以若要防避此箭,不在于发射之时,而应在接帖之际,若等箭发,便已迟了,以找阅历轻功,一见"情人箭"发出,便纵身而跃,而仍不免被此箭射在腿上......"
  他长叹一声,接道:"而我之经功,在今日武林中已极少有人能以匹敌,只可惜我已活不长了,无法再探出此箭的魔力何在,这一点我以生命换来的经验,你却必须切切记在心里。"
  展梦白肃然道:"晚辈不但永远切记在心,而且实深感激。"
  秦无篆道:"你既已拜在"布旗门"下,我自应......"
  展梦白突地截口道:"前辈厚爱,晚辈更是感激,但前辈却要恕我不能拜在"布旗门"下I"秦无篆眉头一扬,双目齐张,道:"什......什么?"
  展梦白垂首道:"前辈虽然武功绝世,但亦不免身中"情人箭",晚辈纵能学得前辈所有武功,唉......,也是一样无力避开"情人箭",如此怎能报得先父不共之血海深仇,晚辈直言,望前辈见谅!"
  秦无篆面上阵青阵白,亦不知是愁是怒,过了半晌,凄然一笑,望着面前的包裹与布旗,缓缓道:"想不到江湖中总算有一人,不愿拜在"布旗门"下,延绵百余年,传了十数代的"布旗门",难道要至此而绝么?"
  展梦白心中大是难受,这赫赫一世的英雄人物,此刻竟露出了如此凄凉神色,其心中可以想见是何等的肃索,悲楚,沉重!
  冷风穿窗,突听一声冷笑,随风而来,秦无篆厉叱一声:"什么人?"
  窗外冷冷笑道:"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不公平之事,实令老夫难解!"语声自远而近,缓缓而来,破碎的窗口,赫然出现了两条人影。
  夜色之中,只见这两人一老一少,老的枯瘦矮小,锐目削腮,一手捻着颔下山羊般的短须,不住冷笑,小的却是那方才越桥而去的碧衣少年。
  秦无篆面色一变,大怒道:"方辛方一竹!方逸方竹灵!你父子两人,居然还敢再来见我!"
  这枯瘦老人竟是昔年纵横一时的独行剧盗"绝户"方一竹,此人手辣心狠,富宅大院,只要被他看中,一定抢得片草不留,是以人称"绝户",千余年前此人突地消声匿迹,不想此刻竟在这里重现,展梦白心头一凛,只听他冷冷道:"武林中学武之人,有谁不想拜在"布旗门"下,你却偏偏选中了这少年,而人家却偏偏不愿,若有别人见到,岂非反似你在求他。"
  秦无篆面色森寒,显已怒极,厉声道:"你......你竟敢如此说话!"要知他毒已攻心,一动便要丧命,否则以此老生性,早已扑上前去。
  方辛仰天冷笑道:"犬子见你双腿尽失,将你一路护送至此,递茶倒水,侍奉药汤无微不至,你不但不肯将衣钵传他,而且将他一掌震伤,这非但太不公平,简直是恩将仇报!"
  秦无篆怒道:"你这孽子虽然心术不正,资质不差,但老夫念在他一路护送,本也有心传他武功,那知他见老夫仍然未死,竟想乘着老夫熟睡之际,毒手暗算,这般心术,击他不死老夫已觉遗憾万分。"
  碧衣少年方逸冷笑一声,道:"你此刻不妨再来击我一掌!"
  方辛接口道:"往事不提,我劝你此刻还是将布旗秘岌一起献出,老夫还可念在这一份交情上,好好埋葬于你,否则你此刻毒已攻心,只要老夫微一抬手,你便要死无葬身之处了!"反手一掌,切在窗台上,窗台泥木,立刻飞激四散,桌上的杯罐,也被震的跌在地上。
  秦无篆面色煞白,道:"老夫宁可......宁可灭绝此门,也不传给你这孽子。"怒极之下,语声已不禁颤抖。
  方辛冷笑一声,突地伸手一按窗台,飘然凉了进来,冷冷道:"你拿不拿来?"每说一字,脚步移动一步,步步走向床前。
  展梦白再地无法忍耐,横身一步,挡在他面前,大喝道:"出去!"
  方辛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姓秦的,你此刻只要稍一妄动真气,便是死路一条......"突地劈手一掌,直击展梦白前胸!手掌枯瘦,色如黑醋,不问可知,掌力定必绝毒!
  展梦白胸膛一侧,脚下才退半步,兜底一拳击出,方辛冷冷道:"好个不知死活的蠢才!"手掌一沉,急切展梦白手掌,招式变化,快如闪电,展梦白大喝一声,全然不顾自己手腕,左拳斜击而出,击向方辛右面太阳穴上。
  "绝户"方辛蓦地一惊,连退三步,他实未想到这少年一招未过,便已施出如此不要命的招式,微一定神,冷笑道:"你既与他无关,为他卖命作甚?哼哼,这样不要命的蠢才,老夫还未见过!"
  展梦白大声道:"今日就要你见见!"
  方辛冷笑道:"好!"
  进身踏步,又待攻出一掌,突听秦无篆厉叱一声:"住手!"
  方逸亦自亲身跃入,道:"爹爹,我来对付这不要命的蠢才!"
  方辛道:"且听那姓秦的还要说些什么?"
  秦无篆道:"你父子两人,一个在先,一个在后,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是否早已计画好了,要来骗我的布旗秘岌的?"
  方辛微微变色,兀自冷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秦无篆道:"老夫毒已不治,自已不将生命之事放在心上,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此刻竟还敢站在这里,难道不信老夫此刻全力发出一掌,仍可制你死命么?"语声沉凝清朗,内力竟似仍然十分深厚!
  方辛身躯一震,情不自禁地后退三步,方逸更是早已避到屋角,展梦白见到秦无篆在此情况之下,余威仍有如此慑人之力,心里不禁悲愤感慨交集,只听秦无篆放声狂笑道:"如此鼠胆的畜牲,也配在老夫面前撒野!"
  笑声虽高,但余音之中已有衰败之象,展梦白双眉暗皱,方辛果然也已狂笑道:"老匹夫你若不笑上这一笑,方某险些被你骗了,你此刻还有余力伤人么?哈哈!不妨再来试上一试!"
  展梦白厉声道:"只要有展某在此,你休想沾上他老人家一片衣角!"双臂一振,卓然而立!
  "绝户"方辛笑声越狂,满面煞气,道:"好好,你若定要陪他同死,老夫必然叫你如愿!"
  狂笑声中,脚步移动,展梦白只觉心头热血上涌,双拳紧握,只要方辛再踏上一步,他使要将热血在此处!
  那知秦无篆突地厉叱一声,大喝道:"你敢碰他一碰!"手掌一反,旗一点,身躯竟然笔直站起在床上,双目灼然,须发皆张,这称雄一世的老人,此刻双腿虽已齐根断去,但神情问的威风煞气,仍令人见而生寒!
  "绝户"方辛满手血腥,心狠如狼,此刻在这垂死的老人面前,不知怎地,心底竟生出了一阵寒意,强自拧笑道:"我就在你面前先将他杀了,看你又能将我怎样?"
  方逸道:"正是,看你又当......"
  突听窗外轻轻一声叹息,道:"方老二,你又要杀谁了?"
  "绝户"方辛父子齐地一震,回身望去,只见满身黑衣的一个苍白女子,斜斜倚在窗棂边,方辛、方逸、展梦白一齐脱口道:"萧三夫人!"他三人虽是同时喊出这四个字,语气却大不相同。
  方辛父子语声颤抖,满含惊惶,展梦白却又是欣喜,又是忧郁,欣喜的是,以她的武功,不难将方氏父子击退,忧郁的却是,此刻她依在窗旁,面色苍白,更是憔悴,病势彷佛又加重了几分。
  萧三夫人轻轻道:"你强取豪夺,又要杀人,难道你已将十年前被"天道人"赶的无处容身,入谷乞命时所立的诺言忘记了么?"
  "绝户"方辛的拧笑与煞气,此刻早已消失无影,垂首道:"在下不敢,只望三夫人回谷复......"
  萧三夫人道:"既然没有忘记,还不快走,你若从此真能洗心革面做人,我自不会为难你!"
  方辛恭恭敬散地一躬到地,惶声道:"多谢三夫人!"
  萧三夫人挥手道:"快去快去!"
  方逸打开房门,方辛垂首而退,萧三夫人突又冷冷道:"方老二,你儿子直皱眉头,是不是还不服气?"
  方辛惶声道:"犬子怎敢对夫人不服!"突地举起手来,在方逸,面上劈拍击了两掌,道:"畜牲,还不在三夫人面前跪下?"
  方逸垂首跪了下去,目中满含怨毒之色,萧三夫人目光一凛,但终于只是轻叹一声,道:"走走,好好管管你儿子。"
  方辛垂首道:"是,是......"回身一脚,将方逸踢了出去,骂道:"都是你这畜牲!"
  父子两人一起如飞逃走,直到奔出数十丈开外,方辛才敢轻叹一声,道:"儿子,你若记得今日,就要好生练武,武功大成,还会受人的气么?"
  他父子两人身影一失,秦无篆便已仰面倒在床上,他方才动了真气,此刻毒已重聚攻心,霎眼间耳,目,鼻,口,七窍之中,俱已泌出鲜血,展梦白大惊之下,赶上前去,颤声道:"秦老前辈......"
  秦无篆颤抖着伸出手掌,指着落在他身测的包裹,道:"这些全......全都交托给你,你......你要为我"布旗门"找一个传人,......你既已和......和"帝王谷"中有了关连,将来武功不难大成,要......要好好照顾我那"布旗门"的......的传人,若是......
  若是个毁了我门中声誉,你就......就将他杀了,唉......可惜......可惜你不能......
  传......我......衣......"
  展梦白含泪而听,不住颔首,只听他话犹未丁,突地狂叫一声:"我秦布旗死的好不瞑目!"
  身躯突又立起,双拳紧握,须发皆张,双眼俱都凸出眶外,满面俱是血迹,展梦白骇然后退,垂首跪了下去,道:"晚辈必不负前辈之托,为前辈寻一正直的少年,接传"布旗门",终生照顾于他。"
  秦无篆嘴角泛起一丝凄凉的笑容,再次仰面倒下,这称雄天下的武林大豪,便从此再也不能站起,他纵横一世,只留下了一段英雄而辉煌的事迹,给后辈豪杰追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去!
  展梦白跪在地上,恭恭敬散地叩了三个头,将白布床单,轻轻覆在这一代武林之雄的身上,于是武林中便从此再地无人能看到他锐利的目光,生前纵是盖世英雄,死后却也无力掀开这薄薄一片床单,展梦白木立床前,满眶热泪,不禁夺眶而出,簌然流下!
  萧三夫人目光亦自莹然,轻叹道:"啸而挥风白布旗,啸而挥风白布旗......你一世英雄,又落得了什么?还不是七尺棺木,一胚黄土......"
  展梦白垂泪道:"生前一世英雄,死后声名常在人间,秦老前辈,你翩然而来,翩然而去,却也算得不虚此生了!"
  萧三夫人凄然一笑,道:"生生死死,生生死死......唉,只要生前活得好些,活的长生,死后的事,又何必......"
  语声倏顿,身躯一颤,缓缓倒在窗槛上,展梦白回目望去,不禁大惊,轻轻将她扶了进来,斜靠在椅上,触手之处,只觉她手掌有如死一般冰冷,脉息更是似有似无,衰弱已极!
  展梦白满心慌乱,惶声道:"夫人......"
  萧三夫人微弱地张开眼来,凄然笑道:"白布旗去了,我也要去了,你一天之中,能照顾我们两个人的死,你该觉得光荣才是!"
  展梦白泪痕未乾,颤声道:"夫人你......你还有后事未了,怎能就此去了,你......
  你可不能死......"
  萧三夫人轻轻叹道:"我也不愿死,我只恨苍天为什么不让我再多活些日子,可是死已来了......来了......"
  她忽又凄凉地一笑,按着道:"但我虽然此刻死了,我也很满足,很感激,因为苍天毕竟叫我见着了你,你......是个仔孩子......"
  展梦白热泪又复涌出,萧三夫人道:"我死丁之后,你一定要照着我身上那黑玉盒子里的那方白绢上所写的话去做,不要辜负我......"
  展梦白满心凄凉,垂泪道:"我一定......会去做的......"
  萧三夫人道:"这样就是好孩子,去找叫你去的地方,找着我叫你找的人,告诉他......
  告诉他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你只要学着他几分武功,从此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
  她急剧地喘息着,但仍挣扎着接道:"你学成武功,却不要在江湖里闯荡,也不要再想复仇......"
  展梦白蓦地一怔,抬手一抹泪痕,道:"夫人的话,我都听着,但父仇不共戴天,我纵然身受千刀万割,也要复仇!"
  萧三夫人默然半晌,面上忽然泛起了一种奇异而坚决的神色一沉声道:"你再也不用复仇了,因为杀死你爹爹的人,也已将死了!"
  展梦白全身一震,颤声道:"谁......谁......"
  萧三夫人手掌一紧,道:"杀死你爹爹的人,就......是......我......"
  一阵冷风穿窗而过,窗外籁籁地落下雨来......
  展梦白心头一寒,机伶伶打了个冷颤,茫然后退三步,突地怒吼一声,扑了上去,一把抓住萧三夫人瘦削的双肩,悲嘶道:"你杀了我爹爹......你杀了我爹爹......"
  突觉双胁之下一麻,双掌齐松,萧三夫人凄恻的微笑仍在嘴角,无助地滑到地上,展梦白身后却有一人冷冷道:"住手!你疯了么?"
  展梦白厉喝一声,旋身一脚,向后踢去,只见眼前人影一花,右膝之上,又是一麻,蹼地跌了下去。
  他双臂不能再抬,右足亦自麻木,但跌倒在地,腰身一挺,又复跃起,左足全力踢出,此刻他双目赤红,根本看不清面前此人是谁,满腔俱是复仇的怒火,这一足踢出,力道更是惊人,实已将他全身的真力,都聚在这一脚内踢出!
  那知他身形方起,左膝之上,又是一麻,他怒吼一声,重复跌倒,再也无法跃起,只听身前轻轻一叹,道:"好孩子,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连我都不认得了么?"语声轻柔,和婉亲切。
  展梦白凝目望去,只见面前一人,遍体白衫,赫然竟是苏浅雪,她面上的笑容,是那么温柔和蔼,展梦白骤逢巨变,此刻见了她宛如见到亲人,颤声道:"苏夫人,就......就是她杀了我爹爹!"
  苏浅雪俯身拍开了他的穴道,一面轻叹道:"她怎会杀死你爹爹,你可知道她是谁么?"
  展梦白心中突地一动,只听苏浅雪道:"唉,告诉你,她就是你的母亲!"
  展梦白砰然一震,身躯方自站起,又复跌倒,这轻轻一句话,宛如一柄千斤铁锤击在他心上,刹那间这两天来所经过的事一齐自他心上闪过。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亲切,她为什么会说出那些奇怪的言语,刹那间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颤抖着转回目光,"萧三夫人"已安祥地去了,她临死前终于能见着她亲生的儿子,她亲生的儿子终于陪伴着她,直到她悄然离去人世,她死的也该瞑目了!但是展梦白直到他母亲去了,都还不知道这温柔而又暴躁,善良而又神秘的女子便是自己的母亲,却教展梦白情何以堪?却叫展梦白如何自处!
  他死一般地呆了半晌,忍不住伏在那冰冷的足旁,冰冷的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他虽不畏惧死亡,但死亡却已将她的心剌出血来!
  苏浅雪眼一垂,泪珠沿腮落下,缓缓道:"十八年前,你母亲以为我和你爹爹有了什么不清不白之事,也不听我解释,便绝裙而去,留下了还未满一岁的你,她脾气掘强而骄傲,出去后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遇到了多少危险,到后来......唉,她为了复仇,就跟了另外一个人。"
  展梦白心头一阵剧痛,只听苏浅雪又道:"这些年来,我为了避免嫌疑,始终都没有去看你们,直到有一天我在无意中看到你母亲重又回到江南,我就悄悄地跟着她,一直没有离开,所以我知道她绝没有杀死你爹爹,因为我们到杭州时,你爹爹已经死了!"
  她叹息一声接道:"在你爹爹的坟头,我看到你们母子两人重逢,心里高兴的很,那知她却一直不肯告诉你她是你的母亲,唉,这一段连绵十多年的恩怨已在她心里打了个死结,她也不愿你知道她......她这十多年前的往事,她宁可忍受自己的儿子把她当作陌生人,也不愿让你伤心......表姊呀表姊,你那掘强的脾气,当真是害了你一生。"
  她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眼泪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似地簌簌流出,没有灯光的房间里,浓浓地弥满了悲哀与愁苦,展梦白牙关一咬,抬头道:"但是她......她为什么在临死前还要说是她......杀了爹爹?"
  苏浅雪轻轻一抹眼泪,道:"这也许是她已觉出"情人箭"的可怖,是以不愿你复仇,生怕你也破伤在"情人箭"下......唉!她一生都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别人受到伤害,何况是对她亲生的儿子。"
  展梦白心头一颤,他母亲临死前的神情和言语便又回到他脑海里......"她老人家见到连秦无篆这样的人物,都死在"情人箭"下,自不愿我再去沾惹"情人箭",她老人家只愿我平平安安地渡过一生,但是......我怎么能够呢......"
  打开那黑玉的盒子,展开那一方陈旧的白绢,上面写的是她这十几年心里的痛苦和悲哀,当真是字字血迹,令人鼻酸,后面几行,字迹犹新,显见是这两天才添上去的,写的是......
  "妈对不起你,让你从小就受没有娘的苦,这些年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你,不知你长得怎么样了,心里只想再见见你,但是我见着了你却又不敢认你,你是个掘强而正直的孩子,你也许不会了解妈在这十几年里的痛苦,只有等我死了,才让你知道,妈这样做是对不起你爹爹,但却是你爹爹先对不起我。"
  "你把我骨就葬在莫干山巅,但却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的葬身之处,葬了我之后,就赶快离开江南,上华山,到华山的山阴后,去找一个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只要在乱山间呼唤他的名字,他自然会出来见你,带你到一个神秘的地方,然后......"
  写到后来,字迹本已十分零乱,到了这里,突地中断,这些话显见她便是在方才所写,"绝户"方辛来了,她势必出头,便无法继续。
  这短短一段话,展梦白也不知擦了多少回眼泪,才将之看完,苏浅雪望着那剑痕斑斑的玉盒,低泣着道:"这玉盒本是昔年你爹爹送给她的信物,她虽在恨极了时用剑去砍削,但还是舍不得抛去它......但是这一只折断了的玉钗,却又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展梦白茫然而立,窗外的雨丝随风飘入,和她的泪水流做了一处,春雨连绵,何时方歇?
  凄风苦雨中,莫干山的山脚、山巅,又添了两处新坟。
  数日来苏浅雪多次要叫展梦白下山,展梦白却执意要在他亡母坟前守孝几日,到后来苏浅雪只得叹道:"这是你的孝心,我怎能说你,但你身负血海深仇,只是守在坟前,又有何用?"
  展梦白闭口不答,苏浅雪道:"你执意如此,我本也该陪你,但......"
  展梦白道:"你老人家如有事......"
  苏浅雪一叹,截口道:"近年来我的确很忙,此刻我却不能对你详说,只望你有便能到洞庭湖畔的君山之上找我。"
  她留下一块王,仔细叮咛了许久,便自去了,她虽是那般和婉可亲,但却又是那般神秘,总彷佛在心里隐藏着一些事。
  展梦白在山巅母亲坟旁,寻了处山窟住下,不衫不履,不栉不洗,也不计算时日,只知风雨停停歇歇,星夜来来去去,好在春天遍地俱有野果,他饥了便胡乱吃些山果,喝了便随意喝些山溪,满心悲哀,无可宣时,便满山遍野地狂奔一阵,有时在秦无篆墓前祝祷几句,有时在亡母坟头痛哭一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心绪终于渐渐平静,他已将心里的悲哀愤怒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
  这一日又到深夜,他盘膝坐在山窟里,洞口的山,彷佛一面厚厚的子,将他与尘世完全隔绝,洞中阴湿黑暗,虫蚁蚊蚋咬得他遍体都起了红块,他也不管,若有人此刻见了他,谁也不会相信他就是十数日前杭州城里,那锦衣白马,风流倜傥的名公子,英姿飒爽,玉树临风的美少年。
  但是他外貌的差异却远比不上他心情的变化,他心里那一股不可宣的怒气,不但使得他木已锐利的目光更锐利如鹰,也使得他意志更有如钢铁般坚强,而他却还在折磨自己,鞭挞自己,正像是人们磨刀一样,乃磨得越久,刀锋自更锐利,铁炼得越久,炼出来的钢也自更坚强!
  此刻他饿极倦极,但却仍不吃不睡,稍一阖眼,立刻便又睁开,目光一闪,自重重的山中望过去,突见对面的一方山百上,赫然箕踞着一个和尚,霎眼前这方山石上还是空无人迹,空出寂寂,四野无人,这和尚竟不知是从何而来,何时而来的。
  展梦白心头一惊,夜色中只见这和尚左手拿着一只朱红的葫芦,右手拿着一只白鸡,边饮边嚼,竟是个酒肉和尚,身躯彷佛甚为拥肿,面孔团团有如满月,此刻春雨偶歇,山石上青苔仍湿,他却似坐得舒舒服服,口中喃喃低唱着,也不知在唱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双眉一皱,突地长身而起,自语着道:"杜老儿难道不敢来么?"坐着还不觉得,这一站将起来,只见他身材之高大,竟是骇人听闻,当真是"背阔三亭,腰大十围",看来那里像是个念经的和尚,却像是个屠牛的屠夫。
  又过了半晌,他神情更是急躁,不住大骂那姓杜的老儿,边骂边吐鸡骨,吐出的鸡骨四下飞激,偶而溅到山石上,竟"叮"地一声,发出有如铁器相击般的声响,展梦白见了方自暗暗心惊,突听一声朗笑,自远而来,一人含笑道:"出家人也会骂人么?"
  话声还未说完,山石旁已多了条人影,衣竺帽,身量齐长,由山下直奔上来,此刻却仍是气定神闲,转首四望一眼,哈哈笑道:"大师选得好清静的所在,杜某若能葬身此处,倒也安适的很!"
  展梦白本自看不清他的面容,此刻他转首一望,展梦白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是那西汉上的渔翁,展梦白来往武士楼,船来船去,也不知见过他多少次,却不知这一个平凡的渔翁,竟是武功绝顶的武林高手!
  惊奇之下,方自暗叹一声:"惭愧!"只听那胖大和尚道:"我久等不至,只当你又溜了不来了!"
  杜渔翁道:"在下怎会不来?"
  胖大和尚道:"只是却来的太迟了些。"
  杜渔翁仰天一笑,道:"与大师交手,在下能不先准备准备后事么?"
  胖大和尚一跃而下山石,抛去了剩下的半只白鸡,随手在衣服上一抹,哈哈笑道:"十年前洒家也已准备好了后事,却想不到你这老儿竟临阵脱逃了。"笑声高亢,只听空山迥音不绝。
  杜渔翁道:"十年前小女尚未长成,实在不忍心将她抛下,此刻在下心事俱了,大师纵然不来寻我,我也要去寻大师的。"
  胖大和尚狂笑道:"正是正是,带着这一笔旧账在身,便是躺进棺材也睡不安稳,只是这十年来我满江满湖地找你,你却在舒舒服服地钓鱼,实在有些令人可恨!"抬起头来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在地上拣起那半只白鸡,又大吃起来。
  杜渔翁微微一笑,道:"十余年前故人脾气竟仍未改,不知那一般老友,今日全去了那里!"长叹一声,言下颇为稀嘘,展梦白方才听他们的话,自应是多年宿仇,但此刻见了他们的神情,却又似旧友重逢,心下不禁更是大奇。
  胖大的和尚道:"你放心,那些人全死不了。"一抹嘴上油迹,哈哈笑道:"即使你今日也毋庸准备后事,洒家看你,最少也要再多活三年。"
  仕渔翁道:"此话怎讲?"
  胖大和尚道:"十年前我准备好后事,你不声不响地溜了,今日你准备好后事,我却也要临阵脱逃,我和你虽不像和那老杂毛一样是一辈子的生冤家活对头,但二十年前既已较上劲了,就也该你来我往,谁也不欠谁的。"一面饮酒,一面又自放声狂笑起来。
  杜渔翁双眉一皱,道:"什么事?"
  胖大和尚道:"什么事,有什么事?我想再多活三年,也让你多活三年,三年后的今日,你我再到这里,那时......"
  杜渔翁长叹一声,道:"你若无巨变,怎会如此,我与你相识数十年,还不知道你的生性?你又何苦再来瞒我?"
  胖大和尚笑声一顿,呆了半晌,突又大笑道:"有什么事,我只不过要去寻那秦无篆老儿,无论是偷、是骗、是抢,也要将他那而破布旗子弄来......"
  杜渔翁道:"做什么?"
  胖大和尚道:"自然有用,但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此刻却不能告诉你!"
  展梦白心头一凛,忖道:"秦老前辈将后事交托于我,我死了也不能有负他所托,但此刻窥伺这白布旗之人却有如此之多,除了那方氏父子之外,这和尚更是武功惊人,来历诡秘,我若将之失去,有何面目去见秦老前辈于地下!"
  一念至此,他心中大是慌乱,心含数转,将那白布旗帜以及两册绢书,俱都悄悄取了出来,仔细用黄布包好,摸索着寻了处石隙,将之塞了进去,又以乱草泥石块填满,他明知那两册绢书中便是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武功上乘心法,但他却从未看上一眼。
  方自藏好,只转仕渔翁冷冷道:"洞里的朋友,可以出来了么?"
  展梦白暗叹一声,知道自己方才稍为弄出一些声响,便已被他听到,回目望去,杜渔翁一手摇着竺帽,默然立在洞口,那和尚却已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展梦白拨开山,一跃而出,杜渔翁冷冷道:"老夫十余年力出江湖,想不到还有朋友要来照顾老夫,朋友是谁?"
  展梦白暗叹一声,缓缓道:"杜老丈,你难道不认得我了么?"
  杜渔翁定睛一望,大惊道:"展公子......你怎地这般模样?"
  展梦白惨然一笑,他此刻满面泥土,鹑衣结发,看来比个乞丐也不差多少,杜渔翁双眉一皱,道:"令尊骨未寒,你不在坟旁守墓,也不在家中料理,却跑到这乱山林野来作贱自己,这是为了什么?"
  他此刻行藏已露,便又恢复了武林前辈的行分,词色庄严,语声沉凝。
  展梦白放声一叹,道:"我在此守墓已有许久,绝非故意在此偷听两位的谈话,尚望......"
  杜渔翁双眉一轩,怒道:"你不在亡父坟前守墓,却到这里为别人守墓,这又算是什么?"
  要知他昔年纵横江湖时,性情最是耿介,这十余年来,他虽然蹈光养晦,但此刻在这夜而空山之中,却不禁又动了十余年前的侠气。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展梦白呆了一呆,竟答不出话来,他怎能将自己这一段家庭的悲剧,说给别人知道,他怎能告诉杜渔翁,在这里地下安息的,便是自己亲生的母亲。
  杜渔翁目光炯炯,凝注着他,缓缓道:"我辈武林中人,行事虽可偶而脱略行迹,但"孝"之一字,却是要万万终生奉行的。"
  展梦白被他骂的哑口无言,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
  杜渔翁接道:"你年纪轻轻,平日行事,也算不错,是以老丈今日才会教训于你,否则......"突听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奔了上来,一个娇弱的女子声音不住喘息,不住惊呼,杜渔翁面色一变,他隐迹多年,不愿被人见到真面目,反手抓住了展梦白的手腕,疾向洞口掠了进去。
  他浸淫武功数十年,已入炉火纯青之间,举手投足间,俱都暗藏武家上乘诀要,此刻虽是随意抓住展梦白的手腕,但却在无意间扣住了他的穴道,展梦白只觉身子一麻,再也动弹不得。
  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发髻蓬乱,衣衫却甚是华丽鲜艳的女子,倒退着走了上来,神情极为惊慌,一个倾长健壮的黄面汉子,手持一柄匕首,满面凶光,满目杀气,一步一步逼在她面前,赫然竟是"金玉双侠"夫妇。
  陈倩如退了几步,后面已是山石,银牙一咬,道:"我和你多年的夫妻,你为什么要把我骗到这里来杀我?"
  "金面天王"李冠英手掌紧握匕首道:"多年夫妻,我且问你,我已有数月未曾与你同房,你此刻那里来的身孕?"
  陈倩如身子一颤,道:"你......你说什么?"
  李冠英"嘿嘿"冷笑道:"你还以为我不知道,秦瘦翁把过脉后,便已对我说了,还不住向我恭喜......"仰天狂笑三声,道:"李冠英一世英雄,想不到会毁在你这贱人的手上!"
  陈倩如背靠山石,面容失色,展梦白暗叹忖道:"这奸夫淫妇果然不敢再伤李冠英的生命,却想不到今日奸情终于败露了。"一瞬间他不禁又想起丁自己的母亲。
  另听李冠英道:"我与你七年夫妻,实也不忍亲手杀你,只要你说出那奸夫的姓名,我就饶你性命!"
  陈倩如道:"你......你......"
  李冠英刀锋一展,厉叱道:"你说不说,你不要忘了,你的武功乃是我一手所授,我要杀你,还不是易如反掌!"
  陈情如眼波一转,道:"你真要......我说么?"突地以手掩面,哭了起来。
  李冠英怒喝道:"谁?说!"
  陈倩如道:"我肚子里孩子的爹爹,就是......就是展化雨的儿子展梦白......"一面说话,一面抽抽咽咽哭个不停!
  杜渔翁、展梦白、李冠英三人齐都一惊,展梦白暗骂道:"贱人,竟然栽赃到我身上!"
  但穴道被点,却动弹不得。
  杜渔翁勃然大怒,暗骂道:"想不到这姓展的看来忠厚,其实却是个衣冠禽兽!唉,展化雨一世侠名,竟断送在这不肖孽子手上!"他一世正直耿介,那里会知道世上那些奸夫淫妇的勾当,竟对阵倩如的话深信不疑了。
  李冠英身躯一震,道:"展梦白......竟会是他!"怒喝一声,嘶声道:"你......你为何不早说出来,此刻他在那里?"
  陈倩如掩面道:"一开始本来是他强迫我的,但那时你们都怕他爹爹,我也不敢说,到后来......到后来......"哭得更是悲切,双手一直掩在脸上,却是怕李冠英看到她的脸色。
  李冠英恨声道:"难怪那日展化雨死时你对他那样关心,只可恨这奴才此刻不知走到那里去了?"他却是不知道正因展梦白突然离开杭州,走得不知去向,陈倩如才会栽赃到他身上!
  展梦白气得心胸欲裂,杜渔翁却越听越怒,突地大喝一声:"奸夫在这里!"振腕将展梦白抛了出去。第五章不白之冤
  李冠英一惊之下,只见一条人影,凭空跌了下来,另有一条人影,宛如轻烟般掠下山去,定睛望去,地上一人,鹑衣结发,却看不清是谁。
  展梦白全身麻木,暗中调息一遍,翻身掠起,李冠英目光闪处,怒喝一声,道:"展梦白!"
  陈倩如呆了一呆,目光从指缝间望出去,站在她面前,不是展梦白是谁?她心头大震,闪电般转了几个念头,惊呼一声:"冤家,你......你......"跺一跺脚,如飞向山下奔去。
  要知世间淫荡女子,大多心黑奸狡,她此刻一走了之,正是要此事变得死无对证!
  展梦白怎肯放她下山,怒喝道:"贱人那里走!"
  身形一展,便待追去,李冠英厉叱道:"谁是贱人?你才是贱人!"刀光一闪,直到展梦白的胸膛,展梦白闪身一避,陈倩如却已逃得不知去向了。
  李冠英连声厉叱,身子扑了上来,刀光闪闪,无一刀不刺向展梦白的要害,展梦白身形闪动,连喝三声:"住手!"
  李冠英却都有如不闻,要知世上男子被人将头巾染绿,当真是最最不可忍受之事,展梦白纵有千言万语要说,他却不要听上半句。
  展梦白心头既怒又恼,却又无法还手,他此刻要是还手与李冠英拚命相搏,岂非无异承认了陈倩如的诬告,但是他若不回手,渴疲倦之下,又怎是在江湖中素有硬手之称的"金面天王"之敌?
  若被他一刀杀了,更是从此含冤莫白。
  他一连遭受两次无法辩白的冤枉,当真已目光尽赤,心胸爆裂,一时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别的,大喝一声,呼地攻出三拳,他全身怒气与真力俱在这三拳中发出来,威力是何等惊人,只见拳风激汤,震的四下木叶簌簌飘落.。
  李冠英一招"如封似闭"架了过去,但觉双臂一震,连退三步,但本以臂力雄壮称誉武林,是以才有"天王"之名,此刻心头不禁大骇,道:"你......你敢回手......"招式间已大是迟缓。
  话声未了,暗林中突有一人如飞而出,喝道:"李兄休惊,小弟来了!"纵身一个起落,掠到展梦白的身后,两缕尖风,直打展梦白的身后"灵台"大穴,黑夜之中,认穴之准,不差毫厘,掌中一对"判官双笔",乌光闪闪,正是武林中的点穴名家"笔上生花"西门狐!
  李冠英精神一震,口中兀自说道:"西门兄怎不将那贱人拦回来?"原来他与西门狐本是一路而来,只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而已。
  西门狐冷笑道:"还怕她跑得掉么?先将奸夫打杀了再说!"说话之间,一连使出七招,连点展梦白的"中应"、"巨阙"、"丹田"、"肩井"、"志堂"、"笑腰"、"雾台"七处大穴!
  展梦白的拳势有如疾风暴雨,世人对他不公,他已不愿解释,但胸中一股悲愤不平之气,俱都在拳势中发出来,到后来招式以已大乱,只是威力却更惊人,这一股由悲愤化出的力量,竟激发了他生命之中的潜力,使得他触类旁通,自创出许多招式,招招俱激烈悲壮,豪迈绝伦,有如岳武穆王一阙"满江红"词,教人见了,但胸中郁结一畅,不得不为之拍案叫绝。
  西门狐、李冠英齐地暗中吃惊:"这是什么拳法?"两人三件兵刃,竟被他赤手空拳逼得施展不得!
  李冠英冷笑道:"这恼羞成怒,情急拚命,西门兄,你我先将他困住,好活活的累煞他!"
  山道上突地遥遥传来一阵呼声:"爹爹......爹爹......"
  第一声呼声仍在远处,第二声呼声方了已有一个青衣明眸的少女轻烟般掠来,亦是满面悲意惶乱之色,秋波一转,看到展梦白,仔细望了两眼,失声道:"展......展公子......"
  语声如莺,正是杜鹃。
  李冠英喝道:"什么展公子,不过是个无耻的淫徒而已!"
  话犹未了,只听"吧"地一声,面上已被人击了一拳,只将他打得连退数步,"噗"地一跌在地上,他颜面被击,竟不知对方是如何出手的,骇然望去,只见一个青衣女子叉腰而立,站在自己面前,扬眉怒道:"你说什么?"杏眼圆睁,似已怒极。
  李冠英怒喝声中,一跃而起,手腕一震,掌中匕首有如雨点般刺将出去,方才他大意之中,被人击了一掌,此刻刀光闪闪,有如一片银雾般在自己身前,伤敌自保,攻守兼备。
  杜鹃纤腰微拧,连退四步,她自幼跟着爹爹,一身武功,确已得到真传,但交手经验,却大是不够,心里不觉有些乱了,李冠英拧笑道:"识相的快生退到一边,等我打发了那无耻的淫徒,也不来为难你!"
  杜鹃怒道:"你还要再说!"纤掌一扬,急攻而上,别人侮辱了她心目中的英雄,使得这天真的少女心里凭空生出怒火,连发三掌,突地飞起一足,踢飞了李冠英掌中的匕首。
  这一是来得无影无踪,李冠英但觉手腕一麻,匕首已带着一道银芒投入暗林,他心头一颤,横掠七尺,杜鹃却不知乘胜追击,西门狐眼角斜瞟,见到她的武功高强,更是暗暗心惊,心念一转,厉声道:"这位姑娘怎地不分善恶便胡乱出手,你可知道这姓展的做了些什么事?"
  杜鹃道:"我知道他绝不会做坏事的,你们再不住手,我就......我就......"她柔婉天真,实在说不出狠话来。
  展梦白心头一阵感激,天下人中,毕竟还有一人信任自己,李冠英睁目大喝道:"姓展的偷了我老婆,这还不算是坏事么?"
  杜鹃呆了一呆,道:"你妻子又不是死人,怎会被他偷跑!"
  西门狐知道这少女还不懂这句市井粗话之意,掌中招式不停,口中道:"姓展的和李大哥的妻子通奸,这种人你还替他说话!"
  这一下子杜鹃却听懂了,又自一呆,突地娇喝道:"我不相信!"
  西门狐冷笑道:"姓展的都承认了,你还不信?"
  杜鹃娇躯一颤,道:"展公子......"
  西门狐道:"他若非做贼心虚,怎会和我们拚命!"
  展梦白面色铁青,紧咬牙关,也不顾对方招式,呼地一拳攻出,将西门狐打得震开,他自己肩骨,却也被笔稍扫中。
  杜鹃颤声道:"展公子,你......你受伤了!"
  展梦白怒道:"我是个万恶之徒,你不要管我!"看也不看伤势一眼,转身狂奔,他胸中充满自暴自弃的怒火,便是将天下的罪孽俱都归到他一身,但也再不愿解释。
  杜鹃左右看了一眼,突地放足追了过去,哀呼道:"展公子......"
  展梦白头也不回,转瞬间便已没入暗林,他身上的伤痕虽不重,但心上的创痕却已流出浓血,苍天若有眼,怎会对他如此。
  李冠英呆了一呆,大喝道:"淫徒!你敢跑!"
  身形一展,正待追上,西门狐突地拉住了他的手臂,道:"李大哥你还要做什么?"
  李冠英怒道:"我若不将这淫徒碎万段,再也难消心头之恨!"
  西门狐阴侧侧冷笑一声,缓缓道:"你毋庸亲手杀他,他反正再也活不过一个时辰了!"
  李冠英一惊道:"什么?"
  西门狐缓缓举起掌中的判官双笔之上,俱都满淬见血封喉的毒药,拧笑道方才一笔着实扫在他肩骨之上,即使坐着不动,也不能够多活片刻,何况他此刻竟狂奔起来,毒性一散,"哼哼!"冷哼两声住口不语。
  李冠英怔了半晌,仰天狂笑起来,西门狐冷冷道:"奸夫已死,那淫妇也不劳大哥你费心,多则一月,少则十日,小弟必将她的首级提来见你!"
  李冠英道:"西门兄古道热肠,急公好义,为了小弟的事,如此奔波劳苦,唉!
  弟家门虽不幸,但能交得西门兄这样的朋友,却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西门狐哈哈笑道:"这算得什么?来来!你我先去痛饮几杯美酒,平一平李兄的怒火!"
  山风过处,又自落下雨来,雨声凄切,似乎也在为人间的卑鄙、不平之事悲泣
  杜渔翁身形有如轻烟般飞掠下来,心中颇觉自慰,暗忖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若非老夫,岂非便宜了那无耻的淫徒!哈哈,老夫十年积郁,今日方觉稍快!"此老性如姜桂,老而弥辣,四十年前便已性情鲁莽率直,名闻武林,四十年后,却仍是如此。
  他仰天长啸一声,脚步渐缓,突转身侧山腰的暗林处,有人唤道:"老前辈留步!"
  杜渔翁双眉微皱,身形一顿,只见一个面白无须,锦缎长衫的中年文士,手摇摺扇,缓步走了出来,躬步一揖,含笑道:"晚辈多年前便已看出前辈必非常人,今日终于证实了,晚辈的猜测不错!"
  杜渔翁微觉一楞,道:"原来是孙总镖头......"
  孙玉佛道:"不敢!"
  杜渔翁道:"天深风寒,孙总镖头怎会留在此处?"
  孙玉佛目光一转,笑道:"方才晚辈走镖至此,宿于山下,无意中见到前辈上山,便恭候在此处,想不到果然见着了前辈!"
  杜渔翁沉吟半晌,放声笑道:"被你见着无妨,反正老夫今后也不想再隐藏行迹了。"
  孙玉佛含笑道:"不敢请教前辈,看前辈的容貌身法,可是人称轻功江湖第一,昔年独诛"中条七恶"的......"
  杜渔翁双目一张,截口道:"你怎知道?"
  孙玉佛微微一叹,道:"晚辈今日虽然混迹江湖,但却也是蓝大先生的不屑弟子,见到老前辈你的轻功身法,怎会还有认不出前辈是谁的道理,便是恩师也常说起,当今武林中,老前辈的"破云弩"身法,可称一时无两!"
  杜渔翁哈哈笑道:"蓝大先生真的有如此说过么?"笑声一顿,道:"想不到你竟是"傲仙宫"的门下,唉......江湖多乱,群雄崛起,"傲仙宫"的弟子,竟也落入江湖,却是老夫未曾想到的事。"
  孙玉佛黯然一叹,道:"江湖多乱,群魔乱舞,老前辈重入红尘,再拖降魔之力,当真是武林一大喜事。"
  杜渔翁捻须笑道:"老夫重入江湖,武林中倒真可少去一些不平之事,方才我在此山山巅,便已为一人除去了一对奸夫淫妇......"
  孙玉佛微笑接口道:"可是那"金面天王"之妻,与"笔上生花"西门狐这一双男女么?"
  杜渔翁身躯一震,变色道:"你......说什么?"
  孙玉佛叹道:"晚辈早已在暗中看到西门狐与那女子在暗中幽会,方才又见到李冠英将那女子逼上山去,而西门狐却在暗中跟随,想必这一段奸情已自败露,晚辈本欲......"
  话犹未了,杜渔翁已自狂呼一声:"不好。"身形一转,有如离弦之箭般掠上山去,微一起落,直穿十丈。
  孙玉佛望着他的背形,面上突地泛起一丝冷笑,冷冷道:"西门狐呀西门狐,谁叫你来多事......"
  黑暗的山峰上,忽又奔下一条人影,孙玉佛微微一惊,闭目望去,辨清了这条人影,便定身不动,那人影狂奔而来,见到了孙玉佛,突地娇唤一声,扑到他身上,发髻凌乱,娇喘不住,竟是"玉观音"陈倩如!
  孙玉佛轻轻一拂她的秀发,陈倩如颤声道:"你毕竟来了......"
  孙玉佛叹道:"我怎会不来,昨日秦瘦翁为你把过脉后,我便已看出李冠英神色不对,今日春雨连绵,他却又要你陪他出游莫干山,我便已知道事情有变,怎能不暗中跟来,我难道不关心你么?"
  他将陈倩如拉入了暗林,轻轻又道:"你没有吃亏,我就放心了,可恨那西门狐,不知他跟在暗中多的什么事?"
  陈倩如伏在他胸膛上,道:"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不要脸的人了,他屡次三番的缠着我,我怎么样也不答应他,他一定怀恨在心......哼,瞧他那付样子,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她一勾孙玉佛的脖子,腻声道:"除了你之外,我什么人都不要了。"
  孙玉佛恨声道:"好个西门狐,竟是个如此的匹夫。"语声微顿,冷笑道:"只是你这只狐狸,今日遇着我孙玉佛......嘿嘿,你纵有通天本事,我也要叫你死无葬身之所!"
  陈倩如伏在他耳旁,轻轻道:"难道你已有什么制她的法子么?说给我听听,我也要知道!"
  孙玉佛道:"方才我无意中遇着一个异人,就在他面前将罪孽全部推到西门狐身上,此人性如烈火,嫉恶如仇,江湖中的恶人遇着此人,十个有十个送命,此番西门狐撞在他手上,嘿嘿,定然也要尝尝他那无情铁掌的滋味。"
  陈情如仰首道:"此人是谁?他相信你的话么?"
  孙玉佛道:"你可知道西溪上那老渔翁?"
  陈倩如道:"难道他也算得上是个异人么?我看他......"
  孙玉佛冷笑道:"人人都看不出他,你可知道他就是武林"七大名人"中的"离弦箭"杜云天么?"
  陈倩如娇躯一震,失声道:"有去无回离弦箭......就是他!"
  孙玉佛道:"此人轻功之高,冠绝江湖,但这"有去无回离弦箭"七字,却并非全是形容他的脾气,一遇上事,便是刀山油锅在他面前,他也绝不回头,昔年"中条七恶"那般声势也被他一人杀得乾乾净净,到后来身负五处刀伤,还是将"中条七恶"中最后一人,"无肠君"金非震入中条山阴的万丈绝崖之下,当真可以称得上是义无反顾。"
  陈倩如轻轻一叹,道:"好狠心的人!"
  孙玉佛冷笑道:"此人看来虽然心狠手辣,其实却是面冷心热,耳根尤软,最易相信别人的话,此刻虽已年近古稀,但却还是烈火般的脾气,方才我在弓弦上轻轻一拨,......嘿嘿,这枝箭便有去无回了。"
  陈倩如娇笑道:"世上的人,谁有你这样聪明......"忽地一皱眉头,接道:"但是......
  但是我......"
  孙玉佛变色道:"难道你已在李冠英面前说出了我?"
  陈倩如道:"唉,我死了也不会说你,你不知道我对你多好,但是......但是我说的并不是西门狐,我把事情,全部推到了那展化雨的儿子身上,我只想他已经走得不知所终,事情岂非死无对证,那知道......唉,他方才竟又突然出现了,好像就是那杜云天推出来的。"
  孙玉佛怔了一怔,想起那杜云天方才的言语神情,暗道一声:"不好!"一掌推开了陈倩如。
  陈倩如"噗"地一声跌在地上,惶声道:"难道我说错了么?我......我全都是为了你呀,你......你......"眼波一转,流下泪来。
  孙玉佛顿足道:"我如此一来,反而等于救了展梦白,此人性情刚烈,终有一日会成为我孙玉佛心腹之患,唉,你......"
  他轻轻扶起了陈倩如,叹道:"不要哭,我也没有怪你。"
  陈倩如以手拭泪,被颜一笑,道:"你也不用着急。我看那离弦箭纵然赶上去,也来不及了,李冠英和西门狐两人,只怕早已将展梦白杀死,何况我还知道西门狐笔尖之上,碎有剧毒,展梦白只要沾上一点,就无药可救,倒是我......我该怎么办呢?他们若是找到了我......"
  山雨又来,簌簌地落在她头上,她语声微顿,又自低泣起来。
  孙玉佛仰首望天,喃喃道:"你该怎么样呢?"
  一手轻抚着她的头发,突地反手一指,点在她"玉枕骨"里,上升泥丸门户,通达十二经络的"脑户"死穴之上,陈倩如哀呼一声,倒退三步,道:"你......你......"双目一突,翻身跌倒,她纵然死了,地无法相信她的情人会如此对她。
  孙玉佛冷笑道:"你不要怪我,我若不杀你灭口,事情便总有揭穿的一日......"身形一转,头也不回地掠出林外!
  山风飕飕,雨更大了,俱都落在陈倩如满含惊惧恐愤的面目上!只听她颤声道:"展梦白......我......我不该害你......"声音渐渐微弱,终于寂无声息,只有雨点落在林梢,像是一声声哀愁的乐曲!
  展梦白拚尽全力,冒雨狂奔,山路崎岖,污泥积雨,溅得他满身都是,他也不去管它,深山寂寂,夜雨凄凄,他也不去分辨道路,奔到后来,气力不济,他也不停住脚步,只觉全身火热,连雨点打在身上都是热的,回手一摸肩头的伤痕,触手之处,宛如烙铁,却又不觉疼痛。
  他仰起头来,接了几口雨水吞下,心头仍是躁热不堪,只听身后轻轻一叹,道:"展公子......"
  展梦白霍然转身,杜鹃满身湿透,水淋淋地站在他身后,垂首道:"展公子,你要去那里?"
  展梦白怒道:"我去那里与你何干?"
  转过身去,继续前行,只听得杜鹃又道:"展公子,你受的伤不妨事么?"
  展梦白大声道:"我死了也不用你们管!"他靴袜早已破烂不堪,此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雨水里,不住吱吱作响。
  杜鹃幽幽一叹,道:"展公子,你为何不回家去,却在这里受苦,杭州城里,有许多人都在......都在想你。"
  展梦白冷"哼"一声,闭口不答,走得更急,也不知走了多远,只听身后气息微微,杜鹃还是跟在他身后,展梦白身上越热,心头越躁,回身大喝道:"你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深更半夜,一直跟在男人身后作什么?"
  杜鹃眼波一转,满含幽怨,强忍着眶中的泪珠,垂首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展梦白冷冷笑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个淫贼,是个恶徒,再不回去,小心我将你吃了。"
  转身走了几步,杜鹃却仍然跟在他后头,展梦白大喝一声,转过身子,一把抓住了杜鹃肩头。
  那知杜鹃"嘤咛"一声,竟然毫不挣扎,颤声道:"展公子......"秋波抬处,突见展梦白面上肌肉扭曲,目光一片赤红,她幼承家教,一眼望去,便知道这是中毒已深的症象,不禁大惊道:"毒......"
  展梦白拧笑道:"毒!你现在才知道我是个恶毒之人么?"
  杜鹃心头既惊且惧,又只觉有一阵阵难言的热力,自展梦白掌上直传到心底,一时间心头鹿撞,砰砰作响道:"你......你......"她从小到大,那里接触过男人的身躯,此刻口乾舌燥,竟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只见她眼波汤漾,娇躯颤抖,心头也不觉一汤,双掌渐松,渐渐要将她榄在怀里,但心念转处,突又想起自己种种遭遇,一种悲愤之气,直冲心头,大喝道:"去!"一掌将杜鹃推到地上,转身大步奔去。
  杜鹃呆了一呆,一跃而起,高呼道:"展公子,你不能再动了,你......你已经中了毒了。"
  展梦白头也不回,杜鹃情急之下,纵身一跃,握住了展梦白的肩头,展梦白大喝道:
  "放手!"
  杜鹃哀呼道:"展公子,求求你,不要这样,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展梦白怒道:"我偏要这样!"全力一挣,竟然没有挣脱,但是他此刻毒性已发,只觉全身火热欲裂,厉吼一声,掠到地上,要知凡人毒发之际,俱都力大无穷,杜鹃虽有武力,也把持不住,两人竟一齐掠到地上,她越用力气,展梦白挣扎越剧,两人气息喘喘,在泥水中打起滚来。
  杜鹃不住颤声哀求,但展梦白却已听不见了。
  杜云天一听孙玉佛的话,知道自己冤枉了好人,情急之下,狂奔下山,此老性情义烈,不住恨声自语:"他若是含冤死了,岂非全是我的过错,我还有什么面目再见天下武林同道,我还有什么面目再见他爹爹于九泉之下......"见到陈倩如狂奔下山,他也未管。
  刹那间奔上山巅,山巅却已空无人迹,他见到没有展梦白的身,稍稍放下些心事,脚步不停,满山搜寻了过去。
  他身法之快,当真是无与伦比,片刻间已几将满山搜寻殆遍,却仍未寻着展梦白的行迹。
  他更是着急,稍住身形,突听风雨声,传来一阵哀呼道:"展公子,求求你,不要这样......"
  语声娇柔,赫然竟是她爱女的声音,听得展梦白道:"我偏要这样!"接着便是一阵挣扎之声,以及他爱女的颤声呼唤。
  刹那间杜云天怒火上涌,气胸欲裂,骂道:"展梦白呀展梦白,我只当冤枉了你,却不知你果然是个万恶的淫徒!"身形一展,发狂似而飞掠而去,夜色凄迷中,前面果有两条人影,在泥地里挣扎着。
  杜云天目皆欲裂,一掠而前,厉喝道:"淫贼!",看准了展梦白,一把抓将下去、反手一击,将展梦白抛开一丈。
  杜鹃翻身撩起,满身污泥,目光惊惶,杜云天见她如此模样,满心痛惜一把将他爱女揽在怀里,道:"鹃儿,莫怕,爹爹来了......"
  杜鹃急怒惊惶,顿足道:"爹爹,你......你放开......"
  杜云天道:"鹃儿,定下神来,你受了什么委曲,快告诉爹爹,待爹爹将那万恶的淫贼,碎万段!"
  杜鹃挣扎不脱,情急之下,大叫道:"爹爹,你错了,你错了,你们都错了,展公子,他......他是个好人!"
  杜云天微微一愕,松开手掌,茫然道:"爹爹那里错了?"
  杜鹃却已扑到展梦白的身前,只见他牙关紧咬,面如白纸,早已晕绝过去,杜云天顿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鹃掩面痛哭,将经过情形俱都说了,又自痛哭道:"展公子,是我害了你......"
  杜云天木立当地,再也动弹不得,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他只当展梦白在对他爱女施以非礼,那知真实情况却非如此,他有心救人,那知却使得展梦白冤上加冤,他手握紧胡须,竟然胡须根根扯落。
  杜鹃哀泣道:"爹爹,怎么办呢?难道,......难道就眼看他如此死去么?他如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杜云天缓缓俯下身去,一把展梦白脉门,只觉他脉息微弱,实已奄奄一息,要知展梦白连日饥苦劳累,加上身中剧毒,那还当得起杜云天盛怒之下的一击,杜云天虽通医理,但此刻亦是回天乏术。
  杜鹃颤声道:"他......他还有救么?"
  杜云天乾"咳"一声,道:"只......怕......"双眼之中,老泪纵横,其心之中,其痛如绞。
  杜鹃一看她爹爹的面色,哇地一声,痛哭着扑到展梦白身上,杜云天双拳紧握,指甲都已陷入内里!仰天悲嘶道:"杜云天呀杜云天,你该如何是好?"双手一张,掌心鲜血,滴滴流落!
  只转杜鹃哭声渐微,突地将展梦白轻轻扶了起来,倚在自己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道:"你知道么?我小时看你站在船头,走来走去,河上的风,吃着你的衣服,我从小就爱上了你......"
  杜云天心头一震,只见他爱女面上,突地变成痴痴呆呆,眼泪也不流了,大骇道:"鹃儿......"
  杜鹃轻轻抚摸着展梦白的头发,轻轻道:"你累了,快睡吧!明天早上,我煮蛋给你吃,躺在我怀里睡,绝对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杜云天骇然道:"鹃儿,你怎地了?"
  杜鹃痴痴一笑,道:"爹爹,你可不能再打他了,他已经是你的女婿了......"一把抱起了展梦白,走向道旁的暗林。
  杜云天方待一步追去,杜鹃突然回身道:"爹爹,你不要跟来,我们的洞房花烛夜,难道你也要站在旁边么?"
  杜云天流泪道:"鹃儿......"
  又往前踏了一步,杜鹃霍然自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大声道:"爹爹你要是跟过来,我就立刻自刎在你面前!"杜云天呆了一呆,只觉一阵气血上涌,一口痰哽在喉间,竟再也吐不出来,闷哼一声,噗地翻身跌倒。
  杜鹃怀抱着展梦白,走入了暗林深处,将展梦白轻轻放下,折了许多树枝,盖到展梦白身上,道:"乖乖睡在这里,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突觉胁下一麻,再也动弹不得。
  只见一个枯瘦矮小,锐目尖腮的老人,走到展梦白身侧,阴侧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个人得了秦老儿的布旗秘岌,不知好生去练,却鬼使神差的跑到这里,送到老夫手上。"
  一个面色苍白鹰鼻锐目的碧衣少年,随后而来,哈哈笑道:"这是苍天有眼,定教孩儿接掌"布旗"门户。"目光灼灼,直在杜鹃身上打转,要知杜鹃混身水湿,丰满的身体,尽都暴露在雨中。
  这两人正是方辛、方逸父子,从店中伙计口里,知道秦无篆与三夫人已死,便一直搜寻展梦白下落,这日自秦无篆坟前一直搜寻上山,听到暗林中的人声,便循声而来,此刻自是喜出望外。
  方辛一把抓起展梦白,在他身上搜了一遍,变色道:"白布旗与秦老儿的武功秘岌,俱都不在!"
  方逸嘻嘻笑道:"只怕在这女子身上,待孩儿搜上一搜!"抬起杜鹃的身子,胡乱摸了一遍。
  方辛冷冷道:"放手!"一掌震开了杜鹃的穴道,厉声道:"展梦白身上的东西,可是被你取去了么?"
  杜鹃也不知惊骇,痴痴笑道:"什么东西?我们洞房花烛夜,你要来吃喜酒么?只可惜这里没有!"
  方辛目光凝注半晌,失望地叹道:"这女子是个白痴!"
  方逸笑道:"既是白痴,就给孩儿快活快活的了!"一只手又摸到杜鹃身上,方辛突地反手一掌,劈开了方逸的手腕,方逸一跃而起,大声叫道:"难道你也看上了这个女子么?"
  咬牙切齿地望着他父亲,再也没有方才的温驯之态。
  方辛以已看惯了他儿子的神情,冷冷道:"你要快活,时候尽多,此刻先设法问出白布旗来才是。"
  方逸道:"这个已经死了,这女子又是个白痴,去问谁去?"
  方辛一探展梦白胸脉,冷冷道:"谁说他死了!这中了剧毒,又爱了内伤,若非遇着老夫,才是真的死走了。"自怀中取出一方碧玉盒子,盒盖一掀,便有一阵清香扑鼻而来。
  方逸面色一变,大喝道:"你要将雪莲救他?"
  方辛道:"正是!"
  方逸厉声道:"这雪莲费了千方百计,才自"大内"中偷出,要用来以防万一身"情人箭"时保命之用,如今却要它来救这个匹夫!"张牙舞爪,暴跳如雷,夜雨中望来,有如厉鬼一般。
  方辛头也不回,冷冷道:"你想做"布旗门"的掌门人么?"
  方逸道:"当然......"
  方辛冷笑道:"除了将他救醒之后,再查问白布旗的下落,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不成?"
  方逸呆了一呆,哈哈笑道:"是极是极,赶快将这雪莲他,还是爹爹对,孩儿错!"
  一面媚笑,立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杜鹃睁大眼睛,望着这父子两人,突地双手一张,挡在展梦白身前,大声道:"这是我丈夫,他睡着了,你们不要吵醒他!"
  方辛面沉如水,手掌一伸,点向她"将台"大穴。
  那知杜鹃虽因刺激太深,神智痴迷,武功却半点未失,手腕一转,五指尖尖,直拂方辛脉门。
  这一招她贴身而发,招式却快如闪电,部位更是极为精妙,正是"离弦箭"杜云天武功中的精华。
  方辛自是识货,手掌一缩,急退一步,变色道:"这女子大有来历,说不定是什么高人之后。"
  杜鹃道:"我是杜云天的女儿,他是杜云天的女婿,谁敢欺负我们,我爹爹就要来了。"
  方民父子齐地身子一震,脱口惊道:"离弦箭!"转目四望,不见人影,方自定下心来。
  方辛心念一转,附在他儿子耳畔,道:"合当我父子两人走运,教你遇着这女子!"
  语声微顿,满面笑容地转向杜鹃道:"你丈夫已经死了,你知道么?"
  杜鹃呆了一呆,迷迷糊糊地想起展梦白的确是死了,低声道:"他死了么?他死了."掩面痛哭起来。
  方辛道:"你不要哭,他虽死了,我也救得活他。"
  杜鹃秀目一张,道:"真的么?"
  方辛诡笑道:"自是真的,但我将他救活之后,却不能再跟他在一起,要嫁给我儿子。"
  杜鹃想了半天,破涕为笑,点头道:"好好,你救活他,我就嫁给你儿子......嫁给你也可以。"
  她心中痴痴迷迷,此刻只想到将展梦白救活,别的事都不放在心上。
  方辛大喜道:"一言为定,不得反悔!"
  杜鹃道:"好!"
  方辛伸出手来,杜鹃"吧"地在他手上重重拍了一掌,方辛手上虽痛,心里却甚是欢喜。
  方逸双眉一扬,大声道:"这女子是个白痴,要我快活快活可以,怎能做我的妻子?不行不行......"
  话声未了,方辛突地反手一掌,将他打了个斗。
  方逸手抚面颊,大怒道:"你要娶她就娶她好了,我是万万不要的,你要逼我,我就......"
  方辛冷冷道:"你若是接掌了"布旗门"的门户,再娶了"离弦箭"的女儿,江湖上还有谁敢惹你?"
  方逸呆了一呆,道:"这个......"
  方辛道:"到那时对她厌了,自管另去找些女人快活,又有谁来管你?又有谁管得着你?"
  方逸大喜笑道:"是极是极,又是爹爹对,孩儿错了。"笑哈哈地伸出手掌,向杜鹃摸去,道:"娘子......"
  方辛面色一沉,道:"但此刻你却不能动她。"
  方逸道:"怎地?"
  方辛道:"看来她与姓展的关系非比寻常,姓展的醒来后,若是见她被侮,怎肯说出机密?"
  他语声微顿,冷笑接道:"但等到那姓展的说出布旗秘岌的下落来......嘿嘿!"横掌向下一切,接道:"那时她就是你的了。"
  突听林梢一响,方辛只当是杜云天来了,变色道:"快走!"
  杜鹃道:"我丈夫不要你们抱!"轻轻抱起展梦白,乃氏父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他牛扶半抱地架了下山去。
  第二日黄昏时分,便已到了吴兴,吴兴城镇虽不甚大,但江南风物,终是繁华,黄昏时万家灯火初起,街市上人群熙来攘往,见了他几人的行色,俱在暗中称奇,方辛知道这一行人必定会引起注意。不等店家开口,先拿出大把银子,财帛动心,那店家自不再问他们的来历。
  道路之上,方辛已将雪莲强展梦白服下此物虽是神品,但展梦白气血两亏,中毒又深,吐了几次,人却仍是昏迷不醒,他多日未食烟火,所吐之物,多是绿水,到后来颜色渐淡,终于无物可吐,肩上伤处,红肿却渐渐消退,方辛抚掌道."好了好了......"
  方逸往来蹀踱,只见灯火下杜鹃秋波盈盈,肌肤如云,他心里当真是其痒难抓,闻声大喜道:"好了么?"
  方辛道:"不出一个时辰,便可醒来。"
  方逸一把抓起杜鹃的手腕,放到鼻子上深深一闻,笑道:"再过一个时辰,娘子你便是我的人了。"
  杜鹃目光痴痴地望着展梦白,那只手深像不是她的,方逸说的话她更是全未听到,突地手掌一缩,嘤嘤笑道:"好痒。"
  方逸心动神摇,咯咯笑道:"痒么?痒么!我就要你痒......"双眉一张,竟要扑抱上去。
  杜鹃笑道:"真讨厌死了!"目光仍望着展梦白,随手挥出一掌,这一掌虽是随意挥出,但却隐含真力。
  方逸早已心旌摇摇,不能自主,几曾防得她突地劈出一掌,只听"砰"地一声,竟被她一掌击在胸膛上,大响一声,跌到墙角,方辛惊怒之下,霍地长身而起,厉叱道:"你怎能打他,难道你不怕我再将你丈夫弄死?"
  杜鹃秋波一转,痴痴笑道:"我打伤他了么?呀!对不起,对不起。"取出一方丝帕,轻轻递了过去。
  方逸方自一抹嘴角血痕,大怒而起,见到她这等神情,空有满腔怒气,竟发作不出,杜鹃道:"拿去呀!"方逸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擦起嘴角血丝,那丝帕早被污泥所染,又秽又臭,他却擦得甚是起劲。
  杜鹃"噗嗤"一笑,她本来姿容绝色,心里虽然痴了,但却丝毫不减其美,这一《更是百媚横生,方逸色与魂受,竟被她美色所迷,直擦得嘴角发红,那丝帕犹自不肯放下,目光更是瞬也不瞬。
  方辛冷"哼"一声,道:"擦够了么?"
  方逸只如未闻,突地大喝一声,道:"我等不及了。"拦腰一把,将杜鹃抱了起来,冲出门去。
  方辛双眉一皱,他虽然狠辣凶狡,但对儿子却是毫无办法暗叹一声,呐呐道:"孽障,孽障......"第六章粉侯风流
  只听展梦白呻吟一声,张开眼来,四望一眼,骇然要挣扎起来,方辛轻轻一按他身子,假笑道:"你毒深伤重,才被老夫以稀世雪莲教醒,此刻毒虽已散,但内伤却仍未好,万万动弹不得。"
  展梦白一觉醒来,宛如隔世,此刻更是满心惊疑,愕然道:"你......你救了我......"
  此人竟会救他,实是令人难信。
  方辛道:"若非老夫救你,你此刻早已命归黄泉了。"
  展梦白呆了一呆,晕迷前的情事,一刹时俱都想起,心里又是惊奇,又是感激,忖道:
  "这方辛行事虽不正,但见人危难,便伸手相助,但真比那些自命侠义,不分皂白之人好的多了。"只是他生性耿直,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感激客气的话却终是说不出来。
  方辛是何等人物,早已看出他生性,乾笑道:"你此刻还是先静息一下,待体力稍复,老夫再与你畅谈。"
  展梦白心里更是感激,只觉这方辛的确是个好人,方辛一心要博他好感,又端来一盏参汤,给他喝了,心里却在着急,只望他儿子此刻不要抱着杜鹃回来,却又希望他儿子快生回来,不要出了事故。
  他正自心中忐忑,满腹鬼胎,突听"嗖"地一声,一条人影,自檐顶直落下来,白发白发,面目森寒,手里倒提着一人的背脊,赫然竟是杜云天,方辛一见此人,心胆皆裂,扑地坐在椅上。
  原来方逸色欲冲心,一把将杜鹃抱起,他生怕爹爹又来阻碍,竟想将杜鹃抱得远远地成其好事。
  杜云天急怒攻心,晕倒之后醒来,已寻不着他爱女的踪影,惶急之下,飞掠下山,一路上探问行人,幸好方辛一行人太过令人触目,杜云天不消问得三两句,已探知他们的行迹,虽未想出方辛父子是谁,但断定其中必有他爱女无疑,当下一路赶到吴兴,夜已深了。
  吴兴夜市已歇,杜云天找不着查间之人,自是束手无策,只得暗中搜寻客栈,搜到这一家时,突见一条人影穿房越脊,直奔而去,他只当是夜行人半夜作案,还在犹疑是否该追踪而去。
  就在此刻,杜鹃本觉有趣,突地想起了展梦白,失声道:"放我下去,我要去看我丈夫!"杜云天一听之下,飞掠而去,方逸只觉一条人影闪电般飞来,还未看清面目,已被他夹颈一把制住,再也动弹不得,杜鹃却又痴痴她笑了起来。
  杜云天见到她爱女如此模样,心里急痛交集,杜鹃道:"他又活了!"
  跳跃着奔回客房,杜云天一见房中灯火,搜地一声掠下,目光一扫方辛面目,大怒道:
  "原来是你!"举手一抛,将方逸掷在墙角。
  方辛乾笑一声,谘媚道:"多日不见,想不到杜大侠风采依旧。"
  方逸挣扎着爬起,大声道:"你怎地如此欺人,是你女儿自愿嫁给我的,你多事作甚?"
  杜云天厉叱一声:"住口!"
  方辛嘿嘿笑道:"犬子无知,杜大侠千祈见谅,但小犬所说的话,却是千真万确之事,不信一问你女儿便知。"
  杜鹃已悄悄走了进来,走到展梦白床前,杜云天印光一扫,厉声道:"真的么?"
  杜鹃随口道:"真的。"手掌轻轻抚向展梦白。
  杜云天本自一呆,突地见到趴在床上之人竟是展梦白,不禁更是惊奇,大喜之下,脱口道:"你没有死!"
  展梦白冷冷一笑,奋起一掌,将杜鹃手掌打了开去,厉声道:"不劳杜大侠父女关心,在下死不了的!"
  杜云天满心欣喜,也不愿再严究方氏父子,横目瞪了方辛一眼,轻叱道:"今日饶你一次。"举步走到展梦白床边。
  展梦白变色又道:"你要作什么?"
  杜云天歉然一笑,道:"先前老夫一时不察,错怪贤弟你了......"
  展梦白嘿嘿冷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这淫贼,怎配被杜大侠称为贤弟,杜大侠你饶了我吧。"
  杜云天面颊一红,低声道:"贤弟你千祈要随我回去,待我以内力为贤弟打通经脉,聊为赎罪。"
  展梦白道:"展某纵然胆大包天,也不敢随杜大侠回去的......"他屡遭冤屈,九死一生,此刻虽是满腔悲愤,但十分尖刻的话,他还是说不出口,喘息了半晌,抬手道:"请请,在下万万不敢劳动大骂。"
  他若是大骂一阵,杜云天自觉好受一些,他如此说话,杜云天却是难受已极,呐呐道:
  "难道贤弟就不肯......"
  展梦白转首道:"方前辈,这屋子可是你租的么?"
  方辛目光一转,道:"不错!"
  展梦白道:"如此粗陋的屋子,你怎敢屈留杜大侠的侠驾,还不快将杜大侠恭送出去,小心被杜大侠一掌打得吐血。"
  方辛咯咯乾笑一声,恭身向仕云天一礼,道:"展老弟伤毒未愈,不宜激怒,杜大侠若是不想展老弟伤发而死,就请......"哈哈一笑,住口不语。
  杜云天愣在当地,面上阵青阵白,他称雄一世,几曾被人如此对待,黯然一叹,道:
  "鹃儿,走吧!"
  杜鹃摇了摇头,嘛笑着道:"我不走,这人把我丈夫救活了,我答应要嫁他儿子的。"
  展梦白方自心中一动,杜云天却已厉声喝道:"什么?你要嫁给他?"目光炯炯,凛然望向方逸。
  方辛只见他目光满含杀机,心头一寒,惶声乾笑道:"那不过是一时说笑的,你女儿天仙般人物,犬子怎高攀得上?"
  方逸心里虽然不服,但见了杜云天的神情,也吓得再也不敢抬头。
  杜云天哼了一声,一把抓起杜鹃的手腕,转身就走,杜鹃哀声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也不敢挣扎。
  展梦白目送他父女俩人身影消失,心中不禁暗叹一声,方逸却跺脚大骂道:"老怪物,老不死......"
  方辛道:"莫待这父女俩再来惹厌,我们还是迁地为良的好?"轻轻抱起展梦白,推窗而出,展梦白只当他要换家客栈,那知方辛竟乘夜出了吴兴城,展梦白此刻对方辛父子已甚是感激,也未出口询问。
  到了城外,繁星点点,夜色甚是清朗,方辛寻了个柳林,将展梦白放到树下,展梦白见他一路抱着自己,似乎十分劳累,不禁感叹道:"前辈如此对我,在下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方辛哈哈一笑,道:"你知要报答于我,倒真方便得很。"展梦白怔了一怔,方辛又自笑道:"我救你一命,的确花了不少心力,将冒死得来的稀世雪莲,都给你服下了,也不望你对我怎样,只望你将从秦无篆那里得来的布旗秘岌,拿来给我,此物本非你所有,你用它来换性命,总是值得的吧?"
  展梦白心头一动,恍然忖道:"原来他父子救我,为的只是此事而已。"
  心念一转,又不禁暗中自责:"无论怎样,我性命总是他救活的,我怎能如此想法,只......秦老前辈临死之际,再三托付于我,我又怎能将之胡乱送给他生前最痛恶之人......
  他心中正在犹疑不定,方逸已自跳起脚来,厉声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奴才,没有我们,你小命早已没有了,如今叫你拿样东西出来,你却推三阻四,再不答应,少爷我将你裤子脱下......"下面的话,简直骂得令人难以入耳。.展梦白双眉一轩,大怒道:"你两人救命之恩,我自当还报,但要我将秦老前辈的遗物,交给你这样的人,却是万万不能。"
  方逸跳足道:"不能,你敢说不能,我将你宰了,我......"世上所有恶毒的话,刹那间都被他骂了出来。
  展梦白面色森寒,冷冷道:"展某受你救命之恩,你叫我赴汤蹈火都行,但你若叫我献出布旗,......"
  方逸霍地自靴中拔出一柄解腕尖刀,刀光霍霍,直刺而下,刀尖点到展梦白咽喉之上,厉声道:"我宰了你!"
  展梦白面色不变,道:"请!"
  方逸道:"你真的不肯?"刀尖一挺,展梦白咽头鲜血泊然而出。
  展梦白道:"要杀便杀,多说亦无用处。"
  方逸厉喝一声,刀锋直落,在展梦白前胸划了一道血口,展梦白面色木然,连眼皮都未眨动一下。
  方辛心念转动,突地一掌击飞了方逸掌中的尖刀,方逸怒道:"你......"
  方辛一掌将他推开一丈,跌到一株柳树之后,口中厉喝道:"畜牲!"又是一掌击去,但右掌方动,左掌已出,双掌相击,"拍"地一声,这一掌他却是打在自己的掌上,只不过让展梦白听听声音而已。
  方逸一呆,方辛道:"蠢才,此人性情刚烈,宁折不弯,你便是打杀他,他也不会说出的。"
  方逸道:"那么?"
  方辛抬手堵起了他的嘴吧,轻声道:"大凡性情刚烈之人,心肠定必极软,我们只要好生骗他,迟早总有一日骗出来的,他此刻毒性虽解,但却已被我暗中闭住了他血气交流之处,若不解开,他气力再也不会恢复,四肢软如婴儿,难道还逃得脱我手掌么?"
  方逸展颜一笑,方辛道:"只是你以后却要装得和善些......快生喊痛!"
  双掌一拍,左打右,右打左地又打了几掌,口中喃喃道:"畜牲,畜牲......"走到展梦白面前,长身一揖,道:"犬子无知,冒犯了兄台,但望兄台你千万不要记在心上,布旗的话,再也休提,只等兄台气力恢复,兄台如有公干,便请自去,此刻方某却是仍不放心的。"
  展梦白又不禁为之怔住了,他虽然天资绝顶,但到底只是个初入江湖的公子哥儿,那里知道人情之险诈,听了这番言语,心里反倒颇为不安,呐呐道:"前辈救命之恩,在下本该......"
  方辛哈哈笑道:"施恩望报,岂是我辈本色,此话兄台再也休提,寻个安静之地好生将息才是真的。"
  方逸摸着脸出来,居然也向展梦白陪话,展梦白胸襟坦荡,一笑置之,方辛为展梦白胸前的刀创敷上伤药,道:"在下江阴有个朋友,庄院甚是安静,兄台疗伤最好。"展梦白实是四肢无法动弹,他自不知是方辛暗中施的手脚,心中只有感激,当下唯唯应了,三人一齐上道,一路上方逸果似性情大变,和言悦色,一如君子,父子两人将展梦白侍候得无微不至,又叫了一辆大车,让展梦白舒舒服服地卧在车里,展梦白气力一直不能恢复,心里虽然奇怪,却在暗中忖道:"我伤毒竟如此之重,直到今日犹不能痊愈,若非他父子两人,我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见到方逸日渐循良,他心里不觉又甚是活动:"其实这少年也并非大恶之人,我再看他一些时日,若是他真的学好,我便将布旗秘岌传他又有何妨。"
  方辛察言观色,心头暗喜,暗地教他儿子:"你切莫露出狐狸尾巴,再忍些日子,等他将旗书献出,为父再将他碎万段,替你出气。"方逸咕咕嚷嚷地答应了,风度果然更好,行行重行行,展梦白直将已落人他父子的圈套。
  他父子两人怕见江湖人物,也是一直坐在车里,这一日到了无锡,地头已近,展梦白车窗中望去,只见市面繁华,人物风流,斜阳红袖,烟花杨柳,果然不愧是江南名城,春风熙和,以已将江湖问的杀气吹得乾乾净净,偶然有三五个佩剑少年漫步街头,面上却也是一团和气。
  三人寻了处较为清静的酒楼坐下,展梦白已可喝上几杯,望着窗外的浓春景色,胸怀不禁一畅,方氏父子频频劝饮,只望将展梦白灌醉了,骗他说出布旗秘度的下落,那知展梦白年纪虽轻,却是海量,三五斤黄酒下去,犹自面不改色,方逸却已先醉了。以筷击杯,大唱道:"十七八岁的心奴家,日日夜夜想婆家,有一天在路上遇见了咱家,咱一把把她抱回了家......"词鄙歌粗,四座哗然。
  方辛双眉一皱,沉声道:"你醉了,不要唱了。"
  方逸哈哈笑道:"怎地,难道我唱的不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喝道:"谁说我唱得不好......"突地反身一把将邻桌的一个酒客当胸抓了起来,道:"你说我唱得好不好?"
  那酒客具他穷凶极恶,早已吓得脸色发自,连声道:"好好,好极了。"
  方逸哈哈一笑,一把将他按在椅上。
  突听一阵萧声自楼下传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垂髻女孩,牵着一个盲目老人的衣角走了上来。
  这女孩伶叮瘦小,面色蜡黄,走上楼梯,便不住轻轻咳嗽,那老人鹑衣乱发,面目憔悴,亦是久病初愈的模样,但萧声吹得甚是悠扬悦耳,老人走上楼梯,喘了口气,道:"伶伶,给爷台们消遣一段。"
  垂髻女孩伶伶手按衣角,福了一福,轻轻道:"唱得不好,请爷台们原谅,唱得好就请爷台们赏咱们租孙两个饭钱。"语声柔弱,楚楚可怜,展梦白心里大是恻然,只听她启口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
  方逸突地伸手一拍桌子,大喝道:"不好,唱得不好,待大爷教教你......"伶伶歌声一住,面色惨变,方逸一步窜了过去,劈手就要去夺盲目老人手中的竹萧,酒客们见到这种场面,有的人心中不忍,有的人大为气愤,有几个却早已悄悄溜下楼了。
  展梦白变色道:"方兄住手!"
  方逸转头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管得着我!"手掌仍旧抓去,那知他明明看得很准,这一抓却抓了个空。
  方辛急怒之下,骂道:"畜牲!还不回来。"
  方逸只知未闻,大喝道:"老头子,快拿来......"语声未了,突地翻身跌倒地上,竟再动弹不得。
  那盲目老人面色木然,缓缓道:"这位爷台醉了,伶伶,我们走!"脚步缓慢,便将下楼。
  方辛面色一变,肩头一耸,凌空跃到他面前,冷冷笑道:"老丈好高的手法,犬子无知,竟未看出老丈是个高人。"
  盲目老人木然道:"你说什么?"
  方辛嘿嘿一笑,展梦白已自挣扎着走来,道:"方才敝友无知冒犯,在下这里向老丈陪罪。"
  盲目老人道:"你说什么?"面色仍然冰冰冷冷。
  方辛见到他这种面色,心头不觉一寒,转头一看,只见方逸僵木知死,双睛怒凸,详细查看一遍,竟不知是被什么手法点中的穴道。以他的武功经历,竟解之不开心头不觉骇然,转身而起,呐呐道:"老丈......"
  突地又听楼梯一阵小响,一条锦衣高大的汉子,快步奔了上来,展梦白、方辛一看此人,心头齐地一惊。
  这锦衣汉子见了方、展两人,神色却突地一喜,微一抱拳,道:"方巨木敬问宫老前辈大安!"
  展梦白心头大奇,忡道:"方巨木怎地唤我宫老前辈?"只见那盲目的老人冰冷的面色突然一变,这才知道方巨木眼睛虽望着自己,其实却是向这老人说话,只因这老人是个瞎子,是以方巨木目光便不用望着他。
  只见盲目老人变色道:"你是谁?谁是宫老前辈?"
  方巨木微微一笑,道:"前辈自不认得小人,小人只是代我家主人,恭请宫老前辈到城外一叙。"
  盲目老人厉声道:"谁是你的主人?"
  方巨木道:"我家主人只令小人转告宫老前辈,说二十年前塞外飞骑的故人,渴思再见宫老前辈一面。"
  盲目老人身子斗然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缓缓道:"在那里?"
  方巨木道:"小人这就恭迎前辈前去。"
  盲目老人抬起手掌,轻轻抚摸着他身旁垂髻女孩的头发,沉声道:"伶伶,去解开那轻薄少年的穴道。"
  伶伶垂首应了一声,回身在方逸身上拍了一掌,方逸"咳"地吐出一口浓痰,翻身站起,木立当地,酒疯再也发作不出,方辛狠狠瞪了他一眼,却附在方巨木的耳畔,轻道:
  "四弟,此人......"
  方巨木摇手示意,教他住口,却向展梦白含笑道:"展公子怎地与我三哥一路,萧三夫人那里去了?"
  展梦白黯然一叹,还未答话,突听盲目老人道:"走!"当先下了楼梯,他双目虽盲,脚步却甚是轻盈,已不复再是先前的龙锺老态。
  方辛双眉一皱,轻轻问道:"此人是谁?我怎地一时想不起来了。"
  方巨木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此人便是宫锦弼!"
  方辛失色道:"此人便是昔年人称"貌如子都心如钢"的"千锋剑"宫锦弼么,怎地变成了这般模样?"
  展梦白亦自大奇:"素来极少在武林中露面的"七大名人",今日居然又让我见着一个。"
  只听力巨木匆匆道:"人老了,模样自然变了,他已下楼,我们还不快走!"
  方辛沉吟道:"我们也要一起去么?"
  方巨木道:"你放心,主公怎会出谷,我不过只是代二驸马假借主公之名,将宫锦弼骗去而已,你自然去得?"
  方辛道:"展公子意下如何?"
  展梦白满心好奇,实在想看看他们口中的"主公","驸马",是何模样?何况这些人又俱都与他母亲有着极深的渊源,自然应了,当下四人一起下楼,只见宫锦弼仰天负手,立在路旁,月色星光中,果然依稀还可看出三两分昔日的风采,那女孩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看到展梦白,垂首轻轻一笑。
  方巨木呼哨一声,街头突地车声大震,车辚马嘶声中,一辆八马并驾的马车,急地奔驰而来。
  展梦白只见车马俱非凡物,彷佛王侯所乘,心中不觉更是惊异,众人上了马车,宫锦弼远远依在角落里,神情傲岸,显见是不屑与别人为伍,方逸欺他眼瞎,不住恶眼相加,展梦白暗叹忖道:"此人实已不可救药,我险些就看错了他。"方辛见到展梦白望着他儿子的神色,嘴角隐隐泛出一丝冷笑。
  那八匹马不但毛色如一,而且脚步丝毫不乱,八匹马同时举步,同时落步,四匹在前,四匹在后,通着转角时,内侧的马脚步骤小,外侧的马脚步变大,银鬃飞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便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伍,步伐地无这般整齐,这般壮观,一路驰过,路人尽皆侧目。
  展梦白等坐在马车里,有如端坐在房中一般安稳,片刻间马车便已出城,道旁杨柳,看来宛如被狂风吹倒,一根根倒在他身旁。
  奔驰半晌,前面隐见山峦起伏,马鞭呼哨,健马长嘶,方巨木展颜一笑,道:"到了!"
  下车一望,只见山助中一座寺观,高耸飞檐,气象颇宏,但寺墙却甚是颓败,彷佛是荒废已久。
  寺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却又不闻一点人声,方巨木引吭高呼道:"宫老先生到!"
  观门"呀"地一声洞开,两行锦衣大汉,高举宫灯,一个接着一个走了过来,众人自灯杯中穿过,只见一条鲜红的长毡,自观门一直到大殿的石阶上,石阶上却负手卓立着一个锦衣少年。
  那垂髻的女孩伶伶小手紧紧握着她爹爹的衣角,神色极是紧张,展梦白虽然出身世家,却也未见过这样的排场,却见宫锦弼昂然而入,衣衫虽褴褛如丐,神情却一如王子,沉声道:"萧相公在那里?"
  灯火中只见那石阶上的锦衣少年,长身玉立,剑眉星目,风吹衣袂,宛如临风玉树,见了众人来到,也不下阶,傲然一笑,举手道:"宫老先生请!"宫锦粥大步而上,方巨木、方辛父子却已拜倒下去。
  方辛垂首道:"方辛拜见粉侯!"
  要知"粉侯"便是"驸马"之意,展梦白见到一个武林豪强竟然自居驸马,亦不知是气是笑,但见了这少年如此风姿,暗中又不禁起了相惜之心。
  锦衣少年颔首道:"好!你也来了!"目光一扫卓立旁边的展梦白,面色立沉,厉声道:"此人是谁?是谁带来的?"
  方辛惶然道:"此人姓展名梦白,乃是三夫人的......"
  方巨木接口道:"乃是三夫人的少爷!"
  锦衣少年面色微微一变,凝注展梦白几眼,见到他衣衫不整,神情委顿,傲然一笑,道:"请进!三夫人好么?"转首入殿,再也不望展梦白一眼,展梦白剑眉轩处,怒火上涌,但转念一想,自己如此形状也难怪别人看不起,不禁暗叹一声,缓缓走入了大殿。
  这大殿中的佛像早已拆去,四壁宫灯高悬,壁上裱贴着一层宫纸,被灯光一映,五色生光。
  四下并无桌椅,但却堆着数十个兽皮锦墩,檀木矮几,宫锦弼早已坐到当中,伶伶寸步不离地靠在他身后,锦衣少年也不招呼展梦白等人,自管坐下,双掌一拍,喝道:"看酒!"
  刹那间便有七、八个锦衣朱履约二八狡童,奔入了厅来,在矮几上呈上酒筵,酒肴丰美,备极丰渥,器皿更是绝佳,晶盘玉林光照几榻,锦衣少年道:"在下不惯居留客栈,只有借这荒寺,聊为驻足之地,匆匆而成,诸多草率,还望宫老先生见谅?"
  宫锦弼冷冷道:"是好是坏,反正老夫也看它不见,只要你说话莫要如此张狂,教老夫听得舒服些,也就是了。"
  锦衣少年怔了一怔,玉面变得铁青,宫锦弼道:"老夫来了这许久了,怎地主人还不出来?"
  锦衣少年沉声道:"主人早已出来了!"
  宫锦粥道:"在那里?"
  锦衣少年道:"便是在下!"
  宫锦弼大怒道:"你是什么人?也配请老夫来这里?"
  锦衣少年道:"在下花飞,奉家岳之令,到江南一游,家岳曾嘱咐在下,见到宫老先生时,多加问候。"
  宫锦弼面色稍舜,道:"原来你便是萧......萧相公的女婿,想不到二十多年,他还没有忘记老夫。"
  展梦白暗奇忖道:"那萧相公究竟是何人物?他一个女婿,竟被人称为驸马,远行至此,还有这般排场,这宫锦粥言语钱销,傲骨峥嵘,却也不敢直唤他名字。"一时之间,不禁对这传奇人物,起了好奇之心。
  只听花飞朗朗笑道:"家岳怎会忘记宫老先生,常道二十年来,宫老前辈的剑法必定越发精进了......"突然转口道:"请请,用些淡酒......"自己端起杯子,仰首一饮而尽。
  伶伶望着他面前的酒菜,满面俱是羡慕之色,两只眼睛,睁得又图又大,宫锦弼一抚她头发,笑道:"伶伶,好久没有吃肉了吧!既有人请,还不多吃些。"
  伶伶畏缩地吃了一口,心里虽害羞,却又舍不得不吃,展梦白暗叹道:"这宫锦弼剑法绝世,若想富贵,岂非易如反掌,不想此刻欲如此潦倒,想必此人定有一身傲骨,满腔侠心,才会一穷如此。"
  突听花飞朗笑一声,道:"展朋友怎不吃上一些,大家俱是自己人,吃一些没有关系。"
  展梦白心头大怒,冷笑道:"自是没有关系!"举起筷子,大吃起来,其实他方才早已吃饱,只是不忿花飞的言语神情,生像是他心存畏怯,不敢动筷子,是以他虽早已吃不下了,却仍然手不停筷子,吃之不已。
  伶伶见他如此吃像,垂首一笑,也放心地大吃起来,一时间各人都不说话,倒像是要吃个够本似的,大殿中只听一片咀嚼之声,神佛若是有灵,真要气得疯了,那些锦衣童子不住添酒加菜,在旁边却看得呆了,忍不住俱都掩口窃笑:"驸马爷怎地请来这些饿鬼?"
  宫锦弼组孙两人将面前矮几上的菜吃得乾乾净净,痛饮了十七壶多年陈酒,伸手一抹嘴巴,道:"好酒,好菜,你将老夫请到这里,若是只为了饮酒吃菜,那么老夫此刻就要走了。"
  花飞哈哈笑道:"如此匆匆,老丈怎能就走,待花某敬老丈一杯!"双手持酒,离座而起,走到宫锦弼面前道:"花某先为老丈倒满一杯。"
  宫锦粥仰天笑道:"再满千杯,又有何妨?"举手拿起了酒杯。
  展梦白只道他两人要在倒酒时一较内力,不禁凝目而视,只见花飞缓缓伸出酒壶,不带一点风声,宫锦弼冷笑一声,酒杯随意一抬,便凑到壶口,宛如有眼见到一般,花飞双眉一轩,突地将酒壶移开一尺,宫锦弼神色不变,酒杯立刻跟了过去。
  花飞又突地手腕一提,宫锦弼酒杯立刻随之一举,花飞手掌移动,酒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他手法快如闪电,但宫锦弼的酒杯,却始终不离壶口,晶杯银壶,在灯火下闪闪飞舞,众人不觉都看得呆了。
  宫锦弼突地厉叱一声,道:"竖子胆敢欺我眼瞎么?"手臂笔直,动也不动地停了,花飞的酒壶黏在杯缘,竟再也移动不开,只见他面色渐渐凝重。掌上青筋暴起,指节处却越来越白,双足生了根似的钉在地上,厚底官靴的鞋底,竟变得越来越薄,原来竟已陷入地里。
  展梦白暗叹忖道:"难怪这少年如此狂傲,原来他武功竟如此深厚。"大殿中静静寂寂,只有呼吸声此起彼落。
  突听"咯"地一声,花飞掌中酒壶,壶嘴折为两段,花飞脚步踉跄,连退数步,"当"地一响,酒壶跌在地上。
  富锦弼仰天饮尽杯中之酒,掷杯大笑道:"宫锦弼虽然又老又瞎,却也不是别人欺负得起的。"
  花飞目光一转,眉字间突地杀机毕露,冷冷道:"真的么?"
  宫锦粥道:"你若不信,不妨再试一试。"
  花飞缓步走回座上,步履间又自恢复了骄傲与自信,缓缓道:"二十年前,家岳在塞外匆匆接了宫老先生一剑,便常道海内剑客,宫老先生可称此中翘楚,在下虽少涉足江湖,却也听得江湖传言,"千锋之剑,快如闪电",想见宫老先生的剑法必定高明的很"他忽然改口恭维起来,宫锦弼捻须笑道:"阁下何以前倨而后躬?"
  花飞冷冷道:"但这不过是宫老先生双眼未盲之前的事而已,如今......如今么......
  却是今非昔比了。"
  宫锦弼笑容顿敛,大怒道:"剑法之道,正邪优劣,在乎一心,老夫双眼虽瞎,自信剑法却丝毫未弱。"
  花飞冷笑道:"目为心窗,心窗闭了,剑法还会一样么?嘿嘿,在下的确是难以相信。"
  宫锦弼怒喝道:"你懂得什么?老夫也不愿与你多语......"
  花飞截口道:"正是正是,口说无凭,眼见为真,宫老先生若要在下相信,还是以事实证明的好。"
  展梦白见花飞的神情,已猜出他此举必定怀有恶意,却又看不透他恶意何在,自己也实在想看一看这位武林名剑手的剑法,只见宫锦弼手掌一按,身形离地而起,刷地跃入大殿中央,叱道:"剑来!"
  花飞大喜,拍掌道:"剑来!"一个锦衣童子,匆匆拿来一柄绿鲨剑鞘,黄金吞口,装饰得甚是名贵长剑。
  宫锦弼手持剑柄,随手一拔,"呛"一声,长剑出鞘,他左手姆指中指互勾,中指在剑背上轻轻一弹,只听又是一声龙吟,响澈大厅,宫锦弼倾耳凝神而听,有如倾听仙乐天音一般。
  花飞道:"此剑怎样?"
  展梦白亦是爱剑识剑之人,此刻情不自禁地脱口赞道:"好剑!"眉飞色舞,跃跃欲试。
  要知爱剑之人见到好剑,正有如好酒之人见到佳酿,好色之人见到美女一般,立刻心动绅摇,不能自主。
  花飞斜目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也懂得剑么?"眼色语气之中,充满了蔑视不屑之意。
  展梦白怒火上涌,却只得忍住,暗中忖道:"此后我剑法若不强胜于你,展梦订誓不为人!"
  只听"嗡"地一声,宫锦弼手腕微微一抖,掌中长剑,突地变作了千百条剑影,剑雨缤纷,旋光流转。
  宫锦弼剑势一引,刹那间展梦白只觉剑风满耳,剑光漫天,森森剑气,几乎直逼到眼前,宫锦弼身形早已没入剑光之中,大厅里彷佛只剩下一团青华翻滚来去,只看得人眼花撩乱。
  花飞冷冷一笑,道:"好好,果然不愧是"千锋之剑",但一人舞剑,毕竟与对敌伤人不同,宫老先生你说是么?"
  话声未了,剑影顿收,宫锦弼倒提长剑,气定神闲,冷冷道:"你可要与老夫试上一试么?"
  灯光下只见他一剑在手,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所有的龙锺憔悴之态,完全一扫而空,当真是威风凛凛。
  花飞看了,亦是暗暗心惊,口中却哈哈笑道:"不错,在下正想看一看宫老先生对敌之际,还有没有昔日的威风?"
  宫锦弼双眉一剔,眉宇间亦是杀机毕露,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你可知道曾与老夫对剑之人,至今已无一人活在世上!"
  花飞大笑道:"别人若是伤了老丈又当如何?"
  宫锦弼狂笑道:"好!"突然盘膝坐到地上,道:"无论你们有几件兵刃,老夫就这样来接几招!"手臂平伸,剑尖微微一挑,有如泥塑木雕般坐在地上,只有殿外微风,吹得他鬓发不住飘动。
  "粉侯"花飞目光闪闪,缓缓长身而起,微一招手,缓步走入大殿之后,那八个锦衣童子和方巨木一齐跟了进去,片刻后又一齐走出,方巨木仍是长衫大袖,锦衣童子倒却换了一身劲服,八人手中,俱都倒提着一柄青钢长剑,脚步移动,将宫锦弼围在中间。
  展梦白见到如此情况,那里像是比武较技的阵式,分明像是仇敌,心头方自一跳,方巨木已来到他身后,含笑道:"得罪了!"手指一伸,点住了展梦白的穴道,展梦白又惊又怒,却发不出声来。
  突见眼前银光一闪,花飞轻轻落到宫锦弼面前五尺开外之处,他已换了一身织锦银绸的武士勤装,平平贴贴地穿在身上,绝无一丝垂绉,更显得躯体修伟,光采照人,左右双手,分持着一柄长剑,一柄匕首。
  右手长剑,碧光耀目,宛如一湖秋水,一看便知,已比宫锦弼掌中之剑锋利名贵百倍。
  右手匕首,更是光华灿烂,令人不可逼视。
  花飞右手平举当胸,左刃隐在肘后,目光注定宫锦弼,沉声道:"宫老先生,你可准备好了?"
  宫锦弼冷"哼"一声,动也不动,花飞目光一转,那八个锦衣童子立刻将掌中长剑舞动起来,但脚下却不动半步。
  另听剑风凛凛,冲激在大厅之间,但人人都仍都木立如死,展梦白知道这是故意以此来淆乱宫锦弼听觉的诡计,心下不禁更是替这盲目老人担心,要知宫锦弼目力已失,对敌全凭听觉,听觉若再一乱,便根本无法分辨敌招刺来的方向部位,若是连敌招来势都分辨不出,岂非有如束手待毙。
  花飞突地脚步一错,同旁滑开三寸,但宫锦弼却仍是木然盘膝端坐不动,花飞的目光也盯牢不瞬。
  刹那间花飞的脚步连移七步,他脚步每动一步,大殿中的杀机,便似又浓重了几分,直压得人人俱都透不出气来。
  宫伶伶满心惊惶,满面畏惧,剑风越急,她神色问的恐惧也越重,花飞长剑轻轻一展,宫伶伶忍不住脱口惊呼一声:"爷爷!"她小小一个孩子,那里禁得住这般惊骇,小小的脸蛋,早已苍白如死。
  花飞冷"哼"一声,挥手道:"不用比了!"
  锦衣童子应声住手,殿中剑风顿寂。
  宫锦弼变色道:"为什么?"
  花飞冷笑道:"宫老先生自己一双眼睛虽然瞎了,但却另外带着一双眼睛在旁边观望,若遇险招,只要轻轻招呼一声......"
  宫锦弼怒喝一声,道:"伶伶,过来!"
  宫伶伶颤声道:"是!"长畏怯怯地走了过去。
  宫锦弼厉声道:"你可是宫一聊的女儿,宫锦弼的孙女?"
  宫伶伶垂首道:"是,爷爷!"
  宫锦弼缓缓道:"你可知道你爹爹是如何死的?"
  宫伶伶凄愁点了点头,两只大眼睛已红了起来。
  宫锦弼大喝道:"你爹爹为了我宫氏一家的名声,力战不屈而死,他虽死于乱剑之下,但临死前却连哼都没有哼出一声,是以直到如今,武林中提起宫一聊来,仍是人人敬重......"
  说到这里,他神色也不禁一阵黯然,便立刻厉声接道:"你是我宫氏门中的儿女,怎可弱了宫氏家声,今日爷爷未分胜负之前,你便是利剑穿心,也不能再哼出半声,知道了么?"
  神色俱厉,须发皆张。
  宫伶伶凄然应了,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花飞轩眉道:"好!"剑尖一挑,八柄长剑作舞,只听"呼"一声,剑风方起,花飞身形突地直窜出去,一道剑光,直刺宫锦弼咽喉。
  宫锦弼犹如未觉,但花飞长剑方至,他掌中青锋已展,"叮"地一拨花飞剑尖,剑势一引,贴着花飞剑脊直划下去,这一剑当真急如掣电,又乘势将花飞长剑封在外门,眼见花飞右掌五指便要被他一剑弄断,但花飞左掌中的匕首,却已无声无息地刺向他胸膛。
  展梦白身不能动,一颗心却砰砰跳动不止,双眼更以已将凸出眶外,宫伶伶一双眼睛也是睁得又图文大,牙齿咬住嘴唇,都已咬出血来,但仍是不出一声,两个锦衣童子一声不响,展动身形,齐地两剑,就向宫锦弼肩头、后背,他两人身形虽急,但剑势却是稳稳慢慢,不带一丝风声。
  只见宫锦弼突地厉喝一声,青锋一抖,震开花飞长剑,剑柄一沉,"叮"地一声,敲在花飞左掌匕首之上,震得花飞双掌虎口,俱都裂出鲜血,宫锦弼左掌已自胁下倒穿而出,姆、食、中三指一捏,捏着了左面锦衣童子的剑尖,一抖一送,剑柄直击在这锦衣童子的胸膛上,右手青锋,剑势不停,倒削而出,剑光一闪,震飞了右面锦衣童子的长剑,一剑乘势削下,自这锦衣童子右胁之下削入,左肩之上削出,生生将这童子挑为两半!
  只听一阵惊呼,两声惨呼,左面童子狂喷一口鲜血,仰天飞了出来,五脏翻腾,立时身死。
  右面童子被他一剑削成两半,上面一截斜飞而出,砰地落在一张矮几上,鲜血立刻与酒相混,下面一截去势未竭,犹自向前走了一步,才跌在宫锦弼身旁,溅得宫锦弼一身鲜血!
  他掌中的长剑,却被宫锦弼一剑震得笔直飞起,"夺"地一声,插入梁木,花飞大惊之下,倒退七步,面上已无一丝血色。第七章壮哉剑雄
  厅中八人俱都看得心弦震动,目眩神迷,彷佛都已呆了,方逸酒意全消,满头冷汗,涔涔而落,深幸自己方才没有死在这老人手里,展梦白骇然忖道:"好狠的剑法,好狠的心肠。"这宫锦弼举手之间,杀了两条人命,此刻仍自犹坐地上,长剑又复回到方才的姿势,竟似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样。
  大厅中死一般静寂了片刻,剩下的六个童子,又复舞起剑来,但剑势却已还不及方才有力。
  "粉侯"花飞双掌紧握剑柄,目光杀气腾腾,脚步却渐渐向后移动,竟移向了宫伶伶身侧。
  宫伶伶早已骇得呆了,她不敢去看鲜血身,紧紧闭起了眼睛,那知花飞突地抛去长剑,一掌自下而上,将她托了起来,拼尽全力,向外一送,将官伶伶瘦小伶仃的身躯,向宫锦弼直掷过去。
  他左手匕首亦同时掷出,一缕尖风,与宫伶伶同时飞到宫锦弼面前,展梦白心头大骇。
  只见宫伶伶更是满面惊恐,但却仍咬紧嘴唇,拼死不肯出声,展梦白又惊又怕,暗骂道:"姓宫的想地都是这般牛脾气,快开口呀......"心念尚未转完,宫锦弼已冷笑着一剑制出,震开匕首,剑光闪处,一剑刺入了他世上唯一的亲人孙女瘦弱、柔软的胸膛里。
  利剑穿胸,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禁受不起,何况宫伶伶这样一个伶仃瘦弱的小女孩子,忍不住脱口惨呼了一声!
  呼声入耳,宫锦弼面色惨变,厉呼声:"伶伶!"
  一把将伶伶拖入怀里,随手扯下一把头发,塞入了伶伶的伤口,颤声道:"伶伶,是......是......你么?"
  宫伶伶面色知死,微微地张开一线眼睛,颤声道:"爷爷,我......没有出声,你......老人家不......不要打我......"
  宫锦弼鲜血上冲,心如刀绞,道:"伶......伶......爷爷......不......"摸着他孙女的身,心里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所伤的人命,老泪纵横,自瞎了的眼睛里丝丝沁出。
  展梦白又惊、又骇、又悲、又怒,亦是热泪盈眶,只恨自己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人间至悲至惨之事在面前发生,自己却不能动弹,不能言语,丝毫不能为力,一时间他恨得心头直要滴出血来。
  满厅之人,一个个俱是惊骇欲绝,花飞远远站在一边,厉声拧笑道:"一样么?瞎了眼睛跟不瞎可是一样么?"
  他虽然容貌俊美,却是心如蛇蝎,展梦白只恨不得一下将他撕成两半,宫锦弼厉吼一声,长身而起,大骂道:"畜牲......"
  花飞拧笑叱道:"莫动,我厅里已伏下二十名剑手,五十张强弓硬弩,你一动便无命了!"
  他虽是虚言恫吓,但宫锦弼却是看它不见,长剑一展,便要扑上前去,突然想到自己怀里的孙女,展动长剑,厉声大骂道:"畜牲,狼豺,我......我与你有何仇恨......"只恨得须发皆张,势如疯狂,但为了他孙女,却不敢扑上前去和花飞拼命。
  花飞厉声笑道:"仇恨!有何仇恨?老匹夫,你可记得十六年前死在你父子两人剑下的花平夫妇,以及那小小的女孩子么,告诉你,我便是花平之子,那女孩子就是我姐姐,我为了要报此仇,受尽千辛万苦,好容易寻着了你,苍天有眼,终教我亲眼看到你的报应!"
  声音惨厉,直非人语,宫锦弼面色更是惨变,花飞狂笑道:"你一生心肠如铁,剑下从无活口,我倒问你,杀人的味道怎样?今日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孙女,心里又觉得有何滋味?"
  宫锦弼惨嘶道:"谁说我杀死她?谁说她死了......"手掌一探,突觉他孙女手掌已是一片冰凉,身子一震,有如突地被巨雷轰顶一般,震得木立当地,不言不语,面上也变的毫无表情。
  只见他缓缓将他孙女放到地上,又缓缓站了起来,大厅中忽然又变得有如坟墓一般死寂......
  无人动弹,无人出声,甚至连呼吸之声都已寂绝,千数盏宫灯的灯光,彷佛都照在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
  沉沉的杀机,黯然重临,风穿堂户,灯火摇曳......
  站在宫锦弼最近处的一个锦衣童子,实在忍不住这种煎熬,方自轻轻一移脚步,突见剑光一闪,当头削下。
  他大惊之下,还剑招架,但剑式方自施出小半,宫锦弼掌中青锋已割开他胸膛,鲜血狂激而出。
  另一个锦衣童子惊呼一声,转身便逃,宫锦弼长剑一抖,也未见身子如何动弹,刷地一剑,自这童子颈后一直划到尻骨,狂吼一声,横就地,宫锦弼剑尖点在地上,身躯缓缓转动,灯光下只见他身上、剑上、甚至白须白发之上,俱是斑斑血迹,有如凶神恶鬼一般......
  众人只骇得簌簌发抖,齐地咬住牙根,生怕牙关打颤,发出声响,方逸早已骇得瘫在地上。
  展梦白心头一阵寒意,只觉掌心微痒,原来是冷汗流过,幸好他穴道被点,根本不能动弹。
  本自立在厅外的锦衣大汉,站的远的,早已溜了,站的近的,惊恐欲绝,一个人突觉裤子变的冰冰冷冷,竟是被骇出一裤子尿来。
  突然"呛"地一声,一柄长剑落地,一个锦衣童子,竟当场骇晕过去,宫锦弼剑如奔流,倏然涌至,一剑刺下,立在厅门最近的一个童子,见到宫锦弼站得犹远,转身飞奔,那知眼前人影一花,宫锦弼却已掠到他面前,不等宫锦弼出手,这童子便已惨呼一声,倒了下去,骇得血管爆裂而死。
  这不过只是刹那间里,宫锦弼连伤六人,面色仍是冰冰冷冷,横剑当胸,守在门口,缓缓道:"你们害死了我孙女,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花飞大喝道:"一齐上,与这老贼拚了。"
  一把抓起一个锦墩,刷地抛出,剑尖一挑,又挑起一个锦墩,双足飞起,踢出两个锦墩,四个锦墩一齐飞向宫锦弼。
  宫锦弼剑光一展,一剑便将这四个锦墩俱都劈成两半,身形直向花飞扑去,方辛一把抓起了他儿子的领子,一掌震开窗户,反掌打出七点寒星,嗖地穿窗而去,方巨木呆了一呆,双臂一振,跟着逃了。
  大厅的汉子,立刻一哄而散,鼠窜而去,宫灯抛得一地,瞬眼间便燃了野草,火势熊熊燃起。
  花飞展动身形,满厅游走,剑尖连挑,一路将锦墩挑起,同宫锦弼击去,但宫锦弼却有如附骨之蛆般跟在他身后。
  花飞转目一望,只见大殿之外,除了展梦白和一地死外,就剩下了自己和两个骇得呆了的童子,不禁越跑越是惊慌,满头汗珠流落,宫锦弼轻功虽高,终是吃了眼瞎的亏,一时也追他不到。
  厅外火势越大,花飞突地抓起一个童子,向宫锦弼剑上直送过去,那童子哀呼一声,长剑已入胸膛。
  花飞乘势一剑,自这童子胁下剌出,宫锦弼眼看不见,自是未曾料到这一着,要躲已自不及,前胸立被划破一条血口。
  那知他重伤之下,不退反进,狂吼着一剑刺来,花飞心胆皆丧,举起手中的死,挡了他一剑。
  宫锦弼剑如飘风,连削七剑,花飞竟以人作盾,一连挡了七剑,可怜那童子生前不知作了什么罪孽,死后身竟被砍得稀烂,另一个童子如飞奔到厅门,双腿发软,扑的倒在地上,竟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花飞见宫锦弼别人都不管了,剑光缭绕,就只缠着自己一人,心里又惊又怕,知道自己若是想逃,实是难如登天,不禁破口大骂起来,方才的翩翩风度,此刻早已俱都踪影不见。
  宫锦弼前胸鲜血不住流落,他也不管,花飞大骂道:"老匹夫,你血还没有流尽么?我要割下你的头,祭在我父母坟前......"突觉右肩一凉,被宫锦弼刺了一剑,右手里抓着身,也跌落下去。
  宫锦弼道:"花平夫妇,千死都不足以赎其罪,老夫只恨那年让他死得太便宜了些。"
  话声中长剑一闪,自上而下,一招"立劈华山"施出,这一招虽是普通招式,但在他手里施出,威力却已大是不同,花飞虽有多少方法可以破解此招,怎奈他这一招实在太快,只得奋力一剑迎去。
  "呛"地一声,两剑相交,花飞身子立时被震出数步,但宫锦弼掌中之剑,却被他砍断一段剑尖。
  宫锦弼微微一惊,突听身后轻轻呻吟一声,这呻吟之声,虽极是轻微,但宫锦弼耳力却大异常人,一听之下,竟是他孙女发出的口音,当下心头一震,大喝一声,反身扑在他孙女身上。
  花飞被他那一剑震得气血翻涌,脚步踉跄,只要宫锦弼乘势一剑削来,他便不能抵挡,方自暗叹一声:"罢了!"正待瞑目受死,那知宫锦弼竟突地舍他而去,呆了一呆,喜出望外,身躯一转,穿窗而去。
  展梦白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幕悲剧开始上演,终又结束,此刻活人都已逃光,他却仍然不能动上一动,宛如泥像般似的坐在死人堆中,只见宫锦弼抛去长剑,抱起了宫伶伶的身子,抚摸半晌,忽而微笑,忽而长叹,竟将别的事全都忘了,此时若有人再来暗袭,他必定无法躲闪!
  原来宫伶伶果然未死,但心脉却是若断若续,气息亦在似有似无之间,宫锦弼不暇思索,双掌急地按住了她天地交泰,气血交流的两处大穴,希望以自己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内家真力,来挽回他孙女的性命,当下立有两股热流,直通宫伶伶的心脉。
  山地久已无雨,这寺观修建已久,又被荒废,木材自是腐朽不堪,火势一着,立刻便成了撩原之势。
  火苗由荒原地上爬上窗格,瞬眼间便将大殿燃起,只烧得毕毕剥剥作响,但大殿中的三人却是一个伤重昏迷,一个无暇他顾,一个穴道被点,根本不能动弹,只有眼睁睁望着火势越来越大。
  夜风渐大,风助火威,一阵阵的风,将火苗几乎吹到展梦白的身上。
  展梦白只觉自己有如置身火炉之中,被烤得唇乾舌燥,满头大汗如雨,倒后来几乎连汗都被烤乾。
  宫锦弼双掌抵住宫伶伶要穴,更是片刻不能稍懈,只觉火舌一阵阵卷来,但他却丝毫不能妄动。
  此刻宫伶伶已渐渐有了呼吸,但是只要他真力一撤,宫伶伶心脉立断,再也回天乏术,他宁可自己活生生被火烧死,也不能将他孙女性命置之不顾,但心头却已不禁觉出死亡的恐惧。
  "砰"地一声,一段着火的梁水,落到展梦白身侧!
  一股火苗,已渐渐燃着了展梦白座下的锦墩,又是一段梁木"砰"地落在他面前的矮几上,整个大殿已被烧得摇摇欲倒。
  展梦白置身火焰包围之中,宛如上古时身受火刑的殉难者,即将被火生生烧死,这一瞬间,他突地想起死去了的父母,未死的朋友,血海深仇,种种责任,一瞬间万念奔腾,纷至沓来,满腔热泪,又将夺眶而出,但心念一转,突又想起自己一生中所受的冤枉、屈辱、自己此刻若是死了,不但屈辱不能扬弃,仇恨不能报复,所受的冤枉亦不能洗雪。
  一念至此,他不禁暗恨忖道:"展梦白呀展梦白,你一生坦荡,为何苍天却对你如此不公?"但觉一阵悲愤之气,直冲而上,怒火燃烧,不能自己,心火与外火交相夹攻之下,他突地大喝一声,翻身跃起。
  他呆呆地愣了一愣,才知道自己穴道已在无意中解开,他也不知这是侥幸凑巧抑或是苍天的安排,心头亦不知是喜是悲,一念初醒,立刻下意识地冲出火焰向门外奔出,但心念一转,立又顿住脚步。
  此刻火焰已将大殿吞没,片刻之后,正梁一断,所有在殿中之人便都要葬身于火窟之中。
  但是他明知如此,却也不能任令官锦弼两人被火烧死,急地转身,抓起两个尚未被火舌波及的锦墩,扑打宫氏父丈身旁四侧的火焰,刹那间他突又发现自己的气力竟也神奇地恢复大半,原来方才在外火煎熬,内火攻心之下,竟将方辛闭住的气血亦自解开了。
  展梦白知道宫锦弼此刻动弹不得,只希望他能快些完事,但是火苗有如狂涛一般涌来,展梦白纵然使出全力,却地无法阻住火势,只不过能保持火苗不烧在宫锦弼父女两人的身上而已,自己的衣袂却屡屡被火烧着。
  四面焦木纷落如雨,展梦白咬紧牙关,立心里保护宫氏父女到最后一刻,其实他与宫氏父女并无感情,只是见到别人命在垂危,他使立时会生出一种义烈之心,为了救人,他随时都能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到后来他身上已有数处被火焰灼伤,宫锦弼须发亦有数处着火,其实他本已可奏功,只因心有数用,一面照顾着宫伶伶,一面担心着火势,一面又在奇怪这少年的勇气与侠心,是以慢了一些。
  突见宫伶伶双目一张,宫锦弼吐了一口长气。
  展梦白大喜道:"老前辈好了么?"
  那知宫锦弼却向后倒了下去,他方才失血过多,此刻又耗尽了全身真力,实是再也支持不住。
  展梦白大惊之下,抱起了宫伶伶,拽起了宫锦弼,大喝一声,冲出火焰,只觉肩头一疼,似是被一段焦木击了一下,一口气冲到外面后,他已是狼狈不堪,脚步还是不敢停留,挣扎着将官氏子孙拖到一个小山坡上,在石上放下了宫伶伶,在树下放落了宫锦弼,他自己却"噗"地倒在地上。
  良久良久,展梦白方自喘过气来,只觉混身灼伤之处,俱都发起痛来,肩头一带,更是其痛澈骨,转目望去,山坡前一片火光冲天,想起自己方才的情景,当真是九死一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只听宫锦弼长叹一声,展梦白翻身坐起道:"老丈醒了!"
  宫锦弼大声道:"你说什么?"声音之大,吓人听闻。
  展梦白愣了一愣,宫锦弼突又颜色惨变,要知他耳力本是异于常人,此刻却听不到别人的话了,他双目已盲,行动对敌,全凭耳力,那知他方才惊恐危难之中,竟连耳力俱已失去,此刻他只觉心头一寒,再也没有生命的勇气。展梦白也不禁暗叹一声,大声道:"在下展梦白,老丈听得到么?"
  宫锦弼黯然点了点头,展梦白具他并未完全聋了,心下稍存安心,将官伶伶抱了起来,放在宫锦弼怀里,宫锦弼轻轻拍着他孙女的身子,见她体温呼吸已渐正常,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只因他自己的牺牲,毕竟有了报偿。忍不住叹息道:"我生平未受人点水之恩,想不到......"
  展梦白道:"这是在下份内之事,老丈不必放在心上。"
  宫锦弼摇头道:"我已行将就木,受你大恩,怎能不报?你看来也是学武之人,我只有将剑法传你,聊为酬报!"
  这本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之事,那知展梦白却正色道:"老丈这是什么话,展梦白虽不才,却不是施恩望报之人,老丈如此做法,岂非将展梦白看成了畜牲,展梦白万万不能接受?"
  宫锦弼怔了一怔,道:"你可知道方才只要稍迟半刻,你也没有命了!"
  展梦白道:"方才在下早已将生死之事忘却!"
  宫锦弼道:"那么你为何要拼死来救我祖孙两人的性命?"言下之意,自是有些奇怪。
  展梦白道:"救人性命,难道还要有什么原因么?"
  要知两人说话,只要其中有一人耳力不佳,语声必定特大。
  展梦白生怕宫锦弼听不清楚,自是放声而言,宫锦弼自己耳力不佳,说话也是大声呼喊,两人虽是款款而谈,但听起来却似互相叱骂一般。
  宫锦弼默然半晌,长叹道:"老夫一生阅人多矣,你这样的少年,却从未曾见过,你越是执意不肯,老丈越是要把剑法传授于你,我一生绝技,有了你这样的传人,也可放得下心了。".展梦白道:"但望老丈不要强人所难,在下若是受了,岂非等于是个有心施恩,乘人于难的畜牲了。"
  别人要传他武林绝技,他却勃然大怒起来,宫锦弼一生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求他传授剑法,实未想到世上居然有人会拒绝自己,见到展梦白这样的性格脾气,心里更是欢喜,自怀中摸出一本绢册,道:"我又聋又瞎,已去死不远,我虽早已活够,但却有两件事还放不下心。"
  他语声微顿,长叹道:"一是我孙女年龄尚幼,二是我绝技未有传人,如今我将两件事都交托你,这绢册之上,便是我一生武功的精华,你拿去吧!"语言之间,彷佛立时就要死了,要知一个纵横武林的英雄,一旦变成又聋又瞎,再也不能与人争胜,其心境自是可想而知。
  展梦白慨然道:"老丈托孤于我,在下自是义不容辞,但这本剑法秘岌,在下却不能接受,只能代为保存......"
  语声未了,山坡下突地如飞掠上一条人影,右手一剑自宫锦弼胸前刺入,左手一把夺去了那本绢册,夜色中只见他锦衣垂髻,赫然竟是"粉侯"花飞门下那八个童子中仅存逃走的一个。
  原来他方才连滚带爬的逃了出来,实已被骇破苦胆,逃到这山坡上,竟滚了下去,下面荒草如林,他在里面,倒也十分隐秘安全,便索性不爬起来,躺在草里歇息,只听山坡上脚步奔腾,到后来渐无声音,他惊异交集之下,不觉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展梦白与宫锦弼两人互相呼喊,他才惊醒,将展、宫两人的对话,全都听在耳里,心中不觉大喜,自己对自己说:"花旺呀花旺,你逃了出来,便不能回去,已是无家可归的人,你若想日后扬名江湖,这便是你的机会来了,宫老儿已是又聋又瞎,那也不值畏惧,你只要抢到那本绢册,何患剑法无成!"心中虽还有些胆颤,但一咬牙根,便跃了出去。
  他全力一剑,直利人心,宫锦弼声都未出,便已绝气。
  展梦白大喝一声,翻身跃起,花旺心里终是胆寒,右手一拔,那知长剑已入宫锦弼的胸骨之中,竟拔不出来。
  花旺满手冷汗,索性连剑也不要了,跃下山坡,如飞逃去,展梦白扑了过去,但满身灼伤,肩骨几碎,气力又早已消竭,一扑之下,竟跌在地上,眼看着凶手如飞逃走,却无法追赶,怒极之下,竟也晕绝过去。
  黎明虽近,但此刻夜仍很深,山风过处,吹得宫锦弼的苍苍须发,和那剑上的丝穗一齐不住飘舞。
  这称雄一世的武林剑雄,剑下不知伤了多少陌生人命,谁知到头来竟也死在一个陌生人手中,他将"粉侯"花飞门下的八个童子杀了七个,却不想自己竟会被仅剩下的一个童子一剑杀死!
  晨星寥落。
  大地上已开始弥漫起凄迷的白雾,氨氨在黯淡的山林间,遥远处传来一声声牧童的短笛,飘散在凄迷的雾里。
  展梦白以那童子拔之未起的长剑,寻了处山隐隐僻之地,掘了个浅坑,葬下了一代剑雄宫锦弼的身。
  世事是多么奇妙,有谁想得到这在武林中没没无闻的少年,不到一个月里,竟亲眼见到武林"七大名人"中的两人死在自己面前,而且还亲手埋葬了他们的身,而他自己,在这月里,虽然历尽了艰难困苦,痛苦屈辱,却终于还是坚强地生存了下来。
  然而他此刻心中却是悲愤交集,他只恨自己的武功太弱,既不能保护那又聋又瞎的老人于前,又不能为这老人捉住凶手仇人,他虽然有数次获得绝世武功的机会,但是他却藏起了布旗与秘岌,叱退了"离弦箭"杜云天,又将"千锋之剑"的无上剑法拒之于千里之外。
  他这样做法是否愚蠢,这连他自己地分辨不清,他只知道唯有如此做法,才能使自己心里获得平静,上无怍于天,下无愧于人,他既不后悔,更无遗憾,只是这一些淡淡的恫怅与萧索。
  难道这就是英雄的人生?
  ,在浅浅的坟头旁,他上眼,冀求能得到片刻的安息,在他身旁,有一柄无鞘的长剑,和一管青竹的萧。
  长剑闪闪生光,他留下它是为了要宫伶伶记得今日的仇恨。
  竹萧却是陈旧而平凡的,淡青的颜色,已有些枯黄,他留下它却是为了要让自己永远记得今日的事,这竹萧不知被宫锦弼摸了多少遍,上面不知有多少这老人的爱和手泽,他不忍抛去,他留下它,也是为了要存下一分对这英雄一世,但却凄凉而死的老人的怀念。
  在旁边一堆浅草上,静卧着的是伶仃孤苦的宫伶伶,她内伤虽已愈,外伤却仍剧,展梦白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在甜甜的沉睡中渡过这一段悲哀的时光,他不愿她看到那老人惨死的身和凄凉的坟墓。
  但是,一个满身火伤,满心创痛的褴褛少年,和一个伤重垂危,伶仃无依的垂鬓弱女,又能走向何处?前途茫茫,唯有一叹!
  天光终于大亮,展梦白抱起宫伶伶,走下山坡,到了大路,路上行人见了他们,俱都走得远远的,展梦白也不在意,自管昂首而行,别人轻贱于他,他更没有将别人放在眼里。
  到了无锡,展梦白寻了个最小最破的客栈住下,在街上买了些金创之乐,为宫伶伶敷在伤口上。
  他虽然衣衫褴褛,但离家时却带了不少金珠,是以旅囊倒也并不羞涩,所选的金创之药,俱是上上之品,宫伶伶伤势果然渐有起色。
  这女孩一生下世便丧了父母,她爷爷又是生性耿介。从不妄取一文,是以甚是落魄,别人还在牵着爹娘衣角索食要糖的时候,她便跟着那落魄的老人流浪江湖,她五岁时老人眼睛瞎了,她日子更是艰苦。
  她大好的童年岁月,便是在如此凄凉环境中渡过。但是她从来没有怨言,她虽然小小年纪,却早已学会了忍受。
  凄凉的岁月,养成她一种奇特的性格,生命中太多的忧患,使得她不敢冀求幸福,她出奇的沉默,醒来后只问了一句:"我爷爷呢?"展梦白不忍将实情告诉她,只说她爷爷过两天就会来的。
  宫伶伶又问了句:"我爷爷有没有怪我?"展梦白含笑摇头,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
  她对于自己的伤势与处境,完全没有提起一字,彷佛只要她爷爷没有怪她,她便已心满意足,自此她再也未发一言,只是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展梦白见她如此.心里既是悲哀,又是怜惜,对她自是十分体贴,决定在她伤势未愈前,绝不动身。
  她身受展梦白的爱护,也没有出口称谢,只有在地那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却不时无言地流露出一些感激的情意,每日清晨只问一句:"我爷爷回来了么?"这一日里便再不出声。
  这么过了两天,展梦白无所事事,终日藉酒浇愁,店中人本怕他无钱付店,只等到展梦白拿出大把银子,才暗暗放心,展梦白冷眼旁观,心里不禁冷笑,炎凉的性情,他早已看得多了。
  那知那些金创药虽然昂贵,却无灵效,两日后宫伶伶的伤势突又转剧,全身烧得火热,她虽然咬紧牙关,不肯呻吟一声,但却掩不住目光中的痛楚之色,展梦白见了,又急又痛,想到她在大殿中咬住嘴唇,不发一声的模样,又不禁黯然神伤。
  他立刻自店伙口中,问出了无锡城里一个最负盛名的伤科大夫,乘夜而去,那大夫已将睡了,见了展梦白这等衣衫,在客厅一转,问了两声,淡淡说了声:"夜深无暇,你另请高明吧!"话未说完,站起送客。
  展梦白大怒道:"人命关天,你去是不去?"砰地一掌,将身测的茶几震得片碎,那大夫见了,那里再敢不去,腹中连声暗骂,坐上大车,到了客栈一看,更是大叹倒霉,捏着鼻子进去,一看宫伶伶的伤势,眉头皱得更紧,道:"这创伤再偏三分,便人心脉......"
  展梦白大喜道:"既未伤及心脉,必是无妨的了。"
  那大夫满腹冤气,冷冷道:"伤着心脉,反可少受些罪。"
  展梦白惊道:"如此说来,她......她......"
  那大夫拱手道:"学生实在无能为力,恕罪恕罪。"
  展梦白见了他的神情,想到那秦瘦翁的样子,心中又悲又怒,那大夫话也不敢多说,提着药箱,狼狈走了,展梦白一面安慰宫伶伶,一面又去请了几个大夫,也是连药方未开就拱手走了,展梦白望着病榻上的宫伶伶,口中连说无妨,但目中却已不禁流下泪来。
  宫伶伶突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凄然一笑,道:"叔叔,你不要难受,我本就自知命苦,是活不长的!"
  小小年纪的人,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展梦白心里宛如刀割,那轻轻一声叔叔,更令他心里感动,伸手一抹泪痕,强笑地道:"谁说你命苦,谁说你活不长的,像你这么乖的孩子,老天一定会保佑你。"
  宫伶伶摇头道:"叔叔,你不要安慰我,我心里真的一点也不难受,只是有些奇怪,爷爷他为什么还不来呢?"
  话声未了,她突然转过头来,展梦白见她肩头不住抽动,知道她不愿自己看到她在流泪,她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却时时刻刻不愿别人伤心,展梦白热血上涌,大声道:
  "伶伶,你不会死的,叔叔若是不能将你救活,叔叔我也不要活了!"大步奔了出去。
  夜色深沉,展梦白犹在街头踯躅,他纵是天大英雄,纵有天大勇气,但此刻却不敢去看那小小女孩忍泪的眼睛,只因他实在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来挽救这可爱女孩的性命,死神的魔掌,当真是冷酷无情。
  风来风去,星升星落,天边又自露出曙色,街上渐渐有了行人,见到展梦白这付失魂落魄的模样,只当他是个疯子,更加不敢走近。
  突听一声呼喊,一行镖车的队伍,自街头浩荡而来,镖车上斜插着一面锦旗,锦旗上绣着的是一只火红的狮子,两个镖头,身穿华服,跨着大马,指点谈笑而来,顾盼之间,洋洋自得。
  展梦白心头一片死亡阴影,这些天他经历死亡已太多了,眼前茫茫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两个镖头见到个褴褛汉子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浓眉齐地一轩,左面一人呼哨一声,右面一人叱道:"闪开!"方待一鞭挥下,那知这褴褛的汉子,已霍然转过身来,抬头望了他两人一眼。
  左面一人呆了一呆,只觉这一双眼睛,其利如剑,定必在那里见过,喃喃道:"朋友好生面善,不知......"
  展梦白面色一变,道:"你看错了!"大步避入檐下,他心情如此萧索落寞,实在不愿见到故人。
  那两个镖头策马走了几步,左面一人,犹在垂首思索,右面一人含笑道:"西门兄,那汉子那般落魄,你怎会认得,想必是看错了?"
  左面一人摇头道:"人们如有那样一双锐利的眼神,必定不会是寻常人物,只恨我明明知道必定曾经见过此人,一时又偏偏想不起来。"此人面色赤红,身材魁伟,神情十威猛,但衣着却极为华丽,有如走马章台的纨裤公子。
  展梦白望着他两人的背影,只听镖车队伍之后,一高一矮两个趟子手,已在呼喊起镖号。
  矮的一人声音雄浑,缓缓呼道:"威......震......八......方。"
  高的一人声音尖锐,急地呼道:"南狮西门,北狮东方,武林双狮,威震八方......"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口,声音一高一沉,一急一缓,配合得甚是佳妙,宛如一弦、一管两件同时吹奏的乐器一样。
  展梦白暗叹一声,在嘹亮的呼声中,悄悄避入了客栈,在房门外徘徊半晌,终于推门而入。
  晨光熹微,穿窗而入的朝阳,照得房中满是尘埃,展梦白轻轻道:"伶伶,你好了些儿--"
  目光转处,语声突顿,床上被褥零乱,床边窗子大开,那宫伶伶竟已踪影不见,展梦白心头大震,只见桌上粗磁菜碗下,压着一张粗糙的纸笺,上面零乱地写着两行幼稚的笔迹,赫然竟是:
  "叔叔!麻烦了你许多天,现在我要去找爷爷了,我知道大概已永远找不着他老人家了,但我只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去死,无论天上地下,我总有一日会找到他老人家的,叔叔,你说是么?"
  笔迹是幼稚的,显然出自幼童,但字句问的沉重与哀痛,却又是那般苍老,苍老得有如饱历沧桑的成人。
  展梦白双手颤抖,心如刀割,四肢软瘫,噗地坐到椅上,突听门外哈哈一笑,一个锦衣赤面的高大汉子,推门而入,笑道:"展世兄,我毕竟想起你了,你既然到了无锡,怎不住到我那镖局中去--"转首见到展梦白的神情,笑声为之一敛,仍然接口道:"你心里若有什么忧愁之事,看在令尊大人与我数十年的交情,也该说给我知道,难道三两年不见,你便忘了你这西门二叔了么?"
  潦倒落魄之中,骤然见到如此诚恳热情的父亲故人,展梦白心头更是一酸,他不愿眼中的泪先被人见到,霍地转过头去,却将手中的纸笺,交给了这锦衣赤面的汉子,也就是"红狮镖局"江南支店的主人,与河北保定府的东方狮两人,合称"武林双雄"的西门狮手上。
  西门狮见到这张纸笺,神情亦是微微一变,简略地问了几句,长叹道:"这只怪你为何不早些......唉!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幸好她一个小女孩子,孤孤单单的必定走不甚远,展性兄,你只管随我回去将息,待我令手下的兄弟四下寻找,想来必定找得到的。"
  展梦白茫然点了点头,茫然走了出去,他本就不善拒绝别人真诚的善意,何况此刻疲惫与悲哀更已使他心里没有主意,到了"红狮镖局"那气派甚是堂皇的大门前,还未入门,西门狮已吩咐摆下迎风之酒,展梦白多日潦倒,见到他如此盛情,心里更是感激。
  酒过三巡,西门狮道:"这次我自院南走镖回来,已不想再接生意,正好与展世兄你痛饮几日,然后--"
  展梦白道:"二叔你不想再接生意,可是为了"情人箭"么?"
  西门狮面色微变,长叹道:"不错......那一日我在途中遇着"崂山三雁"贺氏兄弟,才知道令尊大人的恶耗,唉,风雨飘零,老成凋谢,今后武林,便全要看展性兄你们这一辈少年英雄了。"
  展梦白面色苍白,方待说话,却见一个镖伙,遂巡着自后堂走入,附在西门狮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西门狮双目一张,厉声道:"他何时来的,是谁的主意将他留在此地?"
  那镖伙道:"二爷昨夜才来,说要住在此地,镖局里谁敢说不?"
  西门狮冷"哼"一声,道:"他此刻起床了么?"他为了招待展梦白,到此刻征尘朱洗,连后院都未曾去过,与他同来的那个镖师,却已在净身沐浴了。
  话声方了,只听大厅旁的穿廊里,有人答话道:"小弟听得大哥回来,已在饮酒,便赶来前面,还要为大哥引见一位朋友。"语声尖锐,笑声阴森,笑语之声,方自传来,展梦白神色便为之大变。
  只见门一掀,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人,高的面如淡金,似有病容,矮的两腮无肉,目光闪缩,赫然竟是"金面天王"李冠英,"笔上生花"西门狐两人,西门狮虽是满面不愉之色,却仍然长身站起,道:"毋庸引见了,这位李兄我也认得的,却未想到李兄竟会与你同行?"
  西门狐咯咯乾笑道:"李兄,原来你也认得我大哥的,我这大哥对谁都好,就只对他嫡亲的弟弟,有些......"
  突见李冠英面色大变,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西门狮身后,不禁随之转目望去,便赫然见到展梦白那一双锐利的眼神,心头一震,失声道:"展梦白,你......你竟然还没有死?"
  展梦白冷笑一声,端坐不动,李冠英满身颤抖,道:"姓展的,你......你将她带到那里去了?"脚步一抬,便要冲向展梦白。
  西门狮面色一沉,横身挡在他面前,道:"李兄,你莫非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李冠英目光赤红,大声道:"好好......姓展的小子,你有种出去么?"他为了寻找陈倩如,却不知陈倩如已死在荒林中被孙玉佛点了"死穴",一路自杭州来到此地,突地见了展梦白,自是心神激动,不能自主?
  西门狐冷笑道:"上次被你逃了一命,这次你还逃得了么?"两人身形一闪,一左一右,向展梦白迫去。
  西门狮伸手一拍桌子,厉声道:"住手!"
  西门狐道:"大哥,你可......"
  西门狮道:"谁是你的大哥,我西门狮可不配有你这样的好兄弟,你竟敢在此无礼,便请快些给我出去!"
  西门狐冷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大哥你竟这般与淫贼为伍......"展梦白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李冠英飞步跟出,西门狮面色铁青,纵身一掠,三人一齐跃到院中。
  李冠英厉喝道:"西门兄,最好你莫来多事!"
  西门狮怒道:"你要怎地?"
  李冠英大步走出镖局门外,回身道:"姓展的,你敢出来么?"
  西门狮道:"展世兄,留步......"展梦白却也走出门外,李冠英双臂一振,左拳右掌,直击过去,西门狮横身挡了他一招,两人竟在镖局前动起手来。第八章花艳花狂
  李冠英拳风虎虎,大怒喝道:"西门狮,我已给你面子,走出镖局,你还要多事么?"
  说话之间,撇开西门狮,冲到展梦白身前,展梦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闪身避过他一招。
  西门狮怒喝一声,突听身后"叮"地一声,西门狐手持双笔,已来到他身后,冷冷道:
  "大哥,你还是莫管闲事的好!展梦白这淫贼......"
  西门狮喝道:"放屁,你才是淫贼!"一脚踢向李冠英,一拳击向西门狐!
  西门狐道:"你定要多事,小弟只得无礼了!"左笔点向展梦白,右笔玷向西门狮的脉门。
  刹那之间,四人竟斗在一起,混战起来,镖局里出来的人,楞然立在门口,却不知帮谁是好。
  街头突地蹄声大起,一辆八马并驾的华丽马车,在滚滚尘烟中飞驰而来,后面一连串也跟着八匹健马,车辕上却跨着一个劲装大汉,赶车的见了在街小混战的四人,不但不将车势放缓,反而呼哨一声,别地一鞭,横击在前面匹马的马背上。
  马车奔行更急,有如风驰电掣一般,立在镖局门口的汉子,齐声惊呼道:"赶车的,你瞎了眼么?"
  此刻李冠英、西门狐两人,已居下风,西门狐只见展梦白一拳击来,拳势刚烈,势不可当,方待转身避过,马车已飞驰而至,他大惊之下,纵身一跃,跃上了马背,赶车的怒骂道:"你我死么?"一鞭挥击而来。
  西门狐回手一笔,笔身卷住了鞭梢,车马飞驰不停,转瞬间已冲出丈余,西门狮、展梦白,齐地怒叱一声,飞掠而去,镖局中的镖师、镖伙,也抢步下了石阶,健马一阵长嘶,长街上立时大乱,西门狐暴喝一声,将那赶车的拉下座来,赶车的撒手甩,在地上连滚数滚,西门狮却嗖地跃上车座,一把抄住了绳,展梦白五指如钩,紧紧抓住了车辕。
  八匹健马,仰首一阵长嘶,马车霎然刹住,跨在车辕上的大汉,怒喝一声:"找死!"
  甩手一掌,切向展梦白的手腕,展梦白方待反腕抓去,那知这大汉目光瞧了展梦白一眼,掌势突地停顿,失声道:"原来是你!"
  展梦白凝睛一望,亦自诧声道:"是你!"两人一齐呆在当地,原来这大汉竟是方巨木!
  马车后八匹健马上,各自坐着一个勤装大汉,此刻有的已跃下马鞍,与镖师动起手来,有的仍端坐在马上,手挥长鞭,将镖伙乱打得叫苦连天,那赶车的却已跌得鼻青脸肿,在地上爬不起来。
  西门狮奋力挽住了马车,嗖地跃下车座,怒喝道:"是那里来的狂奴,敢在红狮镖局前撒野!"
  喝声未了,只听车厢中轻叱一声,车门大开,一个身穿锦缎长衫,腰扎一条火红丝条的玉面少年,一脚踏着车座,斜斜倚着车门,他双手衣袖,高高挽起,左手食指,戴着一枚发亮的翠玉斑指,右手之中,却拿着一管长过三尺的翡翠烟管,双目有如明星一般,令人不敢逼视。
  那八条勤装大汉,一见这锦衣少年,齐地垂首肃立,不敢再动,镖局中的弟兄见了这锦衣少年,亦是眼前一亮,楞在当地!
  只见这锦衣少年伸手一指,那长长的翡翠烟管,几乎指到西门狮的面前,道:"是你把咱家的马车拦住的么?"
  西门狮气往上冲,挺胸道:"不错,你要怎样?"
  锦衣少年仰天笑道:"好好,这人倒还有些胆气。"伸手一撩衣襟,一步跨下了车辕,大摇大摆地走了两步。
  此人神情装束,在华丽中混杂着狂放不羁,既似骚人墨客,又似纨裤子弟,但说起话来,话声却娇柔有如女子,一双明亮的眼波,在刚强之中,也带着些女子的妩媚之意,走过展梦白时,双眉微微一皱,道:"快生将手拿开,不要弄脏了我的车子。"
  展梦白双眉一挑,锦衣少年却已霍然转过身去,朗声道:"方巨木,你认得这些人么?"
  方巨木垂手道:"小人只认得这位......"
  他随手一指展梦白,锦衣少年截口道:"他的手拿开了么?"
  方巨木道:"这位便是三夫人的......"
  锦衣少年"噢"了一声,似乎也甚是惊奇,回身上下打量了展梦白几眼,道:"奇怪奇怪,三阿姨那样爱乾净,你为什么这样脏?"
  展梦白怒道:"我的事与你无......"
  锦衣少年大声道:"方巨木,找两件衣服给他,回头咱家还有事问他!"他似乎永远不愿听人将话说完,每次总是只要别人说话一半,他使截口打断,西门狮见他竟似与展梦白是亲戚,心中不禁大奇,却将满腔怒火抑制下去,沉声道:"在下西门狮,乃--"
  锦衣少年一挥烟管,道:"你不要说了,咱家方才本想叫你们叩头为礼,既然他是三阿姨的儿子,你们也连着占了便宜。"回首道:"让出一匹马来给他,立刻动身了。"
  他说话又急又快,根本不给别人说话机会,彷佛将别人都看成他的奴才一般,西门狮浓眉一扬,沉声道:"我方才本想叫你叩头陪礼,但你既是展性兄的相识,咱家只好让你占些便宜。"
  锦衣少年扬眉道:"你说什么?"
  西门狮道:"你说的是什么!我说的便是什么!"
  锦衣少年双眉微微一皱,掌中的翠玉灯管,突地出一片碧光,有如天神倒挂一般,向西门狮当头卷下。
  西门狮一惊撤身,连退数步,锦衣少年哈哈笑道:"你胆气虽然不错,但武功却太差了,我这一招里故意露出四处破绽,你只要看出一处,便可立在当地毋庸动弹,这样的武功,还想和咱家动手么?"
  回转身去,再也不望西门狮一眼,伸手一拍展梦白肩头,笑道:"快骑上马,随我走吧。"
  话犹未了,李冠英已大喝一声,扑了过来,喝道:"等我打杀了他,你再带走他的首级!"
  锦衣少年道:"你武功难道比那红脸还要高么?"
  李冠英厉声道:"这姓展的与我仇深知海,你武功便是比我高十倍,我也要和他拚了!"
  锦衣衣少年仰天笑道:"好愚蠢的人,你武功若比咱家差了十倍,还有什么好拚的!"
  手腕一振,翠玉烟管又自出一片碧光,李冠英只见这一片碧光中果有几点破绽,双足钉定,闷哼一声,五指箕张,向烟管抓了过去,锦衣少年大笑道:"蠢才,你上当了!"
  笑声中手腕一反,那亮银的烟斗便已敲在李冠英左肩"肩井"穴上,李冠英木立当地,竟已不能动弹。
  锦衣少年道:"我这独门点穴无人可解,你还是乖乖站在这里呆上几个时辰,谁若要妄解穴道,引起他的内伤却莫怪咱家未曾言明在先。"左脚跨上车辕,突又回首道:"你怎地还不上马?"
  展梦白道:"你要我上马随你走么?"
  锦衣少年道:"不错,等你换件乾净衣衫,我有许多话要问问你。"右脚也跨上了车辕。
  展梦白仰天狂笑道:"你嫌我脏,我都还嫌你脏哩,你若是有话问我,先脱下衣服让我嗅嗅你身上可有臭气?"他见了这少年如此狂傲,满心怒气,不可宣,言语也刻薄起来。
  方巨木颜色大变,惶声道:"展公子,二宫主对你一番好意,你怎可对地无礼?"
  展梦白笑声一顿,诧道:"宫主?她......她是个女子?"
  众人心中亦是满心惊诧,江湖中以旱烟作为打穴武器的高手虽不少,但其中那有一人会是女子,只听方巨木沉声道:"正是!"
  众人目光一齐向这"二宫主"望了过去,那知她却大笑道:"咱家本不相信你会是三阿姨的儿子,但见了你这脾气,却当真和三阿姨毫无二致,来来来,咱家倒要让你嗅嗅身上可有臭气?"
  展梦白呆了一呆,面颊不禁微微红了起来,"二宫主"笑道:"你若是不敢来嗅,便乖乖跟我走吧,再要推三赖四,便不是大丈夫了!"
  展梦白几曾见过这样万事俱不在乎的女子,一时反倒怔住了。
  西门狮亦是满心惊诧,这老江湖已看出展梦白与这女子关系非比寻常,当下心念数转,道:"展性兄,我若寻着那孩子便留下她来,在这里等你。"
  与他同行的镖师生怕又生变故,连忙道:"正是正是,展公子你只管放心随......随这位宫主谈话去好了!"
  展梦白怔了半晌,一言不发,拧身掠上一匹空马,李冠英双目圆睁,满头大汗,却无法动弹一下。
  西门狐见了这女子的武功,那里还敢多口,只见她"砰"地一声,关上车门,那赶车的早已揉着腰爬上车座,此刻马鞭一挥,赶车上路,口中却暗暗骂道:"保镖的奴才,果然没有一个好人。"
  展梦白在马上微一抱拳,烟尘大起,车马又复启行,只听马嘶声不绝于耳,车马已转出长街。
  西门狐在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男不男,女不女,像个妖精!"一把抱起李冠英,便要向镖局内走去。
  西门狮面色一沉,厉声道:"我与你恩义早已断绝,你再踏上这石阶一步,我便打杀了你!"
  西门狐回望一眼,只见四下镖师,眼中都有厌恶之色,冷笑道:"走就走,你日后莫要后悔便是了。"
  西门狮怒叱一声:"滚!"挥拳击去。
  西门狐连退几步,转身便走,口中犹自冷笑道:"别人一招中四处破绽俱未看出,只会对着自己弟弟发威,又算什么......"突地见到西门狮踏上一步,再也不敢多话,如飞奔出街头。
  这条街甚是僻静,但一转出去,市面便颇为繁盛,西门狐手里抱着李冠英,口里叹着气道:"李兄,你看看,亲生兄弟都是这种样子,小弟对你却又是怎样?你我若不是生死与共的交情,小弟又怎会为你受这些闲气,只望你日后......"
  他一面说话,一面向客栈走了进去,说到这里,突见客栈中走出一个满面忧郁的青衫老人,赫然竟是杜云天,语声不禁立刻为之一顿,杜云天见着他两人面容亦为之一变,怒叱道:"过来!"
  西门狐虽然不知孙玉佛将奸夫赖在他身上之事,毕竟做贼心虚,心胆俱寒,生怕逃得不快,一把放下李冠英,嗖地掠出门外,便撇下他口里方才还说是"生死与共"的朋友,溜之乎也。
  杜云天赶到门口,只见街上万头耸动,那里还有西门狐的影子,光天化日,他自然不便追赶,回身看了李冠英一眼,冷笑道:"愚才,你将奸夫视作好友,却无端冤枉了别人,若不是看在你气已受得够了,老夫怎能饶你?"说话之间,飞起一脚,向李冠英踢去。
  他这一脚本待要解开李冠英的穴道,却不知李冠英所中的乃是帝王谷之独门手法,李冠英身子不能动弹,心里却清清楚楚,听到杜云天这一番说话,当真是又惊又怒,忖道:"蠢才蠢才......难道我当真是个蠢才么?"突觉全身一震,气血反流,当场晕厥过去。
  杜云天一脚踢出,李冠英仍是动也不动,心中不觉大奇,怒叱道:"你在装死不成?"
  叱声未了,突见一个店伙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着道:"不好了,老爷子的那位千金,一脚踢开了门,上房飞了。"
  杜云天心头一惊,蹂足道:"她......她......"口里一个字未曾说出,人都已奔入后院,要知杜鹃神智仍未清醒,一个迷迷糊糊的女孩子孤身在外,当真是太过危险。
  李冠英晕倒在地,久久不醒,店里的掌柜伙计,一个个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掌柜的道:"此人若是死在这里,如何是好?"
  店伙道:"不如将他扛出去,随便往那里一送,反正......"
  话未说完,掌柜的已连声称好,立刻命两个店伙将他抬起,那知店门外突地走入一个绝色少女,眼波一转,道:"你们在做什么?"
  店伙心虚,不能答话,那少女瞧了李冠英几眼,轻轻一探他脉息,面色一沉,道:"快将他送入房里。"
  店伙道:"但......但......"
  那少女沉声道:"他人还未死,你们便想私埋人口么?"
  店中见她年纪轻轻,但服装华丽,气度不凡,那里还再敬违背,只得将李冠英送入了上房。
  过了两个时辰,李冠英穴道自解,人也缓缓醒来,有如做了一场噩梦一般,但他却再未想到梦醒时身旁竟坐着一个绝色少女,大惊之下,凝睛一望,只觉她面貌甚是熟悉,仔细一想,赫然竟是"出鞘刀"吴七那日送到秦瘦翁那里去的爱妾,不禁失声道:"吴夫人,你竟会到了这里?"
  绝色少女微微一呆,展颜笑道:"你认得我么?"
  李冠英惶声道:"吴老前辈在那里?"
  绝色少女道:"他在那里,与我何关?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提起那老匹夫的名字。"
  李冠英大奇道:"吴夫人,你......你......"
  绝色少女道:"我名叫孟如丝,谁是那老匹夫的夫人?"端起一杯热茶,送到李冠英口边。
  李冠英那日见到"出鞘刀"吴七对她那般关切,简直爱如性命,想不到她对"出鞘刀"欲如此轻侮,当下心念一转,便想起了自己与陈倩如又何尝不是如此,此念一生,不禁与"出鞘刀"大起敌忾之心,伸手一堆杯子,怒道:"男女授受不规,姑娘请站远些。"
  孟如丝呆了一呆,突又展颜笑道:"你内伤方愈,生不得气的。"她面如莹玉,眼波如水,此刻展颜一笑,当真是百媚横生,若是别人与她对面而坐,见了她如此笑容,那里还能控制心神。
  但李冠英见了她如此笑容,想到自己淫荡的妻子,心里更是怒火上涌,大怒喝道:"出去出去,我死了也不用你来费心,你若是再不出去,我便要下床赶你了!"语声严厉,丝毫不留情面。
  那知孟如丝媚笑更甜,道:"你先喝了这杯茶再说!"伸手一挣袖子,露出一段嫩藕般的玉腕。
  地出手相救李冠英,本是一时侧隐之心,但李冠英此刻如此神情,竟丝毫不为她美色所动,却使她不禁动了好奇之心,她从来被"出鞘刀"娇宠惯了,以为世上男子,都是见了美色便要摇尾乞怜的动物,"出鞘刀"对她越好,她心里越是厌恶,此刻李冠英对她侮辱怒骂,却反使她芳心荡漾。
  只见她一手去揽李冠英的脖子,一手将茶碗送了过去,那知李冠英突地挣扎坐起,推开茶碗,怒骂道:"吴老前辈那般英雄,有什么对不起你,你这种样子若是被他见了,你还有脸做人么?"
  孟如丝道:"他见了又怎样?他年纪大得可以做我爷爷,我不偷偷跑出来,难道还要跟他一辈子!"
  李冠英一听她竟也是个私奔而出的女子,怒火更大,戳指骂道:"你......你......无耻!无耻!"
  孟如丝笑道:"你骂我么?"
  李冠英道:"我自是骂你,不骂你难道是骂狗么?"
  孟如丝道:"再骂几句......唉!我一辈子都没有人骂我,心里总在想被人骂骂该有多好。"
  李冠英几乎气得又晕过去,只听孟如丝轻轻道:"你受了伤,又是孤孤单单一人,让我陪着你,替你解除寂寞,服侍你的伤势,有什么不好,难道是我生得太魏了,配不上你?"
  李冠英含恨忖道:"别人污辱了我的妻子,我为何不能还报别人?"一念至此,狞笑道:"你当真愿意跟着我?"
  孟如丝具他满面怒容,目光凛凛,当真满身俱是男子气,与"出鞘刀"的温柔体贴相比,又是一番风味,立刻轻轻点了点头,李冠英道:"你这样的贱人,见得多了,你若要跟我,我时时刻刻都要骂你,随时随地可以将你甩掉,但你却不能骗我一句,否则你此刻便快滚出去|"孟如丝媚笑道:"我怎么会骗你,我要好好地服侍你......"
  李冠英骂的越凶,她却越觉得这种男子粗犷的味道迷人,果然将李冠英服侍得无微不至,李冠英终日骂不绝口,呼来此去,直将他在陈倩如身上所受的怨气,全都发到这淫贱却更愚昧的女子身上。
  要知世上淫荡的女子,若非最最奸狡,便是最最愚昧,聪明的男子永远都不该将此点忘记。
  车马飞奔,八条大汉,合乘六骑,方巨木也骑上了马,与展梦白并辔飞驰,一面悄声道:"展公子,那日在......"他一心想打听"千锋剑"的下落,那知展梦白只是冷哼一声闭口不语。
  方巨木讨了无趣,强笑搭讪道:"只奇怪我家粉侯自那日之后,也不知走到那里去了,幸好我寻着宫主,否则真说不定要在江湖上流落了。"展梦白仍是闭口不语,方巨木无可奈何,自也不能再说。
  车马出城,奔行更急,彷佛要赶路似的,展梦白有些奇怪,本想问方巨木可是有急事赶路,但自己方才已将方巨木碰了回去,此刻自也不便问他,只见两旁树木倒飞,地势渐渐空旷,日色却渐渐偏西,竟已过了向午时分,他饥肠辘辘,渐觉不耐。
  突地迎面一阵清风吹来,抬眼望处,前面一片天水相接,竟已到了烟水苍茫的太湖,遥望湖上风帆点点,白帆碧波,相映成趣,只可惜展梦白心事重重,那有心去领略这天然景致。
  车马又绕湖奔了半晌,那"二宫主"方自车厢中探出头来,指点了两句方向,便道:
  "停下,到了。"
  展梦白只见前面林木青碧,竟是一片桑园,繁密的桑林中,不时有许多身材窈窕的采桑女子,出入谈笑。
  江南少女,本多佳丽,但这些采桑女子,却更是出色,那"二宫主"下了马车,深深吸了口气,道:"想必就是这里了!"回首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展梦白两眼望天,有如未闻。
  方巨木垂首道:"展公子的台甫彷佛是上梦下白。"
  "二宫主"笑道:"展梦白......哈哈,你做梦时难道常常梦见李白么?这名字倒有趣的很。"
  展梦白突地大声道:"喂,你叫什么名字?"目光却狠狠望向方巨木。
  "二宫主"大笑道:"不用他说,咱家自己告诉你,咱家便是萧飞雨,你可要记清楚了。"
  展梦白冷冷道:"雨也会飞的么,嘿嘿,有趣的很。"
  萧飞雨笑道:"有趣的很,有趣的很,只是你这身打扮,去见我的朋友,就无趣的很了。"
  展梦白道:"谁要去见你的朋友?你若有话问我,只管快问,若是无话问我,我便要告辞了。"
  萧飞雨道:"你既是我三阿姨的儿子,我便要好生照顾你,怎么能让你穷成这种样子,岂非丢了三阿姨的人?"
  展梦白道:"你要说的便是这句话么?"一跃下马,冷笑道:"告辞了!"微一抱拳,便要走了。
  萧飞雨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便该乾乾脆脆,说话更该如白染皂。既不敢过来嗅我,便该乖乖地跟着我,怎地此刻又要走了,难道是怕我么?这样的男子汉,却连咱家都不如了!"
  展梦白冷冷一笑,道:"像阁下这样的女子,世上倒也少见的很。"脚步却终于停了下来。
  萧飞两大笑道:"人生世上,自然要做少见的人,否则岂非无趣的很,快换了衣服,随咱家去见个朋友,咱家到了江南,只不过结交了她一人而已,看在三阿姨的面上,说不定我还要替你--"
  展梦白面色一沉,截口道:"我一句话输了给你,只得等你说完才走,但你问的话我是否回答,可就不定,你若要我事事听命于你,那么我便宁愿食言,也要告辞了。"
  言语之间,桑林中已嬉笑着走出一群采桑少女,人人俱是青巾包头,青衫窄袖,其中只有个身材高挑的云鬓少女,却穿着一身雪白的轻罗短衣,被那一群青衣少女围在中间,有如群妃中的皇后一般。
  萧飞雨目光转动,大喜呼道:"柳家妹子......"
  那云鬓少女却已轻烟般婀娜奔了过来,娇笑道:"萧姐姐你真的来了,我真高兴死了......"
  萧飞雨一把拉起她的玉腕,笑道:"傻丫头,我说会来就一定会来,难道还会骗你,让你白等?"
  那少女"嗯"了一声,扭动腰肢,娇笑着不依道:"还说不要我等,我已等了好半天了。"
  展梦白见这少女眼波横飞,轻嗔娇笑,举手投足间,媚态入骨,彷佛弱不胜衣,不知万事俱不在乎,比男子还要狂放的萧飞雨,怎会与这样的女子结为知交,看来上天造人,的确奇妙的很。
  那少女不住娇笑,不住轻语,一个娇怯怯的身子,几乎都腻在萧飞雨身上,有如怀春少妇见到情郎一般。
  萧飞雨笑骂道:"我若是男子,真要被你迷死了。"
  那少女又"嗯"了一声,道:"不来了!"纤手轻轻一打萧飞雨的肩头,扭腰退了两步,忽地见到展梦白,双眉一皱,远远走了开去。
  展梦白根本未将这女子放在心上,此刻自是神色自若,毫不在意,萧飞雨却大笑道:
  "你也嫌他......哈哈,此人虽然不修边幅,说来却可算我表哥哩!"
  云鬓少女神色微微一变,道:"噢,你表哥?......"
  萧飞雨笑道:"柳家妹子,你见到男人就皱眉头,看到女孩子反而那么亲热,难道想做老处女么?"
  云鬓少女伸出手指,轻划面颊,笑啐道:"羞不羞,听你,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你呢?你见到男孩子就......就亲热是不是?"柳腰轻折,以手掩面,曲着身子,咯咯娇笑不住。
  萧飞雨道:"我根本就是男子,以后你该叫我哥哥才是......"向展梦白招手笑道:
  "她讨厌我们男人,我们就偏要在这里住她几天,柳淡烟,你敢不招呼我们?我就......就吃了你。"
  云指少女柳淡烟道:"你吃嘛......吃嘛......我就给你吃。"一个身子又向萧飞雨腻了过去。
  笑语之间,已走入桑林,一条白石砌成的小道,蜿蜒伸展在红褐色的泥地上,桑林未尽,前面突地现出一片花丛,万紫千红,竞相吐艳,香涛花海中,隐隐露出一角红楼,红墙绿瓦,青竹为篱,柳淡烟轻唤一声,两个明眸善睐的粉衣小鬟,便奔出开了篱门,憨笑迎人。
  萧飞雨拍掌笑道:"小丫头,你倒真会享福。"
  柳淡烟道:"地方若是太俗,还敢请你这位千金公主来么?"拉着萧飞雨的腕子,随在那粉衣小鬟身后,穿过一条雕花曲廊,栏杆外桃花正艳,香气醉人,桃花尽头,忽地又见一角飞檐,一道月牙门上,不知是谁写了:"花问小"四字,笔迹艳丽,亦有如桃花。
  花问小里,更是窗明几净,不着点尘,展梦白褛衣乱发,徜徉其间,神情仍是十分轩昂,他一身傲骨,便是到了深宫内院,也不会自惭形秽,方巨木衣着虽然甚是华丽,反倒有些手足失措起来。
  转瞬间柳淡烟便令开了一席精肴美酒,伺候的果然都是些云鬓粉衣的明眸少女,看不到半个男人的影子。
  那柳淡烟不住与萧飞雨谈笑,对展梦白十分冷落,展梦白只觉这少女忸怩作态,更是看也看不她一眼,只管开怀饮酒,他酒量本豪,那知萧飞雨竟然也是海量,酒到杯乾,面不改色。
  展梦白暗叹道:"只可惜她是个女子,别说不定倒可与我结为好友。"忽见厅后转出几个手捧丝竹乐器的少女,丁冬一声,奏起乐曲,又转出几个身披轻纱的少女,在堂前曼舞起来。
  曼舞轻歌,肴佳酒美,展梦白薄酒微醉,豪气顿生,夺了一具瑶琴,挥手而奏,他本极风流倜傥,丝竹弹唱,琴棋书昼,无有不通,这一曲瑶琴,直奏得四下的粉衣小鬓,俱都如痴如醉。
  萧飞雨拍手笑道:"不想你倒风雅的很?"自也夺过一具琵琶奏了起来,双音合鸣,声如天籁,柳淡烟眉问的不愉之色却更浓重。
  当夜柳淡烟便将这"花问小"让给萧飞雨睡了,看在萧飞雨面上,她也为展梦白收拾出一间小屋。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展梦白薄酒渐醒,万念俱来,隐约朦胧间,突听床边轻轻一笑,展梦白霍然坐起,只见萧飞雨不知何时已走了进来,笑道:"我只当你又烂醉如泥,那知你竟还未睡。"
  展梦白道:"夜深人静,你来作甚?"
  萧飞两大笑道:"夜深人静,才好说话,你只要莫将我看作夜奔的红拂,而看作闯室的虬髯便是了。"
  展梦白只见她一袭青衫,大辫盘顶,目光一片清澈,不禁暗叹忖道:"此人当真是人间奇女。"
  想到自己方才错疑了她,心里反不觉有些惭愧,一跃下床,揖手道:"坐下说话。"
  萧飞雨正色道:"我只来问你,我三阿姨那里去了?"
  展梦白诧道:"你不知道......"
  他方待说出,那知萧飞雨竟也长叹一声,道:"我知道她只怕已不会回谷去了,但她若不回去,我爹爹必定难受的很,他老人家学究天人,技绝古今,但就是这"情"之一字,还是放它不下,你若能将三阿姨的去处告诉我,我......"
  展梦白突地轩眉怒道:"你爹爹难受,我爹爹又当如何?你们萧家的人,做事难道从不想想别人的么?"
  萧飞雨楞了一楞,展梦白道:"我言已尽此,你可以出去了。"
  萧飞雨突也怒道:"你当真不说么?"
  展梦白怒道:"请出去!"
  萧飞两双眉一扬,道:"你不怕死么?"
  展梦白仰天笑道:"展某出生入死,已不知有多少次,你若以生死之事来威胁展某,却是找错人了!"
  萧飞雨叱道:"好,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不怕死!"
  话声未了,已举手攻出三招,这三招看似清清淡淡,却已将展梦白退路一齐封死!展梦白脚跟一垫,嗖地跃上床,左足乘势一足踢去。
  萧飞雨冷笑道:"这样的武功,......"话声未了,展梦白突地双足齐飞,一齐踢了过来,虽然全身空门大露,但攻势却是凌厉已极。
  萧飞雨出身名门,武功虽然精深博奥,但这种不要命的招式却很少见到,当下只得退步避开此招。
  那知展梦白一跃下床,拳风虎虎,竟着着抢攻而来,他招式虽不甚精妙,但气势却是雄豪已极,这一路拳使得大开大阖,毫无顾忌,直将房中几上的瓶盖杯烛,都震得碎碎落了一地,幸好星月满天,屋中仍甚是明亮。
  萧飞雨守了几招,冷笑道:"你会的只是这些不要命的招式么?"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此人倒当真是条不怕死的汉子,世上这种人只怕已不多了。"当下心里不觉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展梦白道:"这种不要命的招式,你可使得出来?"
  萧飞雨一怔,展梦白道:"这里地方太小,要拚命就出去!"
  萧飞雨冷笑道:"谁和你拚命,我要你的命!"但腰身一拧,人却已掠出窗外。
  展梦白嗖地掠出,立在桃花树前,深深吸了口气,大笑道:"无论谁死,死在这里总痛快的多!"双拳一震,便待攻上。
  那知萧飞雨突地叱道:"且慢!"
  展梦白道:"迟早都是一样,还等什么?"
  萧飞雨道:"以你这样的人,若是到帝王谷去学上几年武功,必定能有大成......"
  展梦白心头一动,想起自己的深仇大恨,不禁叹息一声,萧飞雨接道:"你若能与三阿姨一齐回谷,我爹爹必定会将......"
  展梦白仰天笑道:"展某若要学武,也已不知有多少次可以学成绝技的机会,你威迫不成,想来利诱,却也找错人了!"他生性倔强,又恨人提起他母亲在帝王谷之事,是以死也不肯说出"萧三夫人已死"。
  萧飞雨怒道:"不识好歹的奴才!"一掌拍向展梦白肩头。
  展梦白大喝道:"谁是奴才?"
  不避不闪,双拳并出,萧飞雨道:"不要命的招式又来了!"身子一侧,掌锋直扫展梦白脉门。
  那知她一招还未递满,展梦白已闷哼一声仰天倒在地上,桃花丛中,人影一闪,柳淡烟婀娜走了过来。
  萧飞雨道:"是你......"
  柳淡烟道:"妹子怕他沾污了姐姐的手,只好以一段树枝隔空打了他的穴道,对付这种人,也只有......"
  萧飞雨面色微变,截口道:"解开她的穴道来!"
  柳淡烟一怔,道:"我......我错了么?"
  神情娇弱,语声凄楚,萧飞而又觉不忍,叹道:"无论怎样,你也不该暗算别人的呀!"
  柳淡烟道:"反正他也不是姐姐你的敌手,妹子这样做,只不过省了姐姐你一些气力而已,怎能说是暗算?"
  萧飞雨正色道:"两人交手,胜负姑且不论,但却要打得公正......"
  话声未了,突听一缕悠扬的歌声自桃花深处传来,繁星满天,夜风中弥漫着香气,这歌声却又是那么温柔,萧飞两语声一顿,竟不觉呆呆地听了半晌,幽幽叹道:"想不到你的婢子也能唱出如此动人的歌声!"
  柳淡烟道:"这不像是婢子们唱的。"
  萧飞而微微一怔,只听那歌声自远而近,缓缓而来,彷佛是慈母安慰爱子,又彷佛少女在呼唤恋人。
  萧飞雨竟听得嘛了,眉宇间不觉泛起了女性的温柔,缓缓道:"不管是谁唱的,都该请此人进来。"
  柳淡烟笑道:"妹子爱的就是多才多艺的女孩子,姊姊你不说,我也要请他进来的。"
  只听歌声终于悠然而住,一个娇柔甜美的女子声音轻轻道:"好孩子,这只歌好听么?
  你看,星星这么亮,桃花这么美,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人生不就已很愉......快......
  了......么?"说到"很愉快了"四字,她竟哀哀痛哭起来。
  萧飞雨道:"傻东西,人生既然愉快,还哭什么?"一面说话,自己眼角却也已有了晶莹的泪珠。
  有些人在悲伤时不会落泪,在遇着最美的事却不禁要流下泪来,她不愿眼泪被人看见,轻轻转头来,只见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在夜色中缓步而来,怀里却抱着一个十二、二岁的孩子,她明亮的眼睛有如星光一样,但她的哭声却有如夜半令人听来肠断的春雨。
  萧飞雨眨了眨眼睛,大声道:"这位妹子,你过来,你心里有什么委屈,说出来让咱家替你做主。"
  那少女眼波一转,痴痴地走了过来,那孩子却伏在她肩上不住咳嗽,展梦白方才听到那歌声人语,心中已不禁一动,此刻眼角一扫,瞥见了她的倩影,更是心头大震,只听柳淡烟道:"好美的女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如此深夜,为什么还要出来,不怕着了凉么?"
  那少女伸手一抹眼,道:"我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名字......"
  轻轻一拍怀里的孩子:"好孩子,妈妈叫什么名字?"那孩子转过头来,大大的眼睛里,全无一丝光采,脸色更是异常的苍白。
  萧飞雨目光转处,惊道:"好孩子,你受了伤么?"
  话声未了,却见这孩子惊呼一声,挣扎着扑下地来,踉跄奔到展梦白身前,扑地跪倒,颤声道:"叔叔,叔叔......你......怎么样了?"原来这孩子竟是宫伶伶,而那语声甜美,歌声温柔的少女却是杜鹃。
  展梦白睁大眼睛,心里也不知是惊喜,是安慰,宫伶伶已看出他是被人点了穴道,立刻小手一拍,为他解开,但是她重伤未愈,骤一用力,便又气喘咳嗽起来,展梦白心痛如绞,一把将她抱起,道:"好孩子,你怎地不声不响就跑了呢?你知道叔叔多么想你。"
  杜鹃呆呆地望着他,突然咯咯嘛笑起来,伸手指着展梦白,痴笑道:"你!是你原来是你......"
  笑声未了,突地坐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又道:"你抢去了我的心,现在又要把我的孩子抢去么?"
  萧飞雨本是满面惊诧,此刻却勃然怒道:"好呀!展梦白,我本当你是条男子汉,那知你却是个负心的薄情人,把这样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子,害成这付样子,你说,你该怎么办,你说呀!"
  俯下身去,又道:"妹子,不要怕,有姊姊替你作主,告诉姊姊,那孩子是不是他和你的?"
  杜鹃也不答话,却哭个不住,萧飞雨更是大怒,戮指道:"姓展的,你还是人么?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不好好待她?"
  展梦白又急又怒,当真是哭笑不得,大声道:"孩子这么大了,与我何干......"
  萧飞雨厉声道:"还说无干,打死你!"一掌劈去,此刻她已动了真怒,这一掌满蓄真力。
  柳淡烟冷笑道:"这种男人,打死最好!"
  宫伶伶大惊之下,一把抱住展梦白脖子,竟以她重伤未愈的娇弱身躯,去代展梦白受这一招。
  萧飞雨掌势不住,直拍过去,展梦白嘶声道:"你......你敢......"
  那知萧飞雨这一掌到了宫伶伶身上,已全无劲力,变成轻轻一拍,叹道:"好孩子,你爸爸没有良心,还要他做什么?"
  宫伶伶悲泣道:"他......他是我叔叔!"
  萧飞雨呆了一呆,突听身后风声尖锐,杜鹃已一掌切向她后背,道:"你打死他,我就打死你!"
  双掌翻飞,急攻而至,缤纷的掌影,有如落花一般,强劲的掌风,震得桃花也瓣瓣飞落。
  这一来却使得萧飞雨有些哭笑不得,她不愿回手,但杜鹃的武功却非同小可,竟将她逼得连退数步。
  萧飞雨怒道:"我见你被他遗弃,才......"
  杜鹃道:"谁被他遗弃,你才被他遗弃了呢?"
  萧飞雨怒道:"放屁!"一掌回击过去!
  展梦白虽然满腔怒火,满腹心事,此刻却也不禁暗暗好笑,当下大喝道:"萧姑娘住手!"
  杜鹃道:"没关系,让她打死我好了,今生今世,你不会爱我,来生你难道还不爱我么?"
  宫伶伶又挣扎着下地,道:"姑姑,我......来......帮你......"身子却已倒在地上。
  萧飞雨出手两招,心里也渐渐分清这是怎么回事,道:"住手!"
  杜鹃道:"谁住手,你打死好了。"
  萧飞雨更是哭笑不得,道:"谁要打你!"
  杜鹃道:"你打他就是打我!"
  此刻方巨木等人俱已惊动而出,见了这等情况,人人俱是大为惊奇,展梦白顾着宫伶伶,已无暇去管别人,但宫伶伶一见方巨木,却又不禁大呼道:"就是他:就是他将我爹爹骗去那里的!"
  方巨木见了宫伶伶,面色亦不禁一变,道:"宫姑娘......你......你爷爷呢?"脚下情不自禁,连退数步。
  宫伶伶放声大哭道:"我爷爷被你们骗走了,你还要问我,还我爷爷来,还我爷爷来......"
  喊声悲切凄惨,萧飞雨听了,更是莫名其妙,却又偏偏被杜鹃不要命地缠住,她不能真个出手,只能连声怒喝道:"你疯了么......你疯了么?"又道:"方巨木,这孩子的爷爷被谁骗了?"
  方巨木楞在当地,作声不得,桃花林中,当真是乱成一团,桃花狼籍满地,柳淡烟心中暗叹倒霉,却地无可奈何。
  另听宫伶伶哭声渐弱,原来她竟又伏在展梦白肩上晕了过去,展梦白惊怒交集,暴喝一声:"住手!"
  这一声大喝,有如霹雳一般,杜鹃一怔,果然停住身子,却又坐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萧飞雨嫂地掠到方巨木身前,厉声道:"谁骗了这孩子的爷爷?"
  方巨木道:"是......是......"
  萧飞雨反手一掌,打了方巨木个耳刮子,道:"快说!"
  方巨木道:"是......是花大爷!"
  萧飞雨一怔,道:"花飞?这孩子的爷爷是谁?花飞为何要骗他?又将他骗到那里去了?"
  方巨木期期艾艾,展梦白大声道:"他爷爷便是"千锋剑"宫锦弼,他老人家已被花飞害死了!"
  众人心头俱都一震,要知"千锋剑"宫锦弼在武林中声名非同小可,萧飞雨顿足道:
  "这......这是真的么?"
  突地桃花林外又响起一声暴喝,竟比展梦白方才的喝声还要强猛十倍,众人耳鼓一震,有如半空中打下个霹雳,直震得桃花又自缤纷飞落。第九章飞莺剑气乱桃花
  漫天落花中,柳淡烟变色此道:"谁?"
  只听那强猛的喊声道:"是谁在哭......是谁在哭......"说到最后一字,已有一条高大的人影穿林而来,人还未到,风声已至,风声未到,呼声已至,呼道:"丝丝,是你在哭么?"
  众人抬眼望处,只见此人板肋虬髯,广颊深目,满面惶急之色,目光四扫,一把扳过杜鹃的肩头,看了一眼,怒道:"你不是丝丝......"随手将杜鹃推倒在地。杜鹃大哭道:"爹爹,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翻身跃起,悲嘶着奔出林去!
  展梦白大惊道:"杜姑娘!"放足追去,萧飞雨亦自展动身形,道:"不要走......"
  那知那虬髯老人都横手一掠,双臂箕张,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厉声道:"我的丝丝在那里,你们看到了么?"
  萧飞而大怒道:"谁看到你的丝丝,你疯了么?"她不知是否今日时辰不好,来的人竟全都像是疯子。
  虬髯老人目光一扫,望到展梦白,暴喝一声,道:"好小子,你也在这里,丝丝必定是被你骗走了!"
  展梦白厉声道:"出鞘刀,我虽然尊你一声前辈,但你若是含血喷人,却莫怪展某也要出口恶言了!"
  萧飞雨双目一张,道:"你便是"出鞘刀"吴七么?"
  "出鞘刀"吴七大声道:"不错,老夫便是吴七,这便是展梦白,你们可认得他,"金面天王"李冠英的妻子,便是被这骗了!"
  展梦白怒道:"你......你......"他当真气得语不成声!
  吴七道:"你还想赖么?老夫若不是寻找丝丝,也不会知道此事,快说,你将丝丝骗到那里去了?"
  展梦白满身颤抖,目光尽赤,萧飞雨见了展梦白的神态,心下不觉微微狐疑,道:"他那里骗了你的丝丝?"
  "出鞘刀"吴七道:"不是他骗的是谁骗的,即使没有此事,老夫今日也要代李冠英将这淫贼除去!"他若知道那"金面天王"正与"他的丝丝"共枕而眠,真该跪下对展梦白磕头才是。
  展梦白仰天长嘶一声,似乎要将心中的悲愤冤屈之气向天控诉,嘶声未了,狂笑道:
  "不错,世上的淫娃荡妇全是被我展梦白骗的,出鞘刀,你只管过来动手便是!"笑声凄厉,有如猿啼。
  "出鞘刀"吴七道:"你先将怀里的孩子放下来!"
  展梦白霍然转身,将官伶伶放在桃花树下,他看到宫伶伶那毫无血色的面容,暗暗道:
  "孩子,你虽然命苦,但叔叔也是个苦命的人,与其活着受尽世人冤屈,倒不如死了乾净,叔叔只恨不能看你长大成人......"思念未完,泪珠已忍不住夺眶而出,簌然落下。
  清冷的泪珠,恰巧滴在宫伶伶面上,展梦白一抹泪痕,方待转身,宫伶伶却已悠然醒来,低唤道:"叔叔......你不要走!"
  展梦白惨然一笑,道:"孩子,你好生躺着,叔叔......叔叔就要去找......去找你的爷爷了。"
  宫伶伶张开双手,道:"伶伶也要去......"
  展梦白道:"那地方很远,又很冷,小孩子......小孩子不能去的!"强忍着泪珠,不让它流下。
  宫伶伶道:"伶伶不怕,伶伶也要......叔叔,你......你怎么哭了,伶伶地想哭......
  "一把抱住展梦白的膝盖,放声痛哭起来,四面的粉衣小鬟,一齐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柳淡烟嘴角却带着冷笑,道:"你放心去死吧,这孩子我会照顾她。"
  萧飞雨双目圆睁,木然不动。
  "出鞘刀"吴七道:"装模作样,你当我就会可怜你么?"
  展梦白悲嘶一声,转身一拳击出,吴七道:"来得好!"五指齐张,直抓展梦白手腕。
  宫伶伶惨呼道:"叔叔是好人,你们为什么都要害他?"伶仃的身子,挣扎站起,同吴七扑了过来。
  吴七闪身一让,怒叱道:"小鬼,你找死么?"
  宫伶伶大声道:"你要杀叔叔,就先把我杀死!"她虽然重伤,但此刻竟挣扎着站起,挡在展梦白身前,这苦命的可怜女孩子,竟以她残存的生命,伶仃的弱质,拚命来保护展梦白。
  展梦白双拳紧握,颤声道:"伶......伶......"
  吴七道:"快叫这小鬼闪开,否则......"
  突听萧飞两大喝一声:"滚!"一步掠到吴七面前,道:不管姓展的是否是淫贼,不管他有没有骗你的丝丝,你今日先给我滚出去,滚......出......去......"话说一半,泪珠已流下面颊。
  吴七怔了一怔,怒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对待老夫。"
  他实未想到世上居然会有人如此对他,一时之间,竟忘了出手,柳淡烟轻轻一拉萧飞雨衣袂,道:"萧姐姐,你何必管那种人的事?"
  萧飞雨叹道:"但是那孩子......"
  柳淡烟微微一笑,走到宫伶伶面前,道:"好孩子,不要管别人的事,快跟姑姑一齐走。"
  宫伶伶又惊又怒,抬起头来,那知柳淡烟的手掌在她面上轻轻一摸后,她面上的惊怒之色,立刻变成一片痴迷,乖乖地跟在柳淡烟身后走了开去,再也不看展梦白一眼,展梦白道:"伶伶?"她也似没有听到。
  展梦白茫然一愣,宫伶伶竟也背叛了他,那么这世上他岂非再无亲人,遭人冤屈的愤怒,再加上被人遗弃的悲哀,他此刻当真是有说不出的寂寞、孤独、悲愤、愁苦,仰天狂笑道:"好!好!"出手一拳,向吴七击去。
  "出鞘刀"浓眉一挑,道:"你要先来送死,老夫只得成全了你!"反腕一掌,横切展梦白脉门。
  萧飞雨面色倏青倏白,心中暗问自己:"是救他不救?"
  柳淡烟见了她的面色,冷冷道:"这种人早些死了,世上的良家妇女当真要不知平安多少。"
  萧飞雨一脚方自踏出,听到这句话,便不禁立刻顿住脚步,心念微转间,展梦白已更是不支。
  突听桃花林外大喝一声:"住手!"
  "出鞘刀"厉声道:"谁敢叫老夫住手,老夫偏要打杀此人!"突地一掌自拳风中破出,刁住展梦白手腕。
  展梦白右臂一麻,左拳全力击出,吴七掌势一引,立刻又将他左腕刁住,厉声笑道:
  "姓展的,你还有......"
  语声未了,只听身后一个娇柔的声音颤声道:"哥哥,你......你快些......住手好吗?"
  "出鞘刀"吴七身子一震,倏地甩下展梦白的双掌,转身大呼道:"丝丝,可是你么?"
  只见一个面如淡金的颀长大汉,一手反拧着一个绝色碧衣少女的手腕,一手反拿着一柄尖刀,抵住她的后心,自桃林外缓步而入,赫然竟是那"金面大王"李冠英及吴七的爱妾孟如丝。
  吴七见了爱妾如此模样,真是心痛如割,狂呼一声:"丝丝......"双臂一振,便待扑上。
  李冠英面沉如冰,冷冷道:"你若是还想要孟如丝性命,就快生站在那里,莫要动上一动!"
  吴七大怒道:"你竟敢命令老夫!"但身子却仍然停了下来,接口道:"李冠英,快放下丝丝......"
  李冠英道:"你要我放她不难,却先要发誓答应自今而后,永不伤害展公子,还要向展公子陪礼!"
  众人齐都一愣,展梦白更是大奇:"数日前他还定要杀我才能甘心,今日却又怎地变成如此?"
  "出鞘刀"吴七怒骂道:"姓李的,你莫非疯了么?展梦白奸了你的妻子,你还要替他......"
  李冠英厉声道:"放屁!展公子是何等人物,我那贱人便是要为他执疆牵蹬,展公子也不会要,我李冠英有眼无珠,交友不慎,日前误会了展公子,实在该死,是以今日我便是要向展公子陪罪来了。"
  吴七呆了一呆,呐呐道:"真的么?"
  李冠英道:"自是真的,快向展公子磕头陪礼!"
  "出鞘刀"面色一变,狂笑道:"你竟敢要老夫磕头陪礼?"
  李冠英道:"不错!"
  刀尖一送,直刺进去,孟如丝哀呼一声,道:"哥哥,你就答应了吧!难道你忍心看我死吗?"语声娇柔凄惨,直听得"出鞘刀"肝肠寸断,连声道:"丝丝,丝丝......"突地抬起头来,大声道:"我若依你,你便立即放开她么?"
  李冠英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吴七面如死灰,大声道:"好!"霍然转过头去,道:"展......展公子,我......
  向......你......陪礼了。".展梦白见了他这般情况,心中又是不忍,连忙出手相扶,吴七自也乘势站起身子,未曾真个跪下。
  李冠英道:"你今日虽已向展公子陪礼,日后却难保不寻展公子出气,所以么,你还要......"
  吴七咬一咬牙,道:"吴七日后若有伤害展公子之心,定必不得好死!"语声一顿,便要向孟如丝走去。
  李冠英道:"且慢!"
  吴七变色道:"你还不放她?"
  李冠英冷笑一声,道:"你对我早已恨之入骨此刻我若是将她放了,只怕再也逃不出你的手掌!"
  吴七道:"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李冠英道:"你站在此地莫动,等我远离此间,自然会将她放来见你,你若妄想追来,她便没命了。"
  吴七长叹一声,目光凝注着孟如丝,黯然点了点头,他一世英雄,几曾受过别人如此挟制,但如今为了他心爱的女子,这老人竟然威风尽失,有几个粉衣丫鬟不禁在偷偷地思忖:
  "若是有人对我像他对这女子一样,就是老些丑些,我也会觉得很高兴很满足了。"
  只见李冠英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吴七颤声道:"丝丝,等到他一放开你,你就赶快到这里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绝对不会离开的。"
  孟如丝满脸泪珠,不住颔首道:"知道了......知道了......"突地身子一挺,挣脱了李冠英的掌握。
  李冠英大惊,吴七大喜,狂呼一声,迎了上去一把抱起孟如丝的身子,展梦白心中却是又惊又喜,喜的是他两人会相逢,惊的是生怕李冠英为了救自己,到此刻无法逃脱"出鞘刀"的毒手。
  那知孟如丝方自扑入"出鞘刀"吴七怀里,突地双手齐出,连点了吴七身上十数处穴道。
  "出鞘刀"吴七变色惨呼道:"丝丝,你......"呼声方了,身子摇了两摇,"噗"地倒了下去。
  这一下当真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出鞘刀"吴七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孟如丝会对他骤下毒手,是以全身一无戒备,上下空门大露,否则像他这样的绝世武功高手,又怎会被人点中穴道。
  孟如丝柳腰一挺,眼波四扫,咯咯娇笑道:"各位,妹子这出戏演得还不错吧?"脚尖一踢吴七的身子,接道:"姓吴的,你总是要我叫你哥哥,是么?只因为你想年轻些呢,是么?那么我就让你索性再年轻些,以后我就叫你孙子好了。"一面说话,一面笑的有如花枝乱颤。
  众人见了吴七方才对她那般真情,那般爱护,为了她可说已受尽千般屈辱,万种委曲,而她此刻却对吴七如此,都不觉暗暗为之心寒,只觉这女子虽然貌美如花,心肠却有如蛇一般狠毒。
  李冠英就咳一声,走到展梦白身前,长揖到地,道:"李冠英以前一时糊涂,但望展公子恕罪。"
  展梦白道:"那本也怪不得李兄,何况......"黯然一笑,接口道:"反正展某早已被人冤枉惯了。"
  李冠英长叹一声,萧飞雨愧然一笑,道:"方才我也错怪了你......你也不要怪我好么?"
  展梦白冷冷道:"我那里敢怪姑娘。"
  孟加丝一手挽起李冠英的臂膀,呢声道:"冠英,你说应该将那姓吴的老头子如何打发才好?"
  李冠英手掌一周,道:"走开些,你想如何打发便如何打发好了。"
  孟如丝也不生气,反而娇笑道:"那么,我就将他身上的筋脉全都挑断,让他以后永远再不能凭着武功来霸占年轻的女孩子。"
  展梦白心头一寒,只见孟如丝果然俯下身去,不禁此道:"住手!"身形一闪,挡在孟如丝面前。
  孟如丝双掌叉腰,圆睁杏目,道:"你要做什么?"
  李冠英厉声道:"展公子叫你住手,你便要住手,知道么?"伸手一堆孟如丝,叱道:
  "走开些!"
  孟如丝缓缓垂下了头,面上不禁露出幽怨之色,柳淡烟悄悄走了过去,轻轻道:"妹子,他对你这样,你还理他作什么?不如住在姐姐我这里......"
  孟如丝手掌一甩,道:"关你屁事,走开些,他打我骂我,我都心甘情愿,要你跑到我面前来罗嗦什么?"
  柳淡烟呆了一呆,冷笑暗骂:"好贱的女人!"
  展梦白望着地上双睛突出,动弹不得的"出鞘刀"吴七,缓缓道:"李兄,在下但有一事相求......"
  李冠英微微一笑,道:"公子可是要解开他的穴道?"
  展梦白道:"在下正是此意,此人总是个前辈英雄,一生并无大恶,不知李兄意下如何?"
  李冠英道:"他与我本无仇恨,只因见到他要伤害公子,在下才暗中掩来,公子既要解开此人穴道,在下自然从命。"要知他自从听了杜云天之言,心中已对展梦白大起愧对之心,是以方才路经此处,在林外听到展梦白的悲嘶之声,便立刻赶来,又见"出鞘刀"吴七,知道不可力敌,使与孟如丝悄悄商议,串演了那一幕活剧,那时众人心情俱都十分悲激紧张,是以也未发现他两人的踪迹。
  孟如丝眼波一转,道:"他穴道解开后,我们还有命么?"
  李冠英一怔,却仍然叱道:"不要你来多口。"
  孟如丝瞪住展梦白,冷笑道:"我救了你,你反倒去救他,难道我们的命就没有你们的值钱么?"
  展梦白亦不禁一愣,李冠英道:"公子不知可否等在下远离之后,再解开吴老前辈的穴道,那时......"
  孟如丝冷笑截口道:"那时他醒转之后,便是上天入地,也要寻着我们,我们救了别人,反害了自己。"
  李冠英目道:"叫你不要多口,你莫非未曾听到?"
  孟如丝幽幽长叹一声,垂首道:"你既要如此,我当然依你......"
  展梦白见到这刁蛮的女子,竟然对李冠英如此千依百顺,自不禁暗中大奇,当下谢了李冠英的好意,李冠英四下一揖,便与孟如丝如飞掠去,展梦白望着他背影消逝,喃喃道:
  "此人倒也是条汉子......"
  柳淡烟道:"只可惜他已是有家归不得了。"
  展梦白暗叹一声,只觉夜色满桃林,桃花变成了浅紫颜色,天上的星群,却已渐渐疏落了。
  柳淡烟手掌一挥,两个粉衣丫鬟,便抱起宫伶伶走入庭园,柳淡烟道:"这孩子又聪明、又听话,我想将她留在这里,也免得她流落江湖,受那巅沛困苦,展公子,你说好么?"
  展梦白沉吟半晌,抱拳道:"多谢姑娘。".他虽觉柳淡烟此人有些不妥,但想到自己孤身流浪,又怎能将宫伶伶带在身边,只得应了,柳淡烟轻轻一笑,道:"夜深露重,展公子你也该歇息了。"
  萧飞雨展颜笑道:"你方才不是很讨厌他么?他死了你都不管,现在为什么又对他这样关心,竟怕他着了凉了。"
  柳淡烟面颊一红,垂首道:"我方才错疑了他,心里也难受的很,谁像你,做错了事,也不陪礼?"
  萧飞雨哈哈笑道:"你若要我陪褛,你便代我陪礼好了,我却不知该如何去向别人陪褛。"
  柳淡烟无可奈何地摇首轻叹道:"好狂的人,你若不改脾气,将来谁敢要你做妻子?"
  萧飞两大笑道:"改一改脾气......"
  柳淡烟道:"看你笑起来的样子,有时我真分不出你是个男子还是女子。"
  萧飞雨道:"我是个男孩子,你难道不知道么?"
  揽过柳淡烟的肩头,在她颊上啧地亲了一下。
  柳淡烟笑骂道:"你这个鬼......"
  萧飞而却已咯咯轻笑着跑了进去,边跑边笑道:"展梦白,你要在这里挨苦受冷,我可不陪你,但是你却不要偷偷跑走,我还有事要问你哩!"方巨木等地躬身退去。
  展梦白双眉一皱,柳淡烟道:"唉!这位姑娘,真的从来不会为别人想想,展公子,我代她向你陪礼好么?"果然扭动腰肢,向展梦白敛衽一礼。
  展梦白闪身还礼,道:"姑娘也该进去了。"
  柳淡烟道:"你为什么还不将他穴道解开?"
  展梦白道:"多拖延一刻,李冠英便安全一分。"
  柳淡烟娇笑一声,道:"那么我就在这里陪你。"
  展梦白眼观鼻,鼻观心,也不说话,也不望她一眼,柳淡烟道:"你真该劝劝萧飞雨姐姐改改脾气。"
  展梦白道:"嗯!"
  过了半晌,柳淡烟又道:"女孩子的脾气,本该温柔一些,你说是么?"
  展梦白道:"嗯!"
  柳淡烟笑道:"但男孩子的脾气,却要像你一样。"
  展梦白道:"嗯!"
  柳淡烟娇滇道:"你嗯什么?怎么不说话呀?"
  展梦白的面色一沉,道:"夜已颇深,姑娘还是入房去吧!"轻轻抱起"出鞘刀"吴七,大步走回房中。
  柳淡烟望着他的身影,冷冷"哼"了一声,神情间的娇柔,立刻变为冷狠,只见一个粉衣小鬟依旧等候在路边,柳淡烟道:"那姓宫的小女孩可曾醒过来了?"
  粉衣小鬟垂首道:"还未醒来!"
  柳淡烟道:"她迷药若是醒了,你就将那失神丸再她一粒。"
  粉衣小鬟垂首应了,柳淡烟走上回廊,突又停下脚步,道:"那姓吴的虬髯老儿一走,便赶紧来通知我。"
  她极快地穿过迥廊,走入一间偏厅,回手带上了房门,四望一眼,突然一步窜到墙角,伸手在雕花窗棂上轻轻一按,只见那平滑的墙壁上,便平空露出一面暗门,她闪身而入,暗门立阖,一片粉红色的灯光,自地道两壁间透出,却看不出这片灯光自何而来。
  穿过这条暗道,又是一重暗门,轻轻滑开,立刻便有一阵悠扬靡荡的乐声,自这重暗门中飘出,其中竟然还夹杂着呢喃的细语,轻轻的娇笑。
  步入暗门,珠深垂,被灯光一映,络缨缤纷。
  珠隐约间,只见这弥漫着乐声,弥漫着香气的密室中,竟有着七、八个身材窈窕的美艳少女,有的在调弄琴弦,有的在曼声低唱,身上却仅披着一缕轻纱,朦胧地掩着一些妙处,一眼望去,但见玉腿酥胸,粉光微致,令人见了,当真要心旌摇摇,不能自主。
  屋角一张贵妃榻上,斜倚着一个华服男子,手持金杯,正在等着一个轻纱裸女为他添酒。
  柳淡烟掀起珠,缓步而入,笑道:"外面临时发生一些变故,倒教你在这里久候了。"
  那华服男子立刻长身而起,垂首谦谢,柳淡烟道:"你这次匆匆赶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华服男子微一抬头,多采的灯光中,只见他西白无须,目光闪闪,赫然竟是那"天巧星"孙玉佛。
  他目光四扫一眼,沉吟道:"这个......"
  柳淡烟双掌一拍,那些轻纱裸女立即"嘤咛"一声,自四壁的暗门中退了出去,只留下一阵阵少女的幽香。
  孙玉佛乾咳一声,道:"自从"仁义四侠"去世后,杭州城里又兴起了一个集团,此集团以"九连环"林软红为首,为的是要保护那神医秦瘦翁,那林软红却是为了要亲近秦瘦翁的女儿秦琪。"
  柳淡烟双眉微皱,道:"此事我早已知道。"
  孙玉佛道:"林软红交游广阔,遂将这集团弄得有声有色,四面八方,都有人来加入,反正那"西湖龙王"吕长乐家财钜万,用些银子也不在乎,但在下却从这些人口里,听到几件重要的消息。"
  柳淡烟微微变色,道:"什么消息?"
  孙玉佛沉吟道:"自从华山七莺中那"玉莺"莫小静,被......"
  柳淡烟冷冷道:"不错,是姑娘我,又怎样了?"
  孙玉佛陪笑道:"据说"华山七莺"已寻出了线索,可能会寻到这里也未可知,还有那"塞上大侠"乐朝阳......"
  柳淡烟截口笑道:"这些事俱都无妨,到时我最多将此地放弃而已,反正这地方我早已住得腻了,正想换换口味,不过你既已来了,便不妨在这里好好享受几天,这里的女孩子,你只管随意选择就是了。"
  孙玉佛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却要告辞了。"
  柳淡烟笑道:"我也知道你对这些女孩子无甚兴趣,喝酒也适可而止,是以家师才肯将那等大事托付给你。"
  孙玉佛笑容突地一敛,道:"还有一事,在下险些忘了,闻道江湖中,已有人以"情人箭"作为幌子,在外面收敛钱财......"
  柳淡烟道:"这地无妨,反正家师制出这"情人箭"的用意,便是要在江湖中惹起风波,风波越大,自然越好,只不过......你若非已将对方的底细与用意调查清楚,切切不可直接将"情人箭"售出。"
  孙玉佛道:"这个在下知道,到这日为止,在下只不过售出七对"情人箭"而已,余下的......"
  柳淡烟道:"你余下的"情人箭"收藏在何处,连我也不必告诉,最好普天下只有你一人知道。"
  孙玉佛点了点头,忽又说道:"在下唯有一件遗憾之事,便是直到今日为止,不但还未见到令师一面,便连他老人家是谁都不知道,只能在暗中猜想,他老人家必定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数十年来,武林之中,又有谁能有他老人家这样的武功,这样的神通呢?"
  柳淡烟面色一沉,冷冷道:"你为何如此着急地想知道他老人家是谁?难道你......"
  孙玉佛只见他目光森寒,一如利刃,惶声道:"姑娘切莫误会,在下只不过是随意问问而已。"
  柳淡烟凝注半晌,方自展颜笑道:"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见到他老人家,到那时武林便是你我的天下了。"
  语声方了,突听一阵铃声自壁间传来,柳淡烟双掌一拍,长身而起,那群轻纱裸女便又奔入。
  柳淡烟道:"你无妨在此少作歇息,但你若定要走了,便还是从后门出去。"话未说完,人已走出门外,走出暗道,人了偏厅,先前那粉衣小鬟,立在门口,轻轻道:
  "那姓吴的老头子醒来之后,一言未发,便掠窗走了,身形闪了一闪,就立刻消失不见了。"
  柳淡烟眼波一转,突然反手撕去自己肩头的一片衣衫,露出里面莹白的肌肤,道:
  快,在我肩上重重捏一把。"
  粉衣小鬓,微一迟疑,道:"捏......一......把?"
  柳淡烟皱眉道:"快,越重越好。"
  粉衣小鬟咬了咬牙,果然在她肩上捏了一把,莹白的肌肤上,立刻现出五道乌青的指印。
  柳淡烟看了一眼,突又将粉衣小鬟一把搂在怀里,通:"快用嘴在我脸上亲几下,重重的。"
  粉衣小鬟满面通红,只得在柳淡烟面上亲了起来,只亲得柳淡烟面上脂粉狼籍,云鬓蓬乱,她自己的小脸更红,芳心也在徘徊不住,柳淡烟却一把推开了她,道:"站在这里,数到三十,便奔到萧姑娘的房间,说不好了,展公子,他......他......就是这几个字,知道了么,但要说得十分惊慌的样子。"两指一捻那粉衣小鬓的面颊,嗖地掠了出去。
  展梦白本想为李冠英劝解几句,那知"出鞘刀"一言不发,便越窗走了,展梦白望着满窗的夜色,心里方在暗暗叹息,突听窗外哀呼一声,一条人影,自花林间一掠而来,竟是柳淡烟。
  只见她云鬓蓬乱,神情惊慌,身上也彷佛负了伤似的,口中颤声道:"展公子,救......
  救我......"
  展梦白惊道:"柳姑娘怎地了?"
  柳淡烟道:"那吴七,他......"语声末了,一个娇怯怯的身子,突地晕倒在展梦白怀里。
  展梦白软玉温香,抱了满怀,心里却全无温柔滋味,一手扳过她肩头,见到那五条指印,也看不出是什么掌力留下来的,心中方自慌乱一团,全无主意,突听萧飞雨遥遥唤道:
  "什么事,什么事?"
  呼声未了,人影已至,展梦白不禁大喜,那知柳淡烟突地轻轻挣扎起来,一面颤声道:
  "你......你......放开我......不要......不要......"竟挣扎着滚到地上,不住娇喘呻吟。
  展梦白又惊又愕,木立当地,萧飞雨一掠而入,恰巧看到这番情况,面色不禁气得铁青,戳指道:"姓展的,你......"
  柳淡烟竟扑入萧飞雨怀里,大哭道:"萧姐姐,他......他欺负我......"
  萧飞雨恨声道:"没关系,我替你出气。"
  放开柳淡烟,一掌向展梦白拍去,展梦白擦身一跃,心中也已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直气得心头滴血,大声道:"你怎地不弄清楚就胡乱动手?"
  柳淡烟哭得更是悲切,道:"萧姐姐,你看,他欺负了我,还要......呜呜,还要这样......乌乌......"
  萧飞两大骂道:"还要怎么样才算清楚,想不到你竟是个这样的衣冠禽兽,滚,快滚!"
  展梦白又怨又恨,道:"你......你说什么?怎么听一面之词......"他本不善巧言,此刻满腔怒火,更是言语不清。
  萧飞雨怒骂道:"我看在三阿姨面上,饶你一命,你还不快滚,去想想你可对得起你母亲?"
  展梦白怒火上涌,一阵热血,冲上心头,怒吼一声,一掠而出,身子落到窗外,便不禁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柳淡烟见到萧飞雨竟然放过了展梦白,目中不禁微微露出失望之色,但口中仍哭个不住。
  萧飞雨楼着她的肩头,叹道:"好妹子,不要哭,都怪姐姐不好,将那恶人带来这里。"
  她语气中也满含恫怅失望,她为什么失望,为什么不忍对展梦白下手?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柳淡烟筒在萧飞雨胸前,低泣道:"我只当他受了冤屈,才来安慰他,那知......萧姐姐,你不知道,我真怕死了。"
  萧飞雨道:"不要怕,他已走了,好好睡去......"
  柳淡烟跺脚道:"我不要睡,不要睡,我害怕。"
  她紧紧勾住了萧飞雨的脖子,萧飞雨道:"傻孩子,不睡怎么行,姐姐陪你好不好?"
  柳淡烟破涕为笑,点头道:"萧姐姐陪我睡,我就睡。"萧飞雨安慰着她,扶着她走回自己房间,在浅紫色的床褥上轻轻放下了她,替她盖上被子,自己也脱去外衣,钻入被里。
  灯光柔和,萧飞雨望着柳淡烟红红的面颊,明媚的眼波,竟忍不住轻笑道:"真美,我若是男子,也忍不住要亲亲你。"
  柳淡烟脱下那件撕破的外衣,娇嗔着道:"不来了,你瞧你,人家吃了亏,你还要笑人家。"
  萧飞雨笑道:"其实你就......"
  柳淡烟伸出双手,伸到萧飞雨的胁下,笑道:"你还要说,再说我就变成男的来欺负你。"
  萧飞雨咯咯笑道:"不要,不要......我怕痒......"
  柳淡烟两只手更不停了,前后左右......萧飞雨娇躯扭动,娇笑道:"不要......我要是男的......一定......"
  柳淡烟道:"我才不怕呢......萧姐姐,你的皮肤好嫩哟......"
  萧飞雨道:"小......小鬼,你......你怎么脱我的衣服?"她笑得浑身无力,不住娇喘。
  柳淡烟道:"我要......萧姐姐,我要看看你的皮肤......"脸也贴到萧飞雨脸上,萧飞雨只觉她的脸像是火一样,灼热的脸,灼热的手,灼热的呼吸,竟一直烫入萧飞雨的心里。
  萧飞雨不由自主地娇喘越急,全身更是无力,一颗心,也飘汤了起来,飘飘汤汤的,像是在云里,雾里......
  她轻轻娇笑着,轻轻细语着:"小鬼,你......的手,嗯......你怎么这样子,难怪展梦白......唉哟,小鬼,你......你敢,你敢......"声音渐渐微弱,突地惊呼一声:"你......你......你是个男人?"
  柳淡烟喘息着道:"萧姐姐,你就把我当女人好了!我......喜欢你......求求你,让我......"
  萧飞雨拚尽全身气力,双掌齐扬,将柳淡烟震得自床上直飞出去,颤声道:"你......
  你真是男的!"
  柳淡烟再也想不到萧飞雨此时此刻,还能施出真力,原来他竟是男扮女装,又有一身媚术,就这样坏在他手上的少女,已不知有多少,幸好他自认手段高超,萧飞雨绝对要屈服在他双手之下,是以才没有施出迷药,否则萧飞雨纵有天大武功,只怕也逃不过他的魔掌了。
  他翻身跪到床边,柔声道:"萧姐姐,你为什么这样忍心,你不是很喜欢我的么?"
  萧飞而又羞又怒,一手掩着衣襟,道:"你......你好!"突地一掌劈出,直劈柳淡烟天灵。
  柳淡烟大惊之下,和身一滚,萧飞而已跃下床来,怒喝道:"拿命来!"倏然拍出三掌,掌势精奥,竟是武林罕见,柳淡烟见她已动了杀机,肩头一耸,嗖地掠出窗外,萧飞雨方待追出,却见自己衣襟又散开了。
  柳淡烟行迹已露,胆颤心虚,一掠出窗,翻身掠上檐头,突见眼前人影一花,一个妙龄道姑,一个黑衣女子,一个白衣妇人,并肩挡住了他的去路,三人手中三柄长剑,剑光森寒,有如厉电。
  白衣妇人长剑一展,道:"你是谁?那柳......"
  柳淡烟目光一转,故意惶声道:"三位姐姐救我,有的男扮女装的人妖,要......他已追来了。"
  三人对望一眼,白衣妇人道:"果然不错!"
  黑衣女子道:"不要怕,你快逃,让我们对付他。"
  柳淡烟心中大喜,口中仍颤声道:"谢谢姐姐!"自屋后如飞逃去,见到四下无人,嗖地掠入偏厅,遁入地道。
  萧飞雨心头怒极,极快地穿好外衣,飞掠出窗,那知她身形方自掠出窗外,檐头已有一道剑光劈下。
  剑光有如匹练,来势迅快绝伦,萧飞雨临危不乱,纤腰微扭,嗖地自剑底穿出,只听长剑破风声又自身后袭来,她身还未转,便已反手一指弹出,只听"叮"的一声,指尖竟将剑尖弹开一尺。
  萧飞雨身形一转,只见一个满身黑衣的衣子,面带煞气,手持长剑,立在她面前,厉声道:"你果然有几分功夫......"语声未了,那妙龄道姑,白衣妇人也已赶来,三柄长剑,将萧飞雨围在中间。
  萧飞而大怒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对咱家暗算?"
  白衣妇人冷冷道:"你不认得我们么?我那妹子莫小静你总认得吧?我们就是为她讨帐来了。"
  萧飞雨大声道:"谁是莫小静?谁欠了她的债,你们快生闪开......"她一心要将柳淡烟毙在掌下。却不知这三个女子亦是为寻柳淡烟而来,这白衣妇人便是"华山七莺"中的"石莺"石灵筠,黑衣女子是"铁莺"铁飞琼,妙龄道姑却是"银莺"欧阳妙。
  原来"华山七莺"中的"玉莺"莫小静,被柳淡烟沾污失身,"华山七莺"大怒之下,一齐下山,终于探出了柳淡烟的巢穴,却不想又被柳淡烟骗过,"石莺"石灵筠冷笑一声,道:"你不要赖了,我姐妹这次下山,也不想立刻取你性命,只要你跟我上山去见小静妹子一面......"
  萧飞雨怒道:"谁认得你那小静妹子?"
  石灵筠一怔,道:"莫非你不是......"
  "铁莺"铁飞琼厉声道:"此人说话神态打扮,俱是男不男,女不女的,不是他还有谁?"喝声中又是一剑,刺向萧飞雨前胸。
  "银莺"欧阳妙道:"五妹,莫要伤他性命,只要他跟我们回山好好与七妹成婚,从此洗心革面......"
  萧飞雨怒道:"你认错人了,那柳淡烟......"
  铁飞琼道:"柳淡烟就是你!"
  她三人见了萧飞雨的打扮神情,一心认为萧飞雨便是那人妖柳淡烟,当下萧飞雨愤愤道:"我就是柳淡烟又当怎样?"赤手空拳,抢入剑光之中,她如今自己也受到冤屈,才知道破人冤枉的滋味,心念一转,想起了那常常被人冤屈,又被自己冤枉了的展梦白来,不禁又是后悔,又是惭愧,恨不得立时寻到展梦白,向他陪礼。
  百灵筠道:"这竟然还敢动手,三妹,先找不要紧的地方给他几剑,却不要将他杀死,免得七妹伤心。"
  萧飞雨一掌切向百灵筠持剑的手腕,顺势一个肘拳,撞向欧阳妙的胁下,左掌却扫向铁飞琼的"曲池"大穴,目光四扫,只见柳淡烟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心中更是急怒,招式也更是狠辣。
  "华山三莺"三剑连环,一剑跟着一剑,一招按着一招,三剑几乎变为一剑,配合得当真是天衣无缝。
  华山剑法中一招,"天河会"本有三武,"灵鹊搭桥"、"青牛凌虚"、"飞渡长空",这三武连环旋出,变幻奇妙,已是剑法高招,此刻铁飞琼长剑一副,漫天剑花错落,有如一道天绵长桥,悬天而落,石灵筠立刻跟着一剑"青牛凌虚",被风而出,萧飞雨连闪两招,但欧阳妙匹练般的剑光已斜斜划到,宛如一道经天青虹,飞波长空,她三人三剑合击,同时施出一招,剑式变化间,毫无间隙,更比一人施出时快了一倍。
  萧飞雨不禁暗暗心惊,中原武林中,果有高手!她却不知道"华山三莺"心中的惊奇,更较她为胜。
  她赤手空拳,周旋在这三柄名剑之中,竟丝毫不现败象,只见她漫天剑气中桃花缤纷乱落,而她的身形,亦有如花一般,在漫天剑气中盘旋飞舞,天边星群渐落,夜已将尽了。
  数十招霎眼便过,萧飞雨身手虽仍未稍懈,芳心却是紊乱如麻,只恨这三人竟不分青白,便将她困住,那柳淡烟却乘隙跑了,她今日受到这样的屈侮,若不洗雪,怎么做人?但天地茫茫,柳淡烟已杳如黄鹤,今后却要去何处寻他?可想到跟随自己而来的那些从人,以及那可怜的女孩子宫伶伶,此刻为何都一无动静,莫非她倒也生出什么变故?再想到展梦白,满身冤屈,满心创痛,此刻含冤负气走了,也走得不知去向,自己怎么对得住他?
  她不禁暗中长叹一声,突见眼前青芒一闪,欧阳妙掌中的剑锋,竟乘她心情慌乱之间,将她头上青丝削去一络!第十章箭雨烟鹤
  展梦白奔出桃林,穿过桑林,抬眼望处,但见满湖渔火,忽明忽灭,彷佛都在嘲笑她的人生!
  他自问一生无愧天地,却不知为何要被人如此冤枉,只觉心胸中一股冤闷之气,再世无法宣,仰天长叹一声,放足狂奔,到后来步履渐缓,他心思却更不平静,许多天来的往事,一齐自心头闪过。
  刹那间他突地想起了宫锦弼,想起了这老人垂死前的面容,栗然忖道:"我受了那柳淡烟的污蔑,可以一怒而去,只因我已将一切事都置之度外,但我又怎能将伶伶这可怜的女孩子留在柳淡烟这种人手里?我纵然死了,又以何颜面去见宫锦弼的在天之灵?"
  一念至此,他毫不考虑地转身而奔,只因这其间已别无考虑选择的余地,他无论如何,也要救出宫伶伶!
  未到桑林前,突见一骑绕林而来,马势如飞,奔腾而过,马上的骑士,低戴着一顶马连坡的大草帽,直压眉际,夜色朦胧中,更是看不清面目,但身影依稀间却彷佛像是"天巧星"孙玉佛,身后还伏有一条人影。
  展梦白心头有事,看了一眼,也未在意,他若是回头看上一眼,便可看到这骑士身后的人,便是苦命的宫伶伶,只可惜他一眼扫过,便笔直进入桑林,穿过桑林,抬眼望处,桃花林中,竟弥漫着满林剑气,其中还夹杂着一声声妇人的低叱:"你若不娶老七......"
  穿过回廊,他便立在厅门大声喊道:"在下展梦白,前来索回侄女宫伶伶。"
  那知他喊了几遍,厅中却寂无回应,展梦白心头暗道一声:"不好!"一掌推开了门户,四下搜寻一遍,竟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
  他心里越来越是着急,放声呼道:"伶伶!伶伶!你在那里,叔叔来找你了,来找你了......"
  喊了半天,还是一无回应,他愣在墙角,心里也全无主意,只是反覆喃喃自语:"宫老前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突听一阵阵痛苦的呻吟自身后传来,声音有男有女,展梦白大惊之下,霍然转身,身后却是墙壁,这一片呻吟声竟是自壁里发出来的。
  "莫非这墙壁另有机关?"他心念一闪,凝目望去,只见一片晨光,映在一尘无染的墙壁上,但那雕花的窗棂旁,却似有一些淡黄的汗渍,彷佛经常被人手掌摩裟,是以染上了手泽。
  他自幼目光敏锐,异于常人,是以此刻一眼便看出了破绽,当下仔细在窗棂上触摸了一遍,只听壁上轻轻一响,墙壁上果然现出了一道暗门,暗门里一条地道,呻吟声更是清晰,断续着自地道中传出。
  他定了定神,全神戒备着步入地道,地道中粉红的灯光里,彷佛满布着危机,他只觉心头微微惊慌,但仍然无畏地向前走去,终于走完地道,又走过一重暗门,只见一重彩色缤纷的珠,挡在面前,珠里的痛苦呻吟之声,让人听了,更是忍不住要发出恻隐之心。
  "为何要对她欺骗,你若爱她,为何不愿与她结为夫妻,今日你若不好生说出,即便老七伤心,我也要宰了你。"
  又听萧飞雨的声音怒骂道:"你放的是什么屁!"
  展梦白愕了一愕,忖道:"谁是老七?难道这萧飞雨也是个淫贱的女子,骗了人家的七弟?"
  动念之间,他身形已掠入桃林,萧飞雨一眼望见了他,心中不觉大喜呼道:"展梦白,你来得正好。我......"
  "石莺"石灵筠反腕一剑,截断了她的话头,"铁莺"铁飞琼厉声道:"小伙子!快走开,莫来管这些闲事,你可知道这不是女子,是个人妖!"
  萧飞雨气得面上发青,又放声怒骂起来。
  她自幼娇纵惯了,又豪放惯了,常道世上男女,全都是人,为何男女便不平等,是以平日行事说话,便一无拘束,却不顾别人听了有多刺耳,"银莺"欧阳妙冷笑道:"这若非男子,怎会如此骂人?"
  展梦白不禁又是一愕,暗暗忖道:"她竟不是女子!她原来......原来是个男人!难怪她平日言语神情,全没有半分女人气?"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生厌恶之心,深悔自己竟会认得了这样的人!
  萧飞雨大声道:"展梦白,你不要相信这些女子的话......"
  展梦白冷"哼"一声,不顾而去,直奔入房,去寻找宫伶伶,萧飞雨虽然在他身后大声呼喊,他根本听也不听,更不回头去看一眼。
  展梦白抬手一掌,珠纷飞,一阵彩光耀目,他轻叱一声,嗖地窜了进去,目光一扫,忍不住脱口惊呼出声,立刻垂下了眼,这暗室中的景象,当真是令人不忍卒睹,粉红色的灯光下,只见数十个仅着寸缕的裸女,痉挛着卧在地上,满面俱是痛苦之色,也不知中了什么毒药。
  还有几个男子,亦是满身痉挛,不住呻吟,地上盘盏狼籍,想是被他们毒发时打翻,而这些男子赫然竟是方巨木以及萧飞雨的一些随从大汉,他们显然是被柳淡烟诱来此间,到了这种温柔陷阱,他们自然谁也不忍离去,开怀寻欢作乐起来,又有谁会想到酒中竟有剧毒!
  展梦白一把将方巨木自地上拉起,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方巨木双拳紧握,呻吟着道:"毒......毒......"
  展梦白惶声道:"宫伶伶呢?到那里去了?"
  方巨木断续着呻吟道:"被人带......走了。"
  他也不知道柳淡烟是何许人?地想不到柳淡烟为什么要将这些女子一齐害死?是以心中全无怀疑,才会糊里糊涂地着了道儿,他却不知道柳淡烟已决心将此地放弃,是以才将这里他早已玩厌的女子一齐杀了灭口!
  展梦白再问几句--方巨木已答不出话来,展梦白知道唯有将这些人的毒药解开,才能查出根由,当下沉声道:"你们再忍耐些时,我去寻找解药来救你们!"飞快地转身奔出,掠出地道,但柳淡烟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他也不通医理,叫他到那里去寻找解药?
  他心里惊乱焦急,不可言喻,茫然走了出去,但见晨光渐渐明亮,那"华山三莺"与萧飞雨竟仍未分出胜负,她三人心里已渐渐开始焦急,额上也渐渐沁出了汗珠,展梦白咬一咬牙,大声道:"萧飞雨,我问你,柳淡烟到那里去了?你可知道方巨木他们已遭了毒手?"
  "华山三莺"心头一跳,齐地惊道:"你说什么?"
  "石莺"石灵筠接道:"她......她不是柳淡烟么?"
  展梦白奇道:"她自然不是柳淡烟。"
  铁飞琼道:"这莫非在骗我们......"
  展梦白大声道:"我骗你作甚?柳淡烟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他已看出了此事其中又有曲折。
  只见"华山三莺"互望一眼,身手渐弛,那知萧飞雨突地轻叱一声,霎眼间连攻数招。
  "银莺"欧阳妙迟疑道:"你若不是柳淡烟,就请住手,待我们查个清楚,若是错怪了你,我们自会陪礼!"
  萧飞雨狂笑道:"陪礼?我被你们缠在这里,纠缠不清,再三请你们住手听我解释,你们都置之不理,我若武功稍差,早已被你们捉将去了,甚至已被你们杀死,此刻你们叫我住手,咱家便该乖乖地住手了么?"
  "华山三莺"不禁为之一怔,只见她言语之间,招式更见凌厉,果真是心里毫无亏心事的样子。
  "铁莺"铁飞琼性情最是刚烈,怒道:"既是如此,你又要怎么?难道你还能将我们姐妹吃了么?"
  萧飞雨冷笑道:"你们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世上那有这么容易的事,先等咱家打得尽兴了再说。"曲肘一招,双指弹出,"叮"地一声弹在铁飞琼的剑尖上,铁飞琼手腕一震,长剑几乎出手。
  石灵筠不禁发急道:"你这个人,怎地如此......"
  萧飞雨大声道:"如此什么?"接连数招将石灵筠逼开数步,"华山三莺"见她手下毫不留情,剑法也不敢再稍滞懈,刹那间三柄长剑一错,又施展精熟的"华山剑",与萧飞雨激战起来。
  展梦白心悬宫伶伶的安危,着急道:"萧姑娘,请你先住手......"
  萧飞雨怒道:"我的事不要你管,难道我就该让她们平白地冤枉了......突然想到自己又何尝没有冤枉展梦白?不禁再也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心里却在暗忖:"我果然也冤枉了她,险些以为她是个淫荡的女子,又险些将她当作人妖?唉!看来世人彼此之间,难免会生出许多误会,她冤枉了我,又何尝是出于她的本心,只不过是中了别人的奸计而已。"
  一念至此,他心中对萧飞雨的愤怒全消,两人目光偶一相对,彼此心中,都有许多歉疚。
  一阵风吹过桃林,突见桃林深处,竟冉冉飞入一只灰鹤,但这只飞鹤的双翅,竟未展动就飞了过来。
  展梦白大奇之下,抬目望去,赫然发现这只灰鹤竟是烟雾凝结而成,冉冉飞到众人头上,被剑一激,灰鹤便化做了一片云烟,随风四散,"华山三莺"目光动处,齐声呼道:"好了,山阴老人来了。"
  那知萧飞雨竟也喜呼道:"好了,小师伯来了。"
  呼声未了,桃林外竟又飞入一串寸许小鹤,鸪鸠左右,一只接着一只地飞了进来,一个身材矮小的白衣老人,随之而来,他背上背着一人,手里却拿着一根特大的烟筒,烟斗几乎有如饭碗一般,烟长达三尺,紫白斗,闪闪生光,烟斗下悬着一只锦织的烟袋。
  只见这老人一边吸烟,随即吐出,吐出的烟,却全变成了烟鹤,霎眼间满林俱是烟鹤,有大有小,盘旋飞舞在桃花之间,亦不知是真是幻,展梦白几曾见过这般奇景,不觉看得呆了。
  "华山三莺"与萧飞而却早已一齐跑了过去,那老人仰天吐出一线轻烟,亭亭直上,忽地化做无数只小箭,一箭一鹤,将漫天烟鹤全都击散,有几只烟鹤似乎懂得畏惧,逃窜到桃林间隙中,那知这些烟箭竟也似具有灵性一般,竟也跟踪而去。
  刹那间这一阵箭雨便将烟鹤全都击碎,只剩下一阵阵轻烟飘渺在桃花之间,展梦白叹了口气,宛如做梦一般。
  倒。萧飞而已拉住这老人的肩膀,道:"小师伯,你老人家怎的来了?"华山三莺却已都拜倒。
  这老人白发白发,衣裳也是洁白如雪,人们看了他方才吐出的烟鹤,真要以为他是掷杯放鹤,顷刻摧花的神仙。
  只见他吐出最后一口烟云,便朗声笑道:"好,好,起来,我方才听到个孩子说起这里有个如此如此的大姑娘,便道你这孩子在这里,但你为什么和华山上的小莺儿们打起来了呢?"
  萧飞雨娇嗔道:"你老人家怎地会认得她们,她们......她们无缘无故地,就要......
  就要绑我去和她们的妹子成亲。"
  白衣老人大笑道:"我老人家一直住在华山,自然认得她们这些整日满山乱跑的大姑娘。"
  语声微顿,又笑道:"你们怎会要将我这侄女绑去成亲,我这侄女虽然野里野气,却也是个大姑娘哩!"
  "华山三莺"一齐垂着头,脸上一片飞红,白衣老人含笑摇头道:"胡闹胡闹,都是胡闹......"
  萧飞雨道:"你老人家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白衣老人道:"方才我在路上,看到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女孩子打马狂奔,行色彷佛甚是惊慌匆忙,我老人家见了有些奇怪,就教他停下马来问问,那知那小子大概做贼心虚,一听到问起这女孩子,又见到我老人家的身法,竟立刻就将背上的女孩子抛了下来!"
  他含笑摇了摇头,接道:"那小子果然贼滑,等我老人家抱起这女孩子,他却已滑得远远的了,我老人家见到这孩子中了迷药,又受了伤,就只好先替她解毒救伤,再问了问她,她竟立刻赶着要到这桃花林来,我老人家生怕她太过激动,就又点了她的睡穴,然后赶来这里,果然发现了你们。"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将身后所背的人拖到前面,展梦白目光动处,不禁脱口惊呼道:
  "伶伶......"
  白衣老人上下看了展梦白几眼,道:"你就是这孩子口里的叔叔么,果然是个不坏的少年。"
  展梦白一面称是,一面赶了过去,萧飞雨笑道:"你老人家眼光果然不错,一眼就看出他不坏来。"
  白衣老人大笑道:"好极好极,你这野丫头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将一个男人看在眼里,你不是常说男人都是泥巴做的,又脏又臭么?......"
  萧飞雨面上不禁也泛起了红霞,白衣老人笑道:"更好更好,你居然也会脸红了。"
  展梦白见到宫伶伶安静地睡在这白衣老人怀里,鼻息沉沉,面色也十分红润,心里不觉大是开怀,大是安慰。
  "华山三莺"偷偷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一齐躬身道:"你老人家若无吩咐,晚辈们就要走了。".白衣老人颔首笑道:"回到华山,便不妨时到山阴去看看,我那地方有没有人去打扰?"
  "华山三莺"躬身应了,方待离去,却听萧飞雨冷笑一声,道:"你们这样就想走了么?"
  欧阳妙三人互望一眼,尴尬地停下脚步。
  白衣老人道:"你为什么不让她们走......"
  萧飞雨道:"她们冤枉了我,非要......非要......"看了展梦白一眼,突然住口不语。
  展梦白知道她住口的原因,不禁对她感激的微笑一下,彼此心中,都知道自己已得到对方的了解,不禁自心头泛起一阵温暖,两人四目相投,萧飞雨居然也像个温柔的女孩子一样,轻轻垂下了头去。
  白衣老人挥手笑道:"小莺儿,你们可以飞了。"
  "华山三莺"躬身一礼,掠出桃林,白衣老人伸出烟斗一点展梦白的肩头,笑道:"你这孩子倒真有一套,我老人家问你,你倒底用什么方法,能教我这刁蛮古怪的侄女变得温柔起来?"
  展梦白面颊一红,萧飞雨娇嗔着不依,又道:"你老人家也不问问人家是谁,就乱开玩笑!"
  白衣老人笑道:"他是谁?"
  萧飞雨道:"他就是你老人家眼中,世上最最好的女人的儿子"白衣老人变色道:"他是谁?"虽是同样的三个字,但问话的神情语气已和方才大不相同。
  萧飞雨故意要逗他着急,故意不回答他的话,反转过头,笑对展梦白说道:"这位老人家,脾气虽然古怪透顶,但却对你母亲最好,他老人家还有个最最古怪的名字,叫"莫忘我",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展梦白心头一跳,磊地想到了他母亲死后的遗言:
  "......到华山的上阴后,去寻找一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只要在山间呼唤他的名字,他自然会出来见你,带你去一个神秘的地方......"
  抬眼望处,只见这白衣老人的神情突地变得十分严肃,萧飞雨仍然笑道:"你老人家要见三阿姨,就叫他带你老人家去......"
  白衣老人肃然道:"你三阿姨已经死了!"
  萧飞雨身子一震,望着展梦白颤声道:"真......的......么?"
  展梦白黯然点了点头,萧飞雨呆了半晌,明眸中流下了泪珠,颤声道:"你......你为什么不早说?"
  她显见对她的三阿姨情感颇深,展梦白心中又是难受,又是感激,呐呐地无法成言,目中也有了泪痕。
  白衣老人"莫忘我"身形一动,来到展梦白面前,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你便是展化雨的儿子?"
  展梦白垂首道:"晚辈是的......"
  那知莫忘我突地冷笑一声,出手如风,掌中的烟筒,闪电般击在展梦白胸腹间的将台"大穴之上。
  萧飞雨大惊道:"你老人家这是做什么?"
  莫忘我冷冷道:"这是个骗子!"
  萧飞雨惊道:"骗子?他骗了什么?".莫忘我道:"你三阿姨与展化雨的儿子,早在日前就到华山山阴之后去找我老人家,告诉我你三阿姨,已病死了,临死前命他找我,我老人家就将他带到你爹爹那里,你爹爹也将准备好的东西全给了他,我老人家听说你和小花都出来了,也就到江南来逛逛,这才会到太湖,这才会遇到你这居然敢骗我老人家,说他是展化雨的儿子,我老人家怎能不教训教训他!"
  萧飞雨惶声道:"但......但说不定那人是假的呢?"
  莫忘我道:"江湖上有谁知道我老人家那名字,有谁知道到华山去找我老人家的方法?
  那人若是假的,又怎会知道你三阿姨死的样子,而且他对展化雨的一切都极为清楚,人更长得漂漂亮亮,乾乾净净,又聪明的很,那人若是假的,这人就更不会是真的了。"
  展梦白将这一切都听在耳里,心里急怒交集,又大是惊讶:"那少年又是什么人?他怎会知道这些秘密?他为什么要假冒我?"他想来想去,也无法解释这其中的道理,更猜不出那人是谁?
  萧飞雨愣了半晌,轻叹一声,缓缓道:"就算他是假的,但是他并没有做坏事,你老人家就饶了他吧!"
  莫忘我老人凝注萧飞雨半响,将怀中的宫伶伶,缓缓交到萧飞雨手上,缓缓解开烟囊,取出一撮烟叶,塞入斗中,热火而吸,萧飞雨见他这般慢条斯理,忍不住轻轻道:"你老人家到底要怎么嘛?"她忽然发觉自己对这"骗子"有异常的关心,不禁又垂下头去。
  忘我老人突地张口一喷,一枝烟箭,随口而出,直击展梦白喉结之下,展梦白只觉咽喉一畅,身子虽仍无法动弹,但喉舌已可发出声音,忘我老人道:"你且告诉我老人家,你到底是什么人?"
  展梦白冷笑一声,闭口不语,忘我老大怒道:"你不说么?"张口又喷出一枝烟箭,他连问数句,便有一枝烟箭击在展梦白身上,展梦白连中数箭,每中一箭,便彷佛被灼热的铁烙上一下。
  刹那间他竟被这空飘飘的烟箭,击得满头俱现汗珠,但是他却仍然咬紧牙关,闭口不发一语。
  萧飞雨又是着急,又是怜惜,幽幽叹道:"你为什么不说呢?"
  展梦白狂笑道:"我说了也无人相信,不说也罢?"
  萧飞雨道:"你若能找出一些证据,证明你......"
  展梦白怒道:"我便是我,你便是你,若有人不信你是萧飞雨,你可愿寻些证据证明你是谁么?"
  萧飞雨呆了一呆,方才就正是有人不信她是萧飞雨,方才地又何尝设法寻些证据来证明自己,性格倔强的人,若是受了冤屈,便是如此,她不禁暗问自己:"难道这次我们又冤枉了他?"
  莫忘我目光一凛,冷笑道:"你这倒倔强的很。"
  展梦白满腔悲愤,仰天长叹道:"在下一生中早已一无所有,如今连姓名都已失去,唯有的便是这倔强两字,你可夺去我的姓名、自由、荣誉,你甚至可以夺去我的性命但这倔强两字,你却是无法夺去的!"
  这一番话直听得萧飞雨满心激动,莫忘我双眉暗皱,突听一声洪亮的笑声,震耳而来,一个有如洪钟般的语声大笑道:"好一个倔强的男子!"语声未了,桃林中已多了一个身背葫芦的胖大僧人。
  展梦白目光一扫,认得这僧人正是那日在莫干山巅,与社云天订有死约会的酒肉和尚,这和尚站在莫忘我身旁,直比他高出三尺,展梦白仰面而视,更觉他身材有如巨灵一般。
  莫忘我双眉一挑,大笑道:"原来是你?你这胖子还没有中风么?好生生跑来这里作甚?"
  胖大和尚亦自笑道:"好好,你这老儿连自己都忘记了,居然还没有忘去洒家,这倒难得的很。"
  他上下瞧了莫忘我几眼,又笑道:"多年不见,未想到你这老儿倒越发硬朗了,这更是难得了。"
  莫忘我笑道:"好了好了,看来我老人家又要倒些霉了。"他转向萧飞雨道:"你可知道这和尚骂你倒不要紧,却千万不能被他恭维一句,他若恭维了一句,就必定有什么事要来求求你,你逃都逃不掉的。"
  胖大和尚大笑道:"老兄真是洒家的知己。"
  莫忘我道:"武林中都将你这位"名人"说成是"万里行空"的"天马掌",我却要说你是"万里高空"的"拍马掌",我且问你,你这拍马和尚巴巴地跑来,倒底是要我老人家做些什么?"
  展梦白听见此人竟是"天马僧人",心头一惊,苦笑忖道:"想不到武林中的"七大名人",今日又让我见着一个!"
  只见天马和尚巨擘竟向展梦白一指,道:"老兄尽管放心,洒家只求你将这个少年让我带走!"
  莫忘我一怔,道:"你认得他?"
  天马和尚道:"非也,洒家与他非亲非故。"
  莫忘我道:"既然非亲非故,为何要将他带走?"
  展梦白心中亦大是惊讶,只听天马和尚道:"只因洒家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天下除了这少年之外,再无别人能够做到。"
  莫忘我又是一怔,道:"什么事?"
  天马和尚道:"这件事秘密的很,洒家却不能告诉你。"
  莫忘我双眉一皱,沉吟半晌,突地厉叱一声:"什么人?"转身吐出一口烟气,笔直射入桃林中。
  只见桃瓣续纷乱落,桃林中果然垂首立着两人,一个年老,一个年少,赫然竟是那方辛、方逸父子。
  萧飞雨奇道:"你两人怎地来了?"
  方氏父子不敢言语,天马僧人都笑道:"他两人是跟洒家来的。"原来天马僧人,为了一事,必定要寻着那"白布之旗",到后来方氏父子乘乱自宫锦弼剑锋下逃去,却恰巧遇着天马和尚。
  于是天马和尚这才知道秦铁篆已死,又知道"白布旗"已落人一个展姓的少年手中,当下便与方氏父子一齐来寻找展梦白,在路上方氏父子见着被莫忘我惊逃的"天巧星"孙玉佛,便立刻赶来这多事的桃林,但方氏父子却不敢进来,那知他两人才一偷窥,便被忘我老人发觉了。
  天马和尚笑道:"少年人,你可知道老夫要找你作甚?"
  展梦白冷冷道:"我与你素不相识,请你莫来多管闲事。"他一见方氏父子,再想到那日在莫千山巅听到这和尚所说的话,自已知道他此来为了什么。
  天马和尚奇道:"我来救你,你却叫我莫管闲事!"
  展梦白闭起眼睛,道:"请,请走!"
  天马和尚笑道:"洒家若是走了,你便要被那老儿的烟气熏死烫死,哈哈,洒家是走不得的。"
  展梦白厉声道:"我纵然一死,也不能答应你的事,是以请你快走,不要再多费心机。"
  天马和尚奇道:"你已知道我要找你做什么事了?"
  展梦白冷冷"哼"了一声,道:"正是!"
  天马和尚变色道:"你不答应?"
  展梦白道:"正是!"
  天马和尚勃然怒道:"不答应也要答应!"一步窜到展梦白面前,伸出巨灵之掌,便待抓下。
  那知莫忘我已闪电般伸出了那巨大的烟筒,天马和尚这一掌若是抓下,便恰巧抓到那灼热的烟斗上。
  天马和尚面色又是一变,霍然转身道:"老兄这是要做什么?"
  莫忘我冷冷笑道:"有话好说,有事慢讲,动手动脚的,成什么体统?"悠然吸了口烟,悠然站在展梦白面前。
  天马和尚怔了一怔,反手取下了背后的葫芦,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道:"那么你要洒家怎样?"
  莫忘我缓缓道:"待我老人家先考虑考虑。"
  两人一个吸烟,一个喝酒,面面相对,默然半晌,样子看来虽十分悠闲,其实神情已渐渐紧张。
  莫忘我突地微微一笑,张口吐出一只烟鹤,一面笑道:"你年来武功虽大有精进,却仍不是我老人家敌手。"
  天马和尚仰天喝了几口酒,道:"那么又该怎样?"
  莫忘我道:"依我之见,你还是走了吧!"
  天马和尚冷笑一声,突地伸手一招,将那只烟鹤招了过来,接在手上,那只本已飘飘欲散的烟鹤,一到他的手上,竟又突地凝结起来,天马和尚道:"有酒无肴,只得以鹤下酒了。"张口一咬,将那只烟鹤咬下一段翅膀,然后满口嚼动,彷佛咀嚼得津津有味,但其余的半只烟鹤,却竟仍好生生地被他抓在手里。
  这种凝虚聚空的内功,当真是足以惊世骇俗,莫忘我仰天笑道:"焚琴煮鹤,你这和尚也恁地煞风景了。"
  笑声未了,桃花林外竟又传来一阵娇弱哀怨的语声,道:"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
  接着一个苍老的语声道:"孩子,莫哭,爹爹为你作主......"
  众人转目望去,只见一个青衣明眸的少女,牵着一个清瞿瘦削的老人,大步走入了桃林。
  天马和尚目光动处,脱口道:"你这老儿怎地也来了?"
  原来这一老一少,正是杜云天、杜鹃父女两人,杜云天心急爱女的安危,四下搜索,果然被他寻着了自桃林中狂奔而出的杜鹃,杜鹃满腹悲怨,便都向她爹爹倾诉了出来,又拉她爹爹来到此间。
  杜云天见到天马和尚,亦是微微一愣,笑道:"大师怎地在这里......"一眼望到展梦白,变色道:"我这老弟难道与大师有什么过节?"
  天马和尚哈哈一笑,道:"没有没有......"
  莫忘我冷冷道:"这少年只是得罪了我老人家。"
  杜云天目光上下一扫,停留在他那巨大的烟筒上,沉吟道:"阁下莫非便是江湖传说中的"烟鹤老人"?"
  莫忘我道:"你眼光倒敏锐的很。"
  杜云天道:"在下杜云天,不知我这老弟,何处得罪了阁下?"
  莫忘我道:"你也要问我要这少年么?"
  杜云天道:"不敢......"他紧紧握着杜鹃的手掌,生怕他爱女会突然扑到展梦白身上。
  莫忘我朗声笑道:"好好,想不到这样一个少年,竟能劳动"七大名人"的两位来向我老人家要人。"
  他目光四下一转,微一沉吟,回首道:"少年人,我老人家若是放了你,你却要跟谁走呢?"
  他武功虽绝高,性情虽古怪,却也不愿同时与"七大名人"中两个出名难惹的老人为敌。
  那知展梦白却冷笑一声,道:"他两人与我毫无干系,你只管将他们快生请走便是。"
  莫忘我不禁一愣,心里大是奇怪,转目道:"飞儿,这少年倒底是......"目光转处,却发现身后的萧飞雨竟已走了。
  原来萧飞雨见到展梦白这般的性情,心里越发不相信这样的少年会是骗子,地想来想去,突然想到方巨木不是认得他么,只要寻着方巨木,岂非就可以证明他倒底是什么身份。
  一念至此,她再不迟疑,便悄然而去。
  到了那间偏厅,她便立刻发觉那道暗门,于是飞身而入,密室中那凄惨的景象,也不禁使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手抱着宫伶伶,一手扯起方巨木,但方巨木此刻却早已奄奄一息,那里还能说话。
  她极快地取出一粒随身所带的家传灵药,给方巨木服下,这灵药未必能解方巨木所中之毒,却最少能延续他一刻生命。
  方巨木果然不久便吐出几日绿水,悠悠醒来,当下萧飞雨再不多话,将方巨木半拖着拉出地道,一面问道:"那少年可真是三阿姨之子?"
  方巨木颔首称是,又将自己过着展梦白时的情形说了。
  他断续着道:"小人亲眼看到他和三夫人走在一齐,三夫人虽未亲口说出他便是三夫人之子,但言下之意,却已无异承认......"
  他语未说完,萧飞而已喜呼一声,扯起方巨木狂奔而出,一面唤道:"小师伯,他真的是展梦白,他不是骗子......"
  此刻外面桃林中那三个声名显赫,不可一世,武功也高绝一时的前辈老人,正将碌碌无名的少年展梦白团团围在中间,天马和尚道:"这少年与我有切身厉害,洒家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带走。"
  杜云天道:"老夫今日若不将这少年救走,实是抱憾终身,是以老夫宁可得罪两位了。"
  莫忘我心头诧异,不知这少年怎会有这般奇遇,一个平凡少年,竟能使这些武林异人为他翻脸,这种事若非眼见,武林中有谁相信?
  他正是左右为难,听到萧飞雨的呼唤,突地一耸长眉,大声喝道:"你们两人谁也不能带走他!"
  杜云天、天马和尚齐声叱道:"怎地?"
  而此刻萧飞而已将方巨木拖了出来,一面唤道:"他真是三阿姨的孩子,方巨木便是证人!"
  方辛、方逸父子,见到这种情况,都知道今日立将有一番龙争虎斗,他二人怎敢夹在这些武林奇人之间?
  方辛悄悄一拉他儿子衣袂,两人对望一眼,又一次悄悄溜了,此刻众人心头俱是十分紧张,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
  莫忘我眉梢紧皱,也不说话,只是不住狂吸着烟袋。
  天马和尚冷冷笑道:"这筒中之烟,与你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就多留它一下,等话说完再吸又有何妨?"
  杜云天道:"展公子与大和尚你素不相识,再多说千句百句言语,也是一样无用的。"
  天马和尚仰天笑道:"他何尝又认得你么?你一心要替女儿找女婿,也毋需这般着急呀!"
  杜云天面色一沉,莫忘我却已含笑道:"你我三人,都是数十年相识了,说话何必这么大火气。"
  杜云天冷笑暗忖道:"我何尝与你数十年相识?"只是口中却终未将之说出来。
  莫忘我道:"今日之事,反正又非三言两语可以解决,你我不妨仔细洽商,想来你两人可信得过我老人家,绝无虚言,只要你两人不走,我老人家也万万不会走的。"
  杜云天、天马和尚对望一眼,同时忖道:"此人多年声威,想来是必定不会骗人的。"
  两人一齐应了,莫忘我朗声一笑,道:"请坐到那边桃花树下说话。"自己却转身走到萧飞雨身侧,低低传声道:"这两个老儿俱非省油的灯,只有我老人家,自己缠住他,你带了展梦白先走,快回谷去,但那姓展的小子性情亦古怪的很,你路上切莫叫他跑了。"
  萧飞雨颔首应了,莫忘我又道:"一离此地,赶快上船,免得被这两个老儿追上,横渡太湖之后,到溧阳等我一天,若等不到,只管先行,这里的事,一切都交给我老人家便是。"
  只见杜云天紧紧牵着爱女与天马和尚虽已坐到桃花树下,但目光却片刻不离莫忘我身上,莫忘我大笑道:"我这侄女儿端的缠人,与她说了半天,她才肯留下。"走过展梦白时,脚尖轻轻扫了展梦白一下,展梦白只觉周身穴道俱解,只是四肢软软的,还使不出什么力量。
  莫忘我摇摇摆摆走到桃花树下,道:"两位请看,今日桃花,开得......"
  突听天马和尚大喝一声:"那里去?"原来萧飞雨一手抱着宫伶伶,一手拉起展梦白,便要飞身而遁。
  杜云天、天马和尚,厉喝声中齐地展动身形。
  莫忘我烟筒一横,左挑右打,将两人一齐挡住,道:"话还未说完,你两人万万走不得的。"
  天马和尚一连闪过数招,但莫忘我手中的烟筒,却生似毒蛇一般将他紧紧缠住,杜云天手里还拉着杜鹃,更是冲不过去,天马和尚怒骂道:"好个老头儿,连说话都变成了放屁么?"
  莫忘我哈哈大笑道:"我老人家只说自己不走,几时说过不许展梦白走?"手中烟筒,忽而长枪,忽而短剑,施展出各种招式,忽又张口喷出一口浓烟,只见那浓烟源源不绝自他口中喷出,有如一条长龙一般,渐渐扩散,渐渐将桃花林一齐弥漫,杜云天、马和尚,纵是绝等的眼力,也不过只能依稀分辨出莫忘我的一点人影,那里看得出展梦白、萧飞雨两人走到那里去了。
  杜鹃手掌被抓,挥也挥不开,甩也周不脱,大声叫道:"好大的烟,展公子,展公子,你不要迷路了......"第十一章太湖男儿
  浓烟之中,萧飞雨拉着展梦白奔出桃林,她身形飞快,手力又大,展梦白耳中听得杜鹃娇弱哀怨的呼唤,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萧飞雨飞奔,奔到湖滨,方自住足。
  展梦白怒道:"你这算是什么?"
  萧飞雨也不理他,只是紧紧捉住他的手,高声唤船,渔火已灭,水上的渔家多已提着一夜的收获,去赶早市,要知太湖之滨,盛产鱼米,清晨的鱼市,亦是热闹的很,渔人赶过早市,便是一日间最最清闲的时候,有的蒙头大睡,有的沽酒一醉,极少有人作渡船生意。
  萧飞雨唤了几声,心里方自渐渐急躁,却见湖上烟水朦胧中,缓缓现出一点船影,摇曳在波光水色之中。
  她不禁大喜唤道:"船家,船家,渡我过去,多给你银子。"
  那艘乌蓬船上,船舱里却已有了两个客人,一老一少正谈着天,少的一个恨声道:"那姓展的倒真有照命的福星,三番几次,眼见他就要倒大霉了,却偏偏总是有人出头来替他说话。"
  老的一个得意地大笑道:"我们此刻已上了船,饶那几个老儿奸滑,也再找不到了,只要这次无事,为父不将姓展的治得要生不生要死不死,也枉教别人称我"绝户"方辛了。"
  这两人竟又是方辛、方逸父子两人,正在说话之间,萧飞雨的呼唤,便已自湖上传来。
  方辛变色道:"听,是谁的声音?"
  方逸惶声道:"还有谁?正是那男不男,女不女的野丫头,幸好我们在船上,快走快走!"
  方辛目光一转,道:"且慢!"探首窗外,张望半晌,喃喃道:"莫老头不在,只有她和姓展的......"
  方逸道:"就只她,我们也惹不起......"
  方辛冷笑道:"力敌不成,却能智取,凭她这样一个野丫头,和姓展的这么一个楞小子,难道还逃得过为父的掌心么?"
  他探了半个头出舱,轻唤道:"船家,叫船的那人,是我父子的相识,我不忍让她个女孩子叫船不应,却又不愿与她同舱,免得她难以为情,你且将我父子藏到底舱下,先送她波湖,也可多赚几文船钱。"
  船家听得这种好事,自然满口答应,船娘更是大喜道:"爷叔,侬个人交关好。"果然打开阴暗的底舱,又将船汤到湖滨。
  方辛嘴角挂着得意的冷笑,再三叮咛道:"千万不要说出有人在底舱,免得她个女孩难为情。"其实他根本不用吩咐,船家看在双份船钱面上,也不会说出来的。
  萧飞雨见了有船汤来,更是欢喜,拖着展梦白走入船舱,连声道:"快,快!"轻舟如飞,片刻已汤入湖去。
  入湖已深,萧飞雨方自松了口气,以为已脱离了险境,她却不知道,更大的危险,便在她的脚下。
  晨雾渐消,烟水迷茫的太湖,正如一碧万顷。
  萧飞雨凭窗外眺,却缓缓松开了手,又将官伶伶放在舱中的陋榻上,然后突然回过头,目光直视着展梦白,缓缓道:"那声音甜甜的女孩子对你那么关心,而我却将你拉了来,你心里不高兴,是么?"
  展梦白揉了揉腕子,冷冷道:"你本无权力将我拉走。"
  萧飞雨道:"我不拉走你,难道将你留在那里任人欺负?"
  展梦白大声道:"那便与你无关,你莫要以为自己得天厚些,武功高些,就可以随意定夺别人的命运,要知道你既无权随意侮辱冤枉别人,亦无权随意怜悯救助别人,只因世上有些人从不接受别人的救助、怜悯。"
  萧飞雨眼底闪过一丝温柔的光芒,但口中却冷笑道:"你不愿接受,你可有力量拒绝么?你若要拒绝人家的恶意或好意,你先就该有拒绝别人的力量,否则你不是英雄,只不过是个呆子。"
  展梦白身子一震,反覆咀嚼着:"英雄......呆子......"只觉酸甜苦辣,纷至沓来,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萧飞雨道:"我这样做法,可不是为你,你也不要以为我和那些女孩子一样,是因为喜欢你才这样做的。"
  展梦白冷冷道:"在下不敢。"
  萧飞雨在心底幽幽叹息了一声,口中却也冷冷道:"我只是为了三阿姨,我不愿她有个不......"
  展梦白大怒道:"三阿姨!三阿姨是你什么人?我母亲的事,自有展家人管,不用你萧家人多事。"
  萧飞雨亦自大声道:"不错,三阿姨是你母亲,你也该为地想想,你这样的武功,能复仇么?能见人么?"
  展梦白道:"来历不正的武功,我却不愿去学它!"
  萧飞雨冷笑道:"不错,你只会逞英雄,逞骨气,表示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屑求人,但你知要想学武,难道还想人来求你么?我带你回到谷中,让你学成武功,难道有什么不好,难道对不起你?"
  展梦白呆了半晌,转过目光,望着沉睡的宫伶伶,再也不看萧飞雨一眼,心头却像是山岳般沉重。
  萧飞雨望着他褴褛的衣衫,憔悴的面容,以及那一双眼睛中深藏着的悲哀与情感,坚毅和决心......
  一时之间,她心里也不知是爱?是怜?是悲?是敬?只觉无论这少年是呆子抑或是英雄?他的确是自己一生中仅见着的一个男子汉!她但愿能对他好些,更希望他对自己好些。
  唉!少女的心事,有多么繁复!
  阴暗的底舱下,方逸咬牙切齿,暗忖道:"我千方百计,都学不到武功,这小子却推三推四,他是什么东西?有那点比我强?"把牙齿咬得吱吱的响,听到萧飞雨怒骂之声,嘴角才露出一点笑容。
  只听力辛附在他耳畔,道:"你笑什么?"
  方逸压低声音,道:"我笑姓展的自作多情......"
  方辛冷笑道:"萧丫头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早已爱上了姓展的,十个女人之中,有九个都喜欢脾气臭,骨头硬的男人,你笑什么?现在她已说动了姓展的,姓展的就要随她回谷练武了。"
  方逸咬牙暗骂道:"贱丫头,贱丫头......"目光一扫,抄起了角落问的一把斧头,就要将船底凿破。
  方辛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怒骂道:"蠢猪!你要作什么?"他虽是怒骂,但声音还是个如蚊鸣。
  方逸道:"把船沉了,淹死他两个狗男女。"
  方辛道:"说你是蠢猪,就是蠢猪,上面的人,都是活宝,弄死了他们,就不值钱了。"
  方逸道:"怎么?不弄死,看他们快活!"
  方辛道:"你看,那是什么?"
  方逸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船板之上,微微有一点裂隙,露出一点天光,方逸道:
  "是什么?左右不过是个洞洞。"
  方辛又笑又恼,自怀中取出一只制作得极其精巧的铜鹤,轻轻道:"等他们歇了,自那里吹些上去,只要他们嗅到一点,嘿嘿,那女的就可任凭你摆布了,再逼出白布旗的下落......"
  方逸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是极,是......"
  方辛突地一把掩住他的嘴,轻道:"禁声!"
  只听舱板上起了一阵脚步声,走来走去,突地停在底舱的入口处,方民父子心里一跳然后,又听到萧飞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的声音道:"下去休息。"舱板开了一线,方氏父子暗中大惊,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
  幸好那船娘大叫起来:"下面去不得的!"一阵沉重步履声奔来,舱板"噗"地一声,又关上了。
  方氏父子对望一眼,暗中透了口气,只听萧飞雨道:"你要睡就在上面睡好了,我不睡。"
  方逸限恨骂道:"丫头,跟他一齐睡好了,假什么正经。"
  方辛道:"你放心,原封货是你的。"悄悄将那铜鹤闷香检查了一遍,立刻便要动用了。
  展梦白、萧飞雨,做梦也没有想到脚底下还藏着两个仇人,两人虽是对面相坐,却是你不望我,我也不看你。
  过了半晌,萧飞雨忍不住道:"你跟我爹爹学武,也不致辱没了你,为什么你还像不太愿意?到了溧阳,先等一日......"
  展梦白道:"我几曾说过要跟他学武......"为了他母亲之事,他对萧飞雨的父亲实是怀恨已极。
  萧飞雨跳了起来,跺足道:"怎么,说了半天,你还不愿意么?"突听脚下底舱板下,当地一响。
  方辛正自举起闷香铜鹤,被萧飞雨跺的船板一震,手中的铜鹤,撞上了舱板--
  展梦白变色道:"下面一定有人!"
  方氏父子大惊!
  船娘急地奔了过来,张手拦着说道:"客人,侬那楞多心,格弗是人呀,是一只癞皮猫。"
  展梦白道:"噢,原来是猫!"
  方氏父子松了口气,方逸低低骂道:"这死胖婆娘,敢骂我是癞皮猫,等下非撕了她的嘴。"
  展梦白背负双手,又在舱中踱起步来,目光四扫,只具舱中的木桌上,还有两碗剩茶,眉头微微一皱,围着那船娘转了一圈,目光上下扫动,缓缓道:"我最喜欢猫了,你抱来看看怎样?"
  船娘退到底舱的盖上站着,连连道:"猫弗好看格,弗好看格......"她到底不惯说谎。
  展梦白见了她的神色,早已大起疑心,要知他连遭变故后,经历阅深,已非昔比,此刻厉叱道:"闪开,我下去看看!"那船娘赖住不动,他也不便动手去推,只得回首望向萧飞雨。
  萧飞雨道:"你再不闪开,我就......"突听底舱中"轰"然一响,船身也剧烈地随之一震。
  船娘心也慌了,道:"格弗怪我......"萧飞雨一手推开了她,展梦白掀开舱板,目光扫过,立刻大惊。
  底舱中竟然水势汹涌,船底已破了三尺短的一处大洞,湖水倒灌而入,刹那间便几乎涌上船面。
  原来方才方氏父子听到萧飞雨、展梦白要下舱嗖寻,他两人对萧家人畏如蛇,大惊之下,竟以利刃大斧,全力将船底劈开了一个大洞,这父子两人,竟自船底借水遁逃将去了。
  那船家船娘,见了这般情况,大惊失色,船娘赖在舱板上,大哭道:"杀千刀,侬害煞我哉。"
  展梦白、萧飞雨,亦是相顾失色,扫眼四下,左近没有一条渔船,船却沉得极为迅快。
  船家一把揪住展梦白,连声道:"赔船,赔船......"
  展梦白又急又怒,萧飞雨也心慌了,恨声骂道:"是谁?是谁?下面的那恶贼会是谁?"
  船娘乾嚎道:"是认得侬的朋友,一个后生仔,一个老不死......"
  萧飞雨心头一动,道:"难道是方家父子?"
  展梦白道:"这些话以后再查,此刻先设法逃生要紧。"
  萧飞雨道:"你会不会水性?"
  展梦白摇了摇头,萧飞雨一把抱起宫伶伶,只见那湖水倒灌而来,势子更大,她一脚踢起一张桌子,道:"你抓紧桌子,不要放松。"
  展梦白抓了桌子,道:"你呢?"萧飞而却已奔了出去。
  那船家夫妇两人,跑来跑去,想是在抢救细软,船娘哭着道:"孩子的爹,看牢两人,叫他赔船......"
  话未说完,船已全沉下去展梦白在水面看了最后一眼,只见湖水滔滔,身子便也往下沉落。
  但是他手里紧紧抓住木桌,本来还可浮起,那知波浪一涌,他突然脚下一紧,彷佛有人在水底拉他的脚,立刻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湖水,当场晕了过去。只见那木桌随水飘流,他的人竟浮不上来。
  此刻已有两三艘渔船,远远赶了过来,几个年青力壮的渔夫,精赤着上身不等船到,便跳下水去。
  萧飞雨随波飘了几飘,也喝了几口湖水,才被人救上船去,那船娘见她衣服华丽,早已跟定了她,要她赔船,将萧飞雨救上船去的也是她,又忙着替萧飞雨呕出湖水,灌下碗姜汤。
  水上人家,本是声息相通,许多船都围了过来,萧飞雨张开眼睛,四下一望,见到许多个人头,都在含笑道:"好了,醒过来了。"
  她才知道自己未死,轻轻笑了一笑,道:"他呢?也救上来了吧?"
  船娘道:"客人?阿拉只救上侬一个。"
  萧飞雨大惊之下,翻身坐起,目光四扫,果然不见展梦白的人影,颤声道:"他......
  他......你没有救他?"
  那胖船娘嘻嘻一笑,心想:"那小子一身破衣服,救了他也赔不起船。"目光四下一望,突然发现自己的丈夫也不见了,大惊之下,乾叫了两声:"孩子的爹,孩子的爹......"
  又嚎了起来。
  有人便劝道:"胖大嫂你放心,牛大哥水性最好,太湖里几百条弟兄没有赶得上的,他还会出事么?"
  又有人道:"牛大哥若会出事,我们这些人早就了王八了。"那船娘听了,哭声果然小了下来。
  萧飞雨木然愕了半晌,挣扎着爬到船边,就要往下跳,那船娘虽然心慌,却仍未忘记要人赔船,一把拉住了她,道:"侬要到啥地方去?"
  萧飞雨气力朱复,全身虚软,心口作呕,挣了一挣,竟未挥脱,口中道:"你的丈夫水性好,我的......我的他却不会水性......"
  一面说话,一面已流下泪来,大声道:"你不放我找他,我将你们这些人一齐杀光!"
  这些渔人那里见过这么凶的女子,有的在暗中笑骂,有的却安慰着道:"不要紧,吉人自有天相,好人死不了的。"
  有的却已脱下衣衫,又要下水,道:"姑娘你等着,我们去找!"
  只听轻轻几声水响,几个人便没入水中不见,萧飞雨一心想着展梦白,竟忘了原在她怀里的宫伶伶此刻也不知去向了,她坐在船边,睁着两只大眼睛,望着湖水,泪珠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
  那船娘心里也是难受,一面还要唠叨:"阿拉弗晓得格个后生仔是侬个先生......"萧飞雨那有心情理她。
  突听一人大声道:"看,那是什么?"
  众人目光一齐随之望去,只见清碧的波浪间,忽然流过来一条红色的水线,这红色水线颜色极淡,来势却极快,霎眼间使到了船前,水花一冒,当先露出的,赫然竟是展梦白的身子。
  萧飞而又惊又喜,又是惶乱,颤声道:"快!快!抱他上来!"那船娘看到的却是她的汉子,手里托着展梦白,臂上一条血口,精神却甚是振奋,另两条汉子,守在他身旁。
  那船娘又哭又笑,道:"孩子的爹,侬好吧?"
  那船家"牛大哥"上了船,还大笑道:"当然好,孩子的妈,我总算将这个客人看牢了,叫他赔船!"
  话声未了,突然一个斗跌在船板上,竟晕倒了。
  原来方才展梦白,果然是被伏在水下的方辛父子拖下了水,方逸还想再找萧飞雨,怎奈渔夫们都下水来了,他两人便只得拖着展梦白逃走,那知那条水牛"牛大哥"一心想钉牢展梦白赔船,看到了便追了过去。
  方辛父子虽然会水,水性却不高,在岸上这条水牛一百个也不行,在这太湖湖水里他父子却不是这条水牛的敌手,方逸虽然抽冷子刺了"水牛"一刀,却险些被"水牛"灌水灌死。
  他父子两个不知道萧飞雨怎么样了,那里敢冒出水面,只得在水下挣命,却还不肯放下展梦白,直到后援的几条汉子来了,他父子两人才知道今日的恶计,又算完蛋,一边在肚里乱骂,一边放下展梦白,狼狈而逃,另两个渔夫见到"水牛"负了伤,便也没有追赶。
  那水牛一向平庸,如今救了一条人命,又可以找他赔船,心中那份得意,当真是难以形容,一定要一直将展梦白拖回,只因这样他面上才有光彩,那知他虽是水牛,却非铁牛,倒底受了伤,失血过多,一到船上,见到他老婆,他朋友,心里一乐,竟晕倒了。
  于是这边自有一番嘈乱,那边萧飞雨早已接过展梦白,也有人帮着她为展梦白呕出积水,灌下姜汤。
  展梦白终于悠悠醒来,只听四下纷纷说道:"好了,他也醒了。"
  又有人笑道:"再不醒你娘子眼睛都哭肿了。"
  展梦白听到这些话,张开眼一眼看到了萧飞雨,刹那间思潮千转,亦不知是悲是喜。
  萧飞雨紧紧抓住他的手掌,心里直想笑,但眼泪却不听她的话,只管一粒粒的流下来。
  过了良久,展梦白叹了口气,道:"伶伶,她......她醒了么?"
  萧飞雨身子一震,倏然放开了展梦白的手。
  展梦白见了她的神色,大惊道:"她怎样了?"
  萧飞雨失色道:"她......她......"
  众人一听,还有个人没有救上来,当时有如一桶冷水笔直淋下,将满腔的高兴冷了大半。
  萧飞雨转身奔到船边,突觉后面有人一撞,原来展梦白也挣扎着赶了过来,道:"她没有救起来?"
  萧飞雨痛哭着点了点头,展梦白身子摇了几摇,仰天道:"宫老前辈,我......我对不起你。"
  一面说话,一面又要纵身下跃,立刻有人将他两人一齐拉住,道:"有话好说,不要着急。"
  展梦白大声道:"放开我,我对不起宫老前辈,只有一死谢他。"
  这些水上朋友,俱都是义气汉子,见了他这般情态,却不禁在暗中一翘大姆指:"好汉子,够义气,谁交到这种朋友真是福气。"
  一个胖大汉子,拍了拍展梦白肩膀,道:"好朋友,你死了又有什么用?我们既然救起了你,怎么能再看着你死,没有别的话说,只有大家再一齐下去找人,先告诉我失了的人是什么样子?"
  立刻就有人应道:"大鲨鱼说的是!"原来这"大鲨鱼"便是众人此刻在身的这条大船的船主,这条船可说是太湖上最大的船,这"大鲨鱼"也可以算是太湖水面上够得上字号的朋友。
  展梦白满心悲痛,颤声道:"是个小女孩子,她......"
  话声方自出口,一个爬到船桅上观望的少年已惊呼道:"不要吵,前面好像有个人浮过来了。"
  众人精神一震,"大鲨鱼"道:"看清楚些!"
  船桅上的少年道:"看清楚了,好像是个女孩子。"
  展梦白不等他将话说完,便纵身一跃,跳下了水,口里大叫道:"伶伶不要怕,叔叔来救你。"
  萧飞雨大惊道:"他不会水!"人也跟着下跳,众人还想拉住她,但她此刻真力已渐恢复,这些渔女那里拉得住她。
  两人一齐下水救人,但两人竟是谁也不会水性,一下了水,便像是秤锤一样的直沉了下去,幸好身侧还有水性纯熟的渔人,纷纷下水救,"大鲨鱼"只见水面上果然随波浮来个女孩子,身子动也不动,他只当这女孩已经死了,心里不禁叹息,下水救上一看,这女孩子心口却是暖暖的,脉搏也还在正常的跳动,而且鼻息均匀,竟像是睡着了的模样。
  那些渔人虽然终年在水上为生,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奇事,大家面面相觑,又惊又奇,那船娘面色灰白,"噗通"一声,当先跪了下去,道:"龙王爷显圣救人,你们还不跪下来!"
  话未说完,船上的人已跪满了一片,大家心里又是惊惶,又是高兴,当真是人人祝祷,人人许愿,只听人人都在说:"龙王爷显灵,一定会保佑我们今夜平安,快买猪头三牲上龙王爷的供。"
  要知水上神权本就最盛,何况眼看了这种异事,他们却不知道宫伶伶不过是被点了睡穴,沉船、落水,她一直都在沉睡,莫忘我点穴的手法是何等高妙,她睡时全身肌肉,全都放得松松的,又加上全身不动,自然不会沉下。又因人的比重较水为轻,溺水之人,若能保持丝毫不动,便不会沉下,这道理今人离多明了,但那时的渔夫怎会知道。
  展梦白、萧飞雨虽又喝了两口水,但瞬即醒来,见到宫伶伶无恙,更是惊喜交集,船上人乱过一阵,纷纷过来道贺,大家见了他们有龙王爷保佑,对他两人,更是透着十二分的亲切。
  "大鲨鱼"一拍展梦白的肩头,笑道:"兄弟,我什么都不怪你,只怪你自己不会水性,还敢下水救人。"
  展梦白也甚喜这般汉子的直率、热肠,郝然笑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是当时就情不自禁的......"
  "大鲨鱼"一翘大姆指,大声道:"好一个情不自禁,兄弟们,人家这才叫做英雄汉子,救人时要的就是这份"情不自禁"的劲儿,若是救人先算一算值不值得,再想一想能不能救,这还算救人么?那简直是混帐!"
  那船娘道:"这位姑娘还不是不会水性,就下水救人,你们只会夸男人,难道女子就没有英雄?"
  有人就笑道:"他们简直是一对儿,男的是英雄汉子,女的也不差,直教人看得羡慕。"
  又有人笑道:"若不是他们这样的一对,龙王爷会显灵么?只好托他们的福,龙王爷今夜再保佑我们。"
  萧飞雨虽然狂放,此时此刻也不禁垂下了头,但心里只觉甜甜的,眼角又不禁偷偷去看,看到展梦白、宫伶伶却在她身边,心里更甜,嘴角又不禁偷偷泛出了笑容,他三人经过这一场大难,死里逃生,重又相聚,那心里的滋味,当真是什么话也形容不出,什么笔也描摹不出。
  展梦白心中却又暗奇忖道:"怎地这些人口口声声求龙王爷保佑他们今夜平安,难道明夜就不要龙王爷保佑了么?"
  只听"大鲨鱼"又笑道:"水牛,你今日救人功劳不小,只可惜未将害人的家伙捉来,毒打他们一顿。"
  有几个年青的小伙子,立刻磨拳擦掌,吼道:"去追,还怕他们逃上天去?追来了打杀了算了。"
  萧飞雨幽幽长叹一声,道:"不用了,反正......反正他们又没有害到我们。"若是换了平日,她第一个就要去追了,只是此刻她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半点也没有打人、杀人的心意。
  展梦白只当她"反正"两字之后,必定要说:"反正他们终也逃不了的。"那知她说话竟这等温柔,心中也不禁大奇,转身望去,却见她目光中也充满了温柔幸福的神色,与以前彷佛换了个人似的。
  这其间的道理他不尽明了,却又有些明了,一时之间,他不禁呆住了。
  萧飞雨见到展梦白呆呆地望着自己,面颊一红,轻轻道:"我们倒没有什么,只是那艘船沉了,一定要赔的。"她甚至反而有些感激方氏父子,若是没有今日沉船之事,她与展梦白又怎能消除彼此间的骄傲与偏见。
  "大鲨鱼"大声道:"船么,赔什么船?两位若要赔船,便是看不起我们太湖上的兄弟了。"
  "水牛"早已醒来,大声道:"正是,太湖上的......"忽然发觉他老婆正在狠狠望着他,一句话骇得只说了一半。
  "大鲨鱼"哈哈笑道:"牛大嫂,莫着急,只要今夜躲得过去,明天弟兄们还能在太湖上混,众家兄弟便为你苦上个两天,买艘新船,否则你就是有了八十条船,只怕也没有用了。"
  萧飞雨心里大是感动,忖道:"我只当江湖问的好人极少,那知草莽间尽多豪杰。"
  悄悄退下了手上的翠玉斑指,送到那"牛大嫂"面前,牛大嫂虽不识货,但见了这种碧光闪闪的巨大斑指,也知道定是价值连城之物,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姑娘,这......"
  萧飞雨含笑道:"这不是赔船,只是个意思。"
  强着塞到她手里,船眩有人笑道:"牛大嫂,你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要人赔船的么,还直冲水牛瞪眼睛,此刻怎么又不好意思起来?"
  又有人大笑道:"想不到牛大嫂居然也会脸红,居然也会不好意思,难怪龙王爷要显灵了。"群豪一齐狂笑。
  那船娘牛大嫂顿足骂道:"死小猪,是想死快哉!"一句话没有骂完,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展梦白突地朗声道:"各位朋友今日对展梦白之情,展某也不便言谢,反正你我俱是男儿,彼此心照。"
  "大鲨鱼"大笑道:"这样才对!展梦白,今日我大鲨鱼能认得你这样的汉子,死了也不冤枉。"
  展梦白面色一整,朗声又道:"但各位却一定要告诉在下,今夜太湖之上,可是有什么变故?"
  他话声方了,船上群豪的笑声,突然一齐顿住,彷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事,面色都变得十分沉重。
  展梦白静静地凝注着他们,留神着他们神情的变化,越发断定,就在今夜,太湖上必有变故!
  "大鲨鱼"也在静静凝注他,这豪放、诙谐的大汉,在刹那间竟变得极为敏锐而精悍。
  风声吹拂,水声汤漾,大船上沉默良久,"大鲨鱼"方自缓缓道:"你既已看出,我若不要你留下,只怕难得很了。"
  他一句话就说出了展梦白的心事,也说出了展梦白的性格,展梦白肃然道:"不错!"
  心中却在暗忖:"这样的人物,力不愧为太湖男儿的领袖!"
  "大鲨鱼"道:"但今晚之事,事关生死,你只要一插手其中,脱身只怕就更难得很了!"
  展梦白道:"无妨!"
  "大鲨鱼"道:"好!"
  这两人俱是性情明快,不多废话,两人相视一眼,"大鲨鱼"道:"你先去歇息,时候到了,我且唤你。"
  展梦白回视萧飞雨,萧飞雨轻轻道:"我和你一样。"两人也不再多话一句,当下"大鲨鱼"便将他两人引进舱房。
  "大鲨鱼"道:"能睡便睡,养精蓄锐。"
  展梦白道:"好!"当下什么事也不再想,蒙头大睡,萧飞雨见他两人三言两语,便决定了有关生死的大事,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句客气,常人便是卖个鸡蛋,似乎也无这般容易,而她自己睡下之后,却翻来覆去,难以成寝,她这才了解,什么是武林男儿和豪气。
  展梦白一觉醒来,见到宫伶伶已换了一套衣衫,在旁侧的小床上安睡,而自己床头几上,却有两个剥好的橘子,橘子下压着一张字柬,写着:"叔叔,一个橘子是阿姨剥的,一个橘子是伶伶剥的,你两个都吃掉好么?阿姨又要我睡了,伶伶。"
  展梦白慰然一笑,两口吃下两个橘子,橘子很酸,他口里也很酸,但心里却是甜甜的。
  他走出舱门,但见星光满天,船上也满是灯笼,数十只渔船,大大小小,一艘接着一艘,排在岸边,数百盏灯笼,明明亮亮,一盏接着一盏,挂在船上,也不知天上有多少明星,湖上有多少灯笼,灯笼下有多少人头。
  "大鲨鱼"立在灯笼下,见他出来,笑问:"醒了?睡得可好?"
  展梦白点头而笑,"大鲨鱼"道:"好!"
  抄起一只圆筒,按在嘴上,大声道:"锣声一响,狂欢开始,锣声三响,狂欢结束!"
  四下轩然应了一声,只听船桅上"当"地一响,每艘船上,都爆发起欢呼与笑声,数十只猪羊,整的美酒,流水般抬了出来,展梦白也不客气,放怀吃喝,却看不到萧飞雨何处去了。
  四条大汉,扯了半张布帆,一条汉子跳了上去,布帆一松一紧,那汉子在布帆上便有如弹丸般抛上抛下。
  一条大汉,头下脚上,倒立着喝了一酒,另一条汉子,在胸前束了条布,腰下围了条布,扭着腰,跳起舞来。
  四下采声不绝,狂呼不绝,无数条汉子被抛下水去!立刻又爬了上来,突地船舱响起一个雄浑的歌声,四下和声立起:"太湖男儿志气雄,翻江倒海矫如龙,但求高歌并一醉,胸中能把万物空!"
  词意粗迈,但歌声却是豪壮雄浑,此时此刻唱来,又添几分悲壮枪凉之气,展梦白只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己,那知歌声突地一顿,接着,便是"大鲨鱼"粗扩高亢的声音大喝道:
  "众家兄弟,为太湖男儿的朋友展梦白喝一杯!"四下轰然而应,有如万雷齐发!
  展梦白满心激动,热泪盈眶,仰天乾下一觥,四下欢呼更响,"大鲨鱼"吧地一拍他肩头,仰天狂笑道:"好男儿!"
  突地,船桅上金锣三响,只听"当!当!当!"三声,最后声锣声还未全落,满潮的欢呼齐地断绝,天地间彷佛只剩下数百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来摇去,灯笼的光,却照着数百张沉重的面孔!
  展梦白的心情,突地也变得十分沉重只见"大鲨鱼"倚住船弦,俯首望着湖水,湖水中又是灯光,又是星光。
  "大鲨鱼"望着展梦白黯然一笑,道:"我一直在等着一人,但此刻还未来,只怕是不会来了。"
  展梦白道:"谁?"
  "大鲨鱼"叹道:"说来你也不认得,展兄,你看这湖水如今是何等悦目,但到了明日清晨,只怕就要全被鲜血染红了。"第十二章啸雨挥风
  展梦白心头一震,他本想探问到底是什么事,但"大鲨鱼"未说,他便也未问,死般沉寂中的时间,爬行得有如蜗牛般缓慢,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阵蹄声,自远而近,瞬息即至。
  四匹白马,驼着四条白衣大汉,健马长嘶,停在岸边,四条白衣汉子,白袜白履,白巾蒙面,头上戴着一顶尖尖的白布帽子,亲身下马,飘身上船,行走之间,有如鬼魅一般。
  船上一无声息,只有这四条白衣汉子的脚步,沙沙轻响,四人不前不后,一排走到"大鲨鱼"面前,八只漆黑的眼睛,在白巾里凛凛生光,当中一人冷冷道:"如何答覆?请快答覆!"
  "大鲨鱼"道:"你还要答覆么?"
  白衣人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大鲨鱼"狂笑道:"好!我便让你听听太湖男儿的答覆!"
  狂笑未了,他庞大的身躯,便刷地掠上舱顶,双臂一振,大声道:"若有人要我们让出太湖,太湖男儿该如何答覆?"
  四下轰然怒吼:"和他拚了!"吼声有如群雷震耳!
  "大鲨鱼"仰天狂笑道:"听到了么?这便是太湖男儿的答覆,你要太湖男儿离去,只有抬去太湖男儿的首!"
  四条白衣人对望一眼,冷笑一声,一言不发,拧身掠上了岸,打马如飞而去,四点白影,自近而远,没于黑暗。
  "大鲨鱼"道:"展兄,这便是我们拚命的缘故,我们兄弟纵然死了,也不能将清清白白的太湖基业,让给不清不白的强徒,只可惜,唉......二十余年,太湖兄弟,俱是以打渔为生,早已荒废了武功,而我......唉!更是自幼没有下过苦功,否则今日又有何惧?我以龙王爷显灵的故事,激起弟兄们的士气,却不知该用什么,激起我自己的士气!"
  展梦白见了他方才的身手,已发觉他武功不弱,知道他想必是只因为终日打渔,是以在武林中毫无声名。
  他稀嘘半晌方待答话,突见"大鲨鱼"面色一变,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黑暗中,突地现出一条白线,到后来白线变为一片白影,岸上便起了一阵阵沙沙的脚步声,白影渐近,却是无数个遍身穿白衣、白袜、白履、白巾蒙面,头上戴着三角白帽的人,黑暗中大步而来。
  步履之声,渐渐清晰,渐渐沉重......
  高桅上铜锣突然"当"地一响,数十条船上的汉子,一个个精赤着上身,手持钢刀鱼又,跃到船般上。
  白衣人离岸数尺,方一齐停下脚步,队中大步走出两人,这两人装束打扮都和别人一样,但头上的三角帽子,却比别人高些,一人身材颀长,一人矮矮胖胖,高的一人锐声道:
  "请飘把子出来说话!"
  "大鲨鱼"朗声道:"太湖男儿,又非绿林强盗,那里来的飘把子!"他叉手往船头一站,灯光下看来,当真是威风凛凛。
  白衣人道:"既非飘把子,你是什么人?"
  "大鲨鱼"道:"我是说话的人!"
  矮的一个白衣人冷悠悠说道:"有人说话,事就好办,你们不肯让出太湖,想待怎地?"
  "大鲨鱼"狂笑道:"你们凭什么要咱们让出太湖?"
  高的一人冷冷道:"我们凭的是什么,你心里还不知道?是要单打?是要群殴?但凭你们选择作主!"
  "大鲨鱼"道:"我们既不单打,也不群殴。"
  白衣人齐地一楞,"大鲨鱼"厉声接道:"只因咱们弟兄多半不会武功,咱们只有拚命!拚去你们一人够本,拚去两个赚钱,太湖男儿既不会打家劫舍,也不会比武争锋,但拚命却是在行的很,不信你倒尽管试试!"语声沉厉,隐含杀机,端的令人听了心寒。
  白衣人冷笑道:"拚命,拚命又有何用?我布旗门下,聚集四方精英,武功俱是一流身手!我劝你......"
  展梦白心头一震,大喝道:"且慢!"一步赶到"大鲨鱼"身侧,大声道:"朋友们都是布旗门下?"
  白衣人道:"正是!"矮的一人都悄悄转过了头去,似乎不愿见到展梦白那锐利的目光。
  展梦白厉声道:"你可是掌门人么?"
  白衣人道:"敝门掌门人虽然萍迹四海,云游无定。但他老人家已于日前仙去了!如今的布旗门,便是由我两人统率!"
  展梦白冷笑道:"如此说来,你两位便是布旗门的新任掌门人了?这倒该恭喜一番。"
  白衣人道:"不敢,只要太湖弟兄......"
  展梦白面色突地一沉,大喝道:"既是掌门人,白布旗在那里?"
  白衣人神情一震,冷笑道:"你有何资格令我取出白布旗?白布旗是你可以随意看得的么?
  展梦白道:"你既要以布旗掌门的身份令人让出太湖,便该取出白布旗!你若取出了白布旗,太湖男儿立时便将太湖让出!"太湖男儿暗中俱为之一怔,"大鲨鱼"亦有惊诧之色。
  白衣人冷冷道:"你作得了主么?"
  展梦白大声道:"我自然可以作主!"太湖男儿更是一楞,"大鲨鱼"的惊诧之色也更浓重!
  白衣人目光四扫,见到了太湖男儿面上的神情,阴侧侧笑道:"你说可以作主,只怕别人却不让你作主哩!"
  展梦白道:"我自然可以作主!只因白布旗在我这里!"此语一出,有如巨石投入湖心一般!
  群众俱都大哗,高矮两个白衣人,身子立刻一震,但那一群白衣人间,除了前面十余人外,后面的数十人竟都悄悄地没有丝毫动静,显见是白布旗统率门人弟子,有十分严格的工夫!
  "大鲨鱼"大喜道:"展兄,真......真的?"
  白衣人定了定神,冷笑道:"真的么?拿来看看!"
  展梦白朗声道:"白布旗掌门人秦老前辈临终之际,亲手将"白布旗"交付于我,如何会假?"
  群豪忍不住发出欢呼,高矮两个白衣人对望一眼,神色也微微发慌,高的一人道:"口说无凭,眼见方真!"
  展梦白道:"此刻虽未带在身边,但日内便可取来。"
  白衣人精神一振,仰天狂笑道:"我只当你是真的,却原来不过是条拖兵之计,教我们多等几日!"
  展梦白怒道:"展某平生不作虚言!"
  白衣人狂笑道:"任你说出天来,今夜你等也要让出太湖。"狂笑声中,太湖男子心情又变得十分沉重!
  "大鲨鱼"目光一转,突地大喝一声:"莫笑!"
  这一声大喝,声如霹雳,众人果然俱都一怔。
  "大鲨鱼"朗声道:"展兄毋庸取出白布旗,已可证明一事,那便是你两人手中绝无白布旗!"
  白衣人惶然骂道:"放屁,谁说......"
  "大鲨鱼"厉声道:"你两人手中若有"白布旗",早就可以指出展兄之言乃是谎话,只因你两人手中根本就没白布旗,是以你两人才会犹疑不定,半信半疑,这道理显而易见,还骗得过谁么?"
  矮的一人失声道:"谁说没有,就是不拿给你看!"
  展梦白见到此人白巾上的眉目,听到他的声音,估量他的身材,心念一转,突地想起一人,大喝道:"原来是你!"
  "大鲨鱼"变色道:"此人是谁?"
  展梦白道:"他便是"西湖龙王山吕长乐。"
  矮的白衣人大笑道:"不错,难怪常听人道展世兄的眼力最是惊人,如今看来,果然名下无虚。"
  展梦白冷笑道:"阁下何时入了白布旗的,怎地在下至今才知道,看来阁下或许只是假借布旗门之名而已吧,只是阁下家财钜万,已是一生用之不尽,却为何又要来谋夺太湖,难道还想做一做太湖龙王么?"
  吕长乐道:"布旗门弟子,遍于天下,非但别人难识谁是布旗门,有时布旗弟子彼此都不相识。"
  展梦白道:"不错,我早已听闻布旗门乃是江湖中最最奇怪的门派,但我也听说布旗门又是江湖间最最正派的门户,从不胡作非为,而今日阁下等人却又这样作法,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原来布旗门下,既无组织,亦不能自掌门人处学得武功,只不过是一些武林朋友的互助之会而已。
  这布旗门之创立经过,人言人殊,平日看来,一无作为,但潜力却又甚是惊人,总之这门派与江湖中各种帮会门户俱都大不相同,只有掌门人代代相传,总握全权这一点,才与别的门户相似。
  而此刻这近似宗教组织,又似文人诗酒之会,却大异绿林帮会的"布旗门",居然也要强夺别人的地盘,自是异事。
  只听吕长乐缓缓道:"本门掌门人已换,此后行事,亦大异往昔,这便是在下的解释!"
  较高的白衣人道:"还与他解释什么,三更已过,再不让出太湖,本门弟兄便要动手了!"
  吕长乐道:"展世兄,在下良言相劝,你还是抽身事外的好!"
  再也不望展梦白,回身喝道:"准备动手!"
  那白衣人道:"掌声三击,便是限期!"
  只听双掌互击,"吧"的一响,"大鲨鱼"厉声道:"掌声二百击也没有用,弟兄们准备动手!"
  群豪轰然响应一声,湖岸边立刻弥满杀气。
  "大鲨鱼"沉声道:"展兄,那小女孩你要照顾着了。"
  展梦白道:"自有萧姑娘照顾!"
  "大鲨鱼"双目一张,道:"你真要与太湖男儿共生死么?"
  展梦白轩眉道:"布旗门之事,在下亦有责任!"
  "大鲨鱼"狂笑道:"今日若战胜了,明日你我痛醉!"嘎地撤下一条钢鞭,闪闪耀眼生光。
  展梦白热血奔腾,还目四顾,只见这些太湖男儿,一个个神色间都显露出无比旺盛的生命之力,而那些布旗弟子,一个个却木立如死,不禁暗忖道:"这些人武功虽不如布旗门下,但就凭这种士气,已比他们胜土十倍,今日一战,何患不胜!"一念至此,他豪气顿生,要藉今日一战,消一消心中的积郁!
  只因他自己深知人们若有士气与勇敢,便可以弱击强,以寡击众,男儿血战,宁非快事!
  只听掌声再次一响,血战一触即发!
  展梦白卓立船头,双拳紧握,目光紧盯着"西湖龙王"吕长乐,吕长乐心里发虚,只恨不能后退几步!
  突听白衣人群之中,发出一声清啸,一条人影,横飞而起,一掠竟有三丈,凌空一折,飘飘落在大船头前。
  此人身法之轻捷曼妙,使得众豪都为之一惊。
  展梦白暗惊忖道:"布旗门下,怎地竟有这般人物?今日之战,岂非......"暗中一叹,拒绝再想。
  只见此人微一躬身,大声道:"血战未启之前,我要先问这位展朋友一句话。"声音嘶哑,中气却极足。
  展梦白一怔,道:"什么话?"
  这轻功高绝的白衣人道:"你是畜牲么?"
  展梦白又是一怔,勃然怒道:"你说什么?"
  吕长乐与身旁的白衣人对望一眼,目中都有惊讶之色。
  群豪更是谁也想不到此时此地,此人竟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俱都为之大哗,纷纷怒骂起来。
  只见那白衣人冷冷一笑,缓缓道:"我问你,你可是畜牲?"
  展梦白怒喝一声,冲下船头,他已知此人必是与自己有新仇或是旧恨,但他发怒之下,也不会去仔细察看此人究竟是谁,冲下船头,身形不停,右拳直击,左掌横切,呼呼攻出两招。
  这白衣人身子一闪,横掠一丈,展梦白如影随形,立跟过去,吕长乐悄悄道:"此人是谁?你认得么?"
  颀长白衣人也悄悄道:"无论是谁,都是个仔帮手!只怕是老头子的私人,你我也不可得罪了,先让他打一场也好!"
  这两句话功夫,展梦白已暴雨般攻出数十拳,那白衣人的身子却有如浮云一般,飘来飘去。
  只见他两人身形渐渐转到船尾,那白衣人嘶声大喝道:"姓展的,咱家让了你十招,要还手了!"
  展梦白大怒道:"谁要你让?"
  话声方落,突见白衣人竟向自己眨了眨眼睛,悄悄道:"喂,展神眼,怎么没有看出我是谁来?"
  展梦白心头一震,几乎被惊得晕在地上,只听这白衣人又道:"打下去,切莫住手,拳风越响越好!"
  展梦白虎虎击出两拳,口中悄悄道:"你......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地会......"
  那白衣人低语道:"你睡觉时,我去四下探查,发觉了他们,便悄悄制住一人,脱下他的衣服换上,混入他们之中,然后一齐来了!等他们停住脚步,全神拚命的时候,我就在他们之间悄悄移动......"这白衣人赫然竟是萧飞雨,此刻她轻描淡写,娓娓而言,展梦白却听得又惊又奇,又是佩服,双拳连环击出,拳风虽然激烈,其实却没有一丝拳路。
  萧飞雨身形展动在他这毫无拳路的招式之间,手掌连挥,每招每式,也恰巧击在展梦白双拳空隙之间。
  拳风掩过了他们的细语,远远看来,却只觉他两人招式激烈,无与伦比,那颀长白衣人双眉深皱,沉声道:"这姓展的武功怎地如此高明,拳法更是刁钻古怪无比,你看那连展梦白的衣袂也碰不到一点。"
  吕长乐亦自奇道:"我也正在奇怪,展梦白的拳法看来就像是胡乱击出的一样,想不到数十天来,他竟学得了如此奇诡的拳法,便是展化雨在世之日,也万万及不上他的,你我倒要小心了。"
  那颀长白衣人叹道:"幸好有那位仁兄替我们挡住了姓展的,否则你我还真不是他的敌手。"
  两人越发屏息静气,凝神研究展梦白的拳法,心里又是奇怪,又是钦服,恨不得自己也学会才好。
  那边展梦白仍是双拳乱打,道:"你移动做什么?"
  萧飞雨轻轻一笑,道:"我自最左边一个开始,到最右边的一个为止,自后而前,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那七十四个人全都点住了穴道,除了前面约莫十人之外,后面的人此刻虽仍站在那边,却已像死人般不能动了。"
  展梦白又惊又喜,这才知道为何方才这些布旗门下,既不欢呼呐喊,只是木然而立,像是绅气奄奄的样子。有人还只当是布旗门戒令森严,是以门下的弟子部不敢骚动。
  萧飞而又道:"但剩下的人,仍不可轻视,若动起手来,太湖弟兄还是要大批流血。"
  展梦白道:"该当如何?"
  萧飞雨笑道:"此刻你这样打法,别的人看来,一定赞你拳法奇诡,等下你先将我击败,然后冲过去将那边的七十余人全都击倒,这一来定可将那些人一齐唬住,再没有人敢出手了。"
  展梦白大喜道:"此计大妙。"
  萧飞雨笑道:"只是便宜了你,可以打我一拳,过去一点,先说一句狂话,然后再胡乱打我一拳。"
  说话之间,两人身形已渐渐移了过去,展梦白便忽然狂笑道:"你这样的武功,也敢与我动手,我陪你游戏一阵,此刻要不客气了,注意,我三招之内,一拳要击在你左面肩头之上!"
  那颀长白衣人皱眉道:"姓展的好狂,他先说出地方,三招之内若能得手,我真要......
  说声未了,只见展梦白突将一只右手背到背后,左手胡乱幌了两下,反着腕子一招击去|萧飞雨的招式本来将上半身护得风雨不透,此刻掌势微分,恰巧露出个空隙,展梦白的一拳便恰巧击在她左肩上,萧飞雨故意惊呼一声,凌空飞起一丈高下,然后才高高的跌到地上。
  这一拳招式,当真是自古以来,拳经所无,只看得众人目定口呆,作声不得,那颀长白衣人方自说到:"我真要......我真要......"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太湖群豪,自然震天价喝出采来。
  就连"大鲨鱼"这般角色,都被唬得楞住了。展梦白双目一张,大喝道:"还有谁来指教几招?"
  众人噤若寒蝉,展梦白缓缓移动脚步,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吕长乐等两人赶紧闪开身子。
  展梦白冷冷一笑,走入白衣人群中,那些可以动弹的白衣人,都不由自主地闪到一边。
  另长乐大呼道:"弟兄们一齐动手,将这收拾下来!"此人胆怯惜命,最是喜欢以多凌少,欺软怕硬,要他自己单独动手,他是万万不来的,此刻只当展梦白的武功虽高,但好汉却也架不住人多呀!
  那知展梦白身形一展,双拳俱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可怜这些白衣人早已被点住穴道,只要被他拳风一挥,都老老实实地跌到地上,你撞我,我撞你,七十余人,立时倒满一地!
  太湖群豪本有一齐助他动手之意,见到这般情况,不禁为之目定口呆,吕长乐等人更是骇得惶然失措。
  展梦白仰天一笑,厉声道:"吕长乐,你还有什么话说?"
  吕长乐道:"展......世......兄......"牙齿打颤,身子发抖,接道:"今日之事,本非小弟自己愿意来的。"
  展梦白冷"哼"一声,大喝道:"是你么?"
  那颀长白衣人一言不发,突地拧动身形,横掠丈余亡命地逃走了,吕长乐急道:"等我一步。"
  展梦白却已拦住了他的去路,道:"你也想走么7"吕长乐双腿发软,道:"展......展世兄!你我交情一向不错,小弟家里上有双亲,下有儿女......"
  "大鲨鱼"怒骂道:"没胆量的狗才,替男人丢尽脸了!这样的人,留在世上作甚?"
  吕长乐大惊道:"展世兄,真不是我要来的......"
  展梦白心念一动,道:"是什么人主使你的?"
  吕长乐牙关格格直响,目中瞳仁都吓得散了光了,展梦白此道:"说!"
  大鲨鱼道:"不说宰了你!"
  吕长乐颤声道:"是......是......"
  突然三道银芒,自展梦白身后飞来,一齐打在吕长乐身上,吕长乐话未说出,惨呼一声,双手撕胸,道:"我家里......"扑地翻身跌倒!
  他虽然舍不得偌大的家财,舍不得荣华富贵,却终于还是去了。
  展梦白翻身厉叱:"谁!"
  只见十余条白衣人影,如飞向黑暗中逃去,"大鲨鱼"迈开大步,冲了下来,大喊道:
  "追!"
  那知一条白衣人突地自地上弹起,落在他面前,道:"不要追了!"
  "大鲨鱼"吓了一跳,掌中钢鞭一展,笔直点出。
  那白衣人身形轻闪,笑道:"你不认得我了?"举手抹下了面上的白巾,赫然竟是萧飞雨?
  "大鲨鱼"大惊之下,怔在当地,他始终以为萧飞雨是在舱里照顾着宫伶伶,展梦白也含笑走来,"大鲨鱼"望望萧飞雨,又望望展梦白,长叹一声,突又大笑道:"我算服了你们两位了!"将掌中钢鞭,吧地抛在地上。
  此刻太湖群豪,早已欢声雷动,蜂涌着将他三人围了起来,只听那欢呼之声,震得湖水都激起了波浪。
  一条大汉问道:"如何处置那些贼子?"
  立刻有人哄然应道:"抛下湖里王八好了!"
  群豪哄然大笑,便要动手,展梦白大喝道:"且慢!"
  "大鲨鱼"道:"杀了他们,我也觉不忍,留下他们,却终是祸害,不如将他们先且凉在这里,你我去痛饮几杯,商量商量再说!"
  一手拉着展梦白,走上大船,湖上灯笼摇晃,人声欢腾,"大鲨鱼"推开船门,笑道:
  "请I"展梦白也不客气,与萧飞雨当先而入!
  那知他一脚踏进舱门,便不禁惊呼一声,骇然道:"伶伶那里去了?"小床上的伶伶,竟又无影无踪!
  萧飞雨失色道:"我已拍了她的睡穴,她......她怎会走呢?"伸手一探,被褥还是暖暖的,显见是方去未久。
  众人面面相觑,满心惊惶:"难道是布旗门下将她劫去了?"
  突听舱里冷冷一笑,道:"你来了么?请坐请坐!"
  笑声尖细阴森,竟分不清是从何处传出。众人心底俱都一寒,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半步。
  另听那冷笑声又道:"你要走么?不送不送!"
  展梦白、大鲨鱼齐地大喝一声,冲向内舱,那知那冷笑声又从身后传来,阴森森笑道:
  "我在这里!"
  展梦白等人霍然转身,却听身后竟也有冷笑之声,格格不绝,刹那间四面八方,竟像是都响起了这种阴森的冷笑!
  冷笑声中,只见那开着的舱门,竟缓缓关了起来。
  门后缓缓露出一人,背墙而立,身上裹着一面白布,一跳一跳地,倒退着跳了过来。
  内舱之门,却缓缓打开,亦有一人,头蒙白布,一跳一跳地,跳了出来,双腿笔直,膝盖竟似不能弯曲!
  展梦白又惊又怒,一掌击去,那知此人背后竟似长了眼睛,飘飘地随着他拳风飘了出去?.萧飞雨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咱家就不信这手!"
  话声未了,却见这两个怪物竟齐声大笑了起来,两人一齐撤下白布,赫然竟是莫忘我老人及天马和尚!
  莫忘我哈哈笑道:"我老人家见你两人骗人骗得有趣,也忍不住技痒,要唬唬你们!"
  他抛去白布,却是一条床单,萧飞雨娇嗔道:"不来了,你老人家怎地越老越不正经!"
  此刻那杜云天,手抱宫伶伶,含笑自内舱走出!
  展梦白怔在当地,只见那"大鲨鱼"竟向天马和尚长揖道:"大叔,你早来一步,也免得我担心!"他等的一人,原来是天马和尚。
  天马和尚笑道:"洒家为何来迟,你只要问他!"
  他伸手指向展梦白,展梦白朗声道:"前辈有何吩咐,在下都可遵命,但那"白布旗",乃是秦......"心念一转,突地大声道:"前辈,你要那"白布旗",莫非就是为了此间的事么?"
  天马和尚大笑道:"对了!若不是为了我这笨侄儿,洒家要那破旗子何用?只因洒家近年虽然仍是大酒大肉的吃着,却见不得别人流血,只恐洒家一人之力,制不住那些小鬼,所以才想拿白布旗来镇住他们,却不想你两人一搭一档,竟将他们都吓跑了!"
  于是众人心中的疑云,至此豁然开朗,谈笑之间,天马和尚突地正色道:"今日之事,虽然已了,但后患却仍未消除,白布旗自从秦铁篆死后,门下许多弟子,突然都被.一人聚集起来,此人野心甚大,今日虽然一时轻敌,来的好手不多,但想必还是不甘心的""大鲨鱼"击掌道:"是了,那姓吕的方才地说幕后另有主使之人,只可惜他还未说出,便已死了!"
  展梦白皱眉沉思半晌,道:"前辈可知道么?那"白布旗"秦老前辈,乃是死在"情人箭"下,莫非此事又和"情人箭"有什么关连,莫非是那"情人箭"的主人,为了要控制布旗门,才将秦老前辈害死了?"
  莫忘我道:"我老人家也是有些疑心,是以我二人打着打着,天马和尚一提此事,大家便都先赶来了!"
  杜云天道:"只有鹃儿,还留在那里,照顾那些伤者,唉......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人痴了些。"
  他这话显然是对展梦自说的,但展梦白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见到杜云天满面凄痛,他心里也不禁黯然。
  "大鲨鱼"突地双眉一皱,转身奔出,片刻间使又奔了回来,手里倒提着两个白衣汉子!
  展梦白抢步上前,掀开这两人头巾,只见一人横眉怒目,胡子刮得发青,一个满面风尘、皱纹,颔下留着一把胡须,修得甚是整齐,当下便拍开了他两人的穴道,厉声追问!
  这两人有如做了一场恶梦醒来,又惊又惧,禁不住三言两语,那年青的一个便道:"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本在灵隐寺前讨饭为生,只是生得两膀气力,不知怎地被吕大爷看上,给了许多银子,叫我穿上这身衣服,来和人打架,打架本是小的家常便饭,何况有银子,便答应了。"
  众人一听他只不过是杭州城里,灵隐寺前著名的恶丐,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恼怒,却又有些好笑。
  另一人迟疑良久,方自长叹道:"在下本在镖局混饭,也小有名气,十余年前,识得了布旗门的朋友,便也入了布旗门,十年来布旗门一无事故,只不过有时大家聚聚,喝两杯酒,直到月前......"
  众人一听此人真是布旗门下,精神一振,追问道:"月前怎样了,是谁在暗中将你们聚集起来的?"
  只见此人,又迟疑半晌,方自叹道:"近年来开销甚多,亏空了不少,只能逃到杭州来,找个布旗门的朋友,有一日他忽然拿来大把银子,说布旗门有个聚会,我心里虽奇怪,但也不多说,到了那天,大家都穿着白衣,蒙着白巾,主持的人,彷佛声音颇为苍老,却也看不见面目,我便问那朋友,他也只知道出那银子的是吕长乐,另外还有个瘦长个子,但却不知那老人是谁?"
  天马和尚望了望他那修得整整齐齐的胡子,知道此人必定沉迷酒色,才闹穷空,是以有了银子,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审言度色,这两人虽然无聊,说的倒不似假话。
  天马和尚道:"想必是因为布旗门弟子难以寻找,是以那老头子才找了些青皮无赖来充数了。"
  展梦白皱眉道:"但此人会是谁呢?"
  莫忘我道:"如此看来,大约除了吕长乐与另一瘦子之外,别的人都也不会知道那老头的真象,我知道你定是为了认定那老人与"情人箭"有关,是以心里着急,但以你此刻的武功,即使看破了那老人的真面目,又有何用?倒不如先去学武,我们自会在这里留意探查。"
  展梦白心头沉重,只见萧飞雨默默地望着自己,目中满是盼望企求之色,不禁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萧飞雨大喜道:"他答应了。"
  莫忘我转向杜云天笑道:"这里又是个痴丫头。"
  杜云天呆呆地愕了半晌,望了望展梦白,又望了望萧飞雨,黯然长叹一声,突地长身而起,强笑道:"恭喜展性兄,得遇明师,从此青云直上,定可扬名天下,老夫,唉......还要去桃林看看......"
  莫忘我哈哈笑道:"杜老儿话里好酸的味道,哈哈,莫走莫走,我老人家陪你一齐走!"
  天马和尚笑道:"你两人先去也好,待洒家先打发了那些小鬼,再去寻你,反正这班人俱是为钱卖命,洒家再去威吓几句,露两手功夫,叫他们回去,莫再来多事,再敢来的人,只怕便不多了。"
  突地双手一伸,将那两白衣人俱都悬空提起,厉声叱道:"你说是么?"
  那两个白衣人骇得浑身打颤,牙齿格格作响,道:"是......定是......"天马和尚大笑着将两人一齐提了出去。
  杜云天微微一揖,穿窗而出,莫忘我道:"我老人家也走了,孩子你快回去,不要再耽误了。"
  萧飞雨急道:"小师伯......"莫忘我却已掠出舱外,落在一只小舟上,原来他三人便是乘此小舟来的。
  乃一声,水汤舟摇,小舟便已汤出丈余。
  莫忘我挥手道:"那冒牌展梦白若还未走,叫你爹爹打断他的双腿。"语声渐远,舟入夜水。
  那面天马和尚连骇带骂,又施展出两手绝顶的武功,解开了那班白衣人的穴道,白衣人那敢多说话,一个个狼狈而逃,天马和尚痛饮了十余斛酒,又灌满了他那葫芦,便也大笑而去。
  展梦白稀嘘叹道:"这些前辈,当真都有如闲云野鹤一般,多么逍遥自在!"言下大是羡慕。
  萧飞雨道:"他们虽然自在,却太古怪,拿我那小师伯来说,就连爹爹和他那样的交情,却不知道他以前的来历,我本来也羡慕他们的逍遥,但有时见到他们的寂寞,又觉得可怕的很。"
  晓色已开,展梦白望着天上的浮云,悠悠长叹一声,道:"古往今来,有那个英雄不是寂寞的!"
  萧飞雨幽幽道:"你......你寂寞么?"
  展梦白茫然道:"我......"
  "大鲨鱼"大笑而来,道:"他们三位我虽不敢挽留,展兄你总该在此多留几日吧!"
  群豪蜂涌而来,哄然道:"定要多留几日。"
  这些热情的汉子,使得展梦白终于留下了一日,他若不多留这一日,事情也许就会顺利的多,只因他多留了这一日,才使得他那本就不平凡的生命,又加上了许多种暗暗的色彩。
  有的鲜红,有的黝黑......
  在太湖群豪的欢送与惜别之中,展梦白、萧飞雨,牵着伤势渐愈的宫伶伶,踏上太湖北岸。
  宫伶伶得了莫忘我老人的灵药救治,又睡了个够,此刻颜色虽仍憔悴,但精神却已好得多了。
  奇怪的是,她似乎因为已经得到这"叔叔"和"阿姨"爱的滋润,便忘记了她的爷爷,自此绝口不问她爷爷的去向--"千锋剑"宫锦弼仙去之事,武林中虽然已有许多人知道,但大家却仍都瞒着这可怜的女孩子。
  展梦白衣衫更是褴褛,心情也更是沉重,萧飞雨落湖之后,身上的锦衣,也失去了光泽,她虽有几次要换,但望了展梦白一眼之后,便绝口不提,这样落魄约三个人,自然不会引人注意,他三人也落得自在。
  到了镇江,他三人便在象山脚的一家野店中歇下,春意阑珊,夜凉如水,清风明目,扑面入怀。
  萧飞雨斜倚在小院中的青石上,悠悠说道:"我到江南虽然有些日子,到直到现在才算真正领略到江南的风光,那些日子,整日坐在马车里,被那些人前呼后拥,真是讨厌死了。"
  展梦白默默无言,萧飞雨似也习惯了他的沉默,自管接着道:"江湖中很少有人见过我的爹爹,他们都以为我爹爹是个怪人,其实我爹爹虽然什么事都超人一等,但是他老人家的性情,却是......"
  展梦白突地霍然长身而起,走到一边。
  萧飞雨道:"你为什么总是不愿听到我谈起爹爹?"
  展梦白头也不回,缓缓道:"我随你回去,学武亦可,不学武亦可,却绝不拜你爹爹为师。"
  萧飞雨呆了一呆,轻叹道:"你何必总是记着三阿姨......"突听宫伶伶的哭泣之声,断续传来。
  展梦白双眉一皱,循着哭声,寻了过去,只见宫伶伶瘦弱的身躯,伏在屋后一株柳树上,轻轻她哭泣,哭声虽不大,但她的身子,却有如雨中梨花般颤动着,展梦白长叹道:
  "孩子,你哭什么?"
  过了半晌,宫伶伶才缓缓回过头来,强笑道:"叔叔,我没有哭。"她虽然已将泪痕偷偷擦乾,但那一双大大的眼睛,却已哭得红红的了,她强颜作出的笑容,更是令人看了心酸。
  展梦白叹道:"伶伶,你不要骗叔叔,老实告诉叔叔,你是不是想起了你的爷爷才会哭的?"
  宫伶伶摇了摇头,垂首道:"不,我不想他。"
  展梦白诧道:"为什么?"
  宫伶伶道:"伶伶不想他,因为......因为想也没有用了。"一面说话,泪珠一连串落到地上。
  展梦白心头一震,宫伶伶道:"叔叔虽然没有告诉宫伶伶,但伶伶已知道爷爷他老人家已经......已经死了。"
  展梦白呆了半晌,缓缓道:"不是叔叔不告诉你,只因为......唉,你一直都不再问起他老人家。"
  宫伶伶道:"我知道叔叔是为了伶伶,怕伶伶难受,所以,不告诉伶伶,那么伶伶若再问叔叔,叔叔岂不是为难的很,叔叔和阿姨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再议叔叔和阿姨为难呢?"
  说到后来,地无声的啜泣,已变为有声的痛哭。
  展梦白满心酸楚,无言可对,只听宫伶伶哭声渐低,终于擦了擦眼泪,道:"伶伶不哭了,伶伶去睡了,叔叔,你也睡吧!"悲哀她笑了一笑,轻轻移动脚步,自展梦白身边走了过去。
  她伶仃的影子,在月光下越来越长,越来越淡,然后渐渐消逝,展梦白抬头一看,月正中天!
  月色清冷,人生却彷佛更冷于月色,展梦白忍住眼泪,突见一片黑影,有如落叶一般,自身后飘来!
  展梦白凝睛望处,夜色中但见这片黑影只是一鲜红的纸帖,但帖上却赫然有一个漆黑的贴缕。
  "死神帖!"
  展梦白心头一震,突听两声风声,自身后破空而来,直击他左右两腰,风声尖锐,摄人心魂!
  展梦白大惊之下,噗地倒在地上,只听两缕风声,贴背而过,夺、夺两声,钉入柳树!
  月光之下,那正是一红一黑的两只短箭!
  展梦白和身一滚,翻身掠起,眼角扫处,只见一条黑影,轻烟般掠了出去,他惊心已忘,仇火土燃,大喝一声,如飞追去,他宁可今日死在"情人箭"下,也不能眼看杀父的仇人自眼前逃走!
  那黑影轻功甚是高妙,但展梦白心中的仇火,已燃起了他生命中全部力量,只见他身形如雷,与前面黑影的距离,竟渐渐接近,那黑影奔向象山,地势渐渐荒凉,晚风吹动,寒意袭人。
  展梦白心念一闪,暗忖道:"这"情人箭"若是如此容易躲避,为何有那许多武林高手死在"情人箭"下?"
  但是他已无心去推究这其中的道理,只是全力狂奔,只见那黑影渐渐奔上山腰,等到展梦白追去时,那人影竟已消失不见。
  月色被山峰挡住,山影有如梦魇一般,重重地压在展梦白身上,他茫然四顾一眼,夜色凄茫,他紧紧捏着双拳,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更快一些,为什么自己不能更强一些,他也不知道这是英雄的愤怒,抑或只是失败者的愤怒,他只想冲上山去!
  那知他身形方动,突听身后一声轻笑,道:"展梦白,我在这里!"展梦白骇然回顾,阴黯的山石,缓缓转出了一条瘦削的人影!
  夜色中,这人影有如幽灵般缓缓出现,终于渐渐露出了全身,瘦骨嶙峋,目光闪烁,赫然竟是方辛!
  展梦白大喝一声:"是你,原来是你!"
  方辛笑道:"多日不见,展兄好么?"
  展梦白大怒道:"你三番几次,害我不成,太湖之中,也未将我淹死,这些倒也罢了......
  方辛似是十分愕然,截口道:"在下虽非好人,但对展兄你却无丝毫无礼之处,几时有过要害展兄之心?"
  展梦白厉声道:"在那太湖之上......"
  方辛长叹道:"太湖上我何时见过展兄,只恨方某名声不好,是以展兄你才会错怪了我。"
  他神情彷佛甚是黯然,展梦白呆了一呆,道:"这些且不管它,我只问你,方才那"情人箭",可是你发出的?"
  方辛道:"不错......"
  展梦白怒叱一声,双拳齐出,直击而去!
  方辛闪身避开,摇手道:"展兄且慢动手,听我一言!"
  展梦白怒道:"武林中不知道已有多少人死在你的手上,先父也被你暗害而死,你还要说什么?此时此地,你我两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其间已别无选择余地!"语声截钉断铁,只因他纵然不敌,也要和力辛拚命,纵然死了,也不能够让方辛逃去!第十三章吹皱一池春水
  那知方辛却仅是微微一笑,道:"展兄,你又错怪我了,那一双"情人箭",一道"死神帖",只不过是小儿在秦铁篆伤后,自地上拾到的,早已失去了他们神秘的魔力,已不过只是一张废纸,两根凡铁!"
  展梦白鳌的一楞,沸腾的热血,飞扬的仇火,立刻冷了下去,方辛口若悬河,不绝又道:"在下以那一张废纸,两根凡铁,将展兄引到这里,虽然大是不敬,但展兄你却也要原谅在下的苦心。"
  展梦白冷笑一声,道:"若说你对我还有善意,实在令人难信,你不说也罢!"身形转处,不愿再听。
  方辛飞身挡在展梦白身前,沉声道:"且慢!"
  他四望一眼,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展兄你可知道,你此刻己身入险境,命在须与,你此刻若是快随在下远离此地,还可无事,再迟一刻,便来不及了,帝王谷更是万万不可去的。"
  展梦白顿住脚步,冷冷望他几眼,突地放声狂笑道:"展梦白死且不怕,你纵然危言耸听,又岂能骇的了展某?"
  笑声一顿,厉声接道:"无论你对我怎样,展某念在旧交,也已不愿难为于你,快去吧!"
  方辛面色一沉,正色道:"展兄,你定要相信,在下绝非危言耸听,在下若有加害展兄之心,岂会等到今日?展兄,你若不听在下良言相劝,在此多留一刻,危险便增加一分,在下实不愿展兄你英年丧命,展兄你若还不肯随在下远去,在下说不得便要......"
  展梦白怒叱道:"便要怎样?"
  方辛冷冷道:"便要动手强劝了!"
  话声未了,突地并指如戟,急点展梦白"期门"大穴!
  他本是武林点穴高手,出手果有名家风范,随意一指点出,意在招先,含蕴不尽,招式变化间,也不知还有多少煞手后着,立将源源而至!对方若要避开他这一招,端的要大费心思。
  那知展梦白怒叱一声,对他这一招藏蕴的后着,竟全然不管,身形微偏,双拳齐出,以攻克攻。
  刚猛的拳路,激烈的拳风,竟将方辛连绵的后着,一齐封死,正已暗合武家上乘功夫中以拙胜巧的秘奥!
  以正胜邪,以拙胜巧,这本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展梦白却本不知道,只是他生性刚直,宁折不回,多次的冤屈凌侮后,他性情变的更是激烈,竟使得他的拳路武功,无意中走上了这条至大至刚的道路。
  方辛微微一惊,低叱道:"好拳法!"
  身形一转,已跨到展梦白身右,一连攻出数招!
  他招式绵绵密密,以柔为主,展梦白拳法却是大开大阖,雄浑刚猛,展梦白武功虽不如他,交手经验,更不及他丰富,但拳法间显示的那种至大至刚之气,却已先挫了方辛的锋芒!
  刹那间十数招过去,方辛竟丝毫占不了上风!
  要知他一心想要展梦白说出那"白布旗"隐藏之处,是以招式之中,不敢施出煞手,以免将展梦白杀死。
  拳风激汤间,又是十数招过去,这纵横江湖多年的独行剧盗,竟在展梦白这初出茅芦的少年手中落了下风!
  方辛心里着急,满头大汗,目光四下搜索,彷佛生怕有别人赶来,心绅一慌,招式更乱......
  突听展梦白大喝一声:"住手!"
  方辛呆了一呆,倏然退出数步,心中大奇忖道:"他明明已占上风,为何还要叫我住手?"
  心念一闪,展梦白已厉声喝道:"你武功本比我强,但此刻却落下风!显见你并未施出全力,你若要与我动手,就快全力施为,展梦白死不皱眉,否则你就快走,展梦白绝不与存心相让之人动手!"
  方辛呆了一呆,他平生处世奸恶,对人狡猾,实在想不到世上竟然会有这般刚直的男子。
  突听暗影传来轻轻一笑,一个娇柔的语声缓缓道:"二妹,你说的不错,展梦白果然是条男子汉。"
  语声曼曼,清风悠悠,三条人影,自黑暗中漫步而出!
  方辛身子一震,面色大变,身形霍然一转,便待飞奔而去,那娇柔的语声却又甜笑道:
  "方辛,等一等好么?你儿子还在这里陪着我,你舍得走?"
  方辛脚步一顿,竟不敢往前再走一步w展梦白双眉微皱,转目望去,只见一个宫鬓华服,腰肢如柳的丽人,婀娜地移动脚步,和萧飞雨并肩而来。
  方逸垂首丧气,跟在她两人身后,竟不敢抬头,夜色中只见那华服丽人满面俱是笑容,甚至连眉梢眼角,都充满了笑意,轻轻向方辛招了招手,笑道:"你不走了?为什么还不回来?"方辛果然转过身子,一步一挨地走了回来。
  华服丽人娇笑道:"这才对了。"眼波向展梦白上下一扫,她眼睛不大,弯弯约有如两眉新月,但是她那满含笑意的眼波,却有着一种勾魄荡魂的媚人之力,展梦白纵是心如铁石,但被她眼波一扫,心房竟也不禁为之砰然一跳,转过目光,不去看她。
  华服丽人咯咯笑道:"二妹,你这位展公子,性情那般刚烈,想不到居然也怕羞的很!"
  萧飞雨道:"只因世上像你这样不怕羞的人,现在已越来越少了。"
  华服丽人笑道:"咬哟,我不怕羞,难道你怕羞么?"
  萧飞雨笑道:"惭愧惭愧,比起你来,我实在自愧不如。"
  华服丽人伸手一抚云鬓,不禁咯咯娇笑了起来,她笑声柔媚,笑的姿势,更是风情万种。展梦白暗奇忖道:"这女子难道便是萧飞雨的姐姐?怎地姐妹之间,性情也会如此不同?"
  要知萧飞雨狂放不羁,看来似是男人,这华服丽人从头到脚,每分每寸,却都是女人中的女人。
  只见她眼波一转,忽然扭动腰肢,婀娜走到方辛身前,道:"大家都在笑,你为什么不笑呀?"方辛面如死灰,身形木立,那里笑得出来。
  华服丽人曼声道:"噢,我知道了,你骗了我们,把我稳在那边,偷偷跑来,又叫你的儿子,将我二妹引开,以为我们都是呆子,但是你现在忽然发现了我们都不是呆子,所以就笑不出来了,是么?"
  方辛垂首道:"在下......在下......"
  华服丽人轻笑道:"其实笑归笑,骗归骗,你笑的时候可以骗人,骗了我们,也一样可以笑的。"
  方辛道:"在下......在下......"
  他语声颤抖,一连说了四次"在下",似乎除了"在下"两字之外,他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华服丽人笑道:"再下,再下什么?再下去就到底了,你倒是快笑呀,别再下了。"
  方辛道:"在下......在下笑不出来。"
  华服丽人轻轻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你现在不笑,只怕以后真的再也笑不出来了!"
  方辛面色突地大变,噗地一声,跪了下去,颤声道:"在下知罪,但求公主开恩,饶......"
  华服丽人截口笑道:"饶谁呀?饶你么?你不是通风报信,来救别人命的么?怎么又要求人饶你的命呢?"
  展梦白心头一动:"方辛竟然没有骗我!"突然横身一步,挡在方辛身前,低叱道:
  "且慢。"
  华服丽人秋波一转,笑道:"什么事呀?"
  展梦白厉声道:"今日无论是谁要伤方辛的性命,须得先将我展梦白一刀杀死,否则......
  萧飞雨一步掠来,着急道:"这样的人,你何苦还要管他的事?你难道还不清楚他的......
  展梦白截口道:"无论此人是善是恶,他今日既是为了救我而来,我若叫别人将他伤了,岂非畜牲不如!"
  萧飞雨呆了一呆,华服丽人都已柔声笑道:"二妹,你急什么呀?还怕我伤了你的展公子么?"
  她眼波向展梦白一扫,笑声更是娇柔,道:"你也别着急,先请让开,等我真要伤人的时候,你才赶来也不迟呀!"
  展梦白冷冷"哼"了一声,闪开一步,双拳紧握,目光灼灼,笔直凝注在这华服丽人身上。
  华服丽人柔声道:"方辛,我求你一件事好么?不要再骗人了,我已早就知道,你根本就没有救别人的心,只是想先把别人的"白布旗"骗到手上,所以才会来通风报信,是么?"
  方辛那里敢说不是,连连点头。
  华服丽人娇声笑道:"好,这次没有骗我,那么我再问你,你若骗到了白布旗之后,又将怎样?"
  方辛暗中咬了咬牙,道:"公主既要伤他性命,在下怎敢救他,只要他一说出白布旗的下落,在下立刻就将他擒来交给公主。"
  华服丽人笑道:"好,这次也是实话,只是你还没有说完,你将展公子送来之后,一定会说他偷偷跑了,是你费了许多心血将他抓回来的,那时你不但无罪,反而有功,一定还会要我嘉奖你一番,你的心思,是不是这样?"
  方辛道:"正是!"
  华服丽人轻轻一拍展梦白肩膀,娇笑道:"小伙子,听到了么?现在你总可以不要多管事了吧!"
  展梦白面沉如水,木立当地。
  华服丽人轻叹道:"方辛,你实在聪明......"
  她抬起纤纤玉手,坐轻抚着鬓角,柔声接道:"对聪明的人,应该怎么办呢......"忽然转目娇笑道:"二妹,你知不知道人肉的滋味怎样?这些日子来,我倒想它一哩!"
  方辛面容惨变,展梦白目中又已燃起怒火。
  华服丽人秋波一转,噗哧笑道:"别着急,像你这样的人,我杀了你也吃不下去的。"
  她嘴里说的纵然是世上最狠毒残酷的话,面上却仍然带的是世上最最温柔娇美的甜笑。
  萧飞雨眉头一皱,大声道:"喂!萧曼风,你到底要把别人怎么样,耍杀就杀,不杀就放。"
  华服丽人笑道:"二妹,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姐姐......"
  语声一顿,忽然向后面招了招手,道:"喂,你别走呀,快回来。"她身子不转,背后的事竟以看的清清楚楚。
  原来方逸已要悄悄逃走,此刻心头一寒,乖乖地走了回来。
  华服丽人笑道:"好孩子,你爹爹都跪下来了,你还站在这里,心里不觉得难为情么?"
  话未说完,乃逸已扑地跪在方辛对面。
  华服丽人道:"杀又不好,放也不好,怎么办呢?......好,这么吧,杀一个,放一个......"
  方逸惶声道:"放......放谁?"
  华服丽人道:"放谁呢......好,这么吧,你们各打各二十个嘴吧,谁打得重,我就放谁!"
  展梦白剑眉一轩,怒道:"这......"
  那知他"这"字方自出口,方逸已等不及似的举起手来,"吧"的在他爹爹脸上拍下个耳光。
  方辛微一迟疑,也举手打了起来,他虽然满面怨毒,却不敢反抗,他虽然满眼愤怒,但打的却极轻。
  两人劈劈拍拍,打了二十掌,方辛越打越轻,方逸却越打越重,华服丽人道:"好了,方辛!你走吧!"
  方逸面色惨变,颤声道:"我......我重......"
  华服丽人咯咯笑道:"噢,你重么?只怕你方才听错了,我说谁打得重我就要杀谁!"
  方逸道:"我......我轻......"
  华服丽人一下笑道:"好,你轻!我就杀你!"
  方逸身子一震,呆在地上,萧飞雨怒骂道:"这样的孽子有多少却该一齐杀了才好!"
  方辛长叹一声,流泪道:"公主若定要杀一个出气,就杀我好了,我年纪大了,已经够了,他年纪还轻......"
  华服丽人摇头笑道:"方辛呀方辛,你虽然不是个东西,却比你儿子还要好个几百倍,但你也该想想,我怎会杀你,看在方七娘的面上,我也不会杀你呀,只是像你们这样的恶人,我若不折磨折磨你们,谁来折磨你们,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知道么!好,请滚,两个请一齐滚!"
  方逸满头冷汗,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
  方辛暗中咬了咬牙,霍然长身而起。
  华服丽人道:"但我劝你们以后还是不要再到帝王谷去了。最好躲开我远些,好么?"
  她极其温柔地一笑,抬手道:"请,请,请滚。"
  方辛躬身一揖,转身奔去,他那孽子却早已狼狈鼠窜而逃了!
  萧飞雨拍掌道:"好,萧曼风,算你这件事做的大快人心,我本来以为你要自己出手,那知......"
  华服丽人萧曼风柔声笑道:"好妹子,我也怕手脏呀,怎么会自己动手......"话声未了,展梦白已横步站到她面前!
  他面色森寒,目光凝注,冷冷道:"展梦白在这里!"
  萧曼风轻轻一笑,曼声道:"我又不是瞎子,难道还看不见你这么大一个男人站在这里么?"
  展梦白厉声道:"展某不惯取笑于人,亦不惯被人取笑,你既有杀我之心,此刻便可动手了!"
  萧飞雨大声道:"展......展公子,你怎能听那方辛的话,萧曼风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
  展梦白冷笑道:"这就要问她了!"
  萧飞雨道:"她不会的,她......"
  萧曼风柔声笑道:"不,我会的。"
  萧飞雨怒道:"你......"
  萧曼风摇了摇手,媚笑道:"展公子,方辛没有骗你,我妹子却骗了你,我一听方辛告诉我,是说有一个又脏又臭的男人,要跟我妹子一齐回帝王谷去,我就想暗中偷偷杀了你,这全是真话,我不会骗你的。"
  展梦白怒道:"展某一直在此相候!"
  萧曼风笑道:"可是现在......唉,现在我却不能杀你了,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
  展梦白冷笑一声,目不语。
  萧曼风道:"告诉你,这就是为了现在我这妹子已知道我要杀你,我若真的动了手,她就要恨我一辈子。"
  萧飞雨大喝道:"萧曼风,你......"
  萧曼风只当没有听到她的喝声,自管接着笑道:"展公子,你自命是条男子汉,此刻却要个女子保护着你,心里不觉得害躁么?"
  展梦白双拳紧握,面色已气得铁青,他本不善言词,此刻更说不出话来。
  萧飞雨沉声道:"你说话可要小心些。"
  萧曼风媚笑道:"是,好妹妹,我说话已经够小心了,他如真是条男子汉,要报仇就该自己报仇,要学武就该自己学武,为什么要苦苦纠缠着你,他难道不知帝王谷又岂是普通男人能随意去得的。"
  萧飞雨厉声道:"他本非普通男人,你刚刚不是还说他真的是条男子汉么,此刻怎地......"
  萧曼风轻轻一笑,道:"他当然是真的男子汉,我也知道他不是女扮男装的,可是......
  唉,这样的男子汉,我却见得多了!"她一面说话,一面含笑望着展梦白,她那弯弯的眼睛里,却满充不屑轻蔑之色。
  萧飞而大怒道:"萧曼风,你敢再说一句!"
  萧曼风望也不望她一眼,笑道:"展公子,你可看到了么?为了你这条男子汉,我们姐妹已经要打架了,你还好意思跟着我们回帝王谷去?你脸皮若有那么厚的话,我就真的佩服你了!"
  展梦白突地仰天狂笑起来,狂笑道:"好,好,展梦白今日总算又得了个教训!"
  狂笑声中,霍然转身,放足狂奔而去!
  萧飞雨惊呼一声:"展公子......"
  她方待纵身追去,萧曼风却一把扣住了她的右腕脉门,高声笑道:"展公子,你走了么?不送不送,除了我妹子之外天下的女人还多的是,你莫愁找不到女人嫁你,只管放心好了。"
  萧飞雨气得满身颤抖,道:"你......你放不放手?"
  萧曼风媚笑道:"好妹子,我不放手!"
  萧飞雨怒喝一声,右掌挥出,击在萧曼风胸膛上,只是她脉门被扣,全身酸软,这一掌虽然击中了,却无一丝力气!
  萧曼风笑道:"嗯,好舒服,再打一拳......"
  萧飞雨颤声道:"除非你一生一世都不要放开我,否则我再也不会饶了你......再也不会饶了你!"
  萧曼风轻轻摇了摇头,幽幽长叹道:"好妹子,我是为了你好,知道么?你若是带他这样的男子回去......"
  萧飞雨大声道:"他有什么不好,最少要比你那老公花燕好上千倍万倍,你为什么要把他气走?"
  萧曼风轻叹道:"无论多好的男子,你也不能把他带回帝王谷去了!"
  萧飞雨大喝道:"为什么?"
  萧曼风缓缓道:"只因爹爹已替你结下亲事了!"
  萧飞雨身子一震,呆呆地楞了半晌,突然放声大喊道:"我不要他替我结亲,我死了也不要......"
  话犹未了,流泪满面。
  萧曼风长长叹息一声,道:"你知道爹爹他老人家最近的心情多坏,他老人家从现在起已要闭关一年,所以我才出来,你如果是个孝顺的女儿,就该听话,何况儿女的亲事,本该是由父母作主的。"
  萧飞雨咬住嘴唇,拚命不让眼泪再流下来,缓缓道:"那......那......男人是......
  是谁?"
  萧曼风笑道:"妹子,你放心好了,那男子又年青、又聪明、英俊,绝对不会辱了你!"
  萧飞雨恨声道:"他到底是谁?"暗中含恨忖道:"你说出他的名字,我就将他寻来杀死。"
  萧曼风悠然笑道:"告诉你,他就是你平日最最喜欢的萧三阿姨的亲生儿子,这次到谷中去......"
  萧飞雨轻呼一声,道:"三阿姨的儿子?你......你......你知不知道三阿姨的儿子是谁?"
  萧曼风道:"我怎会不知,我还见过他哩!"
  萧飞雨冷笑道:"你见过他,哼哼......"突地放声狂笑道:"告诉你,展梦白才是三阿姨的儿子,那人是假冒的!"
  萧曼风呆了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荒山夜色,其浓如墨。
  满腔愤怒,满腹酸楚的展梦白,狂奔在这凄清的夜色中,直恨不得远离人间,再也不要踏入尘世一步。
  萧曼风最后那讥嘲戏弄的笑声,此刻彷佛还留在他耳畔,他受了许多次冤屈之后,想不到今日还要被人侮辱轻视!
  奔行到山巅,天地间更是一片寂寞。
  长草深树,萧萧索索,他忽然想起了宫伶伶,但心念转处,又不禁暗叹忖道:"我孤苦一人,受尽白眼,前途如何,连自己都难以预料,怎么还能保护伶伶,让伶伶跟着她们,总要好的多了!"
  一念至此,他心绪更是枪然,此地若有酒饮,他使要痛醉一场,此地若有朋友,他也要放怀倾诉!
  但此刻天地茫茫,那里有酒?谁是他的朋友,有的只是寂寞!他方待盘膝坐下,与天地星辰共享寂寞,突然山势更高之处,飘飘传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叹息声中,充满悲痛凄凉之意,正与他此刻的心境相同。他茫然四顾一眼,茫然向叹息传来之处走去。
  人在寂寞痛苦之中,遇着同病相怜之人,便有如磁铁相吸,展梦白抬头望处,只见一块山岩,凌空悬起。
  山高之处,星辰更明,满天星辰下,凌空的山岩石边,果然盘膝端坐着一条人影,面向苍冥。
  展梦白登上山岩,只见山风强劲,吹得这人影须发飞扬,身子也彷佛摇摇欲坠,展梦白轻咳一声,道:"山高风劲,被露石滑,朋友你独坐在这危岩边缘,难道不怕被风吹下?"
  那人影头也不回,冷冷道:"走开!"
  展梦白呆了一呆,远远顿住脚步,山风来去,云雾渐起,展梦白只觉一身飘飘汤汤,彷佛卧在云里。
  他见到这人影如此孤单凄凉,心里不禁生出怜悯同情之心,想到自己孤单凄凉时的滋味,他更不忍遽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这人影又自悲怆和长叹一声。展梦白忍不住道:"朋友你不住长叹,莫非心里有什么悲痛之事?"
  那人影仍不回头,也不说话,展梦白缓步走了过去,每走一步,便试探的轻咳一声,直走到那人身边,那人仍未出口叫他走开,他便缓缓坐了下来,道:"独自伤心,最是愁人,朋友你何苦......"
  那人影缓缓转过目光,冷冷瞧了他一眼,冷冷截口道:"你年纪轻轻,居然也懂得伤心滋味?"
  展梦白暗叹一声,苦笑道:"人之伤心与否?岂有年龄之分......"抬头望去,只见这人影面目灰白,死眉死眼,彷佛毫无生趣,心头不觉一凛,目光立刻垂落到这人身上穿着的一制淡黄衣衫上。
  黄衫人转回目光,望着面前无尽的云雾夜色,缓缓道:"你自有伤心之事,自顾尚且不暇,为何还要再管别人的伤心之事?"
  展梦白忙了一怔,长叹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见到别人伤心,便忘了自己的伤心,情不自禁而已。"
  黄衫人默然半晌,喃喃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人们自寻烦恼,只怕都只因这"情不自禁"四字而已。"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彼此心中,俱是心事重重。
  又不知过了多久,突见一线阳光,破云而出,俯眼下望,长江如带,闪闪发着金光。
  黄衫人缓缓抬起眼,缓缓悲歌起来,歌道:
  "江南好,风物旧曾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
  江......南?"
  歌声悲哀沉痛,最后五字,更是低回百转,荡人心俯。
  展梦白听得如痴如醉,呆呆地出神半晌,只听黄衫人轻轻叹道:"一别江南十年。江南风物依旧,只是面目却已全非了......"低低垂下了头,那一双灰黯的眼睛里,却已泛起晶莹的泪光。
  他瞑目垂眉,久久不语,展梦白也不愿惊动。
  日色渐高,天光大亮,山岩下突然响起一连串铃声,自轻而响,自远而近,来势之速,无与伦比。
  黄衫人突地双目一张,喜道:"来了!"
  话声方落,已有一只健羽白鸽,飞上山巅,在他两人头上盘旋一转,双翼一束,嗖地飞了下来,落在黄衫人掌中。
  黄衫人目光闪动,解下了白鸽足上的信管,抽出一张纸篓,只见这张纸又脏又皱,彷佛自垃圾堆中拾出来的,但这黄衫人都看得甚为慎重,展开一看,纸上只简简单单写着两个大字:
  "就来!"
  字迹拙劣,有如幼童,黄衫人转目一望目光中竟突地露出喜色,彷佛已得到了他久已期望之物。
  展梦白暗中大奇,忍不住脱口问道:"阁下可是在等人么?"
  黄衫人一展纸篓,道:"我等的便是这个!"
  展梦白大奇道:"这是什么?"
  黄衫人道:"这是什么,你不久便会知道。"手掌轻抚着白鸽的羽毛,又自出起神来了。
  展梦白虽然满心好奇,但他生性不愿麻烦别人,黄衫人不说了,他也不问了,过了许久许久,日已当中,他肚中突觉得饥饿难忍,精神也萎靡不堪,转目望去,那黄衫人仍然盘膝端坐,动也不动,神情竟也丝毫未变,生像是再坐个十天八天,也绝无问题。
  展梦白只得咬一咬牙,拚命忍住,到了日色偏西,展梦白已饿得头晕眼花,但那黄衫人不动,他也不动。
  突听黄衫人缓缓道:"你是否有事求我?"
  展梦白呆了一呆,心中微觉气愤,大声道:"在下生平从未求人,何况我与你素不相识,怎会求你?"
  黄衫人道:"你既无事求我,为何饿得头晕眼花,还要在此苦苦陪伴着我,既不说话,也不去寻找食物,我在此若坐上十天八天,你岂非便要活生生饿死在这里,那时你却休得怪我。"
  展梦白怒道:"饿死也是我心甘情愿,绝不怪你,你大可放心好了。"转过头去,越发不肯动了!
  黄衫人冷冷道:"少年人好大的火气,好硬的脾气,莫非是在那里受了别人的气么?"
  展梦白道:"我受气已成习惯,也不劳阁下动问。"
  黄衫人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在此等人打架,拳脚齐飞下,难免误伤了你。那时你也不要怨我!"
  展梦白大怒道:"这山巅之地,既非私人所有!我自坐在这里,是活是死,谁也不要管我。"
  他越是发怒,这黄衫人眼色却越是温和,微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学了多久武功?"
  展梦白道:"你叫什么名字,学了多久武功?"
  黄衫人哈哈一笑,道:"问得好......"
  话犹未了,突听山下传来怒骂之声,道:"老怪物,是你在笑么?"话声一闪而逝,山头风声一响展梦白回首望处,只见身后已多了个满头乱发,赤足芒鞋,身上却穿着一件长才及膝,又脏又破的蓝色道袍的高大老人,指着黄衫人大骂道:"我只当你闷气难解,是以不远千里跑来陪你打架,那知你却在山头上和一个不三不四的少年人又说又笑,你当我吃饱饭没事做了么?"
  黄衫入微微一笑,也不动怒,展梦白却已大怒而起,厉声道:"你说谁是不三不四的少年人?"
  蓝袍老人呆了一呆,彷佛觉得甚是诧异,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认不认得我是什么人?"
  展梦白怒道:"无论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都不管,但你若侮骂于我,我便要问个清楚!"
  蓝袍老人歪了歪头,道:"问清楚了便怎样?"
  展梦白怒道:"问清楚了便要和你拚上一拚!"
  蓝袍老人道:"打不过呢?"
  展梦白大声道:"打不过也要打的!"
  黄衫人坐在地上,悠然笑道:"妙极妙极......"
  蓝袍老人眼睛一瞪,道:"妙什么?"目光转向展梦白,瞪起眼睛望了半天,瞬也不瞬。
  展梦白也瞪着眼睛望他,目光也不瞬一瞬。
  两人对瞪了半晌,蓝袍老人突然失声一笑,道:"妙极妙极......"
  黄衫人悠悠道:"妙什么?"
  蓝袍老人笑道:"老夫未曾看到火气这般大的少年人,已有数十年了,想不到今日遇着一个,火气竟比老夫还大,好好,小朋友,方才那句话,算我说错了,此刻我将它收回好么?"
  展梦白怔了一怔,,满腔火气全都消了下去,别人对他侮骂,他宁死也要拚了,别人好言得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呐呐道:"其实你这般年纪骂我两句,也算不得什么。"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小朋友,你真有些意思,但这个老怪物却不是好人,自从四十年前他和我打了一架,从此便找定了我,只要心里一气一闷,便定要找我打上一架出气,数十年来,老夫也手痒的很,找不到别人过瘾,是以他要打架,老夫也乐得奉陪,只可惜......"
  展梦白听得出神,脱口道:"可惜什么?"
  蓝袍老人道:"只可惜此人不大容易生气,隔上个七年八年,才会找我一次,老夫实在等得有些不耐,有时拿别人试试手脚,那些人却又偏偏都是草包,禁不得打的,实在气人得很......"
  展梦白忍不住又插口道:"你不会找他么?"
  蓝袍老人道:"我连他姓什么?叫什么?到底住在那里都不知道,那里去找他去。"
  展梦白奇道:"武林中难道没有人认得他么?"
  蓝袍老人道:"你看他死眉死眼,难道还未看出他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有时我真想抓下看看,却又制他不住!"
  展梦白道:"只可他找你,不可你找他,这实在有些不大公平。"他忽觉与这老人性情甚是相投,不禁便又为他不平起来。
  蓝袍老人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极不公平!"
  黄衫入微微一笑,道:"少年人,你听我说,并非我不公平。而是他自愿如此,他苦苦塞个鸽子给我,我气闷难解之时,便放回鸽子,寻他打上一架,还怕鸽子死了,每隔一年,又请我放回一次,带个新鸽过来,若非他身子太大,不能骑上鸽背,他早就骑着鸽子找来了。"
  展梦白见到这悲伤的老人,此刻已笑语起来,心里不觉甚是高兴,笑道:"两位此刻既然全都消了气了,这场架不打也罢。"
  蓝袍老人突!大喝道:"不行不行,这次我等了十年,早已心急如火,此刻不远千里而来,不打怎么行?小朋友,你先坐坐,看我打上一架!"双手一分,撕下雨截袖子,衣袖纷飞间,他已转身一拳,同那黄衫人打去!
  拳风强烈,无与伦比,黄衫人笑道:"等我站起来再打都等不及么?"眼见这方可开山的一拳打来,竟然不避不闪。
  展梦白只见这一拳已将打在他头上,不禁脱口惊呼一声,那知蓝袍老人在这千钧一发之间,竟能突然煞住拳势,大喝道:"快起来!"拳势一顿,那般强烈的拳风,竟也突然变得无影无踪。
  他竟能将拳风练成彷佛有形之物,这功夫当真是骇人听闻,展梦白暗惊忖道:"这两人究竟是谁?"
  只见黄衫人缓缓站了起来,缓缓拍了拍衣上的灰尘,悠然道:"这次你竟然要比拳法,当真难得的很!"
  蓝袍老人大笑道:"先比拳脚,再斗兵刃!"
  笑声之间,又自呼地一拳击出。
  黄衫人身子一缩,行云流水般后退了一丈,摇手道:"慢来慢来,这次难道又要打得抬不起手来为止?"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老怪物,你又猜对了!"
  黄衫人道:"好!"
  "好"字方自出口,他身子突然飘了回来,轻飘飘一掌,拍向蓝袍老人肩头,口中轻笑道:"老道士,你又上当了!"
  短短八个字间,他已拍出数十掌之多,但见掌影飘忽,缤纷细密,有如蛛网一般,刹那间便已将蓝袍老人包住。
  要知高手相争,一着机先,便已关系甚大。
  展梦白只见蓝袍老人乍一动手,笑容立敛,面色一片凝重,但后来却只能见到掌影缤纷,再也看不清他的面目。
  数百招之内,蓝袍老人被那蛛网蚕丝一般的掌法困住,连拳法都竟然施展不开,有时明明击出了一拳,但拳到中途,便被绊了回去,展梦白心头暗骇,不知道自己通着这种掌法时该如何是好?
  只见黄衫人掌影越来越小,渐渐竟变成了淡淡一重掌影,包在那蓝袍老人高大威猛的身子四周!
  突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蓝袍老人奋力一拳,直击而出,带着一股劲风,突击黄衫人胸膛!
  展梦白长长吐了口气,胸怀为之一畅,只听蓝袍老人大喝道:"这一招你可认得么?"
  黄衫人面色却已变得十分凝重,一言不发。
  蓝袍老人精神大振,一双铁拳,有如出笼之鸟,振翼飞起,招式大开大阖,隐含一种正气!
  展梦白心头一动,突地发现这老人的拳路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处,他怒极拚命时,所自创的一些招式,此刻看来,竟都在这老人拳法包容之中,他自然不会知道他已在无意间踏上了武功中至大至刚的道路,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兴奋,只管目不交睫地看下去。
  他越看越是兴奋,看到心领神会处,只觉心中一片舒坦,彷佛有许多平日搔不到的痒处,如今一旦全被别人搔着。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跟着比划了起来,早已将悲愤、疲乏、饥饿都一齐忘了!
  他若是安安稳稳地在家里做公子哥儿,便只怕一世地无法将武功练好,但如今他却已受尽了折磨困苦,冤枉侮辱,生命中的潜力,全都被怒火燃起,只是武功间还有许多闭塞不通之处,此刻被这蓝袍老人的拳法一击,便有如水到渠成,豁然贯通。
  黄衫人都已换了数种掌法,每种掌法,但是招式怪异,身法飘忽,武林中从未见过。展梦白看得痴痴迷迷,突听蓝袍老人一声大喝,黄衫人一声长笑,两条人影,突地分开。
  黄衫人大笑道:"够了么?"
  蓝袍老人喘了口气,亦自大笑道:"够了!"
  展梦白只觉一阵阳光刺目,这才知道他两人竟已打了一夜,此刻日色满天,又已是将近正午时分了!
  蓝袍老人反手一抹额上汗珠,走到展梦白面前,大笑道:"小朋友,你也看得够了么?"
  展梦白道:"我常听别人说起,武林高手动武,招式必定越打越慢,到后来甚至会思索良久,才发出一招,绝不会像你两人这样,剧战一场,便立刻住手。"
  蓝袍老人大笑道:"原来你还未看够。"
  黄衫人接口道:"若是与人拚命,定要分出胜负死活,两人武功相当时,便会如你所说那般,越打越慢,但我与他动手,情况却大是不同,只不过是拿打架当做消遣游戏而已。"
  蓝袍老人大笑道:"这只因我平日动手的机会太少了些,是以便将打架当做消遣游戏了。"
  展梦白道:"还打不打?"
  蓝袍老人笑道:"你还未看够,老夫也未打够!等老夫儿孙辈来了,自然还要打的!"
  话声未了,他已坐了下去,瞑目调起神来。第二卷
第一章
  天
  展梦白只等他两人俱都端坐调息起来,这才想起自己竟已有两日未进水米,不想犹还罢了,这一想到,只觉饥渴再也难以忍耐,方待下山寻些食物,饮些清水,却又突地听到山下响起一阵奇异的响声,有如群牛喘息一般,此起彼落,越来越粗,越来越近,竟已到了岩下。
  他心头不觉一惊,只怕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来了什么奇异的野兽,那知蓝袍老人却已睁开眼来,喜道:"来了!"
  只见几个蓝衣汉子满头大汗,喘息着奔了上来,前面四人手里提着几只竹篮食盒,后面两人,却抬着一件黑黝黝的铁器,长有三尺粗,如人腰,圆圆的有如鸡蛋模样,尖端处一根铁柄,却只有七、八寸长短。
  黄衫人微微一笑,道:"果真又来了!"
  六个蓝衣大汉,已一齐拜倒在地,只听"当"地一聱,铁器与山石相撞,立刻激得火星四溅。
  蓝袍老人浓眉一皱,骂道:"蠢才,你们难道是爬来的么?"
  一条蓝衣大汉惶声道:"属下换马飞骑,一路赶来,片刻也不敢耽误。"
  蓝袍老人哼了一声,道:"快下山去,若敢在山上偷看,挖了你们的眼睛。"
  蓝衣大汉一齐应了,飞身下山,这老人衣衫虽甚是破烂,但这些大汉身上的蓝衣,却都是锦缎所制,展梦白忍不住提了提那奇异的兵刃,竟然重有百斤模样,世上最重的兵刃,只怕也不及它一半。
  蓝袍老人已箕踞地上,大嚼起来,一面笑道:"小朋友,过来过来,吃饱了好再观战。"
  展梦白也不客气,只见食盒中菜肴甚是精美,酒更清冽,他早已饿极了,此刻吃相自可想见,但却还远不及这蓝袍老人,一只鸡到了他手上,转瞬间就已变成一堆碎骨,黄衫人却只是浅浅了些而已。
  上列四具食盒,四只提篮中的酒菜都吃净,蓝袍老人方自罢手,伸手摸了摸肚子,道:
  "小朋友,饱了么?"
  展梦白伸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油腻,笑道:"若是还有,倒可再来一些!"
  黄衫人微笑道:"想不到你两人竟是一样的脾气,他还罢了,你年纪轻轻,怎地也不怕脏?"
  展梦白道:"死都不怕,还怕脏么?"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好孩子,好孩子......"一把抓起了那奇兵刃,随手抡了一抡。
  只听呼地一声,风声扫过,地上的竹篮杯盏,竟都被扫到一边,蓝袍老人大笑道:"小朋友,你可认得这是什么兵刃?"
  展梦白道:"不认得!"
  蓝袍老人大奇道:"你为何不问?"
  要知好武之人,若是见到了自己不识得的兵刃,无论是谁,都会忍不住要问上一问的。
  只听展梦白微微笑道:"我若是问出了你这件兵刃的来历,便一定能猜出你是谁了......"
  蓝袍老人奇道:"猜出难道不好?"
  展梦白道:"你武功高我十倍,必定是武林前辈,我若知道你是谁了,再和你结交为友,岂非变成了趋炎附势之徒?此刻我不知你倒底是谁,你也不知我的来历,合则为友,不台则去,岂非自由自在?"
  蓝袍老人默然呆了半晌,长叹道:"小朋友,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脾气,活在世上是要吃亏的。"
  展梦白亦自呆了一呆,想起自己那一段遭遇,心头突地涌起了满腔悲愤感慨,全部自目光中流露出来。
  蓝袍老人定睛凝注他半晌,霍然转身。
  黄衫人目光也自展梦白身上移开,微笑道:"我已有十年未你这九十七斤大铁椎的滋味,如今......"
  蓝袍老人大笑道:"如今你大可痛快地一了,小朋友,快抬起头来,看看我这铁椎的威风!"
  展梦白抬起头来,只见黄衫人缓缓自腰间解下了一条丝条,竟然以这条一两轻重的丝条,来与那百斤铁椎对敌!
  展梦白不禁大惊道:"这就是你的兵刃么?"
  黄衫人微笑道:"他那铁椎乃是天下兵刃之霸,传自昔年战国时魏国大侠朱亥,信陵君魏无忌提兵救赵,便全靠大侠朱亥的一椎,椎杀了晋鄙,想那晋大将军,总辖十万雄兵,必定也是位身有万夫不挡之勇的英雄,但却也挡不了朱亥的一椎,这铁椎可是何等威风,何等霸道?"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老怪物,真有你的,我这兵刃的来历,你知道得竟比我还要清楚些。"
  黄衫人微微笑道:"世上兵刃种类虽多,但这铁椎却是至霸至刚之物,纵是名刀宝剑,遇上这种兵刃,也要吃亏,只有我这丝条,曲之不能断,震之不能折,可称是世上至柔至阴的兵刃,柔可克刚,我看似吃了大亏,其实却是大大的占了便宜,你知道么?"
  蓝袍老人大笑道:"你倒坦白的很!"
  黄衫人笑道:"对如此坦率的少年,我自然也要坦率一些!对你么......"丝条突地飞起,横扫蓝袍老人双目。
  蓝袍老人大喝道:"呔,老夫又上了你的当了?"
  大喝声中,两人身影交错,急如闪电。
  黄衫人掌中丝条迥旋飞舞,始终不离蓝袍老人双耳双目!
  蓝袍老人只觉跟前黄影闪动,耳畔风声呼啸,竟看不见对方的身形,也听不到对方身形的移动。
  他手中空有一柄百斤铁椎,但一时间竟不能击出,一心只想甩开眼前的丝条,但这丝条竟有如灵蛇缠身,驱之不开!
  展梦白看得心惊胆颤,突听蓝袍老人厉喝一声,大呼道:"气死老夫了!"反手一椎,向自己天灵击了下去!
  这一椎击下,便是铁人,也要被击扁!
  展梦白心头一震,惊呼出声,霍然长身而起。
  黄衫人亦不禁为之大惊,急地一震手腕,只见丝条灵蛇般随之一转,向铁椎缠了上去。
  那知道丝条方自一转,蓝袍老人掌中铁椎便已突然顿住,他身形也立刻闪电般退后了一丈!
  展梦白呆了一呆,只听蓝袍老人大笑道:"老怪物,你这次终于也上了老夫的当了!"
  黄衫人苦笑一声,道:"你与我斗了多次,总算也学会一些花招,早知如此,我才不会出手救你,倒看你该如何下台?"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老夫一生一世,从来也未曾糊涂得想转自杀的念头,只是被你占了先机,一时之间,偏又想不出解救之招,只得骗你一骗,这次总算两不吃亏,你我重新来过!"
  展梦白暗笑忖道:"原来他也是会骗人的!"
  心念一转,风声已起!
  展梦白只觉跟前一花,蓝袍老人脚步一滑,掌中铁椎,闪电般椎了出去,直击黄衫人左胸。
  黄衫人身形转处,手掌轻轻一抖,那条轻柔的丝条,竟被抖得笔直,宛如一条七尺齐眉长棍,尾端不住颤动间,斜斜点向蓝袍老人"肩井"、"锁喉"、"四白"、"腮根"等七处大穴!
  蓝袍老人轻叱一声,铁椎乱雨般撤出,风声呼啸间,一瞬间也还了七招,连点黄衫人七处大穴。
  这两件都绝非点穴兵刃,但他两人却用来点穴,展梦白看在眼里,心中已不禁大是惊异!
  但数十招过去之后,他心中的惊异,却又加了几分!
  他一心只当这蓝袍老人,掌中铁椎用的必然是横扫,下击,以及崩、撞、开、劈、砍,这一类威猛霸道的招式。
  那知道百斤铁椎,到了蓝袍老人手中,竟如拈草芥一般,点、剁、削、刺,用的竟是剑招,招式虽然仍是大开大阖,正气堂堂,但却又迅快轻急,变化如意,当真是有剑法之长,却无剑法之短!
  展梦白心头暗骇,忖道:"他以铁椎使出剑法,招式尚有如此迅快灵急。若换了三尺青锋来施这一路招式,岂非有如狂风暴雨?"当下凝神而观,他拳法已然通晓,学起这趟剑招,自是事半功倍!
  那黄衫人掌中一条丝条,虽是鱼龙曼衍,变幻莫测,兼具了剑的飞灵、刀的开阔、枪的锐霸、戟的犀利、斧的沉猛、钩的刁厉......轻轻一条丝条在他掌中施来,竟有如十八个武林高手,分持十八般兵刃,同时攻向这蓝袍老人,但也不过只能战个平手。
  只见日影已渐渐沉落,他两人也不知拆过多少回合,黄衫人早已换了百十种招式,蓝袍老人施来施去,却只是那一趟剑法,展梦白越看越是心惊,越觉这趟剑法中的奥妙,有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测。
  突听黄衫人大喝一声,道:"蓝天,你还要打么?"
  蓝袍老人大笑道:"不错!"铁椎一汤,急攻五招!
  展梦白心头一震,骇然忖道:"原来他便是被江湖中人誉为武林第一侠的蓝天蓝大先生!难怪他武功如此惊人,所用的兵刃,亦是如此惊人,只怪我先前怎的未曾想起他来。"
  要知道蓝大先生虽然自称"道人",其实并未真的出家,此人事迹,在江湖中流传得最多,亦最是神,单是他的居处"傲仙宫"一地,便不知被武林渲染了多少种神秘的色彩。
  近数十年来,此人在武林中声誉之隆,司称一时无俩,武林中人虽然谁也没有和他真的动手,但只要听得他的名字,事情便已解决。"绝户"方辛在江湖中声名最盛之际,当真是狂傲绝顶,心狠手辣,"天道人"只不过淡淡说了一句话,便将方辛逼得无处容身十年不敢露面,由此可见武林中人对他的畏惧之深。
  心念数转之间,场上局势,已大起变化,黄衣人与蓝大先生两人的身手,都已渐渐缓慢了下来,显见他两人的内力,都已到了强弩之末,招式变化间的微妙之处,展梦白看得更是清晰。
  他才发现黄衣人招式间的细腻精密,虽与蓝大先生的纵横开阔,截然不同,但威力之强,武功之深,显然毫不在蓝大先生之下,江湖中武功可与蓝大先生一争的人物,数十年来从未听闻,这黄衫人究竟是谁,自然更费人猜疑,展梦白思来想去,却也猜不透此人的来历!
  突听黄衣人一声轻叱,掌中的丝条,飞虹般抛了出去,蓝大先生闪身一滚,只见丝条一折,自卷而围,直点蓝大先生背心"命门"大穴,蓝大先生肩头一耸,纵身跃起,竟拔起了五丈开外。
  展梦白抬眼望去,只见他蓝布衣袂,凌空飘舞,身子越升越高,看来越来越小,突听厉喝,自上传下......
  蓝大先生双足一蹬,身形突然倒转而下,有如流星下坠,其快绝伦,掌中铁椎,乌光黝黝,直击黄衫人,又有如天庭雷神,自天飞击,其威力之猛,来势之强,当真不愧有"天"之名。
  那知黄衣人不等他身子落下,也已飞身而起!
  刹那间但见一条黄影冲天直上,一道乌光,直击而下,两人凌空拆了一招,身形一聚突分,有如两片落叶般,飘飘落了下来,便俱都扑地坐到地上,铁椎落地,当地一响,激得火星四下飞溅。
  蓝大先生赤红的面色,已变为灰白,满头汗珠,涔涔而落,微微喘着气道:"这次我服了你了......"
  黄衣人眼半垂,道:"你为何服我?"
  蓝大先生道:"我全身精力,已孤注一掷用在那一招之上,此刻已是油尽灯枯,连铁椎都无法举起,只要你出一招,我便不能抵挡......"
  黄衣人微微笑道:"你只当我还有余力出招么?"
  蓝大先生哈哈大笑道:"好好,想不到你我今日这一战又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负......"
  他虽是纵声而笑,而笑声却已甚是微弱。
  黄衣人道:"我本来早已算定,方才你一招施出之后,便已再无余力,只要我能留下三分真力,今日便能制胜,直到我触及你那一招的锋锐时,才知道不但只有拚尽全力,才能抵挡,还要再借三分借劲!"
  蓝大先生道:"你能挡得我那一招,本是意料中事,但我苦修十年后,自问武功又有了进境,却仍无法胜得你一招半招,却实在令人可恼,看来别人赠我的"武林第一侠"五字,已该转赠于你了!只可恨我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我世上唯一的对手,究竟是何来历?"
  黄衣人微微一笑,道:"终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蓝大先生道:"你难道要我再等十年?"
  黄衣人道:"十年光阴,弹指间过,也算不得太长!"
  蓝大先生道:"我若先死,直到临死前仍无法解破这谜团,岂非是抱憾终天,死难瞑目!"
  黄衣人道:"你死不了的!"
  蓝大先生笑道:"这倒难讲的很,我一生行事刚烈,强仇大敌,遍于天下,如今只要一人来到此间,我就活不了啦!"
  展梦白听得心头一跳,脱口道:"两位在此比武,江湖中不知是否有人知道?若是有人知道,只怕......"
  蓝大先生笑道:"小朋友,你毋庸担心,我两人已有十年未曾踏上此山,除非有人肯在此等上十年,否则又有谁知道我两人今日又会突来此地比武,但世上那会有肯在这荒山中等上十年,专等我两人再比武一次的呆子?"
  语声未了,只听山岩下传来阴恻恻一声冷笑,道:"那里会有这样的呆子?嘿嘿,老夫便是这样的呆子!"
  黄衣人、蓝大先生、展梦白齐地一惊,转目望去,只见一片削立的危岩下,手脚并用地攀援上一条人影。
  这人影满头乱发,一身污秽,面上长满了乱草般的胡须,遮住了大半面颊,手里拿着一柄砍山大斧,斧上亦是斑斑,骤眼望去,宛如孤岛荒山上,多年未食人间烟火的野人一般,但身手却是矫健异常,上得山来,便仰天狂笑道:"老夫在这荒山之中,受尽折磨,吃尽苦头,为的就是今日,不想十年的艰苦寂寞,今日终于有了补偿......"
  展梦白横身一掠,挡在黄衣人、蓝大先生的身前,厉声道:"朋友莫要得意,有展某在此,你休想动得他两位一丝毫发!"
  持斧野人笑声一顿,怒喝道:"你是什么东酉?敢如此说话,老夫纵横江湖时,你还未曾出世哩!"
  巨斧一挥,他便大步走了过来,展梦白只见斧风尖锐强劲,知道这野人必定武功甚高,当下暗暗忖道:"世人俱都对我冷眼相加,只有他两人,如此声名武功,又只是与我萍水相交,却对我这般厚待,今日我纵非这野人敌手,拚了性命,也要保护他两人不受损伤!"
  心念一闪,紧握双拳,挺胸而立,只听蓝大先生缓缓道:"小朋友,你且闪开,我先问问他!"
  展梦白微一迟疑,侧身让开了一步,蓝大先生微微笑道:"你等我十年,专为报仇,倒底为了什么?"
  持斧野人冷笑道:"蓝天,你难道不认得我了?"
  蓝大先生转目道:"老怪物,你认得他么?"
  黄衣人神色不动,垂目端坐,悠悠道:"他是来寻你复仇的,与我无关,你切莫扯到我头上!"
  蓝大先生呆了一呆,大笑道:"好好,那么你此刻为何不走?"
  黄衣人悠然道:"我为何要走,看看热闹也是好的!"
  持斧野人嘻地怪笑一声,道:"那有这般便宜的热闹好看,老夫少不得也要让你吃点苦头,还要掀开你的面具,看看你倒底是什么长像!"
  蓝大先生大笑道:"妙极妙极,你若给我看看他的长像,我死了也不冤枉,只是你倒底是谁?也该......"
  持斧野人厉声惨笑道:"十多年的折磨,已将老夫折磨得不成人形,你自然不认得我了,想我兄弟七人,到如今只剩下老夫孤单一个,别人都只道是害在杜云天那的手上!又有谁知道若非你这老儿在暗中施的手脚,杜云天又怎能将我兄弟七人杀得乾乾净净......"
  蓝大先生面色一变,道:"中条七恶?你莫非就是被杜云天一掌震下中条山阴绝壑中的"无肠君"金非?"
  持斧野人阴恻恻笑道:"只是那一掌,却未曾将老夫震死,老夫九死一生,本该早就去寻你复仇,只恨我自知不是你这老儿的对手,想来想去,只有在此死等着你,等不到你,老夫只有抱恨终天,等得到你,便是你的死期到了,苍天有眼,终教老夫等到了你!"
  蓝大先生微微笑道:"好好,难得你有这样的耐心,老夫活得太久,早已该死,只是你动手之前,最好能先让老夫看看那老怪物的真正面目,老夫杀人太多,被你一斧砍死,心里也不会再怨你了!"
  持斧野人金非厉声笑道:"好!老夫就卖个死交情给你!"身形一转,向黄衣人走了过去。
  只听身旁风声嗖地一响,展梦白又已横身挡在他面前,厉声道:"你若想动他两人一指,须得先将展某杀死!"
  金非怪笑道:"你当老夫不敢杀死你么?"
  巨斧一抡,便待动手,黄衣人、蓝大先生齐地低叱一声:"旦慢!"
  蓝大先生道:"此事与他无关......"
  黄衣人截口笑道:"小朋友,你不是此人的对手,还是站在一边,他要看看我的真正面目,我就让他看看又有何妨?"展梦白心中又何尝不想看看这武功奇诡的人物,倒底是何来历,闻言便不再动。
  只见他缓缓抬起手掌,在脸上轻轻一抹,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贝,众人目光望处,心头齐地一怔,原来他面具揭下之后,面上仍是一片灰白,死眉死眼,比戴着面具还要难看几分。
  黄衣人目光一转,微微笑道:"各位有谁认得我么?若是无人认得,我便又要戴上它了!"
  "无肠君"金非怔一怔,喝道"拿来!"伸手接过了黄衣人抛来的面具,收进了怀里。
  蓝大先生长叹道:"老怪物,算你有狠,老夫还是不认得你......好,金非,你此刻要动手了么?"
  金非冷笑道:"此刻不动手,难道要等你功力恢复再动手么?"
  蓝大先生道:"大丈夫恩怨分明,老夫与你有仇,你来复仇,这也怪不得你,但这少年你却要先将他好生放走。"
  金非大笑道:"放不放全要看老夫的高兴了!"
  蓝大先生浓眉一皱,道:"我身上随手带有两本武功秘笈,你若将这少年放走,老夫便将它送你!"
  金非目光中露出喜色,笑道:"老夫早已知道你身怀笈,但老夫只要将你杀死,你身上所有的东西,就全都是老夫的了,何必要你送我?"巨斧一抡,直劈展梦白,一足向蓝大先生踢去!
  蓝大先生勉强避开了这一腿,只见展梦白已和金非斗在一起,着急道:"小朋友,快逃吧,他绝不会追你,你与我萍水相逢,何苦为我们白白丧失性命。"他真力枯竭,避过一招,气力更是不支,语声也有些喘息。
  展梦白怒喝道:"你怎能这般轻视于我,展梦白岂是临阵逃脱之人!"一阵怒火上涌,全力攻出五拳!
  他使的本是家传拳法,此刻怒火一激,便将方才暗中领悟到的那一路拳式,施了出来,拳风激汤中,但见他拳路纵横,开阖自如,一连五拳,竟将手持巨斧的"无肠君"金非逼到一边!
  黄衣人微微一笑,道:"老道士,你看到了么!这少年不但武功不弱,拳路竟有几分和你相似呢?"
  蓝大先生大奇道:"这倒怪了......"
  只见金非满面诧异之色,身形连连闪动,手中空有一柄巨斧,竟被展梦白刚猛的拳路逼得施展不开!
  展梦白精神大振,拳路越打越是纵横开阔,运用自如,当真是威风凛凛,正气堂堂,不可一世!
  蓝大先生又是惊奇,又是欢喜,连声道:"好好......真亏这孩子,不知是怎么学来的?"
  数十招过后,展梦白突地大喝一声,双拳齐出,直抢中锋,"金非"巨斧急抡,单足出,那知展梦白左拳下击,右拳斜挥,变招之快,急如闪电,金非只觉手肘一麻,巨斧竟脱手飞了出去!
  黄衣人诧声道:"中条七恶成名已久,怎地这般禁不得打?"
  话声未了,展梦白乘胜追击,又已将"金非"逼在危岩边缘,金非满头俱是汗珠,身手越来越弱,使出的招式,也都是江湖中常见的武功,只见他面上污泥,随着汗珠流落,露出了里面洁白的皮肤!
  蓝大先生一直凝神观望,此时突地大喝道:"此人绝非"无肠君"金非,其中必定有诈,小朋友,你为我生擒住他,好生拷问他的来历!"
  展梦白怔了一怔,只听"金非"厉声道:"我不是金非,是你祖宗!"拳势突地一变,暴雨般攻出五拳!
  这五拳攻出,竟和展梦白方才攻出的五拳一模一样!
  展梦白自是惊奇,黄衣人亦不禁诧声笑道:"妙极妙极,原来这学的,也是老道士你的拳路!"
  蓝大先生面色凝重,一语不发!
  只见他两人拳势交错,身形来往,拳法果然一模一样,看着有如同师学艺同门兄弟在练武一般!
  那"金非"身形游走,拳势迎急,虽然将这一路拳法施的比展梦白纯熟的多,但拳路之间,却少了展梦白那种至大至刚的威势正气,数十招过后,展梦白一拳斜斜攻出,却见对方竟已先就封住了他的去路,要知道这金非早已将这一路拳法练得极熟,是以能预测先机。
  展梦白撤招抽身,连变数招,招招俱被对方占了机先,心头不觉一凛,突听蓝大先生沉声道:"走中锋,攻左拳,抽身环打,双锋贯耳......"展梦白想也不想,跟着语声发拳路。
  蓝大先生面色沉重,又道:"左打空门,右出中锋......左势霸王卸甲,右打长虹贯日......"
  他一连说出数十招来,招式虽然平凡,但一经融在一处,便立刻化腐朽为神奇,展梦白依言击出,数十招过后,他拳法越打越熟,那"金非"又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突听黄衣人沉聱道:"右踩偏锋,凤凰展翅......"
  展梦白不暇思索,跟着一招施出,要知这黄衣人与蓝大先生对手数次,早已将蓝大先生的拳路摸得清清楚楚。这一招说将出来,正是攻向那"金非"拳法破绽中,无救的死角。
  "金非"心神一震,展梦白手掌已拍向他面门,当下仰面急退,那知展梦白的手腕一震,变掌为抓,五指齐张,抓了下去。刹那间只觉手掌一滑,"金非"满面乱草般的胡须,竟被展梦白一把抓了下来,露出里面圆圆的面颊,白白的皮肤,额上的一些污泥,再也掩不住他本来的面目!
  这乱须鹑衣,一身污泥,看来真像是在荒山中耽了十年的"野人",赫然竟是"天巧星"孙玉佛所扮!
  展梦白大惊之下,怔了一怔,脱口道:"原来是你!"
  孙玉佛面色大变,呼地攻出一拳,翻身向山下逃去!
  展梦白大喝一声:"那里去!"
  方待纵身追出,只听蓝大先生长叹一聱,道:"放他去吧!"
  瞬息之间,孙玉佛便已逃得无影无踪,蓝大先生道:"老夫早已看出,那必定是我那孽徒所扮,十年前老夫在这里剧斗过了,回山途中,便发现这孽徒外貌忠厚,内藏奸诈,是以将他逐出了门墙,而且不准以"傲仙宫"门人的身份在江湖走动,不想他今日竟敢假冒那"无肠君"金非,来哄骗老夫,若非这位小朋友也在此地,今日之事,便当真不堪设想了!"
  黄衣人微微一笑,缓缓道:"你门下叛徒,并不只是他一人而已,你难道还不知道么?"
  蓝大先生面色一沉,道:"还有什么人?"
  黄衣人笑道:"最少还有六个!"
  蓝大先生道:"你怎知道?"
  黄衣人缓缓笑道:"他若非与你那六个送来食物铁椎的弟子早已勾结好了,你,"出山,他们便去通风报讯,否则他又怎会知道你来到这里,难道他真的在这荒山中等了十年么?"
  蓝大先生呆了一呆,大怒道:"难怪他六人来得如此迟慢,原来在半路上便已通风报讯去了!"
  黄衣人缓缓站起身子,笑道:"你发怒也无用处,此刻他几人必是早已逃走,若非他几人行事太过谨慎,又想先骗出你的武功秘笈,否则七个人一齐上来,你我此刻只怕已没有命了!"
  蓝大先生长叹一声,目光望向展梦白,突地站起身子,一把拉住展梦白,道:"走!随老夫一齐回去!"
  展梦白道:"回去作甚?"
  黄衣人大笑道:"这老道为了感激于你,要将一身武功,俱都传授于你,老道士,我说的对么?"
  蓝大先生长叹道:"不错!"傲仙宫!门人虽多,但却无一人能学得我的一成武功,更无一人似他这般生性......"
  黄衣人轻轻一怕展梦白肩头,笑道:"这老道想收你做他的看家徒弟,我却只想和你交个朋友,一同在江湖上游汤些日子,不知你愿意随他,还是愿意随我?"要知他早已知道展梦白生性,这一番话正是说在展梦白心上。
  蓝大先生勃然大怒道:"老夫寻找数十年,到如今才找着一个合意的人,你又要来和老夫抢么?"
  黄衣人微微一笑,展梦白已躬身道:"在下早已偷学了前辈的武功,本该拜在前辈门下......"
  黄衣人含笑截口道:"但你本意只是要与他结交为友,是以此刻不愿拜他为师,是么?"
  展梦白道:"在下此刻早已知道前辈的身份,怎敢再有与前辈交友之心,只是在下......"
  蓝大先生道:"这怪物能与你结交为友,老夫为何不能与你交友,你定要随我回去,先痛饮十日,再作道理!"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垂首道:"前辈如此看待于我,我......我......"他只觉心中满是感激之情,反而说不出话来。
  黄衣人哈哈一笑,道:"无论如何,我总是与你结交在先,你总也该先陪陪我这寂寞的老人,一年之后,我便不再留你,那时再到"傲仙宫"去,是拜他为师,是交他为友,便都由得你了!"
  蓝大先生道:"好好,就让他先与你去游荡一年,但......小兄弟,一年之后,你切莫忘了要到傲仙宫去!"
  黄衣人笑道:"一言为定,小兄弟,你我走吧!"拉起展梦白的手腕,大步向山岩下走去。
  展梦白感激这两人对自己的知遇之恩,此刻这两人纵然要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当下向蓝大先生躬身一礼,定了后会之期,便和黄衣人一齐走下了山岩,回首望去,只见蓝大先生犹自立在危岩边,目送着他两人的身影。第二章天下第一江山
  镇江城外,一山孤立江心,如翼如峙。
  万脉东注,一岛中立,浮玉堆金,团沙砌岸!削壁千仞,危楼百尺,而风卷波涛、云迷献岫,极阴阳晴晦之胜,恣攀援荣曲之乐,山虽少而锦簇,石皆奇而牙列,足令胸臆豁然开展这便是蕴集着许多神秘的传说,与英雄往的"天下第一江山"金山了。
  长江如带,烟波漂渺中,传来一缕歌声:
  "......东坡玉带诸葛鼓,江山第一最分明,天翻地转江湖汤,且喜金山尚无恙,塔顶尖尖一朵云,犹笼净妙庄严相,白蛇红玉两茫然,只有朱颜犹未改,朱颜绿鬓都飞去,长空一抹横秋烟......"
  歌声低回于江水天云间,江心汤来一叶孤舟。
  舟头一炉,炉头一壶,壶中茶香四逸。
  四逸的茶香中,一个黄衣人垂目端坐在船头,曼声而歌,他全身动也不动,心念彷佛已驰于往事之中。
  盘膝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双目如星的轩昂少年。
  歌声顿处,只听那黄衣人微喟道:"此歌乃是我多年前漫游此地所作,不想旧地虽能重游,人面却已全非了。"
  轩昂少年微微皱眉道:"前辈心中,时时刻刻都彷佛在思念着一人,却不知世上又有谁值得前辈如此思念?"
  黄衣人黯然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孤舟汤到岸边,黄衣人目中仍是一片阴郁之色。
  那轩昂少年正是展梦白,深悔自己不该触及他心中的隐痛,改口笑道:"闻道这金山寺中,藏有周鼎汉鼓,东坡玉带,江南第一泉水所烹之茶,更是妙绝天下,只可惜......这金山未免太小了,不足以令人一快心胸。"
  黄衣人缓缓道:"我漫游山海数十年,本觉江南山势如拳石,但如今我已深悟蒙庄秋毫之旨;心中自有穹庐,便不觉其小了。"
  展梦白苦笑一声,这种至高至深的理,他这种热血奔腾的少年,此刻自然还不能领受。
  抬眼望处,只见嵯峨突的山势中,漫山丛生的竹木花果间,隐约露出了宏丽庄严的金山殿宇。
  展梦白胸襟方自一畅,只见山路上已走下一列灰袍大袖的僧人,为首一人,灰眉白袂,手捧佛珠,大步走到一个华服老者的身边,朗声道:"寺中还有远来之客,是以方丈不能同来相送,还请施主见谅。"
  那华服老人微微一笑,道:"老夫自来自去,最是适意,方丈大师若来远送,反令老夫不安。"
  语声顿处,目光一扫,突地凝注到迎面走来的展梦白身上。
  展梦白亦是身子一震,脱口道:"秦瘦翁!"
  这华服老人正是武林中的名医秦瘦翁!
  只见他微微冷笑一声,再也不看展梦白一眼。大步自展梦白身侧走过,笑声中满含冷淡轻蔑。
  展梦白怒喝一声,道:"无行庸医,还认得少爷我么?"脚步一横,双拳紧握,挡住了秦瘦翁的去路。
  秦瘦翁冷冷道:"闪开!"
  展梦白怒道:"你若肯快走一步,我爹爹何至不治而死,我含恨至今,今日怎能不教训教训你!"
  秦瘦翁仰天冷笑道:"教训教训老夫?"
  展梦白厉叱道:"正是!"
  举手一掌,拍向秦瘦翁的面颊!
  秦瘦翁动也不动,展梦白一掌击出,突听一声轻叱:"住手!"一缕风声,斜击他腕肘之间!
  风声强劲,展梦白收拳退步,只见那灰眉僧人面沉如水,厉声道:"少年人怎地如此无礼?"
  这僧人方才以掌中佛珠,封退了展梦白的一掌,显然亦是武林高手,此刻佛珠犹在微微垂汤。
  展梦白忍住怒气道:"大师休得多事......"
  灰眉僧人双眉微轩,道:"秦施主乃是金山寺中住客......"
  展梦白截口怒道:"却是杭州城里的无行庸医,庸医杀人,其罪更甚强盗,大师你莫非不知道么?"
  灰眉僧人沉声道:"无论你说什么,这里总不是你能随意动手之地,还不快快退下去!"
  秦瘦翁冷笑道:"他若要动手,也无非是自取其辱而已。"双手负在身后,全未将展梦白看在眼里。
  黄衣人一直冷眼旁观,此刻突然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难道还没有看到这位老先生的保镖么?"
  展梦白目光一扫,只见两旁的竹木中,果然有人影闪动,黄衣人接口笑道:"至少也有三个!"
  突听竹林中一声轻叱,道:"不错,正是三个!"
  叱声未了,三条人影飞跃而出,俱是满身疾装,腰佩兵刃,但面目之上,却覆着一面黑色丝巾。
  展梦白厉声道:"朋友们藏头露尾,究竟是谁?"
  为首的一个黑衣人沉声道:"朋友,你不必知道我们是谁!我们来自四面八方,为的只是要保护秦老先生。"
  左面一人接口道:"普天之下,唯有秦老先生能解"情人箭"之毒,我们只不过是为天下武林朋友效力而已。"
  展梦白呆了一呆,突地仰天狂笑起来。
  灰眉僧人道:"清净丛林,不得喧哗!"
  展梦白厉声道:"你等苦苦保护着他,恐怕你们中了"情人箭"时,他便不会出手来救你们了。"
  右面一人沉吟道:"朋友你可是展化雨展大侠之子?"
  展梦白道:"不错!在下正是展梦白。"
  三个黑衣人身子俱都为之一震,那黄衣人似乎也听起过展化雨的名字,目光微微一变。
  灰眉僧人面色稍霁,道:"你既是展大侠之子,便不该如此无礼,你可知道老衲与令尊亦是方外之友么?"
  展梦白退后一步,灰眉僧人接口道:"让开道路,老衲要送秦施主过去了。"袍袖一拂,自展梦白身侧走过。
  黄衣人道:"小兄弟,我们游山玩水,多生什么闲气?"扯起展梦白的衣袖,大步向山上走去。
  展梦白心念数转,狠狠一跺脚,正欲转身同去,突听秦瘦翁冷冷道:"老夫终年都在杭州城里,你随时都可前来生事,老夫欢迎的很!"
  只见他拂袖而去,再也不望展梦白一眼。
  那三个黑衣人呆了半晌,其中一位呐呐道:"展大侠生前素为我等仰慕,但人死不能复生......"
  展梦白厉声道:"快走!"
  黑衣人长叹一声,相继垂首而去!
  黄衣人道:"你可看得出他们三人是谁?"
  展梦白恨声道:"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
  黄衣人道:"这三人都是北派劈挂掌的门下,而且与你家必定甚有渊源,不知你可想出他们是谁来?"
  展梦白道:"前辈一看他们行动,便能看得出他们是那一派门下么?"
  黄衣人道:"不错!"
  展梦白长叹道:"我却猜不出他们是谁?"
  黄衣人微微笑道:"猜不出也就罢了!且让我带你去看一看那名闻天下的东坡玉带、诸葛铜鼓!"
  展梦白满心郁结,随着他上了金山!
  只见那金山寺殿宇沉沉,飞檐崇阁,果然是庄严宏丽,气象万千,不愧为江南第一丛林。
  绕过香烟缭绕堂皇萧穆的大殿,突贝五个灰袍大袖的僧人,一排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一人合十道:"施主们要去那里?"
  黄衣人道:"求见方丈,瞻仰瞻仰那天下闻名的周鼎秦书,以及东坡玉带、诸葛铜鼓。"
  那僧人长髯垂胸,地位彷佛甚高,沉声道:"方丈室中正有佳客,请两位施主改日再来。"
  展梦白道:"什么住客,难道我们是恶客不成?"
  长髻僧人微微一笑,口喧佛号道:"出家人眼中,众生皆是佳客,但方丈室中的客人,早与方丈有约,还请两位见谅。"
  话声方了,突听一个娇脆的语声冷冷道:"什么?逛庙还要先约好的,这倒是奇闻了。"
  展梦白转首望去,只见一个妙龄道姑,一个黑衣女子,一个白衣妇人,已并肩来到他身后。
  这三人正是"华山三莺"中的"石莺"石灵筠、"铁莺"铁飞琼,以及"银莺"欧阳妙。
  展梦白见到她们三人,不觉一呆,她三人见到展梦白,神情亦不禁微微一楞,其中两人立刻转过目光。
  只有"银莺"欧阳妙微微一笑,稽首一礼。
  展梦白还礼道:"三位......"
  语声未了,"华山三莺"却已越过了他,"铁莺"铁飞琼道:"方丈室中有客,我们便看不得铜鼓、玉带了么?"
  长髯僧人道:"既使无客,三位女檀越也是不能进去的。"
  铁飞琼怒道:"为什么?"
  长髯僧人道:"敞寺除了前面的大雄宝殿外,一向没有女子涉足,还请三位女檀越见谅。"铁飞琼大声道:"为何不许女子涉足?常言道:"我佛普渡众生",难道女子就不是人了么?"
  欧阳妙道:"三姝......"
  铁飞琼道:"你不要拦我,我好歹也要看一看那铜鼓、玉带,不许我进去,我偷也要偷出来。"
  长髯僧人面色一沉,道:"女檀越说话需得慎重一些......"
  突听一声女子的娇笑,自后面殿宇中传出--
  "华山三莺"齐地面色一变,展梦白亦是心头大怒,暗忖道:"他说不许女子进去,里面怎地有女子的笑声?"
  铁飞琼更是大怒,喝道:"那里面可是女子笑声?"
  长髯僧人神色不动,道:"不错!"
  铁飞琼、石灵筠一齐勃然作色,就连"银莺"欧阳妙也有些沉不住气了,道:"如此说来,我们也就进得去的了!"
  后面的四个僧人,身形一闪,拦住去路!
  石灵筠冷笑道:"久闻金山寺的和尚,人人都有一身世传的武功,但出家人也不能以武欺人呀!"
  长髯僧人道:"里面的女客,乃是方丈大师特许,又是来自方丈大师心目中久已仰慕之处......"
  铁飞琼怒叱道:"你说什么我都不听,今日姑娘是看定了那铜鼓、玉带了!"脚步一抬,向前冲了出去。
  长髯僧人沉声道:"女檀越既是如此,贫僧便只得无礼了!"袍袖一拂,风声直击铁飞琼面门!
  铁飞琼大喝道:"来得好!"刷地一掌,直切僧人右肘,左手两指,急点双目!
  那长髯僧人脚下半步不移,一连挡了三招。
  黄衣人微微笑道:"金山僧果然身手不凡!"
  展梦白道:"只是有些欺人太甚......"
  突听一声"阿弥陀佛",自后传来。
  佛号之声,清越入云,余音飘汤在殿宇之间!
  铁飞琼身手微顿,殿宇已走出一群人来。
  她一眼之下,便看到其中两个女子,一个云鬓华服,容华绝代,一个却彷佛是男儿打扮。
  展梦白目光扫处,也看到这两个人了,心头不觉一凛:"原来方丈室中的贵客,竟是萧飞雨姐姝!"
  他再也不愿见到这两人了,心念一转之间,人已纵身跃起,飞身而遁,只听人群中彷佛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惊呼道:"展梦白......"还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大呼道:"展兄!那里去?"
  黄衣人眼神一扫,目中微露诧异之色,心念转处,袍袖一拂,身子突然轻飘飘飞了起来,刹那间便无人影。
  人群一齐大乱,"华山三莺"见到萧飞雨,便悄然而去,但萧飞雨却根本没有见到她们三人!
  她眼中只有展梦白,惊呼一声:"展梦白!"便要飞身掠去,却又被她身侧的萧曼风,一把拉住手腕。
  萧飞雨道:"我只要见一见他......"
  萧曼风娇笑道:"回家去了,还要见他作什么?你看看,别人都在看着你,你也不害臊么?"
  萧飞雨无法可施,唯有满心惶急愤怒。
  那方自殿后走出的方丈大师,面容亦是一片惊诧之色,望着人影已去的殿脊,低说道:
  "这是什么人?"
  他身后还有一群佳宾,其中一人方才高呼了一声:"展兄!那里去?"此刻道:"那位便是展梦白,乃是昔年杭州名侠展化雨的公子。"他嘴里说着话,眼中却不住打量萧家姐妹,奇怪展梦白怎会与她们有了纠葛。
  方丈大师微笑道:"原来林施主也认得挪位少年檀越,但老衲奇怪的却是那黄衣人的一身轻功。"
  此人正是"九连环"林软红!除他之外,那一群佳宾,人人俱都是神情明爽的武林人士。
  只听方丈大师道:"诸位施主俱都见多识广,必定可看出那黄衣人的轻功之高,委实惊人,只可惜他身法太快,让老衲看不到他的面目。"
  暂不提金山寺中众人的惊异,且说展梦白他一口气奔出金山寺之后,方自喘了口气,突听身后一人道:"小兄弟!你为何见了她们,便要逃走?"
  展梦白心头暗惊,这黄衣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他丝毫未觉。口中长叹道:"只因我再也不愿见着她们!"
  黄衣人目光一转,道:"你不愿见谁?"
  展梦白道:"前辈!你可看到人群中那两个女子?"
  黄衣人道:"看到了。"
  展梦白道:"说起她两人的来历,前辈想必也知道,她两人乃是武林传说中"帝王谷"谷主的爱女。"
  黄衣人道:"那么你为何不愿见她?"帝王谷"又不是江湖下五门之地!见见她们有何关系?"
  展梦白长叹一声,久久不语!
  黄衣人只见他眉宇间郁结着一种怨愤不平之气,接口道:"莫非是她们欺负了你不成?"
  展梦白霍然抬头,恨声道:"只恨我武功不高,家门不幸,飘零江湖,才会被人如此轻视。"
  黄衣人默然半晌,道:"她们怎样轻视于你?"
  展梦白道:"那姐姝两人中,一人定要我随她回谷,但另一人却屡屡讪笑于我,说我不配入谷。"
  他此刻已将黄衫人视为知已,是以言语毫不隐瞒。
  黄衣人突然轻轻一笑,道:"我平生纵游天下,也知道那帝王谷的所在,你不妨随着我去......"
  展梦白胸膛一挺,截口道:"我若不能练成惊人的武功,便再也不愿见到帝王谷中的人,前辈!我宁愿别人恨我伤我,甚至砍了我的头去,也不愿受到别人的冷眼轻视。我不能扬眉吐气,又有什么颜面入谷一步?"
  黄衣人大笑道:"好!好!有志气!待我传授你几手功夫,再加上你自天老道处学得的拳路,包你到"帝王谷"去,能扬眉吐气,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教我听了,心里也舒服得很。"
  展梦白心头一动,道:"前辈与帝王谷莫非也有什么过节不成?弟子我日后必定为你出气。"
  菁衣人笑道:"好!好!帝王谷中那般奴才,我早已看不惯了,只是不好自己动手,有你代我出气,当真再好不过!"
  他心中似是十分欢偷,大笑数声,又道:"半年后我便可带你入谷,此刻先让你我领略一番金山风景。"
  那金山山形虽不大,但万石奇列,削壁千仞,处处俱有奇丽的岩洞,清婉的流水,名花异木,更是布遍全山。
  慈云塔高入云雾,四角铁马,随风而汤,音韵锵然。门首悬挂着一幅长联,字迹古拙,写的是:
  "但使此心无所住,虽有绝顶谁能穷?"
  此刻夕阳已落,满山苍茫。
  转上慈云塔,便是高出群峰,独立霄汉中的留云亭。
  黄衣人、展梦白缓步而登,但觉天风吹襟,烟云人袖,心神为之大畅,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亭中一碑,写着:
  "江天一览"四个劈巢大字。
  突听黄衣人惊喟一声,道:"亭中有人!"
  语声未了,亭中已有两条人影飞起,飕地两声,掠人留云亭后,身法之轻灵迅急,令人吃惊。
  展梦白轻叱一声:"什么人?"
  他身形一长,方待追去,却被黄衣人扯住手腕。
  展梦白道:"见人惊起,必非善类,前辈何不一查?"
  黄衣人微笑道:"高山绝顶,必多异人,查什么?"
  语声未了,突又惊"咦"了一声。
  展梦白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那"江天一览"碑后,竟还有一条盘膝端坐的人影,寂然不动,彷佛入定。
  山风劲急,吹得这人影长髯衣袂,四下飘舞,仔细一看,赫然竟是方才送秦瘦翁下山的灰眉僧人。
  黄衣人道:"大师独览江山,心中有何感慨?"
  那灰眉僧人动也不动,生像未闻他的言语。
  展梦白怒道:"这种人何必与他多话......"突见黄衣人目光中露出了诧异之色,一步走到灰眉僧人面前。
  展梦白随之而去,目光扫处,身子突地一震,惊呼道:
  "情人箭!"
  这盘膝端坐的灰眉僧人,身上虽一无伤痕,但却早已气绝,只因他当胸之中,已并排插入一红一黑两根短箭!
  他面容如生,双目却睁得滚圆,目中犹带着临死前的惊怖之色,彷佛他直到临死前那一刹那,才发现自己的危险。
  呼啸的山风中,展梦白身子已不住颤抖起来。
  这僧人送客之后,为何到了这里?
  他匆匆赶到这里,显见是与人有约,而约他的人,却身怀"情人箭"!与他所谈不合,便下了毒手!
  黄衣人心念一闪,判定了此事发生的情形,大致必是如此!
  但约他的人是谁?所约的是何事?
  黄衣人百思不解,暗叹一声,目光四扫,只见这留云亭中,除了两根情人箭外,便再无任何线索可寻。
  展梦白呆了半晌,突地大喝一声,翻身掠去!
  黄衣人袍袖一拂,挡住了他,道:"你要作什么?"
  展梦白道:"方才掠出的两人,必定就是"情人箭"主人,我与他仇深似海,上天入地,也要寻着他们!"
  黄衣人叹道:"那两人轻功之高,在武林中可谓绝顶高手,便是我此刻也追不到了,何况你呢?"
  展梦白狠狠一跺足,道:"又迟了一步!"
  就在这刹那之间,突听满山钟声大震!
  亮的钟声,自金山寺中响起,直上霄汉!
  黄衣人沉声道:"此山必定已生巨变,我们犯不着在此多事,只要你信心不移,何愁寻不着仇人的下落?
  他拉起展梦白,直下山亭!
  钟声不绝,突见一缕火箭,自慈云塔上冲天而起!
  接着,四条人影,急如飞鸟,自第三层塔上飞堕而下,这四人衣袂凛风,蜡蜡作响,俱是灰袍大袖的金山寺僧人!
  展梦白脚步骤顿,这四人已落到他身侧,前后左右各据一方,将展梦白与黄衣人团团围住!
  黄衣人目光闪处,沉声道:"大师有何见教?"
  四个僧人面色沉凝,目光炯炯,眉宇间俱都带着一种肃杀之意,只是凝目望着他两人,却不答话。
  满山钟声更急!
  展梦白轩眉道:"我等游山而来,并未冒犯贵寺,更未对佛不敬,大师们为何又拦住我们的去路?"
  一个高大僧人,突地冷笑一声,厉声道:"既然如此,便请两位随贫僧到寺中一走!"
  展梦白怒道:"我为什么要随你回寺?"
  高大僧人道:"不去也得去!"
  展梦白怒叱一声,一拳向这僧人当胸击去。
  黄衣人朗声笑道:"我正苦你没有练武的对手,不易练成武功,此刻这四人正好给你练武!"
  笑声中他身子突然飘飞而起,落到第一层塔檐上。
  那四个僧人本待分出两人,追踪于他,那知展梦白一连四拳,竟将他四人逼得谁也不敢妄走!
  那高大僧人身形威猛,显见甚是孔武有力,见到展梦白一拳击来,不避不闪,一掌迎去!
  拳掌相击,"砰"地一响。那高大僧人只觉腕肘一麻,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连退数步,"噗"地一声,跌坐到地上。
  展梦白一拳击去,便再也不看他一眼,身形一转,双拳齐出,右腿斜斜飞起,踢向另一人手腕。
  那三个僧人那里还敢与他硬拼,各各闪动身形,避开一招,那知展梦白招式不停,身子一旋,本来击向左边一人的铁拳,突地击到右面一人的肩上,那僧人禁受不住,狂呼一声,仰天跌倒!
  黄衣人临风笑道:"好好,这一拳和蓝老儿的拳路,简直一模一样,只可惜左拳没有用上,否则两人都倒了!"
  语声中那高大僧人已又扑上,另一个跌倒在地的僧人,却翻身跳下山去,要知展梦白早已手下留情,是以他虽被击中,却未重伤。
  刹那之间,苍茫暮色中已现出了数十条人影,身形飞动,向展梦白动手之处飞扑而来。
  其中一人身形犹急,接连几个起落,便已来到近前!只见他长髯飘飞,正是方才那长髯僧人!
  三个僧人本已被展梦白拳风震得东倒西歪,此刻齐地猛攻数拳,退了下去,展梦白冷笑一声,也不追赶!
  长髯僧人目光扫过,变色道:"原来是你!"
  展梦白道:"是我又怎样?"
  长髯僧人冷笑道:"我认得你!"
  展梦白道:"认得我又怎样?"
  黄衣人大笑道:"答得好!答得好!"
  长髯僧人变色道:"笑什么?你两人再也休想生下此山!"
  语声中数十个灰袍僧人,俱已飞奔而来,围在四周,一个个俱是满面杀气,手横戒刀。
  这些出家僧人,此刻竟都变了凶神恶煞,彷佛俱都与展梦白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目中都几乎要喷出火来。
  展梦白大笑道:"我与你们这些和尚,素来无冤无仇,你们竟要动刀杀我,难道这就是你们佛门弟子的本色么?"
  长髯僧人厉声道:"无冤无仇!哼!既是无冤无仇你为何不敢入寺,你为何要动手殴打我门下弟子?"
  展梦白冷笑道:"我为何不敢入寺,龙潭虎穴,展某都敢闯上一闯,何况你这小小金山寺!"
  长髯僭人道:"既是如此,便请随我一行!"
  展梦白道:"走!"
  他平生最是受不得激将,此刻胸膛一挺,大步便走!
  黄衣人哈哈大笑道:"小兄弟,这和尚惧你武功,又怕你逃走,想将你骗人庙里,再好好地收拾你......"
  长髯僧人突地厉叱一声:"下来!"
  他身形笔直拔起,凌空一拳击去。
  那知他拳势方出,黄衣人又自轻飘飘飞起,落到第二层塔檐,大笑道:"就凭你能要老夫下去么?"
  长髯僧人怒叱声中,足尖一点飞檐,身形再次跃起。
  他身法迅急,变式极快,轻功端的不弱,长髯飞舞中,一招"骊海探珠",直击黄衣人肩下!
  黄衣人笑声不绝,人便到了第三层塔檐。
  长髯僧人又惊又怒,刹那之间,连攻三招,连跃三次,却连黄衣人的衣角都未沾着半点。
  塔下群僧,仰头望去,只见那黄衣人身子已到了第六层塔檐上,脚尖轻点檐角,衣袂四下飘飞,笑声犹自未绝,风摇铁马,他身子彷佛也要化仙飞去一般!群僧心中又惊又佩,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长髯僧人连翻五层高塔,真力已渐不支,只觉塔下一片寂然,鸦雀无声,俯首一望,百十道目光俱在仰目而视!
  这百十道目光,看来竟宛如是夜空中星群一般。
  长髯僧人怎肯在这许多弟子面前失去颜面,暗聚一口真力,身形突地再次跃起,直扑塔顶!
  他这次已将全身真力,孤注一掷,身形之急,有如冲天直上的旗花火箭,直越过黄衣人之上,落在塔顶第七层飞檐上,姿势当真美妙已极,塔下群僧贝到本门师长露了一手,不禁轰然发出了采声。
  长髯僧人凌空而立,豪气大生,纵声笑道:"你要上来,还是要下去?"笑声如钟,四山皆闻。
  黄衣人道:"下去的是你!"
  语声中他身形又自飘飞而起,竟又越过了长髯僧人的身子,直上两丈之后,方自凌空扑下!
  那知他身形方落,突听长髯僧人惊呼一声,嗖地窜入了塔中,仿佛又在这高塔里发现什么惊人之事!
  黄衣人心念动处,袍袖微拂,随之掠入!
  只见这塔顶斗室中,除了长髯僧人外,竟赫然还有三个女子,正是那"华山三莺"!
  长髯僧人呆了一呆,厉声道:"你等为何躲在这里?"
  "华山三莺"心头虽吃了一惊,但面上却不动神色。
  "铁莺"铁飞琼冷笑道:"这慈云塔人人来得,难道我姐妹三人,就来不得么?这倒怪了!"
  长髯僧人冷"哼"了一声,道:"贫僧倒真的正在奇怪,为何三位看不到铜鼓、玉带,也就走了?"
  他目光回扫一眼,接口道:"原来三位竟已将铜鼓、玉带悄悄偷了去,这方法当真不错!"
  铁飞琼变色道:"你说什么?"
  长髯僧人面色阴森,沉声道:"这本是姑娘你说出来的,难道不出一日,你便不承认了么?"
  铁飞琼道:"好呀!佛门弟子,竟敢随便诬人为盗,我倒要和你评评这个理,看是谁拿了你的铜鼓、玉带?"
  长髯僧人道:"贫僧正要请各位回寺评理!"
  铁飞琼大声道:"走就走!"
  此刻塔下群僧,已渐渐起了骚动之声。
  黄衣人暗忖道:"难怪这些和尚看来怒气汹汹,原来是他们的镇山之宝被盗,如此我倒不能不去说清楚了。"
  一念至此,立刻道:"我也陪你走一遭吧!"
  身形一闪,直下七重高塔,轻飘飘落在地下,不带半点声音,当真有矫若游龙,轻如飞絮之妙。
  长髯僧人以及"华山三莺",也各各自飞檐上飞落,"华山三莺"虽以轻功闻名,但却也不能一跃而下。
  展梦白见到"华山三莺"突又现身,自不禁为之一惊,但也不便多话,当下随着群僧,回到寺中。
  金山寺中,更是戒备森严,二百僧众,此刻全都扎紧了衣衫,手提着戒刀,如临大敌,四下巡防!
  大雄宝殿里,香客早已绝迹,四面的烛火油烛却已全都燃起,只映得正中一尊佛像更是宝相庄严,不可逼视。
  长髯僧人面色森沉,道:"各位远来朝香,本来俱是施主,但此刻贫僧却不能再以施主来视各位了。"
  铁飞琼怒道:"我倒要听听你将把我们看作什么?"
  长髯僧人冷笑一声,还未答话,黄衣人已沉声道:"事已至此,还不请你掌门方丈出来说话?"
  长髯僧人面色突地惨变,厉声道:"你还要见我掌门方丈么?"
  黄衣人冷冷道:"事情若不分出皂白,老夫不走。"
  长髯僧人仰面惨笑道:"你要走也走不掉的......"
  黄衣人突地轻叱一声:"住口!"
  他叱声中,自有一种威严,群豪见了他面上颜色,早已心寒,就连这长髯僧人竟也不敢再说下去。第三章烟雨风云
  只听黄衣人接道:"见不着你掌门方丈,老夫也不会走的!"
  长髯僧人面上一片铁青,木然半晌,方自厉声叱道:"随我来!"身形一转,当先走了出去!
  一路上只见刀光闪闪,耀眼生花,也不知有多少灰袍僧人,手持雪亮的戒刀,虎视眈眈地立在路旁。
  铁飞琼冷笑一声,道:"这算做什么!鸿门宴么?"
  长髯僧人大步而行,也不回头。
  穿过云房、曲廊,便是一座幽静的院落。
  小园中俱是青草梅花,但假山间音乐般的流水声,却也冲不淡凝聚在四下的那种肃杀之气。
  六个灰袍僧人,手横长刀,卓立在一排雅室前面。
  长髯僧人在雅室前停住脚步,霍然转过身来,满面悲愤,沉声道:"这便是方丈室了!"
  铁飞琼道:"倒也幽静的很!"脚步一抬,便待走入,突见跟前刀光一闪,六柄钢刀,挡住了门户。
  铁飞琼变色道:"这算是什么?难道来到这里,还......"
  长髯僧人道:"请看!"
  他手掌微抬,指向门前的一面木牌,牌上写的是:
  "入方丈室者,请先通报姓名。"
  铁飞琼冷笑道:"好大的气派!"
  石灵筠道:"好在我们都还是有名有姓的人!"
  "银莺"欧阳妙稽首道:"欧阳妙拜见方丈!"
  刀光一撒,欧阳妙当先而入,铁、石双莺,也俱都通了姓名,三人便鱼贯入了这精雅的方丈室。
  长髯僧人目光霍然凝注到黄衣人身上,沉声道:"阁下武功惊人,谅必也不是无名无姓之辈。"
  黄衣人朗声笑道:"我姓名不通也罢!"
  语声未了,长刀又已封住了门户,黄衣人仰天笑道:"就只这六柄钢刀,也拦得住老夫么?"
  他大笑而言,面上却仍是死眉死眼,全无半分笑意,六个灰袍僧人只觉心头一寒,几乎握不住刀柄!
  长髯僧人早已知道他必大有来历,此刻面色一沉,道:"不通姓名,便请阁下留在外面!"
  刹那间只听室中突地传出了"华山三莺"的惊呼!
  展梦白心头一震,只听黄衣人大笑道:"老夫破例一次!"袍袖突地一拂,僧人们只觉跟前一花......
  接着,一连串金铁轻响,六柄长刀,齐地落到地上,长髯僧人定睛望去,面前却已不见了黄衣人的人影!
  他一直目光未瞬,但却仍然看不出这神秘的黄衣人是如何进去的,当下心头不禁为之大惊。
  展梦白亦自一呆,大声道:"展梦白!"一步自那发愕的灰袍僧人中间穿入了那寂静的房--
  只见"华山三莺"满面惊诧,木立在门边,黄衣人双目凝视,面上虽未变色,目光却已变色!
  屋中烟云缭绕,满堂异香扑鼻!
  当门的云床上,盘膝端坐着一个长眉白髯的高僧,眼下垂,面容如生,但那灰色袈裟的当胸之处,却赫然并插着一红一黑,两根短箭!
  "情人箭!"
  展梦白只觉身子一颤,后退三步,只听身后脚步之声响动,那长髯僧人已抢步走入室中来!
  黄衣人头也不回,喃喃道:"情人箭,又是情人箭!"
  长髯僧人惨然冷笑道:"你可看清楚了么?方丈大师一中"情人箭"后,便已仙去了......"
  黄衣人道:"一击便中,一中便死,这"情人箭"当真霸道已极,中箭人连凶手是谁都无法说出!"
  长髯僧人厉声道:"不必说出,我也猜得出是谁?"
  黄衣人道:"谁?"
  长髯僧人大喝道:"你!"
  黄衣人霍然转过身来,道:"我?你怎会想到是我?"
  长髯僧人冷笑道:"你面戴面具,掩饰行藏,显然不是为游山而来,必定是暗怀叵测,是么?"
  黄衣人冷笑道:"还有呢?"
  长髯僧人道:"你武功极高,来历却不明,江湖中怎未听闻有像你这样的轻功身法而行事神之人......"
  黄衣人颔首道:"确是没有。"
  长髯僧人面容更是森寒,一字一字地沉声道:"以这许多种迹象和原因,已可判断出一事!"
  黄衣人道:"你旦说来听听!"
  长髯僧人厉喝一声,道:"你便是那情人箭的主人!"
  众人心头俱都一震!
  "华山三莺"目光大是疑惑,心里竟已信了七分!
  黄衣人目光移向展梦白,微微笑道:"他方才那一番言语,你可听到了么?不知你作何批评?"
  展梦白道:"自作聪明!"
  黄衣人含笑道:"这四字批评得当真中肯已极!"
  长髯僧人厉声道:"无论你承不承认,我都认定你了!"
  黄衣人道:"认定我又当怎样?"
  长髯僧人呆了一呆,还未答话,黄衣人已接口道:"你将这金山寺看得有如虎穴龙潭,是么?"
  长髯僧人双拳紧握,真力贯注双臂!
  黄衣人哈哈一笑,道:"你眼中的虎穴龙潭,在老夫眼中看来,却是来去自如之地!"
  笑声中突然抓起展梦白的手腕,道:"走!"
  长髯僧人大喝一声,一招"破釜开山",直捣而出!
  那知他一拳方出,面前即已失去了黄衣人与展梦白的影踪,只听身后风声一响,他两人已穿门而出!
  长髯僧人大喝道:"三位休走,贫僧追敌!"
  铁飞琼道:"我们有名有姓,才不愿背这黑锅,事情未分清楚,请我们走我们也不走的!"
  话声未了,长髯僧人已掠入园中。
  他扬手掷出一道旗花火箭,满寺群僧,立刻跃上屋背!四下呼哨之声不绝于耳,静寂的山寺,立刻动乱起来!
  展梦白手臂被握,只觉一股真力,由臂上贯注而来,自己的身子竟彷佛轻了许多,身不由主地飞越而起!
  只见四下人影窜越,刀光闪动,叱吒之声,不绝于耳!
  黄衣人身形展动,连掠十丈,窜上了一重屋背,突见十数个灰袍僧人,手舞长刀,拦住了去路!
  而就在这刹那之间,斜地里弓弩一响,暴雨般射来了数十枝弩箭,各带锐风,呼啸而至?
  黄衣人冷笑一声,掌中突地飞起一条长索,正是他腰间的丝条,丝条卷动,一股无形的劲气随之而出!
  只听"波"地一声,那数十枝弩箭,竟俱都彷佛被一种奇异的磁力吸引,齐地投入了那条丝条卷动的黄影之中!
  黄衣人手腕微抖,丝条一圈,竟将弩箭尽都束起!
  金山群僧齐地大惊,呆在当地!
  只听黄衣人轻叱道:"去!"
  丝条一展,弩箭齐飞,嗖地向金山群僧射去,破空之声,震人耳鼓,力道竟比长弓弩匣射出还要强劲!
  金山群僧大惊之下,滚身屋脊,数十道锐风自他们头顶呼啸而过,黄衣人与展梦白的身形已随之而去!
  这全是刹那闲事,等到两旁弓箭手,箭再上弦,长髯僧人如飞赶来时,黄衣人已不知去向!
  夜色沉沉,四下一片黑暗!
  长髯僧人木立在屋脊上,知道自己纵然胁生双翅也无法追及,心里纵然惶急万分,却也无法可施!
  此刻金山群僧,已大多赶来,杂乱地间道."走了么?"
  长髯僧人狠狠一跺足,厉声道:"谁叫你们来的,方丈室那边还有多少人在看守?"
  金山群僧面面相觑,答不出话来!
  长髯僧人怒道:"那"华山三莺"若是也趁机走了,教老衲如何向二师兄、四师弟交待!"
  金山群僧呆了半晌,齐地向方丈室奔去!
  长髯僧人厉喝道:"回来!"
  金山群僧身子一震,齐地顿住脚步?
  长髯僧人叱道:"你们各有防守之地,乱走什么!寺中无论有何变故,你等也不得擅离防地,知道么?"
  金山群僧一齐应了,长髯僧人身形跃起,接连几个起落,闪电般掠回了小园中的方丈室!
  只见小园中人影寂寂,本在园中的弟子,俱都已赶去那边,但方丈室前面,还卓立着六个带刀僧人!
  长髯僧人一步趋前,沉声道:"这里可有变故?"
  六个灰袍僧人,木立当地,有如呆了一般,竟不回答!
  长髯僧人大怒道:"你们聋了么,怎地......"
  忽见这六个弟子,手里虽举着钢刀,但一个个目定口呆,连目光都不能转动,赫然竟被人点了穴道。
  他六人钢刀举起,还未落下,便已被人制住,动手人的身手之快,武功之高,更是令人可惊!
  长髯僧人面色大变,暗呼一声:"不好!莫非连"华山三莺"也走了?"急地一足跨进室!
  突听一声轻笑,道:"大师才来么?在下已恭候多时了!"
  长髯僧人心头一跳,定睛望去,只见室中除了"华山三莺"外,还并肩站着两人,一人黄衫,一个少年!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再也想不到这两人竟会是那去而复返的黄衣人与展梦白!
  铁飞琼冷冷笑道:"好一个龙潭虎穴,怎地竟容得人家从容而去,又从容而来,连人家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长髯僧人木立当地,面上阵青阵白,心里又是羞愧,又是惊诧,自己也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只听黄衣人缓缓道:"你可知道我去而复返,为的是什么?"
  长髯僧人面色铁青,那里答得出话来?
  黄衣人道:"你凡事都喜推理猜测,此刻你不妨试想一下,我若是杀人的人,杀人后便早已不知要走到那里去了,还会留在山上等你来捉?更不会逃走后,再去而复返,是么?"
  长髯僧人身子动也不动。
  黄衣人冷笑一声,接口道:"何况以我这身武功,无论要伤什么人,还不是易如反掌,何必要假借毒药暗器?"
  长髯僧人缓缓垂下目光,面色泛出羞愧之色!
  黄衣人叹道:"但金山寺素无恶名,我既在这里见着你寺中生此惨变,便不能袖手不理!"
  长髯僧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望施主指教,不瞒施主说,此事发生之后,贫僧实已方寸大乱!"
  黄衣人缓缓道:"你虽然猜错一事,但另一事却未见猜错!"目光一凛,霍然转向"华山三莺"!
  "华山三莺"只见他眼神中带着一种逼人的寒意,心头却不禁为之一颤,欧阳妙道:
  "前辈有何指教?"
  黄衣人缓缓道:"你三人在慈云塔上耽了多久?"
  "华山三莺"对望一眼,"银莺"欧阳妙道:"约莫一个时辰。"她三人知道说谎不得,只有从实说出。
  黄衣人道:"慈云塔上,并无什么太值得留恋之处,你三人为何要耽上一个时辰之久?"
  "石莺"石灵筠道:"慈云塔独立霄汉,俯眼可见江流如带,瞑目可听铁马音韵,是以我三人便停留久了!"
  黄衣人道:"说得好......"突地沉声道:"真的么?"
  "铁莺"铁飞琼大声道:"不是真的!"
  展梦白微微一笑,忖道:"这女子倒是心直口快的很!"只见她面容柔中带刚,黑里带俏,也算是个美人。
  黄衣人亦自微笑着道:"好!既然这话不是真的,真的话是什么?我倒要你说来听听。"
  铁飞琼看了看她两位师姐,道:"说出来好么?"
  石灵筠轻叹道:"他们信么?"
  铁飞琼道:"只要我说的是真话,别人纵不相信,这位穿黄衣服的朋友一定会相信的。".黄衣人微笑道:"不错!"目光大见和悦。
  "银莺"欧阳妙缓缓道:"我姐妹本来早已想将事实说出,但说出后,却又怕伤了他们本门中的和气。"
  黄衣人道:"无妨!"
  此刻众人虽然还不知他的姓名来历,但却都只觉他每说一句话,都有着一种自然的威仪。
  铁飞琼大声道:"我三人近来被大师姐管住,足迹极少下华山,此次为了小师姝的事,她......"
  欧阳妙乾咳一声,铁飞琼立刻改口道:"此次既然来到江湖,便想见识见识那闻名的铜鼓、玉带。"
  她手指一指那长髯僧人,接道:"那知他竟不肯,是以我便立下决心,要将那铜鼓、玉带偷出来瞧上一瞧。"
  长髯僧人厉声道:"你......"
  铁飞琼不容他插口,接道:"我强拉着师姐,窥伺在方丈室四周,只见那老方丈送完了客,便一直耽在屋里。"
  "直到天黑,方丈室仍一无动静,我等不及了,就偷偷溜到后面去看看,那里正好有一株大树......"
  长髯僧人变色道:"那树上竟可看到方丈室的动静么?"
  铁飞琼道:"自然。"
  黄衣人道:"你看到了什么?"
  铁飞琼道:"我看到一个灰眉的和尚,在方丈室里。"
  黄衣人、展梦白对望一眼,心中微动。
  长髯僧人道:"那是我四师弟。"
  铁飞琼道:"我隐约听到你四师弟对老丈说:"师兄你真的不答应?!老方丈只摇了摇头,也不答话!"
  长髯僧人扬眉道:"答应什么?"
  铁飞琼道:"前面的话,我都没有听到。"
  展梦白此刻已动了好奇之心,抢口问道:"后来呢?"
  铁飞琼瞧了他一眼,道:"后来那灰眉和尚就突然站了起来,满面俱是怒容,呆呆地站了半天。"
  石灵筠叹道:"我恰巧在他对面,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他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彷佛正在决定一件极为重大之事,过了半晌,他袖中突然飞出了.一张鲜红的字笺,直飞到那老方丈面前!"
  众人的心头俱是一惊,展梦白脱口道:
  "死神帖!"
  石灵筠轻叹一声,接道:"那时我们还未想到这是死神帖,只见那老方丈看到红纸后,肩头突然一耸!"
  铁飞琼接道:"只因他是背着窗子,是以我们也看不到他面上的神色。只见你四师弟突然身子一动,自老方丈座下的床下,取出两方玉匣,四下看了一眼,就飞身而去,我心里又是奇怪,又是后悔,奇怪那老方丈为何不动,后悔自己来迟一步,竟让他先取去!"
  她叹了口气,又道:"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那时老方丈已中了情人箭,立刻便死了!"
  石灵筠接道:"我们居高临下,室中事本看得极为清楚,但那情人箭是怎么发出来的,我们三人却未见到!"
  "华山三莺"目光一转,眼中已露出惊怖之色。
  只见长髯僧人面上阵青阵白,突地厉喝一声,道:"你三人假祸于他人,也不该在我四师弟头上!"
  铁飞琼冷笑道:"无论你信与不信,事实却是如此,我们在那塔上,便是想等他回头,抢下铜鼓玉带!"
  长髯僧人面上青筋,根根暴起。
  "银莺"欧阳妙道:"你若不信,只有将他寻回来,让我们当面与他对质,看看是真是假?"
  长髯僧人怒道:"好!"
  他身子一转,便待转身而出!
  黄衣人目光深沉,突然道:"你知道他在那里么?"
  长髯僧人停下脚步,道:"总可寻到的。"
  黄衣人长叹道:"纵然寻到,他也再不能说话了!"
  长髯僧人回转身子,面色已变为惨白,颤声道:"他......他......"长髯不住波动,显见身子也颤抖起来。
  黄衣人沉声道:"你四师弟身中情人箭,早已气绝而死!此刻他的身,还在山巅留云亭里!"
  长髯僧人身躯大震,倒退三步,噗地一声,跌坐到椅上,突又大喝一声,长身而起!
  "华山三莺"此刻亦是大惊失色,齐声道:"他死了?"
  长髯僧人厉声道:"我四弟已中"情人箭"而死,你三人竟敢说这两枝"情人箭"是他放出的!"
  厉喝声中,五指如钩,抓向铁飞琼面门。
  黄衣人突地轻叱一声,道:"且慢!"一手把住了他的脉门,长髯僧人顿觉全身劲力皆失!
  他咬了咬牙,颤声道:"她的话你难道相信了么?"
  黄衣人叹道:"她三人看到灰眉僧乃是以"情人箭"杀人的凶手,但我却眼见他被"情人箭"所杀,此事说来,委实令人难信!"
  长髯僧人怒道:"呆子也不会相信!"
  黄衣人缓缓道:"我却相信了!"
  长髯僧人呆了一呆,道:"你......你......"
  黄衣人道:"我想来想去,此事实司解释,是以无法不信,但另一事却连我也无法解释了。"
  长髯僧人怒极冷笑,道:"那样不台情理之事,你都可以解释,世上还有什么你不能解释的事?"
  黄衣人目光望向"华山三莺",沉声道:"此等既是你等眼见,为何不早说出,难道真是怕他们伤了和气么?"
  欧阳妙轻轻一叹道:"不是!"
  她只觉这黄衣人思想锐如尖刀,大有穿入别人心底之妙!
  黄衣人道:"倒底为了什么?"
  欧阳妙道:"自从家师死后,大师姐接掌门户,便严禁师妹们过问别人门派中的私事!"
  黄衣人颔首道:"这就是了,我也曾听人说起,昔年华山掌门人之死,便是为了多管别派的闲事。"
  欧阳妙叹道:"我姐妹没有弄清他师兄弟间究竟有何纠纷,更不敢违背掌门人之命,是以迟迟不愿说出此事!"
  长髯僧人大声道:"这件事既已解释清楚,那件事倒底该如何解释,贫僧正要洗耳恭听!"
  黄衣人目光一扫,道:"灰眉僧受制于"情人箭",被迫回山来索取铜鼓、玉带,但老方丈执意不允,于是灰眉僧便以得自"情人箭主"的情人箭,将老方丈暗算而死!"
  长髯僧人厉声道:"为何他也死在情人箭下?"
  黄衣人叹道:"自是他将铜鼓、玉带如约送到后,"情人箭主"又起了杀人灭口之心,将他一箭杀死!"
  他三言两语,便将一件别人眼中无法解释,奇异已极的事,解释得清清楚楚。"华山三莺"不觉大是钦服!
  长髯僧人呆了半晌,黯然长叹一声,喃喃道:"敝门不幸......敝门不幸......"突地放声痛哭起来。
  他偌大年龄,哭得却甚是伤心,展梦白想到他方才那样冲动的言语行事,看到他此刻的形状,便知道此人虽然身在佛门,却仍是条血性汉子,展梦白与他同是同仇敌忾,此刻更起了相惜之心,不禁轻轻一拍他肩头,长叹道:"大师休得伤心,展梦白定为你寻回宝物,复仇雪恨!"
  铁飞琼道:"我若知道"情人箭主"是谁?先就一箭将他杀死!不过......铜鼓、玉带我也要先瞧它一瞧!"
  展梦白道:"那情人箭主是谁,你知道么?"他听得这女子说话如此任性天真,嘴角不禁泛出一丝笑容!
  铁飞琼两眼一瞪,道:"我不知道,虽道你知道不成?"
  黄衣人道:"此事之后,那"情人箭主"虽未现出迹象,但已露了线索,耐心查访,不难寻出!"
  铁飞琼道:"对了,只要看到他身上有那诸葛铜鼓、东坡玉带,那人就必定是那情人箭的主人!"
  石灵筠冷冷接口道:"他难道还会终日将那铜鼓、玉带,带在身上,让你看到不成?"
  铁飞琼楞了楞,半晌说不出话来。
  黄衣人沉声道:"今日来到金山寺中的,大多俱是武林中人,这许多人之中,必定有人与情人箭有关!"
  铁飞琼抬起头来,大喜道:"对了!"
  长髯僧人痛哭已止,缓缓道:"此事发生之后,二师兄铁骨便立刻赶去镇江,要将今日到此之人,全都请回!"
  黄衣人颔首道:"这一着棋你们倒下对了,若有谁不肯回来,显然他必定是做贼心虚。"
  展梦白突然转过身子,走向门外!
  黄衣人大奇道:"小兄弟,你去那里?"
  展梦白道:"我去后山看看风景!"
  黄衣人目光一转,大声道:"你可是不愿见那萧家姐姝,是以不等他们回来,便要走了?"
  展梦白头也不回,脚步已跨出门外,道:"正是!"
  黄衣人突地冷笑道:"大丈夫死且不怕,还怕见两个妇人女子么?"
  展梦白突地驻足、转身,大步走了回来,坐到椅上。
  铁飞琼秋波一转,轻轻道:"什么都不怕,就怕激将!"
  展梦白只当没有听到,"银莺"欧阳妙狠狠瞪了她师妹一眼,但目光中却也不禁有些笑意。
  只见那长髯僧人满面悲怆,坐立不安,在室中走来走去,黄衣人却扯了一方布幔,盖到老方丈的体上。
  炉中添了檀香,氤氲的烟云,弥漫在众人眼前!
  长髯僧人彷佛突地想起了一事,大步走到门外,吩咐了几个弟子,到留云亭去抬下灰眉和尚的身。
  他满心紊乱,回到室中,仍是坐立不安,忽听一人大叫道:"二师叔回来了!二师叔回来了!"
  众人心头一跳,长髯僧人已飞步出门!
  展梦白目光炯炯注视门户,心头砰砰跳动。"华山三莺"又何尝愿意见到萧家姐姝?连忙远远避到角落之中。
  只听脚步之声渐近,两个面目陌生的锦衣大汉,当先走了进来,目光四扫一眼,便站在一边!
  接着,又鱼贯走入三个长衫汉子,抱拳四下一揖,神情彷佛甚是和气,看来竟不似武林豪士,倒像是做买卖的商人。
  展梦白心情更是紧张,只听门外笑道:"原来展兄也在这里!"九连环林软红神情潇洒,飘然而入。
  然后是一个瘦骨嶙峋,满面皱纹的老和尚,陪着那武林名医秦瘦翁缓步而入,口中连连道:"惊动!惊动!"
  秦瘦翁面色深沉,满脸不愉神色,冷冷瞧了展梦白一眼,笔直走到云床前,掀开布幔,凝神而注!
  瘦骨嶙峋的僧人正是金山蓝寺铁骨大师,此刻他满面俱是期望之色,轻轻道:"还有救么?"
  秦瘦翁冷"哼"一声,放下布幔,回身坐了下来,冷冷道:"老夫纵是神仙,也救不活他了。"
  铁骨大师黯然一叹,面容彷佛又苍老了许多。
  展梦白仍然凝注着门户,只见那长髯僧人大步而入,展梦白忍不住脱口问道:"没有人了么?"
  长髯僧人面容凝重,道:"今日曾来过敝寺的贵客,此刻全部已到此地,只除了那萧家姐妹!"
  展梦白变色道:"为什么?"
  铁骨大师瞧了他一眼,沉声道:"帝王谷的宫主不愿再来,贫僧纵有天胆,也不敢强劝!"
  两个锦衣大汉对望一眼,一人面带刀疤,诧声道:"想不到那两位姑娘,竟是帝王谷的宫主,在下......"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秦瘦翁冷冷道:"想说什么,便说出来!"
  刀疤大汉道:"没有什么?只不过在下临走时,还见到她们两位又回到山上,在下还以为她们是出来游山的富家千金哩。"
  长髯僧人变色道:"又回到山上?何时走的?"
  刀疤大汉:"何时走的,在下便不知道了!"
  铁骨大师、长髯僧人齐地颜色大变。
  秦瘦翁冷冷笑道:"妙极!妙极!"
  黄衣人突然自暗影中走出,道:"相烦大师为我引见引见这几位朋友。"语声冰冷,目光也冰冷。
  铁骨大师一望他面色,不禁心头一寒,道:"这两位乃是少林俗家弟子,人称河南双义。"
  锦衣大汉不敢去看黄衣人面容,连声道:"不敢。"
  三个长衫客齐地躬身一礼,年龄较长一人陪笑道:"在下战中南,吾弟战中左、战中北,俱是四川的药材贩子,只因行道艰难,是以也练过几天把式,只是却挡不起行家的法眼。"
  展梦白动念忖道:"这三人看来毫不起眼,却想不到竟是与"唠山三雁"齐名的"蜀中三鸟"!"
  只听"九连环"林软红也报了姓名,黄衣人目光一扫,眼中微微露出了失望之色,悄悄退了回去。
  铁骨大师黯然道:"敝寺遭此惨变,惊动各位前来,只想请问各位一句,今日可曾见到什么人曾与我四师弟独自说话?"
  他方才已听长髯僧人将此间情况说了,是以此刻如此相询。
  "九连环"林软红沉吟道:"彷佛都曾有过。"
  铁骨大师惨声道:"此仇不共戴天,但望各位仍本着侠义之心,助我援手,查出仇人,访回宝物......"
  长髯僧人满面俱是悲愤之容,突地大喝一声,道:"师兄你还说什么?这个仇已无法报了!"
  铁骨大师面色一沉,道:"师弟,你......"
  长髯僧人嘶声接道:"师兄!难道你直到此刻还不知道仇人是谁?难道你还想复仇?"
  铁骨大师黯然一叹,垂下头去。
  秦瘦翁微微笑道:"久闻神机大师料事如神,如今既已猜出了那恶魔是谁,何不说给大家听听?"
  "华山三莺"听得这长髯僧人竟有"神机"之名,不禁各各对望了一眼,腹中暗暗好笑。
  只听神机大师嘶声道:"此刻是谁不肯前来?武林中有什么地方配制得出情人箭?难道还要我说出口来!"
  秦瘦翁笑容一,道:"是了,久闻帝王谷主人,平生最喜珍宝古玩,今日想必......"
  突地住口不语。
  他言下之意,不说别人自也知道,只见众人俱都耸然动容!心下齐地忖道:"难怪"情人箭"的威力那般霸道,来历那般神秘,原来是"帝王谷"制出的,天下除了"帝王谷"外,又有谁制得出如此神的暗器?"
  要知"帝王谷"本来就是武林中最神秘之地,神秘的地方,制出神的暗器,自是合情合理之事!
  神机大师嘶声道:"敝寺不幸,有了这种仇人,以敝寺之力万难与帝王谷相抗,贫僧们也不敢求各位相助,只有......只有感激各位此刻前来的盛意!"突地伏身地上,不住磕起头来。
  众人俱是面色沉重,心头黯然,也不知该如何相劝。
  战中南长叹一声,缓缓道:"我兄弟虽想稍效棉薄,但力量......唉,贵寺大变,不敢再扰,我兄弟就此告辞了。"
  黄衣人流目四望,目光正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彩,突地沉声道:"骤下定论,必然有错!"
  神机大师道:"此事再无错了!"
  黄衣人道:"必需再加探查,才能......"
  话声未了,突见展梦白狂呼一声,飞步而出!
  铁飞琼曾经偷偷瞧了他几次,只见他一直两眼发直,失魂落魄地木立当地,神色问难看已极!
  此刻见他突地狂奔而出,不禁惊唤一声,竟要追去!
  欧阳妙一把拉住了她,低声道:"你要做什么?"
  铁飞琼道:"他好像疯了的样子,莫要生出事故!"
  欧阳妙道:"你放心,已有人追出去了!"
  铁飞琼四望一眼,那神泌的黄衣人果然又不见踪影,她呆了一呆,长叹道:"此人究竟是谁?好快的身法!"
  众人群相夫色,秦瘦翁皱眉沉思,似乎也在思索着那神秘黄衣人的来历,刹那间突见四个灰袍僧人飞奔而入。
  铁骨大师叱道:"什么事?"
  灰袍弟子惶声道:"留云亭中,找不着四师叔的身!"
  铁骨、神机更是惊惶,四目相对,愣在当地!
  事情的复杂奇异,使得室中斗然变为死一般寂静!这江南第一丛林金山寺,更已落人愁云惨雾之中。
  展梦白奔出了弥满愁云惨雾的金山寺,也无人拦阻于他。
  他飞掠下山,奔至与船夫约好之地,跃上了那艘他自镇江雇来的小舟上舟头炉火早已熄灭。
  展梦白脚步不停,呼道:"船家,启船!"
  他奔下船舱,目光动处,心头不禁一跳--
  原来那黄衣人早已端端正正地坐在船舱中,微笑道."小兄弟,你与我一年之约,还未到时候,便要独自走了么?"
  展梦白长叹一声,坐了下来,颤声道:"晚辈方寸已乱,无法再陪着前辈纵情遨游山水了。"
  黄衣人道:"为什么?"
  展梦白道:"我想来想去,那神机和尚的话实在猜得不错,是以此刻心急如焚,要赶到帝王谷去。"
  黄衣人道:"以你此刻的武功,到了帝王谷,仍是遭人冷眼,何况你早已与我有约,要同去帝王谷的。"
  展梦白黯然道:"此时与彼时不同,晚辈也不能践约了!"
  黄衣人道:"为何不同?"
  展梦白目中光芒闪动,道:"那时我与帝王谷并无深仇,又不知道仇人的下落,是以可以陪伴前辈。"
  他胸膛一挺,厉声道:"此刻既知仇人下落,我便已身不由己,前面纵有刀山火海,我也要赶去复仇!"
  黄衣人默然半晌,缓缓道:"你力量还不足以复仇,纵然赶去了,岂非也是白白送死!"
  展梦白截然道:"我既可为复仇而生,便可为复仇而死,纵然力不能敌,也要血溅当地!"
  船已启仃,黄衣人望着船窗外的烟波江水,又自默然半晌,突地回头过来,道:"你可寻得着帝王谷所在之地?"
  展梦白呆了一呆,目中不禁流下泪来,颤声道:"前辈若怜悯我一番苦心,便请前辈带我到帝王谷去!"
  黄衣人沉吟道:"带你到帝王谷去?"
  展梦白流泪道:"只要前辈能指点我帝王谷所在之地,晚辈纵然死了,也感激前辈的大恩。"
  黄衣人长叹道:"好一个倔强的孩子......唉,我可以带你去帝王谷,却怎能看你去送死?"
  展梦白失望长叹一声,垂下双目。
  只听黄衣人缓缓道:"你若肯答应我一事,我不但带你去帝王谷,还可传授你一些克制帝王谷的招式!"
  展梦白精神一振,朗声道:"只要是弟子力所能及之事,便是赴汤蹈火,弟子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黄衣人道:"你到了"帝王谷"后,必须要先见着"帝王谷"的主人,为我传交一讯,才能动手复仇!"
  展梦白忖道:"也不迟在这一时半刻之间!"当下截然道:"若未见到主人,弟子绝不肯死!"
  黄衣人道:"去"帝王谷"前,你先须陪我至少室嵩山一行!"
  展梦白迟疑半晌,也答应了。
  此刻他复仇有望,但觉胸中热血奔腾,不能自己。
  黄衣人遥注着窗外,突又缓缓道:"世人一生之中,总有一个最最敬佩之人,他无论多么倔强,只要听到此人的话,也定必遵从......小兄弟,你一生中最最敬佩的人,可以告诉我么?"
  展梦白黯然道:"他已死了!"
  黄衣人道:"除了你爹爹之外,还有谁呢?"
  展梦白沉吟半晌,道:"弟子无法出口。"
  黄衣人大奇道:"为何无法出口?"
  展梦白垂首道:"前辈对弟子恩情如此深厚,此刻只要前辈吩咐一句,无论何事,弟子都必定遵从!"
  黄衣人目光一闪,仍然追问:"我也不算,还有谁呢?"
  展梦白沉思半晌,霍然抬头道:"先父平生最最敬佩信服的,便是武当山的掌门真人玉玑道长,先父生前,常对弟子说起玉玑真人的神剑侠胆,天下无双,行事更是正直,先父敬佩之人,晚辈自也敬佩的!"
  黄衣人淡淡"哦"了一声,目光仍然遥注窗外。
  展梦白望着他的背影,暗暗忖道:"他武功机智,侠心铁胆,无一不令人敬佩,为什么他的言语行事,看来总令人有些奇怪呢?"
  思忖之间,突见烟波上急地驶来一叶轻舟。第四章波谲云诡
  夜色深沉,水急舟轻。
  两船相错,一闪而过,但展梦白却已发现,波上驶来的那一叶轻舟中,赫然坐的竟是一个灰眉灰髯的僧人!
  他心头一跳,只觉这舟中的僧人竟和留云亭中已死的和尚有八分相似,但却不能罹定。
  就在这刹那间,黄衣人亦自变色而起,掠出船舱,低叱道:"追!"展梦白立即随之而出。
  船家茫然回首,问道:"追什么?"
  黄衣人指着后面一点船影,道:"那一艘船!"随手自怀中取出一锭白银,抛在船头上。
  那船家眼睛一亮,全力掉转船头,由逆风变为顺风,船身骤然一侧,速度也骤然加快了几分。
  展梦白沉声问道:"前辈是否也看到那艘船上......"
  黄衣人截口道:"此事必定大有蹊跷,你们方才的料想,只怕已大错特错,我但望能追个水落石出,也免得冤枉了别人。"
  展梦白凝注着茫茫烟波上的胎影,皱眉道:"那艘船去势太快,我们只怕已追不音了。"
  黄衣人沉吟道:"不知那艘船是往那里去的?"
  船家应声道:"彷佛是往焦山那方向。"
  黄衣人目光一闪,突地抄起了一块船板,立掌一劈,劈作三块,随手将其中一块掷出三丈开外。
  展梦白骇然道:"风狂水急,前辈小心了?"
  语声未了,黄衣人身形已轻烟般飞掠而出。
  展梦白只听得烟波上遥遥传来一阵语声,道:"尽速赶来!"最后一字发出之处,彷佛已在十数丈开外。
  那船家已看得目定口呆,展梦白急地掠去,一把抢过了船舵,他生长苏杭,水性自是精熟,操纵船只,比船家犹胜三分。
  片刻之间,只见前面的船影已越来越是明显,展梦白知道必定是那黄衣人已制住了前船之人。
  他心里不禁更是焦急,只望能早一刻飞身到那船上,看一看这灰眉和尚是否就是留云亭中之人?
  两船相隔犹有两丈,展梦白便已飞身而起,一掠而过两丈水波,嗖地一声,飞身入舱。
  目光转处,只见黄衣人木立在船舱中,他对面木椅上斜坐一人,灰眉灰髯,不是留云亭中那灰眉僧人是谁?
  展梦白大喜道:"果然是他!"
  黄衣人冷冷道:"不错,是他。"
  展梦白一步窜到那灰眉僧人身前,厉声道:"你到底是......"语声突顿,面色也突地为之大变。
  只因他突地发现,这灰眉僧人只不过是一见死而已,胸前"情人箭"已自不见,只有铜钱般大小两点血迹!
  此一变化,当真大大出了他意料之外!
  他霍然转身,黄衣人竟已不在他身后。
  只听船舱外一阵轻响,一声低叱,展梦白沉声唤道:"前辈......"
  唤声方自出口,黄衣人已倒提着一人的背脊大步而入,道:"这变化必定大出你意料之外,你心里必定有许多疑团难以解释,是么?"
  展梦白叹了口气,道:"的确不错!"
  黄衣人将手中提的短衫汉子,轻轻放在船板上,一掌拍开了他的穴道,沉声道:"盘膝坐下来!"
  那短衫汉子满面惊惶,果然盘膝坐了下来,但膝盖仍不住发抖,直打得胎板砰砰作响!
  黄衣人左手扣住了他脉门,右手抵住了他背脊,自己也在他背后盘膝坐了下来,缓缓道:"问吧!"
  展梦白奇道:"问谁?问什么?"
  黄衣人道:"此人便是船家,无论你心里有何疑团,都可以提出来问他。"眼一垂,竟彷佛入定起来。
  展梦白见了他这番作为,心中不禁更是惊奇,转目望去,却见这船家呼吸竟已渐渐正常起来。
  他知道这原因必定是黄衣人以内力调匀了船家的呼吸,但一时之间,却猜不到黄衣人这作法有何用意?
  过了半晌,他方自沉声问道:"你是驶船的么?"
  那船家点了点顶。
  突听黄衣人冷冷道:"不许点头,要说出声音来。"
  那船家赶紧道:"不错,小的是驶船的。"
  展梦白双眉一皱,道:"这死是谁抬上来的?"
  那船家望了死一眼,额上的冷汗,一粒粒迸了出来,嘴唇却是苍白而枯乾,颤声道:
  "没有人抬......"
  展梦白怒道:"没有人抬,难道死也会走路不成?"
  船家舔了舔发白的嘴唇,道:"这和尚上船的时候还没有死,他还亲手给了小的一锭银子。"
  展梦白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船家道:"就是方才的事,他手里提着一只檀木箱子,由金山寺那边下来,雇小的这艘船到焦山。"
  展梦白目光一扫,道:"那有什么箱子?"
  船家道:"上船不久,小的就听得水声一响,彷佛是这位和尚将箱子抛入水中的声音。"
  展梦白冷"哼"了一声,道:"他既是活着上船来的,此刻却已死了,想必是你杀死他的?"
  船家颤声道:"小的不敢,小的安安份份......"
  展梦白怒道:"既是安安份份,怎可满口胡言!"
  船家道:"小的......小的不敢说谎。"
  展梦白厉声道:"这和尚明明在黄昏以前,就已死了,怎会自己走上船来,你不是说谎是什么?"
  船家吓得牙齿打颤,颤声道:"他......他黄昏......"
  黄衣人突地放松了双掌,道:"去吧!"
  展梦白道:"未曾问清之前,前辈怎可将他放走?"
  黄衣人叹道:"他们知道的,就只这么多了,再问也无用处。"
  那船家早已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展梦白皱眉道:"他说的可是真话?"
  黄衣人道:"句句都是实言!"
  展梦白道:"前辈怎能确定?"
  黄衣人道:"凡人若是说谎,他的心脏跳动,脉息搏动,以及气血的循环,必定与平时不同。"
  展梦白颔首道:"常言道"作贼心虚",亦是此理。"
  黄衣人道:"我方才已返虚入定,以我的内力修为,只要他的心脉气血稍有变化,我都能觉察出他说的话是真是假,这种方法武林中似乎还无人练过,是以我便将他称为"测谎证真术",以之测人言语之真伪,百无一失,我少年时有此种构想,直到近年阅人多矣,内力又有进境,才总算将它练成。"
  展梦白听得目定口呆,愣了半晌,方自长叹一声,道:"他说的话若是真的,那么此事又该如何解释?"
  他语声微顿,摇头又道:"若说死也能下山雇船,上船后抛下一只箱子后,才真的死了,我真的无法相信。"
  黄衣人叹道:"此事其中必定另有虚玄,令人难测,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
  展梦白道:"如何解释?"
  黄衣人道:"除非是有一个精于易容之人,化装成他的样子,然后将他的身,装在箱子里带下山来,然后再将身自箱子里取出,放到椅上,然后提着空箱,跃下水去,,潜水而逃,是以船中只剩下一具坐在椅上的死!"
  展梦白垂首沉吟道:"这解释虽然合理,但却极不合情,试问他如此大费周章,为的是什么呢?"
  黄衣人叹道:"这个......唉,我也无法解释了。"
  他又唤入船家,取出一锭银子,吩咐船家到岸之后,好生埋葬那灰眉和尚的身,便和展梦白回到自己船上。
  那船家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和船影远去,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懊恼,欢喜的是因为今日收入不错,懊恼的却是船上搭了一具死,还要自己埋葬!
  船到岸后,他叹着气走入船舱,目光转处,立刻发了狂似的惊呼起来,双腿一软,噗地坐到地上!
  原来船上的那见身,又已踪影不见!
  船窗旁,船板上,却多了几块还未乾透的水渍!
  船靠岸时,夜更深了。
  万家灯火的镇江城,灯火已寥如晨星。
  黄衣人直到此刻,还未说过片言只字,展梦白亦是心头发闷。
  两人无言地离船上岸,极目望去,只见四下一片黑暗!
  展梦白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前辈......"
  话声未了,黄衣人突地轻叱一声:"禁声!"
  展梦白变色道:"什么事?"
  黄衣人脚步不停,神色从容,口中却沉声道:"不要露出慌张之态,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现似的,照样前行。"
  展梦白低应了一声,脚步虽然如常,但目光却忍不住四下搜索起来,但见风吹草动,哪有人影?
  微风过处,左面树悄木叶中,突地飘下一张落叶般的纸笺!
  黄衣人大喝一声,扬手挥出一股掌风,直将这纸笺震得有如风筝般冲天飞起,久久都不落下。
  挥掌之间,他身形已往右面一株树下的草丛中扑了过去,但闻风声一响,两点鸟光,自草丛中破空而出!
  这两点暗器并排飞来,一左一右,来势之急,绝无世上任何言语所能形容,展梦白目光动处,变色叱道:
  "情人箭!"
  叱声未了,只见黄衣人袍袖一展,已将这两点暗器卷入袖中,左腕震处,一缕锐风,直击左面树悄,右掌已乘势解下了腰间丝条,"拨草寻蛇",急地卷入了草丛之中,口中叱道:"还不出来?"
  刹那之间,只听左面树梢上一声惊呼,一条人影,直坠而下,噗地跌到地上,再也不能动弹!
  右面草丛中,亦有一条人影飞起,身形一转,方待飞奔而去,那知黄衣人掌中丝条一抖,便已卷住他足踝!
  这人影武功亦自不弱,临危不乱,反手一掌,切向丝条,黄衣人冷笑道:"中之鳖,还想挣命么?"
  话声中他手腕一震,丝条一阵波动,那人影只觉全身一障震颤,筋骨欲散,立刻惨呼一声,软软地跌了下来。
  他举手投足间,便将两人一齐制住,展梦白心中又是惊奇,又是钦佩,方待将树上坠下之人擒住!
  且突听黄衣人沉声道:"那已死,不用看了,注意天上落下之物。"双手一绞,已将草丛中人反臂困住!
  展梦白呆了一呆,大奇忖道:"什么天上落下之物?"
  仰首望去,却果然见到一张纸笺自天上飘飘落了下来,原来正是方才被黄衣人掌风震得冲天飞起之物!
  展梦白纵身一跃,伸手接过,凝目一望,心头又是一阵震慑,夜色中但见这纸笺颜色鲜红,上面却昼着一见漆黑的骷髅!
  "死神帖!"
  这正是杀了他爹爹,杀了他叔父,使得整个江湖动汤不安,使得武林之中人人自危之物!
  展梦白一见此物,心头便觉悲愤之气,不可抑止,嗖地窜到那人身前,嘶声道:"原来是你!"
  只见此人全身黑色劲装,满面死灰颜色,紧闭双目,一言不发,额上汗珠涔涔、显见在强忍着痛苦!
  黄衣人长叹道:"情人箭的主人,绝不是他,他只不过是那人的傀儡,想以"情人箭"来暗算于我!"
  展梦白颤声道:"仁义四侠可是你下手暗算的?"
  黑衣汉子突地双目大张,厉声狂笑道:"所有死在"情人箭"下之人,全是大爷我下的手!"
  展梦白厉声道:"好!"扬手一掌劈下!
  他手掌方动,已被黄衣人轻轻托住,沉声道:"你仇家乃是情人箭主人,杀了他又有何用?"
  黑衣汉子厉声道:"情人箭主人就是大爷我!"
  黄衣人冷冷道:"你也配么?"手掌微紧,那汉子便已忍不住惨呼一声,冷汗滚满面颊!
  展梦白缓缓缩回手,长叹道:"我也知道死于"情人箭"之人,绝不可能是他一人所动的手,但......"
  黄衣人道:"但你一见使用"情人箭"之人,便觉怒气上涌,自己也无法控制了,是么?"
  展梦白颔首道:"但望前辈能从此人身上问出情人箭主人的来历,间出杀死我爹爹的凶手!"
  黑衣汉子咬紧牙关,颤声道:"你在做梦!"
  黄衣人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今日你若不说出谁是指使你的人,我便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黑衣汉子狂笑道:"真的么?"突地牙关一咬,笑声立顿,口鼻七窍之中,鲜血如泉涌出!
  黄衣人顿足道:"不好!"急地伸手捏脱他的下巴,但他全身一阵痉挛,早已气绝而死!
  展梦白心头一寒,道:"好厉害的毒药。"
  黄衣人叹道:"我实未想到这竟早已在口中含了毒药......唉,棋差半着,这一局又输了!"
  展梦白望着血流满面的黑衣汉子,缓缓道:"想不到这居然也是条不怕死的好汉子!"
  他见了不惧死亡之人,心中便忍不住生出怜悯同情之心,只因他自己也从未曾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只听黄衣人道:"此人目光闪缩,色厉内荏,绝非不怕死之人,必定是他深知自己若是露机密之后,会受到比死更可怕的痛苦,是以宁死不肯说出!"
  展梦白默然半晌,长叹道:"那"情人箭"主人,能使别人觉得他比死还要可怕,却不知用的是什么手段?"
  黄衣人闭口不言,却在这黑衣汉子的身子搜索了一遍,目中突地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芒,脱口道:"在这里了!"
  展梦白转目望去,只见他手中已多了一只长约七寸的黝黑铁筒,立刻凑首过去,道:
  "这莫非便是......"
  黄衣人道:"这必定就是射出情人箭的机簧弩筒,我倒要看看这名震天下的暗器,突竟有什么巧妙之处?"
  他盘膝坐到地上,凝神瞧了半晌,又将这铁筒,仔细拆了开来,里面却仅有两圈钢线,两根纲针!
  展梦白瞧了半晌,忍不住问,道:"前辈可曾研究出来了么?"
  黄衣人失望地摇头叹息一声,自语着道:"巧妙若不在这机簧弩筒之中,难道是在箭上么?"
  他展开袍袖,只见一红一黑两枝"情人箭"竟已穿透了他衣袖,他这"流云铁袖"的功夫,已有十成火候,袍袖一展,当真可说得上是坚逾金石,那知此刻竟被小小两枝弩箭穿透,这箭上的力道,当是何等惊人?速度又当是何等迅急,怎会是普通弩筒所能射出?
  但他在箭上仔细研究半晌,却也看不出有何特异之处,展梦白在一旁沉吟道:"这一帖一箭,必有相辅相成之功用。"
  黄衣人道:"那"死神帖"只不过是用来扰乱对方心神之物而已,巧妙必定还是在这"情人箭"上!"
  展梦白皱眉道:"我每一望到"死神帖"上那骷髅双目中的两点碧光时,目光便似不愿移开了。"
  黄衣人沉声道:"不错,那两点磷光,的确有慑神之魔力,尤其因为武林中都已将这一帖一箭渲染过份,几乎将之看成神话中的魔术法宝一般的暗算,是以一见"死神帖"到来,当即心神无主,便被"情人箭"乘虚而入,是以我方才不接"死神帖",先破"情人箭"!"
  展梦白叹道:"前辈见解,当真精辟已极,但这一帖一箭,必定还另有巧妙,否则怎会有那许多高手被它暗算而死?"
  黄衣人冷笑道:"即使有些巧妙魔力,也算不得什么,你我方才还不是一样躲过了它?"
  展梦白微喟道:"自从"情人箭"出现江湖以来,前辈只怕是第一个能破去它的人了,但别人......"
  他长叹一声,住口不语,黄衣人将那一帖一箭收入怀中,双手一拂灰尘,霍地长身而起!
  他伸手一拍展梦白肩头,缓缓道:"小兄弟,不要难受,天下绝没有能永远隐藏的秘密。"
  展梦白仰天叹道:"这秘密什么时候才能解开呢?"
  黄衣人目光闪动,道:"总有一天的......"
  展梦白叹道:"只可惜九连环林软红不在这里,否则,他至少也可认出这黑衣汉子的身份来历。"
  黄衣人道:"方才他反手要切我掌中丝条时所使的武功,乃是武当真传,想必此人定是武当俗家弟子。"
  展梦白一惊道:"武当弟子怎会被"情人箭"奴役?"
  黄衣人冷笑道:"依我看来,当今江湖上已被"情人箭"控制之人,已广至各大门户,何止武当一派而已。"
  展梦白身子一震,默然半晌,突地大声道:"走!我先陪前辈到少室嵩山一行,然后立刻赶向帝王谷,我纵不能报仇雪恨,至少也要揭破他的密,若是等到武林中人都被他控制之后,便来不及了!"
  话声未了,他已放开脚步,如飞奔去,黄衣人摇头叹息道:"好一个热血冲动的孩子......"
  身子一闪,随之而去,霎眼间便消失于夜色中!
  由金山至嵩山,这一段路途是漫长的。
  一路上,展梦白几乎废寝忘食,拚命地吸收黄衣人传授于他的武功,他天性喜武,只到此时,才真正有明师指点,自不肯浪费一刻时间,他唯一的目的,便是尽快学成武功,赶到帝王谷去复仇雪恨。
  黄衣人自然知道他的心意,所传授的,大多俱是能克制帝王谷弟子的武功招式,招式之玄妙,几非展梦白所能梦想,他昔日见到那"粉侯"花飞以及萧家姊妹施展武功时,只道普天之下,再无别种武功能破去他们的招式了,但此刻前后一加参详,才知道他们的招式虽精妙严密,其中却都有破绽,而自己此刻所谓的武功,随意一招,便可击中他们的要害!
  有时他忍不住要问那黄衣人,是否与"帝王谷"有所仇恨,否则怎会将"帝王谷"武功中的破绽研究得如此透澈?
  黄衣人却只是微笑不语。
  这一日到了嵩山境界,两人清晨上山,但见山势雄奇、林木苍郁,虽无华山之奇,却更见名山之气概!
  太室少室,峰峦奇秀,两峰对峙,相去莫约三十里,一则雄伟庄严,一则瘦削灵妙。
  山阴沟阳一带,直达龙潭,卢岩两寺,更多奇景,自唐以来,高人隐士,代有幽凄,端的是卧虎藏龙之地!
  而少室峰下,万松丛中,便是天下武功主流的发源之地,武林七大门派之首,嵩山少林寺!
  松风习习,云影天光,展梦白与黄衣人一入松林,便可依稀见到少林寺的飞檐崇阁,钟声梵唱,也隐约可闻!
  展梦白初游名山,情神大振,游目四顾间,突听松林深处,一声佛声朗诵,走出四位少林僧人!
  其中一人合掌道:"施主但请鉴谅,敝寺......"目光一抬,但见黄衣人的面容,语声突地一顿。
  黄衣人微笑道:"还认得我么?"
  那少林僧人沉吟道:"贫僧......"
  黄衣人大笑道:"十年之前,我与令师对奕十日,你一直在旁侍候茶水,那时你年纪还轻......唉,想不到十年时光,弹指间使过了!"
  语声未了,这少林僧人已拜倒在地,恭声道:"弟子净光,一时眼拙,竟未想出前辈是谁!"
  另三个僧人虽不认得黄衣人,但也一齐跪倒在地!
  黄衣人搀起他们,沉声道:"我面具虽常改变,但这一袭黄衣人,却最好认,但你却未认出,莫非是心中有什么令你慌乱之事么?"
  净光呆了一呆,失色道:"前辈果然神目如电。"
  黄衣人目光一闪,道:"莫非寺中生出变故不成?"
  净光垂首道:"前辈所料不差,此刻寺中......"
  黄衣人目光闪动,显见是心中也十分惊奇,不等他话说完,立刻截口道:"既是如此,还不快带我去见令师!"
  净光面色沉重,长叹道:"前辈今日,只怕见不着他老人家了!"
  黄衣人身子一震,惊道:"此话怎讲?"
  净光道:"前辈请随弟子前去,一看便知!"
  展梦白心中亦是大为惊异,要知少林寺雄踞武林多年,江湖中虽然屡经动乱,但少林寺却一直安然无恙。
  而今日少林寺竟然也有变故发生,他实在想不出江湖中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少林寺惊扰?
  净光躬身带路而行,片刻间便已走入了寺中。
  展梦白转目四望,只见这少林寺千椽万脊,也不知有多少重院落,但四下却绝无嘈乱之声!
  寺中的弟子,人人面目上,俱是一片沉重肃穆之色,往来行走间,脚下不带半点声息。
  在如此庄严的气氛中,展梦白不由自主地也感染到几分沉重之意,心中纵有疑团,也不敢问出口来!
  穿过几重院落,便是佛殿后院,方丈室所在之地!
  只见几个白眉长髯的僧人,在后院门前,往来行走,人人眉宇间,都呈现着一种不安之意。
  展梦白心中更是惊奇,能使这些少林高僧不安之事,其情况之严重,必定是非同小可!
  但四下却又听不到杀伐争战之声,少林群僧神色虽沉重,眉宇间却也没有杀气,手中更无兵刃。
  心念一转间,只见这些白眉僧人,目光瞥见黄衣人时,面上都忽然露出了喜色,宛如见到救星。
  有几人双眉轩动,便待迎了上来,但却又突地止住脚步,合十一礼,躬身后退,让开了门户。
  黄衣人见到这些大出常理的情况,心下更是惊奇,不等净光领路,身形一闪,当先步入后院。
  展梦白微一迟疑,见到少林群僧并无拦阻之意,也随之而入,只见院中庭院深沉,满是古怕苍松,青篁修竹!
  回首望去,少林僧人,竟全部留在院外,没有一人踉着进来,刹那之间,展梦白不禁觉得这后院中彷佛充满了沉沉杀气!
  黄衣人轻车熟路,当先而行,转过一座假山,突地十余个身穿蓝色缎长衫的汉子,垂手肃立在方丈室之前!
  这些人面色亦是十分凝重,但见到黄衣人时,神情却都为之大变,一齐躬下身去,请安行礼!
  展梦白心中动念,方觉这些大汉甚是眼熟,生像是在那里见过,黄衣人已脱口道:"你们怎地在这里?"
  他语声中也充满了惊诧之意。
  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蓝衫少年,抢步迎了过来,躬身道:"在下不知前辈前来,有失远迎!"
  黄衣人"哼"了一声,冷冷道:"这里又不是你的地方,要你远迎什么?当真奇怪的很!"
  蓝衫少年陪笑道:"是极是极......"
  黄衣人道:"你休要在我面前花言巧语,敷衍于我,还不快些闪开道路,让我过去!"
  蓝衫少年依然陪笑道:"家师有令,这三日之内,谁也不能进入方丈室一步,请前辈鉴谅!"
  黄衣人目光一凛,道:"你师傅也在这里?"
  蓝衫少年道:"若非师傅带领,弟子们怎敢随意在少林寺走动,更不敢在此拦阻前辈了!"
  黄衣人沉吟自语道:"他来了?他来作什么?"
  展梦白心念一闪,脱口道:"是蓝大先生来了么?"
  蓝衫少年望着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这少年满面俱是笑容,但眉宇间却隐含锋芒,目中更是精光毕露,挡在黄衣人身前,不让半步!
  方丈室中,静寂如死,仅有一缕缕淡烟,自竹中散出,黄衣人皱眉道:"里面还有别的人么?"
  蓝衫少年陪笑道:"弟子不太清楚!"
  黄衣人袍袖一拂,道:"我进去看看!"
  蓝衫少年还是陪着笑道:"家师再三嘱咐,这三日之内,千万不能让人进入方丈室一步,弟子也不知为了什么?"
  黄衣人怒道:"便是你师傅也不敢拦阻于我,你......"
  蓝衫少年躬身道:"前辈与家师乃是多年好友,前辈若是要硬闯进去,弟子也不敢拦阻,但......"
  他一整面容,沉声道:"前辈闯进去后,家师若是因而生出变故,这责任弟子却是万万负担不起的。"
  黄衣人呆了一呆,道:"会生出什么变故?"
  蓝衫少年道:"小则一时失着,大至生死之危,任何变故,都有发生的可能,是以前辈还请三思而行。"
  黄衣人惊道:"他倒底在里面作什么?情况怎会如此严重,难道......他已和少林掌门动上了手?"
  蓝衫少年垂首道:"一切情事,两日后前辈便会知道!"
  黄衣人沉吟半晌,在苍松下的一方青石上坐了下来,抬目望去,方丈室中仍是淡烟缭绕,静寂如死!
  清风阵阵,松涛竹韵,四下轻鸣!
  然而庭园越是清幽静寂,气氛便越是沉重。
  庭园外不时有少林弟子,探首而入,窥探着动静,但却无人入园半步,更无人发出一丝声息。
  过了许久,展梦白忍不住凑首过去,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道:"别辈究竟要作何打算?"
  黄衣人端坐石上,动也不动,道:"先静观待变!"
  日色斜西,夕阳映得丛林一片辉煌。
  庭园外,隐隐传来了一片梵唱之声,庄严肃穆,澄心静神,衬得辉煌的丛林,宛如西天妙境。
  黄衣人坐在石上,彷佛已入定起来,那些蓝衫汉子,神情却更是紧张,眉宇间隐隐露出忧郁之色。
  突见四个十一、二岁的小沙弥,手里提着四具食盒,自园外飞奔而入,俱是脚步轻灵,行走无声!
  其中一人,飞步走到方丈室前,将食盒在门口轻轻放了下来,另三人却将食盒交给了蓝衫少年。
  蓝衫少年微微一笑,道:"多谢师兄们了!"
  四个小沙弥齐地躬身为礼,转身奔出。
  蓝衫少年打开食盒,选出几件精致的素点,双手奉给了黄衣人与展梦白,然后更和其余的大汉一齐吃了起来。
  展梦白手里拿着点心,目光却紧紧凝注着方丈室的门口,突见垂中伸出一只莹白的纤手,半截鲜红的衣袖!
  纤手一闪,便将食盒提了进去!
  展梦白心头一跳,附在黄衣人耳畔,低语着道:"前辈你可看到了么?方丈室中竟有女子!"
  黄衣人点了点头,嘴皮突然轻轻动了起来,彷佛在和人说话,但展梦白却又听不到一丝声音。
  他心念动处,暗忖道:"难道他正在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和方丈室中的人说话?"
  一念尚未转完,突见方丈室垂一掀,曼步走出一条人影,头上宫鬓高挽,一身鲜红的衣衫,风姿绝美!
  展梦白只觉跟前一花,这红衣女子已来到黄衣人身前,展梦白这才看清,这绝美的红衣女子,面上已多皱纹,年华早已逝去,只是风韵犹存。
  蓝衫大汉们见了这红衣美妇,齐地躬下身去。
  只见红衣美妇眼波凝注着黄衣人,道:"方才以"传音入密"之术和我说话的,可是你么?"
  黄衣人微微一笑,道:"献丑了!"
  红衣美妇含笑道:"你能将"传音入密"之术练得远近由心,控制如意,隔着一重门户,犹能直送我一个人的耳朵里,想必一定是小蓝口里所说的,他生平打得最过瘾的对手了!"
  她虽然年华已去,但语声美妙,笑容更是动人!
  黄衣人微笑道:"看夫人这身打扮,不问可知,必定就是昔年名闻天下的"烈火夫人"了!"
  红衣美妇轻轻笑道:"你猜错了,那是我姐姐,我若是"烈火夫人",还会这么客气地说话么?"
  黄衣人笑道:"原来是"朝阳夫人",在下眼拙了!"
  展梦白心头暗惊,他再也想不到竟会在这少林寺中,看到四十年前便已名满天下的烈火、朝阳夫人!
  她两人在武林中,风流韵事,传流至今,与这两位美人名字牵连到一齐的武林名侠,真是多得不可胜数!
  在那些长长的名单上,最最显赫的名字,就是"傲仙宫"的蓝大先生,以及"帝王谷"的主人。
  这四人关系错综复杂,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武林中虽也弄不清楚,但越是弄不清楚,传言也就越多。
  此刻只见朝阳夫人窈窕的身子,浸浴在多彩的夕阳里,远远看来,竟仍然有二十许人的青春与风姿。
  她嫣然一笑,道:"小蓝在里面与老和尚拚上命了,邀我来作公证人,你看头痛不头痛?"
  黄衣人惊道:"他怎会与天凡大师动上手的?"
  朝阳夫人笑道:"大半是为了你!"
  黄衣人诧声道:"为我?怎会为了我?"
  朝阳夫人轻轻招了招手,道:"随我来!"
  语声方了,那蓝衫少年又已挡住了去路。
  朝阳夫人面色一沉,道:"你要作什么?"
  蓝衫少年躬身笑道:"家师有令,除了夫人之外,谁也不能进入方丈室,这话夫人你也听到的。"
  朝阳夫人道:"我带他进去,我负责任。"
  蓝衫少年道:"弟子愚鲁,只知道听从家师一人之令!"
  朝阳夫人变色道:"如此说来,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蓝衫少年挺身而立,闭口不答。
  展梦白心中暗暗称赞:"这少年倒真是条汉子!"
  只见朝阳夫人冰冷的面容上,又缓缓泛起了一丝笑容,道:"好孩子,看起来你倒忠心的很!"
  蓝衫少年道:"师令难违,夫人鉴谅!"
  朝阳夫人道:"那么,我只有成全你了!"左手一扬,红袖飞起,右手已疾地点中蓝衫少年前胸大穴!
  她出手之快,几乎连展梦白都未看清,只觉跟前红影一闪,那蓝衫少年已"噗"地跌了下去!
  朝阳夫人仍然含笑,道:"现在我进去,不关你的事了,好生在这里躺着,一日后穴道就会解开了!"
  语声中,她伸出两根手指,挟起黄衣人的衣袖,走向方丈室,果然无人再敢拦阻,黄衣人道:"小兄弟,你也来吧!"
  展梦白走了几步,忍不住大声道:"这位朋友一心遵从师命,夫人你又何苦下手伤他?"
  朝阳夫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什么人?"
  展梦白抗声道:"在下展梦白!"
  朝阳夫人停下了脚步,回头凝注着他,展梦白双目炯炯,也笔直瞪着朝阳夫人,丝毫没有畏惧之心。
  黄衣人静静旁观,目光中却带着笑意。
  朝阳夫人瞧了半晌,突地展颜一笑,道:"年青人火气真大,倒真和小蓝少年时一模一样。"
  她微笑接口道:"你只觉那少年和你的脾气一样硬,看我制住了他,便觉得生气,是么?"
  展梦白道:"以长欺少,以强凌弱之事,在下......"
  朝阳夫人笑道:"谁欺负他了,我只不过是警戒警戒他,叫他以后莫要一面孔装出忠心耿耿的样子,肚子里却怀着鬼胎!"
  展梦白道:"不违师命,难道也算是鬼胎?"
  朝阳夫人笑道:"我平生看过的男人多了,绝不会看错的,他眸子不正,绝不是你所想像那样的人。"
  展梦白道:"夫人强词夺理,在下难以心服。"
  朝阳夫人笑道:"你不但火气和小蓝一样大,崛强的性子也和他一样,好,你们先进去,我就放了他!"
  黄衣人目光中笑意更是明显,几乎要笑出声来。
  朝阳夫人眼波一转,道:"你笑什么?"
  黄衣人道:"我若说出来,夫人只怕要生气的。"
  朝阳夫人眨了眨眼睛,道:"我绝不生气。"
  她不但风韵犹存,就连神情动作,也和少女一样。
  黄衣人笑道:"江湖传言,夫人对蓝大先生爱得极深,数十年来,有如一日,我本不相信,但今日却信了!"
  朝阳夫人道:"此话怎讲?"
  黄衣人道:"常言道:"爱屋及乌",是以夫人看到与蓝大先生脾气相同的人,也有了好感,否则......"
  他微笑接道:"否则以夫人脾气,怎会对我这小兄弟如此客气?"
  朝阳夫人呆了半晌,忽然幽幽一叹;道:"不错,我是很喜欢他......"
  语声突顿,挥手道:"你们先进去吧!"
  黄衣人目光一闪,那闪动的光芒中,似乎隐藏着一些秘密,是什么秘密?除了他自己,有谁知道?
  他轻轻掀开竹,身形微闪,轻烟般掠入了方丈室。
  只见一缕缕淡烟香气,自一见紫铜香炉中娜四溢,弥漫在这窗明几净,微尘不染的方丈室中!
  云床上,正盘膝端坐着,巍奇磊落的蓝大先生,他仍然穿着一袭蓝布道袍,但面色却异常地凝重。
  盘膝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当代最负盛名的高僧,江湖中德望最隆的名侠,少林派当今掌门人天凡大师!
  他两人各自伸出右掌,掌心相抵,显然正在以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内力相拚,但在两人之间,却又放着一盘围棋!
  残局未竟,天凡大师左手食中二指,捻着一粒白色子,沉吟已久,还没有放将下去!
  蓝大先生闪电般的眼神,也正在凝注着局,思考着下一步路,他两道浓眉,已自紧紧纠结在一起!
  原来这两位一代武林高手,竟一面以内力相拚,一面还在下棋,这当真是自古未有的名家比斗!
  要知内力乃是武功之修为,棋道却是智慧之集粹,两件事非但绝不柚关,而且还会互相牵制!
  只因这两件事俱是必霈集中心力,方能制胜,微一分心,内力便散,一步失着,也是满盘皆输!
  但是他两人此刻竟能心分二用!既不能因下棋分心,而使内力涣散,也不能因内力专注,而下错棋着。
  黄衣人一步掠入,不禁立刻怔在当地,跟在他身后的展梦白,见了这场别开生面的武功、智慧大搏斗,更是目定口呆,动弹不得!
  只因他两人得知此番的比斗,不但已是武功、智慧的最最高峰,而且不能有丝毫差错!
  只闻一阵幽香飘来,朝阳夫人也闪身而入。
  但蓝大先生与天凡大师,都已到了忘情忘我之境,室中多了一人,少了一人,他们竟丝毫没有觉察,可见他们早已使出了自己的每一分精力,每一分智慧,正是孤注一掷,生死俄顷!第五章烈火夫人
  黄衣人、展梦白,屏息静气,不敢丝毫惊动。
  只见天凡大师面色更是沉重,额上彷佛已沁出汗珠,掌中的一粒子,犹未放落下去!
  黄衣人目光凝注,纵览棋局,只见目前的局势,白棋已是寸土必争,这一着棋的关系,更是重要。
  这一着棋若是下对,白棋便能将左边至中央庞大地域,岌岌可危之局面,一齐稳定,再于右下方与黑棋决一死战,这一着棋若是下错,白棋便无生路。
  天凡大师手掌终于缓缓落了下去,展梦白目光不禁闪烁出喜意,他少年多才,深通道,知道白子此番若是放在天凡大师手掌落下的位置,白棋便要全军覆没,他与蓝大先生已有情感,自然是希望蓝大先生胜的。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外面停息未久的梵唱之声,又复响起,渐高渐昂,渐渐猕满了天地!
  梵唱一起,天凡大师忧恼的面容,突地变为十分平静,手掌悬在空中,缓缓抬起,沉吟半晌,方自叮地放了下去!
  这一着棋他放落的位置,确是妙到毫巅,此棋一落,局势完全改观,白子虽还不能立刻制胜,但已不至落败。
  蓝大先生右掌微微一颤,双眉皱得更紧--棋局的微妙,瞬息千变,当真有如人生一般!制胜之机,稍纵即逝。
  他思索良久,也叮地放落一粒棋子,天凡大师立刻随之下一粒,三着过后,双方已是杀伐惨烈,互有胜负。
  梵唱久久不绝,天凡大师面色越来越见安详平静,蓝大先生神情却越来越是焦躁不安。
  死一般的静寂中,展梦白突地大声喝道:"不公平!"
  朝阳夫人伸出食指,封着嘴唇,轻轻嘘了一声,叫展梦白不要喧嚷,却又忍不住问道:
  "有什么不公平?"
  展梦白道:"少林群僧,正以佛家的梵唱来助长大师的真气与定力,却扰乱了蓝大先生的心智。"
  朝阳夫人双眉微颦,暗暗忖道:"不错,天凡大师乃是得道高僧,自可藉梵唱来稳定心智,而小蓝却非佛门中人,听了佛家的梵唱,反而会焦躁不安,少林寺中,果然不乏高明,如此助了他们的掌门,却又不露痕迹!"
  心念转处,更见忧虑,但口中却微微笑道:"小兄弟,想不到你虽然脾气火暴,心思却聪明的很,只是......"
  她微喟接道:"只是在动手之前,却没有规定不许人家和尚念经,小兄弟,你说怎么办呢?"
  黄衣人目光一闪,接口道:"办法自然有的,却不知他两人为了什么如此拚命,胜负之争,是为的什么?"
  朝阳夫人眨了眨眼睛,道:"你总该知道小蓝的脾气,他什么都不为,为了口气也可和人拚命的。"
  黄衣人摇头道:"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只是夫人不肯相告而已,我既不知道他们为何而争,便只有袖手不管了。"
  朝阳夫人道:"谁要你管,我自有办法。"
  她口中虽说自有办法,其实此刻心里却毫无办法。
  说话之间,棋局已更是紧张,但这种肉眼能见胜负的比斗,却远远不及那不能眼见胜负的比斗令人担心蓝大先生与天凡大师掌心紧紧相抵的右臂,已越来越是粗大,他蓬乱的发顶上,也渐渐腾起一阵阵热气!
  而天凡大师神色虽渐渐安详,但目光却渐渐黯淡--目为心盲,黯淡的目光,正象征他体内真力已大是不继!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两人无论是谁输了,在武林中都必将引起一场令人心惊的动乱。
  但在这两人胜负未分之前,却无一人敢随意分开他们的右掌,只因谁也没有这种深厚的功力!
  纵是与蓝大先生、天凡大师功力相若之人,前去解围,若稍一不慎,不但要伤了他两人,还要伤了自己?
  时间缓缓过去,展梦白突地乾咳一声,道:"我也要唱了!"
  朝阳夫人奇道:"你唱什么?"
  展梦白道:"和尚可以念经,我难道不能唱曲么?!
  朝阳夫人眼波一转,轻轻笑了起来,道:"你唱不如我唱,是么?"她已猜出展梦白必是想以歌声来扰乱梵唱。
  展梦白道:"夫人要唱,自然最好。"
  朝阳夫人伸手理了理鬓角,曼声唱道:
  "碧纱窗外静无人,低下头来忙要亲,骂了声负心背转身,好呀!是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歌声曼妙婉约,宛如豆冠少女的出谷新声,虽是一首俚俗的小调,但在她口中唱来,却另有撩人之风韵。
  她唱了一首又是一首,唱得她自己面容上也渐渐泛起了红晕,彷佛已被自己的歌声勾起了少女时的情思。
  天凡大师神色果然渐渐纷乱起来,落子下棋,又见沉吟,展梦白心头暗喜:这一着果然奏效了。
  那知他目光转处,却赫然发现蓝大先生目光更是紊乱,情绪更是不宁,眉目间隐隐露出一种激动之色。
  黄衣人暝目而听,竟似乎也被歌声所醉!
  展梦白暗道一声:"不好!"
  他心思灵敏,此刻突然想起,朝阳夫人与蓝大先生之间,本是多年情侣,只因情感纠纷,是以未成眷属。
  如今朝阳夫人的歌声,虽然扰乱了天凡大师,但却更激动了蓝大先生,将他带入了少年时的旧梦!
  这一来弄巧不成,反而成拙,展梦白情急之下,突听梵唱之声,突然乱了起来,其中还夹有惊呼。
  接着,叱吒之声大作,步履之声奔腾。
  一个清脆尖锐的声音遥遥呼道:"二,你在那里?"
  朝阳夫人面色一变,顿住了歌声。黄衣人霍然张开双目,道:"是不是烈火夫人来了?"
  朝阳夫人点了点头,只听外面又是一声呼唤:"二姝,快出来!"呼声自远而近,瞬息间使到了后院。
  蓝大先生突地闷喝一声,神色立刻平静,天凡大师朗念道:"阿弥陀佛!"目光也亮了起来!
  他两人各自吐气开声,恢复了自己的定功,两人目光凝注棋局,对外界一切扰乱,全都不闻不间!
  朝阳夫人目光望着门外,神色大是紧张,竟不敢应声出去,展梦白心中不禁为之大奇,想不到她也有畏惧之人!
  刹那间,只见竹外红影一闪,一个满身鲜红,云鬓高挽的女子,风一般掀起垂,火一般掠了进来。
  她眼波一闪,冷笑着道:"好呀,你跟小蓝居然瞒着姐姐我,到和尚庙里来谈情来了!"
  朝阳夫人陪笑道:"大姐,你看看这是在谈情的样子么?"
  只见这红裳云鬓的妇人,面容虽与朝阳夫人有几分相似,但双眉稍浓,目光更亮,眉宇间锋芒毕露。
  她闪亮的眼波在众人面上一扫,道:"纵非谈情,但你们也不该瞒着我偷偷跑出来呀!"
  朝阳夫人叹道:"小蓝火烧星似的跑来找我,我怎么来得及去通知你,大姐,你说这能怪我么?"
  烈火夫人双眉一挑,怒道:"他找你,为什么不找我?"
  突地掠到云床前,红袖一展,便拂乱了棋子,大声道:"你们两个在这里装什么蒜,快说话呀!"
  蓝大先生、天凡大师齐地一惊,但右掌仍然紧紧相抵!
  烈火夫人眼睛一瞪,大声道:"老和尚,你抓住小蓝的手干什么?再不放手,我就要挨你的脸了!"
  天凡大师双眉一皱,朗吟道:"阿弥陀佛!"
  蓝大先生身子突然凌空而起,连翻三个跟斗,方自落了下来,噗地坐到墙角的椅上,望着烈火夫人发愣。
  他唯恐自己被天凡大师掌力所震,是以撤掌收劲时,连翻三个跟斗,方自化解了对方的劲力!
  本来极是紧张沉重的局面,烈火夫人一到,竟立刻消解于无形,展梦白见了,不禁又是惊异,又是好笑。
  他再也想不到烈火夫人这般年纪,脾气仍然如此火暴,醋劲仍是这么大,但除了她外,实在无人能打破方才的僵局!
  只见烈火夫人身子一转,叉腰站到蓝大先生面前,大声道:"你去找她,为什么不来找我?"
  蓝大先生浓眉霍地轩起,大声道:"你这专门捣乱坏事的野丫头,我为什么要去找你!"
  烈火夫人呆了一呆,倒退几步,坐到云床上,突然放声痛哭起来,道:"好,我这么大年纪,你还骂我丫头?"
  蓝大先生道:"哼,这么大年纪,简直是个小丫头!"
  烈火夫人越哭越是伤心,道:"好,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我......我不如去死了算了!"
  蓝大先生大声道:"请,请!"
  语声未了,朝阳夫人已掠到他面前,轻叹道:"小蓝,你怎能对我姐姐这样子,岂不教人伤心。"
  蓝大先生楞了楞道:"你放心,她不会去死的。"
  朝阳夫人柔声道:"你还说,快去姐姐那里陪礼!"
  蓝大先生坐在椅上,呆了半晌,竟真的站了起来。
  展梦白看到他三人之间的情况,不觉更是好笑,也想不到蓝大先生那般倔强的脾气,竟对朝阳夫人服贴的很。
  他暗暗忖道:"常言道柔能克刚,这话果然不错!"
  转念之间,只见蓝大先生已走到烈火夫人身畔,拍一拍她肩头,道:"喂,对不起,我骂错了!"
  展梦白暗笑忖道:"这样的口气,也算是道歉么?"
  那知烈火夫人居然竟破涕一笑,道:"小蓝,只要你对我好些,就是骂我两句,也没有关系。"
  蓝大先生却已走回椅上,重重坐了下去,突然抬头道:"喂,你方才扰乱了棋局,该不该陪礼?"
  烈火夫人伸手一抹泪痕,走到天凡大师面前,衽一笑,道:"老......大师,方才对不起您哪!"
  天凡大师虽然沉穆庄严,但见了他三人这般年纪,行事却仍不失童心,也不禁展颜一笑,道:"女檀越言重了!"
  但黄衣人目光中却无半分笑意,而且彷佛甚是萧索!他隐身在阴黯的角落中,面前淡烟缭绕。
  展梦白却忍不住大声道:"蓝大先生!"
  蓝大先生眼神一扫,仰天笑道:"好极好极,我的小兄弟与老对头竟一齐来了,你们几时来的?"
  展梦白口中应道:"早就来了!"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我们走入此室,他都不曾觉察,可见他方才比斗,当真艰苦的很。"
  天凡大师亦自飘身下了云床,台十含笑道:"十年不见侠踪,想不到今日竟会欢然驾临!"
  黄衣人微微拂袖,拂开了面前的淡烟,微微笑道:"只可惜在下今日来得不巧,偏逢两位......"
  蓝大先生截口大笑道:"谁说你来的不巧,你简直来得太巧了,否则我少不得要和老和尚再斗一场!"
  黄衣人道:"两位如此苦斗,难道是为了在下?"
  天凡大师长叹一声,道:"蓝施主不远千里而来,只是为了两件事要来寻找老衲,第一件事......"
  蓝大先生怒道:"第一件事便是为了我那孽徒孙玉佛,我与两位别后,使到杭州去寻找于他。"
  黄衣人笑道:"只怕他早已逃了!"
  蓝大先生道:"不错,他不但逃了,还雇了个人要以"情人箭"来暗算于我,却被我活活擒住。"
  他冷"哼"一声,接道:"那知这竟是少林弟子,只是我虽然逼问出他的来历,也问出了他是受何人指使,却始终问不出那"情人箭"他是自那里得来的,我本待将他押回少林寺,那知他半途竟自尽而死!"
  展梦白、黄衣人对望一眼,只听天凡大师长叹道:"少林门徒,日益众多,品流一杂,便难免良莠不齐了!"
  黄衣人接口道:"此事虽是少林弟子所为,但却万万怪不得天凡大师的,蓝兄怎能因此与大师动手?"
  天凡大师含笑道:"他与我动手,却非为了此事。"
  黄衣人道:"是为了什么?"
  天凡大师道:"蓝大侠定要向老衲追问阁下的来历,老衲不能打诳,自不能推说不知......"
  蓝大先生截口道:"他若推说不知,也就罢了,只恨他说知道,却又偏偏不肯告诉我。"
  黄衣人微微一笑,道:"于是你一气之下,便定要逼住天凡大师与你动手,蓝兄,你如此做法,不觉难为情么?"
  蓝大先生笑道:"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当今天下,谁有你这样的武功,我心里越想不出,便越是要想。"
  黄衣人缓缓道:"你永远想不出的。"
  蓝大先生叹道:"我心里若有一件事想不出来,当真有如芒刺在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天凡大师蔼然一笑,道:"蓝大侠热心热肠,不愧为性情中人,此刻他本人便在这里,老衲已可脱身事外了!"
  蓝大先生大声道:"他若是不肯告诉我,我还是要问你的,即使再和你斗上三天三夜,也没有关系。"
  天凡大师微笑道:"老衲却不愿和施主斗了!"
  烈火夫人突地站了起来,走到黄衣人身前,道:"你告诉他也就是了,何必害他着急呢?"
  黄衣人缓缓道:"说是定必要说的,但此刻却非其时。"
  蓝大先生、烈火夫人齐地脱口道:"什么时候你才肯说?"
  黄衣人道:"在下此来,将一事交托于天凡大师后,便要带这位小兄弟去帝王谷一行,然后......"
  他微笑一声,接道:"我便请他将我的来历,回来转告各位,大约半年之内,便有消息了!"
  蓝大先生双眉轩处,大喜道:"一言为定!"
  黄衣人道:"言出必行!"
  蓝大先生一拍膝盖,道:"好!有什么事你快些对天凡大师说吧,小兄弟,你也要快去快回,莫教我等得心焦!"
  天凡大师微笑道:"早已说过了!"
  蓝大先生呆了一呆,望着黄衣人长叹道:"想不到你竟将"传音入密"之术练得如此精妙,连我都未曾听到!"
  黄衣人笑道:"若是被你听到,还能称为"传音入密"么?"
  蓝大先生大笑道"好好,我平生未曾服人,却服了你了,如今我便先回宫去,静候你的消息!"
  语声未了,他已伸手掀起了竹。
  烈火夫人大喝道:"慢着!等我"蓝大先生大笑道"你回你的家,回我的家,等你作什么?"向众人微微招手,轻烟般掠了出去!
  烈火夫人大喊道"我偏要跟着你,看你怎么样?"说到最后一字,她火红的衣裳已只剩下一点红影。
  天凡大师微微一叹,含笑道."能在少林寺中,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人,当今世上,只怕只有这位蓝大先生了!"
  黄衣人目注着窗外,随口道:"大师仁慈为怀,修养功深,自然不会和他争一时之意气。"
  天凡大师笑道:"此人天真未泯,虽在浊世中混迹多年,但一颗心仍纯洁有如赤子,当真可爱的很!"
  黄衣人霍然回过头来,目光凝注着朝阳夫人,缓缓道:"夫人与蓝大先生同来,为何不跟蓝大先生同去?"
  朝阳夫人面上,带着一层淡淡的忧郁,幽幽一叹,道:"他两人正好是一对欢喜冤家,我又何苦跟去多事。"
  展梦白呆了一呆,忍不住接口道:"夫人既然很喜欢蓝大先生,蓝大先生也很喜欢夫人,那么为何......"
  朝阳夫人轻轻摆了摆手,叹道:"小兄弟,有许多事,你年纪还轻,还不会懂得的,还要等许久才会知道。"
  展梦白道:"夫人难道是为了令姐,而牺牲自己么?"
  朝阳夫人展颜笑道:"你错了。"
  展梦白皱眉道:"那么,在下就更加不懂了!"
  朝阳夫人沉吟半晌,缓缓道:"小兄弟,我告诉你,喜欢和爱是不同的,我虽然喜欢他,但我心里爱的却是......"
  突地长叹一声,垂首走向门外。
  展梦白木立地上,呆了半晌,只见朝阳夫人又自回转了身,缓缓道:"你到"帝王谷"去,肯不肯为我做一件事?"
  展梦白道:"在下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朝阳夫人目光闪出一阵奇异的光芒,缓缓道:"我只要你代我问他一句话,然后......
  然后设法告诉我!"
  展梦白道:"什么话?"
  朝阳夫人眼波一转,道:"你觉得寂寞吗?"
  展梦白又是一呆,朝阳夫人已笑道:"我要问的,就是这句话,然后,我自然会设法听你的回音的。"
  她缓缓自怀中取出了一只十彩的丝囊,含笑接道:"这里面是我做的一些小东西,你拿着吧!"
  展梦白摇头道:"在下无功不敢受禄。"
  朝阳夫人笑道:"你为我做事,我自该谢你。"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在下此刻虽答应了夫人,但在下此去帝王谷,生死难测,在下若是死了,便不能将话转给夫人了!"
  朝阳夫人道:"年纪轻轻,怎么就说死说活的。"
  展梦白傲然一笑,道:"死的若不是在下,便必定是那帝王谷的主人,他若死了,也就不会寂寞了!"
  朝阳夫人面色大变,道:"你为什么要说这话?"
  展梦白沉声道:"帝王谷主人,八成乃是在下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与我见面之下,必定要生死相拚!"
  朝阳夫人凝思半晌,将丝囊塞到展梦白怀里,道:"不论如何,我送给你的东西,是绝不会收回的。"
  展梦白慨然道:"好!我收下了!他若死了,我便要将他生前答覆之言,转给夫人,我若死了......"
  他微微一笑,道:"夫人便只好自去问他了!"
  朝阳夫人凝注着他,缓缓道:"我看的人多了,凡是能含笑而谈自己生死的人,多不会死的!"
  展梦白道:"多谢夫人!"
  朝阳夫人轻轻一笑,道:"但是,他也不会死的。"她轻轻转身,眼皮扫过众人,轻轻飞身而去。
  天凡大师慈祥的目光,凝注着沉默的黄衣人,缓缓长叹道:"原来她心目中的男人是帝王谷主!"
  黄衣人仍然沉默无言。
  展梦白却接口叹道:"看来蓝大先生是用错情了!"
  天凡大师叹道:"情之一物,最令人苦,但茫茫人世,芸芸众生,有谁真的无情?少年人,你说是么?"
  展梦白唯有叹息领首,突听黄衣人狂笑一声,道:"用错情的,何止蓝大先生一人,小兄弟,我们走吧!"
  展梦白躬身道:"今日聆听大师教训,只恨来去匆匆,不能多炙慈颜,更不知何日再能前来......"
  天凡大师接口笑道:"快了快了,老衲不送了!你快去吧!"
  展梦白怔了一怔,躬身一礼,随着黄衣人急奔而出。
  天凡大师见他们身影消失,忽然伸手轻轻一敲香炉旁的金钟,只听"当"地一声清鸣!
  钟声,还未消失,门外已来了四个身穿灰布僧袍的中年僧人,立在外,齐地躬身道:"师傅有何吩咐?"
  天凡大师沉声道:"无为、无心立刻整治行装,随时待命,随为师下山,无妙、无机掀进来!"
  这四位中年僧人正是少林掌门座下的四大弟子,此刻闻言不禁一楞,不知道师傅为何竟会突然下山?
  但四人修为多年,立刻便恢复了恭肃之态,左面两人躬身道:"弟子遵命!"转身急步而去。
  右面两人轻轻掀开了竹,垂首而入。
  天凡大师道:"为师即日便要去武当山一行,只怕要耽误半年才能回山,寺中事务,你两人多要小心了!"
  无妙大师须眉已然花白,神情最是沉稳,此刻微微皱眉,垂首道:"师傅多年未曾下山,只泊......"
  天凡大师道:"为师多年未曾下山,正要乘机去走动走动,看一看武林之中,是否又出了几位少年英侠?"
  无机大师沉吟道:"如有什么事机发生,弟子们都应代服其劳,师傅又何苦自己奔波呢?"
  天凡大师目光一闪,微笑道:"这件事你们都代不得劳,但却绝无凶险,你们不必多说了,去吧!"
  第二日清晨时分,满山钟声梵唱中,天凡大师已率领着无为、无心两人束装就道,离开少林,奔向武当。
  这位少林高僧,足迹已有十余年未曾下山,少林寺数百弟子都不禁大为奇怪,不知道掌门师尊此番下山是为了什么?
  昆仑山远在边外,连绵千里,山势险峻雄奇,危岩绝壑,处处可见,又不是少林、峨嵋诸山所能比拟!
  万山丛中,人迹罕至之处,一亭孤松盖下的青石上,盘膝端坐着眉如青剑,目似朗星的展梦白!
  黄衣人立在他身畔,正以双掌在为他按拍穴道。
  此刻四下无声,只有风吹松涛,幽韵天成,仰视苍天,俯视群山,令人不觉怆然而发思古之幽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衣人突地大声喝道:"好了!"砰地一掌,拍在展梦白背脊之上!
  展梦白双臂一振,骨节有如连珠花炮般,发出一连串声响,满面容光焕发,眼神如秋水般清澈!
  黄衣人上下瞧了他几眼,道:"你觉得体力怎样?"
  展梦白深深吸了口气,笑道:"从未更好过!"
  他浑身都充满了生机活力,时时待机而动!
  黄衣人含笑道:"这半月来,我严密地控制着你的起居饮食,便是要将你的体力培养至巅峰,你知道么?"
  展梦白长叹一声,垂首道:"前辈成全之德,在下实是......实是......"他不善巧言,下面的话竟说不出口来。
  黄衣人缓缓道:"坐下来,不要浪费精力,前面便有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等着你去应付,你知道么?"
  展梦白依言坐了下来,目光中满是感激之情。
  黄衣人沉声道:"帝王谷饮誉武林多年,绝非侥幸得来,你万万不司存有丝毫轻视之心!"
  他语声更是沉重,接口道:"入谷路上,便已处处都是危机,入谷之后,更是杀机四伏,谷中人人俱都身怀绝技。"
  他微微一笑,道:"但我已将专破帝王谷的武功俱都传授你,你天资绝顶,学得更是奇快。"
  展梦白道:"但在下还有些地方不能完全了然。"
  黄衣人道:"专破帝王谷的武功,便是武林中最高深奥的武功,你能在短短日子中学会,已大是不易了!"
  他微一皱眉,接道:"我所担心的事,只是你太过诚直,不知能否应付谷中最最难缠的三个人物!"
  展梦白道:"那三个人?"
  黄衣人道:"这三个人一个是驼背老人,其人心肠最热,但却最最好赌,你只要能赌赢他,他什么事都可答应。"
  他微微一叹,接道:"否则就只他一个人,你都不好应付!"
  展梦白道:"在下必定全力以赴!"
  黄衣人点了点头,道:"那第二个人乃是个中年妇人,她最好斗口,你若说得过她,她也不会留难你!"
  展梦白微微笑道:"在下虽不会吹牛拍马,但与人斗口,却也未见得斗不过别人,前辈放心好了!"
  黄衣人眨了眨眼睛,目中露出笑意,道:"好极了。"
  展梦白问道:"那第三个人却是谁呢?"
  黄衣人道:"第三个难缠的人,便是你见过的萧曼风,此人更是机灵占怪,什么花样都想得出来!"
  展梦白皱眉道:"此人倒当真有些难惹。"
  黄衣人道:"你若能通得过这三人,大致已无问题,否则你拿出我的信物,他们也必定会带你去见谷主。"
  他语声微顿,又道:"是以入谷之后,你最好立刻将我的信物取出,那么他们对你就不会太过留难了。"
  展梦白目光一闪,长身道:"在下这就去了!"
  黄衣人微笑道:"我也知道你心急如火,快去吧!"
  展梦白神色突地一阵黯然,垂首道:"在下此去,若是三日之内还不回来,前辈便不必等了!"
  他突地拜倒在地,磕了个头,转身奔出。
  黄衣人大喝一声:"且慢!"
  展梦白回首道:"前辈还有何吩咐?"
  黄衣人道:"我再送你一程!"
  山色阴黯,天风奇寒,天地间弥漫着一片肃杀之意。
  黄衣人与展梦白走了一程,山势更是险峻,几乎飞鸟难渡,黄衣人道:"入山道路,你还记得么?"
  展梦白道:"记得清清楚楚。"
  黄衣人道:"你最好复述一遍!"
  展梦白道:"专走黑石,莫踩白石,见到持剑的人像,便立刻顺着剑尖所指之处转弯......"
  黄衣人道:"还有呢?"
  展梦白道:"见了黑石上所刻之字必需从命,不得违背。白石上所刻的字,却万万不可理它!"
  黄衣人颔首道:"对了!"
  他目光深沉,一字字接道:"这些话你一句都不可违背,若是走错了一步,立刻便有杀身之祸!"
  展梦白道:"在下绝不违背!"
  黄衣人伸手一指,道:"前面便是入谷之路了!"
  展梦白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一道飞岩,下临绝壑,共有一条宽约七寸的独木桥,通达对崖!
  两崖相隔,约有五十余丈,下面绝望深沉,云卷雾涌,深不见底,投块石子下去,也听不到回声!
  展梦白虽知入谷道路,险阻重重,但此刻见了这种险境,仍不禁为之倒抽一口冷气,掌心涔涔冒汗!
  黄衣人目光一转,道:"你此刻还有入谷的勇气么?"
  展梦白胸膛一挺,仰天笑道:"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笑声末了,他已跃上了独木桥!
  只见他一步步自桥上走了过去,天风凛冽,吹得衣襟头发齐飞,只要稍一失足,立刻便要粉身碎骨!
  黄衣人凝神而视,已不禁看出一身冷汗。
  眼见他已走过大半,突地一阵狂风吹过,他脚步一滑,身子斗然倒了下来!
  黄衣人惊呼一声,头脑一阵晕眩,那知他身子凌空一个斛斗,手掌已搭住了桥缘,全身一缩,嗖地窜到对岸!
  黄衣人暗中松了口气,冷汗随手而落,只听展梦白在对崖招手大呼道:"前辈,在下去了!"
  身子一转,笔直窜入黑雾深处,黄衣人眼看着他身形消失,突然肩头一耸,有如苍鹰般斜斜飞了起来!
  岩石深处,亦有两条人影一闪,冲天飞起!
  三条人影在空中微一招手,闪电般向左面飞掠而去!
  而此刻展梦白已走了一段路途!
  淡淡的云霞飘渺中,他脚步极是小心,不敢丝毫大意,走了一程,只见前面的道路已分成两条!
  其中一条,满布着白色的晶石,甚是平坦悦目,路旁种植着两行花草,修剪整齐,香气袭人。
  另一条黑石道路,却曲折通向一座阴森黝暗的丛林,道路崎岖坎珂,林中随风吹出阵阵阴湿的臭气!
  展梦白毫不迟疑,踏上了黑石道路,穿入暗林!
  入林越深,光线越是阴黯,但林稍却透下一道天光,照着路上的黑石,衬得四下更宛如地狱!
  展梦白在阴暗的路上走了许久,跟前豁然开朗!
  丛林已尽,山势渐低,一条黑石道路,笔直通达下面,道路两旁,排列着一个个翁仲石像!
  他边走边看,只见这些石像有的跨马横刀,有的衣甲俱全,俱都雕塑得栩栩如生,须眉宛然!
  展梦白缓步而行,宛如走入了古代英雄的聚会中,只见这些石像有的向他露齿而笑,有的向他怒目而视。
  突见一座石像两手叉腰,当路而立,凸睛怒目,瞪视着道路,骤眼望去,彷佛桓侯将军复生!
  石像旁还有一具幼童之像,笑嘻嘻地仰面而视,左手斜指,右手中拿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前路不通,请君左转!"
  白石黑字,字迹分明!
  展梦白微微一笑,耸身掠过了这座石像,笔直前行!
  只见前面竟是一道溪流,上架黑石小桥,桥上骇然写着:
  "奈何桥"三字!第六章百花园
  极目望去,"奈何桥"那边,弥怖着一片森森鬼气,若是换了别人,早已依着牌上之字,左转而行。
  但展梦白心里紧记着黄衣人的话,毫不迟疑地跃下石像,步过"奈何桥",走入了那鬼域之中。
  四下寒气森森,氤氲着淡淡的白雾。
  迷蒙的白雾间,不时会出现一两见石塑的鬼像,有的牛首,有的马面,神情狰狞,在雾中蒙拢看来,更是令人心惊。
  越往前走,雾气越浓。
  展梦白放足而行,恍眼间便经过了拔舌地狱、油煎地狱、挖鼻地狱、穿心地狱般诸魔境。
  突见一具判官神像,左手持笔,右手握剑,卓立在道旁,掌中剑光,斜斜指向左面的一处山窟。
  展梦白凝目望去,山窟内更是阴黯,几乎伸手难见五指,他身形一折,飞身入洞,洞内寒风如刀,呼啸不绝。
  穿过风穴,前面又是两道山窟,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一具九子鬼母的石像,立在两道路间,九个石塑的婴儿,爬泡在她身上,有的手持算盘,有的手持铃铛。
  展梦白微一顿足,看不到指路的标志,便急地掠入左面的山窟,走了两步,只觉洞中渐渐热了起来,渐渐热如火窖。
  他敞开衣襟,仍不禁汗如雨下,转目四望,只见两旁山壁,竟已变作了暗赤之色,彷佛随时会有火焰涌出!
  他浑身如受火炙一般,酷热越来越是难挨,刹那间他突地心念一闪,暗道不好,身形嗖地倒退五尺!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方才立足之地,已"轰"地燃烧起一片烈火,倘若是退步稍迟,只怕此刻已被火焰吞没!
  猖獗的火势,迅速地蔓延开来!
  展梦白转身飞奔而出,身上已不禁沾上几点火星,他头也不回,飞奔出火窟,方自长长松了口气。
  他方才只觉情况越来越是不妙,知道自己必是走错了路,此刻走了定神,便仔细地观察起来。
  只见一个伏在九子鬼母背上的婴儿手中,果然拿着一柄长约七寸的短剑,剑光所指,果然是右面的山窟。
  他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想不到这"帝王谷"当真是危机四伏,牛步也走差不得,若是走错一步,立刻便有性命之危!"一念至此,他不觉微微有些气馁,还未入谷,情况已是如此凶险,入谷之后,岂非更是凶多吉少!他纵尽一身之力,只怕也难与之相抗!
  他静静地立在石像处,静静地观望了半晌,愈看愈觉四面设置之奇巧,当真是鬼斧神工,可夺天地之造化!
  那石像雕塑之灵奇,暗道埋伏之凶险,四面气氛之恐怖,都似乎是人们噩梦中的情景,而此刻都变作了真实。
  这一切事物,更都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累积了多少智慧,耗去了多少构思才能建造而成!
  若以一人之力,来与这屡代累积的智慧、财力与经验的结合相对抗,除了要有惊人的智慧与武功外,更需有过人的勇气!
  他静静地定了定神,突地仰天长啸一声,奔入石洞中,但觉酷热全消,寒风更烈,呼啸之声,连绵不绝!
  这寒风的呼啸,听来竟有如战场上的杀伐之声一般,使得这阴森幽黯的洞窟中,充满了恐怖与杀机!
  展梦白直觉地感觉到,这洞中必定也有埋伏--自古以来,成名的武功高手,大都有这种奇异的直觉。
  全凭这种直觉,他们才能屡经争战,屡经灾难。
  展梦白小心翼翼,缓步而行,留意着四下的动静,突听左面山壁"咯"地一响,接着,一缕锐风,划空而来!
  风声尖锐凌厉,宛如武林高手持枪刺来。
  展梦白斜斜冲出数尺,脚步还未站稳,右面山壁又是"咯"地一响,暗影中急地刺出了一柄长枪!
  黑暗之中,但见一点鸟光微闪而没!
  展梦白听风辨位,灵巧地避过这两次暗袭,心头却不禁为之大是惊奇:"难道这条路也走错了么?"
  心念一闪间,只见黝黯的洞窟前方,突地冉冉滑来了两点灯光,自远而近,一晃而至,竟彷佛是只仿照诸葛武侯"木牛流马"所制的铁木怪兽,灯光便是自怪兽眼中发出,兽嘴中衔着一张字东。
  展梦白忍不住取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谷主有令,免去枪林一劫。"
  短短十个字,却使得展梦白大为惊奇:"这"帝王谷"谷主莫非当真有通天彻地之能!
  否则他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他缓缓抬起目光,突地心头又是一凛!
  他所认为的"铁木所制的怪兽",此刻眉眼竟动了起来,发出马嘶般一声轻吼,一头钻入了展梦白跨下!
  展梦白再也想不到如此形状的野兽竟是真的,竟身不由主地被它抬了起来,跌坐在它身上。
  这怪兽形状虽笨拙,但行动却其急如风,而且平穗已极,身子一缩,倒退而出,退势竟与来势一般迅快!
  展梦白一惊之间,身子已出了洞外,他这才看出,这怪兽通体俱是赤红颜色,生得似狮非狮,似马非马。
  那怪兽也昂起脖子,瞪着两只灯笼般的眼睛望他,展梦白不禁展颜一笑,轻轻掠下,道:"多谢相送!"
  只见那怪兽裂开嘴嘻地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倒退着滑了出去,赤红的身子,在烟雾中一闪而隐。
  展梦白暗叹忖道:"看来这"帝王谷"主绝非常人,否则又怎配来养这样的通灵异兽?"
  抬眼望处,前面骇然隐隐现出一座刀山,山上石山如林,刀上躺着几具正在痛苦挣扎着的石像。
  刀山前立着一具判官,判官握剑,斜指刀山!
  展梦白微一迟疑,当即向山上掠去,只见两旁塑像,俱是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之态,正是描绘这些恶人纵然上了刀山,心中却仍然丝毫不知悔改,而只有怀恨,当真将恶徒心肠,刻划得入木三分!
  突地!刀林之中,直挺挺立起一个人来!
  展梦白胆量再大,也不禁立刻为之打了个寒噤,浑身汗毛,倒竖而起,身子斜斜向山下滑了下去。
  就在这刹那之间,山顶上暴发起一阵得意的大笑声,笑道:"就凭这样的胆子,也敢来闯帝王谷么?"
  展梦白肩头一耸,翻身扑上,大怒道:"帝王谷若都是你这样躲在暗中装神弄鬼之辈,请我来我也不来!"
  他一面怒喝,一面观望,只见刀山之巅,箕踞着一个满头白发,满面虬须,背脊微驼的麻衣老人。
  这驼背老人歪着头听他骂完了,又自仰天狂笑起来,道:"你小子胆量虽不好,说话倒蛮巧的!来,咱们聊聊。"
  展梦白冷笑道:"像你这样只会暗中吓人之辈,少爷犯不着和你多说话,闪开一边,让我过去!"
  驼背老人突地霹雳般厉叱一声,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好小子,如此无醴,司知道老夫是谁么?"
  他不但语声有如霹雳的惊人震耳,身材亦是高大威猛,有如雷神天将一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展梦白挺胸立地在他对面,与他四目相对,眼睛也不瞬一瞬,亦自怨喝道:"管你是谁,都要让路?"
  驼背老人叉着腰望了他半晌,突地"嘻"地一笑,缓缓坐了下去,摇头道:"放你过去,没这么容易!"
  展梦白怒道:"没这么容易,难道要打一架么?"
  驼背老人道:"我两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打架?"
  展梦白怔了一怔,道:"如此说来,你要怎样?"
  驼背老人道:"你敢和我打个赌吗?"
  展梦白道:"打架都不怕,打赌更不怕了!"
  驼背老人大笑道:"好!这一场赌你若胜了,老夫便放你过去,老夫若是胜了,你便爬着回去!"
  展梦白道:"如何赌法?"
  驼背老人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道:"我问你三个问题,你若答得出为胜,答不出为败!"
  展梦白道:"一言为定!"
  驼背老人道:"击掌为定!"
  展梦白伸出手掌,"拍"地在老人手上击了一掌,驼背老人突地仰天狂笑起来,拍掌道:"笨小子,笨小子!"
  展梦白怒道:"谁是笨小子?"
  驼背老人道:"你就是笨小子,竟没有看出这赌的多不公平,我输了没什么,你输了却要爬。"
  展梦白冷冷道:"我绝不会输的。"
  驼背老人不禁一愕,笑道:"好,你倒自信的很,听着!第一个问题是:"你身上共有多少扣子?!"
  他神情得意,满面笑容,只因他已用这简单的问题,难倒过许多武林英雄,胜了无数次赌注!
  要知那时的紧身衣裤,衣钮极多,从里到外,谁也下知道究竟有多少粒,更没有人会仔细去数自己身上的扣子。
  那知展梦白神色丝毫不变,微一思忖,立刻答道:"我身上扣子,一共有我身上一半扣子的一倍!"
  驼背老人呆了一呆,道:"你身上一半扣子是多少粒?"
  展梦白道:"这是你的第二个问题么?"
  驼背老人暗暗忖道:"好呀,我若问你这个问题,你小子准是又来一倍的一半,一半的一倍这一套。"
  当下立定决心,再也不上这个当了,大声道:"不是!"
  展梦白道:"不是问题,你数数看便知道了!"
  驼背老人道:"不数了,算你胜了!"
  展梦白道:"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驼背老人摇手道:"且慢,待老夫想想。"
  他想来想去,心中突地灵光一闪,大喜忖道:"噢,有了,我要问他:"你的脑袋有多重?"他若再回答是一半脑袋的一倍,我就要切下他的一半脑袋称称看。"心里越想越是欢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展梦白道:"你如此得意,难道是想出个好问题了么?"
  驼背老人笑道:"当然,我问你,你脑袋有多重?"
  展梦白道:"比你脑袋轻一斤!"
  驼背老人又是一怔,大怒道:"我的脑袋有多重,是不是要切下来称称看,是不是?是不是?"
  他恼怒之下,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
  哪知展梦白却微笑道:"毋庸切你的脑袋,我也能知道。"
  驼背老人又气又怒,又是好奇好笑,道:"好呀,我都不知道我脑袋有多重,你倒知道了!"
  展梦白笑道:"你想问问看么?"
  驼背老人道:"好,我问你,我的脑袋--"
  他话未曾说完,展梦白截口道:"你的脑袋比我的重一斤!"
  驼背老人大怒道:"放屁?"
  展梦白大笑道:"你若不信,不妨切下来称称,你若相信,此刻就该依言让路给我过去了!"
  驼背老人呆了半晌,突然大笑道:"好......好......"耸身一跃而起,带着震耳的狂笑,如飞掠去!
  展梦白望着他背影,暗忖道:"这老人想必就是黄衣前辈口中那第一个难惹的人物了!
  但我看来,却也未见得难惹。"
  他轻易地打发了这好赌的驼背老人,心里不禁甚是得意,一跃而下刀山,轻快地向前走去。
  前行两丈,道路左右分开两条,当中却有一个深坑,迷雾中望去,坑中人兽杂乱,也不知有多深。
  一个虬髯判官的石像,仰天立在坑边,一手捋须,一手持剑,掌中剑光,却斜斜地垂在地上!
  展梦白呆了一呆:"难道要我自这里跳下去么?"
  风声过处,坑底彷佛飘上了一阵鬼啸之声!
  展梦白突地双臂一振,纵身跃下。
  只听暗影中一人轻轻道:"好小子,够勇气,够听话!"
  展梦白轻叱一声:"什么人?"转目四望,但见坑中满是被石蛇缠住的石人,那有活的人影!
  坑底风声凄厉,迷雾更浓,四下鬼影幢幢,也不知是假是真,展梦白暗暗后悔,自己怎地不带个火摺子。
  他心里更担心的是,在如此黑暗之中,前面纵有指路的标志,他也看不出来,若是一步走错,怎生是好?
  心头忐忑之间,掌心不觉又沁出冷汗。
  突地,只听"咯"地一声轻响,四下石像竟动了起来。
  一个石像一跳一跳地来到展梦白面前,这石像乃是灰石所制,高有八尺,灰发灰眉、灰面灰衫、灰鼻灰眼......
  虽在如此迷雾之中,但谁也看得出这不是个活人,但"他"却又偏偏像是活的一样,纵跃轻灵,竟不带半点声响。
  展梦白剑眉轩处,厉叱道:"妖魔鬼怪,退回去!"
  喝声中双掌齐扬,击向石人,掌风激厉,便是石人也该击碎。
  那知这一股激厉的掌风到了这石人身前,石人仅是身子微微一震,掌风便如泥牛入海,无踪无影。
  展梦白一捏掌心冷汗,厉喝道:"你倒底是人是鬼?"
  那石人竟"咕"地怪笑一声,一字字缓缓道:"你看我像人么?"语声尖锐,果然阴恻恻地不带半点人味!
  展梦白厉声道:"你纵然是鬼,展某也要与你斗一斗!"
  那石人怪笑着道:"不用斗了,你敢摸一摸我的鼻子,我便算你是条英雄汉子。"咯咯的笑声,教人听了忍不住要打寒噤!
  展梦白听着这怪笑之声,要他去摸这怪物的鼻子,他纵是铁胆,也不觉有些难,下手!
  那石人不住怪笑道:"你敢不敢?你敢不敢?"
  展梦白突地心头一动,恍然忖道:"原来又是那驼背老儿作怪!"
  当下大喝一声:"有什么不敢?"
  石人凭空一跳,嘶声道:"来呀!"
  展梦白忽然凌空一个翻身,头下脚上,向石像后翻了过去,口中大笑着道:"来了!"
  他所料果然不差,那石像背后,果然站着那麻衣驼背的老人,十指如钩,深深插入了那高大的石像腰下!
  这老人双臂气力,何止千钧,要抬石像,自是容易!
  他虽使石像跳跃而行,却始终不让石像落在地上,是以石像行走,毫无声息,展梦白的掌风,也被他借力消去。
  此刻他见到自己机关已破,亦自放声大笑起来,手掌拔出石像,大笑道:"好小子,果然有几分胆量,这还吓不倒你!"
  展梦白道:"闲话少说,送过来吧!"
  驼背老人奇道:"送过去什么?"
  展梦白道:"阁下的头!"伸出手掌,向老人头上摸去!
  驼背老人变色道:"你要作什么?"
  展梦白笑道:"摸你的鼻子!"
  驼背老人大怒道:"谁敢摸老夫的鼻子?"
  展梦白道:"这是你自己方才说出的话,你若要自食其言,也就罢了,阁下尊鼻,在下还不想摸哩!"
  他微微拂袖,眼角也不再望一眼,冷笑着转身而去。
  驼背老人突地厉喝一声:"站着!"
  他双臂一振,头发暴张,满头白发有如银针般刺起,大怒喝道:"谁敢说老夫是食言背信的人?"
  展梦白驻足回头,冷冷道:"阁下若不愿做食言背信的人,就请伸过头来,让在下摸一摸尊鼻!"
  驼背老人道:"老夫是让你摸那石像的鼻子!"
  展梦白冷笑道:"话是石像说的?还是阁下说的?"
  驼背老人呆了半晌,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全身都软了下来,道:"不错,是老夫说的!"
  展梦白微笑着伸出手掌,招手道:"来吧!"
  驼背老人连退数步,作揖道:"小兄弟,只要你不摸老夫的鼻子,别的什么事都可以。"
  展梦白道:"又不是我要摸的。"
  他又自转身而行,突觉跟前一花,那驼背老人已飘落在他身前,陪笑道:"老夫有一柄利剑,送给你好么?"
  展梦白道:"谁要你的剑?"
  驼背老人摇了摇头,笑道:"老夫陪你入谷好么?"
  展梦白道:"谁要你陪?"
  驼背老人长叹道:"难道你定要摸老夫的鼻子,否则就要老夫做一个食言背信的人,唉,小兄弟,你也太狠了。"
  展梦白忍不住展颜一笑,道:"阁下若是食言背信的人,不动手杀我也早就走了,还会在这里么?"
  驼背老人双目一张,道:"你相信老夫绝非食言之人?"
  展梦白笑道:"阁下自然不是!"
  驼背老人仰天大笑三声,笑声顿处,双眉突又皱了起来,长叹道:"还是请你摸一下老夫的鼻子算了!"
  展梦白却又不禁大奇,诧声道:"为什么?"
  驼背老人叹道:"老夫平生言出必践,此次你纵不怪我,老夫心里也不安的很,除非你......"
  展梦白截口笑道:"那么便请阁下回答我一句话,便算我摸了阁下的鼻子好么?"
  驼背老人大喜道:"真的,小兄弟,你真是个好人,无论你问的什么,老夫只要知道,必定告诉你。"
  展梦白忖道:"此人果然是热心热肠,而且未失童心,我问他的话,他想来不会骗我的。"
  当下面色一整,沉声道:"阁下可知道谁是"情人箭"的主人?这歹毒的暗器究竟有何巧妙?"
  驼背老人皱眉道:"什么"情人箭"?老夫根本不知道。"
  展梦白厉声道:"阁下既是"帝王谷"中人,怎会不知道"情人箭"这种恶毒的暗器?"
  驼背老人大奇道:"情人箭与帝王谷又有何关系?"
  展梦白呆了一呆,沉声道:"阁下能否断定"帝王谷"中所有的人,都与那"情人箭"毫无关系?"
  驼背老人摇头道:"帝王谷中,大多是隆物,什么奇怪的事,都会做得出来,老夫不知道,也不敢断定。"
  展梦白怔了半晌,长揖道:"多谢了!"
  他相信这老人绝不会骗他,是以立刻转身而行。
  那知驼背老人又自轻叱一声:"旦慢!"
  展梦白回首处,只见他俯身走了两步,伸手扳了扳地上的一具被石蛇缠住的恶人石像。
  "呀"地一声,深坑边的石壁上,竟裂开了一重门户。
  驼背老人道:"这里近,你由这里去吧!"
  展梦白毫不犹疑,又自长揖谢了,立刻纵身跃入。
  门里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旁嵌着铜灯。
  只听驼背老人唤道:"小兄弟,胆子大些,好好去吧!"
  接着,又是"呀"地一响,后面门户竟关了起来!
  展梦白头也不回,昂首而行,心中暗忖道:"这老人叫我胆子大些,莫非前面还有什么骇人的事么?"
  但是他既已听了那老人的话走入了甬道,心里便绝不后悔,纵然是那老人害他,他也认了。
  甬道渐行渐下,也不知有多长,展梦白四下观望,只见两壁铜灯,俱都擦得极为光亮,显见此地经常有人行走。
  他根本不愿偷偷摸摸,是以脚步极重。
  沉重的脚步声,引起了四下回音,突地,远处传来一阵呼喝,一人锐声道:"什么人敢乱走这条密道?"
  展梦白大声道:"我!"
  那边人似乎呆了一呆,顿了半晌,方自大声怒喊道:"你是什么人?这条密道是谁专用的,你知道么?"
  展梦白大声道:"不知道!"
  那边人似乎又呆了一呆,顿了半晌。
  这一次呆了的时间较长,呼喊的声音也越响:"无论你是谁,数到三字,你若还不回头,莫怪姑娘手狠!"
  展梦白大笑道:"原来你竟是个女子,怎地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鬼哭狼嚎似的,叫人听了恶心!"
  那边人怨道:"好,你笑,看你能笑到几时?"
  展梦白虽在大笑,但暗中早已戒备,脚步亦骤然加快,只听甬道那边娇叱一声,道:
  "小红,去咬那人!"
  展梦白大笑道:"小红,原来你叫小红,原来你还会咬人。"话声未了,前面突地现出两盏明灯!
  明灯一现,展梦白便知道是那如狮如马的怪兽来了,心念尚未转完,那怪兽已怒嘶一声,来到他面前。
  灯光之下,只见它身上火焰般的长毛,根根竖起!舌如蛇信,尾如旗竿,铜铃般的眼睛,狠狠望着展梦白。
  展梦白知道这怪兽来去如风,动作奇快,想必威力甚猛,当下也不敢大意,运气防身,凝神戒备。
  那知这怪兽望了展梦白半晌,竟缓缓点了点头,宛如见到熟人一般,长毛与尾巴,也平伏了下去。
  展梦白失笑道:"小红,原来你还认得我!"
  那怪兽小红又点了点头,风一般退了出去。
  展梦白展动身形,随之而下,只见甬道已至尽头,一扇铜门半开,门外有人粗声道:
  "小红,你咬死了那人么?"
  另一个娇弱的声音笑道:"还怕咬他不死,就算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也挡不住小红一扑!"
  话声未了,展梦白已冲出门外!
  门外是一座极大的花园,四面群山围拥,园中万花竞艳,牡丹、芍药、黄菊、红玫,四季香花,在这地竟同时开放。
  骤眼望去,宛如置身一月香涛花海之中。
  白石小径,青竹篱笆间,零乱地站着十余个红衣少女,一手持锄,一手持壶,正在剪草灌花。
  一个身材高大,修眉环目,宛如巨灵神一般的女子,正半蹲着身子,在抚摸那怪兽小红身上的柔毛。
  红衣少女们一见展梦白突地现身,俱都不禁为之惊呼起来,展梦白骤见此情此景,也不禁为之一呆!
  他此刻已换了一身紧身黑衣,虽是粗布所制,但剪裁却极为台身,巧妙地衬出了他满蕴活力的身躯。
  他头发亦未细心修剪,微风吹处,那漆黑的头发,便在他彷佛玉石琢成的宽阔前额之前,轻轻飘拂起来。
  他那电一般的双目,更不知蕴藏着多少魅人的魔力,他目光仅只轻轻一扫,已有许多个红衣少女如醉如痴!
  数十道目光,但都在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一时之间,展梦白倒不觉有些奇怪:"难道我脸上长了花么?"
  突听一声大喝,那巨灵般的女子,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喂,你这人是从那里来的?"
  展梦白冷冷道:"从来的地方来的!"
  那巨灵般的女子"哈"它一声怪笑,道:"好呀,小子你竟敢在我花大姑面前如此说话!"
  展梦白再也不理她,目光转向他身旁的一个红衣少女,微微笑道:"请问姑娘,这里就是"帝王谷"么?"
  那红衣少女望到他面上的笑容,红晕立刻飞上双颊,缓缓低下了头,轻轻道:"这里就是帝王谷。"
  其余的缸衣少女,也都一起围了上来,有的咯咯地掩口轻笑,有的人笑着问道:"喂,你要找谁呀?"
  展梦白骤然被这许多少女围住,倒不觉有些心慌,情不自禁,退了两步,那些少女见了更是开心!
  微风白云,花香鸟语,少女们含羞轻笑......
  突地,一声霹雳般的大喝,花大姑双臂一分,四个少女,两个左,两个右,向旁倒了下去。
  笑声顿住,花大姑叉腰而立,怒喝道:"死丫头们,你们难道真的没见过男人么?都滚!"
  红衣少女似乎都对这花大姑甚是畏惧,一个个俱都花容失色,像一群小鸟似的四下逃了开去。
  花大姑突又一声大喝:"站住!"
  红衣少女们果然一齐停下脚步。
  花大姑道:"摆成"百花阵",将这围在中间,没有命令,谁也不准说话,更不准乱动!"
  红衣少女低应一声,一个个摇动腰肢,展动身形,分向而立,但忍不住还是要偷偷看上展梦白几眼!
  花大姑豹子般的眼睛,瞪着展梦白,道:"这花园中十年来从没有年轻男子进来过,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展梦白恍然忖道:"原来这花园从未有年轻男子进来过,难怪这些少女像怪物似的看着我!"
  花大姑厉声道:"老娘说的话,你听到了么?"
  展梦白冷冷道:"你间我这花园为何没有男人来过,是么?"
  花大姑大声道:"是的!"
  展梦白冷笑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当然不肯走入这单有妇人女子的花园中来,这有什么奇怪!"
  花大姑怒道:"放屁,也不知有多少个臭男人要进来,只是他们不敢,只因进来的男人,没有人能活着回去!"
  展梦白冷笑道:"真的么?"
  话声未了,身形已冲天而起,直拔三丈,凌空两个翻身,远远落人几丛玫瑰花后,有如飞鸟投林一般!
  花大姑大怒道:"小子你有种,不要逃!"
  只听远处传来展梦白的大笑声,道:"好男不与女斗,少爷也犯不着和你们这般女子动手!"
  花大姑冷笑道:"你走得了么?"
  手掌一挥道:"丫头们,快追,若被他逃了,姑娘知道,谁担当得起?"
  红衣少女娇应一声,红裙飘飞,一齐没入花丛。
  转目望去,只见那怪兽"小红"驯猫般伏在地上,动也不动,花大姑怕手道:"小红,你也去追啊,咬呀!"
  那"怪兽"小红摇了摇头,仍然伏地不动。
  花大姑怒骂道:"好,你不去明天看谁你?"
  她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只得自己去了。
  展梦白在花丛的白石小径上急奔了一阵,转目四望,四下仍是一片花海,彷佛看不到边奴且。
  他心念一动,暗惊忖道:"这花园怎地如此宽阔?"当下认定一个方向,展动身形,如飞而去。
  那知奔行一阵之后,极目望去,仍是一片花海。
  展梦白霍然停住脚步,忖道:"是了,这花丛必有古怪!"
  心念方自转完,远处已传来花大姑的呼声,道:"这花丛间暗藏"先天太极图",小子你跑得掉么?"
  展梦白心头一惊,身后已有衣袂带风之声传来,他霍然转身,只见一个红衣少女,已来到他面前!
  这女子头挽双髻,眉目含情,望了展梦白两眼,大声道:"快束手就,否则姑娘我就要你的命!"
  她言语虽凶,但却和说话的神情语气大不调和。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姑娘要与在下动手么?"
  红衣少女轻轻道:"我虽不愿和你动手,但......呔,看招!"举起掌中花锄,当头向展梦白击下?
  展梦白扭转腰身,轻轻避过。
  红衣少女低声说道:"我手下不能留情,你要小心了!"身形闪动,掌中花锄化成一片光幕!
  展梦白道:"在下自会小心的。"
  连避数招,仍不还手。
  红衣少女轻叹道:"我这套招式,乃是谷主独家所创,变化既多又快,你若无法还手,就......"
  话声未了,突听厉叱:"小兰,那在这里么?"
  红衣少女面色一变,只见花大姑已领着四个红衣少女急奔而来,当下娇喝一声,连攻数招!
  花大姑厉声道:"玫瑰、牡丹、仕鹃、冬青,你们四个一齐上去动手,大姑在一旁替你们掠阵!"
  四个红衣少女立刻展开花锄,急攻而来!
  刹那之间,五柄花锄已将展梦白围在中间。
  这五个以花为名的红衣少女,掌中花锄,招式果然自成一家,挑、劈、钩、拐,灵巧中暗藏狠辣!
  她五人不但招式奇妙,而且配合得更是天衣无缝,那"小兰"有些心虚,是以招式间更是拚命!
  刹那间数十招过去,展梦白仍未还手,心中已不禁暗叹忖道:"帝王谷当真不可轻侮,单只这几个少女,我在一年前未见是她们的敌手!"
  只听花大姑大笑道:"丫头们,卖些气力!这小子已无还手之力,三招之内,这便要......"
  展梦白冷冷截口道:"三招之内,我便要你五人兵刃脱手!"语声之中,突然轻飘飘劈出一掌。
  这一掌掌势变幻无方,虽是一招,已逼得五柄花锄一齐乱了章法,展梦白轻叱道:"第二招来了!"
  他右掌一引,突地斜斜向外翻出,抓住了"牡丹"掌中花锄,向左一推,击在"玫瑰"掌中花锄上!
  只听"当"地一响,响声中他左掌已从胁下翻出,抓住了身后"冬青"掌中的花锄,手腕突地一拧。
  冬青再也把持不住,花锄脱手而去,锄柄急地弹出,弹到了"杜鹃"的手腕,"杜鹃"手腕一麻,花锄亦自脱手!展梦白道:"第三招来了!"
  语声中左掌已乘势握住了"小兰"的手腕,右掌挥处,轻点"牡丹"、"玫块"两人掌中锄头。
  她两人手腕已被方才一震,震得发麻,此刻展梦白手掌轻轻一点,她两人掌中花锄便一齐落在地上!
  展梦白微笑道:"你也松手吧!"
  他左掌方待一紧,将"小兰"掌中花锄捏落,那知他还没有用出丝毫力气,"小兰"的花锄已"叮"地落了下来!
  展梦白怔了一怔,转目望去,只见"小兰"满面红晕,眼波带水,正痴痴地望着他的眼睛!
  展梦白心头一动,松开五指,但"小兰"的手掌,仍痴痴地举在他面前,彷佛要他再捏一捏!
  另四个少女见他三招之间,便将自己兵刃一齐震落,也都被惊得怔在当地,张大了眼睛望着他。
  五个红衣少女,像是石像般将他围在中间。
  十道发怔的眼波,痴痴地望在他身上。
  一时之间,展梦白倒也不知如何是好,垂下头去,但见几朵方自被兵刃扫落的花朵,正零落在他足下。
  花大姑也被惊得呆了半晌,突地转身急奔而出,狂呼道:"不好了,有个臭男人本事大的不得了!"
  她脚步沉重,身躯沉重,原来她虽是这百花园中的总管,却丝毫不会武功,是以方才不敢动手!
  "牡丹"、"冬青"、"玫瑰"、"杜鹃",听她一喊,身子俱都一震,四下逃了开去!
  只有"小兰"仍痴痴地站在地上,但面目也变了颜色,颤声道:"你......你快些逃吧,不然......"
  展梦白道:"我正要会见这里的主人,逃什么?"
  小兰道:"这里的主人,平生最恨男人,无论是谁,都不准到百花园中来的,你还是快逃吧!"
  展梦白道."你倒应该快走才是!"
  小兰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要紧,但......"
  语声未了,突听远处有人清叱道:"是谁敢到这里撒野?"
  小兰面色突变,颤声道:"你不逃?"
  展梦白含笑摇了摇头,小兰跺足道:"你......你......"目中已急出了眼泪,突地转身飞奔而去!第七章帝王谷
  展梦白目光直将她娇弱而颤抖的身子送入花丛深处,才自转过头来,静静卓立在花丛中。
  那边花大姑连声呼喝道:"在那边,不知逃了没有?"
  展梦白沉声道:"在下在此恭候!"
  语声虽低沉,但中气充足,一个字一个字传至远方。
  余音未了,已有一条人影凌空直坠而下,衣袂飘飞,势如惊鸿,划起一阵尖锐的破风之声!
  展梦白挺胸而立,动也不动,但是,他目光接触到这人影的面容后,身子却不禁斗然为之一震!
  只见此人头上戴着一顶金冠,束住满头乌发,身上穿着一件及时的短袄,腰间也用一根金带束起!
  她--骇然竟是萧飞雨!
  展梦白本知在此地必可见到萧飞雨,但却未曾料到会如此突然,也未料到会在此地相遇。
  萧飞雨却连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到展梦白,她睁大了眼睛,立在地上,连动都不会动。
  花大姑在一旁指着展梦白骂道."就是这臭小子,他擅入花园中来,还将小兰她们的兵刃......"
  她说了半天,方自看到萧飞雨神情。
  她纵然再笨,纵然再不知情趣,此刻却也看出了自己的"姑娘"和这"臭小子"之问必有极微妙的关系。
  是以她话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手指着展梦白,眼望着萧飞雨,也张大了嘴吧,怔在当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飞雨才轻轻道:"你怎么来了?"
  她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但展梦白却听到了。
  他沉声道:"我......"突地想起自己的仇恨,立刻将本来已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压了回去,改口厉声道:"我来不得么?"
  萧飞雨怔了一怔,道:"谁说你来不得,我只是问问你。"
  展梦白冷笑道:"问什么?有什么好问的?"
  萧飞雨又自一怔,面上露出了委曲之色,但仍然强笑着道:"不问就不问好么?我又......"
  展梦白大声道:"不问也不行!"
  他存心生事,是以蛮不讲理。
  萧飞雨目定口呆地望着他,诧声道:"你......你......"
  她实在不禁以为展梦白突然病了,但却不愿问出口来!
  那知花大姑却在旁大声道:"姑娘,这小子必定是得了疯疾,是以在这里颠三倒四,胡说八道。"
  萧飞雨当地面色一沉,叱道:"滚开,谁要你多嘴?"
  花大姑最是忠心,是以从未受过责骂,此刻被她骂得愕了半晌,突然放声痛哭起来,痛哭着飞奔而去!
  萧飞雨转过头,目光温柔地望着展梦白,柔声道:"你是不是有心事?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温柔而幽怨的目光,温柔而体贴的言词,使得展梦白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但面上却仍然冰冷如铁。
  萧飞雨幽幽长叹一声,道:"你说话呀!"
  展梦白冷冷道:"我的话要等见到你父亲时再说!"
  萧飞雨大奇道:"我爹爹?你要见他老人家做什么?"
  展梦白道:"自然有事!"
  萧飞雨轻叹一声,道:"你要见他老人家也可以,只可惜......唉,只可惜他老人家正在坐关,什么人也见不得!"
  展梦白道:"你带我去他坐关之地,我自会唤他出来!"
  萧飞雨道:"你教我做什么事我都可答应,就只这件事......"
  她摇了摇头:"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展梦白大声道:"不答应我也偏偏要见他!"
  萧飞雨胸膛起伏,急剧地喘了几口气,突然大声道:"我次次让你,你次次欺负我,你......你......你......"
  她本也性情急烈,此刻满腔的委曲与怒火俱都爆发出来,一把扯落头上金冠,抛在地上,话也说不出来了。
  展梦白冷冷道:"在下一介庸才,怎敢欺负萧宫主?"
  萧飞雨大喊道:"展梦白,你以为......你以为我......我怕你么?"虽然勉强忍住眼泪,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展梦白转过目光,不忍去见她面上神色,口中冷冷道:"这里是萧宫主势力范围,怎会怕区区在下?"
  萧飞雨流泪道:"好,这里是我势力范围,我......我要......我要......"突然挥起一拳,直击展梦白面门!
  展梦白咬了咬牙,忍住心中悲痛,大声道:"萧宫主要动手么,好,在下奉陪!"抬手一掌,回了过去!
  萧飞雨心痛如绞,任凭满面泪流,急地攻出三招,她虽然心中悲痛,手下仍自留了情分!
  那知展梦白武功早已非昔日可比,三招过后,竟已封住了萧飞雨的拳路,只是他心中只有悲怜而无怨火,是以掌风并不猛烈!
  萧飞雨突地收住招式,流泪道:"难怪你要跑来欺负我,原来你......你在别处学会了惊人的武功......"
  展梦白道:"萧宫主过奖了!"
  萧飞雨嘶声道:"你武功再强我也不怕你!"
  短短十个字间,她已攻出四招,招式奇诡,变幻莫测,激烈的掌风,震得四面花朵缤纷而落!
  缤纷的落花中,突见一条人影随风飘来!她身影似乎比落花还轻,衣袂飞舞,也有如飘飘的落花一般!
  这人影身形未落,已凌空笑道:"飞雨,我听花大姑说你这里来了嘉客,你怎地却同佳客打了起来?"
  萧飞雨听到这语音,忽然以手扑面,放声痛哭起来。
  高手相争,那容半途弃手,她手掌方自掩面,展梦白拳势已至,他虽想悬崖勒马,却已收势不及。
  眼看这一拳已堪堪击着萧飞雨面门,半空中一声惊呼,一条人影,笔直落在展梦白手臂上。
  展梦白藉力撤回拳势,萧飞雨已痛哭着扑入这人影的怀抱中,道:"阿姨,我......我好伤心......"
  这人云鬓不整,未洗铅华,四十多岁的年纪,五尺多高的身材,容颜虽然憔悴,但依稀仍可见少年时的风华。
  她轻轻怕了拍萧飞雨的肩头,道:"飞雨,乖,不要哭。"突然转身,面对展梦白,厉声道:"你真要伤她?"
  展梦白虽然是因为在急遽的招式中,未曾想到萧飞雨的情绪变化,是以一时不能收住招式。
  但是他口中却没有说出来,他只是静静地望着这徐娘半老的白袍妇人,冷冷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白袍妇人面上忽然绽开一丝笑容,道:"好极了!"
  转目望去,花大姑已气喘着奔了过来,她便将痛哭着的萧飞雨送入花大姑怀里,然后转身望着展梦白!
  展梦白也望着她,只见她神情懒散,面带微笑,但一双眼睛,却紧盯着展梦白的目光。
  她目光所至,展梦白便知道这白袍妇人必定有一身高深的武功,而且必定要要自己动手。
  要知与人交手打架之人,大致可分四等。
  第四等人与人打架,眼睛什么也不看,简直可说什么都看不到人,只是盲目乱冲乱干!
  这种人既无交手经验,更谈不到技击,有如蛮牛。
  第三等人与人打架,眼睛只看着对方面门,或者是自己出手要打之处,别人一拳打到自己身上还不知道。
  这种人只知有攻,不知有守,若不能以力欺人,必败无疑。
  第二等人与人交手,目光便会凝注着对方双拳,但他们只记得对方有拳击人,却忘了别人还有双腿。
  这种人大多是市井匹夫,或是三流武师!
  第一等人与人交手,目光必定凝注在对方双肩之上,只因对方无论发拳踢足,肩头必定先动。
  这种人已知以静制动,观微察着,可算武林高手!
  但真正内家一流高手相争,目光却必定凝注着对方的眼睛,不但要自对方眼神中察出对方武功高低,定力强弱,而且还要以神、气慑人!
  只见展梦白与这白袍妇人静静地对立在满地落花中,两人四只眼睛,俱有如碧空中之恒星,瞬也不瞬!
  只因两人俱都知道,只要自己眼神一瞬,对方立刻便会乘虚而入,一着之失,必被对方抢得先机!
  突地,一朵碗大的海棠,凌空飘来,其势颇急,但飘落至展梦白与白袍妇人目光汇聚之处,竟忽然停顿!
  展梦白、白袍妇人目光齐地一分!
  就在这刹那之间,两人双掌同时击出!
  只听"勃"地一声闷响,两人身影乍台又分,那碗大一朵海棠,竟被两人掌方震为粉末,随风消失!
  展梦白再不迟疑,急地攻出七招!
  他双手忽而握拳,忽而化掌,拳势刚猛霸道,力可开山,掌势却是灵妙轻奇,绵绵密密。
  要知他拳势走的乃是"天"一路,掌势却得自黄衣人的传授,是以一刚一柔,一阴一阳,迥然而异!
  但刚柔互济,威力却更是惊人,七招过后,那白袍妇人的面上,已不禁露出了惊异之色?
  缤纷落花中,但见黑白两条人影,兔起鹊落。
  轻轻的哭声中,只听尖锐的掌风,划空急过!
  那白袍妇人不但功力深厚,而且招式灵幻奇诡,阴柔至极,柔可克刚,她本是展梦白拳路的克星。
  但展梦白三拳过后,施出一掌,不但专攻对方掌法的空门,而且恰恰能将对方掌路封闭,招式化解。
  数十招过后,那白袍妇人竟未能丝毫占得上风,就连萧飞雨也不禁转首相望,泪眼中满含惊诧,竟忘了出言阻劝!
  四面的花丛,已被他两人的掌风,震得狼籍而零乱!
  谁也未曾看见,花丛中不知何时,已箕踞着一个麻衣驼背的老人,目光炯炯,凝注着展梦白的招式!
  又是数十招过后,白袍妇人突然长啸一声,变掌为抓,满头长发,齐地飘起,有如九天魔女,要择人而噬!
  她招式也越变越是阴柔奇诡,纤纤十指,有如十柄利剑,刹那之间,便已攻出十余招之多!
  展梦白身形却突地缓了下来,渐渐凝立不动,只以绵密的掌式,护佐全身,白袍妇人招式虽如骤雨,却也滴水难入!
  驼背老人眼睛睁得更大,神色更是惊奇!
  突见展梦白的脚步一错,右掌截出,他不动则已,这一招施出,掌势夭矫,竟有如天际神龙,不可捉摸!
  白袍妇人长啸一声,连退数步。
  驼背老人突地长身而起,风一阵卷入了展梦白与白袍妇人两人身形之间,厉声道:"一齐住手!"
  展梦白拂袖而退,白袍妇人却急地冲了过来,锐声道:"老六,这不关你的事,退开去!"
  驼背老人双臂一振,身形暴长,瞠目道:"谁说不关我事,这孩子是我送来的,我岂能不管?"
  白袍妇人怔了一怔,她似乎对这老人有些畏惧,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呐呐道:
  "你送来的?"
  萧飞雨也不禁诧声道:"六疏,你认得他么?"
  驼背老人道:"世上难道只有你一人认得他么?"
  萧飞雨面颊飞红,垂下头去。
  驼背老人转向展梦白,道:"小伙子,老夫将你送来,本是要你来陪陪我这二侄女的......"
  白袍妇人诧声道:"叫他来陪飞雨?"
  驼背老人也不理她,自管接道:"她脾气虽坏,但心肠却软,是以我叫你放大胆子说话,她必定不会不理你!"
  展梦白恍然忖道:"原来如此!"
  只听驼背老人又道:"但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怎么在"帝王谷"中,也敢胡乱找人打架?"
  展梦白怒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欺侮于我,想要与我动手,本人都万万不会退缩的!"
  驼背老人目光一闪,含笑道:"好,少年人如此心性,也不为过,但老夫却要问一句......"
  他面色一沉,厉声道:"你武功是谁传授于你的?"
  展梦白大声道:"你管不着!"
  这老人虽然生像威猛,语声如雷,但展梦白却半分也不怕他,说话的声音,竟比他还大几分!
  驼背老人呆了一呆,道:"你既然认得飞雨,老夫也......"
  展梦白怒道:"谁认得她!"
  萧飞雨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好!"狠狠一跺足,突地转身飞奔而去!
  白袍妇人狠狠瞪了展梦白一眼,又狠狠瞧了瞧驼背老人,转身向萧飞雨追去,花大姑也喘着气踉去了!
  驼背老人双掌紧握,厉喝道:"好小子,你竟敢欺负萧家的人,老夫非教你尝尝被卸八块的滋味!"
  展梦白神情不变,冷冷道:"看在你带路的份上,我让你三招!"目光凝注,双掌斜垂,当真稳如泰山!
  驼背老人怒道:"好小子,你敢让老夫三招?武林中人见到老夫一怒,莫不骇得胆颤心惊,你凭什么不怕?"
  展梦白道:"你有四只手么?"
  驼背老人怒道:"放屁,谁说我有四只手?"
  展梦白道:"你我俱是两只手,我为何要怕你?"
  驼背老人望了他半晌,突地捋须大笑起来,笑道:"好小子,你真有种,老夫倒要交交你!"
  展梦白心念一转,突然大声道:"我自然有种,我连闭起眼睛,头顶着地,向前连走二十步都敢一试,还怕别的什么?"
  驼背老人怔了一怔,大笑道:"这种玩意儿连三尺幼童都敢试上一试,难道也是稀罕危险之事么?"
  展梦白冷冷道:"你不敢也就算了,何必空言唬人,这件事看来轻易,其实......嘿嘿,却危险的很!"
  驼背老人又自一呆,瞬又大笑道:"你小子诡计多端,必定有什么阴谋,老夫才不上当哩!"
  展梦白仰面望天,连连冷笑,望也不望他!
  驼背老人大怒道:"你以为我当真不敢么?"
  展梦白道:"嘿嘿......"
  驼背老人暗忖道:"我纵然闭起眼睛,也不致被人暗算,我倒要看看这小子到底要弄什么花样......"
  一念至此,再不迟疑,凌空一个斛斗,头落到地上,以手代足而行,道:"小子,你看着,一,二......"
  他果然一步一步向前走了过去!
  展梦白目光四转,突地悄悄移动身形,如飞掠去!
  驼背老人老老实实走了二十步,大笑着翻身而起,道:"小子,你输......"话未说完,突地发现那"小子"已下见了!
  展梦白不敢再走白石小径,在花丛上飞身而行。
  七八个起落后,只见前面横亘着一道低墙,墙外屋脊连云!
  他方待纵身跃出围墙,突听墙下有人轻唤道:"公子......"
  展梦白心头一惊,只见那"小兰"畏缩地倚在墙角,向他轻轻招手,一双眼波中,满含惊惶,也满含情意。
  他心中不忍,跃落到她身旁,道:"什么事?"
  小兰痴痴地望着他,轻轻道:"你要到那里去?"
  展梦白道:"我要去寻你家谷主的闭关之地!"
  小兰变色道:"呀,你......你寻着了,他老人家也不会见你的,而且......说不定还会有杀身之祸。"
  她语声满台关切,仰面道:"求求你,不要去吧!"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我身上带有别人给你家谷主的信物,去了他必定会见我的!"
  小商眨了眨眼睛,奇道:"你既有信物,若是拿出来,他们就自然会带你去了,何必多费这么多事?"
  展梦白轻叹摇头道:"有许多事,你不会懂的!"
  小兰点了点头,默然半晌,忽然摇头道:"不,我懂,我小时听人说故事,韩信去见刘邦时,也不肯将张良的信拿出来,你......你就和韩信一样,是为了要争一口英雄之气,是么?"
  她目光中满是赞佩之意,仰面望着展梦白。
  展梦白不禁失笑道:"淮阴侯一代英雄,我怎比得上他?"
  小兰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你们都是一样!"
  她目中突然闪耀着点点火花,身子也忽然颤抖起来。
  她一把紧紧捉着展梦白的手腕,道:"帝王谷里,看守的人不多,但路上却处处都有消息!"
  她似乎太过紧张,是以喘了口气,接道:"你只要不踩在石路上,一直走,走到一座最好看的房子,就是......"
  展梦白目光一亮,禁不住截口道:"那就是你家谷主的坐关之地了么?"
  小兰目光四望,紧张的点了点头!
  展梦白忽然长叹一声,道:"你何必将如此机密告诉我?"
  小兰张大眼睛,道:"你是英雄,我自然要帮你。"
  展梦白叹息道:"你......唉,多谢了。"
  小兰放开了手,道:"你快走吧!"
  她神情忽然变得十分坚强,眨了眨眼睛,挥了挥手,道:"只要你记着我,以后总会见面的!"
  展梦白暗叹一声,不敢回头,如飞而去,他只觉这少女虽然是那么天真而幼稚,但却又那么善良而正直。
  小兰望着他背影消失,心里虽觉黯然,但又十分偷快,只因她竟然帮助了一位英雄,做了件有价值的事。
  她自觉已比以前长大了许多,坚强了许多......。
  突听一声厉喝,驼背老人如飞而来,道:"小兰,你一直守在这里,司曾看到那少年出去么?"
  小兰茫然摇了摇头,道:"没有呀!"
  驼背老人展颜一笑,道:"好小子,老夫在这儿守着你!"
  展梦白跃出围墙,只见四下流泉白石,奇松异草,将这四山环绕的谷地,点缀得有如神仙世界一般!
  林木流泉间,点缀着许多栋飞檐凤阁,及一些假山亭台,一条石板缀成的道路,蜿蜒通向前方。
  展梦白暗叹忖道:"这"帝王谷"当真配得上帝王所居!"
  他不敢踩在白石路上,却在路旁的草地飞掠而行,走了一段,目光四望,不禁暗道一声:"苦也!"
  只因四下的房屋楼阁,俱是堂皇富丽,好看已极,要在这其中找一栋"最好看"的,实是难如登天!
  他藉树木躲避着身形,不住四下观望,只见路边一栋精舍,建在丛竹之间,微风过处,幽籁天成!
  展梦白暗忖道:"此地如此清幽,想必是了!"
  他轻轻掠入竹林,方自走动两步,突听屋中有人道:"是什么人来了,快来陪我谈谈天!"
  展梦白心头一惊,闪电般退了出去,心中暗道一声:"好险!"他一入竹林,屋中便听得动静,屋中人耳目之灵,岂非骇人!
  又走了一段,突见道旁依山起一片小巧的楼阁,飞檐如凤,昼栋雕梁,当真有如皇宫一般!
  展梦白暗中松了口气:"这必定是了!"
  他这次越发谨慎,半点声息也不敢发出。
  楼殿前是一片阴郁的松林,他穿过松林,越过雕花的栏杆,只见长廊曲折,通向一扇边门。
  展梦白一身是胆,竟伸手推开了门,直闯而入!
  门内是一间花厅,寂无一人,展梦白自无心去观赏厅中华丽的陈设,推开另一扇门,走了进去。
  他穿过几间无人的房间,房间越来越少,但陈设却越来越是精致华丽,便是帝王所居,只怕也要逊色!
  走了第五间时,只见房中四间俱是雪亮的铜镜,映得人须眉毕现,旁边一扇门户,挂着发亮的珠。
  屋子中间,却放着一桌精致的酒肴,设有两张座椅,两付杯筷,酒肴热气腾腾,竟是新设未久。
  展梦白心中方自惊疑,只听"咯"的一声轻响,他入来的门户,竟被一扇铜镜封了起来。
  他这才知道,这楼殿中虽然看似静寂无人,但他的一举一动,却都未逃过屋中人的耳目。
  但事已至此,他心中反而出奇的镇定,暗中冷笑一声,忖道:"我本是拚命而来,无论你弄什么玄虚,又岂能骇到我!"
  四下静寂无声,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他索性放重脚步,走向那珠深垂的门户。
  那知他手掌方自触及珠,突听中传出一声轻笑!
  笑声娇柔妩掮,荡心绮思,展梦白霍然驻足,只听中轻轻笑道:"展梦白,你一入谷,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语声更是娇柔妩媚,充满了诱惑与魅力!
  展梦白心头一动,厉声道:"你是萧曼风么?"
  中咯咯笑道:"不是我是谁呀?你在外面坐坐,我早已替你准备好了酒菜,等一会我就出来陪你!"
  展梦白怒道:"谁要你陪?"掀开珠,直闯而入!
  只听中一声娇嗔,一声轻笑。
  展梦白飞也似地退了出来,木立前。
  中却在轻笑道:"你呀,你这个人,我叫你不要进来,你偏偏不听,看等一会我不告诉二妹才怪!"
  展梦白满面怒容,却又满面红晕,说不出话来!
  原来一入珠,中竟是一间女子的闺房,四面锦帐流苏,香气阵阵,令人闻之欲醉!
  萧曼风正立在锦帐前,她显然新浴方罢,正赤裸着身子,以一条淡红的丝巾,在擦拭着身上的水珠!
  她的确有惊人的美--
  那蓬乱的云鬓,如丝的媚眼,微启的樱唇......
  那晶莹的身子,修长的玉腿,浑圆的足踝......
  每分每寸,都充满了女性的诱惑,女性的魅力。
  展梦白掀而入,萧曼风娇呼转身!
  两人面面相对,展梦白夺门而出,这不过都是刹那之间,然而就在这刹那之间,展梦白已初次看到了女性的魅力!
  直到此刻,他心房仍在砰砰跳动着,这本是人类最原始的冲动,谁都不能避免,只能以定力与决心克制而已!
  珠摇荡......
  中隐约飘散出一阵阵醉人的香气!
  展梦白霍然转身,全力击出一掌,击向铜镜!只听"砰"地一声大震,铜镜仍然好端端地没有半分伤损!
  中的萧曼飞又轻笑起来,道:"这铜镜乃是千年风磨铜所制,坚逾精钢,你功力再深十倍,也毁不了它的!"
  展梦白怒道:"你倒底要怎样?"
  萧曼风娇笑道:"我倒底要怎样么?......这就要看你了!"娇柔的笑声中,她已掀而出,站在展梦白面前!
  她身上已披了一袭轻纱,那雪白的身子,窈窕的曲线,宛如烟中芍药,在朦胧中望去,更觉迷人!
  展梦白转首不去望她,但四面铜镜中,却不知有多少个萧曼风,正在向他嫣然而笑,流波送语。
  他怒喝一声,转身一拳击去!
  萧曼风轻轻扭动腰肢,便避开了这刚猛绝伦的一拳!
  她依然满面娇笑,道:"这密室乃是我精心所制,世上除了我谁也开不了,你若打死我,你也出不去了,那时......"
  她眼波荡漾:"那时你便要陪我一齐死在这里,直到千百年后,人们发现我俩的身,你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展梦白大怒道:"你......你......"
  萧曼风咯咯笑道:"他们必定要以为我们是一对殉情而死的鸳鸯情侣,我们不是更冤枉么?"
  展梦白愕了半晌,他虽有一双铁拳,满身铁胆,但对这女子,却毫无办法,只有长长叹息!
  萧曼风笑道."你叹什么气呀?我们还没有死哩!"
  展梦白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如此害人?"
  萧曼风笑道."哎呀,谁害你呀!我请你吃菜,请你喝酒,自己还陪着你,这难道是害你么?"
  她走到椅前轻轻坐下,招手道:"来呀!你怕什么?"
  展梦白双拳紧握,暗问自己:"我怕什么?我怕什么?"
  他霍然转身,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举起筷子,端起酒杯,大笑道:"你以为我不敢吃么?"
  话声未了,他已大吃大喝起来!
  萧曼风双目一张,显然也大是惊奇,道:"你难道不怕这酒菜中有穿肠毒药,吃了立刻会死!"
  展梦白哈哈笑道:"死了也做个饱死鬼."萧曼风眼波一转,曼声笑道:"你难道不怕这酒菜中有媚药,你吃了后就会......就会......"
  她撩人地望着展梦白笑道:"就会怎样你也该知道!"
  展梦白大笑道:"这酒菜中若真有媚药,我吃了后只有你应该害怕才是,我怕什么?"
  萧曼风面颊一红,不觉呆住了!
  她平生第一次,遇着能令她呆住的男子,望着展梦白狼吞虎,心里又羞又恨,又急又脑。
  展梦白见了她的样子,心里暗暗好笑,故意不去看她,吃得更是起劲,还不住连声道:
  "好酒!好菜!"
  萧曼风呆了许久,突地眼波一转,又娇笑了起来,笑了半天,展梦白也不理她,她忍不住道:"喂,我笑什么?你可知道?"
  展梦白道:"哦,你在笑么,我不知道!"
  抬起头来,望了她几眼,点首道:"笑得果然很甜!"
  萧曼风恨得牙痒痒的仍然笑道:"我笑你还蒙在鼓里,不点也不知道,老实告诉你......"
  她面色一沉,笑容顿,道:"这酒菜中的毒药,人吃了虽不会死,但全身立刻半分气力也没有了,那时......"
  她阴恻恻冷笑一声,道:"那时我就要零零碎碎地折磨你,虐待你,叫你吃尽苦处,再慢慢死去!"
  展梦白大笑道:"能吃到这种毒药,也算我口福不错,再死在你这样的美人手上,也算死得不冤了!"
  他越笑越是得意,吃得反而更多了些!
  情势突然扭转,萧曼风虽有一身媚力,满心巧计,但遇上了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但展梦白心里也在暗暗心惊,不知道她这桌酒菜中,究竟下了什么毒药,只是他什么都豁出了,是以面上丝毫不露声色!
  萧曼风眼睁睁地望着他又吃又喝,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只见展梦白突地放下筷子,抹了抹嘴。
  她面上也突地泛起一丝冷笑,道:"你吃完了么?"
  展梦白大笑道:"酒足饭饱了!"
  萧曼风冷笑道:"你觉得怎样?你的手是否已酸了?你的关节是否麻木了?你若要命,快跪下求饶!"
  展梦白笑道:"我的手也不酸,身子也不麻,我只觉舒服极了,平生都没有如此舒服过!"
  萧曼风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么?"
  展梦白大笑道:"死了也好做个风流鬼!"
  萧曼风变色道:"你说什么?"
  展梦白故意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嘻嘻笑道:"我要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
  他看准了这萧曼风,只是喜欢卖弄自己的聪明,眩耀自己的美色,却绝不会是真的淫荡女子!
  是以他故意作出这付样子,来先发制人,但纵然如此,他还是不免担心害怕,生怕她真的答应了!
  萧曼风呆了一呆,呐呐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展梦白心中暗暗忖道:"求求老天帮忙,她千万不要答应。"口中却柔声道:"你真的不懂?快过来陪我!"
  萧曼风霍然长身而起,双手掩住了衣襟,大声道:"你......你......你敢走过来一步?"
  原来她正不出展梦白所料,只是以自己的聪明美色沾沾自喜,将天下的男人,都未放在眼里。
  她听得展梦白入谷之事,便要将展梦白引来此地,先把他尽情戏弄一番,然后再大大地羞辱于他。
  她只当展梦白也像别的男人一样,要被自己戏弄于股掌之上,那时她便可将展梦白的丑态,在萧飞雨面前引为笑柄。
  那知事情演变,却大出她意料之外,展梦白见到她的神态,心里大是欢喜,柔声道:
  "你答应我么?"
  萧曼风道:"你......你......你敢碰我一碰!"
  展梦白缓缓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张开双臂,道:"来,不要怕,没有人会看见的。"
  萧曼风颤声道:"无......无耻的奴才,你......你......"她平生未曾经过这样的事,此刻竟不知所措起来。
  展梦白嘻嘻笑道:"我无耻?这是你自己要的!"
  萧曼风娇喝一声,转身而逃,展梦白却已张臂扑了过去,咬一咬牙,一把抱住了她的肩头?
  一时之间,萧曼风彷佛忘记了自己身怀武功,竟忘了反抗,颤声道:"求求你,不要......不要......"
  展梦白本待与她好好打上一架,那知她竟不反抗,展梦白反而急了,这场戏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演下去?
  只听铜镜外突地响起一阵敲打之声。
  萧曼风道:"有......有人来了,快......快放开!"
  展梦白心念一转,笑道:"不要紧,这密室除了你之外,谁也打不开的,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萧曼风道:"求求你,只要你放开我,我什么都答应!"
  展梦白心中大喜,口中却故意叹道:"好,你既然坚决不肯,唉!只要你将我带到你爹爹坐关之地,我就放了你!"
  萧曼风忽然幽幽长叹一声道:"这件事我实在没办法,唉......冤家,我就给了你吧......"
  她竟反手勾住了展梦白的脖子,向身旁的锦榻倒了下去。
  展梦白暗道一声:"苦也!"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直挺挺地站着,再也不肯弯腰。
  突听萧曼风放声狂笑了起来,道:"色鬼,你怎么也怕了?"
  她翻身掠下了锦榻,咯咯笑道:"你若再装得像些,我就信了,只可惜你不是色鬼,装也装不像的。"
  展梦白道:"谁说我不是色鬼,我......我......"
  萧曼风娇笑道:"你方才抱我时只敢抱我的肩头,我就知道你是在演戏了,我见的色鬼多了,那有这么斯文的?"
  展梦白苦笑一声,暗叹道:"罢了!"
  他走回方才的椅子上,坐下去发起怔来!
  萧曼风笑道:"把戏揭穿了,你现在要怎么样?"
  展梦白叹道:"我只觉冤得很!"
  萧曼风突然走到他身旁,轻轻一拍他肩头,道:"不要叹气,走,我带你去爹爹的坐关之地!"
  展梦白怔了怔,道:"你......你说什么?"
  萧曼风笑道:"你是我生平所遇第一个能令我手足失措的男人,我不但有些喜欢你,也有些佩服你!"
  展梦白道:"你的话可是真的?"
  萧曼风笑道:"这一次我不但放开你,还依你的话将你送去,但下一次你碰到我时,我还是要和你斗一斗的!"
  展梦白又呆了半晌,突地大声道:"你纵带我去,我也不会感徼你,你......可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萧曼风道:"我既不要你感激我,也不管你是为什么来的,只要是我情愿做的事,我什么都不管!"第八章几番风雨
  展梦白道:"我若是怀有恶意而来,又当怎地?"
  萧曼风道:"即使你怀有恶意而来,也自有别人对付你,反正我已不愿再害你,随便你怎么样我都不管了!"
  展梦白暗叹忖道:"好一个倔强任性的女子!"
  只见萧曼风在铜镜上轻轻划了几下,两边门户前的铜镜,立刻轻轻滑了开去,珠中又飘出阵阵香气。
  香气方自传入,已有一条人影随之扑了进去,竟一直扑到展梦白身上,抱住了展梦白的脖子,颤声呼道:"叔叔......"
  就在这一瞬间,展梦白已看清了她的身影,听清了她那焦急关切中,又满含喜悦的声音!
  他知道她便是那身世悲苦的弱女宫伶伶!
  他轻拍着她的肩头,叹息道:"许久不见,伶伶,你过得好么?"
  宫伶伶点了点头,轻轻道:"谢谢叔叔,伶伶过得还好......"突然放开双手,后退了几步:"叔叔你过得好么?"
  展梦白这才发现,仅只数月不见,这伶仃的弱女,不但已成长了许多,而且也改变了许多!
  她苍白的面容上,已有了些血色,她空洞而悲哀的一双大眼睛中,已开始闪动起一些生命的光辉!
  她长高了,也丰腴了些......
  展梦白忽然发现她为什么要放开双手,后退几步的原因只因她自觉已变成大人,要避一避嫌了!
  只听萧曼风轻轻一笑,道:"伶伶,方才可是你在拍门?"
  宫伶伶垂下头:"是伶伶在拍门!"
  萧曼风又道:"你一直守在门外么?"
  宫伶伶又点了点头,却没有出声。
  萧曼风含笑瞧了展梦白一眼,道:"你看你这侄女对你多么关心,生怕我害了你,竟一直守在外面!"
  展梦白暗中叹了口气,面上却现出淡淡的微笑,柔声道:"伶伶,你只管放心,叔叔会照顾自己的!"
  宫伶伶眨动着明亮的眼睛,道:"伶伶知道!"
  展梦白深深凝注她几眼,暗中为她未来的生命祝福!
  然后,他霍然转身,道:"走!"
  萧曼风似乎还想说话,但他已大步走出门去!
  宫伶伶望着他两人在珠外消失,清秀的面颊上,立刻流下了两行晶莹的泪珠,蜿延着流到唇边。
  她只望"叔叔"会多问她几句话,那知"叔叔"却如此匆匆地走了,看来如此冷淡而陌生。
  幸好在她伶仃的身躯中,却有一颗坚强的心,她虽然如此渴望温情,但她宁愿孤独,也不愿乞求怜悯!
  宫伶伶永远不会想到,展梦白此去已抱有拚死的决心,他已毫不吝啬地准备为仇恨付出自己的性命!
  他如此匆匆地离她而去,只是因为他对这场战争已无胜利的信心,他不愿再见伶伶孤独漂泊下去!
  是以他故作冷淡,匆匆而去,那么他自己纵然失败身死,宫伶伶也仍可继续在"帝王谷"好好地生存下去!
  穿出曲廊,转目四望,突见松林中急地掠出一条人影,挡在展梦白身前,冷冷道:"我在这里!"
  只见这人影满身锦衣,身量颀长,苍白而清俊的面容上,带着一份孤傲冷削之色,彷佛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他冷冷瞧了展梦白一眼,道:"你还记得我么?"
  展梦白冷笑道:"粉侯花飞!我自然认得你。"
  他想起"一剑千锋"宫锦弼临死前的惨状,心头但觉怒火上涌,大声道:"只是我想不到你还有脸来见我!"
  "粉侯"花飞面色铁青,缓缓道:"你说什么?"
  展梦白怒道:"欺凌残弱,毒计伤人,你自己做出的事,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还用我说?"
  花飞闭紧双唇,一言不发,眉宇间杀机渐露!
  萧曼风忽然轻轻一笑,挡在展梦白身前,娇笑道:"小飞,你几时回来的,也不通知我一声,好教我去接你。"
  花飞冷笑道:"我早已回来了,你却正在密室中和这鬼混,只怕早已将我这丈夫忘得乾乾净净了!"
  展梦白暴怒道:"你说什么?"
  萧曼风一手挡住了他,面上依然带着笑容,缓缓道:"小飞,这话是你说的,你可不要忘记噢!"
  花飞大声道:"自然不会忘记!"
  萧曼风道:"好,等我回来,再和你......"
  花飞厉声道:"你要到那里去?"
  萧曼风道:"我要带他去见爹爹。"
  花飞道:"慢着,有我在此,他那里都不能去了!"
  萧曼风微笑道:"我偏要带他去,你难道宰了我不成!"
  花飞呆了一呆,面上突地露出一种惊恐之色。
  口色已偏西,松林间这曲折的长廊,是阴森而黝黯的!巨大的廊柱,更在长廊里投落了无数道沉重的阴影!
  风过松林,声如悲鸣!
  长廊的尽头处,突然冉冉现出一条幽灵般的人影。
  她缓缓地,无声地移动着脚步,走过一道又一道阴影,她苍白的面色,在阴影中,忽而现出,忽而隐没!
  然而,她那一双发光的眼睛,却始终瞬也不瞬地望着花飞,目光中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冷静得骇人!
  "粉侯"花飞却不再冷静,大惊道:"你......你还没有死?你......你......你怎会来到了这里?"
  宫伶伶仍然静静地凝注着他。
  萧曼风道:"是我将她带回来的!"
  花飞变色道:"什么?你竟将我仇人的孙女带回家里?"
  萧曼风轻轻皱眉,道:"他爷爷原来是你杀死的,你为什么杀他?唉!你惹祸未免也惹得太多了!"
  话未说完,宫伶伶已走过了她与展梦白,走到花飞面前,眼神仍然是出奇的空洞,面色仍然是出奇的冷静!
  花飞却情不自禁,退了半步,眼睛望着萧曼风,大声道:"你将她带回家里,还不如带条毒蛇回家好些!"
  萧曼风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轻轻举起了伶伶的手,柔声道:"伶伶,乖,不要和他说话,到二阿姨那里去!"
  宫伶伶木然点了点头,木然道:"我知道我现在还打不过你,但总有一天,我要复仇的!"
  花飞面色大变,宫伶伶却突地转身奔出!
  萧曼风摇头轻叹道:"这孩子......"
  花飞望着伶伶的背影,冷笑道:"好笨的小丫头,我还会等到那一天么,我难道不会先宰了你!"
  展梦白厉喝道:"你再说一遍,我此刻便宰了你!"
  花飞仰天狂笑,道:"你莫要以为有人撑腰,便张牙舞爪起来,像你这样的小辈,少爷我还未放在眼里!"
  展梦白怒道:"好,你......你......"他大怒之下,反而说不出话来,脚步一滑,斜斜跃向花飞!
  萧曼风一把拉住了他,缓缓道:"你要不要去见我爹爹?"
  展梦白长长吐了口气,胸怀平伏了下来,帑力转过目光,不再去望花飞,沉声道:"去吧!"
  萧曼风面向花飞,缓缓道:"我此刻带他走了,你若要拦上一拦,就有人要下不了台了!"
  花飞也长长吐了口气,道:"去吧!"
  萧曼风微微一笑,道:"在这里等着我,我就回来!"
  她领着展梦白穿出松林,走上石路,留下花飞面对着阴森的长廊,思忖着阴森的毒计!
  石路上仍然看不到人踪,平滑乾净的石板,看来仿佛终年都没有走动,玉一般曝露在偏西的阳光下。
  展梦白突然担心起宫伶伶的安危,停下脚步。
  只听萧曼风笑道:"有二妹保护,还有谁敢欺负她?"
  展梦白暗叹一声,忖道:"这女子果然聪明,竟能猜得到别人的心事!"当下放开脚步,向前而行。
  萧曼风也不再说话,默默地走在展梦白身侧,她虽能猜中别人的心事,自己的心事却不愿让人知道。
  两边屋宇,渐渐疏落,石路彷佛已到尽头。
  突听身后响起一阵尖锐的呼声,道:"曼风,将那小子带回来!"
  尖锐的语声,有如长鞭划空,慑人心魄!
  萧曼风面色大变,口中应道:"来了!"手中却拉起展梦白的衣袖,轻轻道:"快,不要让她追来!"
  展梦白道:"你不怕......"
  萧曼风道:"我答应了你,死也要带你去的!"
  展梦白呆了一呆,已被她拉人道旁松林,穿过忪林,前面现出一道清澈的流泉,几座玲珑的假山。
  流泉来自山上,有如天绅倒挂,奔腾而下,飞珠溅玉,其声琮,一阵阵清冷的寒意,沁人心脾。
  萧曼风指着流泉旁一间依山而建的小小楼阁,道:"爹爹就在里面,你快去吧,我去应付那边......"
  话声未了,她已轻灵它转身而去,展梦白望着她烟一般的身影,暗叹忖道:"好一个奇怪的女子!"
  然后,他霍然转身,走向小阁。
  只见这小阁顶有八角,外观如亭,只是四面门窗紧闭。
  仔细望去,才发现这小阁的一面紧紧连在山壁上,里面彷佛挂着珠,透不出半点动静!
  雕花窗棂间,蒙着淡黄的绢纱,八角飞檐下,挂着黄金的响铃,随风而动,与飞瀑流泉争鸣!
  蔓草,青松,飞瀑、藤萝间,建着这一座精致玲珑,黄金为顶,白玉为阶的小小楼阁,望之当真有如天上。
  但展梦白到了这里,心情却有如扯紧了的琴弦,紧张已极,只因他的生死荣辱,在刹那间使要断定!
  他立在玉石阶上,静静地默立半晌,调匀全身真气,他已准备将所有潜力,在今日一役中孤注一掷!
  他取出了怀中黄衣人托他带来的书信,急伸手掌,敲响了门上黄金的门环,大声道:
  "展梦白专程前来......"
  话声未了,门已缓缓而开。
  一条猩红的地毡,自门口笔直地向远处,其长竟不止十丈,尽头处又是十数级石阶,阶上又是一重门户。
  原来这小阁里面连着山腹,外观虽小,里面却是宽容博大,两壁间灯光辉煌,但仍然一无人影!
  展梦白方自走入,门户已自动缓缓关起,显见这"帝王谷主"所居之地,四面都隐有巧妙的机关消息。
  地毡厚而柔软,踏上去一无声音,死一般静寂中,却充满了沉沉杀机,令人无由不生寒意!
  展梦白冲上石阶,大声道:"人在那里?"
  石阶上,门户又开。
  里面却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大殿,两行蟠龙巨柱,有如巨人般排列在大殿中央,巨柱之间,又是一道猩红长毡。
  长毡尽头,石阶再起,上面一张巨桌,桌后一张巨椅,桌椅俱有蟠龙雕花,闪耀着黄金色的光芒!
  但在这富贵堂皇中,又满布森森杀机之地,却丝毫吓不倒展梦白的铁胆,他卓立阶前,大声道:"人呢?"
  椅后猩红的垂地长幔中,突地传出低沉的语声,一字一字缓缓道:"展梦白你来此何干?"
  展梦白大声道:"展某平生不惯与藏头隐面之人说话,你现出身来,我自会将来意说出!"
  幔中默然半晌,似乎想不到这少年有如此胆气。
  展梦白厉叱道:"你若不出来,我便要闯进来了!"
  长幔果然缓缓分开,展梦白满身是胆,耸身跃过桌椅,笔直闯了进去,将两边长幔,舞得红云般波动不已!
  只见一具可比人高的丹炉,香烟,当门而置。
  丹炉边盘膝端坐三人,头上俱被一面自屋顶垂落的黄幔所掩,只看得他们的膝盖与座下的蒲团。
  展梦白目光四转,沉声道:"那一位是帝王谷主?"
  其中一人缓缓道:"本座!"
  展梦白将手中信抛到他足畔,道:"一代奇侠黄衣人托我将此信转交于你,你快些看吧!"
  黄幔中缓缓道:"自会看的!"
  展梦白道:"我还有话要问你!"
  幔中人道:"你有胆进来,只管问吧!"
  展梦白道:"朝阳夫人问你,你觉得寂寞吗?"
  幔中人道:"久经寂寞,早已惯了!"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这就是你的答覆么?"
  幔中人道:"如非答覆,便不说了!"
  展梦白默然半晌,忍不住道:"她问你此话用意,本是要前来陪伴于你,你莫非不知道么?"
  幔中人道:"寂寞既惯,何须人陪?"
  展梦白暗叹一声,突然大声道:"快些看信!"
  幔中人道:"人生如梦,何必匆忙?"
  展梦白怒道:"你看完了信,我便要与你一拚生死!"
  幔中人道:"素无怨仇,拚命作甚?"
  展梦白怒道:"情人箭难道不是你所制的么?"
  幔中人道:"造物伤生,本座不为!"
  展梦白厉声道:"除了你还有谁?"
  左面一人突然接口道:"众生千万,怎会偏偏是他。"
  展梦白霍然转首,大声道:"此事我已断定,你们纵然花言巧语,百般狡赖,也难叫我相信!"
  左面幔中之人道:"贫僧生平无诳语!"
  展梦白心中一动,道:"你是什么人?"
  只见黄幔飞扬处,现出一位白眉长髯,面容慈梓的老年高僧,骇然正是少林掌门,天凡大师!
  展梦白大惊道:"大师,你......你......怎会来了这里?"
  天凡大师微微一笑,道:"老衲此来,正是要为萧谷主作证,展施主纵然信不过老衲,也该信得过他吧!"
  展梦白霍然转身,只见右面的布幔亦自扬起!
  布幔中盘膝端坐着一位乌簪高髯,面容清瞿,颔下五柳长须,望之有如神仙般的紫袍道人!
  天凡大师笑道:"玉玑道兄直声倾天下,你信得过么?"
  展梦白惶然道:"前辈便是武当掌门真人么?"
  紫袍道人笑道:"贫道玉玑,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只是相信帝王谷主绝非"情人箭"的主人!"
  展梦白呆了半晌,"噗"地坐了下去,挥汗道:"幸好两位前来,否则在下岂非要铸成大错!"
  玉玑真人道:"若非贫道与天凡师兄前来,你想必要认定萧谷主就是"情人箭"主人,再也不会相信别人的话。"
  展梦白叹道:"除了两位之外,无论谁的话都难使在下心服!"
  玉玑真人突地面色一沉,缓缓道:"令尊与贫道神交已久,是以贫道今日要对展施主你说几句苦口良言。"
  展梦白悚然拜倒,道:"晚辈受教!"
  玉玑真人道:"鲁莽之祸,为害最烈,你今日若已知错,此后便该切实改了这"鲁莽"二字!"
  展梦白汗流满面,惶然无语!
  玉玑真人严峻的面容上,缓缓现出一丝微笑,道:"闻过必改,乃大智大勇之人,快些起来吧!"
  天凡大师道:"既然知错,便该向萧谷主陪罪才是......"
  玉玑真人道:"正该如此!"
  展梦白突地一跃而起,转身奔出!
  天凡大师、玉玑真人齐地大惊,叱道:"那里去?"
  突听幔中人长长叹息一声,道:"让他去吧,他心里始终恨我与他母亲之事,此事不弄明白,他再也不会向我陪罪的,好在他既已来到此地,迟早总会知道此事的真象,也不急在这一时!"
  天凡大师合十道:"善哉善哉,施主既种善因,必得善果,老衲与玉玑道兄也要等看了再去!"
  玉玑真人微笑道:"大师你千里迢迢,将贫道拉来,贫道不看到此事终了,自然不会去的!"
  幔中人叹道:"只是他此番闯出去,少不得还要吃些苦头。"
  展梦白奔出大殿,奔过长毡,门户又已自开。
  他心中只觉一片混乱,门外清冷的空气,也不能使他情绪平静,他究竟要做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觉自己实无颜面对"帝王谷"中之人,他甚至不愿别人知道"萧三夫人"便是他的母亲。
  但就在这刹那间,他耳畔却已响起令他心痛的语声,道:"你便是"萧三夫人"的儿子么?"
  展梦白霍然抬头,转目四望,四面竟无人影。
  只听远处的语声又道:"看什么,我在这里!"
  展梦白毫不思索,循声而去,只见松林中的石桌旁,端立着一位满头白发,手拄怀杖的老妇人!
  她面容虽然枯瘦苍老,但双目却锐如鹰隼,顾盼之间,散发着一种威鸷而深沉的光彩,令人心惊?
  "粉侯"花飞与萧曼风垂眉目,并肩立在她身后,便连萧曼风,此刻神态也变得十分恭谨。
  展梦白在他三人面前顿住身形,明亮的目光,竟不闪避地迎住了这白发妇人锐利的眼神!
  白发妇人冷笑一声,道:"不错,看来倒果然有几分像她,难怪谷主放你进去,我问你,你寻他做什么?"
  展梦白听了别人提起他母亲,便觉满腔悲愤,大声道:"你是什么人,管得着我的事么?"
  萧曼风面色微变,频频以目示意,似乎叫他莫要出言顶撞,但又不敢说出口来,展梦白只作未见。
  花飞已厉声道:"姓展的,你知道在对什么人说话,竟敢如此无礼,还不快些跪下请罪!"
  展梦白道:"姓展的和什么人说话都是这付样子!"
  萧曼风忍不住道:"这是家母,你......"
  白发妇人冷冷截口道:"老身便是"帝王谷主!的元配夫人,你母亲见了老身,也是要请安问好的!"
  展梦白呆了一呆,身子已不禁颤抖起来,颤声道:"你若再出口侮及先母,我便与你拚了!"
  白发妇人冷笑道:"这便是侮辱她么,嘿嘿!她......"
  展梦白大喝一声:"住口!"
  白发妇人面色阴沉,缓缓道:"飞儿!"
  花飞躬身道:"侄儿在这里!"原来花飞便是谷主夫人的兄长之子,是以自称侄儿。
  白发妇人道:"这无礼!"
  花飞道:"侄儿立刻教训教训他!"
  展梦白厉声道:"你毒计杀死了宫老前辈,还想要靳草除根,杀害孤女,展某正要找你!"
  花飞面带不屑的冷笑,缓步走了出来,一面缓缓挽起袍袖,冷笑道:"过来吧,少爷早已想教训你了!"
  白发妇人道:"飞儿,手下留情些,看在你那可怜的三阿姨面上,不要伤了这的性命!"
  展梦白大怒道:"谁要你手下留情?"
  白发妇人阴森森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若被他伤了,却怨不得别人,死了也只得认命!"
  展梦白道:"他若伤了,又当怎样?"
  白发妇人冷笑道:"你伤得了他么?哼哼,你若伤得了他,老身绝不教人助他一拳一脚!"
  展梦白大喝道:"好!"双拳猝然击出!
  他这一招"猛虎出柙",本是普通招式。
  花飞身怀内家秘技,自许为武林顶流高手,怎会将这一招看在眼里,冷笑挥手道:"这也算做拳法么?"
  语声未了,面色突地一变!
  展梦白在这刹那间,竟已狂风骤雨般连攻七拳。
  这几拳招式虽无玄妙之处,但拳势却有如大风摧林,不可阻挡,七拳过后,花飞已连退数步!
  萧曼风柳眉微皱,不知是惊是喜。
  白发妇人明锐的眼神,紧町着展梦白的拳势,但神色依然十分安详,似乎仍有胜算在胸!
  只见花飞连退数步后,脚步突地一滑,脱离了展梦白的拳风,拧掌曲肱,斜斜勾出一掌!
  一这一掌招式果然变幻无方,也不知他要攻向什么部份!
  展梦白身形挫处,双拳并出,拳势仍是大开大阖,旁若无人,花飞冷笑忖道:"你这是找死!"
  他手腕一折,招式突地换了个方向,自拳风中直点展梦白胸膛,变招之奇诡迅急,有如右军狂草。
  那知展梦白拳到中途,双肘突地一撞,双拳自外翻出,"神索缚龙",急擒花飞手臂!
  这一招由至阳至刚之拳势,突变至阴至柔之小巧擒拿,竟变得有如天衣无缝,水到渠成,丝毫不落痕迹!
  花飞大惊之下,大仰身,甩臂摔掌,堪堪避过,只听"嘶"地一响,衣袖竟已被展梦白扯断!
  傲气顿挫,先机已失,他心中自是羞愧惊恼交集,展梦白却突地收住拳势,冷冷道:
  "脱了衣服再打!"
  花飞面色铁青,反手扯去了外衣,左掌横截,右掌斜劈,掌势连绵,急攻而上,锐气虽挫,招式仍然凌厉!
  展梦白刚猛的拳路中,夹杂着奇诡灵妙的招式,举手投足间,隐隐已有一代宗主的风范!
  刹那之间,但见两人身形如电,在这松林间的空地上,往返纵横,将四下的松针木叶,震得有如雨般乱落!
  那白发妇人此刻已失去镇静从容,看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口中喃喃道:"这是谁教他的,这是谁教他的......"
  只听旁边有人接口道:"我也正在奇怪,这是谁教他的?"原来那白发驼背的老人,也赶到了这里。
  白发妇人道:"现在你看出来了么?"
  驼背老人摇头道:"看不出来!"
  语声微顿,又道:"我看你还是教小飞不要打了,人家直似在拿他练拳,他再打有什么劲?"
  原来展梦白早已稳占上风,只是一时未下煞手。
  白发妇人大怒道:"好!你个驼子,自己人输了,不设法帮忙,还在旁说风凉话,当真和你妹子一样的臭脾气!"
  驼背老人面色突变,大怒道:"醋子,你说谁是驼子?"
  白发妇人气得手掌直抖,戳指骂道:"谁是酯子,你说,你说......你说清楚些,看我......"
  驼背老人突又大笑道:"我看在你这些年空自气苦,我那妹夫又不理你的份上,让你一步好了!"
  白发妇人气得面色发白,已说不出话来。
  驼背老人道:"但你却要记得,我那妹子也是明媒正娶,八人大轿娶过来的,你欺负别人可以,却莫要欺负到我兄妹身上,好生看着你的宝见侄儿挨打吧!"
  萧曼风幽幽道:"六叔,求你老人家少说一句好么?"
  驼背老人笑道:"好......好!"
  笑声未了,突听展梦白一声大喝,花飞一声惊呼,连翻几个斛斗,"噗"地跌倒在地上!
  白发妇人拄杖而起,颤声道:"飞儿......"
  花飞双手扶地,缓缓站了起来,嘴角血痕宛然。
  萧曼风失色轻呼一声,赶过去扶住他,那知花飞却猛然摔退了她臂膀,大声道:"走开些,谁要你扶?"
  他伸手一抹,大声道:"姓展的,再来战三百回合!"
  展梦白冷冷道:"养伤去罢......"
  白发妇人怀杖轻轻一点,身形已掠到花飞身前,道:"飞儿,退到一边去,待为娘教训他!"
  她身法之轻灵巧快,纵是鹰燕,亦有不及!
  展梦白仰天大笑道:"他若伤了,也不助他一拳一脚,哈哈!这句话言犹在耳,说话人却已忘了!"
  白发妇人怒道:"说过又怎样,老身偏要教训于你!"
  展梦白冷笑道:"看在你年迈份上,让你三招!"
  他双拳微抱,凝神迎敌。
  突听一声大喝:"且慢!"
  驼背老人凌空而来,面向白发妇人,厉声道:"你方才可是真的曾经说过不助一拳一脚的话么?"
  白发妇人道:"说过又怎样?"
  驼背老人大喝道:"帝王谷中,绝能有食言背信之人,你若说过,便万万不能让你出手!"
  白发妇人怒道:"你管得着我?"
  驼背老人道:"管不着也要管!"
  两人面面相对,俱是白发箕张,谁也不肯让半步。
  萧曼风赶了过来,轻呼道:"六叔,娘......"
  语声未了,林外已有人接着说道:"你两人真要打上一架么?"随着语声,轻飘飘掠来两条人影!
  前面一人满身锦衣,头挽高髯,腰里束着条金带,头上带着顶金冠,凤目蛾眉,是位四十多岁的妇人!
  后面跟着的,便是萧飞雨,她装束正和前面的锦衣美妇一模一样,神情风姿,亦有几分相似!
  展梦白目光一转,已猜到这锦衣美妇必定就是萧飞雨的母亲,也就是那驼背老人的妹子。
  驼背老人见她来了,突地展颜一笑。
  只听锦衣美妇瞪着眼睛,道:"六哥,你这么大年纪了,怎地还是小孩脾气,你若真的要打,就来打我好了!"
  驼背老人嘻嘻笑道:"谁要打架?我不过是唬唬她罢了!"
  他平生从不服人,但对这幼姝却一向听话的很。
  锦衣美妇轻轻叹了口气,道:"大姐,你呢?"
  白发妇人厉声道:"这少年伤了飞儿,我......"
  锦衣美妇道:"他们少年人动手,咱们管什么?"
  白发妇人怒道:"若是你的飞雨被人打了,又当如何?"
  锦衣美妇道:"她若被人打了,回来妹子必定还要打她一顿,谁教她武功没有学成,却偏要惹事。"
  白发妇人呆了一呆,道:"好,我说不过你,飞儿、曼风,咱们走-"一顿怀杖,当先走去!
  锦衣美妇道:"大姐莫生气,生气容易令人老的。"
  白发妇人却已走得远了,她明明听到了这句话,却只好当作没有听见,花飞更是垂头丧气,溜之大吉。
  萧曼风迟疑了半晌,终于向众人一笑而去。
  驼背老人松了口气,道:"八姝,还是你行,这位夫人,除了你之外,谁也对付不了她!"
  他目光转处,突又皱眉道:"飞雨,你怎地也愁眉苦脸,难道有什么人敢欺负你么?"
  萧飞雨果然满面愁容,道:"她......她不见了!"
  驼背老人道:"谁,可是小兰那丫头,这丫头必定是怕老夫发现她骗了我,是以先偷偷溜了。"
  他仰天大笑数声,道:"那她却错了,有人能骗得到老夫,老夫反觉高兴的很,展兄弟,你也放心,老夫绝不怪你。"
  萧飞雨着急地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小兰走了倒无妨,但是她......她......"
  望了展梦白一眼,垂首不语。
  展梦白变色道:"可是伶伶不见了?"
  锦衣美妇轻叹道:"不错,正是这孩子,她小小年纪,却心高气傲,还留了张条子,说......"
  语声微顿,转首道:"飞雨,条子上说什么?"
  萧飞雨道:"她说迟早要寻花飞复仇,是以不愿学"帝王谷"的武功,她还说......说永远不会忘记我们。"
  她眨了眨眼睛,簌簌落下两行泪珠,道:"只恨我不该将出谷的捷径告诉她,等我看到纸条去追,已追下到了。"
  展梦白木立半晌,突然仰天笑道:"好,伶伶,有志气,我相信你必能学成武功,为宫老前辈复仇的。"
  锦衣美妇静静地望着他,突然挥手道:"飞雨,你爹爹既已开关了,你不妨将此事告诉他。"
  萧飞雨垂首应了,却抬头望了展梦白一眼,走向黄金小阁,朝驼背老人道:"六叔陪我去。"两人一齐穿出松林。
  展梦白怔了一怔,此时林中已只剩下了自己与那锦衣美妇,当下抱拳一橙,道:"在下也要告辞了!"
  锦衣美妇笑道:"你要去那里?"
  展梦白茫然道:"去那里?......自然是出谷去!"
  锦衣美妇道:"你匆匆忙忙来,又匆匆忙忙地去,冒了许多麻烦,为的是什么呢?"
  展梦白长叹一声,答不出话来。
  锦衣美妇轻叹一声,道:"你既然来到这里,难道不想看看你母亲在这里住过的地方,在这里留下的东西?"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阵热血上涌,突然大声道:"不看也罢!"拧转了头,向林外冲了出去?第九章多少情仇
  锦衣美妇袍袖微拂,身子像轻烟般飘了出去,挡住了展梦白的去路,柔声道:"孩子,你不该恨你的母亲。"
  展梦白紧咬牙关,紧握双拳,闭口不语。
  锦衣美妇道:"你恨她只为了她离开了你们父子,而到了这里,十多年都没有消息,是么?"
  她轻轻叹一声,道:"但是你心里还是爱她的,你看,你眼里已流下了眼泪,心里更不知多么难受了!"
  展梦白勉强想忍住眼泪,但眼泪却偏偏流了下来。
  锦衣美妇轻轻一拍他肩头,道:"孩子,还是踉我去吧,你去看了那些东西,也许就不会恨她了!"
  她温柔的语声中,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使得展梦白不由自主地听从了她,茫然跟着她走去。
  锦衣美妇轻柔地移动着脚步,微微笑道:"前些日子,有个少年冒充你的名字来了,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展梦白茫然摇了摇头。
  锦衣美妇道:"他模样也生得怪悛的,举动也斯文的很,谷主见了很喜欢他,不但传给他武功,还将飞雨许配给他。"
  展梦白随口应道:"哦......"他满腹心事,根本不愿说话。
  锦衣美妇道:"那知他得了武功秘笈,竟悄悄走了,那时我们还着急的很,到后来才知道他是冒牌的。"
  展梦白道:"哦!"
  情人箭660锦衣美妇道:"你怎么不说话呀?"
  展梦白道:"在下无话可说。"
  锦衣美妇道:"他不但对你们展家的事,知道得清楚的很,而且还知道去找莫忘我老人,这不是奇怪么?"
  展梦白道:"的确奇怪的很!"
  锦衣美妇道:"我猜他必定是和你很有关系的人,他甚至连你母亲的遗言都知道,你猜得到他是谁么?"
  展梦白突地心中一动,忖道:"知道母亲遗言的人,除我之外,只有苏浅雪,难道此人是她派来的?"
  心念转动,口中却淡淡道:"在下猜不出来!"
  锦衣美妇轻叹道:"不喜欢说话的孩子,心眼一定多得很,心眼多的孩子,一定不太老实。"
  展梦白心中犹在思忖,随口道:"是么?"
  锦衣美妇呆了一呆,又道:"世上有些事的确很奇怪,人家说你是男孩子,我却说你是女孩子。"
  展梦白道:"是么?"
  锦衣美妇惊诧地瞧了他几眼,突然展颜笑了起来,道:"我虽最喜斗口,但遇着你这样的孩子也没有办法了。"
  她微笑接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已逃过难关,否则你只要一接口,只怕说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了。"
  展梦白心中一动,忖道:"原来她就是谷中第二个难缠的人物!"心念数转,忍不住长叹一声。
  锦衣美妇道:"你叹什么气呀?"
  展梦白道:"夫人你想必寂寞的很。"
  锦衣美妇默然半晌,轻轻道:"谁说的?"
  展梦白道:"夫人若不寂寞,怎会寻人斗口?"
  锦衣美妇又自默然半晌,幽幽道:"寂寞惯了也好!"
  展梦白道:"谷中的人,看来都寂寞的很,所以人人都有怪癖,唉!若要我忍受寂寞,我宁愿贫穷流浪还好些。"
  锦衣美妇面上已现出幽怨的神色,凄然笑道:"谁愿意忍受寂寞?只不过是事情逼得人们如此的!"
  长叹一声,对展梦白道:"以后你慢慢就会懂的!"
  说话之间,只见前面一片竹林,林中楼阁亭台,精致已极,正是展梦白方才曾经误入之地。
  锦衣美妇道:"我住在这里,你母亲也住在这里。"
  展梦白呆了一呆,随着她走了进去,几个丫环,正在房中下棋,看见主人来了,一齐行礼,但几双乌溜溜的眼睛,却都在偷偷的望着展梦白。
  锦衣美妇含笑带着展梦白走过花厅,走过书房,后面也是一曲长廊,廊下半亩小园,都种着菊花。
  菊花园里,清水池边,有几间素的轩房,轩外绕着一曲竹篱,与前面华丽的建,大不相称。
  走到这里,展梦白突地顿住脚步,呆呆地楞住了!
  只因这菊园、这明轩,竟和杭州城里,他自己家里的后园一模一样,刹那间他宛如做梦似的,回到了故乡。
  他曾经听他父亲说过许多次!母亲在家的时候,便是住在后院的明轩里,他也知道母亲最喜菊花。
  此刻到了这里,他不用再说,已知道这必定就是他母亲在此居住的地方--他泪水忍不住又要夺眶而下!
  竹篱外,悬着一只小小的金铃,随风叮当作响。
  锦衣美妇道:"你母亲住在这里的时候,无论谁要来这里,都要先摇一摇铃当,但现在......"
  她幽幽叹息一声,推开了篱门,走进了轩门。
  轩堂中仍是一尘不染,窗明几净,显见得始终在经常打扫着,四壁堆满书架,屋角一张琴几,琴旁一方棋坪!
  还有几张未昼完的昼,散乱地堆在另一角的昼桌、"锦衣美妇目光四转,黯然叹道:"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还保持着你母亲离走时的样子,未曾移动过分毫!"
  展梦白颤抖着移动脚步,颤抖着移动目光。
  他想起他家里后园中的明轩,也始终保持着她母亲离去时的模样,十余年未曾改变过分毫。
  他想起他爹爹每在夕阳西下时,必定会悄悄走入那里,抚摸着每一件他母亲留下来的东西。
  他想起淡淡的夕阳,映着他爹爹满头的白发......
  一时之间,他热血奔腾,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锦衣美妇黯然道:"若说寂寞,你母亲才是最寂寞的人,十五年来她未曾离开这里,只有个丫环陪着她。"
  展梦白痛哭道:"我爹爹才是最寂寞的人,还要忍受妻子被人夺去的痛苦!"
  他悲愤之下,竟将心中最最不忍也不愿说出的话,说了出来,这句话像鞭子一样,鞭打着他自己!
  锦衣美妇突然一把扳过它的肩头,面对着他,大声道:"抬起头来,看着我......"她目中也已泪光晶莹。
  展梦白霍然抬起头,笔直望着她!
  锦衣美妇一字字缓缓道:"十五年来,"帝王谷主"萧王孙,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走进一这间房里!"
  展梦白身子一震,骤然顿住哭声。
  只听锦衣美妇沉声又道:"他纵然来寻你母亲下棋,听你母亲抚琴,也都有我随着他在一起!"
  她突然放大声音:"他只是你母亲最最知己的朋友,他......绝不是你们想像中的人!"
  她颤声道:"他下知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终于将这份爱升华成圣洁的情感,但那种情感却是如此深遽......!她突然扑到画桌上,放声痛哭起来,只因她所深爱着的男子,却深深爱上了别人......
  展梦白木然立在它上,死一般麻木了许久......
  突地,他狂吼一声,转身飞奔而出。
  锦衣美妇惊呼道:"你要作什么?"
  展梦白嘶声道:"我两次误会了他,我要向他赔罪!"
  说到最后一字,他身形已在锦衣美妇视线之外。
  展梦白奔过石路,回到那黄金小阁。
  他没有呼唤,没有拍门,砰地撞了进去!
  凝目望去,只见里面的门户,也是开着的,猩红的长毡,笔直穿过门,笔直延到那雕龙的桌椅!
  也不知那里来的,十六个金甲武士,手持铁戟,肃立在红毡两旁,灯光映铁戟,闪闪发寒光!
  驼背人、白发妇人,垂手肃立在尽头处的阶前,两人俱是面色凝重,神情紧张,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粉候"花飞,散乱了发髯,直挺挺跪在地上,只见他头发一阵阵波动,显见全身正在颤抖。
  萧曼风也垂首跪在他身旁。
  展梦白脚步微移,又待冲上前去,突地"当"地一响,十六柄金戈铁戟,已交叉挡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金甲武士,黑面漆髯,沉声道:"谷主已将升殿,任何人均不得再走前一步!"
  展梦白不想与"帝王谷"再起任何争论,默然退后两步,但目光仍然笔直地凝望着前面的动静。
  过了半晌,只见萧飞雨垂首自黄幔后走了出来,跪在萧曼风旁边,她始终低垂着头,也看不到她的面色!
  接着,两个身穿黄衣的童子,端出两张交椅,放在龙案旁,这两人装束打扮,神情面貌,俱都完全一样。
  钟声突响,清澈入云!
  亮的钟声中,玉玑真人、天凡大师自黄幔后缓步走了出来,一言不发,肃然坐上交椅!
  展梦白知道"帝王谷主"已将升殿,心房不禁砰砰跳动起来,他实在想看一看这武林中传奇人物的真面目!
  只见黄幔一扬,一个身穿锦缎黄袍,面容苍白清瞿,目光有如闪电般的老者,缓步入座。
  钟声缓缓消寂,四下变得异样沉肃。
  左面的黄衣童子,突地朗声道:
  "司法人听宣!"
  驼背老人抢先三步,躬身道:"铁驼在此!"
  帝王谷主缓缓道:"诡计伤人,冒犯前辈,欺凌弱女,伤残无辜,是否已辱没本谷声誉?"
  驼背老人"铁驼"厉声道:"自已侮及本门声誉!"
  帝王谷主道:"该当何罪?"
  铁驼道:"重者立地处死,轻者逐出谷外!"
  白发妇人、萧曼风齐地面色惨变。
  花飞颤声道:"禀告父王,孩儿本是为了宫锦弼与父王有些宿怨,才动手将他杀死,求父王......"
  帝王谷主道:"住口!"
  他语声虽不响亮,但低沉肃穆,满见威严!
  花飞颤抖着身子,满面急泪,却再也不敢说话。
  帝王谷主道:"花飞即日远离本谷,从此不得再以"帝王谷"三字示人,若有违背,立追首级!"
  白发妇人颤声道:"你......你......"
  帝王谷主道:"先人遗规,本座亦无法违抗,请夫人暂退!"
  花飞伏地叩了三个头,颤声道:"领命!"
  霍然站了起来,倒退三步,惨然道:"婶婶,侄儿......"
  语声未了,拧身欲出。
  萧曼风突然轻呼道:"等我一等!"
  她仰面望着她的爹爹,面上泪痕纵横,颤道:"女儿不孝,已不能报父王和......和母亲的养育之恩了!"
  帝王谷主微阖眼,道:"你也要走么?"
  萧曼风流泪道:"女儿嫁给了花飞,便是花家的人,花飞纵然犯了罪,却仍是女儿的丈夫......"
  一帝王谷主默然半晌,挥手道:"好,去吧!"
  萧曼风也伏地叩了三个头,后退三步,轻轻拉起花飞的手臂,两人同时移动脚步,垂首走下红毡。
  白发妇人突地大喝道:"好,反正你父已不将我看成他的妻子,我耽在这里也没有意思!"
  她重重一顿拐杖,道:"飞儿、曼风,为娘跟你们一齐走!"闪身追上了花飞,三人同时行出。
  帝王谷主道:"夫人......"
  白发妇人头也不回,大声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们娘儿三人走到那里都会活得好好的,你放心好了。"
  语声中,她三人已穿过持戟的金甲武士,走过展梦白身侧时,白发妇人重重在地上吐了口唾沫!
  展梦白咬牙忍住了怒气,没有发作。
  直到他三人都已走完了红毡,走出了门外,良久良久,殿堂之中,还是没有人丝毫动弹过一下。
  人人俱是面色凝重,心情黯然。
  帝王谷主木然坐在椅上,目中空空洞洞,神光已失!这寂寞的老人,此刻势必要更寂寞了!
  钟声再鸣,他缓缓离座而起。
  展梦白突地大喝一声,掠过十丈红毡,噗地跪到地上,道:"展梦白拜见谷主,请谷主恕在下鲁莽之罪!"
  他伏面在地,只听帝王谷主缓缓道:"你方才不肯陪礼,此刻为何拜倒?"语声仍是缓慢沉肃。
  展梦白道:"方才在下还未心服,此刻在下已觉羞愧,若不向谷主拜倒请罪,在下寝食难安!"
  话声方了,只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帝王谷主"已轻烟般飘到他身前,和声道:"请起来!"
  展梦白抬起头来,只见这一代奇人沉重的面容上,已露出一丝笑容,缓缓道:"小兄弟,你不认得我了么?"
  缓慢沉肃的声音,突然变为十分熟悉。
  展梦白身子一震,立时呆在当地,道:"原来是......是前辈你!"他骇然发现,帝王谷主使是黄衣人!
  所有一切疑团,刹那间都有了解释!
  难怪黄衣人武功那般高强,身世却又那般隐秘,原来他便是武林一代奇人"帝王谷主"!
  难怪黄衣人对"帝王谷"路径那般熟悉,只因他便是谷中主人!
  难怪他所传授的招式,恰巧是"帝王谷"中人武功的克星,只因武功本是他所创,他自然能破!
  难怪他定要先至少林寺一行,原来他是要请出天凡大师与玉玑真人,请他们证明自己与"情人箭"无关!
  他见到"朝阳夫人",故作不识,反而故意误认她是"烈火夫人"为的只是要"朝阳夫人"相信他和她们素昧平生!
  一时之间,展梦白心头万念奔腾,久久都说不出话来!萧飞雨更是满心惊诧,不知道他怎会认得自己的爹爹?
  天凡大师突地含笑而起,合十道:"水已落,石已出,善因已得善果,老衲也该走了!"
  玉玑真人道:"贫道的小徒,还和大师的高足守在山外,只怕他四人也要等得不耐烦了!"
  帝王谷主叹道:"为了在下的事,劳动两位远道奔波......"
  天凡大师笑道:"谷主如此说话,教老衲如何禁受得起,三十年前,若非谷主大力,我少林、武当两派,便要......"
  帝王谷主笑道:"往事已矣,大师何必再提。"
  一直木立未动的铁驼,突地大笑道:"谷主,我直到今日才服了你了,原来你每次坐关,人都走了出去!"
  他大笑接口道:"方才我还在奇怪,大师与真人是从那里来的,我一直守着入口,难道他们两位是天上落下的不成?如今我才想通,必定是这山腹中还另有一条秘道,谷主你每次也都是自这里出去的!"
  帝王谷主展颜笑道:"迟早总瞒不过你的。"
  铁驼指着展梦白笑道:"原来你还收了个这么好的徒弟,教给他武功,叫他来打我们,连飞雨都吃了败仗。"
  帝王谷主叹道:"飞雨在我处学了十多年武功,这位小兄弟却只学了数个月,飞雨,你也真该下下苦功了!"
  萧飞雨垂下头去,自己已噙着委曲的泪珠。
  她虽口中不言,心中却在暗忖:"你教给他的招式,什么时候教给我过,还当着别人说我不下苦功!"
  这倔强的女子,竟又动了好胜之心,暗中自语道:"迟早总有一天,我要打败他给你们看看!"
  她悄悄转身走了出去,说是要去找她的母亲。
  铁驼笑道:"看来这孩子又犯了性子了!"
  帝王谷主叹道:"她脾气若是不改,迟早总要吃苦的,小兄弟,看在老夫面上,要多多照应于她。"
  他话中显有深意,展梦白垂首应了。
  于是天凡大师、玉玑真人再次告辞,展梦白突地抬起头来,道:"蓝大先生之约,时候已经到了!"
  帝王谷主默然半晌,道:"小兄弟,你也要走了么?"
  展梦白道:"弟子事办完了,再来陪你老人家。"
  帝王谷主黯然笑道:"你一心想要寻仇,只怕去过蓝大先生处,再也不会来陪我的了,只望你早日复仇,再来这里!"
  展梦白垂首不语,心中却暗叹忖道:"你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我虽要复仇,也要报恩的。"
  突听铁驼大声道:"小兄弟,你的仇人是谁?"
  展梦白叹道:"在下的仇人,也是普天下武林众道的公敌,只是他究竟是谁,却没有人知道。"
  铁驼怔了一怔,道:"这是什么话?"
  展梦白当下将"情人箭"的始未故事说了出来。
  铁驼沉思半晌,突然大声道:"我同你打个赌好么?"
  展梦白道:"如何赌法?"
  铁驼道:"赌谁先查出"情人箭"的主人是谁。"
  展梦白道:"赌什么?"
  铁驼道:"我若胜了,你此后一生,每年都要在"帝王谷"耽上一半时间,你若胜了,我就......就随便你了。"
  展梦白朗然道:"一言为定!"
  两人各自伸出手掌,"啪"地互击一掌!
  天凡大师笑道:"铁施主虽然好赌,但赌得却极有道理,老衲虽然身在方外,也愿做个证人!"
  玉玑真人含笑道:"有少林掌门大师作证,你们这一场赌,赌得当真可说是轰轰烈烈,空前绝后!"
  铁驼转身道:"谷主,三日之后,小弟也要出谷一行!"
  展梦白道:"三日之后,在下再开始寻找!"
  铁驼大笑道:"好小子,连三天的便宜都不肯占,真不枉谷主大哥和我铁驼子唤你一声小兄弟!"
  展梦白躬身道:"请谷主代弟子向夫人及姑娘告辞,弟子此刻便要随大师及真人走了!"
  帝王谷主面上虽带着微笑,心情却甚是黯然。
  绕过铜炉,后面便是一间精室,陈设得苍而古雅,无论在任何一个角落,都寻不到一粒灰尘。
  室中又有一见较小的铜炉,帝王谷主轻轻旋转炉盖,铜炉便缓缓移了开来,露出了地道的入口!
  帝王谷主虽要再送,但却被天凡大师、玉玑真人再三劝阻,于是铜炉转阖,但地道中光一旯依旧。
  原来两面的小壁间,竟有珠光映出,玉玑真人微喟道:"这位萧谷主,当真是位奇人,贫道若非眼见,真不相信世上有"帝王谷"这样的地方!"
  他步履飘飘,有如乘风,但展梦白竟也能勉强踉住,地道蜿蜒而漫长,但他三人片刻间使到了尽头!
  尽头处藤萝如,掩住了出口,前面数株青松,松下一方青石,青石上还留着一只竹篮,几件素点,但四下已无人影。
  天凡大师当先跃出地道,目光转处,面色微变,脱口道:"他四人怎地不在这里,莫非此地也生出变故?"
  展梦白道:"怎知有变?"
  玉玑真人亦自变色道:"若无变故,他四人便是在这里等上一年,也不会随意走开一步的!"
  要知少林、武当门规最严,门下弟子随掌门人外出,当真是诚惶诚恐,永远不敢随意走动的。
  天凡大师皱眉道:"也许他们去方便了,亦未司知!"
  语声未了,面色突又一变!
  玉玑真人、展梦白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松下的蔓草丛中,骇然竟留有一只鲜血淋漓的断掌!
  掌是左掌,指甲宽而短,掌心满是厚茧。
  玉玑真人拾起手掌一看,道:"这绝非小徒的手掌,小徒们练的是武当绵掌,但此掌的主人,必定久练外家掌力......"
  他望了天凡大师一眼,突地顿住语声。
  天凡大师已变色道:"小徒无心,练得正是外家掌力!"
  玉玑真人道:"少林四大弟子,人人俱是一流高手,小徒们武功也还不弱,他四人若遇变故,当真是令人难以想像之事。"
  天凡大师面色凝重,缓缓道:"他四人合力,若还敌不过对方,对方是什么人物,老衲实也难以想像!"
  他两人俱都深知自己弟子的武功实力,四人联手,在武林中可称已少敌手,但如今四人失踪,无心断掌!
  这惊人之变,使得这两位名重武林的一派宗主,心里也不禁生出一阵寒意,不知道这荒山中兖竟隐伏着怎样的魔头?
  玉玑真人面色森严,捻须道:"灵风、灵石两人,生性最是谨厚,从未在江湖中结仇惹事......"
  天凡大师沉声道:"小徒们更是极少在外走动,绝不会有人踉踪寻仇......唉,多言无益,你我分头去找去!"
  玉玑真人一振衣袖,手抚剑柄,厉声道:"贫道已有多年未问世事,今日看来却少不得又要展一展剑锋了!"
  这位以"伏魔圣剑"名垂武林数十年的剑客,此刻显已动了真怒,双目精光闪动,眉宇间也隐隐泛出一阵肃杀之气。
  天凡大师缓缓道:"老衲看来也要重开杀戒了!"他见到爱徒的断掌,面上虽不能发作,心中却已怒极。
  山风吹啸,他两人衣衫随风而舞。
  展梦白见到这两位前辈名家的雄风豪情,心中也不禁为之热血奔腾,大声道:"两位可容晚辈效力么?"
  玉玑真人道:"好,你我三人,分途寻去,一见敌踪,立刻长啸示警,贫道要先走一步了!"
  语声未了,他已腾身而起,只见他飞扬的紫色衣袂在空中一闪,便化作一道紫线远远消失!
  天凡大师叹道:"玉玑真人雄风果然不减当年,此番"伏魔圣剑"重出江湖,群丑便又要遭劫了!"
  他袍袖轻拂,道:"小心从事,老衲也去了!"
  只听风声"呼"地一响,他身形已只仅剩下一点灰影?
  四山寂寂,风吹野树。
  展梦白满胸豪气,也不管暗中潜伏的是多么厉害的魔头,只要他手足能动,无论什么人他都敢斗上一斗!
  他大步而行,专选那草木阴湿黝黯之处行去,目光不住四下搜索,留意着四下的动静。
  天色渐暗,夕阳渐薄,终于没入西山。
  远处兽啸虫鸣,近处风吹草动,天地间充满肃杀之意!
  山风更寒,展梦白脚步渐快,突地,前面树影中似有火光一闪,在这凄清的荒山中,望之有如鬼火!
  展梦白精神一震,立刻跟踪而去,一连几个起落后,火光又自出现,飘飘忽忽,在暗林中蜿蜒而行。
  满山黑暗中,只有一点火光移动,使四下更添加了许多神秘诡异而凄冷的森森鬼气,令人几疑不在人间!
  但展梦白心中却一无畏怯,屏住声息,跟着火光而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山林突尽,前面一山阻路。
  那火光穿林而出,展梦白这才看清,这点火光竟是被一个满身灰白色的长毛,望之有如人形的怪物拿在手里的。
  自背后望去,只见这怪物居然也有手足,腰间围着一块豹皮,左手持火,右手却提着一只血淋淋的的山狼!
  展梦白纵然满身是胆,但荒山之中,骤见这种山魅僵般的怪物,他掌心已不禁为之沁出了冷汗!
  只见这怪物宽有三尺,长却只有五尺,看去虽像是方的,但身形之轻灵,却生像是能随风而动!
  "他"轻轻迈了两步,便走入山壁间的洞窟中。
  展梦白定了定神,方在考虑下一步的步骤,山窟中已亮起了火光,想见是那怪物竟已燃起了火堆!
  火光一起,洞中突地传出了一阵奇诡的笑声,笑声嘶哑而低沉,听来宛如虎豹喉间的吼声!
  凝神听去,笑声中竟夹杂着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展梦白心头猛然一跳,大惊忖道:"难道天凡大师、玉玑真人的弟子,便是被这怪物捉来的?"
  他掠到林边,对准方向,伏身望去。
  只见洞中果然升着一个火堆,火光映耀中,两个蓝衫道人,被倒吊在火堆左面,少林弟子,倒吊在火堆之右!
  他四人俱是满身鲜血,手臂倒垂在地下,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显见已受尽了折磨,耗尽了气力!
  那白毛怪物随手一撕,便撕下一片狼肉,在火上烤了一烤,猩臭的焦味,令人作呕!
  他面上竟也五官俱全,只是白毛更长,那一双眼睛,却锐利得有如刀锋一般,在白毛间闪闪发光!
  展梦白心里暗暗发寒,再也想不出这怪物是人?是兽?抑或是山精鬼怪,一时间竟不敢妄动!
  这白毛怪物将狼肉吃了一半,突地怪笑着说起话来,道:"小和尚、小道士,你们可要吃一块么?"
  声音虽难听,但的的确确是人类的言语。
  展梦白听得这怪物竟口吐人言,更不禁为之毛骨悚然!
  只听这怪物大笑几声,又道:"哦,我知道了,和尚道士是要吃素的,怎么能吃狼肉?"
  他笑声突顿,厉声道:"但肚子饿了,什么都得吃,你们知道么,我便吃过活蚯蚓、癞蛤蟆......"
  他语声中充满怨毒,突地将掌中狼肉塞到身旁的蓝衫道人嘴里,厉声道:"吃,吃,不吃宰了你!"
  展梦白心里只想作呕,那白毛怪人却在火堆前手舞足蹈地狂笑了起来,望着蓝衫道人呕得直流苦水!
  另一个蓝衫道人呻吟着道:"你......为何不杀了我们?"
  那白毛怪物咯咯笑道:"杀了你们,那有这么便宜,我要将你们折磨得不像人形,再也不会让你们死的!"
  蓝衫道人呻吟道:"我四人与你有何仇恨,你要......"
  白毛怪物厉喝一声,道:"没有仇恨,嘿嘿,数十年来,我受尽非人的痛苦,就是被你们这些人害的。"
  他凄厉地狂笑着道:"你可知道活蚯蚓的滋味么,来,老子让你们尝尝......"突地弯下腰去,在地上乱挖起来!
  这蓝衫道人望着他的三个同伴都已奄奄一息,突然大声道:"好,你先放了他们,我就告诉你!"
  白毛怪物霍然站了起来,道:"你先说出来我便放了他们!但你却要老老实实的说,若有一个字是假的,我就要让你们受一年的活罪!"
  蓝衫道人长叹道:"你问吧!"
  白毛怪物咯咯笑道:"三十年前,我已没有看过一个真的能守口如瓶的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敢不说的!"
  笑声突顿,大喝道:"帝王谷究竟在那里?"
  蓝衫道人道:"就在这昆仑山中!"
  白毛怪物道:"入谷的道路,如何走法?"
  蓝衫道人还未说话,他身旁的道人突地嘶声惨呼起来,道:"师兄,你......你万万不能说的,若是......"
  "是"字还未出口,白毛怪物已反手一掌,掴在他脸上,鲜血随手飞溅而出,这道人已晕厥过去!
  白毛怪物目中闪动着野兽般的怒火,狞笑着露出野兽般的森森白牙,道:"若有谁再敢多口,我便将他烤来吃了!"
  展梦白已忍无可忍,轻烟般的飞掠而出!
  那怪物犹在狞笑,突听身后有人厉声道:"回转身来,我不愿站在你背后偷偷杀你!"
  白毛怪物笑声突顿,目中涌出一股紧张的杀气,嘶声道:"玉玑老杂毛,是你来了么?"
  他声音忽然枯涩了起来,显见心头也甚是紧张,双手缓缓重落到膝上,却仍未回过头去。
  展梦白冷笑道:"我已足够杀你,用不着玉玑真人前来!"
  白毛怪物冷冷道:"天凡秃驴,原来是你!"
  他一面说话,一面在暗中调息真力,他深知别人绝不会在他背后出手,是以在未充分准备之前,绝不回头。
  展梦白道:"天凡大师也没有来,只有少爷我一人来了!"
  白毛怪物霍然旋身,野兽般的目光,箭一般射在展梦白的身上,然后,他目中渐渐露出惊异之色。
  他再也未曾想到,能无声无息掠到他身后的,竟是这样一个少年,呆了半晌,方自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展梦白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
  白毛怪物龇牙一笑,阴恻恻道:"老子是从地狱里来的魔王,专门来要你们这些臭杂种的命的!"
  闪动的火焰,在他身后必剥作响,一如地狱中的魔火,映得他的灰毛白牙,厉目红唇,更是狰狞可怖!
  这种面目在噩梦中已极为少见,何况活生生地呈现在跟前,常人只要看上一眼,苦胆都会骇破!
  那知展梦白却突地放声狂笑了起来,狂笑着道:"你是魔王活鬼,少爷我就怕了你么?"
  突地纵身一拳,直击这白毛怪物的面目,这浑身是胆的少年面前纵然真的有魔王出现,他也敢斗上一斗!
  白毛怪物狞笑道:"好大胆的小子,你真敢动手?"
  他眼见展梦白一拳击来,竟然不避不闪。
  那知展梦白拳势堪堪击到他面前,突地硬生生挫腕收招,脚下微错,刷地后退了三尺!
  白毛怪物大笑道:"原来你还是怕的!"
  展梦白厉声道:"我怕什么?"
  白毛怪物道:"你若是不怕,为何不敢打我?"
  展梦白狂笑道:"少爷我生平从未向一个不回手的人动过拳头,你纵是活鬼,我也不愿占你的便宜!"
  白毛怪物大笑道:"好小子,算你有种!"
  话声未了,迎面一拳击向展梦白,这一拳劈空击来,拳势未到,拳风已至,力道之强猛,当真是展梦白前所未见!
  便连蓝大先生那等功力武功,拳风似乎也无这般力道。
  展梦白心头一震,仰面一足,踢向他脉门。
  白毛怪物大笑道:"原来也是个庄稼把式!"反手一掌,横切展梦白足踝,变招之快,亦是惊人!
  那知展梦白突地藉势悬空翻了个身,双拳击出,抢入了白毛怪物中盘空门,直击他胸腹之间。
  方才他那一足,招式虽然平凡,但这一招招式变化之奇诡迅速,却大大出了白毛怪物意料之外。
  他怪啸一声,身子的溜溜一转,突地转到展梦白身后,大笑道:"这一招你往那里逃?"
  短短一句话中,他已接连拍出五掌。
  展梦白霍然转身,暴雨般击出五拳,拳拳俱是实招,硬拆硬拚,不避不闪,硬生生向对方击来的五招迎了过去!
  只听一阵拳掌相击之声,有如连珠闷雷,震人耳鼓!
  倒悬壁上的少林、武当弟子,俱都看得暗暗心惊,只当这五招硬拚过后,展梦白已将难支?
  那知那白毛怪物竟被展梦白拳风震得退了半步,狰狞的目光中,显出了根根血丝,厉喝一声,又是五掌拍出!
  他只当展梦白见了他那般强猛的拳风,必定不敢与他硬接硬拚,是以方才五掌,只用了三成真力。
  那知浑身是胆的展梦白,平生与人动手,从朱起过畏惧之心,竟硬碰硬攻出五拳!
  此刻他心中怒火与杀机并起,第二次五掌拍出,自已用了全力,掌风呼啸声中,口中厉声道:"再接老子五掌试试!"
  展梦白道:"试试就试试!"
  话声未了,又是闪电般五声连响,展梦白只觉身子一震,凌空翻了三个斛斗,跃落到火堆后。
  火堆旁的蓝衫道人,忍不住轻轻道:"你必定不是这怪物的敌手,还是乘隙逃走了吧!"
  展梦白道:"多谢道长!"
  蓝衫道人道:"帝王谷的入口,是在......"他只当展梦白真的要逃,是以故意说话去分白毛怪物的心神。
  那知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展梦白已纵身跃过了火堆,大声道:"老怪物,你也接我五招试试!"
  霎眼之间,但见他双手忽拳忽掌,招式忽刚忽柔,掌影拳影,漫天飞舞,一瞬间便已攻出五招!
  这五招二招是"天道人"的拳路,二招是"帝王谷主"所授,还有一招,却是他自己融会贯通而来。
  白毛怪物呆了呆,道:"好小子,好招式,你是那里学来的?"口中说出,手中已拍了五掌!
  展梦白道:"好招式么,再叫你见识见识!"
  他见了那四个少林、武当弟子所受的虐待,心中早已怒火上涌,招式不但奇诡,拳风更是猛烈。
  白毛怪物目光凝定着他手掌,见招拆招,见式破式,用的虽也是刚烈的招式,但身子却如蛇一般圆滑灵巧!
  展梦白暗暗忖道:"我只当天下武功高手,除了萧、蓝两人之外,便再无别人,那知却又突地钻出这么个怪物来!"
  他虽已明知自己不是这怪物敌手,但心中却绝无畏惧退缩之意,融合了蓝、萧两家的招式,全力拚斗。
  他招式虚虚实实,忽刚忽柔,当真是越打越奇,变幻莫测,那怪物更是武功奇妙,世所罕见!
  少林、武当弟子,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目定口呆,他四人虽是名门弟子,却也未见过这样的招式,一时之间,竟忘了倒悬之苦!第十章无肠情仇
  刹那之间,他两人又拆了数十招。
  展梦白暗奇忖道:"这怪物身法灵便,不在"帝王谷主"之下,拳风强猛,似乎犹在蓝大先生之上,但在我眼中看来,却总是觉得他还不是蓝大先生及"帝王谷主"的对手,这是为了什么?"
  思忖之间,右掌向那怪物左臂直劈而下,那怪物向左一侧,不等他再次出招,一拳自下向上撩起。
  展梦白曲肘躬身,连削带打,反腕一招"金丝绞剪",五指如钩如爪,斜擒对方的腕脉。
  两人招式俱是攻守兼备,点到即收,虽只两人相斗,但拳风掌影,却有如数十人交战一般。
  霎眼间又是数十招过去。
  展梦白突地恍然忖道:"是了,这怪物武功虽高,但招式间却少了"帝王谷主"的智慧,也没有蓝大先生那股刚烈的正气,是以他武功再强,也未见能是他两人的敌手,正如暴发户的财富再多,但却永远比不上世家子弟那种富贵清华之气,暴发户的气焰再高,见了世家子弟也只得退避三分。"
  他天赋有学武的才能,对于武功的见解,亦是精辟已极,一念至此,当下立刻放下了些心事。
  两人身形闪动,渐渐又退到火堆旁。
  突听火堆旁的蓝衫道人沉声道:"这怪物看来必是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的强仇大敌,兄台要小心了!"
  展梦白一刹时未会过意来,道:"道长此话何意?"
  白毛怪物怒道:"小杂毛,再多口就宰了你!"
  展梦白横步挡在这蓝衫道人身前,寸步不移。
  蓝衫道人道:"这怪物彷佛已看出兄台的武功,乃是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所传,是以一直未下杀手!"
  展梦白恍然道:"他想要从我这里,先看一看那两位前辈武功的虚实,再与他们动手时,心里便有数了,是么?"
  蓝衫道人还未答话,白毛怪物已厉声道:"不错!"
  展梦白狂笑道:"你连我都久战不下,那两位前辈武功不知胜我千倍万倍,你要与他们动手,岂非作梦!"
  白毛怪物嘶声道:"数十年来,老子专练对付他两人的武功,老子就不信战不胜他两人?"
  展梦白心中大奇忖道:"这怪物怎会与"蓝大先生"、"帝王谷主"同时有仇,他倒底是什么来历?!
  心念转动,口中却厉声道:"你再练十年,也不是敌手。"
  白毛怪物大怒道:"放屁!"
  喝声中他拳势突变,身形越变越是奇诡迅快,拳势越变越是沉重刚猛,十招过后,立时占得先机。
  只见展梦白的身形,似乎已在他拳风掌影包圊之中。
  蓝衫道人叹道:"阁下方才不逃,此刻已无法逃了!"
  展梦白大喝道:"四位宁折不侮,在下也非逃生惜命之辈,"逃走"两字,但望道长以后莫再说了!"
  他此刻虽已力渐不支,但气势仍然绝不示弱。
  蓝衫道人叹息道:"阁下若是贪生之辈,怎会到这里来,但贫道只觉我五人若是死在这怪物手里,岂非太过冤枉!"
  展梦白心里一惊,忖道:"不好,我怎地忘了向天凡、玉玑两位前辈示警通知,岂非误了大事?"
  一念至此,他立刻撮口长啸起来。
  方才他满心怒火,只想和这怪物一拚,终未想到求援乞助,此刻他气力已是不继,再想长啸示警,啸声已不能达远了!
  啸声缓缓消失,展梦白情况更是危急,他虽不顾自己生死,但却不能眼见他四人困自己之疏忽而死。
  一时之间,他心中大是焦急,招式更见散乱。
  白毛怪物冷笑道:"你鬼叫什么?"
  展梦白道:"你管得着么?"
  白毛怪物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他口中虽在说话,但招式却丝毫不见缓慢,身子转动之灵巧迅快,更是骇人听闻,当真是瞻之在前,忽而在后,瞻之在左,忽而在右,彷佛他只要心念一转,身子便随之转了过去,到后来展梦白只见四面八方,俱是他那白忽忽的影子,也不知他招式究竟是从那里发来!
  他力闯帝王谷,连斗高手,早已饥渴难忍,气力不支,此刻更是眼花缭乱,拚命护住全身,再无还手之力。
  蓝衫道人暗叹一声罢了,闭起眼睛,不忍再看。
  突听一声惊呼,他忍不住再张开眼珠,展梦白已翻身跌倒在地上,火光照耀下,他嘴角已淌出鲜血。
  白毛怪物叉腰立在他面前,冷笑道:"有种的起来再战。"
  他话未说完,展梦白已厉喝一声,翻身掠起,咬紧牙关,展动双拳,厉喝着扑了上去。
  白毛怪物轻轻避了几招,突地斜斜飞起一足,展梦白全力旋身,避开这一足,但肩头又着了那白毛怪物一掌!
  他身子摇了两摇,终于又跌了下去!
  白毛怪物冷笑道:"还要再战么?"
  展梦白一言不发,在地上连滚数滚,乘势翻了起来。急地攻出数拳,但拳势无力,已不足伤人。
  白毛怪物双手不动,连闪几拳,又飞起一足将他踢倒,那知他毫下迟疑,立刻挣扎着爬起,挥拳再斗。
  战到后来,他身上已满是鲜血污泥,但仍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咬紧牙关,挣扎着向那白毛怪物扑去。
  白毛怪物随手一掌,便将他击倒地上,沉声道:"你还要再打么?"虽是和方才同样一句话,但语气已大不相同。
  他虽然心肠毒辣,但此刻也不禁被展梦白这种悍刚烈之气所惊,少林武当的四位弟子,更是看的心弦震动,不忍卒睹!
  只见展梦白一抹嘴角鲜血,竟又缓缓站了起来。
  白毛怪物道:"你还敢再打?你难道是打不死的么?"
  展梦白嘶声道:"要打死我还无如此容易!"
  那蓝衫道人忍不住叹道:"阁下何必再战了,这怪物明明是存有戏弄阁下之心,是以不肯骤下杀手!"
  展梦白道:"他若不将我杀死,我便要拚到底!"
  惨厉的语声中,充满了不屈的勇气。
  白毛怪物道:"好!看你拚到几时?"
  突地拍出一掌,击在展梦白胸膛上,将他震得离地飞起,跌落在火堆旁。
  他身子落下了地,便再也不能动弹。
  白毛怪物冷笑道:"起来,起来,和老子再战三百回合。"缓缓走了过去,一足向展梦白肩头。
  那知展梦白突然翻过身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向火堆中滚了过去,白毛怪物武功虽高,但骤出意外,身子一个踉跄,也向火堆中跌了进去。
  展梦白生性宁折不辱,早已存下拚命之心,人在火焰之中,双手仍紧抱着他的右腿不放!
  那白毛怪物满身柔毛,连火星都碰不得,此刻立时被火焰烧了起来,他纵是铁人,也禁受不起。
  只声一声凄厉的惨呼,有如狼嗥。
  惨呼声中,白毛怪物的身子,冲天飞起,展梦白仍紧紧挂在他腿上,浑身衣衫头发,也沾满了火星!
  少林、武当的弟子,见了他这般悍饶勇,更是群相色变,反而将自身的痛楚,忘得乾乾净净。
  白毛怪物身子凌空一折,有如一团火球,斜斜落在火堆外,俯下身子,出手点中了展梦白肘间"曲池"大穴。
  展梦白双掌一松,他立时翻身扑倒,滚灭了身上的火星,狞笑道:"好小子,你真是不想活了!"
  他狠狠将展梦白提了起来,缓步走到火堆旁,接道:"老子就将你活活烤死,再让他们人肉的滋味。"
  他浑身已被火焰烧黑,再加上这刺耳的狞笑之声,那里还似人形,完完全全像个活鬼!
  只见展梦白的身子,已被他举到火堆上。
  展梦白近来内力大增,直到此刻,竟仍未晕厥,他若是晕厥,倒也好了,什么痛苦,他也感觉不到。
  但此刻他清清醒醒,这痛苦实是难以忍耐。
  他睁大眼睛,咬紧牙关,绝不呻吟一声。
  白毛怪物狞笑道:"好小子,果然有种,连老子一生中都从未看到过像你这样有种的人!"
  语声顿处,他手掌微微提起了些,又道:"你小子若是肯出口告饶一声,老子便放了你!"
  展梦白拚尽力气,大喝道:"放屁!"
  白毛怪物狞笑道:"好!"竟在洞窟内寻出一根弯弯曲曲满生铁,又满沾血迹的铁棍。
  这铁棍想来必是他鞭杀野兽之物。此刻他竟将之穿在展梦白衣衫里,举起铁棍,展梦白身子便倒悬而起。
  白毛怪物缓缓把铁棍伸向火堆,一面狞笑又道:"你胆子纵然是铁铸的,老子也要烧化了它!"
  深山寂寂,这洞窟又是在最最荒野之处,终年不见人踪,怎会有援救之人,展梦白眼见就要被他活活烤死。
  少林弟子目中已忍不住流下泪来,其中一人颤声道:"英雄的少年,你去吧,贫僧为你念经超生。"
  蓝衫道人亦是满面惊怖,满面泪痕,突地嘶声道:"我什么都愿说了,只要你肯放他下来!"
  白毛怪物道:"你先说......"将铁棍又沉低了些。
  蓝衫道人道:"在我等方才歇息之处,有个......"
  展梦白咬牙喊道:"你若说出,我死难暝目。"
  蓝衫道人叹道:"只要能救你,贫道不惜上刀山、下油锅,纵然犯下不听师命之罪,也顾不得了!"
  要知展梦白那铁一般的胆量,火一般的勇气,不但徼起了他们的热血,也折服了他们的心!
  这些轻易不肯服人的名门子弟,此刻只要展梦白吩咐一声,便不惜做出任何事来,甚至愿意为展梦白而死!
  蓝衫道人将心一横,只要能救展梦白,他什么事都不管了,大声接道:"那里有一间......"
  语声未了,突见一条人影,飞掠而来!
  他倒悬而望,在闪动的火焰中,看得也不甚清,但心头却已不禁大喜,狂呼道:"好了,好了,掌门师尊来了!"
  白毛怪物大喝道:"在那里?"放下展梦白,转过身去,他虽狂傲,但听得武当掌门来了,也不免有些心惊!
  少林、武当的弟子,却是大喜过望。
  就连展梦白心里,也突地恢复了生机。
  六个人一齐凝目望去,只见那人影直奔火光而来,霎眼间便已来到近前,骇然竟是萧飞雨!
  她身上穿的已不再是华服银衣,但却仍是男装打扮,褐衣褐裤,劲装疾服,身后背着一只小小的蓝布包袱!
  她看来似乎要离家出走,是以改作这般打扮,但人海茫茫,她又不知究竟要走到何处,便盲目走到这里。
  蓝衫道人看出来人并非他们的掌门师尊,却只是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少年,不禁大为失望,长叹起来。
  展梦白看到萧飞雨,心头却是一惊。
  只见萧飞雨已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那白毛怪物,神色虽然惊奇,却毫无畏惧,似乎她一生之中,也从不知道畏惧之事。
  白毛怪物也望了她半晌,突地裂嘴一笑,道:"小伙子,你究竟是男是女,黑夜之中,满山乱跑什么?"
  他显然以为萧飞雨与"帝王谷"毫无关系,是以话声并不凶恶,只是他纵然和善,那样子在黑夜中也足以吓得死人!
  萧飞雨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大声道:"你究竟是人是鬼?黑夜之中,躲在这里干什么?"
  白毛怪物大笑道:"看你白白嫩嫩,想不到胆子倒也大的很,竟敢在老子面前如此说话。"
  萧飞雨柳眉一挑,大怒道:"你是谁的老子,姑娘我才是你的老子哩!"她目光始终未曾转向别处,也未看到展梦白等人。
  白毛怪物咯咯笑道:"自称姑娘,却又要做人的老子,这样的怪事,老子一生中倒也未曾见过。"
  萧飞雨道:"你做我儿子都不配,敢自称老子?哼,看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否则姑娘倒要教训教训你!"
  她生性豪放,不但话没遮拦,神情也毫无戒备之意。
  展梦白嘶声道:"这......你快逃命去吧!"
  他本想说:这与你爹爹有仇,但又怕白毛怪物知道,她便是帝王谷主之女,便要骤下毒手,是以话说一半,又忍了回去。
  萧飞雨这才见到展梦白,身子蓦地一惊,大惊道:"你......你怎样了?"肩头微耸,便待掠上前去。
  那知白毛怪物横身一步,便已挡在她身前,哈哈笑道:"妙极妙极,原来你也认得他的!"
  萧飞雨厉声道:"是你将他打伤的么?"
  白毛怪物道:"看你着急成这付样子,莫非他是你老公不成,唉,可惜!可惜!年纪轻轻,就要做寡妇了!"
  萧飞雨怒骂道:"放屁!"扬手一掌拍去。
  展梦白着急道:"你与他动手作什,快逃吧!"
  萧飞雨大声道:"用不着你担心,我也不会逃的。"身形游移间,一连拍出四掌,分击对方前胸四处大穴。
  白毛怪物大笑道:"你两人倒是天生一对儿,死不卖帐的脾气,老子索性成全了你们,让你们死在一起。"
  说话之间,脚步不离方寸,便已避开她四掌。
  展梦白道:"此事与她无关,你放她走吧。"
  白毛怪物笑道:"她也和你一样,不会走的。"身子突地的溜一转,飘飘的身影,便将萧飞雨圈在中间。
  萧飞雨道:"好怪物,你的武功倒不错嘛!"
  她口中虽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心头已大是震惊,奋起精神,双掌连环劈击而出,倏忽之间,连攻七掌。白毛怪物哈哈笑道:"小姑娘,你的武功也不错嘛?"
  身形飘飘而闪,也不出手还击,怪笑又道:"但你武功却还不如你老公,比老子更差得远了。"
  萧飞雨听得人人都说她武功不如展梦白,心头更是恼怒,大喝道:"教你见识见识姑娘的武功!"
  喝声之中,全力劈出三掌,这三掌招式奇诡,凌厉无俦,果然逼得那白毛怪物不得不急退三尺。
  萧飞雨大笑道:"怎样......"
  话声未了,忽见白毛怪物的目光之中,闪出了一片凶光,彷佛恶魔猛兽,要择人而噬的模样!
  展梦白大喝一声:"他已认出了你的武功,快逃吧!"
  喝声惨厉,萧飞雨身子不由得颤了一颤,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口里向展梦白问话,眼睛仍瞧着白毛怪物。
  只听白毛怪物缓缓道:"你是帝王谷中的人么?"
  他咬牙切齿,每个字像是自齿缝里迸出来的。
  萧飞雨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白毛怪物道:"是就宰了你!"
  萧飞雨大喝道:"是!"挺起胸膛,半步不让。
  白毛怪物道:"萧王孙是你什么人?"
  萧飞雨厉声道:"你这怪物,也配叫他老人家的名字。"一把扯落背后包袱,重重摔到地上,忽地扑了过去。
  白毛怪物轻轻一闪,避过她迎攻而来的三掌,冷笑道:"听你说话,他是你爹爹么?"
  萧飞雨掌势不停,大声道:"除了他老人家,还有谁配作我的爹爹!"又是七掌击出,掌掌落空。
  蓝衫道人暗叹一声,忖道:"罢了,想不到这女子也是这样的脾气,看来她也要吃苦当下闭起眼睛,不忍再看。
  展梦白更是焦急,只听白毛怪物仰面大笑:"妙极妙极,宰了女儿,还怕老子不出来么!"
  笑声之中,充满了怨毒与仇恨,出手反击过去!
  他只避不攻,萧飞雨已是将他无可奈何,此刻这一出手反击,萧飞雨自然更是难以抵挡。
  白毛怪物似乎已对萧家人恨之入骨,连招式之中,都满蓄仇恨,无一招不是攻向萧飞雨的要害。
  展梦白双手伏地,挣扎着蹲了起来,反手支着背后衣衫中插着的铁棍,突然大声道:
  "攻他左胁!"
  他知道萧飞雨绝非这怪物的敌手,是以便在旁边留意观察白毛怪物招式中的破绽,但望能助萧飞雨一臂之力。
  只见萧飞雨冷笑一声,急地怕出两掌,却偏偏攻向那白毛怪物的右胁,显然不愿领这个情。
  她舍了空门,当其锋锐,手掌方自拍出,已被白毛怪物双掌锁住,但觉手脉一麻,全身劲力顿失。
  展梦白扑地一跤跌在地上,失声长叹道:"你......你这是何苦,难道真的要和自己过不去么?"
  萧飞雨大声道:"不用你管,你武功再好,也......"
  话声未了,已被白毛怪物点了三处大穴,再也作声不得!
  就在此刻,乱山间突地响起了一阵呼唤之声,道:"飞雨,萧飞雨......听阿姨的话,还是回来吧!"
  萧飞雨面上泛起了一阵凄苦悲哀之色。
  白毛怪物望着她的面色,道:"那是在唤你么?"
  萧飞雨狠狠地望着他,目中似乎要喷出火来。
  白毛怪物大笑道:"妙极妙极,萧家人又来一个。"
  当即放声大喊道:"萧飞雨在这里,已被老子抓住了。"
  远处呼唤之声顿了一顿,方自又有惊喝之声传来,道:"什么人敢欺负萧飞雨,难道不要命了么?"
  呼声渐响,显见呼唤之人已在全力赶来。
  萧飞雨知道阿姨也绝不是这白毛怪物的敌手,心里也不禁大是惊吓,却苦于作声不得。
  她与展梦白都是一样的脾气,拚命送死都无所谓,但见了别人冒险犯难,却着急的很。
  但此刻她纵然出声喝止,也来不及了。
  只见一条白衣人影,闪电般飞掠而来,一面大喝道:"飞雨,飞雨,你在那里?是谁欺负了你?"
  白毛怪物喝道:"在这里!"
  喝声未了,那白色人影已掠到他面前,见到他的形状,也呆了一呆,道:"你......你是什么东西?"
  这人满身雪白的衣衫,发鬓蓬乱,颜色憔悴,正是展梦白曾经与她在万花园中交手的白袍妇人。
  她显然是因萧飞雨突然出走,而追寻过来的,此刻情急之下,也不管对方是人是鬼,便向萧飞雨跑了过去。
  她一把抱起了萧飞雨的身子,颤声道:"飞雨,飞雨......你受伤了么?快告诉阿姨!"
  萧飞雨心情激动,口中虽然不能说话,目中已流下泪来。
  展梦白见她抱起了萧飞雨,那白毛怪物竟不阻拦,心里不禁大是奇怪,他身后四人,更是疑惑不解。
  那白毛怪物却像是呆了一般,目光痴痴地望着那白袍妇人,突然大喝一声,张臂向她抱了过去!
  白袍妇人大惊之下,反手挥出一掌。
  她这一掌原是随手而发,那知却着着实实的打在白毛怪物的脸上,而那白毛怪物着了一掌,竟也不还手!
  这一来不但展梦白等人心中大奇,萧飞雨也惊的呆了!
  只见那白毛怪物手扪着脸,仍然痴痴地望着白袍妇人,目光之下,竟明显地呈现一种激动的爱慕之意。
  萧飞雨未失知觉,大奇忖道:"莫非这怪物爱上阿姨了?"
  白袍妇人也被他看得心头恼怒,红生双颊,眼睛不敢看他,口中厉声道:"你敢走进一,我便要你的命!"
  白毛怪物面上竟然毫无恼怒之色,又自缓缓张开双臂,颤声道:"南燕,你......你难道不认得我了?"
  白袍妇人身上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面上满现惊怖之色,抬起目光,颤声道:"你......
  你是谁?"
  白毛怪物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道:"你不认得我了!你不认得我了!"语声激动,几不成声。
  白袍妇人脚步踉跄后退,面色越来越是惊恐,颤声道:"不要再走过来,我不认得你,不认识你......"
  白毛怪物凄然一笑,道:"难怪你不认得我了,这二十年来,我受尽了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
  他语声渐渐激动,接道:"二十年来,我几乎不知道盐的滋味,因为没有吃盐,我身上都长满了白毛。"
  他越说越是激动,突地用双手在面上乱扯,他面上的白毛,多已烧焦,此刻便纷纷随手而落。
  白袍妇人突地张大了瞳孔,目中现出了异样的惊布,嘶声道:"是你......是你......
  你没有死......"
  白毛怪物颤声道:"我没有死,我没有死......你......你认得我了么......"他似是因为心头狂喜,语声反是激动。
  白袍妇人突地放声痛哭了起来,痛哭着向他扑了过去,张开双臂,紧紧勾着他的脖子。
  白毛怪物也紧紧抱着她,丑怪的面上,满布泪痕,道:"想不到,想不到......我终于见着你了......"
  展梦白、萧飞雨、武当道人、少林弟子,一齐惊得目定口呆,做梦也想不到事情竟会突然变到如此情况。
  长久良久,白袍妇人方自松开手掌,道:"告诉我,告诉我,这些年来,你究竟在那里?"
  白毛怪物长长叹息了一声,道:"那一年的事,你还记得么,我被蓝天和杜云天逼得无处容身......"
  白袍妇人道:"你怕连累了我们,便偷偷走了,我到处找你,后来才知道你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白毛怪物满面怨毒,道:"我身上受了蓝天的掌震之伤,又被杜云天一掌震落在万丈绝壑之下,江湖中人,谁都以为我已死了,他们只道"中条七恶"已死得乾乾净净,一个不留,那知我却偏偏又活了下来,哈哈......此事若被江湖中人知道,他们面上不知要作何表情了?"
  展梦白心头一凛,大惊忖道:"原来这人便是真的"无肠君"金非,原来"无肠君"金非真的未死!"
  他想起了那日在黄山之巅,孙玉佛假扮"无肠君"金非之事,那时他却再也想不到有一日竟真的见到金非的面目。
  只见"无肠君"金非仰天狂笑一阵,道:"我等了二十余年,留下了这口气,为的就是要看看他们那种表情。"
  他一把握住白袍妇人的肩头,接道:"你记得么,我说过我要复仇,此刻我复仇的日子已经到了..."
  白袍妇人缓缓垂下头去,默无一语。
  "无肠君"金非又道:"那日我跌下绝壑,也自份必死,那知绝壑之下,竟是一片泥沼。我身子跌入泥沼中,虽然侥幸未死,但已伤重难支,眼看又要病死、饿死在那终古无人的绝壑之下。那知那沼中的污泥,竟有一种神奇的药力,我在泥中躺了数日,不但未死,伤势反而渐渐好了。"
  白袍妇人抬起头来,大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无肠君"金非道:"本来我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是以二十年来,我不断去苦思摸索,终于被我探出来了。"
  白袍妇人道:"我不懂......"
  "无肠君,"金非道:"原来那绝壑的两旁山壁之上,虽产各种草药,只可惜地势太险,飞鸟难渡,谁也采不到。于是那壁间药草,自生自落,俱都落人了绝壑之中,经过风吹日晒雨打,药草便渐渐腐烂,变为污泥。千古以来,也不知有多少种灵奇的药草,落下绝壑,终于将壑底变成了一片泥沼。这许多种药草本就各见妙用,此刻融为一体,又经过千百年的淘酿,自然就生出了灵妙的药力。这种天然炼成的药力,当真比世上所有的疗伤圣药都要强胜得多,再重的伤势,在泥里泡上几天便会好了。"
  众人越听越是惊奇,想不到世上竟有这般奇事。
  展梦白暗惊忖道:"蓝大先生掌力是何等惊人,他受蓝大先生一掌,又被"离弦箭"震落悬崖,受伤之重,可想而知,这样的伤势,居然也能治好,那壑底污泥的妙用,岂非骇人听闻?"
  要知那污泥乃是融合了千百种药草,经过了千百年时间,提精炼萃,淘酿而成之物。
  世人纵能将千百种药草全部采齐,也无法活上千百年炼药--大自然的神奇魔力,有时确非人力能及!
  白袍妇人,亦是耸然动容,幽幽长叹一声,道:"这二十年来,你都生活在那泥沼中么?"
  "无肠君"金非身子突地一阵颤栗,似乎又想起了在泥沼中所过的生活,缓缓道:"不错,二十年来,我一直在那里,睡在泥里,醒也在泥里,吃的是泥中的蚯蚓蜥蜴,喝的是泥中的泥水,我心里只想着报仇,只要一想到报仇的快乐,蚯蚓就变作了珍馐,泥水也变作了美酒!"
  展梦白只听得心头一寒,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萧飞雨更是全身颤抖,几乎忍不住要呕吐出来。
  白袍妇人眼一合,目中簌簌流下泪来,轻轻抚摸着金非的手掌,道:"......你好苦......"
  展梦白看得又不禁奇怪,不知萧飞雨的阿姨,怎会对他如此亲密关切,只因事情演变之奇,已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只见"无肠君"金非凄然一笑,道:"那种生活,岂是"苦"之一字所能形容,那时我生活简直连狗都不如。"
  他突地挺起胸膛,大声道:"但我却在那泥沼之中,练成了绝世的武功,我不信世上还有谁能是我的敌手!"
  展梦白恍然忖道:"难怪他身法奇诡灵便,宛如云中之龙,水中之鱼,原来他是以如此痛苦换得来的。"
  要知他终年在泥中行动,泥中练武,经过二十年的苦练之后,将泥中练成的身法在地上施展,自是奇诡灵活,无与伦比,只是若要练成此种武功,所牺牲的代愤,的确太大了些。
  白袍妇人幽幽叹道:"多谢苍天,你终于逃了出来。"
  "无肠君"金非道:"我化了二十年的心血,才在那高达万丈的山壁上,打出一条出路。"
  白袍妇人颤声道:"二十年来......二十年......我虽然没有看到,也可想到你那时所下的决心,所吃的苦头......"
  金非黯然道:"莫说二十年,就是短短的一时,也难以忍受......"
  白袍妇人流泪道:"我知道......"
  金非道:"那山壁高达万丈,壁上所生药草,又不足藉力,我只有在壁上钻洞,作为落足换力之处。但山高万丈,石质坚硬,那工作之困苦使得我不止一次想要半途而废,索性死在哪里算了。但我心里记着那刻骨的仇恨,也记着你们,这种刻骨的仇恨与思念,使我终于克服万难,逃出深渊!"
  展梦白暗叹忖道:"受尽痛苦,历尽折磨,九死一生之下,才算逃出深渊,我若是他,只怕也要变得疯了!"
  一念至此,不禁对他方才所作所为,大起宽恕之心,只因他脾气虽然刚烈,但心肠却甚是宽厚。
  白袍妇人黯然道:"若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你......"
  金非厉声道:"我要复仇,第一个要找的便是萧王孙。"
  白袍妇人大惊道:"你......你与他有何仇恨?"
  金非道:"我一入江湖,便听得萧王孙这霸占了我的姝子,也将你......你......"
  他狂吼一声,接道:"我听得此事,便立刻赶来这里,只恨我不知入谷的道路,否则那只怕此刻已死在我手里!"
  他目中又自暴射出愤怒的火焰,突然伸手指向萧飞雨,厉声道:"我不但要将萧王孙碎万段,也要将这贱人杀死!"
  白袍妇人颤声道:"你......你要杀她?你知道她是谁么?"
  金非道:"我知道她是萧王孙的女儿。"
  白袍妇人凄然点了点头,道:"不错,她是萧王孙的女儿......"突地反手一掌,将金非打了个踉跄!
  金非呆了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白袍妇人嘶声道:"你可知道她也是你亲生妹子的女儿?你不但要杀我们的恩人,还要杀你亲生的侄女!"
  金非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情势至此又是一变,展梦白、蓝衫道人、少林弟子,更是目定口呆,萧飞雨更是惊得面目变色,这"怪物"竟会是它的舅父!
  只听白袍妇人凄然道:"自从江湖中传出了你死去的信讯,我们就变得无家可归,到处逃命。"
  金非惨呼道:"为什么?"
  白袍妇人道:"你自从出道江湖,手上就不知染了多少血腥,结了多少仇人,你死了后,他们怎会不来寻仇?"
  金非黯然垂首,道:"是我害了你们......"
  白袍妇人道:"那时六奇身染重病,我又有了身孕,只剩下八妹一人,怎么能抵敌得住别人,只得......"
  金非颤声道:"你......你说你有......有了身孕?"
  白袍妇人垂首道:"你走后一个月,我就知道了。"
  萧飞雨又是一惊;这"怪物"竟是她阿姨的丈夫!
  只见金非双拳紧握,嘶声道:"孩......孩子在......在那里?!
  白袍妇人突地抬起头,道:"你的孩子若不是幸得萧王孙出手相救,此刻我母女早已死了。"
  金非蹊地坐到地上,道:"他......他救了我的孩子?"
  白袍妇人道:"他不但救了你的孩子,还救了你的兄妹!"
  金非仰面向天,道:"苍天呀苍天,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白袍妇人惨然道:"那时我们一个病人,一个弱女,一个孕妇,被仇家追得无处投奔,便逃到这昆仑山里。"
  金非道:"这一路,你们......必定也吃尽了苦!"
  白袍妇人道:"我们逃到昆仑山里,只当已是安全,那知"金陵三杰"、"拦江双鱼",竟也直追到昆仑山中。"
  金非切齿道:"好狠的人!"
  白袍妇人幽幽一叹,道:"你对他们,又何尝不狠?"
  金非面色微变,垂下头去,道:"后来怎样了?"
  白袍妇人道:"我们病弱妇孺,怎会是他们的敌手,竟被他们赶入了绝路,而那时我已将临盆了。"
  金非仰天叹了口气,道:"是......是谁救了你们?"
  听到这里,他心里已知必是"帝王谷主"出手拯救,但口不随心,仍然问了出来。
  白袍妇人道:"就在那生死俄倾之间,萧王孙突然现身,驱走了"金陵三杰"那些人,将我们救入谷里。"
  金非黯然半晌,突又厉声道:"他纵然于我有恩,也不该挟恩示惠,将八妹......将八姝逼作他的偏房!"
  白袍妇人轻叹道:"你又错了,八姝是自己爱上了他,他不忍拒绝,才和八姝成婚的,用的也是正室之礼!"
  金非道:"真的......真的是如此?"
  白袍妇人道:"他不但对八妹体贴关心,对六哥和我,也没有话说,否则像六哥那样的脾气,还会留在谷里?"
  展梦白暗叹忖道:"想不到铁驼竟是他的兄长!"
  金非黯然低垂着头,道:"错了,错了......"
  白袍妇人凄然道:"错了,错了,你早就错了,你既不该加入"中条七恶",助桀为虐,也不该不分皂白,冤枉了好人!"
  金非彷佛呆了一般,口中犹自喃喃道:"错了!错了!"
  白袍妇人展颜笑了笑,道:"你既然知道错了,便不该再去寻人复仇,也不要在江湖中混了。!
  她目中现出了美丽的憧憬,缓缓道:"我们去寻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渡过这一生,什么事都不要管了。"
  金非霍然抬起头来,道:"我女儿呢?她在那里,我......我从来未曾见过她,她只怕还不知道有我这样个爹爹?"
  白袍妇人身子突然震颤了起来,道:"她......她......"
  金非面色大变,道:"她怎么样了?"
  白袍妇人目中流下泪来,道:"我从小便没有爹娘,也不愿她做个无父的孤女,生下她后,我便将她......"
  金非厉声道:"你将她怎样了?"
  白袍妇人垂首道:"我已将她送给萧王孙做女儿,她不但不知道有你这爹爹,也不知道我......我是她......母......亲!"
  萧飞雨大惊忖道:"原来曼风姐姐竟不是大夫人生的,而是阿姨和......和他的嫡亲女儿......"
  只见"无肠君"金非如被天雷所击,震得呆在地上,良久良久,方自黯然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白袍妇人道:"知道什么?"
  金非道:"我知道我在江湖中声名太坏,你不愿她有我这样的父亲,宁可将她送给别人。"
  白袍妇人面色惨淡,垂首不语。
  金非突地嘶声喝道:"但我的女儿,却绝不能送给别人,我纵然拚了性命,也要将她要回来!"第十一章忠肝铁胆
  喝声之中,他已翻身跃起,正待狂奔而去。
  白袍妇人大声道:"她已不在"帝王谷"了!"
  金非顿住脚步,道:"她到那里去了?"
  白袍妇人道:"她已嫁了丈夫,随她丈夫走了。"
  金非大声道:"你为何不跟着她去,日后她若是受了别人欺负,你连知道都不知道,你放得下心么?"
  白袍妇人目中泪珠,簌簌而落,显见心中亦是悲痛已极,口中却也大声道:"有什么不放心的。"
  金非怒道:"你放心我却不放心,快将我女儿找来还我,她若是受了丝毫损伤,我便要......便要......"
  白袍妇人一抹泪痕,厉声道:"你便要怎样?"
  金非呆了半晌,仰天叹了口长气,缓缓道:"南燕,你我二十年不见,见面之后,你便要和我争吵么?"
  白袍妇人垂首黯然半晌,缓缓道:"你放心,以她的武功智慧,绝不会吃人亏的,是以我没有跟她,却来寻飞雨。"
  直到此刻,她心里似乎才想起别人的存在,目光扫过,歉然道:"飞雨,阿姨一时兴奋,竟忘了你了。"
  她手掌微挥,便解开了萧飞雨的穴道,将她扶了起来,轻叹道:"傻孩子,你有什么事想不开,竟要偷偷逃了出来!"
  萧飞雨半晌没有出声,白袍妇人轻抚着她的肩头,道:"还是回去吧,你爹爹......"
  萧飞雨突然大声道:"我不回去!"
  白袍妇人皱眉道:"你不回去?难道......难道你要......"
  转目瞧了瞧展梦白,轻轻道:"难道你要跟着他?"
  萧飞雨想也不想,大声道:"我要跟着舅舅和你。"
  白袍妇人果了一呆,金非却已大笑道:"好极了,你就跟着我吧,我丢了个女儿,又得回一个,总算两不吃亏了!"
  萧飞雨道:"阿姨,你答应我么?"
  白袍妇人轻叹道:"阿姨自然答应,但......但你难道不想想你爹爹和妈妈,他们失去你,必定寂寞的很。"
  金非大声道:"我们失去女儿,难道就不寂寞了么?"
  白袍妇人叹道:"无论如何,我们也该先回"帝王谷"去,告诉她爹爹一声,你也该去看看六哥和八姝。"
  金非凄然长笑道:"八姝嫁给了萧王孙,我还去看她作什么,难道要我去叩谢萧王孙的大恩么?"
  笑声顿住,面上变作黯然神色,接道:"老六更是从来不愿见我,他和我从小就是对头,我也不愿见他。"
  白袍妇人道:"无论如何,他总是你的亲生兄长,他表面虽然对你不好,其实心里总是关心你的。"
  金非冷笑道:"我虽是他的兄弟,他却不止一次要杀了我,我处处提防着他,心里对他一直怕得要死。"
  他突地仰天狂笑数声,接道:"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怕他了,只怕他做梦也想不到,我武功已比以前强了十倍!"
  萧飞雨眼波转动,道:"舅舅,你武功肯教我么?"
  金非大笑道:"自然要教给你的,我若不肯教你武功,只怕你也不肯跟着我了,外甥女,你说是么?"
  萧飞雨被他说破了心事,面颊微微一红,垂下头去,牵着白袍妇人的衣袖,道:"舅舅不肯入谷,我们走吧!"
  白袍妇人道:"现在怎么能走?"
  金非大声道:"现在为何不能走,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愿入谷,你还要入谷去么?"
  白袍妇人长长叹息一声,道:"我纵不回去,但也不能将这几个受了伤的人留在这里。"
  金非喝道:"你放心,他们死不了的。"
  他目中突又闪起杀机,缓缓道:"但我在这里还有个约会,等他来了,我们立刻就走......"
  话声未了,突地大喝道:"来了!"
  众人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一条人影,自黑暗中飞奔而来,见到这里的情况,骤然顿住脚步。
  夜色中只见他面如满月,颔下无须,身上衣衫,剪裁得极是精致,巧妙地掩饰了他略显臃肿的身躯。
  他,骇然竟又是那"天巧星"孙玉佛!
  展梦白一见此人,便觉怒从心起,只见他虽然满面惊诧,却仍强笑道:"金老前辈可寻着了入谷的道路么?"
  金非面色阴沉,短短道:"没有!"
  孙玉佛千灵百巧,虽不知道这白袍妇人便是金非的妻子,但已隐隐觉得此刻的情势有些不妙。
  于是他面上笑容更是恭顺,道:"晚辈在那边转了一圈,也未发现入谷的道路,生怕前辈久等,便赶回来了。"
  金非不动声色,故意长叹道:"我此刻心里已有些怀疑,不知你说的话可是真的,萧王孙似乎不像那么可恶的人。"
  孙玉佛正色道:"此事千真万确,晚辈已打听得清清楚楚,那萧王孙的确侵犯了前辈的夫人与令妹。"
  语声微顿,长叹又道:"晚辈闻得此事后,心里的确义愤难当,曾在象山之巅,要家师蓝大先生出来主持公道。"
  展梦白大怒忖道:"原来此事又是他造的谣。"
  金非静静地听他说话,也不插口。
  只见孙玉佛摇了摇头,又叹道:"那知他不但不肯出手,反将我逐出门墙,晚辈悲愤之下,狂奔下山,想不到竟在山下遇着了前辈,更想不到前辈不但未死,反而练成了绝世的武功,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萧王孙看来必是恶贯满盈,苍天才教晚辈恰恰遇着前辈。"
  金非道:"看来你当真是条好汉子。"
  孙玉佛垂首道:"前辈过奖了。"
  金非指了指萧飞雨,道:"你可知道她是谁么?"
  孙玉佛抬头望了两眼,道:"在下眼疏的很。"
  金非冷冷道:"她便是萧王孙的女儿。"
  孙玉佛面色蓦地一变,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
  金非又指了指白袍妇人,道:"你可认得她是谁么?"
  孙玉佛面无血色,道:"晚辈......晚辈......"
  金非冷冷道:"她埂是我的妻子。"
  孙玉佛强笑道:"夫人......夫人......你......!
  金非突地暴喝一声,怒道:"好个造谣生事的奴才,竟敢在老夫面前胡言乱语,你还要命么?"
  孙玉佛满头大汗道:"晚辈只怕是一时听错了......"突地掉转身形,拔足狂奔而出!
  金非冷笑道:"你纵然胁生双翅,也逃不掉的。"
  语声中他身子已贴地飞去,孙玉佛耳畔只听风声"嗖"地一响,"无肠君"金非已冷冷站在他面前?
  他机伶伶打了个寒噤,膝盖颤抖,一步步向后退了过来,口中强笑道:"前辈既然不信,晚辈......"
  金非怒喝道:"跪下来!"
  孙玉佛当真聪明已极,明知自己动手也不行,果然"噗"地跪了下来,丝毫迟疑都没有。
  金非厉声道:"你自杀还是要我动手!"
  孙玉佛汗流如雨,仍然跪在地上,颤声道:"晚辈......晚辈虽然错了,但......"突见金非身后急地掠来一条人影。
  这人影身法之快,无与伦比,带起一溜青蓝色的剑光,宛如惊虹掣电,经天而来,一闪便到了跟前!
  孙玉佛目光动处,辨清了这条人影,精神立刻一震,突地大声道:"你要杀便将我和那边武当、少林的弟子一齐杀死,我绝不皱眉头。"
  金非怔了一怔,突听身后冷冷道:"他动不了手的!"
  金非霍然转身,只见一个清逸出尘的道人,冷冷站在他眼前,掌中长剑,碧如秋水。
  那边倒悬着的蓝衫道人大喜呼道:"师傅真的来了。"
  金非微微吃惊,道:"你就是武当派的掌门人么?"
  玉玑真人目光森寒,缓缓抬起长剑,道:"请。"
  白袍妇人急道:"真人请慢动手......"
  展梦白也大喊道:"前辈,此事其中有了误会......"
  两人同时大喊,语声相混,反而谁也听不清楚!
  孙玉佛大声道:"前辈高徒已多重伤,再迟便来不及。"
  玉玑真人眼见自己门下弟子身受酷刑,早已怒火填膺,眉宇间杀机闪动,冷冷道:"你还不动手?"
  白袍妇人大声道:"真人,此事......"
  "无肠君"金非厉叱道:"他不问皂白,便要动手,难道老子还怕他么?......
  老杂毛,你小心了!"
  暴喝声中,双掌齐出!
  玉玑真人剑锋一展,身随剑走,自左至右,盘旋半圈,突地轻飘飘挥出一剑,寒光直削金非肩头。
  金非的身子滑溜一转,突地到了他身后,双掌挥动之间,便已攻出七招,掌风激厉,令人心惊。
  玉玑真人沉声道:"难怪如此张狂,果然武功不弱。"
  回身一剑划破掌风,点点剑花,暴雨般洒了出来。
  刹那之间,但见森寒的剑气,直冲霄汉,匹练般的剑光,漫天飞舞,一柄长剑,如有千锋。
  "无肠君"金非身形闪动在剑气之间,身法之奇诡迅快,便是玉玑真人见了,也暗暗吃惊。
  只见他招式开阔凌厉,身法却是飞灵闪变,也不知是那一门那一派的武功,却比任何门派的武功都要奇诡。
  玉玑真人剑走轻灵,剑势绵密,已将武当"七十二式连环剑",施展得有如天河之水,源源自来。
  两人身法,俱都迅急无俦,刹那之间,数十招已过。
  "无肠君"金非目中精光闪闪,招式间带着一种不司形容的悍野气,宛如荒山中的怪兽。
  玉玑真人长衫飘飘,剑光霍霍,剑势虽连绵不绝,但身法却仍在潇洒俊逸中带着一种雍容华实的风度。
  白袍妇人心里又急又怒,知道两人这一动手起来,谁也分不开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但无论是谁伤了,俱是严重异常之事。
  只见玉玑真人剑法越来越快,一剑未了,一剑跟出,到后来人剑几已合成一体,将金非团团围住。
  "天巧星"孙玉佛目光乱转,乘着众人注意力全被这场惊心动魄的巨斗吸引,悄悄溜走了过去。
  "无肠君"金非耳听四路,眼观八方,突地暴喝一声:"那里逃?"身子一斜,自剑法中冲了出来。
  他心里已对孙玉佛愤恨已极,怎肯容他逃走。
  那知玉玑真人长剑挥处,"笑指天光",匹练般的剑光,便将他身形拦住,跟着又是三剑挥出!
  "无肠君"金非怒喝道:"好杂毛,你竟敢拦我。"
  他暴怒之下,左掌突地一翻,五指如钩,竟抓住了剑锋,左掌贴剑而出,直击玉玑真人胸膛。
  玉玑真人,捏诀的右掌立刻迎出,接住了他的掌势。
  只听"砰"地一声,双掌相击,两人身形俱都一震,向后跌倒,长剑"当"地落到了地上!
  玉玑真人向后踉跄退了几步,斜斜倚到山壁上,面色变得纸一样苍白,显见已受内伤。
  "无肠君"金非双足钉立,向后倒的身形,突地挺了起来,大笑道:"好杂毛,你......
  "口一张开,便吐出一口鲜血!
  他若是身子后退,便可将玉玑真人的掌力藉势消解几分,纵然仍不免受伤,却绝不致如此严重!
  那知他偏要逞强,十足十接了这一掌,本已内腑震动,热血激翻,再加上他还要张口狂笑,自不免吐出血来。
  白袍妇人大惊失色,奔过去扶住了他,颤声道:"快坐下来,运气调息,否则......伤就难治了。"
  金非随手抹去唇边鲜血,大怒道:"谁要坐下去,来来来,老杂毛,有种的再来斗三百回合。"
  玉玑真人茫然望着地上那柄精光耀目的长剑,神色间充满了悲痛,直似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说话。
  金非甩臂挣脱了白袍妇人的手掌,仰天长笑道:"我只道那些名门正派的掌门人武功有多惊人,原来也不过如此。"
  笑声未了,突听远处有人呼道:"是谁在那里说话?"
  语声苍老雄浑,彷佛是天凡大师的声音。
  放眼望去,那"天巧星"孙玉佛已乘方才大乱时溜了,远处却有三条人影,随着语声而来。
  其中两条人影,听得笑声,便加急而来,身法之快,有如乘风,另一条人影轻功虽也不凡,却远远落在后面。
  金非狂笑道:"好极好极,又来了两个!"
  他话才说完,那两条人影已到面前,一人灰袍,一人黄衫,赫然竟是天凡大师与"帝王谷主"!
  数十丈的距离,他们仿佛一步便已跨来。
  天凡大师望到玉玑真人的神情,面色立刻为之大变,目光凛然转向金非,道:"是你伤了他么?"
  金非狂笑道:"除了老子之外,还有谁伤的了武当掌门?"
  跟在天凡大师与萧王孙身后而来的,是个眉清目秀的蓝衫少年,正是展梦白曾在少林寺见过的"傲仙宫"弟子。
  他听了金非的话,几乎不柚信自己的耳朵,大名垂武林,长剑震江湖的玉玑真人,竟会伤在别人手下,这确是令人难以置信之事!
  天凡大师面色更见凝重,双臂倏然注满真力。
  "帝王谷主"双眉微皱,缓缓道:"阁下既能伤得了玉玑真人,必定大有来历,不知阁下能否将大名见告?"
  金非笑声一顿,道:"你不识得我么?我便是......"
  白袍妇人长叹截口道:"他便是我的夫婿!"
  "帝王谷主"从容沉静的神色,也不禁立刻为之大变。
  天凡大师与"帝王谷主"相交最是莫逆,也知道有关此事的一段隐秘,闻言变色道"他便是"无肠君"么?"
  白袍妇人缓缓点了点头,幽幽地说不出话来。
  天凡大师目光四转,看到玉玑真人哀痛的眼色,看到门下弟子所受的酷刑,看到伤重难起的展梦白......
  同时,他也看到了左右为难的萧王孙,满面惨绿的白袍妇人,以及睁大了眼睛的萧飞雨。
  此刻,他虽然还不知道这一切变化发生的详情,但事已至此,他心中已加上了一份沉重的担子。
  良久良久,这凡事为人着想的慈悲高僧,方自轻轻跺了跺足,长叹道:"金施主,你快去吧!"
  金非厉声道:"去什么?"
  天凡大师面色突沉,如笼寒霜,一字字缓缓道:"你此刻不走,等老僧变了主意,就来不及了。"
  金非大怒道:"你变了主意,我难道就走不成了么?"
  天凡大师长须震动,勉强控制着胸中怒火,缓缓道:"老僧话已至此,你去不去都由得你了!"
  金非大喝道:"不去!"
  白袍妇人面色苍白,一言不发,缓缓拾起了地上的长剑,道:"你若不听天凡大师良言相劝,我便立时死在你面前!"
  金非呆了一呆,道:"你为何要我听别人的话?"
  白袍妇人惨然道:"你真的要我死,我就死在你面前好了!"
  突地平掌一反,长剑直抹咽喉而去!
  金非惶然大喝道:"南燕!你......你......"
  白袍妇人掌中剑锋,已及咽喉,道:"你肯答应么?"
  金非木然良久,仰天长长叹息了一声,突又震耳地狂笑起来,道:"走就走,谁还愿意留在此地!"
  大步走了几步,走得远远的道:"要走就快走!"
  白袍妇人双手捧着长剑,交给了天凡大师,轻轻拜倒了下去,道:"多谢大师成全之恩。"
  天凡大师满面沉痛,道:"毋庸相谢,你快去吧!"
  他若非为了这其中那一段复杂的情仇恩怨,此时此刻,他是万万不会放走金非的!
  白袍妇人转身面向萧王孙,垂首道:"谷主......"
  "帝王谷主"亦是满面沉痛,缓缓道:"你的话不说我也知道,他既然来了,你自应随着他去!"
  白袍妇人目中流泪,道:"二十年来,多承谷主你......你......"突地双手掩面,转身狂奔而出。
  萧飞雨忽然走到展梦白身前,道:"你得了我爹爹的秘传武功,便该好生看顾着他老人家!"
  展梦白叹道:"你真的要随他们去么?"
  萧飞雨望也不再望他一眼,随着金非与白袍妇人飞奔了去,谁也没有看到她目中涌泉般流下的泪珠。
  "帝王谷主"面色大变,脚步微动,似要追去。
  天凡大师亦自大惊道:"令嫒怎地走了,老僧去劝她回来。"
  那知他脚步方动,"帝王谷主"却又突地拉住了他,长叹道:"这孩子天性好强,必是要去学金非的武功,让她去吧!"
  他黯然一笑,接口又道:"只是这孩子本已太狂,再学上金非那种悍狂野的武功,唉......"长叹住口不语。
  天凡大师叹道:"争强好胜之心,误尽了苍生。"转身走到玉玑真人面前,双手捧着那柄伏魔圣剑。
  玉玑真人茫然望着他,黯然叹道:"覆水难收,羞刀难入,此刻已被震飞,贫道怎能再接回它?"
  天凡大师"嗤"地一声,正色道:"道兄数十年修为,难道也和萧贤侄女一般,放不开这争强好胜之心么?"
  玉玑真人身子一震,如梦初醒,双手接过了长剑,肃然道:"多承大师指教,黄道敢不从命!"
  天凡大师展颜笑道:"道兄一念之间,便已大澈大悟,老衲当真钦佩的很!"肃然合十为礼。
  那蓝衫少年却已走向展梦白,微笑道:"家师计算一年之约已将期满,特命小弟前来迎接兄台。"
  展梦白挣扎着站了起来,道:"兄台太客气了。"心中却在暗暗好笑,那蓝大先生脾气当真是性烈如火。
  蓝衫少年微微一笑,又道:"小弟虽然奉命而来,若非朝阳夫人指点,只怕永远无法寻得"帝王谷"的所在。"
  展梦白望了"帝王谷主"一眼,道:"朝阳夫人此刻在那里?"
  蓝衫少年道:"夫人将小弟送至"帝王谷"的入口之处,便飘然去了,但却留下了话,说她自会寻找兄台。"
  原来这蓝衫少年人谷时展梦白已走了,"帝王谷主"便将他自捷径中带出寻找,却先遇着了天凡大师。
  "帝王谷主"熟悉山径,知道凶险多半出于隐秘之处,是以便一路寻来这里,否则此事又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此刻天凡大师、玉玑真人已将他们门下的弟子解下。
  这四人虽已伤重垂危,但精神却极振奋,你一言,我一语,说出了他们遇险、受刑的经过。
  "帝王谷主"长叹道:"名门弟子,果然多是忠肝铁胆。"
  他转向天凡、玉玑接道:"但两位的高足,俱已伤重,难以跋涉长途,不如先随在下入谷静责。"
  天凡大师道:"正要打扰。"
  "帝王谷主"目光转向展梦白,道:"小兄弟,你呢?"
  展梦白恭声道:"晚辈此刻便要随这位兄弟前去,免得误了与"蓝大先生"一年之约。"
  "帝王谷主"展颜笑道:"你若不去,他只怕自己也要寻来了,只是......你已身受重伤,走得动么?"
  展梦白笑道:"区区伤势,算得了什么?"
  "帝王谷主"含笑道:"看来你不但胆量如铁,就连身子也像是以纯钢精铁,千锤百炼铸成......"
  展梦白正不知该如何谦谢,蓝衫少年已扶起他身子,笑道:"家师等得心焦,晚辈们先告辞一步了!"
  天凡大师笑道:"见着令师,莫忘了代老衲等问好。"
  蓝衫少年含笑应了,扶抱着展梦白走向曙色。
  "帝王谷主"突地笑容一,道:"小兄弟......"
  展梦白回首道:"前辈还有何吩咐?"
  "帝王谷主"叹道:"若是见着了飞雨,你......你......"他虽然大智大慧,但遇着骨肉亲情、仍是言难成句。
  展梦白肃然道:"前辈心意,在下已知道,萧姑娘无论是否能练成绝技,在下都不会与她动手。"
  "帝王谷主"长长叹息一阵,似乎还要再说什么,但终于只挥了挥手,道:"你去吧,闲时莫忘了来看看我。"
  直到蓝衫少年已扶着展梦白消失在东方鱼肚般的曙色中,天凡大师等人犹未移开目光,凝注着他走去的方向。
  玉玑真人微喟道:"这少年果然是浊世难见的奇男子,难怪连蓝大先生也与他结成了忘年之交!"
  天凡大师道:"他已得萧兄的真传,若再加上蓝大先生的薰陶,十年之后,你我怕都不是他的敌手了。"
  "帝王谷主"面带欣慰的笑容,道:"只怕还毋庸十年。"
  武当门下那蓝衫道人忍不住插口道:"武功不去说它,就凭他那份胆量和勇气,已令弟子五体投地。"
  "帝王谷主"缓缓道:"忠肝铁胆,义勇双全,只可惜飞雨......"突又长叹一声,改口道:"回谷去罢。"
  于是微风便送去了这些江湖名侠,而迎接了黎明。
  在山腰上的一道清澈溪流边,那蓝衫少年正为展梦白洗涤着伤口,包扎着伤势,敷上了"傲仙宫"的灵药。
  朝阳之下,展梦白似又容光焕发,含笑道:"兄台不嫌污秽,为小弟包扎,实令小弟感激不尽。"
  虽是通常几句感激之言,但在他口中说来,却是那么轻松而自然,正如朝阳一般,令人倍觉亲切。
  蓝衫少年微微一笑,道:"小弟名唤杨璇,但兄台日后莫再以兄台相称,直呼贱名便可以了。"
  展梦白大笑道:"你口口声声称我为"兄台",却不要我称你为"兄台",岂非太过自私了些么?"
  蓝衫少年杨璇笑道:"兄台果然心直口快,热血过人,小弟常听家师谈起兄台,早已倾慕的很。"
  展梦白大笑道:"又是两声兄台。"
  两人柚对大笑间,展梦白不觉已对这精干的少年大生好感,将方才的惊险危难,全都忘得乾乾净净。
  那知璇突然缓缓住了笑声,长叹道:"小弟家世孤苦,自惭形秽,否则......唉,只是高攀不上。"
  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言下之意,显然有与展梦白结为兄弟之心,却又彷佛不敢说出口来。
  展梦白双眉轩动,大声道:"英雄岂论出身低,你若看得起我,我便看得起你,再说此话,便该罚了。"
  杨璇大喜道:"小弟若能与兄台这样的男子结为生死金兰之交,也不枉虚渡此一生了。"
  展梦白朗声笑道:"有何不可,你我也不必学那般俗套,就在这里撮土为香,拜为兄弟如何?"
  璇更是喜形于色,道:"兄台贵庚?"
  展梦白笑道:"约莫二十左右,我也记不甚清了!"他脱略形迹,不拘小节,从来记不得这些身边琐事。
  杨璇道:"小弟却已虚渡二十二了......"
  展梦白伸手一拍他肩头,大笑道:"你既已二十二岁,便是我的大哥,再自称'小弟',便该罚了。"
  当下两人便在溪旁撮土为香,结拜起来,展梦白孤身飘泊,此刻结了个金兰兄弟,不觉心中大畅。
  杨璇目光转动,道:"你我虽不拘俗礼,但既已结拜兄弟,便该换个金兰之帖,不知二弟你意下如何?"
  展梦白道:"大哥既要如此,小弟自然从命。"
  杨璇含笑自怀中取出一只丝囊,囊中竟有数张纸笺,一截焦炭,他取出纸表微笑道:
  "就用此物来写如何?"
  展梦白大笑道:"想不到大哥身侧竟带着这些东西。"
  璇道:"我孤身赶路,沿途若见着风物绝佳之处,便忍不住要念几句歪诗,这些就是我路上写诗之物。"
  展梦白道:"想不到大哥你还是位雅人!"
  于是两人便以炭为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家谱,璇写得极为仔细,展梦白自也不能过于潦草。
  伤势包扎好了,杨璇又取出些乾粮野味,以及提神的药物,展梦白也不客气,立刻就着清水吃了!
  他禀赋本强,近日内功大进,略略歇息了片刻,精神便已振作,立时便嚷着要动身就道。
  昆仑山势雄陡,他们虽已下山甚远,但此刻道路仍十分险峻,展梦白虽有心狂奔,但杨璇却频频劝他慢走。
  走了段路,只见前面一峰插天,分开两条道路,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山上,另一条较为平坦,通向山下。
  到了这里,杨璇突地停下脚步,望着那条崎岖的羊肠小道,呆呆地出起绅来,面上却渐渐泛起悲愤之色。
  展梦白目光转处,大奇唤道:"大哥......"
  杨璇长长叹息了声,道:"我好恨呀......好恨!"
  展梦白更是惊奇,道:"大哥,你恨什么?"
  杨璇指向山上,恨声道:"你可知道"帝王谷主"萧王孙,为何不敢出来江湖行走,晚年潜伏谷中?"
  展梦白摇了摇头,诧声道:"这其中难道也有什么隐秘不成?"
  杨璇长叹道:"自有隐!那萧谷主......"
  他吞吞吐吐,说了半句,突又住口不言。
  展梦白更是奇怪,道:"大哥为何不说了?"
  杨璇长长叹息道:"并非我有心不说了,只是我生怕说出之后......唉,二弟,你天性义烈,还是不听的好。"
  展梦白道:"大哥你若不说,便是看不起我这弟兄。"
  杨璇沉吟良久,方自叹道:"萧王孙终年潜伏,便是为了住在这山上的一间怪屋中的三个老人。"
  展梦白轩眉道:"以萧谷主那样的武功,难道还会畏惧于人?这三个老人,却又是什么样的人物?"
  杨璇叹道:"这三个老人,心狠手辣,脾气古怪,而且最善放蛊伤人,萧王孙便是一时不察,中了他们的蛊毒。"
  展梦白怒道:"有这等事么?"
  杨璇接道:"萧王孙为了此事,终年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唉,真可惜没有一个大胆的少年,为他解忧。"
  展梦白转动目光,道:"要怎样才能为他解忧?"
  杨璇道:"若有一个胆大包天,心坚如铁的少年,不避万难,上此山去,寻着那三位老人,取回......"
  他望了展梦白一眼,突又住口不言。
  展梦白着急道:"取回什么?"
  杨璇摇头道:"我说出之后,只怕你便要冲上山去了!"
  展梦白道:"大哥你只管说,小弟不去便是。"
  杨璇叹道:"并非我不愿说,只因此行太过凶险,上山之人,不但要艺高胆大,最主要的是,要能忍得住一切诱惑,一路之上,无论遇见什么,都不能回头,他若能笔直寻着那间怪屋,便可见着那三个老人,问他们要一条赤红色的毒蛇,取回来给萧王孙服下,萧王孙的蛊毒便可破了。"
  展梦白道:"这有什么困难?"
  杨璇道:"那三个老人武功倒不甚高,只是最会骗人,以萧王孙那样的人,都会上当,何况未满二十的少年?"
  展梦白奇道:"为何指定未满二十的少年?"
  杨璇道:"只因萧王孙昔年曾经与他们立下誓约,唯有未满二十的少年,才能为他上山取回解蛊之物。"
  他长叹一声,接口道:"想那三人,年老成精,死人都能骗活,未满二十的少年,怎会不上他们的当?"
  展梦白大声道:"这也未必见得,我偏要去试上一试。"
  杨璇变色道:"你说过绝不去的,如今怎地又改口了?"
  展梦白叹道:"萧谷主对我恩重如山,我对他却歉疚甚多,如今闻得此事,我若袖手旁观,岂非畜牲。"
  杨璇大急道:"你万万不能去的。"
  展梦白道:"为什么不能去?"
  杨璇叹道:"你表面看来,虽是刚强,其实心肠却极软,若被他们三言两语骗了,岂非......唉,枉送一条性命!"
  展梦白大声道:"大哥只管放心,无论那三个老人怎样花言巧语,我都不会上当,只当他们放屁就是了。"
  杨璇道:"你真能如此么?"
  展梦白挺起胸膛,道:"小弟此番上山,无论如何,得将那条赤红的毒蛇要回来,任何事都挡不住我。"
  杨璇道:"你的伤势......"
  展梦白伸了伸胳膀,踢了踢腿,大笑道:"傲仙宫伤药果然灵妙,小弟此刻已完全没有事了。"
  杨璇叹道:"只恨格于誓约,不能两人上山,否则你我两人同去......唉!你要多多小心了。"
  展梦白道:"大哥你只管放心在此相候,多则一日,少则半日,小弟便会将那赤红的毒蛇带下山来了。"
  杨璇黯然道:"你若不下山,小兄我也绝不回去!"
  展梦白道:"好!"大步奔了上去。
  杨璇望着他身影渐渐消失在山峰后,面上突地泛起一丝阴狠的笑容,喃喃道:"你上了此山,还想下来么?"
  他仰天舒适地吸了口气,道:"展梦白呀展梦白,你莫要怪我害你,只因你若入了"傲仙宫",蓝天的衣钵就传不到我了,我辛辛苦苦,好容易挨到今日在"傲仙宫"的地位,岂能轻易让给你。"
  他取出那份金兰帖,郑重地收藏起来,冷笑接道:"有了这份拜帖,谁也不会怀疑是我害你的。"
  他咯咯笑道:"到那时我反要故意作出悲戚之态,再鼓动蓝天上山来寻这三个怪物寻仇......"
  他笑声越来越是得意,突又转念道:"不到黄昏,他便要死了,那时我再上山收回他的身,这件事岂非更妙。"
  突地一拍巴掌,大笑道:"对了,就是这么办,只要我对那三个怪物恭恭敬敬,他们也绝不会为难我的。"
  一面自怀中取出块乾粮,坐到石上咀嚼起来,那块平日看来极为粗的乾粮,今日他却咀嚼得津津有味。
  展梦白心头却充满了对他这结义兄弟的感激,暗暗忖道:"想不到我与他结识不久,他便对我如此情重。"
  放眼望去,只见道路盘旋而上,势甚陡急。
  到后来但见怪石峥峙,寸草不生,山风更是强劲,但是他心头热血奔腾,却丝毫未觉寒意。
  走了约莫顿饭时分,寸草不生的山道两旁,突地种满了花草,颜色红如鲜血,花瓣大如海碗,却看不出是何品种?
  只见云生足底,花香扑面,两行其红如血的鲜花,笔直接上青天,遥遥望去,竟宛如神话中登天的仙径。
  突见一面青石牌楼,矗立花丛之中。
  牌楼之上,镌刻着三个劈巢大字:"莫入门!"
  两旁一付似偈非偈,似联非联的短句:"快走回路,莫入此门!"第十二章昆仑双绝
  展梦白冷笑一声,笔直冲过了牌楼,突见一个身材极为窈窕的红衣女子,在前面穿花而行。
  花是鲜红,人也鲜红,山风过处,吹起她红衫红袖,又彷佛是图画中,天宫里的红衣女子。
  展梦白不禁大奇,此时此地,怎会有个年轻的女子?
  他放开大步,赶上前去,故意放重脚步,那知道这红衣女子却宛如不觉,也不回头望上一眼。
  她行走得极为缓慢,刹那间展梦白便赶过了她,只见这红衣女子微一侧首,展梦白仍然看不到她的面目。
  他心中紧记着杨璇的言语:"一路上切莫回头!"是以他虽然满心好奇,也勉强忍住绝不回头。
  走了几步,突听一个苍老的女子口音自身后传来,哀呼道:"救命呀......少年人,快救救我......"
  展梦白心头大惊,他一路上山,除了那红衣女子外,未见别的人影,这苍老的妇人又是从那里来的?
  他忍不住要回头去看,但心念一转,立时又自忍住:"不要这又是诱人回头的花样,我莫要上了她的当了。"
  但身后的哀呼救命之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可怜。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阵热血上冲,顿足忖道:"无论如何,我展梦白也不能见死不救!"
  一念至此,他终于霍然转身,只见青天白云,空空寂寂,那红衣女子,骇然竟已踪影不见!
  展梦白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放足狂奔几步,那苍老的哀呼救命之声,骇然竟又自身后传来。
  展梦白霍然转身,厉喝道:"什么人?在那里?"
  只听山道旁哀呼道:"在这里......在这里......"
  展梦白毫不迟疑,飞身而去,红花丛畔,下临绝壑,那红衣女子不知怎地,竟落了下去,只有双手仍攀住绝壑边缘,砂石随手簌簌而落,落人无底的绝壑中,只要她再动一动,眼见便要粉身碎骨!
  展梦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双足钉立在花丛中,沉声道:"莫要动弹,我来救你了......"
  缓缓俯下身去,张开双手,抓住了这女子的手腕,吐气开声,闷哼一声,双臂注满真力,将她直提上来。
  只见跟前红影一闪,那女子窈窕的身子竟被他直提而起,展梦白松了口气,道:"好了......"
  那知他语声未落,突觉一股大力拉得他直冲向前,他大惊之下,却已再也站不稳身形。
  前面已是无底绝壑,他踉跄几步,竟落了下去。
  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之间,他全身拧转身形,突见一条绳索飞来,他一把拉住,便死也不肯放松。
  只听那红衣女子的口音冷冷道:"入了莫入之门,最少也得受些警戒,你莫要妄动,少时自有人来救你......"
  展梦白怒骂道:"我好心救你,你却反而恩将仇报......"突觉身子一坠,那绳子又降下了数尺。
  那红衣女子冷冷又道:"你若敢再骂一句,我便将绳子割断。"她直到此刻,仍未现过面目,但声音却苍老的很。
  展梦白生命被人握在手掌之间,但盛气却丝毫不减,大怒道:"割断就割断,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
  那红衣女子似乎怔了一怔,道:"好小子,你以为我不敢么?"
  展梦白大笑道:"我早已未将这条命放在心上,你若想以生死之事来要胁于我,那你便大大错了。"
  红衣女子冷笑道:"你不怕死,便自觉很是勇敢么?哼哼,其实像你这样的人,最是懦夫了......"
  展梦白大怒道:"谁说的?"
  红衣女子道:"你死了之后,难道就能一了百了么!哼哼,想来你只不过是想以死来逃避一切罢了!"
  这女子尖锐的言语,像鞭子般抽在他心上。
  刹那之间,他突地想起了未了的恩怨,守候在山下的杨璇,以及他此番上山要做的事......
  他只觉思潮奔涌,不能自己,禁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暗中自语道:"我实在是不能死的......"
  心念转动间,突觉身子已凌空而起,耳畔听得那红衣女子笑道:"不要命的少年人,我也不会要你的命的。"
  笑声未了,展梦白已跃上危岩,他双足踏上实地,才想到方才的危险,心房不禁砰砰跳动加剧。
  那红衣女子冷冷望着他:"少年人,我总算救了你,也未曾要你告饶,你敢为我去做件事么?"
  展梦白只见她身材虽仍然窈窕,头上青丝也仍依然如昔,但面容却苍老的很,清秀的轮廓上,满怖着深深的皱纹。
  他一眼望过,口中叹道:"你暗算我,又救了我,我怎会为你做事,但你未曾要我告饶,我心里却实在感激。"
  要知他方才已动了求生之念,这红衣女子若是要他告饶才肯放他,他也说不定会答应的。
  红衣女子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笑容,缓缓道:"如此说来,你是肯为我去做那件事的了!"
  展梦白道:"什么事?"
  红衣女子道:"由这里笔直上山,有三间奇怪的屋子,左面一间屋子,有一丛菊花,你敢去捣毁了它么?"
  展梦白大笑道:"我正要上去生事,莫说你要我将菊花捣碎,便是要我将房子拆了,也绝无间题。"
  红衣女子微微皱眉道:"你和他们有何仇恨,为何要去生事?"
  展梦白道:"你难道不知道么,哪怪屋中住了三个老人,最是狠毒凶恶,而且还喜放蛊伤人。"
  红衣女子张目道:"真的么?你听谁说的?"
  展梦白朗声道:"我自然知道,我此番便是要上去向他们取回一条颜色赤红的毒蛇,来救别人的性命。"
  红衣女子目光闪动,彷佛甚是奇怪,茫然道:"毒蛇?什么毒蛇?"
  展梦白叹道:"这些旁门左道,也说不甚清,总之那毒蛇便是他们放蛊害人所用之物。"
  红衣女子怔了半晌,突然放声笑了起来,大笑道:"真的有这种事么?妙极妙极,你快去吧!"
  她笑得彷佛甚是开心,展梦白不禁看的呆了半晌,方自抱拳道:"夫人请放心,在下必定将那丛菊花捣碎。"
  红衣女子笑道:"好好,捣得越碎越好。"
  展梦白茫然瞧了她几眼,转身奔出,心里犹自有些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这红衣女子究竟是什么来路?
  他茫然奔行了一阵,抬目望处,只见白云飘渺里,前面已现出朦胧的屋影,建立在一片花海中。
  地头已至,他心神不觉大震,奋力掠去,接连几个起落之后,那朦胧的屋影,轮廓已变得甚为清晰!
  他定睛望去,不觉又是一怔。
  只因那房屋建造得实在太过奇怪,最右一栋房子,屋瓦墙壁,俱是鲜红颜色,屋顶光光,彷佛宝塔模样。
  中间一栋屋子,什么都是圆的,圆屋顶,圆屋身,墙壁漆成红、黄两色,红一条,黄一条,像是个陀螺。
  最奇怪的,是这两栋屋顶,俱都无门无窗,那奇异的红花,渐渐蔓延,几乎已生到墙壁然之上。
  左面一栋房子,却是茅草搭成,深黄颜色。
  这二栋屋子彼此相连,那两栋建造形式虽奇特,但却十分精致,只有这间茅屋,造得粗枝大叶,彷佛乡村农户所居。
  茅屋之前,果然有一片菊圃,百十盆菊花,花大如碗,颜色深黄,显见都是十分难寻的然异种。
  一片鲜红花海之中,多了这片菊圃,万红丛中,一点深黄,令人看来,自是分外触目!
  展梦白想也不想,旧身跃了过去,拳打足,刹那间使将那百十盆珍贵的菊花,打得一塌糊涂。
  他越打越是兴起,突地飞起一足,将一盆菊花连盆踢了起来,飞过三丈,砰地落到地上!
  突听一声大喝,一个满面虬须,身穿麻衣,长得又高、又胖、又大的老人,如飞自茅屋然中奔了出来。
  他身材虽呆笨,但身法之快,却急如鹰隼,霎眼间便到了展梦白面前,狂喝道:"小子,你疯了么?"
  展梦白刷地后掠数丈,直楞楞地望着他,大奇忖道:"凭这这付样子,难道还能骗得到人么?"
  只见那老人有如疯狂一般,扑在地上,捧起了那些碎了的花瓣嘶声道:"可怜的孩子,你......你们......"
  邢然话未说完,竟嚎啕大哭起来。
  展梦白仍然直楞楞地望着他,也不说话。
  那老人痛哭了半晌,突地翻身跃起,一拳向展梦白击来,大声道:"疯小子,是谁教你来的?"
  展梦白话也不说,闪身避过了这一拳,只觉这老人招式虽无奇诡怪异之处,但手势之快,却当真是令人目力难见!
  那老人连续几拳攻出,突又顿住身形,大声道:"看你的拳路,和萧王孙与蓝天有什么关系?"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你怎会知道?"
  高大老人怒喝道:"好呀,原来是他们教你来的。"
  展梦白亦自怨喝道:"谁说是他们教我来的!"
  高大老人厉声道:"你还想赖么?"
  他身形才待再次展动,突听怪屋中有人轻轻道:"大哥且慢动手,待小弟再问问清楚。"
  语声虽是平平和和,但中气却像绵绵密密,平和的语声遥遥传来,听来却彷佛是在耳畔。
  高大老人虽然怒火冲天,但仍然硬生生顿住身形。
  只见一个清瞿颀长的老人,随着语声,缓步而出。
  这里的情况虽已大乱,这老人脚步却仍不慌不忙,看来竟彷佛世上再无任何事能使得他走的快些。
  山风过处,吹起了他身上极为整洁而合身的长衫衣角,也吹得他整洁而漆黑的鬓发不住波动。
  展梦白的腹中冷笑忖道:"看来这倒像个会骗人的角色。"
  清瞿老人缓缓走到他身前,上下瞧了他几眼,忽然含笑道:"少年人,你一路前来,可遇到什么人么?"
  展梦白一怔,道:"你管不着。"
  清瞿老人面上仍带着微笑,丝毫不动火气,含笑又道:"你可是遇见了位红衣女子,可是她教你来毁这菊花的?"
  展梦白顿时大奇,口中却说不出话来。
  清瞿老人微微一笑,转首道:"大哥你怎未想到,这少年若是成心上山生事,怎会只毁菊圃,不动红花?"
  一尚大老人厉声道:"老夫早已说过,任何人都不许到这里来,这小子若非上山生事,却是来干什么的?"
  这两位老人虽是兄弟相称,但无论脾气、衣着、神情俱都大不一样,一个又脏又莽,另一个却是平和修洁。
  只见清瞿老人又是微微一笑,道:"少年人,你可知道这里是武林中的禁地,任何人都不能上来的么?"
  展梦白大声道:"上来了又怎样?"
  清瞿老人不容他"大哥"说话,接口道:"你若是无意闯上来的,也就罢了,若是有心来的......"
  展梦白厉声道:"自是有心来的!"
  清瞿老人皱了皱眉头,仍然和声道:"你敢在我兄弟两人面前如此说话,莫非真的不知道我两人是谁么?"
  展梦白道:"知不知道都是一样。"
  清瞿老人长叹道:"你可曾听过"昆仑双绝"四字?"
  展梦白道:"天形地影,昆仑双绝,这名字便是稍知武功之人也该知道,我又不是聋子,自然听过!"
  清瞿老人道:"你既然知道我兄弟的名字,便该......"
  展梦白突地大笑起来,道:"你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么?骗人也不是这样骗的,你若是昆仑双绝,我便是玉皇大帝,小爷我奉劝于你,还是快快住口,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
  高大老人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哇"地怪叫一声,大喝道:"气煞老夫了,昆仑双绝难道也有假冒的么?"
  展梦白冷笑忖道:"装得倒是蛮像,怎柰我死也下信。"
  口中冷冷道:"好,就算你两人便是"昆仑双绝",但今日也要将那条赤红毒蛇交出来给我。"
  此话说出,清瞿老人平和的面容立刻大变。
  那高大老人更是双睛皆赤,须发张,仰天狂笑道:"好极好极,原来你竟是为此来的。"
  展梦白大声道:"正是为此来的。"
  高大老人怒喝道:"你竟是为此来的,就莫想再活着回去了......"双目之中,精光暴射,缓步向展梦白行去!
  那清瞿老人似也动了怒火,丝毫不加劝阻!
  展梦白挺起胸膛,只见高大老人每走一步,地上便多了个深深的足印,宛如刀刻一般!
  高大老人缓缓抬起双臂,骨节一阵暴响,目光注定着展梦白,他双臂虽抬起,却仍未出手一击。
  展梦白道:"快动手,看你年老,让你三招!"
  高大老人目光突地全都变成了赤红颜色,手足颜面的皮肤,也突地变为紫红,全身宛如已被火焰燃烧了起来。
  展梦白心头不禁微微一惊,振起双臂,凝聚真力,足下寸步不让,准备和这老人全力一拚-突听远处一声轻叱,道:"大哥手下留情。"
  一条红衣人影,惊鸿般飞掠而来。
  清瞿老人变色道:"梅妹来了,此中必有误会。"语声中突地举起一方围着菊圃的巨石,全力向高大老人掷出!
  这巨石方圆数尺,高有尺余,重量均有五百余斤,被他全力掷出,其势之猛烈,有如山崩。
  展梦白大奇忖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念尚未转完,突见这高大老人口中闷"哼"一声,振起双掌,迎面向这压顶而来的巨石击出!
  只见"砰"地一声大震,碎石纷飞如雨,这块重达数百斤,坚逾钢铁的巨石,竟被老人的掌方震得粉碎!
  清瞿老人长啸而起,袍袖展处,将漫天碎石,全部远远扫落,整整齐齐地落在地上,堆成一堆!
  展梦白大惊之下,呆呆地怔了起来。
  高大老人双足已直没入土半尺,望着由天而落的红衣妇人,大怒问道:"你倒底怎么回事?"
  红衣妇人摇头叹道:"好险好险!"
  转向展梦白,接道:"若不是他知道大哥"六阳掌力"一聚便不得不发,是以先用巨石引了大哥的掌力,否则你此刻还有命么?"
  展梦白道:"六阳掌,难道他真的是"昆仑双绝"?"
  红衣妇人叹道:"你年纪轻轻,也该认得出这"雷震开山,六阳神掌",除了公孙天形,还有谁能练成这样的功力?"
  展梦白目光转动,摇头道:"昆仑双绝,一形一影,乃是挛生兄弟,怎会是如此不同模样?"
  红衣妇人道:"你再瞧清楚些。"
  展梦白凝目望去,只见这两人虽是一个不修边幅,一个修饰整洁,一个脱略形骸,一个平和谨慎,甚至连两人的体型亦是一个魁伟威猛,一个精瞿颀长,但仔细望去,两人的眉目轮廓,却果然生得一样。
  红衣妇人望着他的面色,微微笑道:"你可瞧清楚了?"
  展梦白轩眉道:"他两人若是"昆仑双绝",更不该施展那些旁门左道的阴谋诡计,放蛊害人。"
  高大老人呆了一呆,大怒道:"谁放蛊害人了?"
  展梦白厉声道:"你放蛊害了"帝王谷主",害得他老人家终生不敢在江湖走动,此刻还想赖么?"
  高大老人目光微转,突地仰天狂笑起来,道:"萧王孙与我弟兄素来知交,老夫为何要害他,楞小子,你上了别人的当了!"
  清瞿老人微笑道:"萧王孙不愿在江湖走动,乃是因为他格于他谷中昔年的规矩,怎会是我兄弟害他。"
  展梦白道:"在下终是难以尽信,那......"
  清瞿老人截口道:"帝王谷昔年的主人,本是皇室贵胄,为了朝代变换,是以隐姓潜伏在此谷中,立下门规,严禁后人在江湖走动,经过数代佣传,这规矩方自渐渐松了,江湖中才渐渐知道他们的身世隐,是以将此谷也改名唤做"帝王谷",但历代合主,却还是不愿公然露面江湖!"
  展梦白怔了半晌,道:"如此说来,莫非真的是我错了!"
  高大老人厉声道:"自然是你错了,你胡乱闯上出来,胡乱加人罪名,单说句错了,还是走不了的。"
  展梦白挺胸道:"什么事我都承当,你要怎样?"
  高大老人笑道:"年纪轻轻,胆子倒真的不小......"
  红衣妇人轻轻一叹,接道:"这少年与我有些渊源,他的事大哥你交给我来处理吧?"
  高大老人瞪起眼睛,大声道:"你叫人毁了我的菊花,我还未找你算账呢,此刻最好少管闲事。"
  语声微顿,转向展梦白,厉声道:"楞小子,你若有种,就在这里等着老夫,老夫少时再来找你算帐!"
  展梦白道:"杀了我,我也不走!"
  高大老人道:"好!有你的。"大步而去。
  红衣妇人转目瞧了清瞿老人一眼,道:"你也该走了!"
  清瞿老人淡淡一笑,道:"大哥已动了真怒,便无人再可拦阻,少年人,你要小心些了!"
  红衣妇人嗔道:"你少管闲事。"
  清瞿老人微笑转身,从容而去。
  展梦白见他不但彷佛对这红衣妇人有些畏惧,而且还似十分亲,心里不禁又为之大奇。
  这红衣妇人若是他的妻子,却为何又要自己来毁这里的菊花。
  此时红衣妇人已将他拉开一旁,拍了拍围住菊圃的青石,道:"你坐下来,慢慢说话。"
  她自己先坐了下来,面上泛起一丝笑容,道:"公孙地影脾气最是温和,你怎地连他的怒火也引起来了?"
  展梦白道:"只因我问他要条鲜红的毒蛇......"
  红衣妇人笑道:"这就是了,你司知道,这句话乃是他兄弟两人的大忌,多年来已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句话上。"
  展梦白大奇道:"为什么?"
  红衣妇人道:"这些事你只要问问朝阳夫人便知道了。"
  展梦白心头一震,道:"你怎知道我认得她?"
  红衣妇人微微一笑,缓缓自怀中取出了一只丝囊,轻轻摇了摇,笑道:"这丝囊你可认得么?"
  展梦白探手一摸怀间,失色道:"这丝囊便是"朝阳夫人"赠送于我的,怎地到了你手上?"
  红衣妇人含笑道:"方才你跌下绝岩,这丝囊便落到地上,我若非见到这只丝囊,方才也未见得会救你。"
  展梦白越听越是糊涂,索性凝神倾听,不再问了。
  红衣妇人道:"我见到这丝囊,便知道你和"朝阳夫人"必定甚有渊源,又见到你直心热肠,威武不屈......"
  她微笑接道:"若是换了别人,根本不会回身救我,被我害了之后,也不会咬牙不肯求饶,最重要的是,我救你上去之后,你竟然没有怨我,反而感激我没有逼你告饶,我见的人多了,却未见过像你这样大度的男子,自然不忍让你糊里糊涂地被别人害死。"
  展梦白道:"直到此刻,我还是有些不信。"
  红衣妇人叹道:"你还不信什么?傻孩子,你可知道骗你上山的人,存心是要你的命的,你若非生成这付性格,又恰巧在半路上遇到了我,而我又恰巧是"朝阳夫人"的相识,此刻还有命么?"
  展梦白呆了半晌,忽然长身而起,道:"我下山看看,一个时辰之内,便赶回这里来。"
  红衣妇人道:"你等我说完话再走,走了就不要再上来了,免得我那大伯子,再找你晦气。"
  但展梦白却彷佛未曾听到她的言语,早已放足狂奔而去,红衣妇人似要追赶,却终于又长叹着坐了下去。
  展梦白满心愤怒,狂奔下山,暗恨忖道:"我对他一片热情,与他结为兄弟,他为何要如此害我?"
  他一心只想寻着杨璇,问个清楚,身形如飞,片刻之间,便已望见了那矗立在花海之中的青石牌楼。
  那知青石牌楼外,竟似乎也有条人影飞掠而来。
  展梦白脚步不停,迎面扑了过去,那人影见到展梦白,身子却突地一震,骤然停住了脚步!
  原来这人正是杨璇,他计算时间,只当展梦白已死在"昆仑双绝"手中,是以特意赶来收的。
  他一路盘算着,该如何说话,自然他得先说明自己是"傲仙宫"的弟子,那么"昆仑双绝"看在蓝天面上自不会为难于他。那么,他便可带着展梦白的身,回到"傲山宫"......
  他正自想得高兴,却再也想不到展梦白竟活生生的奔下山来,他大惊之下,忍不住脱口道:"你......你没有死!"
  展梦白满心怒火,冷冷道:"自然没有死。"
  杨璇目光一转,面上立刻换了喜出望外的神色,以手加额,高呼道:"苍天有眼,毕竟教兄弟你成功了!"
  展梦白见到他如此神情,又不禁呆了一呆。
  杨璇一把捉住了展梦白的手掌,道:"为兄直当你已遭了他们的毒手,是以不顾一切地奔上山来......"
  他双目泪光盈盈,道:"二弟,你若死了,为兄拚命也要为你复仇,幸好苍天有眼......
  苍天有眼......"
  话声未了,目中已有泪珠流落,似乎是因喜极而泣。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忖道:"他若要害我,怎会上山救我,想来他也必定是上了别人的当了!"
  杨璇以手拭泪,却从指缝中偷眼去望他面上的神色。
  只见展梦白面上的怒容已渐消失,杨璇心头不禁大喜,口中道:"二弟,那鲜红的毒蛇在那里,为兄......"
  展梦白长叹道:"小弟未曾取到。"
  杨璇故意怔了怔,茫然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展梦白暗叹忖道:"他对我如此关切热情,若知道此事的真象,知道我险些错怪了他,只怕比我还要伤心。"
  一念至此,长叹道:"此事说来话长,小弟还要上山一行,大哥你山下候我三日,三日之后,小弟若仍未下山......"
  杨璇变色道:"你既下得山来,就切切莫要再上去了!"
  展梦白摇了摇头,突听身后似有呼唤之声传来,连忙一推杨璇,道:"大哥快些下山......"
  呼唤之声渐近,他等不及说完话,便转身迎去。
  杨璇口中道:"二弟,大哥陪你......"脚下却已在向后转,身形闪动,飞也似的奔出了"莫入门"。
  他心里其实也充满了惊奇诧异,不知道展梦白在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得怀着鬼胎,在山下苦等。
  第一日还好,第二日乾粮已将尽,幸好还有山泉可以饮用,第三日的日子却不好受了。
  但直到第三日的黄昏,展梦白却还没有下山。
  他心头忐忑,忽忧忽喜,忽疑忽惧,反覆忖道:"过了三天他还未下山,想来是必定死在山上了!"
  这与其说是他的猜测,倒不如说是他的愿望来得恰当些。
  且说那展梦白听得身后有呼唤之声,连忙转身迎去,果然见到那红衣妇人飞掠而来。
  展梦白驻足道:"前辈有何吩咐?"
  红衣妇人道:"我本不愿管你的私事,但忽然想到你下山可能是为了要找那骗你的人,是以也跟着来了。"
  展梦白心头一跳,慌忙道:"在下方才大怒之下,本是想去寻他,但却转念想到只怕他早已走了,是以便半路折回。"
  红衣妇人颔首叹道:"对了,他若骗了你,怎会还在山下等你?"
  展梦白平生从未说谎,此刻为了他的结义兄弟,不得不说,但也说得结结巴巴,面红耳赤。
  那知这红衣妇人心里似乎也有满腹心事,竟也未曾留意他的神态,反而在随声附合着他。
  展梦白暗地喘了口气,连忙错开话题,道:"前辈似乎还有许多话要对我说,不知都是些什么事?"
  红衣妇人呆呆地出了半天神,面上渐渐泛出了痛苦的神色,一言不发,缓缓走上了山坡。
  展梦白也无言它跟着她,又过了半晌,突听她长长叹息着道:"二十七年,整整二十七年了,你知道么?"
  展梦,日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话。
  红衣妇人接口叹道:"二十七年来,我未曾走出过那"莫入门"半步,不知道江湖间已变成了什么情况?"
  展梦白道:"江湖之间,还不是充满了名利之争,恩怨仇杀!人面或有变迁,这些事却是千古不变的。"
  红衣妇人缓缓点了点头,道:"朝阳夫人和烈火夫人近年来可还好么?她们可是已成婚了?"
  展梦白摇头道:"没有。"
  红衣妇人叹道:"自古红颜多薄命,我早就知道她们是不会得到如意的归宿的,唉,想来她们一定也寂寞的很。"
  展梦白又不知该如何回答,随着她走回那零乱的菊圃,夕阳残照中,他不觉隐隐感受到这迟暮妇人心中的萧索。
  他知道她昔日必定也曾有过一段辉煌的岁月,灿烂的年华,但此刻这一切都已随着流水逝去了。
  红衣妇人缓缓停下脚步,突地凄然笑道:"我只顾拖着你说话,却忘了早已该教你走了!"
  展梦白道:"在下还在此等候那天形老人。"
  红衣妇人叹道:"他脾气之暴躁,早已名闻天下,你还是快些走吧,这里自有我来应付他。"
  展梦白道:"在下平生未曾失信。"
  红衣妇人道:"他若要找你麻烦,谁也拦不住他,你何苦自寻烦恼,事情若是弄僵,说不定......"
  展梦白昂然接口道:"在下纵然战死在这里,也不能失信于人,何况在下委实太过鲁莽,本就该罚的。"
  红衣妇人诧声道:"原来你也会认错。"
  展梦白道:"错了便是错了,为何不认,若是不敢认错,岂非是个懦夫,既已认错,便该认罚,便是刀斧加身,也该挺胸承当,岂可一走了之?"
  红衣妇人目中渐渐泛起笑意,暗暗道:"好孩子......"
  突听一声传来,红衣妇人道:"他来了,我也不愿再留在这里,你好生留意自己吧!"
  她身形方自转去,那高大老人公孙天形已飞掠而来,上下瞧了展梦白几眼,厉声道"好小子,果然没有走。"
  展梦白道:"要打要罚,你只管说出来便是!"
  天形老人道:"要罚便罚的不轻,你受得了么?"
  展梦白道:"只要罚的合理,在下绝不还手。"
  天形老人大笑道:"好小子,你倒聪明的很,听到老夫的威名,便不敢还手了,可是想老夫罚的轻些?"
  展梦白怒道:"我若有愧于心,对方纵是村汉,也可随意罚我,我若无愧于心,谁也莫想令我束手听命!"
  天形老人眨了眨眼睛,道:"你双手捣毁了老夫的花圃,老夫便要砍你的双手,难道你也不反抗吗?"
  展梦白轩眉道:"花毁可以重生,手断却不能再长,这罚的既不合情,亦不合理,我怎能接受?"
  天形老人大笑道:"有理有理......"
  笑声一顿,接道:"既是如此,你便该将我这些菊花全都重新种起,这罚的可算台情合理么?"
  展梦白呆了呆,道:"还嫌轻了些。"
  天形老人冷笑道:"你怎知轻了?你可知老夫这些菊花,全是极品异种,若要重新种起,却也非简单之事哩!"
  展梦白道:"你若能种,我便也能种的。"
  天形老人道:"好!既是如此,你便先将这块土壤,全都翻松三尺,一分一寸也浅不得!"
  他取了柄锄头,抛到展梦白面前,接道:"由前至后,由左至右,一块块它翻,莫要投机取巧,知道么?"
  转身走回茅屋,大声道:"全翻好了时,再来唤我。""砰"地关起门户,再也不理展梦白了。
  展梦白抬头望了望天色,暗叹忖道:"这块地只怕要翻到明天才能翻好了!"拾起锄头,锄将下去。
  他第一锄锄下去时,心头便不觉往下一沉--只因这泥土竟是出奇地坚硬,他纵然用力锄下,也不过只能锄落几寸,若要全部翻松,那里是短短一日间所能做完。
  他咬了咬牙,挥起锄头,直锄到月沉星落,双臂却已似全都麻木,方自停手,但却仍未将泥土翻松一半。
  望着尚未完成的工作,长长叹了口气,倒在地上,方自阖起眼,便不知不觉地沉沉睡人去。
  第二日醒来时,已是骄阳满天,他身侧多了壶清水,两块山粮,但那三栋怪屋的门户,却仍是关得紧紧的。
  他翻身跃起,伸了个懒腰,只觉双臂隐隐已有些酸疼,胡乱吃了些乾粮,便又开始工作。
  第二日他工作的时间远较第一日长,但所翻的泥土却似还不及第一日的多,剩下未翻的然泥土,还有一片。
  他苦笑一声,突然发现这翻土的工作,竟比与武林高手动手相搏还要吃力,也突然发现然这罚的确是不轻。
  等到第三日醒来时,他更是不迭叫苦他不但双臂酸疼,就连那些旧创,也隐隐发作然了起来。
  于是第三日的工作,便更是艰苦,当真是一锄土,一滴汗,若是换了别人,纵不歇手,也要取巧了!
  但他却咬紧了牙关,既不偷机,更不告饶,虽然无人监视,他也将泥土着着实实地翻下三尺,甚至还有多的。
  翻到最后一块地时,已将黄昏,他混身俱是泥土汗垢,已累得不成人形,只觉锄下的泥土,彷佛比石头还硬了!
  这最后一方土,他竟翻了将近一个时辰,翻到下面,大功将成,突听"当"地一响,锄头彷佛触及金铁。第十三章因祸得福
  凝目望处,原来土中竟有个小小的铁箱,他挑起铁箱,锄了最后几锄,抛下锄头,"噗"地坐到地上。
  此刻若要他再将锄头挥动一下,他也没有力气了!
  过了半晌,他才能嘶声唤道:"好了?好了......"
  又过了半晌,那天形老人方自缓缓踱了出来,道:"全部翻好了么?倒的确快的很,快的很......"
  他背负双手,四下看了一圈,接道:"便是老夫来锄,也要三两日,只怕你有些偷机取巧吧!"
  展梦白大怒道:"你若不信,只管自己再翻翻看。"精力交瘁之下,他虽大怒,但说话仍是有气无力。
  天形老人大笑道:"好好,老天信得过你,你此刻若是要走,拾起那铁箱,便可下山了!"
  展梦白道:"我要那铁箱作什么?"
  天形老人道:"你可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展梦白大声道:"装的就算是珍珠玛瑙,我也不要。"
  天形老人笑道:"珍珠玛瑙,你可以不要,怎奈箱中装的却是种花的方法,你若不要,怎样种花?"
  展梦白怔了一怔,道:"种花......"
  天形老人道:"不错,种花!只翻翻土是不够的。"
  展梦白翻身掠起,大声道:"拿花种来!"
  天形老人道:"你不先学会种花的手法,便想种花么?"
  展梦白道:"种花还要什么手法?"
  天形老人大笑道:"你且先去将箱中种花的手法,学个两三年,自会知道种我这菊花,要什么手法了!"
  展梦白大怒道:"三两年?你岂非有心愚弄于我......"
  话声未了,那红衣妇人已飘然掠到他身侧,道:"叫你去学,你便快快下山去学吧,还说什么?"
  展梦白道:"但......"
  红衣妇人突地向他使了个眼色,道:"但什么,快去吧......"拉起展梦白的臂膀,大步走了出去。
  展梦白心中大奇,身上无力,身不由主地被她拉出了花丛,抗声道:"夫人请松手,在然下自会走的。"
  红衣妇人微微一笑,将铁箱与那丝囊全都塞到展梦白手上,笑道:"快快去吧,三两年然后,再来见我。"
  展梦白满腹疑云,忍不住还要说话,但红衣妇人却已不愿再听,含笑转身,轻烟般飞掠了出去。
  一时之间,展梦白只觉这山上的人,人人俱是如此神秘,他纵然用尽心思,也猜不透他然们举动的用意。
  只听那天形老人洪亮的语声遥遥传来,道:"楞小子,你若学不会那种花的手法,便是蠢材,便是懦夫,知道么?"
  展梦白大怒喝道:"我拚命也要学会它。"
  天形老人大笑道:"好,学会了再上山来为老夫种花,莫要忘了。"笑声渐渐远去,终于不闻声息。
  展梦白的右手提箱,左手提囊,呆呆地愕了半晌,举步向山下走去,只觉双腿重如千斤,连举步都艰难已极。
  好容易走到"莫入门"下,天色已大暗,星月初升,光辉尚甚是黯淡,花影朦胧,宛如笼着轻纱。
  他倚在牌楼下,歇息了半晌,张开眼时,突觉满地清辉,原来星已繁,月渐明,在山巅看来,彷佛伸手便可摘下。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接近穹苍,浑身更是懒洋洋地不想动弹,过了半晌,缓缓打开了铁箱。
  只见箱子里有两只玉瓶,颜色各异,大小却一样。
  还有两薄本绢书,一张纸笺,笺上的字迹,银钩铁划,几透背纸,在月光下望去,只见上面写的是:"白瓶中药,提神补气,你此刻便可服下,红瓶中药,有助练功,备你开始练此书中手法服用。"
  展梦白皱了皱眉头,不知种些菊花,为何也要有这许多麻烦,甚至还要服药练功,这岂非大大的奇事。
  但他此刻实是精疲力竭,饥渴交集,忍不住取出了那白色的玉瓶,拔开瓶塞,仰首服下。
  瓶中之物,彷佛羊乳,他方自拔开瓶塞,便有一股清香扑鼻,服下去后,更是通体生凉,心肝都似已化作水晶琉璃,原有的饥渴焦躁,全部一扫而空,灵效发作之迅,使得展梦白几乎呆住了!
  但那绢书上的字迹,却更令他惊奇。
  "玉府寒菊,乃是天下菊花中之极品异种,禀性至寒,本乃生长于地穴之中,赖地火热力培养,方能生长,移地则萎。
  若定要将此菊移植,则必需以内家至阳之掌力培护,此内家至阳之掌力,是乃"昆仑六阳手"。"
  翻开第二页,便是武林秘技"昆仑六阳手"的练功秘诀。
  展梦白呆呆地怔了半晌,心头亦不知是惊奇,抑或是感激,天形老人对他的种种折磨,竟为的是要将这已绝传武林的"六阳神掌"传授于他--他那时挖地若是稍有偷机取巧,便学不到这江湖中人人梦想练成的神功秘技--这种千载难逢的机缘,竟糊里糊涂地便降临到他身上。
  他呆了半晌,突然欢呼一声,翻身掠起,但觉心头热血奔腾,全身精力充沛,燕子般地奔下山去。
  满心鬼胎的杨璇,还在山下等着他。
  他算来算去,只当展梦白再不会下山了,心中虽还有些疑惑,却不禁十分欣喜,正待扬长而去!
  那知展梦白却飞奔下山而来,非但未死未伤,反而喜气洋洋,容光焕发,比未上山前还要得意的多。
  杨璇又是气恼,又是失望,面上却还不得不作出惊喜交集的模样,抚掌道:"二弟,你终于来了,等煞我了!"
  展梦白躬身道:"多谢大哥,教小弟上山!"
  杨璇作贼心虚,微微变色道:"此话怎讲?"
  展梦白叹道:"大哥你可知道,你上了别人的当了,这山上根本没有什么放蛊的恶人,只有昆仑双绝。"
  杨璇心头一震,呐呐道:"真......真的么?"
  展梦白道:"小弟怎敢说谎。"
  杨璇突地跳了起来,伸手掴了自己一掌,顿足道:"该死该死......"
  他心虚之下,无词以对,只得又演起戏来了。
  展梦白慌忙拉住了他,道:"大哥毋庸自责,小弟此番上山,非但没有吃亏,反而因祸得福。"
  杨璇大惊道:"因祸得福?"
  展梦白含笑将经过说了,又道:"若非这番误会,小弟怎能遇着这般奇缘,学得六阳神掌!"
  杨璇只听得面上阵青阵白,心中又恨又妒。
  展梦白望到他的神情,惊道:"大哥,你怎地了?"
  杨璇定了定神,乾笑道:"我也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他此刻心里有如万箭钻心一般痛苦,那里还笑得出来,那面上的笑容,当真是丑陋难看已极。
  展梦白越看越是奇怪,心念数转,恍然道:"大哥你在此苦候了三日,必定疲倦的很,还是快些下山吧!"
  杨璇道:"正是正是......"
  两人又转出山坳,山势渐高,寒风扑面,有如刀刮,山地上也渐渐有了终年不化的白雪。
  原来"帝王谷"与"昆仑双绝"所居之地,乃是四山包揽中的一个小小山峰,天风寒气,俱为四山所挡。
  但转出这山峰之后,形势便大是两样。
  要知藏边地势高峻,终年严寒,此刻虽是盛夏,但在这峰高万丈的昆仑山上,积雪仍是终年不化。
  他两人虽有一身武功,但还是走了一夜,方自下山。
  山下已白昼,气温酷热难当,杨璇买了两顶大草笠,又选了两匹外貌虽平凡,但脚力却甚健的藏马。
  展梦白道:"以你我脚程,买马作什么?"
  杨璇笑道:"你我需取道青海入川,二弟你连日劳累,何苦再化气力,奔驰在青海草原之上。"
  展梦白口中淡淡应了,心中却更是感激,暗叹忖道:"想不到他对我恩义如此之重,便是亲生手足,也不过如此了!"
  下了昆仑,再行一日,便是青海境内。
  只见草原千里,漫无边际,风吹草低,散见牛羊。
  展梦白极目四望,胸襟不觉大畅,忍不住击鞍低吟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苍茫雄壮的景物,低沉雄浑的歌声,健马如龙,奔驰在千里无边的青青草原之上......
  这是何等壮观的图画。
  杨璇微微一笑,道:"夏秋之交,正是藏人游牧最盛之期,二弟你看了前面的景色,只怕更要目眩神驰了。"
  展梦白长叹道:"江南景色,虽然秀丽,但却只配美人名士,把酒低咏,以你我这般男儿,才能领略这草原风光......"
  杨璇笑道:"不瞒二弟说,每到此间,我心中也只觉豪气顿生,恨不得纵马高歌一番,才对心思。"
  展梦白道:"你我此刻就试上一试!"
  突地反腕一鞭,抽在马腹上,健马长嘶,狂奔而出。两四马往返纵横,奔驰在草原上,展梦白只觉胸中的积郁,彷佛都已在扑面的天风中化云而去。直到健马口边已吐出自沫,两人才渐渐放缓马势。
  杨璇扬鞭大笑道:"好痛快呀好痛快!"
  展梦白亦自扬鞭大笑道:"好痛快呀......好痛快!"
  他见到杨璇豪爽的绅态,心头更是赞赏。
  他却不知道凡是大奸大狡之徒,必定都是千灵百巧,聪慧绝顶,杨璇早已摸透了它的心意,是以便作出这般神态。
  两人相与大笑间,突见远远山沿,急地奔来了两匹健马,急如飞鸟一般,宛如御风而行。
  苍茫一碧万里,无片朵云,山道都在浅蓝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彷佛披着轻纱的美人。
  人影与马影,轻烟般出没在山影和雾影间,刹那便来到近前,展梦白不禁脱口赞道:
  然"好马!"
  只见马是纯白,马上的骑士,一男一女,也都披着纯白的风氅,在绿色的草原中,看来然有如两朵白云。
  展梦白心中暗赞,情不自禁地停下马来,侧目而望。
  那两匹白马也骤然放缓了脚程,马上人齐地瞪了展梦白一眼,白衣少女冷笑道:"看什么,不认得么?"
  这少女远看虽是风姿如仙,近看姿色却甚是平庸,只是衣衫都丽,眉宇间泛现着逼人的傲气。
  展梦白呆了一呆,怒火上涌,但转念忖道:"我本不该看人家的。"当下忍住气转过了头。
  那知白衣少女犹在骂道:"不知死活的蠢才,再要贼眉贼眼地看人,姑娘不挖出你的眼珠才怪。"
  展梦白勃然回过头来,只见那白衣少年双眉一轩,朗声道:"三妹何苦和他们一般见识,走吧!"
  冷冷瞧了展梦白一眼,纵骑而去。
  那白衣少女冷"哼"一声,策马驰过展梦白身侧,突地扬手一鞭,呼啸着向展梦白挥了过来。
  展梦白闪身避过,那两匹白马都已走得远了,他又气又恼,直瞪着眼睛,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杨璇笑道:"二弟你难道真和他们一般见识么?"
  展梦白苦笑搔头道:"这么狂傲的少年,倒也少见的很。"
  杨璇道:"这两人必定是武林世家的子弟,自幼骄纵惯了,怎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他微微皱眉接口道:"奇怪的是,这种公子哥儿,远远赶到这里来,却又为的是什么呢?"
  两人又是放马奔驰了一阵,却已见不到那两匹白马的影子,远远只见到有些小丘般的黑影。
  杨璇指点着道:"这些便是游牧人家所居的帐蓬了,这些人四海为家,最是好客,你我今夜不妨投宿一宵。"
  展梦白笑道:"好,我也早已想这异乡风味了。"
  突听一阵嘹亮的号角之声,直冲云霄,在这辽阔无际的草原上听来,更是雄壮悲凉,令人热血沸腾!
  展梦白大笑道:"这号角乃是为何而发的?"
  杨璇笑道:"时已黄昏,放牧将归,这便是归牧的号角,奇景便将发生,你等着瞧吧!"
  展梦白心头大喜,极目望去,只见远山已自浅蓝染成了深碧,薄雾渐落山腰,顶上天空灰黯@--已是黄昏了!
  西方的天畔--青海的尽头,却染着长长一抹朱霞,夕阳返照的余光,穿云而出,流露金黄,苍苍茫茫地笼罩着这一片苍苍茫茫的辽阔草原。
  草原上突地远远传来各种苍凉的声浪,四面八方,自远而近,有如战场上万鼓齐鸣,动人心弦。
  随着这苍凉奇异的声音,四面八方,波浪般卷来了一重重黑影--这便是归牧时草原的群兽。
  只见数万只牛羊,数千匹马,排山倒海般合围而来。
  十数匹骏马,领导先行,马上人直立马背,呼啸而来。
  马群的奔驰,整齐迅快,一色深黄,昂激奔放,一泻千里,有如长江大河之水,自天边倒泻而下。
  牛群的奔驰虽较散漫弛缓,但进程间不断格斗,黑色的牛毛奔窜横逸,看来亦是惊心动魄。
  白色的羊群,却在温柔而迅急地起伏波动着,在黑尘黄浪中看来,另见一种别致的情调。
  黄马、黑牛、白羊......马嘶、牛啸、羊鸣......混合成一种苍凉悲壮的音乐,宛如十万大军挺进。
  展梦白只觉心中热血奔腾,不能自己,忍不住撮口长啸起来,啸声穿云,混合在那苍凉然悲壮的原野之声里。
  杨璇大呼道:"随我来!"
  丝鞭扬处,当先向那些帐幕的黑影飞奔而去,展梦白足踢马腹,随之急行。
  帐幕中已亮起了火光--十余个帐幕,围着一片空地,空地上已燃起了营火,等候着牧然人归来。
  三五个身着藏衣,白发萧萧的老人,远远迎了过来。
  他们久经风尘的面上,都带着迎客的笑容,高举双手,口中说着一连串轻快而难懂的藏语。
  杨璇翻身下马,也以藏语与老人们交谈起来。
  那知其中一个服饰华丽的白发老人,含笑道:"今天真是好日子,佳客们都光临到这然里,欢迎欢迎。"
  展梦白大喜道:"老丈也懂汉语么?"
  华服老人大笑道:"一点点,一点点......"
  他年纪虽大,性情却是豪爽,可显见是这游牧乐园的主人,当下以藏语吩咐,牵过了展、杨两人的马匹。
  他张开双手,拥抱着展梦白与杨璇,向内行去,一面笑道:"你们到丁这里,直当已回然到家好了,千万不要客气。"
  展梦白骤然见到如此热情好客的主人,心里也甚是欢喜,大笑道:"不客气,我绝不客然气。"
  老人拍着他肩头,大笑道:"好,好,你很好。"他汉语虽讲流利,但有些话还是说来说来有些拗口。
  帐幕中,营火熊熊,四面围坐着人群,见到又有客人来了,都扬声发出欢呼,当真是热情感人。
  要知草原人迹疏落,有客远来,便是喜事,再加以当地民风淳厚,好客的热情,本是出于天生。
  那老人带领着展梦白走到一处,笑道:"这里还有两位你们汉人兄弟,来来,都坐到一齐。"
  展梦白凝目望处,不禁呆了一呆,原来先他们而到这里的,竟是那两个满身傲气的白衣少年男女。
  微微一怔间,这老人已拉着他坐了下来,白衣少年仅只皱了皱眉头,白衣少女却冷笑着站了起来,坐到一边。
  那老人大奇道:"你们认得的么?"
  白衣少女冷笑道:"谁认得他们!"
  老人更是奇怪,暗忖道:"这些汉人真是奇怪,千里之外遇着同胞兄弟,怎地一点地不欢喜?"
  展梦白虽有怒气,但此刻也不能发作,只见面前地上堆满了兹粑、牛羊肉、羊乳,便大吃大喝起来。
  要知藏人多奉回教,回教绝对禁酒,是以待客亦无酒。
  少时牧人们归来,营地更是热闹,那老人大声道:"有朋友们还来,姑娘们怎地不露两手?"
  他说的藏语,展梦白要经杨璇传译了话才懂。
  只听四下一阵哄笑,推出了几个少女。
  她们穿着鲜艳的彩衣,宽袍大袖,露出了一双双雪白的手臂,头上结了无数根细细的发辫,垂下双肩。
  彩衣上满缀樱络环佩,焕发着夺目的光彩,虽被人们推了出来,却仍然站在那里,掩着口,羞答答的笑。
  那老人扬声大笑道:"姑娘们今日也怕羞了么?"
  藏衣少女们红着脸,终于曼声唱丁起来,歌声清越而温柔,似乎部是情歌,配着她们明亮的眼波,更是醉人。
  人群都在欢笑着,只有那两个白衣男女,却始终冷冰冰地板着面孔,显得彷佛比别人都高上几等。
  展梦白也不理他,含笑而听,听了半晌,忍不住轻声问道:"他们每句歌的开端,为何都是唱"阿拉"两字?"
  杨璇笑道:"阿拉便是回教信奉的唯一真神。"
  展梦白恍然点了点头,他虽不懂藏语,听得却是津津有味,到后来也随着众人轻轻打起了拍子。
  藏衣少女唱着唱着,渐渐不再羞涩,随歌曼舞起来。
  她们的舞姿,简单而和缓,徐徐地摆动着宽大的衣袖,轻轻地学袖到耳际,配合着歌声,温柔而动人。
  欢乐的气氛中,却见那白衣少女见突地长身站了起来,冷冷道:"二哥,我要去睡了。"
  那老人呆了呆道:"姑娘,难道不高兴么?"
  白衣少女冷冷一笑,抬高着头,白衣少年强笑道:"我们旅途劳累,是该早些去休息了。"
  老人皱了皱眉头,道:"喀子,带客人们去睡。"
  一个矮小精悍的少年,满面不愉,站了起来,带着那两个白衣少人,走了出去了歌舞也随之停顿了。
  那老人矶咕着说了几句话,歌舞欢笑才渐渐回复。
  展梦白轻声道:"他说的什么?"
  杨璇笑道:"他说那两人架子太大,叫大家不要理他们。"
  展梦白大笑道:"是极是极,不要理他们最好。"
  中宵过后,欢笑歌舞方渐渐休歇。
  那老人拍着展梦白肩头,道:"玩得高兴么?"
  展梦白道:"多年以来,未曾如此高兴过了!"
  老人大笑道:"好好,我知道你们汉人的风俗,和我们不同,也不敢请你们来和我们同睡了。"
  展梦白大喜道:"多谢老丈。"原来他已听杨璇说起过藏人风俗,客人若不与主人的妻子同眠,便是失礼。
  他正在暗暗担心之时,听得老人这句话,自然不禁大喜。
  老人又换过那精悍少年"喀子",为展、畅两人领路,又道:"喀子也懂得汉语,只不过说不太好而已。"
  喀子对他两人,似乎甚是亲热,面上绝无方才对那白衣少年男女的不愉神色,笑道:
  "两位随我来。"
  展梦白、杨璇谢过了主人,便跟着他走到最测的一座帐幕,营火已熄,被凉如水,四下牛羊低鸣,草原的夜色又恢复了苍凉悲壮。
  他们掀走入帐蓬,帐蓬里突地惊换了起来。
  原来那少年男女早已睡在里面,见到他们来了,白衣少女连忙拥被而起,惊呼道:"你们来做什么?"
  喀子冷冷道:"来睡觉。"
  白衣少女变色道:"快出去,你们怎能睡在这里?"
  喀子嘻嘻笑道:"不睡在这里,睡在那里?我们藏人的风俗,便是如此,你不愿意,也没有办法。"
  白衣少女转过头道:"真的么?"
  白衣少年点了点头,却问"喀子"道:"还有别的地方睡么?"
  喀子道:"还有还有,我那帐幕还有地方,两位可愿意和我睡在一起么?那里比这里还要热闹些。"
  白衣少女变色怒骂道:"你......你放屁!"
  喀子却不理她,同展梦白眨了眨眼睛,笑道:"明天见!"嘻笑着大步走了出去。
  白衣少女道:"好可恶......好可恶......"
  白衣少年叹道:"这是他们的恶俗,你将就一日算了!"
  展梦白与杨璇对望一眼:全里暗暗好笑,也不理那男女两人,拉过两床被子,和身就倒了下去。
  白衣少女连忙跳了起来,道:"出去,你......你们给我出去。"
  展梦白根本不理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道:"大哥,我们睡吧,若再嫌这里不舒服,便得跟人家老婆孩子去睡了。"
  白衣少女柳眉齐轩,彷佛要过去踢展梦白一脚,却被白衣少年一把拉住,道:"三妹,不可如此。"
  白衣少女怒道:"气人,太气人......我非要......"
  白衣少年截口低语道:"我们身怀重任,凡事都得当心些,多惹这些淘气作甚?还是快生睡吧!"
  白衣少女顿足道:"他们在这里,我怎么睡?"
  白衣少年道:"纵然不睡,养养神也是好的。"
  展梦白与杨璇听了更是暗暗好笑,他们虽作出鼻息沉沉的模样,其实心里各有心事,也是睡不着的。
  只听帐外风声呼啸,马嘶牛鸣,这陌生的环境,异样的情调,使得身在异乡的展梦白,心头不觉泛起了阵阵萧索。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方自檬檬拢拢有了些睡意。
  蒙陇之间,另听那少女轻轻唤道:"二哥,爹爹叫你莫要将包袱离身,你记不记得?"
  又听那少年道:"我怎会忘记......"
  那少女又道:"奇怪的是,一路上都没有警兆,不知道......这两个......是不是那话儿来了?"
  那少年道:"不会的吧......"
  又是许久没有声息,展梦白暗暗忖道:"原来这少年男女两人,身上还带着极为珍贵之物。"
  突听"噗"地一响,一只长箭,穿帐而入,箭势激厉,带着强劲的风声,破帐之后,余力尤劲。
  白衣少年大惊之下,翻身掠起,并指夹住了长箭,只见箭之上,裹着条绢布,上面还写有字迹。
  白衣少女惊道:"果然来了,上面写的什么?"
  白衣少年低声念道:"若不出来,火烧帐幕。"
  白衣少女冷笑道:"出去就出去,谁还怕他们?"
  白衣少年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要小心了!"
  白衣少女道:"我知道,你倒要小心身上的东西才是。"
  白衣少年"哼"了一声,突然沉声道:"两位朋友好生睡在这里,少管闲事,知道么?"
  白衣少女冷笑道:"他们睡得跟死猪似的,你说什么?"
  接着风声两响,兄妹两人便都出了帐蓬。
  展梦白、杨璇齐地翻身跃起。
  畅璇道:"这两人年纪轻轻,身上却似怀有重宝,不知道他们的对头是谁,你我还是少管闲事吧!"
  展梦白皱眉道:"这两人虽然狂傲,却不似恶徒,他们既与我们共眠一处,我们好歹也不能袖手旁观。"
  杨璇目光一转,道:"既是如此,你我便出去瞧瞧。"
  两人本是和衣而卧,此刻立时飞身而出,纵身跃上了帐蓬之顶,四下夜色沉沉,晚风中寒意颇重。
  黑压压的兽群,静趴在帐幕数丈之外,那白衣男女两人,在这刹那间,.便以已掠入兽群中。
  展梦白道:"这两人轻功倒也不弱。"
  杨璇轻轻道:"你我行动要留意些,莫要被他们看到了。"
  说话之间,两人已飞掠着跟了过去......
  那白衣少年男女两人,出了帐蓬,立刻向长箭射来的方向,飞身扑了过去,身法轻灵,果似出自名门。
  只见前面是黑压压一片牛群,仍然看不到人影。
  白衣少年压低声音,沉声叱道:"好朋友们将在下兄妹召唤出来,为何又鬼鬼祟祟地躲在暗中,不肯出来?"
  只听牛群低鸣,四下却无回应。
  白衣少女冷笑骂道:"见不得人的家伙,看姑娘不把你们搜出来才怪。"嗖地跃上牛背,向前掠去。
  牛群紧紧相依,空隙甚少,他两人飞掠在蠕动的牛背上,宛如轻鸿落叶,牛群竟丝毫未被惊动。
  白衣少女口中不住冷笑低骂,目光也在不住搜索。
  突听身后阴侧侧冷笑一声,牛腹下突地钻出了五条人影,俱是黑衣劲装,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亮灼灼的眼睛。
  这五人分作五处现身,将白衣男女两人围在中央。
  白衣少年心头一震,轻叱道:"朋友们来意何为?"
  迎面的黑衣人身材颀长,此刻冷冷道:"来找你们。"
  白衣少年转动目光,道:"我兄妹行道在外,若是对地面上的朋友礼貌不周,还望看在"川中唐家堡"面上,多多担待!"
  这兄妹两人果系出自名门,竟是天下第一暗器名家"四川唐家堡"的门下子弟。
  那黑衣人冷笑道:"黑燕子、火凤凰,你当咱们不知道你的来历?快将身上所带之物交出,便饶你一命。"
  白衣少年道:"在下身无长物......"
  黑衣少年厉声道:"好小子,还装糊涂么,拿不拿出来?"
  白衣男女,黑燕子、火凤凰对望了一眼,两人同时旋了半个身,随手撕下了外面的白色长衫。
  长衫一去,便露出了里面的疾装劲服。
  两人男的通体全黑,女的全身火红,腰畔俱都斜挂着两只豹皮革囊,黑燕子身后却还多了只紫缎包袱。
  火凤凰冷笑道:"你要东西,先问问它们答不答应。"右手拍了拍腰畔革囊,左手已戴起了一只及肘的豹皮手套!
  黑燕子面色一沉,冷冷道:"唐家堡毒药暗器的威名,各位是听到过的,奉劝各位,还是乖乖回去吧!"
  黑衣人齐地冷笑一声,五个人突然同时转了身,各各右掌都已取出兵刀,左手却多了面厚毡所制的盾牌。
  黑燕子变色道:"朋友们原来早已有备而来。"
  迎面的黑衣人右手持刀,左手把盾,刀锋突地一展,斜斜削向黑燕子肩头,口中厉声道:"不交东西,拿命来吧!"
  这一刀势沉力猛,来势快如闪电,黑燕子方自闭身避过,左面又已急地扫来一柄练子银枪!
  长刀软枪,招式俱是辛辣迅快无俦,十招未过,便已将赤手空拳的黑燕子逼在下风。
  那边火凤凰厉叱道:"姑娘倒要看看你们这几面破盾牌,挡不挡得住我唐家堡威震天下的暗器?"
  那知她暗器还未及取出,已有两柄长剑交击而来,剑势连绵,丝丝不绝,双剑连锋,配合得天衣无缝。
  火凤凰空自着急,怎奈身形却抢不出剑光,更无法抽暇发出暗器,只得施展掌法,与两柄长剑战作一处。
  要知这五个黑衣人虽然早已有备,但仍不禁对"唐家堡"的毒药暗器深怀戒备畏惧之心。
  这时他五人除了一人持鞭掠阵外,另四件兵刃,施展的全是进手招式,根本不让唐家兄箭然妹腾出手来。
  双剑连锋,威力更大,那柄练子银枪,招式却更是激厉古怪,施展的却又不是武林常见的练子枪法曰黑燕子心中又惊又奇,他虽是武林世家子弟,但自幼养尊处优,江湖历练,却大是不够。
  他虽惊奇于这五人的武功,却看不出他们的来历!
  三十招过后,他兄妹两人已是守多攻少,力渐难支。要知唐门子弟,轻功暗器,虽是武然林一绝,但硬碰硬的拳掌招式,却未见能胜过别人多少。
  这五个黑衣人却是大有来历,武功之强,显然俱是武林一流高手,再加以手下绝不留情,两兄妹自然抵敌不住!
  展梦白、杨璇自长草中悄悄掩来,静静观望了半晌,杨璇突然轻声道:"二弟,你可看然出他们的武功来历么?"
  展梦白沉吟道:"那少年男女两人腰带革囊,看来彷佛是"川中唐家堡"门下的子弟......"
  杨璇道:"八成不错!"
  展梦白道:"那两个使剑的汉人,剑法轻灵,绵绵密密,我若看的不差,他两人必是武当的外门弟子。"
  杨璇笑道:"想不到二弟你眼力如此高明,那手持长刀,身材最是瘦长的汉子,你可猜然得出他的来历么?"
  展梦白道:"武林名家中,以刀取长的,只有大河西岸的王、柳两家,这汉子刀法如此锐利,必定是出自这两家门下?"
  杨璇道:"对了,王家刀法以力见长,柳家刀法胜之在巧,这汉子刀沉力猛,定是"王家刀"的弟子。"
  展梦白皱眉道:"只是那柄练子银枪的招式,小弟却看他不出,看他的招式,彷佛不是寻常的练子枪法。"
  杨璇道:"此人的兵刃家数,我也猜他不透,看来他必定是将别种外门兵刃的招式,以练子枪来施出。"
  展梦白道:"无论怎样,这几人必定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却藏头露尾,显然干的不是好事。"
  杨璇道:"二弟,你可是要插手了?"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小弟的心意,大哥全都知道。"
  杨璇含笑道:"你既要插手,我两人便不如悄悄地自牛腹下掩了过去,给他们个措手不及!"
  两人立刻展动身形,蛇行而去。
  那边唐家兄妹,却已俱是汗流满面。
  火凤凰大骂道:"你们既都已带了盾牌,为何不敢让姑娘动用暗器,有种的就站开些,姑娘的手段。"
  持剑黑衣人冷笑道:"你这是做梦!"
  火凤凰大骂道:"臭男人,死不要脸......"招式微微一缓,长剑便乘隙而入,嗖地划破了她衣袖。
  她大惊之下,再也不敢放口骂了。
  那边黑燕子更是手忙脚乱,他脚步沉重,下面的牛群,不住低鸣,已渐渐骚动了起来。
  持鞭掠阵的黑衣人皱眉道:"并肩子,要快了!"
  话声未了,牛腹下突地伸出手来,抓住了他足踝,他惊呼一声,立刻被扯落了下去!
  黑衣人们齐地大惊,连声惊呼道:"不好,有埋伏。"
  黑燕子、火凤凰心里却大是奇怪,不知救星从何而来。
  展梦白一把抓下了持鞭人,随手点住了他穴道,杨璇却已飞身而上,大喝道:"唐老弟莫怕,傲仙宫弟子来了!"
  喝声中双拳齐出,势如雷霆,直打持刀大汉。
  展梦白也已上来,替火凤凰接住了一柄长剑,他拳势更是激厉,竟硬生生将那柄锐利的长剑封住。
  持刀黑衣人接了几招,似乎已看出了展杨两人的拳路,变色道:"不好,果然是"傲仙宫"弟子。"
  另一人挥剑道:"并肩子,风紧!"突地挥手一剑,削在牛背上,那黑牛负痛惊啸,向前面挺了过去。
  牛群立时大乱,四散而奔。
  四个黑衣人乘乱而起,两个奔向马群,两个奔向羊群。
  火凤凰抽出手来,立时不再容情,娇叱道:"那里逃!"扬手撤出一片黑砂,正是天下然武林闻名丧胆的子午毒砂。
  两个持剑不敢回头,亡命而奔,黑压压一片毒砂,墨云般掩向他们身后,火凤凰也纵身然追去。
  那面一刀一枪,却是奔向马群,黑燕子方才被逼得几乎丧命,背上也挨了一鞭,怀恨之然下,也不肯放他们逃走!
  只是他倒底比较慎重,未敢轻易动用本门师长严加警戒不得妄用的子午毒砂,只是振腕然发出五道马光!
  杨璇道:"二弟,你到那边看看,那姐儿不知天高地厚,穷追了过去,莫要教她遭了别然人毒手。"
  话声之中,他已随着黑燕子掠去--他心怀异谋,一心想看看黑燕子身上带的究竟是什么奇珍异宝。
  展梦白呆了一呆,只得追向火凤凰。
  火凤凰与两个持剑汉子,已掠入羊群,羊群虽也被惊动,但羊性柔弱,骚动之势,并不猛烈。
  她手发毒砂,怎奈毒砂虽然阴毒,却不能及远,她大骂几声,终于换了暗器,扬手击出一把毒疾黎!
  只见七道乌光,划空而出,带着嘶嘶的风声,分别击向那两个持剑黑衣人的后背穴道,黑暗中认穴不差毫厘。
  那知这两个黑衣人轻叱一声,拧转身形,迎面飞扑了上来,举起手中盾牌,接住了七道乌光。
  火凤凰惊得一呆,长剑已破风而来,他两人情急拚命,剑法更是激厉绝伦,攻的俱是火凤凰致命之处。
  三招过后,火凤凰肩头已被划破一道血口。
  她脚步一个踉跄,竟踏在绵羊角上,那头羊低鸣着将头一拱,羊角挑起了火凤凰的脚,她立足不住,向下栽倒。
  黑衣人双剑齐挥,齐下毒手。
  突听暴喝一声,一条人影,苍鹰般凌空而落,飞起左右双腿,连环踢向两个黑衣人的面目!
  黑衣人不能伤敌,先得自保,仰身避开了双腿,展梦白却已展开雷霆般的拳势,暴雨般攻出七拳。
  黑衣人显然已被"傲仙宫"的声名所惊,两柄长剑,竟施展不开,边打边退,又想脱身而逃。
  火凤凰翻身撩起,满面俱是恨毒之色,悄悄溜了数尺,突地一声不响,便扬手发出一片毒砂!
  右面的黑衣人大惊之下,舞剑挥盾,仰面翻身,他反应虽快,却已来不及了,双臂面门,俱被毒砂所中。
  他惨呼一声,撒手抛剑,翻身栽倒。
  左面的黑衣人心胆皆丧,惊嘶着狂奔而出。
  火凤凰娇叱道:"你逃不了的!"
  又待纵身追去,却被展梦白挡住了去路,冷冷道:"姑娘何必赶尽杀绝!"
  火凤凰呆了一呆,道:"闪开,谁要你专管我的事!"
  展梦白目光转处,见到黑衣人早已走远,料想她已追不及了,便冷笑一声,闪身让开了道路。
  火凤凰急地自他身畔擦过,飞身追去,在这刹那之间,展梦白彷佛看到她面上正带着得意的笑容。
  他暗叹着摇了摇头,转目望去,心头不禁惨然。
  只见那身中毒砂的黑衣人,惨呼着滚在羊群脚下,双手已将面目抓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那痛苦的哀呼声,更是凄厉悲惨,他滚了几滚又摸着丁那柄长剑,口中惨呼道:"姓唐的,你......你好狠!"
  跃起身来,扑到剑尖上,长剑自前胸刺入,后背穿出,这硬铮铮一条汉子,竟受不住那刺骨的痛苦,宁愿自杀而死。
  展梦白侧然合上了眼,暗叹忖道:"难怪这"子午毒砂"最是为江湖所忌,原来竟是如此歹毒。
  突听身侧娇嗔道:"都是你,害得我追不着他了!"
  展梦白张眼望见了火凤凰,眉头一皱,转身便走!第三卷
第一章疑云疑雨
  火凤凰笑道:"慢些走!"
  她庸俗的面容上,突又泛起了得意的笑容,道:"你追我追了这么远,此刻怎地又怕难为情了?"
  展梦白霍然转身,冷冷道:"姑娘说什么,在下不懂。"
  火凤凰轻笑道:"别装蒜了,你心里在想着什么,难道还以为我不知道么?"她不笑还好,一笑起来,面容更是不敢领教。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你......你知道什么?"
  火凤凰道:"你一路跟着我,我本来气得很!"
  展梦白道:"谁......谁跟着你?"
  火凤凰笑道:"别怕,我现在已不气了,只因你救了我,但我虽然感激你,也不能随随便便地答应你。"
  她目光含情默默地望着展梦白,展梦白却实在无福消受,大惊道:"你......答......答应什么?"
  火凤凰突然一本正经的说道:"你我都是名门子弟,绝不能像普通男女那么随便,好歹也要明媒正娶。"
  展梦白大惊失色,张口结舌,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明媒正娶,你......你莫菲......"
  火凤凰突然垂首一笑,道:"我叫唐明凤,你莫要忘了,我在家等着你......你托人来求亲......"
  她居然彷佛也害羞了起来,忽然转身飞奔了去。
  展梦白惊道:"姑娘慢走......"
  火凤凰咯咯笑道:"你不正正当当地求亲,我就不跟你说话。"咯咯地笑道,得意地掠走了。
  展梦白愕然道:"你弄错了,你误会了,你......你......"他拚命想解释,但火凤凰却已听不到了!
  他急得连连顿足,搔着头皮道:"这算怎么回事......"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长叹道:"我只当自作多情的都是男人,那知女人也有自作多情的,而且陶醉起来,比男人还要厉害。"
  他越想越是哭笑不得,喃喃道:"火凤凰......火凤凰,火烧了的凤凰,不就是乌鸦么?"
  沉睡在夜色中的草原,此刻已骚动了起来!
  马嘶、牛鸣、兽群惊奔......十余条大汉,精赤着上身,自帐蓬中狂奔而出,手挥长鞭,赶着兽群,大呼道:"偷马贼,捉住吊死他!"
  这些汉子一日劳累,一夜狂欢,是以此刻才被惊醒,来不及穿衣服,便自被窝中钻出来,他们虽不精武功,但身手却极为矫健。
  展梦白苦笑暗忖道:"我还站在这里作什,莫要被人当偷马贼捉来吊死,那才叫冤枉哩。"
  思忖之间,长身而起,寻找杨璇去了T
  杨璇随着黑燕子掠上马群,那持刀人,持枪人却不敢回身动手,杨璇也不甚着急追赶。
  黑燕子手中暗器连发,也击人不中,三人俱在马背上飞掠,马群骚动,他们却移动甚缓。
  只见那黑衣人突地挥鞭急抽,连接十数鞭,抽在马背上,健马负痛长嘶,黄云般散了开去。
  两个黑衣人大喝道:"后会有期了!"弓身钻下了马腹!
  黑燕子呆了一呆,身子不由自主地随着马群而动,他若是跃下马背,便是铁人,也要被那怒马铁蹄踏碎。
  杨璇飞身掠到他那匹马上,一把将他抱得坐下来,两人合乘一马,那匹马东窜西突,随着马群乱奔。
  黑燕子回身叹道:"多谢兄台相救,否则小弟今日真是不堪设想了,非但东西失落,性命也要不保。"
  杨璇坐在他身后,有意无意间,手掌随着马的颠簸,轻触他背后那包袱,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触手之处,只觉里面硬帮帮的,像是个铁匣子,铁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却是再也摸不出了。
  他暗皱眉头,忍不住问道:"究竟为了什么,那五人不惜远道追踪而来,难道是兄台身怀至宝,那五人生心抢夺?"
  黑燕子道:"那里是什么宝物,只不过是些花草而已。"
  杨璇冷笑道:"兄台未免欺人太甚了吧,为了区区些许花草,那五人焉肯如此劳师动众,兄台难道当小弟是呆子么?"
  黑燕子心头一寒,连忙道:"确是花草。"
  杨璇冷冷道:"什么花?什么草?"
  黑燕子见到别人坐在自己身后,不敢不说,道:"有毒的花草,花名断肠,草名催梦。"
  杨璇道:"有毒花草,天下皆是,这花草又有何异处?"
  黑燕子道:"花还没有什么,那催梦草却是至阴至毒之物,不但是配制毒药暗器的圣药,而且还另有一妙用。"
  杨璇心动道:"什么妙用?"
  黑燕子叹道:"兄台于我有救命之恩,在下不得不说......"
  杨璇冷冷截口道:"你不说亦无妨。"
  黑燕子强笑道:"在下怎好不说,若将那催梦草煎茶给人服下,半个时辰之内,便可取人性命,而且中毒之人死后,身上没有丝毫异状,就像是寿终正寝的模样,纵是神医也检查不出,这也就是此草的珍贵之处。"
  杨璇心头大喜,暗暗忖道:"展梦白呀展梦白,你好生生要管这闲事作什么?此番你命也要送在此事上了。"
  要知他一心想取展梦白之命,只是生怕'蓝大先生'追查,是以迟迟不敢自己动手,生怕反被人查出。
  此刻他听了这催梦草的妙用,想到若将此草若展梦白服下,别人还只当展梦白是寿终正寝地死了,岂非妙不可言。
  他心中虽大喜,口中却淡淡道:"原来此草有这般妙用,难怪别人要动心了,兄台可愿将此草给在下见识见识。"
  黑燕子呆了一呆,心下不觉大是为难。
  那知他还在沉吟之间,杨璇已解开了包袱,取出了铁箱--马群狂奔,起伏颠波,是以黑燕子毫见觉察。
  杨璇打开铁匣,含笑道:"想不到这小小一根枯草,竟有如此妙用,我真想带回去给人看看。"
  黑燕子大惊道:"兄台千祈原谅,这花草乃是本门练制子午毒砂必用之物,家父再三叮咛,千万失落不得。"
  杨璇小指、无名指一夹,梢梢夹起了一根催梦草,缩手藏到袖里,口中笑道:"在下只是说着玩的,兄台莫要着急。"
  关起铁匣,送回黑燕子手上。
  黑燕子喘了口气,展颜笑道:"不是在下小气,实因......"
  话见说完,只听远远唤道:"二哥,二哥......"
  黑燕子扬臂大呼道:"三妹,我在这里。"
  万兽丛中,一点火红的人影,兔起鹊落,飞掠而来。
  杨璇皱眉道:"我那二弟呢?"肩头微耸,离鞍而起,笑道:"你跟着妹妹,在下要去找弟弟了。"
  他草已到手,那还愿兴他多说,不等火凤凰身影来到,微微抬了抬手,便自马背上飞掠而去。
  此刻那些赤膊的牧人,已窜上几匹无鞍的健马,挥动长鞭,四下赶着兽群,将失散的兽群围了回来。
  火凤凰一掠而前,道:"二哥,你追的人呢?"
  黑燕子苦笑道:"追不到了!"
  火凤凰眨了眨眼睛,笑道:"追不到也罢。"
  黑燕子大奇道:"你今日怎地娈得如此好说话了?"
  火凤凰'噗哧'一笑,在黑燕子耳畔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话--说是有个冤家,要向她提亲了。
  黑燕子展颜笑道:"原来如此,那少年人品武功都不错,又是'傲仙宫'门下,倒也没有辱没你。"
  火凤凰得意地笑了笑,突然道:"走吧!"
  黑燕子奇道:"走什么?我少不得还要去寻他谈谈......"
  火凤凰笑道:"谈什么,等他来求亲就是了,我......我现在已不好意思再见他,好难为情哟!"
  黑燕子失笑道:"原来你也会难为情的,我们的马呢?"
  火凤凰道:"马?这里不多的是!"
  黑燕子大笑道:"好好,走了也好,免得那些蛮子噜嗦,反正我们行藏已露,也该换换马了。"
  兄妹两人商议之下,竟真的不告而去了。
  杨璇亦是满心欢愉,只等着将那根'催梦草'送下展梦白的肚里。飞掠起来,身子也似格外轻灵了!
  五个精赤着上身的牧人,手舞长素,正将一群奔马,叱吒着赶了回来,这五人骑术精熟,身手剽悍,俱是牧人中的好手。
  突见一条人影,自被赶回的马群下,急窜而出,掌中银光闪闪,正是那使用练子银枪的黑衣人。
  牧人们大喝道:"偷马贼......偷马贼......"
  黑衣人神情甚是狼狈,盲目乱窜,杨璇厉叱一声,迎面扑了上去,双拳如雨点的洒出。
  这黑衣人惊弓之鸟,怎敢恋战,虚迎了两招,转身而逃,那知他身形方动,脖子已被一条长素套住。
  要知这些游牧好手,绳索套物,可说是万无一失,这黑衣人武功虽高,但惊慌之下,竟着了道儿。
  那牧人猛然收索,黑衣人便跌下马来,但他毕竟是武林高手,临危不乱,反腕抓着绳索,用力抢夺。
  那牧人却已飞奔而来,口中大骂,一拳打了过来。
  黑衣人出手如电,急地把住了那牧人手腕?
  他方待用力将对方手腕拧断,那知不知怎么一来,自己的手腕竟已被人扣住,身子紧跟被人抡起,'吧'地一声,重重被摔到地上。
  那牧人用的手法,正是藏边最最盛行的摔跤之术,精于摔跤之人,只要手一摸上对方的身子,便是神仙也要被他摔倒。
  这摔跤之术虽不及武当派的'沾衣十八跌'那般高深,但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对方不防之下,更是有用。
  那黑衣人武功虽高出他甚多,却也被摔得七荤八素,几个牧人飞奔而来,将他按在地上,紧紧绑住。
  其中一人夺过了他掌中银枪,没头没脑地向他抽了下来,抽一下,骂一句:"偷马贼,偷马贼......"
  牧人以马为生,最恨的就是偷马贼了,他们民风本极剽悍,只要捉住了偷马贼,也不送官府,就地便以私刑吊死。
  几十枪下去,那黑衣人已被打得皮开肉裂,血肉横飞,这亮闪闪一条银枪,也几乎变成了赤红颜色。
  杨璇袖手旁观,也不拦阻。
  那黑衣人被打得满身鲜血,但口中却绝见出声,展梦白恰巧赶过来瞧见了,心下大是不忍。
  突未有个牧人飞起一足,将这黑衣人踢得翻了个身。
  他蒙面的黑巾早已落去,此刻仰面倒在地上,展梦白一眼瞥见了他的面容,立刻为之大惊失色。
  这已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神秘黑衣人,骇然竟是杭州城中的名人,'九连环'林软红!
  展梦白心头大震,脱口喝道:"放开他......"
  牧人中也有通晓汉语的,又知道他是主人的住客,听到他的呼喝,果然齐都惊诧地停住了手!
  展梦白扑上前去,把住林软红的肩头,惶声道:"林兄,林兄,你为何来到这里,装成这付模样?"
  林软红张开眼睛,茫然瞧了他几眼,瞬即紧紧阖上眼睛,再不开来,闭起嘴唇,也不说话。
  展梦白叹道:"方才我见了林兄施展的招式,是该想起是谁的......唉,我若认出是林兄,事情也就好的多了。"
  林软红仍是不理他--原来林软红知道自己所用的兵刃'九连环'太过扎眼,是以换了条练子银枪。
  他将'九连环'的外门招式用在练子银枪上,展梦白、黑燕子等人自然猜不到他的武功来历。
  这时那老人与那精悍少年'喀子'也已远远赶来,牧人们便齐地围了上去,以藏语诉说事情经过。
  那老人点了点头,走向展梦白,道:"这偷马贼是你们的朋友么?"语气之中,显然已有责怪不满之意。
  展梦白叹道:"这位林兄只是与昨日那两位少年男女有些私人恩怨,是以深夜前来寻找。"
  老人道:"他不是为了偷马来的么?"
  展梦白道:"他绝非偷马的贼人,在下可以性命担保。"
  那老人展颜笑道:"好,我相信你,他交了你这样一个朋友,运气当真是不错的很。
  "骚乱的马群,已被那些精悍的牧人渐渐围了回来,草原又已渐渐平定,但天光却又渐渐亮了。
  回到帐蓬,老人立刻吩咐将林软红抬去疗养治伤,展梦白本有千言万语要询问于他,也只好等他歇过再说。
  那老人道:"我的小侄伤了你的朋友,你见不见怪?"
  展梦白笑道:"事出误会,在所难免,我若换作你们的地步,少不得也要狠狠用鞭子抽他的。"
  老人大笑道:"好,我认识你这个少年,运气也不错,喀子,吩咐他们端些好吃的东西来。"
  杨璇一直默然无语,此刻突地逡巡着踱了出去,只见两个牧人抬着林软红,走入另一座帐幕。
  他沉吟了半晌,也梢梢见了过去,过了一阵,那两个牧人又走了出来,彷佛在商量着要去取药打水。
  杨璇再不迟疑,闪身入了帐蓬。
  林软红正自挣扎翻身坐起,见到有人来了,变色道:"什么人?"
  杨璇也不答话,走过去挥手解开了林软红身上最后两道绳子,冷冷道:"你受的只是皮肉之伤,不妨事的,快走吧!"
  林软红诧声道:"你......你倒底是什么人?"
  杨璇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
  林软红大惊道:"你也是......"
  杨璇点了点头,道:"对了,我也是,只可惜你早未与我连络,是以才将事情弄糟了,现在只得另外设法补救。"
  林软红目光一亮,脱口道:"你是杨璇?"
  杨璇冷冷道:"你知道就好。"
  林软红又惊又喜,梢梢道:"主上一心要得到催梦草配药,这次......"突听帐蓬外又有脚步之声传来。
  杨璇轻叱道:"念短!"一把抱起林软红,随手抽出了柄匕首,划开后面帐蓬,飞身掠了出去。
  唐家兄妹骑来的两匹自马,恰巧系在帐后,杨璇挥刀斩断□绳,将林软红送上了马,道:"快走!"
  林软红道:"杨兄你......"
  杨璇挥手一掌,拍在马股上,自马轻嘶一声,放蹄奔去,奔向辽阔的草原。
  众人大乱初定,才作安息,谁也没有注意,杨璇藏好匕首,背负双手,若无其事地走了回去。
  他从容而出,从容而入,根本无人注意到他。
  展梦白手里正拿着那柄练子银枪,枪色已被鲜血染赤,凝固了的血迹,斑斑驳驳,宛如铁□一般。
  他凝神颧望了半晌,长叹道:"那林软红平日行事颇为光明磊落,不知现在为何娈得如此鬼祟?"
  那老人叹道:"世上没有不变的事,人也会变的,极坏的人会变为极好的人,极好的人也一样会变坏。"
  展梦白叹声道:"他似乎真的有些变了,不然他绝不会如此藏头露尾,连面目都不敢示人,但是......"
  他皱了皱眉头,接道:"他为何要不远千里,走到这里来?他希望得到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老人道:"你的朋友若是变了,他们做的事你也就不会猜的到了,等你年纪大些,这道理你就会懂的。"
  展梦白目光茫然凝注着前方,喃喃道:"变了,他真的变了么?他为了什么原因而娈的呢?"
  突见一个牧人神色惊惶地飞奔而入,惶声而言。
  展梦白惊问道:"他说什么?"
  老人淡淡道:"你那朋友,已划开帐蓬逃走了。"
  展梦白大惊失色,霍然站了起来,又'噗'地坐了下去,茫然道:"他逃了!他为什么要逃?"
  杨璇淡淡接口道:"只怕他是羞于见你,只得走了。"
  展梦白缓缓点了点头,那老人笑道:"不要着急,他走了,我也不怪你,来喝些牛乳吧!"
  这老人彷佛对展梦白甚有好感,天色大明之后,展梦白再三要走,他再三挽留,展梦白终于还是耽了一天才走的成!
  在草原上又奔驰了一日一夜,才到了霍濯西里。
  这已是个略具规模的城市,一条黄土大街两旁,也有几家客栈饭□,和几家汉人开设的店□。
  但在道路上行走的人却仍都还是藏人服饰,说的也都是藏人言语,成群的骆驼牛羊,在街上和行人一齐漫步。
  那一声声清越的驼铃最易撩起游子的乡思。
  展梦白、杨璇全身都沾满了塞外的风砂,衣履更几乎已变为黄色,投店之后,立刻漱洗。
  傍晚后,两人在灯前小酌,许多天来,展梦白这才算喝到了酒,把盏之间,便彷佛见到故人似的,倍觉亲切。
  辛辣的酒,洗去了他满身征麈,也冲开了他心头的积郁--对于林软红的改娈,他始终耿耿在心。
  他带着酒意回到房里,杨璇便送了壶茶来,笑道:"以茶解酒,明日就不会有夜醉之苦了。"
  展梦白大是感激,长叹道:"大哥对我如此,小弟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茶本应是小弟送去给大哥喝的。"
  杨璇笑道:"自己兄弟如此说话,便显得是见外了。"
  展梦白道:"大哥不要坐坐喝杯茶再走?"
  杨璇忙道:"许多日未见到床□,今日我不禁想早些睡了,你连日劳累,喝了茶也早些安息吧!"
  话未说完,他已走出了门,回到自己房里,暗暗冷笑道:"再见了,兄弟,明日我来为你收□。"
  展梦白藉着酒意,取出了天形老人给他的玉瓶与秘笈,喃喃道:"六阳掌,六阳掌,我发誓要学会你。"
  这些日子来,他一路奔驰,那里有机会练武,心里早已焦急不堪,那心情正如酒鬼身上带着美酒,却无机会去喝似的。
  他拔开玉瓶的瓶塞,倒出里面的十三粒丹丸,赤红红的丹丸,像火一样,散发着强烈的香气。
  他喃喃自语道:"红瓶中药,有助练功,备你开始练此书中手法服用......我此刻就要开始练了......"
  走到桌前,想要以茶送药,那知却寻不着茶杯,他叹息着摇了摇头,将那十三粒丹丸全都乾嚼了吞下去。
  刹那之间,他胸腹中立刻似乎有烈火燃烧了起来。
  他也未在意,盘膝坐到床上,藉着灯光,翻开□笈。
  第一页他已看过了,第二页上写的是:"六阳神功,名重武林,有缘得此,天下无敌。"
  展梦白暗中笑了笑,忖道:"天下无敌,只怕也未必见得吧?"翻开第三页,上面写的是:"武林正宗子弟,已穷内功堂奥之人,练此'六阳神功',固是事半功倍,但亦切切不可求急躁进。唯赤色玉瓶中之'火阳丸',却有助练此神功,口服一粒,练功三个时辰,十三日后,便跟功效。"
  展梦白呆了一呆,喃喃道:"每日只配服一粒么?"
  翻开第四页,上面接着写道:"火阳丸其性至阳,六阳掌亦是武功中至阳至刚者,以阳济阳,妙用无方,但却切切不可求急建功。多服一粒火阳丸,全身便如火烧,服下四粒,腑脏便被火化,两个时辰之内,腑脏尽焚而死......"
  看到这里,展梦白只觉心头一阵震颤,手掌颤抖。那绢书噗地落到地上--窗外夜风,翻动着书页,像是在嘲笑展梦白鲁莽。
  夜风清冷,但展梦白腑脏却果然有如火焰一般燃烧起来,四肢又热又胀,全身都彷佛要胀得裂开似的。
  他挣扎着下得床来,又将桌上的那壶毒茶喝得乾乾净净,他生性豁达,从不知对死亡有何恐惧。
  他只是在暗中苦笑,自觉不值:"我不知经过了多少次该死的危难,都未死去,想不到却糊里糊涂地死在这里!"
  那杨璇在房中听了半晌,听不到动静,忍不住梢梢溜了出来,溜到展梦白窗外,恰巧见到展梦白喝下那毒茶。
  他心头不觉大喜,立刻回到房里,心安理得地睡到床上,静等着别人来通知他展梦白的死讯!
  想到展梦白死后,他便能得到的种种好处,他更是心满意足,不知不觉间,竟朦胧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正做着得意的好梦,突听一阵急遽的敲门声,将他自好梦中惊醒。
  他翻身跃了起来,还只当有人来报死讯了,三步两步,奔了过去,拔开门栓,打开房门,道:"什么事?"
  '什么事'三个字还未说完,展梦白已活生生的奔了进来,满面红光,神采焕发,精神比日前彷佛又好了许多!
  杨璇心头一震,大惊忖道:"莫非是我见了活鬼?莫非是他冤魂来寻我索命?"只觉双腿发软,倒退着坐到椅上。
  只见展梦白转身走了过来,躬身道:"多谢大哥的茶......"
  杨璇汗流夹背,摇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展梦白叹道:"大哥明明在茶里煎下了灵药,为何还要欺瞒小弟,事先也不让小弟知道。"
  杨璇颤声道:"那药草......那药草不是我......我的......"
  展梦白道:"那药草纵非大哥所有,却是大哥送来的......"
  杨璇道:"你......你要怎样?"
  展梦白道:"小弟若非大哥的灵药,此刻只怕已死去,请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果然就地拜倒下去。
  杨璇又惊又疑,伸手挥去额上汗珠,道:"你说什么?"
  展梦白长身叹道:"小弟一时鲁莽,未经详看,便服下了十三粒火阳丸,本该立时被内火烧死。"
  杨璇手掌紧握着椅背,颤声道:"后......后来怎么样了?"
  展梦白微笑道:"小弟全身有如火焚,本已料定必死,那知服下大哥送来的那壶茶后,不到一个时辰,身子竟渐渐清凉了起来,那种又热又胀的痛苦,也完全消失了,想来大哥那壶茶中,必定下有极为清凉去火的灵药,消减了小弟体内的火毒......唉,大哥此番救了小弟的性命,小弟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杨璇有如当胸被他击了一拳,不等他话说完,便已气得浑身颤抖,口中喃喃道:"是了......是了......"
  展梦白望见他的神情,大惊道:"大哥,你怎样了?"
  杨璇心中暗道:"是了是了,'催梦草'乃是天下至阴至寒之物,常人服下后,五脏内腑禁不得这阴寒之气,自是要无救而死,但身受内火所焚之人,服下这至阴至寒的毒药,却比世上什么灵丹妙方都要有效,我辛辛苦苦寻来害他的药,却不想反而救他的性命......"
  他心里越想越是难受,越想越是气恼:"我若不给他那壶茶,他此刻岂非早已太太平平地死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顿足□胸,几乎要放声痛哭起来。
  展梦白握着他肩头,不住惶声唤道:"大哥......大哥......"
  杨璇心里几乎气得发疯,面上却偏偏还要装出笑容,大笑道:"我......我太高兴了,简直太高兴了。"
  展梦白松了口气笑道:"原来大哥是在为小弟欢喜,小弟还当大哥是突然发了病哩!
  "杨璇腹中暗骂,口中还是笑道:"我本当那药只不过能提神醒脑而已,却想不到它还有如此妙用。"
  展梦白道:"简直是妙用无方,小弟此刻不但身体已完全无事,而且自觉内力彷佛又增长了许多。"
  杨璇睁大眼睛,道:"真的么?"
  展梦白道:"自是真的。"
  杨璇道:"好,好,哈哈,好......"他越听越气,越想越恼,突然大喝一声,气得晕了过去。
  展梦白惊唤着扶起他,将他扶到床上,心头更是感激,暗暗忖道:"大哥对我真是关心,为了我的事竟欢喜成如此模样。"
  直到第二日束装就道,杨璇心头乃是闷闷不乐。他看到展梦白朝气蓬勃,活力充沛的样子,心里真像是万箭攒心的痛苦,却还要强打精神,来陪展梦白说笑。
  他心怀鬼胎,生怕展梦白发现,一路上对展梦白更是亲热体贴,当真是服侍得无微不至。
  这一日到了兴海,极目望处,又可望到一片更为辽阔的草原牧场,距离青海首府西宁,也不太远了。
  展梦白纵览塞外风光,心情越来越跟爽朗,黄昏时犹拉着杨璇在街上东游西汤,还买了双毛皮靴子。
  他方自付了买靴的银子,突听隔邻的店铺一阵爆竹声响,遥遥望去,只见里面人头蜂涌,彷佛还有三牲祭品?
  展梦白笑道:"原来今日还是他们的节日,我倒要看看他们祭奉的是什么神□?"说话之间,人已挤了过去。
  只见门里一张祭台,台上果然放着些香烛祭品,还有不少人在台前跪拜,但台上却无佛像,只有面神佛牌位。
  烛光照耀下,那神位上骇然写的竟是:"再生恩公展梦白长生不老之位。"展梦白心头一震,还只当自己的眼睛花了,仔细瞧了瞧,神位上却清清楚楚写的是这十三个字。
  他心里还是不信,转首问道:"大哥,你看到了么?"
  杨璇亦是满面惊疑之色,梢梢拉了他衣袖,低语道:"你先莫惊动,待我们出去问问。"
  两人寻着了那通晓汉语的卖靴人,将他拉到一边,道:"请问大哥,可知道那边是怎么回事么?"
  那人叹道:"此事说来话长......"
  展梦白急道:"你简单些说好了。"
  那人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口中道:"这家人本来都要死了,但却有位展相公救了他们的命,就是这么回事。"
  杨璇失笑道:"大哥说的也未兔太简单了些。"
  那靴贩展颜笑道:"详细经过,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昨天夜里,那位展梦白做了不少件好事,两位再往前走,还可以看到有不少人家供着他的长生禄位哩,两位问问别人,也许会清楚些。"
  展梦白又惊又疑,与杨璇交换了个眼色,匆匆谢过了这靴贩,便拉着杨璇大步向前走去。
  一路之上,果然又发现三两家这样的情形,仔细问过,才知说这些人都是在危急之中,得了'展梦白'的救助。
  别人跟他问得急切,也不禁反问道:"两位可是展恩公的朋友么?或者是要寻他老人家有事?"
  杨璇抢口道:"不错,我们都是展梦白的朋友,但又不能确定是否是这位展相公,不知大哥可曾看清他的模样?"
  那人一听他两人与'展梦白'相识,态度立刻变得十分恭敬,道:"展恩公乃是位年青的公子......"
  展梦白截口道:"长得可有些和我相像么?"
  那人上下瞧了他几眼,笑道:"不瞒你老,我们谁也没有看清展恩公的面貌,只是猜想他老人家必定十分年轻而已。"
  展梦白失望地'哦'了一声,便又谢过此人走了。
  他们走了几步,展梦白方自叹道:"江湖中冒名为恶的人倒还不少,冒名行善的事却从未听过,这岂非天大的怪事。"
  杨璇道:"或许是同名同姓,也未可知。"
  展梦白沉吟半晌,摇头叹道:"同名同姓......唉,这未免太巧了些,但若非如此,岂非更是奇怪么?"
  两人信步走了一阵,不觉已自南市走到北□。
  这兴海城当时乃是麝香、鹿茸等贵重药材交易的中心,市道甚是繁荣,南市店摊贩云集,北□却是药商们的销金之窟。
  街道上除了专营神女生涯的酒榭欢场外,也还有不少真正的饭□,刀杓声响间,酒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展梦白不知不觉间,已放缓了脚步。
  杨璇察言观色,立刻道:"二弟要小酌几杯?"
  展梦白道:"正想如此。"
  两人寻了家彷佛是汉人所开的店铺,掀开厚重的门□,全身立刻被那阵亲切而醉人的香气温暖了起来。
  展梦白心头有事,只顾吃酒,杨璇却不住往四下观望。
  只听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骤然在门口停下,四个身穿藏服,风尘仆仆的汉子,迈开大步,走了过来。
  长街奔马,并不寻常,马上骑士,十中有九必是闯荡江湖的风尘侠士,杨璇不禁对这几人多加几分注意。
  这四人锐利的目光,也狠狠望了他们两眼,只是展梦白正在喝着闷酒,对四下一切根本不闻不问。
  过了半晌,这四人也已渐渐酒酣耳热,谈话的语声,也渐渐高了起来烈酒最易令人目中无人。
  忽听一人拍案大骂道:"闻道展梦白这时还是杭州展化雨的儿子,怎地却尽是做些不像人做的事?"
  他们穿的虽是藏人服饰,说的却是汉语。
  展梦白听在耳里,心里不觉一怔,另一人已接口骂道:"展化雨倒是个英雄,却不想生了个如此狗熊的儿子。"
  杨璇面上也变了颜色,梢梢压住了展梦白的手掌,沉声道:"各位骂的可是那杭州城的展梦白么?"
  那人瞧了杨璇一眼,接口道:"不错,骂的就是他。"
  此人身材高大,紫瞠瞠的面容,看来倒像是条汉子。
  杨璇皱眉道:"各位可认得展某人么?"
  紫面大汉冷笑道:"谁认得那杂种。"
  杨璇道:"既不认得,为何要骂他?"
  紫面大汉道:"我弟兄们一路前来,经过了□公多、阿萨克、黄河沿这几处地方,每经一处,便听得当地有展梦白干下的血案......"
  展梦白本自满腔怒火,听到这里,不禁大奇问道:"什么血案?"心里也猜得出是有人在冒名行恶了。
  紫面大汉'哼'了一声,道:"什么血案?哼哼,奸淫屠杀,明抢暗夺,简直什么事都干出来了。"
  展梦白怒火刚刚上涌,那知他还不曾开口,那边角落里已有一人冷冷道:"你怎知道是他干的?"
  紫面大汉怒道:"他一路留下姓名,简直将杀人越货当做家常便饭,我弟兄若遇见他,不把他撕成两半才怪。"
  语声未了,角落中已霍然站起个颀长少年,怒道:"少爷我自甘肃一路而来,却只听到展梦白沿途所做的侠义行为,难道那展梦白还会分身不成,自己在东面行侠使义,却分出一人到西面杀人越货么?"
  紫面大汉拍案道:"你小子莫非是展梦白的孙子辈么,展梦白抢来的银子,你分了多少?"
  那少年怒骂道:"放屁!"
  紫面大汉道:"你骂谁?"
  那少年道:"骂你这有眼无珠的奴才......"
  这边一骂将起来,饭□里的客人早已都悄悄溜了,那饭□的掌柜伙计,却倒不着急,也不过来拉架。
  展梦白又气又笑,听他两人对骂,自己倒像变成了局外人,最奇怪的是那帮着说话的少年他并不认得。
  只见那少年手掌一按桌面,人已凌空飞起。
  这边四条大汉也已叱吒着长身而起,紫面大汉飞起一足,踢翻了桌子,骂道:"好小子,你过来......"
  '哗啦'一响,桌上的杯盘碗盏跌得粉碎。
  那伙计忽然扳着指头,数道:"盘子四只、三十六文,杯子四只、二十四文,海碗四只、四十八文......"
  他一面数着数字,那掌柜的便在一旁提笔急书,紫面大汉厉喝道:"数好了,多少钱都算爷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