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护花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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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宫平轻叹一声,缓缓长身而起,缓缓走到梯口前,像是一个殷勤的主人,在等候着他迟到的客人似的。
  楼梯上终于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吕天冥、韦奇目光凝重,面如青铁,缓步登楼,灯光将他们的人影投落在楼梯上,使得它们看来扭曲得有如那酒楼主人的脸,又有如韦奇握着的手掌上的筋结。
  南宫平微微一笑,长揖到地,道:"两位前辈驾到,在下有失远迎。"
  "玉手纯阳"吕天冥目光一凛,便再也不看他一眼,缓缓走到梅吟雪犹自含笑端坐着的圆桌前,缓缓坐了下来,缓缓取起面前的酒杯,浅浅啜了一口,四下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动作而转动,但觉这清新的晚风,突地变得无比地沉重,沉重得令人造不过气来。
  只见吕天冥又自浅浅啜了口杯中的酒,目光既不回顾,也没有望向端坐在他对面的梅吟雪,只是凝注着自己雪白的手掌,沉声道:"此刻夜已颇深,各位施主如已酒足饭饱,不妨归去了!"
  一阵动乱,一群人杂乱地奔向梯口,像是一群乍逢大赦的死囚,早已忘了平日的谦虚与多礼,争先地奔下楼去,另一群人的目光,却惊诧地望着南宫平。
  一个胆子稍大的银搂主人,干咳一声,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无故前来闯席,难道......难道没有王法了么?"他语气虽甚壮,其实语声中已起了颤抖。
  吕天冥冷笑一声,头也不回,道:"你若不愿下去,尽管留在这里!"
  那臃肿的银楼主人四望一眼,在这刹那之间,满楼的人俱已走得干干净净,他再望了望四下冰冷的目光,突地觉得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匆匆向南宫平抱了抱拳,匆匆奔下楼去。
  于是这拥挤的酒楼,刹那间便变得异样地冷清,因为四下窗台上的人们,根本就像是石塑的神像。
  "飞环"韦七冷笑一声,凛然望了望孤单地立在自己面前的南宫平,突地大步走到吕天冥身旁,至重坐了下来,劈手一把,取来了一只锡制酒壶,仰首痛饮了几口,目光一拾,梅吟雪却已轻轻笑道:"十年不见,你酒量似乎又进步了些。"
  她笑声仍是那么娇柔而镇定,"飞环"韦七呆了一呆,"吧"地一声,将酒壶重重掷在圆桌上,桌上的杯盘碗盏,都被震得四下跌落出去。
  南宫平神色不变,缓步走来,突地手腕一沉,接住了一壶热酒,脚步不停,走到梅吟雪身侧,缓缓坐下道:"酒仍温,莱尚热,两位前辈,可要再喝一杯?"
  "飞环"韦七大喝一声,双手掀起桌面,但吕夭冥却轻轻一伸手,压了下来,只听"咯、咯"两响,榆木的桌面,竟被"飞环"韦七的一双铁掌,硬生生捏下两块来。
  南宫平面色微变,沉声道:"两位前辈如想饮酒,在下奉陪,两位前辈如无饮酒之意,在下便要告辞了。"
  "飞环"韦七浓眉一扬,还未答话,吕天冥突地冷冷道:"阁下如要下楼,但请自便。"
  梅吟雪轻轻一笑,盈盈站起,道:"那么我们就走吧。"
  韦七大喝一声:"你走不得!"
  梅吟雪眉梢一挑,诧声道:"我为什么走不得,难道韦七爷要留我陪酒么?"
  吕天冥面色阴沉,冷冷道:"姑娘你纵横江湖近三十年,伤了不知多少人命,至今也该活得够了。"
  梅吟雪娇声道:"道长须发皆白,难道还没活够,再活下去......哈,人家只怕要叫你老不死了。"
  "飞环"韦七双目一张,吕天冥却仍然神色不变,微一摆手,止住了韦七的暴怒,自管冷冷说道:"姑娘你今日死后,贫道必定为你设坛作酪,超度你的亡魂,免得那些被你无辜害死的孤魂怨鬼,在鬼门关前向你追魂索命。"他语声冰冷,最后一段话更是说得鬼气森森。
  梅吟雪轻声道:"哦!原来你们今夜是同来杀死我的?"
  吕天冥冷冷道:"不敢,只望姑娘你能饮剑自决!"
  梅吟雪道:"我饮剑自决?"她满面作出惊奇之色,"为什么?"
  吕天冥道:"本座本已不想与你多言,但出家人慈悲为怀。只是你若再如此胡乱言语,本座便只得开一开杀戒了!"
  梅吟雪道:"那么你还是快些动手吧,免得我等会说出你的秘密!"她面上还是微微含笑,"天冥道人"阴沉的面色,却突地为之一变。
  "飞环"韦七道:"我早说不该与她多话的。"双手一错,只听"铛"地一声清响,他掌中已多了一双金光闪闪、海碗般大小的"龙凤双环"。
  面色凝重的南宫平突地低叱一声,"且慢!"
  韦七道:"你也想陪着她一起死么?"双环一震,面前的酒桌,整张飞了起来。
  南宫平袍袖一拂,桌面向外飞去,"砰"地一声击在他身后的墙上,他头也不回,沉声道:"两位匆匆而来,便要制人死命,这算做什么?"
  四周的武林群豪,似乎想不到这两人在此刻能犹如此镇定,不禁发出了一阵惊喟之声,楼下的武林豪士见到直到此刻,楼上还没有动静,也不禁起了一阵动乱。
  南宫平四眼一望,突地提高声调,朗声道:"今日两位如是仗着人多,以强凌弱,将我等乱剑杀死,日后江湖中难道无人要向两位要一个公道?两位今日若是来要我二人的性命,至少也该向天下武林中人交待明白,我等到底有什么致死的因由!"
  他语声清朗,字旬骼然,压下了四下杂乱的语声,随风传送到四方。
  "天冥道人"冷笑一声,道:"你这番言语,可是要说给四下的武林朋友听的?"
  南宫平道:"正是,除非今日武林中已无道义可言,否则你便是天下武林道的盟主,也不能将人命看得如此轻贱!"
  四下的武林群豪,方才本是一时热血激动,蜂涌而来,此刻听到南官平这一番充满正气的言语,俱都不禁暗中心动,立在窗台上的人,也有的轻轻跃了下来。
  吕天冥四顾一眼,面上渐渐变了颜色。
  梅吟雪娇笑道:"你现在心里是否在后悔,不该与我多说,早就该将我先杀了!"她话声虽尖细,但字字句句,却传得更远。
  "飞环"韦七目光闪动,突地仰天大笑起来,道:"你若换了别人,这番话只怕要说得朋友们对我兄弟疑心起来,但你这冷血的女子,再说一千句也是一样,纵然说得天花乱坠,我韦七也不能再为武林留下你这个祸害。"
  他目光转向南宫平,"你既已知道她便是'冷血妃子',还要为她说话,单凭此点,已是该杀,但老夫看在你师傅面上......去去,快些下楼去吧。"
  吕天冥道:"你如此护卫于她,难道你与她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不成?"
  南宫平剑眉微剔,怒火上涌,他原以为这"终南"掌教与"飞环"韦七俱是侠义中人,此刻见了这般情况,心中突觉此中大有蹊跷。
  四下的武林群豪,听了他两人这般言语,心中又不觉释然,暗道:"是呀,别人还有可说,这'冷血妃子'恶名久著,早已该死,这少年还要如此护着她,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了。"其实这些人里根本没有一人真的见过梅吟雪,但人云亦云,却都以为自己观点不错,方自对南宫平生出的一点同情之心,此刻便又为之尽敛。要知群众之心理,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便是十分明理之人,置身群众之中,也往往会身不由主,做出莫明其妙之事。
  南宫平暗叹一声,知道今日之事,已不能如自己先前所料想般解决,转目望了梅吟雪一眼,只见她竟仍然面带微笑,竟真的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笔下写来虽慢,但当时却绝无容人喘息的机会,南宫平方一沉吟,四下群豪已乱喝道:"多说什么,将他两人一起做了。"
  吕天冥冷冷笑道:"你要的是武林公道,此刻本座只有凭公意处理了!"
  "飞环"韦七大喝道:"你还不让开么?"双臂一振,右上左下,他神态本极威猛,这一招"顶天立地"摆将出来,更显得神成赫赫,四下群豪哄然喝起彩来。
  梅吟雪不动神色,缓缓道:"你一个人上来么?"
  韦七心头一惊,突地想起了"冷血妃子"那惊人的武功,呆呆地站在当地,脚步间竟无法移动半步!
  南宫平哈哈笑道:"江湖人物,原来多的是盲从之辈......"
  言犹未了,四下已响起一片怒喝之声,他这句话实是动了众怒。
  梅吟雪娇躯微拧,轻轻道:"随我冲出去。"她神色不变,实是早已成竹在胸,知道对方人数虽多,但反而易乱,凭着自己的武功,必定可以冲出一条血路。
  哪知南宫平却傲然立在当地,动也不动一下,朗声大喝道:"住口!"这一声大喝,当真是穿金裂石,四下群豪俱都一震,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只见南宫平目光凛然望向吕天冥,大声道:"不论事情如何,我南宫平先要领教你这位武林前辈,梅吟雪到底有什么昭彰的劣迹落在你眼里,她何年何日、在何处犯了不可宽恕的死罪?"
  吕天冥想不到直到此刻,他还会有此一问,不觉呆了一呆。
  南官平胸膛起伏,又自喝道:"你若是回答不出,那么你又有什么权力,来代表全体武林?凭着什么来说武林公道?你若是与她有着深仇大恨,以你一派掌门的身份,也只能与她单独了断,便是将她千刀万剐,我南宫平也一无怨言,但你若假公济私,妄言武林公道,借着几句不着边际的言语,一些全无根据的传言,来激动了百十个酒后的武林朋友,便奢言替天行道,作出一副替武林除害之态,我南宫平可是无法忍受,你便有千百句借口,千百人的后盾,我南宫平也要先领教领教。"
  他滔滔而言,正气沛然,当真是字字掷地,俱可成声。
  "飞环"韦七固是闻言色变,四下的武林群豪更是心中怦然,只有"玉手纯阳"吕天冥,面上却仍阴沉得有如窗外的天色,直到南宫平话已说完诗久,他才冷冷道:"如此说来,你是在向我挑战的了?"
  南宫平朗声道:"正是!"
  一个初出师门的少年,竟敢向武林中一大剑派的掌门挑战,这实是足以震动武林之事,四下群豪,不禁又为之骚动起来。
  原来拥立在楼下的群豪,此刻竞忍不住一跃而上,有的甚至攀着酒楼的飞檐,探身向内观望,西安城的百姓更是惊惶,官府中的差役也不知城里怎会突地来了这许多武林高手,他们虽与"韦七太爷"有交,却也担当不起,只得悄俏去转报上峰。
  吕天冥目光一扫,见到自己的帮手,此刻竟都成了观众,心中也不觉有些后悔,他却不知道人多误事,乃是必然,又何况这班武林豪士来自四方,宛如一盘散沙,又岂是他能控制得来。当下冷笑一声,缓缓挽起衣袖,一面道:"你既如此猖狂,本座也顾不得以大压小了。"
  南宫平冷笑一声,他穿着的虽是大袖袍,但此刻竞未除下。
  "飞环"韦七怔了一怔,缓步退了开去。
  梅吟雪道:"有趣有趣,这地方若不够大,我再将那边的桌子拉开些。"言语之间,竟似此事乃是别人比武,根本与她毫无关系。
  南宫平知她生性如此,心是便也不以为奇,但别人却不禁暗暗惊诧,有的便在心中暗道:"此人当真是无愧为'冷血妃子'!"
  有些好事之徒,便真的将四面桌椅拉开,于是十分空阔的酒楼,便显得更加空阔起来。
  南宫平、吕天冥身形木立,对面相望,吕天冥自是心安理得,拿定了这少年不是自己的敌手,南宫平心中却不禁有些忐忑,要知他虽有铁胆,但初次面逢强敌,自亦不能免俗,当下暗暗立定心意,开始几招,先得以谨慎为先,暂且要以守为攻。
  吕天冥身经百战,见了他目光中的神色,便已测知了他的心意,心中更是稳定,沉声道:"七弟,莫要放走了那妖妇。"
  韦七答应一声,梅吟雪笑道:"如此好看的事,我还会舍得走么?"
  南宫平不闻不问,吕天冥冷"哼"一声道:"请!"
  他毕竟自恃身分,还是不愿抢先出手,哪知南宫平已决定以静制动,以守为攻,亦是动也不动。
  "飞环"韦七低喝道:"四哥,与这般武林败类,还讲什么客气。"
  吕天冥道:"正是!"
  纵身一掌,向南宫平肩头拍下!
  他这一招人未着地,手掌便已拍下,左手紧贴胸胁,全未防备自身,全身上下,处处俱是空门,右掌所拍之处,亦非南宫平之要害,名是先攻了一招,其实却等于先让了一着,四下的观众,俱是武林好手,怎会看不出来,不禁哄然喝彩。
  南宫平微微一惊,想不到这终南掌门竟会击出如此一招。
  他到底交手经验不够,心中又早有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打算,眼看吕天冥这一只白生生的手掌拍来,竟没有乘隙反击,抢得机先,反而身形一缩,闪电般后退了三步。
  吕天冥微微一笑,脚尖点地,身形跃起,又是一掌拍去,仍然是左掌紧贴,人未着地,右掌便已拍下,竞仍然和方才那一招一模一样,南官平又自一愕,身形再迟,群豪再次喝起彩来。
  彩声未落,哪知吕天冥竟又一模一样地原式拍出一掌,南宫平心中大怒,方待反击,哪知他这一掌已是拍向南宫平的天灵脑门,自身虽仍处处是空门,但所攻却是对方必救之处。
  南官平暗叹一声,身影一拧,滑开两尺,群豪第二次彩声未落,第三次彩声便又发出,南宫平一招未发,吕天冥已连获三次彩声,强弱之势,昭然若见,有人不禁暗中低语:"如此身手,竟然也敢向'玉手纯阳'挑战,真是可笑得很!"
  三招一发,吕天冥精神陡长,右掌追击,斜切南宫平左颈,左掌突地反挥而出,五指微飞,拂向南官平腰畔三处大穴。
  南宫平沉了沉气,脚下微错,让开这一招两式,右掌一反,竟闪电般向吕天冥"丹田"穴上拍去。
  吕天冥暗暗一惊,闪身撤掌,"唰唰"两掌劈去,他手掌虽然莹白娇嫩,有如女子,但掌力却是雄浑惊人,掌势未到,掌风已至。
  南宫平微一塌腰,双掌竟齐地穿出,切向吕天冥左右双腕,他本是以守为攻,此刻却是寓攻于守,连卸带打。
  吕天冥低叱一声,"金丝绞剪",双掌齐翻,南宫平身形一仰,蓦地一脚踢出,吕天冥"唰"地后掠三尺,再次攻向前去,心中的傲气,却已消去不少。
  他本抢得先机,这几招更是招中套招,迅快沉猛,四下群豪只当南宫平霎眼之间,便要败在他的掌下。
  哪知南宫平年纪虽轻,却是乱而不败,那一脚无形无影地踢将出去,时间、部位,更是拿捏得好到毫巅,群豪又不禁暗中低语:"神龙子弟,果然有不凡的身手。"
  只见酒楼上人影闪动,兔起鹘落,却是丝毫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刹那间便已数十招过去,南宫平心中仍有顾忌,身手施展不开,竟又被吕天冥占得了上风,群豪喝彩之声又起,"玉手纯阳"白发颤动,掌影如王,掌戳指点,竟将"终南"镇山"八八六十四式春风得意剑",化做掌法使用,而他那十只纤秀莹白的手指,亦无殊十柄切金断玉的利剑!
  "飞环"韦七掌中紧握着的"龙凤双环"已渐渐松弛,凝重的面色,也已渐渐泛起笑容,侧目一望,哪知梅吟雪亦是面含微笑,嫣然注目,竟似也已胸有成竹,稳操胜算。
  又是数招拆过,吕天冥攻势越发凌厉,但一时之间,南宫平竟也未见败象,群豪虽不断在为吕天冥喝彩加油,但心中亦不觉大是惊异,这少年初出师门,年纪轻轻,想不到竟有这般武功,能在"玉于纯阳"掌下经久不败。
  数十招拆过以后,南宫平心神渐稳,见到吕天冥攻势虽然凌厉,但亦未能将自己奈何,心中不觉大定,自觉致胜已有把握。
  要知"神龙"武功,本以空灵变化、威猛凌厉的攻势为主,南宫平此刻仍以守势为主,看似已尽全力,其实却只不过用了五成功夫。
  只见吕天冥双掌翻飞,一招"拂花动柳"攻来,南宫平突地长啸一声,腾身而起,吕天冥心头一震,只觉四股锐风,上下左右,交击而来,他无论如何闪动,都难免要被击中,他若不闪动,虽然无妨,但对方身形已起,下一招瞬息便至,他木然当地,岂非是等着挨打!
  群豪亦都大惊,"飞环"韦七变色惊呼道:"天龙十六式!"
  他一生之中虽然最服"不死神龙",但在他心底深处,却仍存着一份私念,想要与"不死神龙",一较短长,如今见了这等妙绝人寰、并世无俦的招式,心中不禁怅然若失。
  原来普天之下,身形飞腾变化的身法招式,本只寥寥数种,但"苍穹十三式"、"天山七禽掌"、"昆仑神龙八掌"虽然亦俱是威震武林、留传千古的武功,但却都是在身形腾起之后。
  才能出掌伤人,以上击下,威力凶猛,但对方只要武功高强,便可先作防范,不难避过。
  只有这"止郊山庄"独创的"天龙十六式"中,最后的"破云四式",却是在身形腾起时,便已发出招式,或是攻敌之所必救,或是先行封闭对方的退路,招中套招,连环抽撤,是以"天龙十六式"一出,"天山"、"昆仑"便尽皆为之失色!
  南宫平此刻一招施出,便正是"破云四式"第一式"破云升"中的变化"直上九霄",双掌双腿,乘势发出,先封住了吕天冥的退路,然后踢腿沉掌,变为一招"天龙爪",十指箕张,破云而下!
  他久已蓄势伺机,直待这一掌便奏全功,众人亦都失色惊呼,哪知这"玉手纯阳"能掌一派门户,武功上果有超人之处,他身形木然,直待南官平十指抓下,突地一招"双掌翻天",向上迎去,只听"啪"地一声,如击败革,四掌相交,二十只手指,竟紧紧纠缠在一处!
  南宫平这一招攻势,固是凉世骇俗,但吕天冥双掌上翻,竟能在闪电之间,接住了南宫乎变幻的手掌,其功力之深,部位之妙,时间之准,更是令人心惊。
  群豪齐地发出一声大喝,亦不知是喝彩,抑或是惊呼。
  只见南宫平凌空倒立,身躯笔直,竟宛如一枝凌风之竹,四下窗隙中吹来的晚凤,吹得他大袖轻袍猎猎飞舞,他本已苍白的面容,此刻更已没有一丝血色,目光炯然盯着吕天冥的眼睛,良久良久,身形方自缓缓落下,但四只手掌,犹未分开。
  他脚尖乍一沾地,吕天冥左脚后退半步,然后两人的身形,便有如钉在地上似地动也不动,四道发亮的目光,也紧紧纠缠到一处,这两人此刻竟是以自己全部的心神、功力相斗,甚至连生命也押作了这一番苦斗的赌注。
  于是四下的惊呼声一起消失寂静,默默如死,但呼吸之声,心跳之声,却越来越见沉重,楼上的人,眼看着这两人的空门,同是心弦震动,楼下看不到他们的人,见了四面窗台上的人突地变得异样的沉寂,更是心情紧张,不知上面究竟是谁胜谁负。
  静寂中,突听楼板"吱吱"响动了起来,只见两人的额面上,都沁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南官平虽然招式奇奥,毕竟比不得吕天冥数十年性命交修,功力的深厚,此刻更已显出不支之态,于是"飞环"韦七渐露喜色,梅吟雪面色却渐渐沉重。
  死一般的寂静中,楼下突地哄然发出一连串惊呼,众人心头方自一惊,只见这沉寂的夜晚,突地涌起了一阵热意,就连旁观者的面上,也沁出了汗珠,南宫平、吕天冥更是满头大汗,羚群而落。
  接着,竟有一阵铜锣之声响起,一个尖锐的喉咙喊道:"失火了,失火了......"
  满楼大乱,满街亦大乱,一片赤红的火焰,突地卷上了酒楼......
  四下群豪顾不得再看,接连着飞跃了下去,看热闹的人们,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跌跌冲冲地冲出了这条街。
  虽有救火的人,但这火势却来得十分奇怪,猛烈的火舌,霎眼间便将整个酒楼一起吞没。
  但南宫平、吕天冥四掌相交,生死关头,却仍谁也不敢后退半步。
  "飞环"韦七满头大汗,目光尽赤,双环"铛"地一击,方待跃去,哪知面前人影一花,梅吟雪已冷冷挡在他身前。
  他急怒之下,大喝一声,右掌"金龙环",疾地击向梅吟雪面门,左掌"金凤环"突地离腕飞出,一般劲风,一道金光,击向南宫平胁下。
  此刻南宫平心力交瘁,莫说是这一只威力强劲、韦七仗以成名的"飞环",便是十岁幼童手中掷出的一块石子也禁受不住,只得瞑目等死。
  "飞环"韦七虽是双环齐出,但力道俱在左掌,右掌这一环只不过是聊以去乱梅吟雪的耳目,他自己也知道伤不了梅吟雪分毫。
  只见梅吟雪冷笑一声,腰身突地向后一仰,手掌轻轻抢出,她腰肢柔若无骨,这一仰之下,纤纤玉指,已将那疾飞而去的"金环"搭住,指尖一勾,金环竟转向吕天冥击去。
  南宫平方才心中一惊之下,被对方乘隙进逼,此刻更是不支,眼看已将跌倒,哪知吕天冥此刻头心亦不禁一震,他头心一喜,拼尽余力,反击过去。
  梅吟雪轻轻笑道:"这就叫做自食......"话声未了,突见那"金环"呼地一声,竟飞了回来,反向梅吟雪腰后击去。
  梅吟雪微微笑道:"好,你居然在环上装了链子!"谈笑之间,玉手轻抓,竟又将那飞环抓在手中,有如探囊取物一般,要知她在棺中十年,苦练武功,终年静卧,耳目之明,实已天下无双,便是一根飞针自她身后击来,她也一样可以接住。
  "飞环"韦七心头一懔,身形后仰,全力来夺这只金环,他在金环上系了一根千淬百炼的乌金链子,虽然细如棉线,但却坚韧无比,刀剑难断,哪知梅吟雪笑容未敛,右掌突地一剪,便已将金链剪断,"飞环"韦七重心骤失,虽然下盘稳固,却也不禁向后退了半步。
  此刻火舌已倒卷上来,将楼上四面窗台,烧得"哗剥"作响,炙热的火焰,烤得南宫平、吕天冥、韦七,俱已汗透重衣,梅吟雪亦不禁香汗淋漓,突地,南面的窗屏被风一吹,整片落了下来,燃起了墙角堆移的桌椅。
  渐渐,屋梁上已有了火焰,一片焦木,"啪"地落在梅吟雪身畔,她纤足移动,避开了"飞环"韦七的一腿,右足一挑,挑起了那段带着火焰的焦木,呼地一声,向韦七激射而去!
  "飞环"韦七厉叱一声,左掌反挥,一般掌凤,将焦木击落楼外,他却忘了自己腕上还残留着半截乌金链子,左掌挥出之际,金链猝然反抡而出,竟击在自己的后颈之上。
  金链虽细,但却是千淬百炼而成,再加上他自身的功力,后颈之上,立刻鲜血淋漓,韦七大吼一声,摔去了左腕的金链,梅吟雪笑道:"好招式,这可是叫做'狗尾自鞭'么?"
  口中虽在笑语,但身形却已转在吕天冥身畔,南宫平苦斗之中,见她仍然未走,心中不觉大感安慰,但此刻见她一只纤纤玉手,已将拍在吕天冥身上,竟突地低叱一声,双掌齐推,将吕天冥推开五尺,两人一起"砰"地坐在地上。
  梅吟雪惊喟一声,掠到他身畔,"飞环"韦七亦自赶到吕天冥身旁,齐地俯身一看,只见他两人虽然气喘咻咻,全身脱力,但显见没有受到内伤,只是目光发怔地望向对方,似乎心里俱都十分奇怪。
  原来这两人苦斗之下,俱已成了强弩之未,加以连遭谅骇,真力渐消,两人四掌虽仍紧紧握在一处,但掌上却已都没了真力,南宫平铁胆侠心,不愿借着第三者的力量来伤残对于,见到梅吟雪一掌拍下,便不借自己身受重伤,将吕天冥推开。
  他一推之下,才发觉各各俱已全无余力来伤对方,不禁怔了半晌。
  突听楼下响起了一阵大呼,"韦七爷、吕道长......""呼"的一片冷水,往南面火焰上泼来,接着剑光闪动,四个灰袍道者,一手舞剑,紧裹全身飞跃而上。
  梅吟雪心头一惊,轻轻道:"走!"
  哪知吕天冥略一调息,又见来了助手,精神突长,大喝道:"南宫平,胜负未分,走的不是好汉!"
  南宫平剑眉怒轩,挣脱了梅吟雪的手腕,蓦地一跃而起。
  吕天冥人已扑来,"呼"地一拳,击向他胸膛,这老人虽然须发皆白,但此刻目光尽赤,发髻蓬乱,神情之剽悍,实不啻弱冠年间的江湖侠少。
  南宫平心头一阵热血上涌,亦自激起了心底宁折毋弯的天性,身形一转,避开这一拳,左掌横切,右掌直劈,"呼呼"两掌,反击过去。
  一阵火焰随风倒下,又是数段焦木,"砰砰"落了下来。
  四个灰袍道人身影闪动,各仗长剑,围了过来,这四人俱是"终南掌教"座前的护法,身法轻灵,剑势辛辣。
  "飞环"韦七大喝道:"男的留下,先擒女的。"四道剑光"唰"地一转,有如四道霹雳闪电,反劈向梅吟雪击下!
  梅吟雪身居危境,面上娇笑却仍未敛,秋波转处,向这四个灰袍道人轻轻膘了一眼。
  这四人自幼出家,枯居深山,几曾见过这般绝色美女,几曾见过这般甜美的笑容,四人只觉心神一荡,四道剑光,势道都缓了下来。
  梅吟雪柳腰一折,纤掌挥出,只听"铛铛铛"三声清鸣,三柄长剑,竟在这刹那间,被她右掌的金环击断!
  第四人手特长剑,方自一愕,只见眼前金光缭绕,右腕一麻,掌中长剑便已落到梅吟雪左掌之中!
  梅吟雪秀发一甩,右掌一挥,掌中金环,呼地向正待扑向南宫平的韦七身后击去,双掌一合,右手接过了左手的长剑,平平一削,第一个道人后退不及,额角一麻,惨呼一声,满面流下鲜血,第二个道人俯腰退步,只觉头顶一凉,乌膏高髻,竟被她一剑削去,第三个道人心魂皆丧。
  哪知梅吟雪突地轻轻一甩,顿住了剑势,左掌无声无息地拂了出去,只听"铛"地一声,第三个道人掌中的断剑,落到地上,他左手捧着右腕,身形倒退三步,呆呆地愕了半晌,还不知道梅吟雪这一招究竟是如何发出的。
  第四个道人眼见她嫣然含笑,举手投足间,便已将自己的三个师兄打个落花流水,哪里还敢恋战,转身奔了出去。
  梅吟雪笑道:"不要走好么?"声音柔软,如慕如诉,宛如少妇挽留征夫,第四个道人脚步未举,两胁之下,已各各中了一剑!
  "飞环"韦七身形方自扑到南宫平身前,身后的金环却已窃到,风声之激厉,竟似比自己击出时还要猛烈三分。
  他不敢托大,甩身错步,右掌金环,自左胁之下推出,使的却是"粘"字一诀,正待将这金环挡上一挡,然后再用左掌接住,哪知双环相击,梅吟雪击出的金环,竟突地的溜溜一转,有如生了翅膀一般,旋转飞向韦七的身后。
  此刻一段燃烧着的焦木,突地当头落了下来,"飞环"韦七前后被击,双掌一穿,斜斜向前冲出,"铛"地一声,那金环落到她上、他顿下脚步,稳住身形,却见梅吟雪正含笑站在他的面前!
  火势更大,将四下燃烧得亮如白昼,也将这个坚固的酒搂,燃烧得摇摇欲坠。
  南宫平咬紧牙关,施展出"天龙十六式"中的"在田五式",双足钉立,与吕天冥苦苦缠斗!
  "天龙十七式"中,唯有"在田五式"不是飞腾灵变的招式,这五式共分二十一变,有攻有守,精妙无俦,但此刻在他手中发出,威力却已锐减,便是真的击在吕天冥身上,也未见能将吕天冥伤在掌下!
  身形闪变的吕天冥,又何尝不是强弩之未,打到后来,两入已是招式迟缓,拳脚无力,有如互相嬉戏一般,只有面上的神色,却远比方才还要沉重,南宫平一掌"天龙犁田"拍去,吕天冥退步避过。
  突听"哗啦"一声,搂板塌了一,片,火舌倒卷而出,吕天冥这J步退将过去,正好陷在倒塌的楼板里,他惊呼一声,手指扳住楼板的边缘,但边缘处亦在渐渐倒塌,眼看他便要被火焰吞没,以他此刻的功力,哪有力道翻上。
  南宫平剑眉微轩处,心念无暇他转,一步跟了过去,俯身抓起了吕天冥的手腕,但他此刻亦是油尽灯枯,用尽全身气力,却也无法将吕天冥拉上来,又是"喀嚓"一响,他的立足之处也在倒塌之中,他此刻若是闪身后退,吕天冥势将跌入火中,他此刻若不后退,势必也将被火舌卷人。
  吕天冥全身颤抖,被火炙得须发衣裳俱已沾满了火星,渐将烧着。
  南宫平望着这曾与自己拼死相击的敌人,心中突地升起了一阵义侠怜悯之感,手掌紧握,竟是绝不放松,一段焦木落将下来,他避无可避,闪无可闪,眼看着焦木击上了他的额角,若是再偏三寸,他性命就得丧在这段焦木之上。
  吕天冥眼帘微张,长叹一声,他此刻实已不禁被这少年的义侠之心感动,颤声道:"快逃......快逃......不要管我......"
  南宫平钢牙暗咬,右掌抓着他手腕,左掌紧握着一块横木,鲜血和着汗水,滚滚自他额角流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吕天冥身上。
  "飞环"韦七抬眼望见了梅吟雪,大吼一声,扑了上去,"今日我与你拼了。"右掌飞环,左掌铁拳,"呼呼"击去。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十年之前那段事,可是我的错么?"
  她潇洒地避开韦七的两招,纤手一挥,一道剑光,直削韦七"将台"大穴!
  韦七须发皆张,大喝道:"无论是谁的错,你总是启祸的根由,若没有你,哪来这些事故!"
  他喝声虽快,但梅吟雪身形尤快,就在这刹那之间,数十道缤纷的剑影,已将她围了起来。
  但喝声一了,梅吟雪却不禁呆了一呆:"若没有我,哪来这些事故......"她暗暗忖道:"难道是我的错?但我又何曾错了!"
  "飞环"书七乘隙反扑,切齿大吼道:"祸水!祸水!今日叫你死在我的手下!"
  那四个灰袍道人,此刻惊魂已定,再次扑了过来。
  梅吟雪长剑一展,剑光如雪,将他们全部逼在一边,秋波转处,突地娇唤一声,闪电般掠了过去。
  韦七见梅吟雪向吕天冥、南宫平那边跃去,不由一怔,转身望去,望见了南宫平与吕天冥的险况,右掌金环直飞而出,去势虽快,但到了南宫平面前却已毫无力道,要知他数十年苦练,已将这一双金环练得收发由心,不会有丝毫差错。
  南宫平目光转处,左掌攫住了金环,"飞环"韦七双足立定,大喝一声,运劲回收,南官平身形随之荡开,吕天冥亦自随之升上,梅吟雪袍袖一拂,一阵柔力,将他们带出了险境,两人一起落到地上。
  四个灰袍道人又自扑来,吕天冥目光一转,低叱一声:"住手。"他呆呆地望了南官平两眼,忍不住长叹一声,默然垂下头去。
  南宫平喘息未定,嘶声道:"胜负未决,你可要再打一场!"
  吕天冥垂首默然半晌,颤声道:"我......我输了!"
  这三字说将出来,生似已费去了他平生的力气,南宫平怔了一怔,也想不到这倨做的道人竟然会说出服输的话来,只见他面容灰败,颓然站起,刹那间他竟由一个叱咤武林的一代宗主,变成了个萧条寂寞、风烛飘摇的失意老人!
  "飞环"韦七望着他师兄的身影,心头亦不禁一阵黯然,低低道:"四哥......"
  吕天冥头也不回,颤声道:"我们走吧!"话声未了,他已倒在地上,他身上的创伤,实在还远不及心底的创伤严重。
  "飞环"韦七惊呼着将他抱起,闪电般穿过火焰,跃下楼去,四个灰袍道人跟随而下,又是轰然一响,整个酒楼,已倒塌了一半。
  南宫平呆了半晌,突地长叹一声,道:"玉手纯阳,毕竟是个英雄!"
  梅吟雪轻笑一声,道:"你呢?"两人目光相对,默然无言,几乎忘记了火焰几将烧着了衣服。
  官府的兵马队,终于姗姗而来。马蹄声,惊呼声,救火声,倒塌声,叱咤声......
  在这古老的西安城里,混合成一曲杂乱而惊心的乐章。
  两条互相依偎的人影,却在这杂乱之中,悄然掠出了西安城。
  古城外,夜色苍凉,偶然虽有一两缕杂乱的惊呼声,随风袅袅自城内飘出,却仍然打不破这无边的静寂。静寂,毕竟是可爱的,尤其是在方自混乱中离出的南宫平与梅吟雪两人眼中看来,静寂不但可爱,而且可贵。
  此刻,南宫平四肢舒但,正安适地仰卧在明灭的星空下,安适地享受着这一份可贵的静寂,方才的刀光剑影,生死缠结,火焰危楼......此刻在这静寂的星空下,都似已离他十分遥远。
  此地,是荒凉的,夜色中,到处有断瓦残垣投落下的阴影,及膝的荒草,在夜风中回腰而舞,荒草中的虫语,在夜色中听来有如诗人的曼声低吟,阵阵清风,吹开了南宫平的胸襟!
  良久良久,支颐而坐的梅吟雪幽幽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南宫平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
  梅吟雪道:"这里就是始皇帝'阿房宫'的故址遗迹。"她再次轻叹一声:"八百里阿房宫,豪华不可一世,但于今也不过只剩下了断瓦残垣,秦始皇一统江山,君临天下,此刻又在哪里呢?"
  她似乎忆及了自己多彩的往事,在这凄凉的静夜里,便不禁惆怅地发出了感叹!
  南宫平微微一笑,突听她曼声低唱了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是苏学士的新词,文采风流的南宫平,自然是早已知道的,他瞑目而听,心中也不禁兴起了许多感触!
  "英雄!"他喃哺地暗中低语:"什么是英雄?英雄安在?"
  梅吟雪吟声亦自悠悠顿住,"祸水,美人......"她想起了"飞环"韦七方才的辱骂:"难道一个女子天生美丽,便是不可宽恕的罪恶么?......唉!匹夫无罪,怀壁其罪,难道天生丽质的美人,也和怀壁的匹夫有着同样的罪恶?"
  于是,很自然地,她连带想起了"英雄",英雄"与"美人",自古以来,都是紧紧地连在一处的,她回过头,望了望满面茫然的南宫平,想到他方才的铁胆侠心,秋波中突地闪耀起一阵眩目的光彩,但口中却轻轻说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原本毋庸那样的,你还年轻,难道你丝毫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南宫平暗叹一声,缓缓坐了起来,"性命!"他低语着道:"我自然是珍惜的,但我总觉得世上还有许多比生命更可贵的事......自古的英雄,虽然都已化作枯骨,但直到今日,他们还不是都活生生地活在人们的心里!他们生前也许会很寂寞,但死后却永远不会寂寞的......"他语声微顿,很自然地,便也连带着想起了"美人",于是接着道:"这正如美人生前虽多薄命,但死后也会常留在人心底!荆轲,范蠡......西施,昭君......唉,他们为什么会寂寞,为什么会薄命?"
  他唏嘘着顿住语声,目光远远投向一株孤立在晚风中的白杨树影,心中追忆着往昔的英雄,竟不知他身旁有一双明媚的秋波,正无言地望着他,就一如他望着远处寂寞的树影。
  梅吟雪目光凝注着他,只见他双眉微皱,嘴唇紧闭,面上的线条,竟是这般清秀而柔和,就连他纤长的四肢,也是清秀而柔和的,第一眼望去,谁都会认为这清秀的少年,会失之于柔弱--甚至是一种近于少女般的柔弱,但继续观察下去,这种柔弱的感觉,便会蓦地消失,他体内仿佛蕴藏着一种无穷的精力,过人的勇气,劲气内涵,深不可测。
  尤其是那双眼睛,深沉、睿智、英俊,两眼距离很宽,被两道浓眉轻轻覆盖着,镶着长而黝黑的睫毛。此刻,这双眼睛虽是朦胧地半合着的,但当它突然开启时,便会爆出剑光挥舞般的火花,但同时又能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芒,强烈而刚毅,柔和却逼人,像是要直刎入人们的心底。
  她默默凝注着这年龄较她轻的少年,心底突地荡起了一阵不安的漪涟,幽幽一叹,回转头去,面上仿佛有一层秋霜笼起,冷冷道:"你大约没有想到,你师傅留给你的责任,竟会这般艰苦而沉重吧。"
  南宫平愕了一愕,自远处收回目光,也收回了他的冥想。
  梅吟雪冷冷又道:"你心中此刻大约在想,为了我,你方才险些丧命,这的确有些不值,是么?"
  南宫平虽然聪明绝顶,但世上无论如何聪明的人,也无法猜得到一个女子心中的变化。他心中不觉大奇,不知这一瞬前还是那么温柔而和婉的女子,怎会突又变得如此冷削。
  梅吟雪仍然没有回过头来,她似乎不愿,又似乎不敢接触到他那发亮的目光。
  "但是,"她冷冷接着道,"你纵然真的死了,也怨不得我,而只是你心里那些可怜的逞英雄的念头害了你,你本有一百个机会可以走了,但你却偏偏不走,可是,又有谁将你当做了英雄呢?即便是个英雄,又值得了什么。"
  她语声不但冷削,而且尖锐,似乎想尽量去刺伤南官平,就正如她自己刺伤自己一样,南宫平呆呆地望着她,心中怒气渐渐上涌,暗道:"你怎地这样不通情理,这一切,我还不是都为了你......"心念一转,突地想到方才在火焰中,危楼上,她守候在自己身边时的焦急,保护自己时的热心......也想到了自己跌倒时她飞掠而来,探视自己时关切与惊惶的面容,以及最后自己力不能支,她扶持着自己,从容自混乱中掠出西安城的情景。
  刹那间,这一切全部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他心里,他不禁长叹一声,缓缓道:"那么你呢?你方才为什么不走,你本有比我还多十倍的机会逃走的,你为什么一直陪着我呢?"
  梅吟雪娇躯一颤,像是有人在她感情的躯体上,重重抽了一鞭似的。
  她张口想说什么,但一阵空前而奇异的情感,却使得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南宫平凝注着她,只见她纤柔的削肩,渐渐起了颤抖......
  一滴清冷的泪珠,滴在她撑着荒草的纤掌上,她心头一颤:"我哭了!"反手一抹,泪珠已自涌泉而出,这"冷血"的女子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在她心底深处泛起的一阵深邃的悲哀,却使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更不敢回头。"你不要管我。"她大声说道,"从此以后,我也不敢再劳动你的大驾保护我......"她语声终于颤抖起来,"你师傅虽有命令,但......但你已尽了责任,而且尽得太多了......已......已经够了......"
  语声未了,娇躯一侧,终于伏倒在那冰冷而潮湿的荒草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南宫平叹息一声,只觉自己的眼帘,似乎也有些潮湿起来。
  任何人都会有悲袁的情愫,但唯有平日"心冷"者的眼泪最值得珍惜,因为若非悲哀到了极处,他们的眼泪,是不轻易流落的。
  "梅......姑娘!"他叹息着沉声道:"你可知道我这样做法,并非完全为了师傅--唉!即使没有师傅的话,我见到一个女子被人们如此冤屈,而没法辩白,我也会这样做的。我没有妄想自己成为英雄,我只是去做应当做的事而已,你......你......你该知道我的心意......难道你不知道么?"
  诚恳的语声,似乎使得梅吟雪陷入了一种更大的痛苦。
  她泣声更悲哀了。第八章英雄何价
  "可是......"她抽泣着道:"难道你不知道,你这样做,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从今以后,你已成了江湖中的叛徒,没有一个人会原谅你......正如......正如没有一个人会原谅我一样。你还年轻......你还有很远大的前途......你原该被人尊敬......被人羡慕......的,莽莽武林中,没有一个人有你这么好的条件......英俊、年轻、富有......出身世家,身在名门......你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全部葬送,只......为......了......我......"
  即使暮春杜鹃的哀啼,也不如她此刻语声的凄楚。
  南宫平缓缓抬起头,天上星群闪烁,苍墨的穹天,是那么辽阔而遥远。
  "你毋庸再说!"他沉声说道,"只要问心无愧,又何计于世人的荣辱,为了江湖正义与武林公道,我即使牺牲了我的前途事业,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今后的一切,在他心底深处,仍不禁起了一阵深沉的战栗,因为刻骨铭心的寂寞,纵是英雄,也无法忍受。但他此刻的语声,却仍是坚强而镇定的,在他看来纤柔的躯体中,有着一种钢铁般的意志,百折不回,宁死不悔。
  何况此刻他对面前这"冷血"的女子,已有了深切的了解,深信在她冷酷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一颗火热的心--一这是不易看出的,为了世人的无知,她久已将这火热的心隐藏得很好。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轻轻地抚摸她那如云的秀发。
  "寂寞容易排遣,但冤屈却难忍受......"梅吟雪轻轻地道,"这些,我都已尝受得多了,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你......还年轻,你是无法了解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担当的。"
  她此刻位声已渐轻微,但语声中却显露出更多的痛苦。
  南宫平长叹一声,道:"人生一世,弹指即过,我只要能一生恩怨分明,问心无愧,要能像师傅一样,也就够了。"
  梅吟雪缓缓抬起头,四道目光,奇妙而温柔地融合到一处,在这刹那之间,他们俱已忘去了喜怒哀乐的情感,生老病死的痛苦,他们甚至已忘去了彼此间的身份与处境、年龄!
  于是,他们享受了一阵黄金般的沉默。
  此刻,远处的荒墟中,突地缓缓站起了一条人影,目光呆呆凝注着这一双沉默中的男女,似乎已经看得痴了。他目中既是羡慕,又是怜惜,却又有一丝丝的妒忌。
  终于,他忍不住轻叹一声。
  南宫平、梅吟雪心头齐地一震,霍然长身而起,齐声喝问:"谁?"只见远处一条人影,朗笑着飞掠而来,夜色中望去,直如一只矫健的苍鹰,凌空起落,霎眼问便已掠到近前。
  南宫平微噫一声,脱口道:"原来是你。"
  梅吟雪泪痕已干,面上已又恢复平静,冷冷道:"天山弟子,怎地竟会这般鬼祟?"她一生倔强,最怕别人见到自己的眼泪,是以此刻便生怕这突然现身的"天山"门人狄扬,方才便已在暗中听到了自己的言语,见到了自己的神态。
  方才还在叹息着的狄扬,此刻却已满面俱是笑容,朗声笑道:"冷血妃子的言语,果然其冷彻骨......"笑声一顿,正色道,"但小弟此番前来,却丝毫没有鬼祟之处。"
  梅吟雪冷"哼"一声,回转头去,狄扬只觉心底一阵刺痛,但口中却朗声笑道:"梅吟雪,你可知道我此来是为着什么?"
  南宫平面色一变,道:"兄台此来,莫非亦是为了要......"
  狄扬笑道:"错了错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说的错了。"面容一正,肃然道,"小弟与兄台虽然仅有一面之交,却深信兄台所作所为,绝不会有悖于武林之正义,怎会前来对兄台不利!"
  南宫平默然半晌,忍不住自心底发出一声叹息,缓缓道:"想不到天下人中,竟然还有一人能了解小弟的苦衷......"言语之中,满含感激,这一份罕有的友情,似乎使得夜风中充满了温暖。
  梅吟雪回头过来,轻轻一笑,道:"那么......我真是错怪你了!"
  她冷削的面容,突地现出了微笑,当真是有如荒凉的大地,突地开放了一片春花,此刻只要有人是南宫平的知己也就是她的知己,纵然她对一个人厌恶了,但只要此人能对南宫平称赞,她也会将这份厌恶化作微笑。
  狄扬目光不敢去捕捉这朵微笑,他垂下头,突又朗笑起来:"兄台可知道小弟此番前来,原是为了报功来了。"
  南宫平微微一怔,只听狄扬又自笑道:"兄台可知道方才那一场大火,是如何烧起的么?"南宫平恍然"哦"了一声,心中更是感激,方才若不是那一场大火,此刻他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双重的感激,使得做骨峥嵘的南宫平弯下腰去,躬身一札,但满心的感激,却使得他口中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
  狄扬微微一笑,他深知这份无声的感激远比有声的真挚而浓重,浓重得令他难以化解,他只有以笑声来掩饰心中的激动!
  "下了华山,"他笑着道,"我也到了西安,只是来得迟些,西安城已是一片动乱,我挤了进去,问了原因,悄悄掠上一看,那时你正与那'终南派'的掌门人在苦苦拼斗,我揣度情势,知道无法化解,更无法助兄台一臂之力,只有......哈哈,只有鬼鬼祟祟地放起了火来。"
  南宫平侧目瞧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道:"我刚刚已说过错怪了他。"
  狄扬朗声笑道:"莫怪莫怪,这'鬼祟'两字,小弟只不过是无意借用而已。"他大笑着又道,"这'天长楼'虽然盖得甚是堂皇,哪知却甚不经烧,我只放了三、四把火,火势已烧得不可收拾,我眼见两位安全出城,忍不住随着跟了出来,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两位,其实也不过只为了要与兄台一叙而已,别的没有什么。"
  梅吟雪轻轻一叹,道:"你哪里是为了要与他谈话,你只是怕他受伤,我无法照应......唉,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朋友,只可惜......你这样的朋友,世上太少了些。"
  狄扬心头一阵激荡,口中却朗声笑道:"梅姑娘,你虽料事如神,却将我看得太善良了些。"
  南宫平心中亦是阵阵感情激荡,但口中却淡淡道:"小弟额角虽有微伤,此刻已不妨事了。"这两人俱有一副热肠,却又有一身傲骨,一个虽然满心感激,却不愿在面上表露,一个虽是满腔热情,却偏以一阵阵"无所谓"的朗笑掩饰。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我猜错了么?"
  语声未了,突听一声冷笑远远传来,一人冷冷道:"自然是猜错了,难道暗中纵火之辈,还会有什么英雄好汉,还会是什么良朋益友!"
  南宫平、梅吟雪、狄扬齐地一惊,闪电般转过身去!
  夜色中,只见一条黝黑的人影,手摇雪白折扇,有如幽灵一般,悠然自一段残垣之后,缓步而来。
  一片树叶的阴影,掩住了这缓步而来之人的面容,狄扬双眉微挑,身形立起,有如鹰隼般扑将过去,扬手一股掌风,先人而至,黑衣人朗笑一声:"好快的身法!"袍袖一拂,突地斜斜向前冲出一丈,再一步便已跨到南宫平身前。
  狄扬低叱一声,顺手一拍树干,凌空掠了回来,却听南宫平脱口呼道:"原来是任大侠!"
  狄扬心中一动,知道此人是友非敌,双掌一沉,飘然落下。
  "万里流香"任风萍朗声笑道:"想不到纵火之人,竟是'天山'门下!"
  南宫平却也想不到此时此地,此人亦会前来,当下便与狄扬引见。
  任风萍哈哈笑道:"狄少侠,制造'天长楼'的匠人,并未偷工减料,只是兄弟我加了些引火之物,是以便不经烧了!"
  狄扬放声一笑,道:"人道'万里流香'乃是塞外第一奇侠,今日得见,果真是条没奢遮的好汉。"
  相与大笑间,任风萍道:"兄弟亦是关心南宫平的去处,又慕这位纵火客的武功,是以跟随而来!"
  他语声微顿,目光一转,在南宫平、梅吟雪两人身上,各各望了一会,正色道:"梅姑娘与南宫兄经此事后,在江湖中走动只怕已极为不便,不知两位有什么打算?"他言语极是诚恳,但目中却闪动着一种难测的光芒。
  南宫平长叹一声,道:"此事之后,小弟亦知武林中人必定不谅,但小弟问心无愧,今后行止,并不想有何改变,大约先回'止郊山庄'一次,如有时间,再返乡省亲......"
  任风萍截口道:"别处犹可,这两处却是万万去不得的。"
  南宫平面色微变,任风萍又道:"兄台休怪小弟直言无忌,梅姑娘昔年叱咤江湖,纵横武林时,结仇实在不少,今日西安城中之事,不出旬日,便已传遍江湖,那时梅姑娘的仇家,若不知两位的下落,必定先去这两处守候,两位武功虽高,但众寡悬殊...唉!何况南宫兄的同门师兄们......"他沉重地叹息一声,戛然住口。
  目光转处,只见南宫平面色凝重,俯首沉思,梅吟雪却冷冷笑道:"那么,以任大侠之见,我们该怎么办呢?"
  任风萍沉吟半晌,似乎深知在这聪明的女子面前,言语绝对不可差错。
  "兄弟一得之愚,只不过仅供为两位的参考。"他微微一笑,沉声说道,"梅姑娘昔年纵横武林时,所结仇家与今日虽然同是那些人,但此时绝非彼时之比,情况大有不同。"
  梅吟雪柳眉一扬,道:"此话怎讲?"
  任凤萍道:"那时这些人散处四方,彼此之间,谁也不知对方是梅姑娘的仇人,而且以那时的情况,谁都不愿也不敢说出,但十年之后,情势大变,这些人如果知道梅姑娘未死,必定纠合在一起前来寻仇。"
  梅吟雪面上突地涌起一阵奇异的笑容,缓缓道:"他们真的全是为复仇而来的么?只怕......"忽地瞧了南宫平一眼,倏然住口。
  任风萍道:"无论如何,以兄弟之见,两位单凭自身之力,此后险阻必多......"
  南宫平截口道:"兄台之意,可是要教我等......托庇到别人的门下?"语声沉重,显已不悦。
  任风萍微微一笑,道:"以两位的身份,'托庇'两字,兄弟便有天胆,也不敢说出口来。"
  梅吟雪冷冷道:"任大侠,有什么事直接说出来,不是比拐弯抹角好得多了么?"
  任风萍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两位此刻,事值非常,若没有几个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朋友,日后实难在江湖中走动,两位前程无限,如此下去,怎不令人惋惜。"
  南宫乎叹道:"小弟岂无此心,但当今世上,有如两位这般光明磊落的朋友,又有何处可寻。"
  狄扬笑道:"在下算不了什么,但任兄么......嘿嘿,的确不傀为当世的豪杰,塞外的奇侠。"
  任凤萍含笑谢道:"兄弟庸才而已,然薄有虚名,怎比得上两位年少英发一一"他语声突地一顿,目光数转,隔了半晌,方自沉声接道,"但兄弟我却认得一位朋友,此人却当真有经世之才华,碧落之侠心,又精通奇门八卦,琴棋书画,武则是内外兼修,登堂入奥,飞花摘叶,皆可伤人,最难得此人不但有惊人之才,还有惊人之志,而且交友之热肠,更是胜过小弟多多。"
  梅吟雪暗中冷笑一声,南宫平、狄扬却不禁悚然为之动容。
  若是别人说出此话,也还罢了,但出自"万里流香"任风萍之口,力量便大不相同,两人不约而同地齐声问道:"此人是谁?"
  任风萍微微一笑,道:"此人久居塞外,姓名甚少人知,但小弟深知,帅天帆三字,日内便可传遍天下。"
  狄扬道:"好一个潇洒的名字。"
  南宫平道:"这般人物,若是到了中原,小弟自然要高攀的,只恨此刻无法识荆而已。"
  梅吟雪道,"那么任大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交了这个朋友,一切就都可以没有事了?"她语气之间,仍是冰冰冷冷。
  任风萍道:"南宫兄,当今天下武林之势,散而不合,乱而无章。'昆仑'久霸西域,'少林'尊称中原,'武当'坐镇江南,此外南有'点苍',东有'黄山',北有'天山',西有'终南',各怀秘技,各据一方,俱有尊称武林之志,时刻都可能引起武林之动乱,只是因为昔年'黄山'一役,元气大伤,加以'神龙丹凤'统率天下,是以不敢妄动。"
  他滔滔而言,虽已离题,但南官平、狄扬听来,却丝毫不觉厌烦。
  任风萍又道:"但此刻各派后起之秀已出,元气渐渐恢复,本已静极思动,加以'神龙'一去,均衡之力骤散,天下武林中,再无一人能镇压四方,不出一年,江湖必有风涛,武林必有大乱,一般后起之秀,必将风涌而起,同争锋锐,不知又要有多少个辉煌的名字,响彻人寰。"
  语声渐高,有如金石之声,声声振动人心,南宫平、狄扬但觉心头热血上涌,豪气逸飞。一阵微风吹过,南宫平忽地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禁又自暗叹一声,宛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任风萍目光一转,见到他面上的神态,目中暗露喜色,接口道:"分久必合,静极必乱,此乃当然之理,但在这动乱之中,武林中若无一种均衡大势的力量,主持公道,那么百家争鸣,虽可激起新生之气,但弱肉强食,黑白不分,狂暴淫乱之事必定不少,若再乱得不可收拾。那就更是令人可悲可叹,"南宫平长叹一声,道:"正是如此,兄台高见,当真是有如隆中之策,精辟已极。"
  任风萍微微一笑,道:"兄弟哪里有卧龙之才,那帅天帆才是塞外诸葛,他足迹虽然未出玉门,但分判武林情势,却当真有如目见。不瞒两位,兄弟我此番再人王门,实是受命而来。要在天下武林群豪中,找几位有胆识、有卓见的朋友共襄此举,日后方能以正义之师,为天下武林主持一些正义公道。"
  狄扬双眉一扬,击膝道:"好个正义之师,只可惜此间无酒,否则我真要与兄台痛饮三杯。"
  南宫平念及自身的烦恼,心中更是黯然。
  梅吟雪却不禁冷笑一声,暗中忖道:"原来这任风萍不过是个说客,先来为那帅天帆收买人心,哼哼,这姓帅的竟想独霸江湖,野心当真不小。"心念一转,不禁又凛然忖道:"这任风萍外貌不俗,武功出众,言语之间,更是卓越不凡,句句都能打动人心,行止之间,又俨然是个磊落热肠的英雄人物,无论从哪点判断,此人已够得上是个枭雄之才,是以连'岷山二友'那等人物,也都为他所用,但他却又不过仅是那帅天帆一个说客,如此看来,那帅夭帆的武功才智,岂非当真深不可测!"
  她一念至此,心中不禁为之骇然,只听任风萍语声微顿,似是在观察各人的反应,然后接口又道:"南宫兄,以兄台你之武功、才智,再加以你的家世财富,今后之武林,本应是兄台之天下,但兄台却偏偏陷身于此事之中,既不能见谅于江湖同道,亦不能见谅于同门兄弟,两面夹攻,左右为敌,兄台便是有千般冤屈,怎奈力量不逮,亦不能取信于天下,但兄台若能与帅天帆同舟共济,再加以狄兄这般英雄人物从旁臂助,何患大事不成!事成之后,不但可以保武林正义,而且兄台亦可凭力量,柬邀天下武林同道,将此事清清楚楚地解释出来。那时兄台力量不同,一言九鼎,天下武林中人,还有谁敢不信兄台的话,不但兄台自身险阻俱无,名扬天下,便是'止郊山庄',亦可因兄台之名,而永镇武林,声威不堕!"
  他这一番活反复说来,面面俱到,字字句句之中,都含蕴着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实在叫人无法不留意倾听,更叫人听了之后,无法不为之怦然心动。任风萍目光转处,望了望南宫平、狄扬两人面上的神色,仰天笑道:"有道是,两人同心,其利断金。两位兄台若真能与我等同心协力,日后武林江湖,何尝不是你我兄弟之天下!"朗笑之声,响彻四野!
  梅吟雪秋波一转,轻轻笑道:"听任大侠如此说来,岂非不出十年,这位奇才异能的帅天帆,便已定必可成为天下武林的盟主了么?"
  任风萍笑道:"若有南官兄这般少年英才之士为助,不出十年,武林大势,实已然可以被我等操在掌握之中。"
  他满心得意,以为这少年两人,定已被自己言语所动。
  梅吟雪轻轻笑道:"这位帅大侠隐居塞外,还未出道江湖,便已有逐鹿中原、一统武林的雄心壮志,当真令人佩服得很。"
  她笑容虽然温柔甜美,但语气中却充满轻蔑讥嘲之意,只可惜满心得意的任风萍,一时间竟未听出,微微笑道:"三位俱是绝顶聪明之人,想必接纳在下的这一番婆心苦口......"
  梅吟雪秋波又自一转,轻笑道:"任大侠的这番好意,我们俱都感激得很,但是......"她转目一望南宫平,南宫平神情已不再激动,目光中也已露出深思考虑之色,于是她轻笑着接口道:"我们的危险困难,迫在眉睫,但任大侠的计划,却仿佛是遥遥无期,那位帅大侠甚至连足迹都未至中原......"
  "万里流香"任风萍朗声一笑,截口道:"各位既然已有与任某同谋大事之意,兄弟我自也不敢再瞒各位。"
  他笑容一敛,正色接道:"兄弟的行踪,虽是近月方在江湖显露,但其实兄弟入关已有五年。这五年之中,兄弟也在江湖中创立了一份基业,只是时机未至,是以武林中至今还无人知道。"
  梅吟雪咯咯笑道:"不说别的,就只这份深藏不露的功夫,任大侠已可说是高人一等了!"
  任风萍含笑道:"但兄弟择人甚严,中下层的朋友,虽已收拢了不少,上层的兄弟,却是寥寥可数,是以兄弟才要借重三位的大力,因为那位帅先生,不日之内,只怕也要入关来了。"
  他虽然自负奇才,但此刻却已在不知不觉之中被梅吟雪温甜的笑容与眼波所醉,渐渐泄露了他本来不愿泄露的机密之事。
  南宫平、狄扬面色微变,只见任风萍眼神中闪铄着得意的光彩,接着又道:"离此不远,兄弟便有别墅,虽然稍嫌简陋,但却比此地清静得多,绝不会有人来惊扰三位的大驾,只是兄弟我在西安城里还要稍许逗留,不能亲自陪三位前去。"
  梅吟雪故意失望地轻叹一声,缓缓道:"那怎么办呢?"
  狄扬双眉微皱,南宫平却已深知她的为人生性,只是静观待变。
  "万里流香"任风萍微笑道:"不妨,兄弟虽然不能陪三位前去,但沿途自有人接......"
  他语声突地一顿,目光炯然,默注了三人半晌--。
  梅吟雪笑容更甜,南宫平面容沉静,狄扬虽有不耐之色,但为了南宫平与梅吟雪仍可暂时忍耐。
  任风萍对这三人的神态,似乎颇为满意。
  他面上又复泛出笑容,一面伸手入怀,一面缓缓说道:"兄弟虽与三位相交心切,但三位或许还未深信......"他语声顿处,手掌已自怀中取出,梅吟雪、南宫平、狄扬一起凝目望去,只见他手掌之上,已多了三个金光灿灿、色彩缤纷、似是金丝与蚕丝同织的丝囊。
  梅吟雪娇笑一声,道:"好美,这是什么?"
  任风萍沉声道:"直到今日为止,中原武林中能见到此物之人,可说少之又少......"他极其慎重地将其中一具丝囊解开,众人只觉一阵奇香扑鼻而来,他已从囊中取出一面方方正正、黝黯无光、看来毫不起眼的紫色木牌,极其慎重地交到梅吟雪手上。
  梅吟雪垂首望去,只见这乍看毫不起眼的木牌,制作得竟是十分精妙,正面是一幅精工雕刻的图画,刻的仿佛是高山峰巅处缥缈的烟云,又仿佛是夕阳将下,氤氲在西方天畔的彩霞,云霞中有一条人影,负手而立,初看极为模糊,仔细一看,只见此人神情潇洒,衣角飘拂,虽在夜色之中望去,仍觉十分清晰精致,直将此人的神情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只可惜所刻的仅是一条暗影,看不到此人的面貌究竟如何。
  反面刻的却是两句自唐诗人高适所作"燕歌行"中化出的诗句。
  "男儿本应重横行,风雨武林显颜色。"
  字迹虽小,但铁划银钩,笔力雄浑,自然也是巨匠手笔,木牌沉沉甸甸,散发着一阵阵扑鼻异香。
  梅吟雪俯首凝注了半晌,抬头一笑,问道:"这上面所刻的人,莫非便是那位帅天帆么?"
  任风萍颔首道:"这一方'风雨飘香牌',也就是那帅天帆的信物。"
  他微微一笑,将另外两个丝囊,分别交与南宫平、狄扬,一面笑道:"兄弟为了取信于三位,是以不惜破例未经任何手续,便将此物取出。"
  梅吟雪轻轻把弄着手中的丝囊与木牌,笑道:"什么手续?"
  任风萍道:"三位到了兄弟的下处,自然就会知道的!"
  他突地双掌一拍,发出一声清脆的掌声,掌声方了,远处便又如飞掠来一条人影,身形急快,轻功曼妙,竟是那"岷山二友"中的"铁掌金剑独行客"长孙单!
  他闪电般掠了过来,身形一顿,笔直地站在任风萍身侧,炯然的目光,狠狠地在梅吟雪面上一扫,突地瞥见了她掌中之物,面上立刻现出惊诧之色。
  任风萍目光一转,微微笑道:"长孙兄仿佛与梅姑娘之间有些过节,但此后已成一家人,长孙兄似乎该将往事忘怀了。,长孙单木然愕了半晌,冷冷道:"在下此刻已经忘了。"
  梅吟雪娇笑道:"忘得倒真快嘛!"
  任风萍哈哈一笑,道:"劳驾长孙兄将他们三位带到'留香庄'去,兄弟在西安城中稍作勾留,便赶来与各位相会!"
  长孙单道:"那么......剑......"
  任风萍笑道:"南宫兄,你留在西安城中的那柄宝剑,兄弟也命人为你取来了。"
  南宫平正在俯首沉思,闻言一愕,长孙单已自背后取下长剑,冷冷道:"剑鞘方配,不大合适。"
  任风萍取过剑来转交与南宫平,含笑道,"方才兄弟冒昧闯入南宫兄房中时,已见到这柄名震武林的利器,后来见到南宫兄未带在身畔,便又不嫌冒昧,为南宫兄取来了。"
  他朗声一笑,似乎不愿等着南官平对自己称谢,目光转向狄扬,笑道:"狄兄,你可知道,这面木牌的奇异之处何在?"
  狄扬剑眉微轩,冷笑道:"无论这木牌有何奇异之处,但教我狄扬作一个妄想称霸武林之人的爪牙,哼哼一一"突地手腕一甩,将掌中丝囊,抛在地上,仰首望天,再也不望任风萍一眼。
  任风萍心头一惊,面容骤变,失色道:"狄兄,你......你......"
  长孙单面容冷冰,枯瘦的手掌缓缓提起,扶在腰畔。
  南宫平长叹一声:"任兄对小弟之恩,实令小弟感激,那位帅大侠入关之后,小弟也深愿能攀如此英雄人物为友,但是......"他又自一叹,将掌中丝囊交回任风萍,接道:"小弟愚昧无才,又复狂野成性,只怕不能参与任兄如此庞大的组织与计划,但是,唉--任兄之情,小弟却不会忘怀的。"
  他生性仁厚,已看出任风萍的用心,是以不愿被此人收买,但心中却又觉得此人于己有恩,是以此刻不觉有些叹息。
  任风萍面容铁青,手掌紧握,几乎将掌中丝囊握碎,目光缓缓转向梅吟雪。
  梅吟雪笑道:"我倒无所谓......"她轻轻一笑,将木牌放回丝囊之中,南宫平面容微变,任风萍目光一亮,梅吟雪却又接着笑道:"但我却也没有这份雄心壮志,是以对任大侠的好意也只有敬谢了,只是......"她突然将丝囊轻轻放入怀里,接口娇笑道:"这丝囊与木牌我都十分欢喜,舍不得还给你,你既然已经很大方地送给了我,想必绝不会又很小气地收回去的,任大侠你说是么?"
  狄扬忍不住微微一笑,只见任风萍面色惨白,愕在当地,缓缓俯下身去,拾起了地上的丝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南宫平心中大是不忍,沉声道:"任兄日后若是有什么......"
  话声未了,任风萍又仰天长笑起来,笑声高亢而冷削。
  "好好!"他长笑着道,"原来我任风萍有眼无珠,原来三位是存心戏弄于我......"
  笑声突地一顿,他垂下目光,一字一字地沉声道:"但三位既已听到了我这些隐秘,难道还想生离此间,哼哼!任风萍难道真的是个呆子!"袍袖上拂,双掌一拍,身形突地后掠七尺!
  又是一声清脆的掌声响过,四周的阴影中,霍然现出了数十条人影。
  南宫平、狄扬、梅吟雪心头一震,"铁掌金剑独行客"长孙单面色阴沉,掌中已缓缓自腰畔抽出一柄精钢软剑!
  任风萍仰天冷笑道:"任某若非深有把握能使三位永远闭口,怎会在三位面前现出机密?"他手掌一挥,四下人影,便缓缓包围而来。
  南宫平目光四扫,突地冷笑道:"在下本对任兄存有几分感激之心,但如此一来,却叫在下将这份感激付与流水!"
  任风萍冷冷一笑,截口道:"阁下是否感激于我,哼哼!全都没有什么两样了。"
  南宫平剑眉微挑,长笑道:"西安城中数百豪士尚且困不住我南宫平,难道此刻这区区数十人便能使我丧生此地么?"
  狄扬大声道:"有谁胆大,尽可叫他先来尝尝'天山神剑'的滋味!"
  任风萍冷冷笑道:"任某且叫你们看看,任某的五年心血,是否与西安城中的那班废物大有不同之处。"话声未了,他身形已自向外展动,长孙单亦是拧腰错步,"唰"地斜掠数丈,与任风萍一起站在那一圈黑衣人影之外!
  只听任风萍的笑声冷冷自人影外传来,南宫平一手持剑,狄扬双掌平举,缓缓走到梅吟雪身侧。
  夜色深沉,晚风飒然,只见这一圈人影,沉重地移动着脚步,缓缓逼进!
  梅吟雪沉声道:"先莫动手,以静制动,稍有不对,不妨先冲出重围......"
  突听一阵铁链之声,"叮铛"响起,接着,任风萍一声清叱:"天!"数十条人影手臂一扬,只听"呼"一声,数十道寒光突地自这些黑衣大汉掌中冲天飞起1任风萍接连喝道:"地!"这数十道寒风未落,又是数十道强风自人影中飞出,一起击在南宫平、狄扬、梅雪吟三人身前。
  三人齐地一惊,夜色中只见数十道匹练般的寒光一起袭来,宛如数十条银蛇,又宛如数十道飞瀑!
  南宫平大喝一声,右手拔出长剑,身形展动,剑光暴长,梅吟雪长袖飞舞,狄扬双掌伸张,这三人各各背对而立,正待各以绝技,将自己面前的一片寒光击落。
  哪知突地又是一声低叱:"风!"
  "呼"地一声,这一圈银光突地冲天飞起,本自飞起的一圈银光却宛如闪电般击下,耀目的银光,强烈的风声,再加以还有一阵阵铁链挥动时的"叮铛"之声,声势端的不同凡响。
  狄扬长啸一声,身形拔起,梅吟雪惊唤道:"不好!"
  话声未了,只见方自飞起的银光,已又交剪飞下,霎眼间,狄扬的身形已被一片银涛淹没!
  南宫平心头一懔,剑光挥动,缭绕全身,亦自冲天飞起。
  狄扬身形方起,夜色中只见数十柄银光闪闪的流星飞锤,已当头向自己击下,他身形一折,方自转向掠出,哪知身下又有一片银锤卷上,一片耀目的银光,将他紧紧卷在中央。
  刹那间他来不及再加思索,双掌一合,"噗"地夹住了一只银锤,身形拧转,笔直向下扑去,只觉掌心一阵刺痛,左腰右胯,更是奇痛攻心,耳畔只听一阵"呛啷"之声,他身形已自撞在一个黑衣大汉的身上,两人一起惊呼一声,齐地倒在地上。
  南宫平以剑护身,方自飞起,只见银涛中微微一乱,他乘隙飞舞长剑,"叶上秋露"虽是因人成名,本身并非切金断玉的神兵利器,但南宫平此刻全力挥出,威力亦不凡!
  只听一阵"呛啷"之声,黑衣大汉掌中的奇形兵器,"链子流星单锤",已被他削落三柄,他身形一折,却见狄扬已惊呼着倒在地上。
  梅吟雪见到这班黑衣汉子用的竟是"流星锤",心头暗自微懔:"难怪任凤萍有恃无恐!"
  要知"流星锤,链子枪"这一类的软兵刃,虽非江湖罕见之兵刃,但却十分难练,尤其在人多时使用,若无十分功夫,反易伤着自己,但练成后却有加倍的威力。
  这数十条黑衣大汉竟能一起使用这种兵刃,显见必已训练有素,默契极深,才不致伤着自己,其威力,自也与众不同。
  梅吟雪江湖历练极丰,见到这等阵式,本来已有退意,但此刻南宫平已腾身飞起,她心中不知怎地,突觉一阵激动,再也无暇顾及自身的安危,轻叱一声,飘飞而起,长袖一拂,一阵强凤,挡退了七柄击向南官平的银锤!
  南宫平长剑飞舞,却已向狄扬跌倒处扑去,梅吟雪柳眉皱处,花容失色,知道若是银锤跟踪击来,南宫平必定难免要伤在锤下!
  但此刻银光已乱,就在她动念之间,任风萍已自大喝一声:"霜!"。
  梅吟雪身形一转,随着南宫平扑了下去,只听"呼"地一声,数十柄银锤竟一起收回,数十条黑衣大汉,亦自一起退后十步。
  任风萍在圈外指挥阵式,见到银光散乱,心头亦自一惊,原来这"天风银雨阵",乃是他专门为了对付中原武林高手所创,确曾费了不少心血,此阵并不暗合奇门八卦,仅以无比精严的配合见长,"天、地、凤、雨、日、月、云、雪、霜,"九种变化,互为辅助,生生不息,变化虽不十分精妙繁复,但深信就凭这数十柄奇形兵刃所组成的奇形阵式,其威力已足以将任何一个武林高手伤在那满布棱刺的流星银锤下!
  此刻他并未见到狄扬已受重伤,深恐这苦心所创的阵式被毁,低叱一声,撤回阵式,身形一转,飘然落在阵中......
  南宫平俯下身去,只见狄扬左腰右胯,血渍斑斑,左手叉着一个黑衣大汉的咽喉,紧紧将这大汉压在地上,指缝之间,也不断有鲜血汩然沁出,这大汉左掌上套着一只皮套,套上缠着一条亮银细链,链头的银锤,却被狄扬握在高举着的右掌中,只听狄扬闷"哼"一声,银光闪处,血光飞溅,他竟将这大汉的头颅,一锤击碎。
  南宫平心头微懔,一把握住了狄扬的手腕,只见狄扬霍然转过身来,双目之中,满布血丝,头脖前胸之上,满溅着淋漓的鲜血,这少年初次受伤,亦是初次伤人,见到自己满身的鲜血,神智竟似已乱,呆呆地望了南宫平两眼,嘴角肌肉抖动,然后转眼茫然凝注着掌中的银锤,呆呆地发起愕来。
  银锤之上,鲜血仍在不住滴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南宫平的手掌上,冰冷的鲜血,带给南宫平的是一种难言的惊粟之感,他心头亦自一阵茫然,终其一生,他都不敢将别人生命的价值看得轻贱。
  任风萍飘然落下,目光一扫,见到他两人的神态,冷笑一声,沉声道:"原来'天山神剑'也不过如此而已!"
  梅吟雪冷冷笑道:"不过如此而已的'天山神剑',却已令你阵式大乱,亏你见机得早,将阵式撤开,否则--嘿嘿。"
  她轻蔑地冷"嘿"两声,其实心中何尝不在暗暗惊悸于这种奇异阵式的威力,语声微顿,接口又道:"你且看看你那弟兄破碎的头颅,难道你不怕......"
  语声未了,任风萍突地阴森森地狂笑起来。
  南宫平剑眉一扬,厉声道:"你笑些什么?难道你竟敢将生命与鲜血,看作可笑之事?"
  任风萍笑声一顿,冷冷道:"你可知道花朵树木,俱需灌溉,方得生长?"
  南宫平愕了一愕,不知他怎会突他说出这句毫不相干的话来。
  只听任凤萍冷冷接口道:"武功阵法,亦正与花朵树木一样,世上无论任何一种武功,任何一种阵法,若没有鲜血的灌溉,焉能成熟滋长?我手下弟兄虽死一人,但他的鲜血,却将这'天风银雨阵'灌溉得更为成熟了,这自然是可喜之事,在下为何不笑?"
  这番荒谬但却不无至理的言论,只听得南宫平既是愤怒,叉觉得悲哀,悲哀的是他突然想起自身所习的武功,亦是前人以鲜血灌溉而成,他不禁暗中感叹唏嘘,只觉这任风萍的言语,当真有着刀剑般锋利,每每一言便能刺入别人的心底。
  "万里流香"任风萍目光闪动,微微一笑,沉声道:"我任风萍此次入关,并无与关中武林人士结怨之意,是以这'天风银雨阵'只是备而不用而已......"
  他语声顿处,突地长叹一声,接道:"西安城里,千百武林豪士围剿于你,甚至你的同门兄弟俱都对你不谅,只有我任风萍不惜犯下众怒一一唉!你切莫教我违了本意,反将你伤在阵下!"
  南宫平叹息一声,梅吟雪冷笑接口道:"你威吓不成,莫非又要来软求么?"
  任风萍面色一沉,厉声道:"三位若不听我良言相劝,那么任某只有让三位看看这'天风银雨阵'的真正威力了。"
  话落,他正待离地而起,梅吟雪轻叱一声:"慢走!"纤腰微拧,窈窕的身形,突地飘飘飞起。
  任风萍暗道一声:"好轻功!"梅吟雪已飘落在他身前,任凤萍哈哈笑道:"你当我身在阵中,'天风银雨阵'便无从施展威力么?梅吟雪道:"不错!"她轻轻一笑,口中又道:"我就想留着你在这里。"纤掌微扬,轻轻一掌拍去,却怕向任风萍肩头的乒肩井"大穴!任风萍眼帘微垂,不敢去看她面上的笑容,脚步一转,左掌横扫她胁下,冷冷道:"恕不奉陪了!"右足微顿,身形骤起。
  梅吟雪娇笑道:"你就是走不得。"右臂一扬,长袖飞起,突地有如蛇蟒一般,缠住任风萍右足的足踝!
  任风萍心头一震,双掌立沉,右足向上提起,左掌横切梅吟雪的衣袖。
  梅吟雪手腕一抖,衣袖重落,娇笑着道:"你还是下来吧!"
  语声未了,任风萍果已落在地上,双掌护胸,凝注着梅吟雪,方才她轻描淡写施出的那一招"流云飞袖",看来虽然平平无奇,但运力之巧,行气之稳,实在妙到毫巅,便是"武当派"当今的掌门"停心道长"也未见有这般功力。
  南宫平亦是暗暗吃惊,直到此刻,他方始见梅吟雪的真实武功,竟比他心中所想的高深得多,而且她举手投足之间,还似乎不知含蕴着多少潜力,只是未遇对手施展而已。
  他不禁既是惊奇,又是钦佩。这十年之间,她僵卧在一具窄小暗黑的棺木里,本应是一段令人窒息、令人疯狂的岁月,然而这奇异的女子,却不但恢复了她被毁的功力一一这原是多么艰苦的工作--悟得了内家功夫中,最难的驻颜之术,而且功力招式之间,竟似比她原有的武功还进步了些,他实在想不透她所凭借的是一种何等高妙奇奥的武功秘术,而造成了这武林中百年未有的奇迹。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狄扬已自他身边缓缓坐起。
  任风萍冷笑一声,缓缓道:"你们是要降抑或是要战,最好快些决定。"
  梅吟雪道:"我偏要多拖一些时候!难道不行么?"
  任风萍冷冷道:"那么你们只好快些准备这位姓狄的后事了!"
  南宫平心头一懔,失声道:"你说什么?"
  任风萍两目望天,缓缓道:"银锤之上,附有巨毒,见血之后,无药可救......"他霍然垂下目光,注定南官平,接口道:"你若想救你的朋友,还是快些作个决定的好!"他暗惊于梅吟雪的武功,终于施出这个杀手铜来。
  南宫平面色大变,转目望去,只见狄扬面容僵木,果然已失了常态。
  梅吟雪秋波四转,冷冷道:"危言耸听,却也吓不倒我!"
  任风萍冷冷笑道:"只怕你心里已知道我并非危言耸听吧!"
  他似乎漫不经心地望了望南宫平面上的神色,接口道:"你虽然是心冷血冷,将朋友的生死之事,全不放在心中,但是......"他突地大喝道,"南宫平,难道你也是这样的人么?"
  南宫平心念转动,只觉狄扬被自己握着的手掌,已变得炙热有如烙铁,向前凝注的眼神,也变得散乱而无光。
  梅吟雪轻叱一声,道:"我若将你擒住,还怕你不献出解药么?"
  任风萍冷冷笑道:"解药并未在我身边,何况--嘿嘿!你自问真能擒得住我?"
  梅吟雪柳眉微扬,突也仰天冷笑了起来:"可笑呀可笑!"
  她冷笑着道,"我只当'万里流香'任风萍是什么厉害角色,原来也不过如此!"
  任风萍以手抚颜,故作未曾听见,梅吟雪冷笑又道:"以这种方法来使人人伙,岂非蠢到极点,别人纵使从了,入伙后难道就不能出卖你的机密?难道不能反叛?那时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话犹未了,只听任风萍哈哈笑道:"这个不劳姑娘费心,任某若没有降龙伏虎的本领,怎敢在月黑风高之时上山!"
  梅吟雪暗道一声:"罢了!"知道攻心之战,至此已然结束。
  他两人俱是强者,在这一回合之中,谁也没有为对方言语所动,要知此时此刻,彼此双方,心中俱有畏惧,是以彼此心中,谁都不愿再启战端,只望能以言语打动对方,不战而胜。
  晚风吹拂,梅吟雪心中主意已定,面上便又巧笑嫣然,方待出其不意,将任风萍点住穴道,一击不成,便立刻全身而退,乘那阵式未及发动之际,与南宫平冲出重围。
  哪知,静寂中突听一声鸦鸣,划空而来,星空下,一团黑影,疾飞而至,来势之疾,有如鹰隼,哪里!是一只乌鸦!
  梅吟雪心头微惊,只见这只钢啄铁羽的乌鸦,疾地扑向任风萍的面门,似乎要去啄他的眼珠。
  任凤萍心头亦自一惊,脚下移动,"唰"地一掌,疾拍而出!
  这一掌去势迅速,那乌鸦又是前飞之势,衡情度理,实无可能避开这一掌,哪知刹那问它竟又一声长鸣,闪电般倒飞而去,去势之急,竟比来势还要惊人,霎眼间便已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半声鸦鸣,尚在星空下荡漾。
  任风萍一掌扫出,乌鸦已自去远,他呆呆地木立当地,扬起的手掌,几乎放不下来,世上灵禽异兽虽多,但一只乌鸦,竟能倒退飞行,却实是自古至今,从来未有的奇闻异事!"难道此鸟虽有乌鸦之形,却非乌鸦,而是一种人间罕睹的奇禽异鸟么?"
  他心中不禁暗自猜疑,那边梅吟雪与甫宫平亦是满心奇怪,要知鸟翼兜凤,仅能前飞,此乃人尽皆知之事,是以这倒飞之鸦,才能在此刻这剑拔弩张的情况下,转开他三人的注意之力。
  错愕之间,只听一阵极为奇异的喝声:"让开,让开!"自远而近,接着四下手持流星锤的黑衣大汉一阵骚动,竟乱了阵脚,纷纷走避,让开一条通路。
  "万里流香"任风萍双眉一皱,低叱道:"不战而乱,罪无可赦,难道你们忘了么?"
  叱声未了,突地一个白发蓝袍的枯瘦道人,自阵外大步而入,一面喝道:"让开,让开!"
  他须发皆白,蓝袍及膝,形容枯瘦,但神情却极矍铄,步履之间,更有威仪,左掌平举当胸,掌中竟托着一只乌鸦,大步而来。任风萍凝目望去,突地发现那一声声粗嘎奇异的呼声,竟是出自他掌中的乌鸦口中发出,心头不觉一懔,冷汗涔涔而落。乌鸦倒飞,已是奇闻,乌鸦能言,更是惊人,任风萍虽纵横江湖,阅历极丰,心计更深,但此刻却也不禁失了常态。
  梅吟雪秋波一转,亦是花容失色,这道人面带微笑,乌鸦却是嘴喙启合,突又喊道:"月不黑,凤不高,怎地这西安城四下,俱在杀人放火,你们难道要造反了么?"
  声音虽粗嘎,但字句却极是清晰,梅吟雪双腿一软,几乎要惊呼出声来。
  只有南宫平目光闪动,面上并无十分惊异之色,他见了这白发道人,心中一动,便想起一个人,方自脱口呼道:"你......"
  哪知这道人的眼神却已向他扫来,与他打了个眼色,他满腹疑团,顿住语声,望着这道人发起愕来。
  "万里流香"任风萍强抑着心中的惊恐,长身一揖,道:"道长世外高人,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那自发道人哈哈一笑,那乌鸦却又喊道:"你怎地只向他行礼,难道没有看到我么?"
  任风萍愕了一愕,要向一只乌鸦行礼,实是荒唐已极。
  白发道人哈哈笑道:"我这乌友生性高做,而且辈份极高,你即使向他行个礼,又有什么关系。"他语声高亢,声如洪钟,举止之间,更是以前辈自居。
  任风萍呆了半晌,满心不愿地微一抱拳,他此刻已被这白发道人的神情,以及这神奇乌鸦的灵异震慑,竟然一切惟命是从。
  南宫平目中突地泛起一阵笑意,仿佛觉得此事甚是可笑,梅吟雪心中暗暗奇怪,她深知南宫平的为人,知道他绝不会对一个武林前辈如此汕笑,不禁也对此事起了疑惑。但这只乌鸦的灵异之处却是有目共睹之事,她虽然冰雪聪明,却也猜不透此中的道理。
  只见白发道人颔首笑道:"好好,孺子有礼,也不枉我走这一趟。"他语声一顿,望着任风萍正色道:"我无意行过此间,见到这里竟有凶气血光直冲霄汉,我不忍英雄遭劫,是以特地绕道来此。"
  任风萍茫然望着他,讷讷道:"前辈之言,在下有些听不大懂。"
  白发道人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你晦气已透华盖,妄动刀兵,必遭横祸,你纵与这两人有着深仇大恨,今日也该乘早脱身。"他望也不望南宫平与梅吟雪一眼,似乎对他两人甚是厌恶,沉声接口道:"他两人若是定要与你动手,我念在你谦恭有礼的份上,替你抵挡便是。"
  他说得慎重非常,似乎此刻身居劣势之中的不是南宫平与梅吟雪,而是这"万里流香"任风萍。
  任风萍面色微变,愕了半晌,讷讷道:"但是......"
  白发道人长眉一扬,厉声道:"但是什么?难道你竟敢不信我的话么?"
  话声方了,那乌鸦立刻接口道:"大祸临头,尚且执迷不悟,可悲呀可悲,可叹呀可叹。"
  任风萍木立当地,面上颜色,更已惨变,他望了望南宫平与梅吟雪,又望了望这乌鸦与道人,讷讷道:"晚辈并非不信前辈的言语,但晚辈今日之事,实非一言可以解决,而且......"
  白发道人冷冷道:"而且我说的话,实在太过玄虚,难以令人置信,是么?任风萍虽不言语,实已默认,白发道人突地仰天大笑起来,道:"老夫平生所说之言,从未有一人敢不相信,亦从未料错一事,你若不信,奠非真的想死了么?"
  那乌鸦竟也"咯咯"怪笑道:"你莫非真的想死了么,那倒容易,容易......"
  任风萍目光转动,心中突地想起一个人来,失色道:"前辈莫非匣是数十年前便已名满天下,人称万事先知、言无不中的'天鸦道长'么?"
  白发道人哈哈笑道:"好好,你总算想起了老夫的名字,不错,老夫便是那报祸不报喜的'天鸦道人'!"
  任风萍目光一闪,讷讷道:"但......但江湖传言,前辈早已......仙去......"
  白发道人"天鸦道长"截口笑道:"十余年前老夫厌倦红尘,诈死避世,想不到武林之中,竟然有许多人相信了。"
  梅吟雪此刻心中亦是大为惊奇,她早已听到过这位武林异人的盛名,知道此人在江湖中素有未卜先知之名,言人之祸,万不失一,只要他对某人稍作警告,其人便定有大祸临头,是以武林中人方自称他为"天鸦道人","鸦"之一字,听来虽不敬,但武林中却无一人对他有不敬之意。
  任风萍惊喟一声,心中再无疑念。白发道人笑容一敛,转向梅吟雪道:"老夫的话,你两人可听到了么?"
  梅吟雪心念转动,瞧了南宫平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白发道人"天鸦道长"沉声道:"老夫有意救他逃过此劫,你两人可有异议?"
  梅吟雪何等聪明,早已知道他是在暗中帮助自己,立刻按口道:"既有前辈之言,当然没有问题。"
  白发道人"天鸦道长"微一挥手,转目道:"那么你就快快去吧。"
  任风萍一微迟疑,只听乌鸦道:"再不走可就迟了。"
  任风萍暗叹一声,躬身道:"前辈大恩,在下日后必当面谢。"手掌一抡,大喝道:"走!"他本已占得优势,此刻却像是被人开恩放走,心中非但毫无忿恨不满,反而对这"天鸦道长"大是感激。
  那一班黑衣大汉见了这乌鸦的神异,早已胆战心惊,听到这一声"走"字,竟真的有如皇恩大赦,化作一道行列,急急走去。
  任风萍狠狠望了梅吟雪几眼,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长叹一声,跺了跺脚,转身掠去,只见他身形一闪两闪,便已消失在黑暗里。
  南宫平一直未曾言语,直到任风萍身形去远,突地长叹一声,道:"你又骗人了,唉!若不是狄兄,我......"他神色间仿佛甚为自疚。
  梅吟雪心中大奇,只见那白发道人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道:"这就叫做以牙还牙,对付这种奸狡之徒,骗他儿回,又有何妨?"
  南宫平叹道:"欺骗之行,终究不足可取......"
  梅吟雪怔了一怔,心中实在茫然不解,忍不住问道:"骗什么?"她虽有无比的智慧,却又看不出此中有什么欺诈之事。
  那白发道人似乎深知南宫平的生性,对他的责备之言,并不在意,只见他轻轻抚着掌中的乌鸦的羽毛,笑道:"乌友乌友,今日多亏你了!"右手一反,突地在这乌鸦足上拉了两下,似乎要拉断什么,然后左掌一扬,道:"去吧!"
  那乌鸦"哑"地一声,振翼飞去,远远地飞入夜色里。
  梅吟雪见他竟将如此灵异的乌鸦放走,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可惜,忍不住惊唤道:"呀--它还会飞回来么?"
  白发道人哈哈一笑道:"姑娘毋庸可惜,这么多的乌鸦,在下随时都能捉上数十只的。"
  梅吟雪茫然地瞧了南宫平一眼,缓缓叹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教人猜不出来......"她自负聪明绝世,见到世上竟会有自己猜测不透的奇异之事,心中不觉甚是苦恼。
  白发道人以手捋须,哈哈笑道:"遇敌之强,攻心为上,想不到的只是在下这一着手法,不但瞒过了那'万里流香'任风萍,竟然将名满天下的'孔雀妃子'也一起瞒过了。"
  南宫平沉声一叹,道:"七年前,故人星散,想不到今日能在这西安城外见着了你,想不到你竟解了我困身之围,更想不到......唉!多年未见,你的脾气,仍是一丝未改......"他又自沉声一叹,倏然住口,语声之中既是欣喜,又是感叹。
  白发道人笑容一敛,讷讷道:"不瞒公子,我这些巧手花招,已有多年未曾用了,只是今日见到公子身在危难之中,偶一为之......"
  南宫平叹道:"你来救我,我自是感激,但这般手法,究竟不是大丈夫行径,你一生闯荡江湖,难道就不想博一个光明堂皇、正正大大的名声,做两件轰轰烈烈、流传后代的事么?"
  他语声虽和婉,但语气中却有一种百折不回的浩然正气。
  白发道人面色微变,终于默然垂下头去。
  南宫平缓步走到他身旁轻轻一拍他肩头,缓缓道:"我言语若是重了,你莫恨我,你要知道,我若不以与你交友为荣,这番话也不会说了,何况--你如此对我,我心里实是深深感激得很。"
  白发道人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目中充满着友谊的光辉,两人对望半晌,他突地上前一步,紧紧握起南宫平的手掌,道:"这......些年来,你好么?"语声激动,显见是出自真情。
  南宫平连连颔首道:"我好,我好,你过得好么?他坚定的面容,亦为真情所动,眼眶中也隐隐泛出泪光。梅吟雪手支香腮,苦苦思索,此刻突地一拍手掌,轻笑道:"我知道了。"她转身一步,掠了过来,一把捉住了白发道人的手腕。
  南宫平沉声道:"什么事?"
  梅吟雪娇笑着道:"你看,他手掌果然藏着一团黑线,哈哈!乌鸦倒飞,原来是他在鸦足上缚了一条长线,用力拖回去的。"
  白发道人笑道:"姑娘果然是兰质慧心,什么事都瞒不过姑娘的耳目。"
  南宫平望着梅吟雪面上兴奋而得意的笑容,竞像是比乍获新衣美食的贫家童子还要高兴,心中不禁暗叹忖道:"她表面看来虽然冷若冰霜,令人难近,但其实却仍有一片赤子之心,只是......唉!天下武林中人,但知她冷酷的外貌,又有谁知道她那善良的心呢?"
  心念转处,突见梅吟雪笑容一敛,皱眉道:"但是......那乌鸦怎会口吐人言,却仍然令我不解!"
  白发道人朗声一笑,突地又以那种奇异而嘶哑的声音说道:"姑娘久走江湖,可曾听过在江湖流浪卖艺者之间,有一种奇怪的魔术么?"
  这声音不但奇异,最怪的是,竟非发自白发道人的口中。
  梅吟雪仔细聆听,只觉它似乎是从白发道人的胸腹之间发出,那是一种近似饥饿者腹内饥鸣的声音,梅吟雪呆了一呆,道:"什么魔术?"她虽然久走江湖,但交往俱是武林一流高手,自然不会知道这种旁门左道。
  南宫平道:"这种功夫叫做'腹语之术',乃是利用人们体内气息的流转,自腹内发出的,在江湖卖艺者之间,乃是一种上等的技艺,而且极为难练......"
  白发道人以手抚肚,朗笑着截口道:"旁门小技,有什么值得夸耀之处。"
  南宫平正色道:"任何一种技艺,练成俱非易事,怎可轻视,只是要看它用得正与不正罢了。"
  梅吟雪轻轻一叹,缓缓道:"想不到在那些下五门走江湖的人们之中,竟然还有这种奇异的技能,你说它是旁门小技,我却觉得它妙不可言哩,可怜我却连听也没有听过。"
  南宫平缓缓道:"世界之大,万物之奇,本就不是一人之智力所能蠢测,要想什么事都知道的人,往往会什么事也不知道。"
  白发道人垂首长叹一声,心中显有许多感激。
  梅吟雪亦是暗中轻叹,面上却嫣然笑问:"如此说来,你既然不是'天鸦道长',那么你又是谁呢?"她生性好强,纵然被人说中心事,面上却也不愿显露。
  南宫平庄严的面庞上,突地泛起一丝笑容,仿佛他只要一想起这白发道人的名字,便觉有些好笑。
  白发道人干咳一声,道:"在下姓万名达,昔日本是南宫公于门下的一个食客。"他忽然朗笑数声,道,"但武林中人,却都将我唤做'无孔不入万事通',虽以我也只好叫做万事通了。"
  他大笑数声,抬目望去,只见梅吟雪面上沉沉穆穆,并无半分笑容,不禁诧声道:"姑娘难道不认为这名字甚是可笑么?"
  梅吟雪轻叹一声,肃容道:"若非绝顶聪明之人,若无极强的求知之欲,若没有下过数十年的苦功,岂能被人称为'万事遁',这名字我听了只有钦佩,哪有半分可笑之处。"
  白发道人万达怔了一怔,满心俱是感激知己之意。
  南宫平叹道:"若非绝顶聪明之人,又有谁能说出这种与众不同的话来。"
  梅吟雪嫣然一笑,只听万达叹道:"自从公子投入'神龙'门下之后,昔年依附在公子门下的人,便都星散,我漂泊江湖,仍然是一无所成......唉!这正是公子所谓贪多之害。日前我来到西北,本来也是为了要一观'丹凤神龙'之战,同时看一看公子的近况,哪知却来迟一步,到了西安,便听到'孔雀妃子'复出江湖之事,也听到公子你在'天长'楼头,力斗'终南掌门'的英风豪举。"
  他长叹一声,接道:"那时我便知道公子你在这些年里,武功已有大成,心里实在高兴得很,但却又担心着公子的安危,便立即出城,原来也未想到能遇着公子,哪知......"
  梅吟雪一笑截口道:"哪知你的攻心战术,却替我们惊退了任风萍,否则我们已有人受伤,还真未见得能冲出......"
  南官平突地轻喝一声:"不好!"一步掠到狄扬身边,俯首望去,星光之下,只见狄扬神智已然晕迷,面上也隐隐泛出黑紫之色!
  任风萍那"锤上有毒"的话,竟非虚言恫吓。
  一眼之下,南宫平只觉得一般寒意,涌上心头,惶声道:"狄兄,你怎样了?"
  狄扬双目微阖,竟听不见他的话了。
  南宫平双掌紧握,满头冷汗,滚滚而落,万达俯身一看,亦自变色,只见南宫平缓缓转过头来,沉声道:"有救么?"
  万达沉吟半晌,黯然叹道:"他身中之毒,绝非中原武林常见的毒药,而且此刻中毒已深......恐怕......恐怕......"
  南宫平失色道:"难道无救了么?万达叹道:"除了任风萍自配的解药,以及昔年'医圣'所炼、今日江湖已成绝传的'与天争命丹'外,便是'救命郎中'蒲灵仙,只怕也无力解此巨毒。我或能暂阻其毒势蔓人心房,但..."
  言犹未了,南宫平突地振臂而起,梅吟雪轻轻挡在他身前,道:"你要做什么?"
  南宫平沉声道:"狄兄因我而伤,我岂能见死不救,"梅吟雪面色一变,道:"你若要去问任风萍求取解药,岂非比与虎谋皮还要困难?"
  南宫平冷冷道:"便是与虎谋皮,我也要去试上一试。"
  梅吟雪幽幽一叹,道:"那么......我陪你去。"
  南宫平道:"你此刻已是武林中众矢之的,怎能再去涉险。"他面容虽无表情,但关切之意,却已溢出言外。
  梅吟雪道:"你什么事都想着别人,难道就不该为自己想想么?"
  南宫平面色一沉,道:"若是事事为己着想,生命岂非就变得十分卑贱。"目光一转,只见得"冷酷若冰"的"冷血妃子"面上竟充满了关怀与深情,不禁暗叹改口道:"你且与万兄在此稍候,无论事成不成,我必定尽快回来。"
  梅吟雪凄然一笑,道:"事若不成,你还能回来么?"
  南宫平朗然道:"一定回来!"
  梅吟雪幽幽叹道:"你若答应我一击不中,便全身而退,我就不跟你去。"
  南宫平心中百感交集,突地忍不住开泄了心扉,缓缓道:"我便是爬,也要爬青回来,只是......你们却要小心注意自己的行藏。"
  梅吟雪悄悄移动着娇躯,让开了去路,垂首道:"我们会小心的!"
  南宫平默然凝注着她,只听她突地朗声道:"你若不小心自己,我......我......反正我一定在这里等着你,无论多久。"
  南宫平缓缓伸出手掌,突又极快地垂下,沉声道:"我去了。"
  万达目光凝注,长叹一声,道:"这位姑娘,可真的就是'孔雀妃子'么?"
  南宫平怔了一怔,道:"自是真的。"
  万达道:"若非事实俱在,我真难相信'孔雀妃子'竟然会......"他又自长叹一声,倏然住口,他实在想不到"冷血妃子"梅吟雪,竟会对人有这么深的关怀与情感。
  南宫平木立半晌,只觉得一阵难言的温暖,自心底升起,他再次望了梅吟雪一眼,再次说了声:"我走了!"展动身形,如飞掠去。
  苍茫的夜色,霎眼间便将他身形淹没。梅吟雪掩了掩衣襟,轻轻道:"你看他此去......唉!你若真的是'天鸦道人'就好了,也可以告诉我他的凶吉祸福!"
  纵是有着绝顶智慧的人,但只要遇着了他们真正关心的事,便也会不自觉地求助于命运。"冷血妃子"一生轻视人生,仙笑命运,对世上人人俱都相信的事,她部没有一样相信,因为她对任何事都没有关怀,因为没有关怀与情感,便没有恐惧,没有恐惧,便不会敬畏命运与人生。
  而此刻她却深深地关怀与恐惧了,似乎将"他"的生命看得远比自己的生命重要,这情感来得是那么突然,就像一盆倾翻了的颜料,突地染红了她苍白的生命。
  万达沉声一叹,缓缓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纵有凶祸,也抵不过他的正气侠心。姑娘,你说是么?"
  转目望去,梅吟雪正自仰首望天,根本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因为她此刻也正在向苍天问着"他"的讯息。第九章侠气干云
  月落星沉,东方渐白,南宫平深深吸了口那潮湿而清冷的空气,昂然进了西安城。他虽然明知要自任凤萍手中取得解药,实乃不可能之事,但他此刻决心已下,便有如钉敲入石,木燃成灰,已再无更改的余地,因为他为人行事,只问应为或不应为,这其间绝无选择之途,若是应为之事,纵是刀枪架头,利矢加身,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心。
  这一份无畏的勇气,使他全然无视于成败与生死。朝市初起,路上行人,熙来攘往,但见了大步行来的南官平,竟不由自主地侧身走避,让开一条道路,因为众人只觉这少年神态之间,带着一种凛然的正气,使得他们甚至不敢仰视。
  "慕龙山庄"却是沉静的,只是在沉静之中,却又带着一种不寻常的戒备,八条劲装急服、腰悬长刀的彪形大汉,往回巡逻于庄门之外,十六道目光,有如猎大一般地四下搜索着,像是想从稀薄的晨雾中,寻出那曾令西安城为之震动的"冷血妃子"!
  黑缎快靴,踏在灰黯的泥地上,沉重的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
  突地,脚步之声一起停顿,搜索的目光,也一起停止转动,齐地凝注在同一方向--一个面容苍白、目如朗星的青衫少年,正坚定地自晨雾中大步而来,锐利而有光的眼神,四下轻轻一扫,沉声道:"韦庄主可在?"
  黑衣汉们交换了一个惊诧而怀疑的目光,他们似乎也被这少年的气度所慑,虽然不愿回答这种问题,却仍然答道:"如此清晨,自然在的。"
  青衫少年沉声道:"快请庄主出来,本人有事相询!"
  黑衣壮汉齐地一愕,一个满面麻皮的汉子突地仰天大笑起来:"快请庄主出来见你!"他讪笑道,"天还没有全亮,庄主还未起床,你却要他老人家出来见你,哈哈,当真可笑得很。"
  青衫少年面容木然不变,冷冷道:"你不妨去通报一声,就说......"
  麻皮大汉笑声一顿,厉叱道:"说什么,快些回去,等到下午时分,再备好名帖,前来求见,还不知庄主是否见你,就这样三言两语,就想庄主出来见你,那么你当真是在做梦了。"
  另一个大汉冷笑着道:"你若是万字很响的朋友,也许还可商量,只可惜你不是早已成名的'龙铁汉',也不是新近立万的南宫平!"笑声之中,满含轻蔑。
  青衫少年神色仍然不变,缓缓道:"本人正是南宫平!"
  "南官平"这三字轻轻说将出来,却像是比雷声还要震耳,八条大汉齐地一震,呆呆地望了南官平几眼,突地一起转身飞步奔入庄门,口中喃喃道:"南宫平......南官平......"他们便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昨夜力拼"玉手纯阳"的南官平,今晨居然会孤身前来"慕龙山庄"!
  南宫平垂手而立,这种成名的兴奋,并不能使他面容有丝毫激动之色,他淡然望着他们慌乱地奔人庄门,目光中仅仅流出一丝轻蔑与怜悯。
  沉静的"慕龙山庄"立刻动乱了起来,只听"南宫平......南宫平......"这三字一声接一声,在"慕龙山庄"中震荡着,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由轻而重!
  接着,庄门中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无数好奇的眼睛,在门隙中、墙头上偷偷地窥视着,想看看这初入江湖,便能力拼终南掌门"玉手纯阳"的少年,究竟是何模样?但窥望尽管窥望,惊叹尽管惊叹,却再无一人敢出大门一步。
  南官平仍然声色不动,木然而立,甚至连目光都没有转动一下,只听一声沉重响亮的喝声突地在庄门内响起:"南宫平在哪里?"
  这语声竟是那般沉重而缓慢,最后一字说完,第一字的余音似乎还震荡在那乳白色的晨雾中,南宫平心头一震:"是谁有如此精深的内功?"
  要知"飞环"韦七、"玉手纯阳",虽然俱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但此刻这说话的人,内力之沉重醇厚,竞是骇人听闻。南宫平木然而立的身形,微微一动,但目光却仍如磐石般坚定,笔直地投向那晨雾缭绕中的庄门,只听一声干咳,一条高大的人影,急步而出,朗声道:"南官乎在哪里?"
  南宫平剑眉微皱,心中大是疑惑,这高大人影浓眉白发,正是"慕龙庄"主"飞环"韦七,但这句话的语声,却显然和方才大不相同,"难道在这浓雾之中,庄门后,还另外隐藏着一个武林高手?"
  韦七一手捋须,一手捋袍,目光电转,蓦地与南官平目光相遇,两人眼神相对,"飞环"韦七冷冷道:"南宫平,你来做什么?难道你真的不怕死么?"语声一顿,突地大喝道:"梅冷血,梅冷血,你可是也来了么?"嘹亮的喝声,一丝丝撕开了他面前的浓雾,但比起方才的语声,却仍有如轻铃之与巨鼓,轻重之别,醇淡之分,不可以道里相计。
  南宫平目光在韦七身后一扫,只见他身后人影幢幢,也不知那语声究竟是谁发出。
  本已沉重的气氛,刹那间又像是沉重了几分,南宫平面色仍木然,直到那袅袅语声,尽皆灭绝,他方自缓缓道:"任风萍在哪里?"
  韦七怔了一怔,大声道:"梅冷血在哪里?"
  南宫平剑眉微剔,突地朗声喝道:"任风萍在哪里?"这一声喝声,六个字仿佛在一瞬间同时发出,韦七须发一飘,双拳紧握,提气凝神,大喝道:"梅冷血在......"
  喝声未了,晨雾中突叉响起了那醇厚奇异的语声:"你寻那任风萍做什么?"
  "飞环"韦七喝声虽震耳,但刹那间便被这语声切断,甚至连余音都已震散,南宫平目光一亮,突地展动身形,倏然一个箭步,自"飞环"韦七身侧掠过,闪电般窜向庄门。
  庄门后一阵轻呼,"唰"地,也有一条人影掠出,南宫平悬崖勒马,顿住身形,闪目望去,只见"万里流香"任风萍已赫然立在他身前,哈哈笑道:"南官平,你来了!好好,好好......"身形一让,右臂斜举作揖客之状,笑道:"请!"
  南宫平暗中吸了口长气,脚步方一迟疑,任风萍又笑道:"有什么事,进去说!"
  庄门后的雾气,竟比原野上还要浓重,一阵阵淡而奇异的香气,若有若无、若断若续地隐藏在这浓云般的雾气中。
  晨雾与异香中隐藏着的却是谁?是一个如何诡异神秘的人物?是一个武功多么惊人的武林高手?
  南宫平再次吸了口气,昂然走入庄门中,幢幢的人影,齐地让开了一条道路,韦七浓眉一扬,似乎要说什么,但望了那浓重的雾气一眼,目光突地泛出畏惧之色,垂手跟着任风萍走在南宫平身后。
  偌大的"慕龙庄"突地又变得一无声息,一声声缓慢的脚步声,穿过庄院,走人大厅。
  大厅中仍然点着几盏铜灯,但在这异样的浓雾中,却有如荒坟野地中闪烁的几点鬼火。
  南宫平步上台阶,走入厅门,身形霍然一转,只见"慕龙庄"庭院中的山石树木,竟也变得朦胧而虚幻,明朗豪爽的"飞环"韦七,神色间更是变得阴沉而诡秘,仿佛这"慕龙庄"之中,已突地起了种难言的变化,但是这变化由何而生,却是任何人也猜测不透的事。
  刹那之间,南宫平只觉自己心中也起了一种微妙的颤动,因为这一切事的显现,俱是他未曾预料之事。心念转动之间,大厅梁木左近,突又响起了那奇异的语声:"南宫平,你此来可是要寻任风萍求取解药的么?"
  南宫平心头又是一颤,闪电般转身望去,梁木间一片朦胧,只听那醇重的语声,似乎仍在绕梁飘荡!一种尖锐而直接的好奇欲望,使得他不假思索,身形立刻斜飞而起,笔直地向梁木间窜了上去。
  大厅正梁,离地虽然极高,但这三丈高低的距离,却并未看在南宫平眼中,哪知他身形离地之后,真气突觉不济,他心头一惊,双臂立振,勉强上拔,双掌堪堪搭住梁木,目光一扫,但见梁上蛛网灰尘,哪有半条人影?
  刹那之间,突觉又是一阵虚乏的感觉,遍布全身,一阵难言的惊悸,泛上心头,他双掌一松,斜飞而下,"万里流香"任风萍仍然满脸笑容地望着他,只是笑容之中,却满带诡秘之意。
  韦七面沉如水,缓步走到案边,取起一根长约七寸的精制钢针,挑起几分灯捻,但加强了的灯光非但不能划破浓雾,反而使得大厅中更加重了几分阴森和朦胧,他暗叹一声,沉声道:"看茶!"
  喝声未了,茶已奉上,但南宫平的目光,却仍不住在朦胧的梁木间四下搜索,一面暗暗忖道:"怎地这一夜奔波,已使我真力如此不济?"但他心中虽有惊疑,却无畏惧,突地仰首朗声道:"朋友是谁?为何鬼鬼祟祟地躲在暗中,难道没有胆量出来见人么?"
  任风萍仰天一阵大笑,道:"南宫兄既来寻访于我,别人是否出面,与兄台又有什么关系?"
  南宫平心气一沉,任风萍却又笑道:"但兄台来此之先,难道就未曾想到,任某为何会将解药奉上呢?"他嘿嘿冷笑数声,又道,"何况兄台此刻真力已大是不济,纵然用手强取,也是不能如意的了。"
  朦胧光影之中,厅外仍有幢幢人影,南宫平目光动处,暗中不觉长叹一声,倏然兴起萧索之感,垂首望向自己满沾尘埃卞勺手掌,掌指回伸之间,突地一阵痉挛,像是暗中竟有一股力量在牵制着他肌肉的活动,他目光一抬,缓缓道:"若是在下以物相易,不知阁下是否肯将解药取出交换?"
  任风萍冷冷笑道:"那就要看兄台是以何物来交换了。"他目光陡然一亮,冷笑接口道,"兄台可知道,在下虽是一介草莽匹夫,但奇珍异宝,百万财富,却都没有看在眼里。"
  南宫平面色木然,心中也像是突然恢复了平静,缓缓道:"在下要向阁下交换解药之物,便是我南宫平的一条性命!"
  韦七全身一震,倒退一步,任风萍亦自一愕,沉声道:"兄台你说些什么?在下有些不懂。"
  南宫平朗声道:"阁下只要肯将解药交付与我,一日之后,在下必定再来此间......"
  任风萍冷冷截口道:"兄台纵然言重如山,只是兄弟我却未见信得过阁下!"
  南宫平剑眉微轩,沉声道:"阁下如存有服下后一日必死的毒药,令我服下之后,再将解药取出!"
  任风萍突地又是一阵长笑,接口道:"好好,但兄弟却要问问兄台,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兄台竟将别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重要得多1"南官平毫不思索,朗声道:"别人既有为我而死的义气,我为何没有为别人而死的决心?人生百年终难免一死,与其教人为我而死,还不如我为别人而死,也死得心安理得得多。"
  任风萍哈哈笑道:"不错不错,人生百年,终须一死。"他笑声突顿,沉声道,"但兄台年纪轻轻,上有父母,下有爱侣,此刻若是死了,难道就不觉得遗憾么?"
  南宫平目光一垂,心中突地想到了师父的遗命、父母的思念、朋友的交往、爱侣的柔情......但是他却又忘不了狄扬一日前那飞扬的笑容,与此刻那灰黯的面色。
  "何况他也有父母与朋友,在他心底深处,又何尝没有隐藏着一份秘密的相思,他若为我死了,又何尝没有许多人要为他伤心流泪,那些真挚的泪珠,又何尝没有为我流泪的人们那般晶莹清澈......"
  他不禁暗中长叹一声,又自忖道:"人们的生命,本就是一件神奇的事,生命的逝去与成长,往往并不是取决于生死之间,'生',并未见得是最最可贵,'死',也未见得是最最可怕,死去的人,有时比生者更使人忆念与尊敬,但生命本身的价值,却绝对是平等的,谁也没有权利认为自己的生命比别人的生命更有生存的价值,谁也没有权利认为自己的生命远比别人可贵。"
  任风萍目光流露着讥嘲轻蔑之色,凝望着南宫平,他深知自己的言语,已打动了面前这少年"以死易义"的决心!
  哪知南官平突地抬起头来,缓缓道:"毒药在哪里?"
  任风萍面色一变,亦不知是惊怒抑是钦佩,目光却垂落在地下,丝毫不敢转动,像是生怕自己会见到什么惊人惨事似的。
  大厅中阴暗的角落里,突又响起那奇异的语声:"毒药在这里!"
  南宫平虽然死意已决,心头仍不禁为之一震,转目望去,朦胧的光影中,突地冉冉飞来一只黑漆漆的木盘。
  这木盘的来势,竟是这般奇异,就!是暗中有一个隐形之鬼,在托着它缓缓而行似的,悠悠地飞到南宫平面前。
  南官平右掌一伸,托起了木盘,木盘上果然有一方玉匣,南宫平毫不迟疑地取下玉匣,右掌斜飞,将木盘用力掷了回去,只听"砰"地一响,木盘击地墙上,竟是无人接取!
  东方有朝阳升起,但初升的阳光,竟仍划不开这奇异的浓雾,又有一阵淡淡的香气,隐隐随风而来,任风萍目光凛然,诡异地望着南宫平,只见他仰首将玉匣中的白色粉未,尽数倒在口中。
  他神色是那般坚定,此刻被他吃在肚里的,生像不是穿肠入骨的毒药似的,他端起茶盏,满饮一口,只觉手掌又是一阵痉挛,竟连这茶盏也似要掌握不住:"难道这毒药发作得如此之快?"
  他钢牙暗咬,将玉匣与茶盏一起放回桌上,沉声道:"解药在哪里?"
  任风萍道:"什么解药?"
  南宫平面色一沉,大喝道:"你......你......"
  任风萍冷冷一笑,道:"毒药又不是我交给你的。"袍袖一拂,转身走去。
  浦宫平只觉一般怒火,突地从心头燃起,再也无法忍耐,和身向任凤萍扑去。
  任风萍身形未转,依然缓步而行,眼看南宫平已将扑在他身上,哪知雾影中突有一阵劲风袭来,虽然漫无声息,劲道却令人不可抗拒,南官平只觉自己似乎被十人合力推了一下,身不由主地斜斜冲出几步,"噗"地坐到椅上。
  韦七长叹一声,突地大步奔出厅外,任风萍却缓缓转过身来,南宫平定了定神,怒喝道:"无信义的匹夫,你......你......你......"
  雾影中冷笑一声,缓缓道:"有谁答应过要给解药于你!"
  南宫平心中热血震荡,已自说不出话来,只听雾影中那奇异的语声缓缓又道:"你一入此庄,生命已被我操在掌内,哪有权利和力量,再用已属于我的生命,来与别人换到解药?"
  这声音虽是那般醇厚而沉重,但其中却无半丝情感,当真有如边荒的巨鼓,一声声敲入南官平耳中,一声声敲在南宫平心上。
  他此刻心中,有如被人撕裂了一般,那种被人欺骗后的愤怒与悲哀,无可奈何的绝望与痛苦,正在残酷地撕扯着他的生命与情感。
  他狂怒地颤声喝道:"你......你......你是不是人!解药......拿解药来......"
  奇异的语声冷削、阴森、残酷地轻轻一笑,道:"解药?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不但你此刻就要辗转呻吟死在这里,你那愚蠢的朋友,也要辗转呻吟,任凭无情的时光,一分一寸地夺去他的生命,你听,你可以听到他的呻吟之声,你看,你可以看到他那痛苦的挣扎,你此刻是否已感到'死亡'的可怕,只是却也太迟了...太迟了......死亡,此刻已在你的眼前......"
  奇异的语声中,像是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完全震慑了南宫平的心神。
  他只觉眼光渐渐涣散,力量渐渐消失,只有心中的愤怒与痛苦、绝望与悲哀,却仍是那般强烈。
  任风萍身如木石,冷然望着他,目光中既无怜悯,亦无欢愉,他就像一座无情的山石,全然无视于人们的生存与死亡。
  雾影中,神秘而无情的语声再次响起:"你已知道了么?生命毕竟是可贵的,只可惜你已无法再有一次生命,是么?夺去了你的欢乐......甚至已夺去了你的痛苦与悲哀,现在,--你已死了。"
  南宫平挣扎着想张开眼睛,但他的眼帘竟突地变得有千钧般沉重。
  所有一切的感觉,果然已渐渐地离他远去,他奋起最后的力量,大喝一声,向前面扑了过去,向前面那已将完全黑暗的朦胧光影扑了过去。
  但是他身形跃起一尺,便不支倒在地上,耳畔依稀听得任风萍的一声冷笑,他挣扎着抬起目光,目光更加朦胧,朦胧中仿佛有一条人影白黑暗中向他走来,是这死亡的意念,已使他眼帘沉重地垂了下去,他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只发亮的鞋子,缓缓向他移动着,一步,一步,一步......。
  沉重的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由远而近,由轻而重......
  初升的阳光,穿过浅紫垂帘边的空隙,照在雕花床边的罗纱帐上,深深垂落的纱帐边,又垂下一角罗衾,衾帐春浓,香气氤氲。
  随着脚步声,纱帐突被掀开一角,一个英俊的少年,突地坐到床边,他面容苍白,目光惊惧,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似的。
  那一线耀目的阳光,使得他抬手遮住眼帘,他不敢接触阳光,因为他怕这初升的阳光,会照出他心底的邪恶。
  脚步之声,突地停顿在门前,他面容惨然一变,垂下手掌。
  惶然站起,哪知他身后的罗帐翠衾中,突地发出一声娇笑,一只莹白如玉的纤纤玉手,一把捉着他的手腕,娇笑着道:"你要做什么?"
  惊慌的少年以惊慌的目光望了门口一眼,罗帐中又轻笑道:"你问问是谁......问呀,怕什么?"
  少年干咳一声,沉声道:"谁?虽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字,但在他说来,却似已费了许多力气。"
  门外响起一声干咳,少年惊慌地坐到床上,只听一个谦卑的声音轻轻道:"客官,可要茶水么?"
  这少年反手一抹额上汗珠,暗中吐了口长气,大声道:"不要!"
  罗帐内立刻响起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震得那挂帐的铜钩,也发出一连串"叮铛"的声响,惨白少年长叹一声,低低说道:"我......我总以为大哥就在门外,昨天晚上,我还做了许多噩梦,一会儿梦到师傅用鞭子责打我,一会儿梦到大哥大声责骂我,一会儿又......又......"
  娇柔的语声截口笑道:"一会儿又梦到四妹对你冷笑,是不?"
  惨白少年长叹着垂下头去,但那只纤纤玉手突地一拉,他便跌入一个软玉温香的怀抱里,有如山兔堕入猎人的陷阱一样,再也无法脱身了。
  罗帐再次堕下,但却有一只莹白如玉的修长的玉腿,似乎耐不住帐内的春暖,缓缓落在床边,轻轻地摇晃着,那柔美而诱人的曲线,使得窗外的阳光,也像人的眼睛一样,变得更明亮了起来。
  小腿曲起,一只纤掌,轻轻伸出罗帐,轻轻抚摸着那纤柔而娇美的玉足,直到帐中"嘤咛"娇笑一声,小腿突地伸得笔直,纤秀的足尖,也笔直地伸挺着,还带着一丝轻微颤抖,就像是春风中的柳枝!
  春意,更浓了!
  罗帐中又起了颤抖的语声:"沉沉,若是大哥真的来了,你怎么办?"
  "我......我......"无法答话,只有长叹。
  玉腿,坠落了,罗帐中良久没有声息,然后,又是一只玉腿落到帐外,罗帐一掀,一个春意撩人的美妇,轻轻自罗帐内站了起来,长长的纱衣,落到足边,掩住了她修长的玉腿。
  她轻轻一拢鬓发,幽幽长叹一声,道:"沉沉,我知道你还是真的喜欢我。"
  惨白少年也呆呆地走出了罗帐,呆呆地望着这偷情的美妇,长叹着道:"我......真的喜欢你,但是大哥,他......随时都会来的......我......我实在害怕得很。"
  那偷情的美女一一自然是郭玉霞了--霍然转过身去,笔直地望着他,缓缨道:"若是大哥永远不回来了呢?"
  面容惨自的少年--石沉一一呆了一呆,诧声道:"大哥不回来了?"
  郭玉霞冷冷一笑,轻移莲步,坐到床边的椅上,缓缓道:"他若是没有死,难道此刻还不该早就到了西安城么?"
  石沉面色一变,讷讷道:"你......你说什么,我......"
  郭玉霞冷冷截口道:"那天我在华山之巅,便看出那间竹屋外边的绝壑之中,随时都有恶兆,说不定隐藏着一些什么凶恶之事,你看,那具死尸的面容,满带惊骇之色,他身上既无刀剑之伤,掌伤亦不严重,他实在是被骇死的。"
  最后一句话,她冰冰冷冷他说出来,石沉心头一懔,脱口道:"骇死的?"
  郭玉霞点了点头,接着道:"后来,你追上了我,你有没有看到我忽然轻轻一笑?"
  石沉道:"但是......我以为你是因为看到了我才笑了。"
  郭玉霞轻笑道:"我见着你虽然高兴,但我那一笑,却是为了在山巅上传下的一声惨呼。"
  石沉茫然道:"惨呼?我怎地未曾听到?"
  郭玉霞笑道:"那时你只顾缠着我,当然不会听到,可是我却听得清清楚楚,那一声既惊慌、又猛烈的惨呼,的的确确是你大哥发出来的,你想想,以你大哥的脾气,若不是......若不是遇到足以制他死命的变故,怎会发出那么凄惨惊骇的呼声来。"
  石沉目光直视,呆呆地凝注着前方,愕了半晌,一时之间,他心中也不知是该欣喜、庆幸,抑或是该悲哀、慌乱。
  郭玉霞伸手一拢鬓发,缓缓道:"本来我还不敢确定,但这些天来,你大哥踪影不见,你再想想,以他的脾气生性,若是未死,怎会直到此刻还没有来到这里,以他的声名和他长的那副样子,只要一入了西安城,还会没有人知道?"
  石沉暗叹一声,回过头去,似乎悄悄擦了擦眼中的泪珠。
  郭玉霞秋波转动,面上渐渐泛起了阵令人难测的得意微笑,悠然说道:"老五遇上了要命罗刹,昨夜纵能逃得了性命,但从此以后,只伯再也不敢在江湖中露面了,甚至会落得连家也回不去,唉--"她故意长叹一声,但面上的笑容却更明显,接着道:"想不到'止郊山庄'门下的弟子,就只剩下了你我两人,那么大的一份基业,都要我一个人去收拾,唉......沉沉,只有你帮着我了。"
  石沉未回过头去,因为此刻他面上已流下两粒泪珠,被那初升的阳光一映,发出晶莹的光彩,但是,这真情的泪珠,是否能洗清他心上的不安、愧悔与污秽呢?
  日近中天,郭玉霞、石沉并肩出了客栈,石沉脚步立刻放缓,跟郭玉霞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正如任何一个师弟师嫂间的距离一样,恭谨地跟在她身后,但是他的目光,却又常常不由自主地投落在她的纤腰上--这却绝对不是师弟对师嫂应该有的目光了。
  西安古城的街道,显然与往常有些异样,这是因为由于昨夜的动乱而引起的惊悸,直到今日,仍未在西安城中百姓的心上消失,也是因为西安城中,有着红黑两色标帜的店家,今日俱都没有营业,"南宫财团"显然是遇着了不寻常的变故。
  郭玉霞神色是安详而贤淑的,她稳重地走向通往"慕龙庄"的道路,但是她的目光,却不时谨慎地向四下观望着,观察这古城的变化,这也是她舍去车马,宁愿步行的原因,这聪慧狡黠的女子,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一件值得她注意观察的事。
  异样安静的街道上,终于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郭玉霞忍不住向后一转秋波,只见三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成"品"字形缓策而来。
  当头一匹大马上,是个英气勃发、面貌清丽的锦衣少年,美冠华服,腰悬长剑,左手轻带着疆绳,右掌虚悬,小指上钩着一条长可垂地的丝鞭,颀长的身躯,在马鞍上挺得笔直,流转的目光,总带着几分逼人的傲气,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像是根本未将世上任何人看在眼里。
  但是他却看到了郭玉霞明媚的秋波,缰绳一紧,马蹄加快,紫金吞口的长剑,"叮铛"地拍击在雪亮的马镣上,乌丝的长鞭,不住地随风摇曳,眨眼问便已越到郭玉霞前面,肆无忌惮地扭转头来,明锐的目光上下向郭玉霞打量着,嘴角渐渐现出一丝微笑。
  石沉面色一寒,强忍怒气,不去看他,郭玉霞面容虽然十分端重,但那似笑非笑的秋波,却在有意无意间瞧了他几眼,然后垂下头去。
  少年骑士嘴角的笑容越发放肆,竟不急不徐地跟在郭玉霞身畔,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过郭玉霞窈窕的娇躯。
  他身后的两个粉装玉琢的锦衣童子,四只灵活的大眼睛,也不住好奇地向郭玉霞打量着,他两人同样的装束,同样的打扮,就连面貌身材,竟也一模一样,但神态间却是一个聪明伶俐、飞扬跳脱,另一个庄庄重重,努力做出成人的模样。
  石沉心中怒火更是高涨,忍不住大步赶到郭玉霞身旁,锦衣少年侧目望了他一眼,突地哈哈一笑,丝鞭一扬,放蹄而去,石沉冷冷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右面的童子一勒缰绳,瞪眼道:"你说什么?"左面的童子却"唰"地在他马股上加了一鞭,低叱道:"走吧,惹什么闲气!"
  郭玉霞轻轻一笑,侧首轻语道:"石沉,你看这少年是什么来路?"
  石沉冷笑道:"十之八九是个初出师门的角色,大约还是个富家弟子。"
  郭玉霞秋波一转,抬目望向这三骑的背影,缓缓道:"我看他武功倒不弱,只怕师门也有些来路。"她秋波闪动之间,心中似乎又升起了一个新的念头,只是石沉却根本没有看出。
  转过两条街道,便是那庭院深沉、佳木葱宠的"慕龙庄"了。
  刚到庄门,突地又是一阵马蹄之声响起,那三匹健马,放蹄奔来,石沉面色一变,冷冷道:"这小子跟定了我们么!"
  郭玉霞轻笑道:"少惹些闲气。"忽见那锦衣少年身形一转,飘飘落下马鞍,恰巧落在郭玉霞身旁,石沉剑眉倒轩,一步抢了上去,目光凛然望向这锦衣少年,眉字间满含故意。
  锦衣少年面色亦自一沉,左手衣袖一拂衫襟,冷冷道:"朋友,你......"
  语声未了,紧闭着的庄门,突然"呀"地一声敞开,随着一阵洪亮的笑声,"飞环"韦七长衫便履,与那"万里流香"任风萍并肩而出,口中笑道:"闻报佳客早来,老夫接迎来迟,恕罪恕罪。"
  锦衣少年面容一肃,放开石沉,赶了过去,抱拳当胸。
  石沉双眉一皱,暗忖道:"这少年究竟是何来历,竟连'飞环'韦七俱都亲自出迎?"
  心念转动间,只见"飞环"韦七向那少年微一抱拳,便赶到郭玉霞身前,笑道:"龙夫人不肯屈留蜗居,不知昨夜可安歇得好?郭玉霞裣衽一笑,轻轻道:"韦老前辈太客气了!"
  石沉不禁暗中失笑:"原来人家是出来迎接我们的。"
  那锦衣少年满面俱是惊讶之色,怔怔地望着韦七与郭玉霞,直到石沉半带讥嘲、半带得意的目光望向他身上,他面上的惊讶,便换作愤怒,双目一翻,两眼望天,冷冷道:"这里可是'慕龙庄'么?"
  任风萍目光闪动,朗声笑道:"正是,正是。"
  韦七回首一笑,道:"兄台难道并非与龙夫人同路的么?"
  锦衣少年冷冷道:"在下来自'西昆仑'绝顶'通天宫',这位龙夫人是谁,在下并不认得。"
  郭玉霞、石沉、韦七、任风萍,心头俱都微微一震,"飞环"韦七道:"原来阁下竞是昆仑弟子,请......请,老夫恰巧在厅上摆了一桌粗酒,阁下如不嫌弃,不妨共饮一杯!"
  要知昆仑弟子足迹甚少现于江湖,江湖中也极少有人西上昆仑,自从昔年"不死神龙"在昆仑绝顶剑胜昆仑掌门"如渊道人"后,武林中人所知唯一有关"昆仑"的消息,便是如渊道人的首座弟子"破云手"卓不凡仗剑胜群雄,立万创声名,成为武林后起群剑中的佼佼高手。
  这锦衣少年既是"昆仑"弟子,就连"飞环"韦七也不禁为之刮目相看,"万里流香"任凤萍更是满面笑容,揖手让客,好像是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也变成了这"慕龙庄"的主人。
  锦衣少年面上神情更做,也不谦让,当头入了庄门。
  石沉心中大是不愤,低声向郭玉霞道:"此人若是那'破云手'的同门兄弟,便也是'止郊山庄'的仇人,我倒要试他一试,看看昆仑弟子究竟有何手段。"
  郭玉霞柳眉轻颦,悄悄一扯他衣襟,低语道:"随机而变,不要冲动,好么?"
  清晨弥漫在庭院大厅中的浓雾,此刻已无影无踪,明亮的阳光,使得四下已一无神秘的气氛。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四下凤吹木叶,箫箫作响,更是再也听不到那神秘的语声。
  大厅中早已放置好一席整齐的酒筵,"飞环"韦七哈哈一笑,道:"龙夫人......"哪知他"上座"两字还未曾出口,那锦衣少年已毫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上了首席,仿佛这位置天生就应该让他坐的,"飞环"韦七浓眉一皱,心中大是不满,暗忖道:"你即便是'昆仑弟子'也不该如此狂做。"心念一转,暗中冷笑道:"他若知道这里还有'神龙子弟',态度只怕也要大为改变了吧。"
  石沉冷"哼"一声,更是将心中不满之意,溢于言表,却见锦衣少年双目望天,对这一切竟是不闻不见。
  郭玉霞微微一笑,随意坐了下来,石沉也不好发作,强捺怒气,坐在她身畔,韦七身为主人,更不能动怒,但却干咳一声,将郭玉霞、石沉以及任风萍三人的名号说了出来。
  这三人在江湖中的地位俱是非比寻常,韦七只道这少年听了他三人的名头,定必会改容相向。
  哪知锦衣少年目光一扫,冷冷道:"兄弟'战东来'。"竟不再多说一字,竟未曾稍离座位,仅仅在郭玉霞春花般的面容上多望了几眼,亦不知他是故作骄矜,抑或是初人江湖,根本未曾听到过这些武林成名侠士的名字。
  韦七浓眉一扬,心中暗怒:"好狂做的少年,便是你师兄卓不凡,也不敢在老夫面前这般无礼。"酒过初巡,韦七突然哈哈笑道:"战兄虽是初人江湖,但说起来却都不是外人,数年前贵派高足'破云手'卓少侠初下昆仑时,也曾到敝庄来过一次,蒙他不弃,对老夫十分客气,以前辈相称,哈哈......"
  "锦衣少年"战东来冷冷一笑,截口道:"卓不凡是在下的师侄。"
  众人齐都一愕,韦七戛然顿住笑声,战东来仰天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指着立在厅外的两个锦衣童子道:"这两人才是与卓不凡同辈相称的师弟。""任风萍一愕,离座而起,韦七强笑道:"两位世兄请来饮酒,不知者不罪,休怪老夫失礼。"
  那神态端庄的锦衣童子木然道:"师叔在座,在下不敢奉陪。"另一个童子嘻嘻笑道:"下次再来,韦庄主不要再教我们牵马便是了。"
  韦七面容微红,只听他又自笑道:"想不到卓师兄在江湖中竟有这么大的名声,大师伯听到一定会高兴得很。"
  战东来目光一扫,冷冷接口道:"在下此次冒昧前来,一来固是久仰韦庄主慷慨好义,礼贤下士的名声......"他目光锐利地瞧了韦七一眼。韦七面容又臼微微一红,战东来接着道:"再者却是为了要探查我那大师侄的消息。"
  石沉神色微变,瞧了郭玉霞一眼,战东来缓缓道:"我这大师侄自下昆仑以来,前几年还有讯息上山,但这几年却已无音讯......"语声微顿,目光突地闪电般望向石沉,沉声道:"石朋友莫非知道他的下落么?"石沉心头一震,掌中酒杯,竟泼出了一滴酒,战东来冷笑道:"若是知道,还是快请朋友说出来好些。"
  部玉霞轻轻一笑,道:"破云手的大名,我虽然久仰,但未曾谋面,怎会知道他的侠踪。"
  战东来目光霍然转到她面上,冷冷道:"真的么?"
  郭玉霞笑容更丽,道:"神龙门下弟子的话,战大侠还是相信的好。"纤手一按,掌中的酒杯,忽地陷落桌面,但她手掌一抬,酒杯却又随之而起,动作快如闪电,自开始到结束,也不过是霎眼间事!
  战东来面色微变,望着她面上艳丽如花的笑容,突又仰天长笑起来,笑道:"就算夫人不是'神龙'门下,夫人的话,在下也是相信的。"
  石沉冷"哼"一声,任风萍哈哈笑道:"酒菜将冷,各位快饮,莫辜负了主人的盛意。"
  话声未了,只听"呼"地一声劲风,划空而来,厅前阳光,突地一暗,一声嘹亮的鹰唳,几只苍鹰,"呼"地自厅前飞过,又"呼"地飞了回来,在大厅前的庭院中,往复盘旋,不多不少,正是七只。
  "飞环"韦七神色一变,长身而起,那飞扬跳脱的锦衣童子嘻嘻笑道:"想不到这里也有大鹰,真是好玩得很。"身形忽然一耸,斜斜凌空而起,双掌箕张,向那苍鹰群中扑去。
  他起势从从容容,去势快如闪电,只见他发亮的锦缎衣衫一闪,右掌已捉住了一只苍鹰的健翼。
  郭玉霞娇笑一声,拍掌道:"好!"苍鹰一声急唳,另六只苍鹰突地飞回,双翼一束,各伸钢喙,向这锦衣童子啄去。
  远处弓弦一响,一声轻叱:"打!"一道乌光应声而至!
  一切的发生,俱是刹那间事,锦衣童子身形还未落下,这一道乌光已划空击来,另六只苍鹰的钢喙,也已将啄到他身上。
  郭玉霞"好"字刚刚出口,立刻惊呼一声:"不好!"
  任风萍、韦七以及战东来,也不禁变色惊呼,只见这锦衣童子右掌一松,双腿一缩,身形凌空一个翻身,"噗"地一声,衫角却已被那道乌光射穿了一孔。
  另一个锦衣童子手掌一扬,大喝道:"打!"七点银光,暴射而出,竟分击那七只苍鹰的身上。
  六只苍鹰清唳一声,一飞冲天,另一只苍鹰左翼却被暗器击中,与那锦衣童子,齐地落到地上。
  那道乌光,去势仍急,"唰"地一声,钉在大厅前的檐木上,竟是一支乌羽乌杆的长箭,箭杆入木,几达一尺,显见射箭人手劲之强,骇人听闻,那锦衣童子落到地上,鲜红的嘴唇,已变得没有一丝血色。
  战东来面沉如水,离座而起,沉声道:"韦庄主,这便是'慕容庄'的待客之道么?"
  "之道"两字,还未说出,庄园外突地响起了阵嘹亮的高呼:"七鹰冲天,我武维扬!"喝声高亢,直冲霄汉。
  "飞环"韦七神色一变,脱口道:"七鹰堂......"
  忽见一条黑衣大汉,掌中捧着一张大红名帖,如飞奔来,韦七赶上几步,伸手接过,翻开一看,只见这名帖之上,一无字迹,只画着红、黄、黑、绿、白、蓝、紫七只颜色不同、神态各异,但翎羽之间,栩栩如生的飞鹰。
  他神色又自一变,大喝道:"请!"飞步赶了出去,任风萍双眉微皱,垂目喃喃道:"七鹰堂......七鹰堂!"目光突也一亮,向战东来、石沉、郭玉霞微一抱拳,亦自抢步迎出。
  战东来卓立阶前,望着他两人的身影,目中突地露出一线杀机,垂首向那锦衣童子道:"玉儿,你可受了伤么?"
  锦衣童子"玉儿"缓缓摇了摇头,但面容一片苍白,方才的飞扬跳脱之态,此刻已半分俱无。郭玉霞幽幽叹道:"小小年纪,已有这般武功,真是不容易,被人暗箭擦着了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战东来冷冷一笑,道:"昆仑门下,岂能......"
  话声未了,庭园间已传来一片人声,厅前石地上那一只已经受伤的苍鹰,突地一振双翼,挣扎着飞起,战东来语声顿处,手掌斜斜一扬,一阵沉重的风声,应掌而出,那苍鹰方自飞起,竞似突被一条无形长索缚住,双翼展动数次,再也飞不上去。
  战东来目中杀机又现,手掌往外一推,只听那苍鹰哀鸣一声,"噗"地,再次落到地上。
  郭玉霞心头一懔:"先天真气!"转目瞟了石沉一眼,石沉面色亦自大变,他两人再也想不到这狂做的少年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真实功夫,竟似比昔日昆仑掌门出道江湖时更胜几分。
  转念之间,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石后,响起一声暴叱,一条长大的人影,闪电般飞掠而出,身形一顿,俯下身去,轻轻捧起了那具苍鹰的尸身,午间的阳光,映着他飘扬的自发,黯淡的目光,使得这本极高大咸猛的华服老人,神色间笼罩着一抹悲哀凄凉之意,巨大而坚定的手掌,也起了一阵阵颤抖。
  他呆呆地木立半晌,口中喃喃道:"小红,小红......你去了么?你去了么?......"
  假山石后,又自转出六个须发皆白的华服老人,但步履神态之间,却无半分老态,这六人神情、气度、身形,俱都大不相同,衣着装束,却是人人一模一样,只有腰间分缚着颜色不同的丝绦。
  一个面容清瘦、目光凛凛、神情极其潇洒、面上微带笑容、腰间缚有一条白色丝绦的老人,与"飞环"韦七、"万里流香"任风萍,并肩当先而来,见了这满头白发、腰缚红带老人的悲哀神态,面容微微一变,却仍面带着微笑地朗声间道:"七弟,什么事,难道红儿受了伤么?"
  红带老人身形木然,有如未闻,口中哺喃道:"死了......死了......"突地厉声大喝起来:"是谁杀死你的......是谁杀死你的......"
  喝声高激,声震屋瓦,众人只觉耳中"嗡嗡"作响。
  那锦衣童子"玉儿",本自立在他身侧左近,此刻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红带老人目光一转,神光暴射,左掌托着那具苍鹰的尸身,脚步一滑,右掌急伸,其快如风,向那锦衣童子肩头抓去。
  那锦衣童子似乎已被他声势所慑,身形一侧,竟然闪避不开,只觉肩头一紧,已被那巨大而有力的手掌抓住。
  只听红带老人浓眉轩处,大喝道:"红儿可是被你害死的?"
  锦衣童子被他惊得怔了一怔,右掌突地闪电般穿出,直点他胁下"藏海"大穴。
  红带老人目光一凛,胸腹一缩,哪知锦衣童子左腿已无声无息地踢起,红带老人如不撤掌,立时便得伤在他这一腿之下。
  这一掌一腿,招式虽平凡,但时间之快,部位之准,却大出这红带老人意料之外,他手掌一撤,身形让开五尺,哪知肩头突地一麻,也被人一掌抓住,一个冷冰的语声在他耳畔轻轻说道:"你那只扁毛盲牲是我杀死的,"这一切动作的发生,俱都不过在霎眼之间,众人神情俱都为之大变,"飞环"韦七更是满面惶急之容,连声道:"战少侠......洪七爷,你......两位这是干什么?"
  另六个华服人身形早已展开,丝带飞扬,白须飘拂,已将战东来与那两个锦衣童子围在中间。
  战东来左掌负在背后,右掌五指虚虚按着红带老人的肩头,面上一副冷漠不屑之色,目光朝这六个华服老人面上,一个一个地望了过去,竟根本未将这三十年前便已声震武林、天下镖局中首屈一指的"七鹰堂"的"天虹七鹰"放在眼里。
  红带老人双臂微曲,腰身半拧,空自双目圆睁,须发皆张,身形却不敢移动半步,口中更不敢怒喝出声。他此刻只觉一股暗劲,由肩头"肩井"大穴,上达太阴、太阳,下控心脉,此刻虽是含而未放,藏而未露,但只要自己身躯稍一动弹,立刻使会被这一般奇异的暗劲震断心脉而亡。
  "天虹七鹰"中的另六个华服老人,此刻虽然惊怒交集,但投鼠忌器,却是谁也不敢贸然出手。
  郭玉霞秋波一转,附在石沉耳畔,轻轻道,"想不到'天虹七鹰'重出江湖,竟被一个少年制住。"
  石沉轻轻道:"他们此番到这里来,只怕是为了五弟的事,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为他们出手?"
  郭玉霞秋波转处,只见"飞环"韦七满面俱是惶急之容,"万里流香"任风萍却是神色安详,从容负手,那两个锦衣童子四只灵活的眼珠,正在一闪一闪地向那六个华服老人的面上观望着。天上风声盘旋,地上黑影流动,振翼飞去的六只苍鹰,又已去而复返,翱翔在战东来的头顶上,似乎连他们都已看出了红带老人的危窘之状,是以各各不住发出低沉而奇异的鸣声。
  突地,六只苍鹰齐地一束双翼,宛如流星般坠下,向战东来头顶啄去,六个华服老人轻叱一声,闪动身形,合扑而上,战东来剑眉微剔,负在身后的手掌,向上一挥,只听一阵激厉风声,压住了漫天鹰翼所带起的劲风。六只束翼俯冲而下的苍鹰,竟在他掌凤一挥之下,势道为之大缓,红带老人胸腹一缩,沉腰坐马,战东来冷笑道:"想走?"
  笑声未敛,红带老人已自倒了下去,腰系白带的老人伸臂一扶,他身形最快,首先掠到了近前,但此刻却不能向战东来出手。
  两个锦衣童子身形闪处,扬掌接住了紫带老人与黄带老人的攻势,这两人年纪虽轻,面对强敌,却毫无惧色,紫带老人与黄带老人对望一眼,长袖拂处,突地后退数尺,"七鹰堂"数十年前便已名满天下,到底不能与两个垂髻童子动手。
  苍鹰势道一缓,又自凌空下扑,但战东来此刻却已投身于腰问分系翠、黑、蓝三色丝绦的老人掌影之间。只见他衣袂飘飞,举手投足,刹那间便已向这三个老人各各击出一掌,口中冷笑道:"以多为胜,还以畜牲助咸,嘿嘿......中原武林之中,原来俱是这种角色。'黑带老人面色如水,目光凛凛,有如未闻,蓝带老人脚步一错,拧身退步,口中轻呼一声,退到紫带老人的身畔。凌空下击的苍鹰,听得这一声轻呼,双翼一展,又自冲霄飞起。翠带老人长笑一声,朗声道:"六弟,你且退下,让老夫看看这狂徒究竟有何惊人的身手!"长笑声中,长髯拂动,已自拍出七掌,只见漫天掌影缤纷,只听漫天掌风震耳,这翠带老人身形最是瘦小,但掌力之刚猛,却是骇人听闻。
  黑带老人面色冷削,神情木然,此刻肩头一耸,果然远远退开,但目光却始终未离战东来的身上。
  白带老人托着红带老人的身躯,轻轻一掠,掠到大厅檐下,郭玉霞俯下身去,沉声问道:"这位老前辈的伤势重么,我这里还有些疗治内伤的药物。"她语声中,充满关切之意。
  白带老人微微一笑,道:"多谢姑娘了,舍弟只是被他点中穴道而已,片刻之间,便可恢复的。"目光闪动,仔细端详了郭玉霞两眼,对这聪明的女子,显见已生出好感。
  郭玉霞轻叹一声,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为红带老人整理着苍自的须发,低语着道:"这位老前辈实在太大意了些。"
  红带老人眼帘张开一线,望了郭玉霞一眼,又自合起眼皮,石沉暗叹一声,忖道:"为什么她对任何人都会这样温柔,难道她真的有一副慈悲的心肠么?"
  就在这刹那之间,翠带老人与战东来交手已有数十招之多,两人身形飞跃,俱是以快击快,但翠带老人刚猛的掌力,却已逐渐微弱,华服老人面容俱都大变,黄带老人一步掠到郭玉霞身前,沉声道:"这少年可是与你一路?"
  郭玉霞抬起头来,轻叹道:"他若与我一路,就不会对老前辈们如此无礼了!"
  白带老人盘膝端坐,正在为红带老人缓缓推拿,此刻头也不抬,沉声道:"这少年是昆仑门下,武功不弱,叫六弟可要小心些。"
  黄带老人目光下垂,呆了半晌,皱眉道:"七弟的穴道尚未解开么?"自带老人默然不语,黄带老人长叹一声,转目望向韦七,他眼神中满是愤激、怀恨之意,突地双掌一握,大步向韦六走了过去。
  韦七满心惶急,却又无法劝阻,不住向任风萍低语道:"任兄,任兄,你看这如何是好?"
  任风萍缓缓道:"身为武林中人,交手过招,本是常事,韦庄主也不必太过份着急了。"言下之意,竟是全然置身事外。
  语声未了,黄带老人已走到"飞环"韦七身前,冷冷道:"想不到'终南'门人,竞与'昆仑'弟子有了来往。"
  "飞环"韦七愕了一愕,只听黄带老人冷冷道:"我兄弟此来,并无恶意,只不过是为了一位故人之子弟,到此间来请韦庄主高抬贵手而已,想不到阁下竟如此待客,哼哼......"
  他冷笑两声,右掌疾伸,突地一掌向"飞环"韦七当胸拍去。
  "飞环"韦七一惊退步,但黄带老人掌势连绵,右掌一反,左掌并起,一掌斜挥,一掌横切,衣襟扬处,襟下亦自踢出一腿,他一招三式,炔如闪电,根本不给"飞环"韦七说话的机会,"天虹七鹰"中,此老性情之激烈,并不在"红鹰"洪哮无之下。
  这边战端方起,那边紫带老人"紫鹰"唐染天、"蓝鹰"蓝乐天突地齐声轻叱一声,双双向战东来扑去。
  原来正与战东来交手的"翠鹰"凌震天,昔年虽以"大力金刚"连创江南十六冠,但此刻竟不是这狂做少年的敌手,数十招一过,他败象已现,战东来冷笑一声,竟又将左手负在身后,满面轻蔑,不住冷笑,竟以一只手与这成名武林已四十年的"翠鹰"过招,犹自占了七分胜算,不但"天虹七鹰"见了改容变色,便是郭玉霞与石沉,亦是暗暗心惊。任风萍的目光中,却又泛出了他初见南宫平时的神色。
  锦衣童子齐地冷笑一声,展动身形,又待挡住紫、蓝双鹰的去路,哪知眼前黑影一闪,一个冷削森寒的高瘦老人,已冷冷站在他们身前,两道目光,有如严冬中的冰雪,见了令人不由自主地心里升出一阵寒意。
  他缓缓抬起手掌,锦衣童子心头蓦地一惊,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目光一起凝注在这只黝黑枯瘦的手掌上,哪知他手掌抬起,便不再动弹,面容木然,也没有任何一丝表情,只是目光冷冷的望着这两个锦衣童子,他眼神像是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魔力,便是"万里流香"任风萍见了,心里也不觉为之一懔,转过头去,不敢再看一眼,暗暗忖道:"他目光之中,难道也蕴藏着一种奇异的武功么?"
  心念转动间,突地一惊,想起了一种在江湖中传说已久的外门功夫,情不自禁地回目望去,只见那两个锦衣童子面色苍白,四只灵活的眼珠,睁得又圆又大,却没转一下,只是呆呆地望着这黑带老人的手掌,黑带老人脚才抬起,向前进了一步,锦衣童子如中魔法,竟立刻向后退了一步。
  黑带老人连进三步,锦衣童子便也连退三步,只听黑带老人以一种极为低沉而奇异的声音缓缓说道:"站在这里,不要动。"
  锦衣童子果然呆呆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是眼珠睁得更大,面色更加苍白,黑带老人缓缓道:"天黑了,睡觉吧!"锦衣童子一起倒在地上,合起眼帘,竟真的像是睡着了。
  黑带老人手掌一垂,转过身子,目光忽然望到"万里流香"任风萍的脸上。
  任风萍话也不说,立刻垂下头去,强笑道:"老前辈好厉害的功夫!"
  黑带老人冷冷道:"这不过是小孩子听话而已,算什么功夫。"双目一合又张,仍未有出手之意。
  任风萍暗暗忖道:"久闻江湖传言'黑鹰冷、翠鹰骄、蓝鹰细语,红鹰咆哮,黄、紫双鹰,孤独狂做,一见白鹰到,群鹰齐微笑。'别的尚未看出,这'黑鹰'冷夜天,确是冷到极处。"
  他目光犹自望在足下,心念转动间,突见一缕淡淡的白气,自地面升起,缭绕在众人足下,渐渐袅袅四散,他目光一亮,嘴角立刻泛起一丝奇异的笑容,拾目望去,庭园中的战况,更是激烈了。
  "黄鹰"黄今天袍袖飘拂,身形潇洒,但眉字间却是一片森寒冷削,施展的虽是江湖常见的"双盘三十六掌",但准确的时间与部位,以及沉厚的掌力,却已使"飞环"韦七难以应付。
  "飞环"韦七的武功,虽是江湖中一流身手,但此刻心中顾忌,不敢放手,招式之间,守少于攻,数十招晃眼即过,他却已渐渐招架不住,浓眉一扬,厉声道:"西北'慕龙庄'与'七鹰堂,素无冤仇,阁下莫妥逼人太甚!"黄令天冷"哼"一声,道:"我七弟在你'慕龙庄'身受重伤,南宫平被你终南派苦苦相逼,这难道还不算仇恨?"
  "飞环"韦七面容一变,身躯的溜溜一转,逼开一招"凤凰展翼",双拳齐出,拳风震耳,击出一招"击鼓惊天",口中大喝道:"南宫平......群鹰西来,难道便是为了南官平么?"
  "黄鹰"冷笑道:"不错!"撤掌换步,忽地踢出一脚,闪电般踢向韦七脉门,韦七变拳为掌,下截足踝,他此刻虽仍不敢与"七鹰堂"为敌,却已被激发了心中豪气,招式之间,再无顾忌。
  哪知"黄鹰"黄今天腿势向左一转,右掌便已乘势切向他左胁。
  这一招变招快如急电,招式变换之间,全无半丝抽撤延误,"飞环"韦七目光一张,不避反迎,一拳击向"黄鹰"胸腹,两下去势俱急,眼看便要玉石俱焚。
  他天性本极激烈,是以才会施出此等同归于尽的激烈招式。
  "黑鹰"冷夜天眼观四路,心头一震,立刻腾身而起,哪知"万里流香"任风萍却已抢在他的前面,双掌齐出,人影又分。
  "黄鹰"黄今天、"飞环"韦七同时斜斜冲出数步,任风萍一招解围,手下绝无轻重之分,竟是一视同仁。
  "黑鹰"冷夜天一愕,收回手掌。
  他这一掌本是击向任风萍的后背,因为他忖量任风萍的解围出招,必定不会如此公正,此刻事出意料,掌力虽撤,但手掌边缘,却已自沾着任风萍的衣衫,只见任风萍侧目一笑,道:"在下不过也只是'慕龙庄'的客人而已。"
  冷夜天道:"原来如此。"面容虽冷削如旧,语气却已大是和缓。
  只听一声轻叱,"黄鹰"身形再展,又已和韦七打做一处,盘旋在空中的六只苍鹰,此刻均已落在大厅的飞檐上,扬翼剔羽,神态惊猛。
  郭王霞立在檐下,秋波膘了她身旁犹在盘坐推拿的七鹰之首"白鹰"白劝天一眼,轻轻叹道:"这位'万里流香'任大侠,当真是位聪明人物,永远骑在墙上,随风而倒,永远不会吃亏的。"她语声虽不大,却已足够使白劝天听到。
  石沉凝注着厅前的战局,目光瞬也不瞬,此刻突也轻叹着道:"想不到这姓战的竟有如此惊人的武功,他年纪也不过二十左右......唉!武学之中,难道真有一条速成的捷径么?"
  郭玉霞微微一笑,秋波便又转到战东来身上,只见这来自"西昆仑"绝顶的少年,身形盘旋在"蓝鹰"蓝乐天、"紫鹰"唐染天、"翠鹰"凌震天三鹰之间,直到此刻为止,仍然未呈败象。
  "七鹰堂"名慑黑白两道,"天虹七鹰",武功自有不凡之处,虽然自从七年之前,"天虹七鹰"洗手归隐,南五北三八家"七鹰堂"镖局,同时取下金字招匾,由南七北六十三省镖局所有的成名镖头,飞骑换马,一路送到"江宁府"的"七鹰堂"总局,以无根水洗去匾上的金字后,武林之中,便再无一人见到过"天虹七鹰"的身手。
  而此刻这雄踞武林的七鹰兄弟施展起身手来,竟是宝刀未老,只见蓝、紫、翠三鹰白发飘舞,叱咤连声,刚猛的掌力,有如连天巨浪,浪浪相连,涌向战东来身上。
  他兄弟闯荡江湖数十年,与人动手千百次,此刻连手相攻,各人武功门路虽不同,但配合得却是妙到毫巅。
  战东来独战三鹰,仍无丝毫败象,只见他缤纷的掌影,有如天花一般,四下散出,骤眼望去,竟不知他一人究竟生了多少条手臂,明明看到他一掌拍向"蓝鹰",但一股强劲的掌风,却击向"翠鹰"与"紫鹰"身上,"蓝鹰"心神一懈,却又立刻有一道掌凤,当胸击来。
  "昆仑神掌"虽然早已名动武林,但他此刻所用的招式,却绝非昆仑掌法,在场众人,虽然俱是武林高手,却无一人认得他这套掌法的来历。
  郭玉霞柳眉微皱,惊喟一声,"白鹰"白劝天目光望处,见到她面上的惊异之色,转目望去,神色问也不禁大是疑惑。
  此刻庭园林木间,不知何时,已升起一阵白朦朦的雾气,竟使得日色也变得有如月光般朦胧。
  "黄鹰"黄令天与"飞环"韦七,不知何时,身手俱已放缓,似乎体内的真力,已渐感不济,是以谁也不敢全力出手,再耗真力。
  浓雾中,"黑鹰"冷夜天的面色,更是显得阴沉而冷削,那两个锦衣童子,仍然沉睡在地上,只有"万里流香"任风萍,神色越发安详,似乎对这一切事的变化,俱已胸有成竹。
  白劝天目光扫过,面色微变,伸手在"红鹰"洪哮天的"甜睡穴"上,轻轻一按,将之送到厅前的一张木椅上,沉声道:"麻烦姑娘照顾一下。"
  此时此刻,事态一变至此,重入江湖的"天虹七鹰",实已身入危境,但这群鹰之首"白鹰"白劝天,神态间却仍是稳稳重重,丝毫没有慌张之态。
  他向郭玉霞托咐一声之后,便缓步走下石阶,"黑鹰"冷夜天一一步闪到他身侧,沉声道:"大哥,老四使力太猛,此刻......"
  白劝无微一摆手,截断了他的言语,他此刻全神贯注,正在研究战东来的身法招式,只见蓝、紫、翠三鹰,招式散乱,已渐无还击之力,只是凭着他们丰富的经验与深湛的内力,尚能勉强支持,而战东来旋转着的身形,却似越转越急。
  自劝天双眉微皱,沉声道:"六弟,你可看得出这少年步法的变化?"
  "黑鹰"冷夜天缓缓道:"我也知道他这一路招式的巧妙,俱在步法的移动之间,但却始终无法看出他脚步是如何移动的。"
  "白鹰"白劝天手捋长髯,深深透了口气,突地朗声道:"老五住手。"黄鹰"微微一愕,"呼"地一掌劈去,身形倒退数尺,双臂一抡,身躯拧转,掠到白劝天身侧,胸膛犹在不住起伏。韦七亦是喘息不止,只听任风萍冷冷道:"韦兄,你又结下了这等强仇大敌,只怕以后的麻烦更多了,"韦七愕了一愕,忍不住长叹一声,讷讷道:"这......这算是什么,好没来由......算我倒霉就是了。"
  任风萍冷笑一声,道:"群鹰西来,为的是南官平,南宫平若是从此失踪,韦兄纵有百口,这笔帐也是要算在'慕龙庄'头上的。"
  韦七面色一变,望着庭园袅袅飘散的白雾发起呆来。
  "白鹰"白劝天直待"黄鹰"胸膛起伏稍定,方自轻叹一声,缓缓道:"你我兄弟,已有多久未曾一起出手了?"
  黄今天沉吟道:"自从......"语声一顿,目光忽然凝注到战东来身上,讷讷道:"对付这样一个少年,难道我兄弟......"
  白劝天长叹截口道:"如此胜了,固不光彩,但总比让老四他们都败在他手下好得多!"
  黄今天沉吟半晌,瞧了冷夜天一眼,只见他面上仍是未动神色,亦不知是赞成抑或是反对,迷朦的雾,缭绕在他们兄弟身形面目之间,良久良久。
  "白鹰"白劝天突地厉叱一声:"走!"
  他宽大的衣袖一扬!已到了战东来缤纷的身影边,蓝、翠、紫三鹰精神俱都一震,白劝天已自双掌齐飞,"呼"地一掌,拍了过去。
  他态度虽然潇洒稳重,但动起手来,招式却剽悍已极,"黄鹰"黄今天叹道:"大哥今日已动了真怒,看来你我兄弟今日又要一拼生死了。"
  "黑鹰"冷夜天面上,突地泛起一丝笑容,缓缓道:"正是如此。"
  语声尚未结束,他身形已加入战团,"黄鹰"黄今天双手垂下,调息半晌,亦自和身扑上,白劝天三招一过,突地挥手道:"散开!"
  蓝、紫、翠、黄、黑五鹰身形一分,避开五尺,但仍不断以强烈的掌凤,遥遥向战东来击去,"白鹰"白劝天掌势一引,突地和身扑向战东来的掌影之中,刹那间但见战东来脚步渐乱,身法渐缓,额角上也已沁出了汗珠。
  任风萍负手旁观,缓缓道:"久闻'白鹰'壮岁闯荡江湖时,本有'拼命书生'之名,若是与人动手,不死不休,方才我见他一派儒雅之态,还不相信,此刻方知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他语声一顿,突又冷笑几声,接口道:"但是这战东来若是死在'慕龙庄'里,那么......韦兄,你看昆仑弟子可会放得过你。"
  "飞环"韦七钢牙一咬,狠狠地望了任风萍一眼,恨声道:"你如此逼我,我偏偏......"
  语声未了,只听"白鹰"白劝天又是一声清叱:"上!"
  蓝、紫、翠、黄、黑五鹰身形由散而合,齐地向战东来扑去,这一番他兄弟五人各尽全力,三招一过,战东来败象便呈。
  "万里流香"任风萍神态越来越悠闲,口中不住冷笑,缓缓道:"天虹七鹰,果真不是庸手,再过三招,这位昆仑弟子,只怕......"
  "飞环"韦七突地长叹一声,垂首道:"我纵然投入贵帮,又有何用,我......我已老了,不中用了,你们何苦还要这样逼我!"
  任凤萍面色一沉,道:"谁逼你了?你若不愿,大可不必加入。"
  "飞环"韦七黯然叹道:"反正我的身家性命,俱都已将不保,唉......"
  郭玉霞卓立阶前,回首道:"沉沉,你看那边韦七愁眉苦脸的样子,任风萍扬扬得意的神情,你倒猜猜看,他们是为了什么?"
  石沉目光不离战局,此刻微一沉吟,缓缓道:"今日在'慕龙庄,发生了这般事,无论谁胜谁败,'飞环'韦七俱是不了之局......唉!江湖中恩怨仇杀的纠纷,有时的确是不大合理的。"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还有呢?"
  石沉一愕,道:"还有什么?"
  郭玉霞轻轻道:"今日情况之复杂,你毕竟是看不出来。"
  她轻叹着接口道:"我们方入'慕龙庄'时,韦七对任风萍的神态,就不太正常,任风萍的举止,也不像个客人模样,他此次入关,必定是有着极大的图谋,他甚至会强迫韦七入伙,而韦七年龄大了,又有身家,雄心壮志已失,是以不大愿意,但他却又对任风萍有些畏惧,只是其中的微妙关节,我还不大清楚就是了。"
  她微笑一下,又道:"战东来身怀绝技,初入江湖,除了寻找那'破云手'之外,自然还想乘机扬名立万,是以他才会摆出一副惹事生非的样子,找着'天虹七鹰'动手。他本来就看不起镖师之流的人物,何况'天虹七鹰'又都老了,哪知事情大大出了他意料之外,他不但自己出不成风头,还害得韦七两面为难,任风萍却是左右得利,心里自然是得意得很。"
  她语声方了,突听身后轻轻一笑,道:"夫人观人心事,宛如目见,当真叫人佩服得很。"语声清晰,仿佛发自她耳畔,她心头一震,花容失色,霍然转身望去,大厅中烟雾缭绕,那"红鹰"洪哮天仍在椅上,除此之外,便无人影,她心中愈是惊震,忍不住脱口道:"谁?石沉愕然回过头来,道:"什么事?"
  郭玉霞轻轻道:"方才的语声,你难道没有听到么?石沉面色更是惘然,讷讷道:"什么语声?"
  郭玉霞心头一震,摇了摇头,转回身去,暗暗忖道:"这难道是'传音入密'的功夫?"秋波一转:"这些人里,又有谁会这种内家绝顶功夫呢?"她心中虽仍惊疑不定,但面上已渐渐恢复镇静。
  只听耳畔那声音又自响起:"在下入关以来,所闻所见,只有夫人能当得上是人中豪杰,在下若能与夫人合作,何息不成大事,夫人若是也有与在下相交之心,但请轻轻颔首三次。"
  石沉满心诧异地望着郭玉霞,只见她垂眉敛目,仿佛在留心倾听着什么,忽然又轻轻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目光中开始闪动起奇异的光彩,石沉忍不住问道:"大......大嫂,究竟是什么事?"
  郭玉霞微笑道:"没有什么......"纤手忽然向前一指,石沉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只见战东来身手已越来越缓,而那武林群豪的攻势,竟也并不十分激烈,出招动掌之间,竟仿佛是多日未睡,疲倦已极,只不过在强自挣扎着而已。
  雾气更浓重了,石沉突然感觉到,这乳白色的迷雾,委实来得奇怪,他甚至不能完全分辨大厅前、庭园间众人的面容。
  渐渐,他自身也感觉一阵沉重的倦意,遍布全身,呼吸渐渐沉重,眼帘渐渐下垂,眼前的人影,也渐渐模糊、模糊......。
  他心头一惊,这阵倦意,竟是来得如此迅速,像是浪花卷去贝壳一般,霎眼间便吞没了他的惊觉之意。他挣扎着张开眼睛,转目望去,立在他身侧的郭玉霞刹那间便像已变得十分遥远,他放声大呼:"大嫂,大嫂!......"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的呼声,竟也是那么遥远,他胸膛一挺,想冲出厅外,但那白朦朦的雾气,却沉重地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几乎难以举步。方自冲出数尺,便"噗"地坐到地上。
  朦胧中,他仿佛觉得庭园中的人影、花木、俱已被浓雾吞没,他看不见:'飞环"韦七,看不见任风萍,看不见战东来,也看不见那"天虹七鹰",他看得见的,只有那浓厚的白雾。朦胧中,他忽然感觉到有一阵脚步声,缓缓自大厅中走出,他想回头去看一眼,但那脚步声已走到他身畔,他只能看到一只像是发着亮光的鞋子,在缥缈的白雾中缓缓移动着。然后,有一阵轻蔑的笑声,在他耳畔响起:"天虹七鹰,西来折翼,昆仑弟于,东来铩羽......"
  接着,又有一阵得意的笑声,仿佛是那任风萍发出的,他狂笑着道:"远山高大,飘香风雨,中原武林,白雾凄迷......"
  然后,一切归于静寂,无比的静寂中,石沉终于沉沉睡去,让无边的黑暗将他吞没。第十章身在何处
  无边的黑暗,无边的静寂......
  南官平悠悠醒转,张开眼来,却听不到一丝声音,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他黯然长叹一声,忖道:"难道这就是死么?"
  死亡,并不比他想象的可怕,却远比他想象中寂寞,他伸手一揉眼帘,却看不到自己的手掌,只有那叹息的余音,似乎仍在四下袅袅飘散着,于是他苦笑一声,又自忖道:"死亡虽然夺去了我所有的一切,幸好还没有夺去我的声音。"
  他不知此刻身在何处!是西天乐土?抑是幽冥他狱?
  刹那间,他一生中的往事,又白他心头涌起,他思前想后,只觉自己一生之中,活得但坦荡荡,既未存害人之心,亦未有伤人之念,无论对父母,对师长、对朋友,俱都是本着"忠诚"二字去做,虚假与好狡,他甚至想都未想过。
  于是他不禁又自苦笑一下,暗中忖道:"若是真有鬼神存在,而鬼神的判决,又真如传说中的一般公正,那么我只怕不么落入幽冥地狱中去的,但是......"他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
  "如果这就是西天乐土,西天乐土竟是这般寂寞,那么我宁愿到地狱中去,也不愿永无终止地来忍受这寂寞之苦。"
  想到这永无终止的黑暗与寂寞,他不禁自心底泛起一阵颤栗。他思潮渐渐开始素乱,忽然,仿佛有一张苍白而绝美的面容,在黑暗中出现,在轻轻他说:"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这影子越来越大,越是清晰,无论他睁开眼睛或是闭起眼睛都不能逃避,于是他蓦然了解到"死亡"的痛苦,那象征着一种深不可测、永无终止、无边无际、无可奈何的黑暗、寂寞、虚空,他自觉自己全身冰冷,一种绝望的恐怖,一直透到他灵魂的深处!
  他蓦然翻身跃起,他意欲放声高呼......但是,他却只能倒在冰冷的石地上,让这种恐怖与绝望,撕裂着他的心。
  若是他再能重新获得一次生命,他深信自己对生命将会十分珍惜,他用力拉扯着自己的头发,但心底的痛苦却使得他肉体全然麻木。
  突地,他听到一丝缥缈的乐声,自黑暗中响起,曲调是那么凄凉而哀怨,就仿佛是群鬼的低位。
  缥缈的乐声中,突又响起一阵凄厉的呼唤:"南......官......平......"呼声似是十分遥远,又仿佛就在他耳畔。他心头一颤,忍不住机伶伶地打个冷战,翻身坐起,乐声未止,凄厉的呼声中,又夹杂着尖锐的长笑,一字一字地呼唤着道:"你......来......了......么......?"
  又是一阵凄厉尖锐的长笑,南官平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大喝道:"你是人?是鬼?我南宫平死且不怕,还会怕鬼?"喝声高亢,但不知怎地,竟掩不住那惨厉的笑声。
  南宫平紧握双拳,只听黑暗中又道:"你不怕死?你为什么流下冷汗?你的心为什么狂跳不止?死,毕竟是可怕的,是么?"
  语声忽远忽近,忽急忽缓,忽而在东,忽而在西。
  南宫平怔了一怔,松开手掌,死!的确是可怕的,这一点他必须承认。
  只听那惨厉的笑声,却忽而又在他耳畔响起:"你一死之后,上有父母悬念,是谓不孝;于国于人未有寸功,是谓不忠;因你之死,而使朋友毒发,武林生事,是谓不仁、不义,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南宫平又自一怔,满头冷汗涔涔而落,"难道我真的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么?"
  思忖之间,那渐渐去远的笑声,又缓缓飘来,正北方响起一声厉呼:"南宫平,你死得安心么?"
  南宫平一挥冷汗,忽地正南方一声厉呼:"南宫平,你心里是不是在难受?在害怕?"
  正西方那尖锐的笑声,久久不绝。
  正东方一个沉肃的语声,缓缓道:"我若还魂于你,你可愿听命于我?"
  南宫平心念一动,忽地长身而起,厉声道:"你是谁?竟敢在这里装神弄鬼?"
  黑暗中惨厉的笑声,果然立刻变为朗声的狂笑:"我不过只是要你知道死亡的滋味,知道死并不好受,那么你才知道生命的可贵。"
  南宫平心气一沉,扬手一掌,向语声传来的方向劈去,他暗暗庆幸,自己真力并未消失,哪知一掌劈去之后,那强烈的掌风,竟有如泥牛人海,在黑暗中消失无踪。
  狂笑的声音又自说道:"此间虽非地狱,却也相去不远,你虽未死,但我已数十次可取你性命,此刻若要置你于死地,亦是易如反掌之事,你既已尝过死之滋味,想必已知死之可怕......"
  南宫平忽地仰天长笑起来,截口道:"是以你便要我从此听命于你,是么?"
  只听黑暗中应声道:"正是。"
  南宫平哈哈笑道:"我既已死过一次,再死一次,又有何妨!要我听命于你这种装神弄鬼、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匹夫,却是万万不行。"笑声一顿,盘膝坐下,心胸之间,忽然一片空朗。
  黑暗之中,静寂良久,这种足可惊天动地的豪勇之气,竟使得暗中那诡异神秘的人物也为之震慑,良久良久,方自冷冷说道:"你难道情愿作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在这黑暗的地窖中,忍受饥寒寂寞,诸般痛苦,然后默默而死?"
  南宫平不言不动,直如未曾听到,他其实又何尝愿意死去,只是他宁可接受死亡,却也不愿接受威胁与屈辱。此时此刻,充沛在他心胸之间的,已不只是豪侠义勇之念,而是一种至大至刚的浩然正气,正是威武所不能屈,富贵所不能淫,生死所不能移。
  只听黑暗中仿佛轻轻叹息一声道:"容你考虑半日,再想想死亡的痛苦。"然后四下又变得死一般静寂。
  黑暗之中,时光虽然过得分外缓慢,但饥饿之感,却来得特别迅快,南宫平盘膝端坐,但觉饥肠辘辘,难以忍耐,各种情感,纷至沓来,他长身而起,谨慎地四面探索一下,才发觉自己果是置身于一个与地狱相去不远的阴森地窖中,四下既无窗户,亦无桌椅,所有的只是黑暗与寂寞。
  但是,这两样世间最难以忍受的事,却也不能移动他的决定,虽然,父母的悬念、师傅的遗命、狄扬的生死、梅吟雪的等待,在在部使他极为痛苦,但是在他心底的深处,却有一种坚定不移的原则,是任何事都无法移动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南宫平忽觉鼻端飘未一阵酒肉香气,他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饥肠便更难耐,自幼及长,他第一次了解饥饿的痛苦,竟是如此深邃,他合上眼帘,暗骂道:"愚蠢,竟以食物来引诱于我。"但香气越来越是强烈,他心下不由得暗是承认,这愚蠢的引诱方法,竞是如此劝人心魄。
  他暗叹一声,集中心神,想将自己的思路,自鲜鱼嫩鸡上引出,只听头顶之上飘下一阵冷笑,方才那语声又缓缓道:"南宫公子,饥饿的滋味,只怕也不大好受吧?"
  南官平闭目端坐,有如老僧入定,轻蔑的笑声,"咯咯"不绝,他心头怒火上涌,张目喝道:"我志已决,任何事都不能更改万一,你还在这里多言作甚?"
  黑暗中的语声哈哈笑道:"我此刻已在你面前,垂下两只肥鸡,俱是松枝熏成,肥嫩欲滴,你不妨尝上一尝。"
  南宫平心如磐石,但生理上的欲望,却使他忍不住嗅了一嗅,只觉香气果然比前更为浓烈,黑暗中的语声大笑又道:"这两只肥鸡之中,一只涂有迷药,你吃下之后,便会迷失本性,完全听命于我,另一只却全是上好佐料,你如有豪气,不妨与命运赌博一下!"南官平忍不住伸出手掌,指尖触处,油腻肥嫩,一阵难言的颤抖,带着强烈的食欲,刹那间直达他心底。
  他手指轻轻颤动一下,突地缩回手掌,大喝道:"我岂能为了区区食欲,而与命运赌博!"
  黑暗中笑声一顿,良久良久,突地轻叹一声,缓缓道:"似阁下这般人物,不能与我携手合作,实乃我生平憾事。"
  他语气之中,已有了几分恭敬之意,南宫平暗叹一声,只听此人接口又道:"我敬你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实在不忍下手杀你,也不忍以迷药将你本性迷失,作践于你,是以才将你留至此刻,但我若将你放走,实无疑纵虎归山,有朝一日,我策划多年的基业,势必毁在你的手里。"他语声微顿,又自长叹一声,道,"我将你困在此处,实是情非得已,但望你死后莫要怨我,我必将厚葬于你。"
  黑暗中微光一闪,南宫平只听身旁"铛"地一声,那语声又道:"此刻我已抛下一柄匕首,你若难耐饥寒寂寞,便可以匕首自尽,你若回心转意,只要高呼一声,我便来释放你,这地窖之顶,离地五丈六寸,四面墙壁,俱是精钢,而且只有顶上一条通路,你不妨试上一试,若是力气不够,你面前那两只肥鸡,并无丝毫毒药,你吃了也可增加力气。"他语声沉重而诚恳,竟似良友相劝之言。
  南宫平长吸了口气,朗声道:"你对我人格如此尊重,纵然将我杀死,我也绝对不会怨你。"
  他语声微顿,只听头顶之上,忽地隐约传来一声极为轻微的娇笑和语声:"你们这样子,真像是良友诀别似的,但是你要知道......"语声渐渐轻微,终不可闻。
  这娇笑和语声,在南宫平耳中竟是异常熟悉,他心头一颤:"是谁?是谁......"
  只听黑暗中忽又长叹一声,道:"兄弟若是能在十年之前遇到阁下,你我必能结成生死不渝的好友,只可惜,唉......阁下临死之前,若是还有什么需求,在下一定代你做到。"
  南宫平心里只是思索那娇笑语声,闻言毫不思索他说道:"方才在你身侧说话的女子是谁?你只要让我看上一眼便是了。"
  一阵静寂,那语声缓缓道:"只有这件事么?南宫平道:"正是。"那语声沉声道,"难道没有遗言遗物,留交给你的父母、朋友?你难道没有心腹的话,要告诉你的情人?你难道没有未了的心事,要我代你去做?你难道不想看看,这使你正值英年而死的人,究竟是谁?"
  南宫平怔了一怔,忽觉一阵悲哀的浪潮,涌上心头,他仔细一想,自己未了的心事,实在大多,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刹那间他觉万念俱灰,沉声一叹,缓缓道:"什么事都毋庸阁下费心了。"垂下头去,瞑目而坐。
  那语声奇道:"你方才要看的人......"南宫平道:"我也不要看了。"那语声道:"但我既已答应于你,你不妨向上看她一眼。"
  南宫平只觉眼前一这,知道此人已开启了地窖的门户,但是他却仍然垂首而坐,他此刻虽然怀疑那女子是个与他有着极为密切关系的人,但是他也不愿抬头看她一眼,因为他不愿在自己临死之前,还对世上任何一个人生出怨恨。
  又是一阵静寂,只听"噗"地一声,门户重又阖上,黑暗中忽又荡漾起一阵幽怨凄楚的乐声,那神秘的语声缓缓道:"远山高大,风雨飘香,风萧水寒,壮土不返,南官兄,别了。"
  南宫平长叹一声,仍然端坐未动,但是这幽怨凄楚的乐声,却使他心中悲哀的浪潮,澎湃汹涌,往来冲击,他暗中低语:"别了,别了......"忽觉面颊之上,有冰凉的泪珠滑过,英雄的眼泪,不到伤心绝望之极处,怎会轻易流落?
  悲哀之中,他忽地产生了一种为生命挣扎的勇气,伸手摸着那柄匕首,缓缓走到墙边,用尽真力,插将下去,只觉手腕一震,四面墙壁,果然俱是精钢所造,他悲哀地叹息一声,倚在墙角,只觉死亡的阴影,随着时光的流去,渐更深重。
  但是生命的终点,却仍是那般漫长,他不愿自残得自父母的躯体,但又只觉不能忍受这种等待死亡的痛苦,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觉身后墙壁一软,眼前光线一亮,他已向后倒了下去。
  他一惊之下,翻身跃起,久历黑暗的眼睛,微微一阖,瞬即张开,只见自己面前三尺处,卓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面色凝重,目光黯淡,一手举着一枝松枝火把,一手拉起南宫平的衣袖,南宫平身躯一让,自发老人手掌一推,那地窖的人口秘道便又关起。
  南宫平呆了一呆,才发觉自己已骤然脱离了死亡的阴影,一阵不可形容的激动与狂喜,使得他木立当地,久久不知动弹。
  这高举火把的白发老人,赫然竟是那"慕龙庄""飞环"韦七!此刻他浓眉深皱,仿佛心事重重,对南宫平微一招手,当先走出,火把映耀处,只见这地道之中,处处俱是蛛网,脚步一落,便有一阵灰尘扬起,显见是久未动用,但道路迂回,有如迷宫,建筑之巧妙,却令人叹为观止。
  南官平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心中充满感激,他有生以来,情感之激动,从未有此刻这般强烈,因为他此刻已经历过"死亡"的痛苦与绝望。
  他干咳一声,只觉喉头哽咽,难以成声,讷讷道:"老前辈......"韦七头也不回,低沉道:"噤声!"转过一条曲道,忽地伸手在墙角一按,只听"呀"地一声轻响,一片墙壁,平空向后退开三尺,韦七口中喃喃道:"七鹰呀七鹰,莫怪我救不得你们,我只能尽力而为......"语声未了,已闪身而入。
  南官平惊疑交集,方自一愕,却见"飞环"韦七轻轻掠出,右胁之下,挟着一个晕迷未醒的锦衣少年,沉声道:"抱起他。"
  南宫平依言将这锦衣少年平平托起,心中却更是疑惑,只见"飞环"韦七推上门户,转身而行,他虽仍一言不发,但眉宇之间的忧愁,却更加沉重。
  轻微的脚步声,随着飞扬的灰尘,在这阴森的地道中荡漾着,南宫平忍不住轻轻道:"老......"方自出声,"飞环"韦七已沉声道:"你毋庸对我称谢。"
  南宫平道:"但是......这究竟......"
  韦七长叹一声,截口道:"武林之中,将生大变,关外煞星,已入中原,老夫已受其挟持,数十年辛苦挣来之基业,已眼看不保了。"
  南宫平心中更是茫然不解,方待动问,韦七接口道:"你手中这少年,身怀惊人绝技,乃是'昆仑'弟子,名叫战东来,此刻中了一种极为奇特的迷香白雾,我也无药可解,但再过一阵,他便会自然醒转,你两人俱是少年英发,前途无限,但望你们逃离此地后,待机而动,莫使那魔头真的称雄天下。"
  他语声之中,满含悲怀愁苦之意,南宫平剑眉一挑,沉声道:"此人是谁?难道......"
  韦七又自不等他将话说完,便截口道:"此人不但武功高不可测,善使各种巧夺天工、妙绝人寰的迷香暗器,而且手下还有一班奇才异能之士,助桀为恶,其中尤以'戳天夺命双枪'、'旋风追魂四剑'两人之武功,更是骇人听闻,人所难挡,你我万万不是其人敌手。"
  南宫平心念一动,脱口道:"此人可是帅天帆?"
  韦七怔了一怔,仿佛在奇怪南宫平怎地知道这个名字,南官平只见他手中火把微微颤动,右掌一伸,又在墙角上一按,口中方自一,字一字地沉声道:"正是帅天帆!"
  语声未了,已有一片天光,笔直射入,南宫平方知已至地道出口之处,韦七黯然叹道:"此刻我这'慕龙庄'内,不知还有几人仍被困于地下暗狱之中,但以我之力,却只能救你们两人,因为只有那两间暗狱,另有他们所不知的出口,幸好你两人俱是年少英俊,别人却已大多老朽,但望你记住老夫今日的言语,此人武功潜力,实是深不可测,你切莫轻举妄动!"
  南宫平呆了半晌,讷讷道:"韦老前辈,你......为何不也一起出走,静候时机,再作复仇之举。"
  "飞环"韦七长叹一声:"我已经老了,再无雄心壮志......"
  南宫平急道:"但老前辈若是留在此间,岂非甚是危险!"
  韦七黯然一叹,垂下头去,嘴角浮起一丝苦笑,缓缓道:"老夫在西北数十年的成就,在他们眼中,仍然有用,是以他们纵然知道我将你们两人放走,也不会奈何于我。"
  他语声顿处,蓦地抬头大喝道:"我'慕龙庄'主,谁敢叫我走!咄!"脚步一转,蓦地在南宫平身后一推,喝道:"去吧!"
  南宫平身不由主地冲了出去,地道出口,已渐合拢,他惶声道:"老前辈......"只听地道之中,一阵沉重的语声传出:"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同门兄弟,亦有虎狼......""咯"地一声,人口处墙壁完全合拢,语声亦自断绝,南宫平默然木立在这满生阴苔的暗壁之前,目中不禁又流下两滴感激的泪珠。
  仰望苍穹,星光如故,夜,仿佛已深了,这短短一日中,他出生入死,历经寂寞、黑暗、饥饿、绝望......各种痛苦,此刻又复立在这自由的星空下,心中但觉充满悲哀与感激,竟全无一丝一毫欢欣之意。
  他伸手一抹面上泪痕,喃哺道:"韦老前辈,但愿你长生富贵,万事如意......"俯首望去,只见自己怀中的锦衣少年,面容虽然一片苍白,却仍掩不住眉宇间的英俊之态,他不禁又自喃喃道:"战东来呀战东来,但愿你也莫要忘了这再生之恩,莫要辜负了韦老前辈的一番心意。"
  他再次仰视星辰,辨了辨方向,然后向西面丛林掠去,想到那"永远都会等着他"的梅吟雪,他沉重的心情,突地飞跃而起,但是想到那中毒已深、危在旦夕的狄扬,他飞跃的心情又不禁变得十分沉重。
  远处突然飞来一片乌云,掩住了星光与月色,他痛苦地顿付脚步--此刻他若再去"慕龙庄",为狄扬求取解药,那么他重返自由的机会,可说近乎完全没有,他甚至只要一跃入"慕龙庄",生命便将不保,他虽未将自己的生死看得重于朋友间的道义,但他此刻一死,岂非辜负了"飞环"韦七冒险将他救出的心意,岂非便是对这老人不起?
  但是他若空手而回,那么昨日一切的行动,岂非就变得毫无意义,他怎能袖手旁观仗义助他的狄扬,在毒发中死去?
  他徘徊在矛盾之间,当真是左右为难,他忽然发觉这种矛盾所带给他心灵的痛苦,并不比他徘徊在生死之间时轻淡。
  星月掩没,大地一片黑暗,他茫然企立在黑暗中,突觉身后一只手掌,轻轻按在他项上大椎之下的"灵台"重穴上:这"灵台穴"乃属人身十二重穴,与心脉相通,内家秘籍所载,谓之"人心",纵无内家点穴身手,而被外家拳足击伤,亦是立时无救而死,但南宫乎心头一"震之后反资"片但然,因为此时此刻,痛苦的"死亡"反而变作他欢愉的解脱。
  他不言不动,木立当地,好像是全然没有任何事发生在他身上,静待着死亡来临,哪知过了半晌,那手掌仍然是动也未动。
  南宫平剑眉微皱,冷冷道:"朋友为何还不动手?"他甚至没有思索这只手掌究竟是属于谁的,这心理正和他方才在暗狱时完全一样。
  云破一线,露出星光,将他身后的人影,映在他面前的地上,这人影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是对南宫平这般神态十分奇怪,然后,南宫平突听身后一声娇笑,轻轻道:"老五,你难道真的不怕死么?"这声音也和他方才在暗狱中听到的几乎一样。
  南宫平心头一震,霍然转身,脱口呼道:"大嫂!"
  夜色中只见郭玉霞满面娇笑,嫣然立在他身后,南宫平长叹一声,道:"大嫂,你怎地来了?"
  郭玉霞玉掌一扬,娇笑着道:"你猜猜我手掌里握着什么?"
  南宫平心头一动,脱口道:"解药?是不是解药?"
  郭玉霞嫣然一笑道:"老五果然聪明,我掌里握着的正是解药。",她轻轻摊开手掌,将掌心的一粒朱红丸药,从自己的身影中移到星光下,幽幽叹道:"我知道你为了这颗解药,不借以性命冒险,但是你终究还是没有得到,是么?"
  南宫平黯然一叹,垂下了头,只听郭玉霞接着道:"世上有许多事,本不是凭着一股蛮劲可以得到的,你知道么?"南宫平眉梢一扬,像是想说什么,却始终未曾说出口来。
  郭玉霞道:"我到了慕龙庄,听到了你的事,心里很是难受,不管你对我怎么样,但你毕竟还是我的师弟,我能不护卫着你么?"她语声既是诚恳又是关心,目中虽然闪动着难测的光芒,但南宫平却未见到。
  他又自黯然一叹,面上渐渐泛出惭愧之色,郭玉霞凝注着他的面色,缓缓接着道:"所以我为着你,不借与那任风萍虚伪周旋,终于骗得了他的解药,又骗得他带我到你被禁的地方,然后偷偷跑去救你,却想不到你已先逃了出来,我替你高兴,又替你发愁,依你的脾气,宁愿死了也不愿回去,所以我就冒险出来追你。"
  南宫平心头既是惭愧,又是感激:"大嫂毕竟是大嫂,我险些错怪了她!"他心中暗暗付道:"原来她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同门兄弟。"抬起头,郭玉霞的秋波犹在凝注着他,夜色中他忽然觉得他的大哥龙飞实在是个幸福的人。
  郭玉霞微微一笑,却又轻叹道:"你大哥与你四妹走得不知去向,再加上忧愁和寂寞......唉!五弟,这些事你是不会知道的。"
  南宫平只觉得心里甚是难受,默然良久,讷讷道:"大嫂......我想大哥只怕已回到'止郊山庄',小弟我......一等办完了一些事,也要回到'止郊山庄'去的。"
  郭玉霞幽幽叹道:"我强煞终于是个女子,你三哥也是个不会计算的人,若是有你在一起,沿路都有个照应,但是......"
  南宫平朗声道:"小弟虽不能沿路照应大嫂,但......"他腾出一手,自怀中取出一方汉玉,垂目放在郭玉霞掌中:"大嫂拿着这方汉玉,无论走到哪里,都可得到小弟家中店铺的照应。"
  他目光不敢仰视郭玉霞一眼,是以看不到郭玉霞秋波中得意的神色,一阵微风吹过,将她身上的淡淡香气,吹入南宫平鼻端之中。
  南宫平只觉一只纤纤玉手,忽然握着了自己的手掌,他心头一震,脚步一退,郭玉霞已将那粒朱红丸药放人他的掌中,轻叹道:"五弟,你办完了事,不要忘了回家去看看你大嫂,假如你看到你的大哥,也不要忘了劝他快些回家。"
  她语声中似已有了哽咽之意,南宫平更是不敢抬头了,垂首应是,只听她突又叹道:"大嫂为你尽了许多心,不知道你肯不肯也为大嫂做三件事?"
  南宫平怔了一怔,立刻朗声道:"即使大嫂没有为我做事,小弟为大嫂尽心,也是应该的。"
  郭王霞道:"你怀中抱着的这人,是'昆仑'弟子,与我们本就有些宿怨,他武功极高,只怕我们同门五人都不是他的敌手,为了永绝后患,你快为大嫂在此人死穴之上点上一指。"
  南宫平双目一张,愕了半晌,朗声道:"若是此人对大嫂有无礼之处,待他醒来,小弟立刻与他拼死一战,便是死在他手里,小弟也一无怨言,但此刻他仍晕迷不醒,又是别人交托于我的,小弟便是自己死了,也不能动他一指。"
  郭玉霞面色一沉,冷冷道:"你手里还拿着大嫂拼命为你取来的解药,就已不听大嫂的话,以后更不知要怎么样了。"
  南宫平变色道:"我......我......"突地将掌中解药,交回郭玉霞手中,沉声道:"我宁可不要此药,也不能做这种违背良心之事。"
  他方待转首而行,哪知郭玉霞突地嫣然一笑,道:"大嫂只是试试你,看你有没有忘记师傅他老人家的教训,你怎么就对大嫂认真起来。"她一面说,一面又将解药交给南官平。
  南宫平目光一转,只见她面上一片幽怨之色,心中不禁又是一软,讷讷道:"只要不是这种事,以后无论赴汤蹈火,小弟都愿为大哥与大嫂去做的,"郭玉霞道:"你对大哥和大嫂,难道是完全一样么?"
  南宫平又自一愕,却听郭王霞已接口道:"只要你对大哥与大嫂真的完全一样,大嫂也就高兴了。"她忽然伸出手掌,又道:"为了今天的话,我希望你和大嫂握一握手,表示你永远不会忘记。"
  南宫平目光一垂,夜色中只见她手掌五指纤纤,莹自如玉,心头不知怎地忽然升起一阵警戒之意,道:"我......我......"
  郭玉霞道:"难道是你在嫌大嫂的手掌太脏?"
  南宫平暗叹一声,伸出手来,在她的纤纤玉掌上轻轻一握,方待松开,突觉手掌一紧,一般温香,自掌心直传心底。
  郭玉霞柔声道:"五弟,你切莫忘了今夜......"
  南宫平只觉心头颤动,不等她将话说完,一挥手掌,转身如飞掠去。
  郭玉霞秋波闪动,望着他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唇边又自泛起一丝奇异的笑容,黑暗中突有一条人影如飞掠出,一把抓住她的手掌,大声道:"莫忘了今夜什么?"目光一转,接着大声喝道,"你手掌里握着的是什么?"
  他喝声之中充满愤怒与妒忌,不问可知,自是石沉。郭玉霞面色一沉,手掌一甩,冷冷道:"你是我的什么人?你管得着我?"
  石沉面色一变,大怒道:"你......你......你这..."忽地长叹一声,垂首道:"你对大哥,我......但是你对他......"
  郭玉霞冷笑一声,摊开手掌,道:"这玉牌是老五送给我的,有了这玉牌,我在一天之内,可以调动数十万两金银,你做得到么?"
  石沉怔了一怔,面上的愤怒,已变为痛苦,双掌紧紧握在一处,痛苦地撕扭着,郭玉霞冷冷瞧他一眼,冷冷转过身去,石沉突地大喝一声,一把抓住她的肩头,似乎要将她纤美却丰满的娇躯,在自己掌中撕裂,似乎要把她冰冷的心,自她躯体之中挖出。
  郭玉霞面色一变,右掌自胁下翻出,直点他"将台"大穴,但手掌方自触及他衣衫,她满面的杀机,突地化做了春风,嫣然一笑,柔声道:"你要做什么?我痛死了。"那语声中竟突地充满了娇媚而荡人的颤抖,这种颤抖直可刺入人们的灵魂与肉体的深处,那远比她手指还要厉害得多。
  石沉面上肌肉,似乎也随着她的语声而颤抖了起来,终于长叹一声,放开了手,垂下了头。
  郭玉霞一只手轻轻揉着自己的肩头,荡声道:"痛死了,快替我揉一揉。"
  石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在她柔软的香肩上轻轻抚摸了起来,郭玉霞阖起眼帘,仰首舒服地叹了口气,如云的秀发,便已触着了石沉的面颊,她轻轻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道:"对了......就是这里......轻一点......"
  随着她这荡人心魄的语声与香气,石沉的手掌渐渐加急,渐渐垂落,......目中渐渐露出野兽一般的欲望......。
  郭玉霞轻轻地扭动娇躯,梦呓般说道:"你这呆子,你想我怎会对老五怎样......嗯,不要......我不过是想为他们出点力就是了......嗯,轻些嘛......这里......不......行......"
  她突地向后拍了一掌,娇躯像游鱼一般自石沉的怀抱中滑了出去,石沉"哎哟"一声!
  郭玉霞娇笑道:"叫你不要,你不听话就要吃苦。"她一手轻抚云鬓,"咯咯"娇笑一阵,这颤动的笑声,使石沉忘记了痛苦,忘记了理性,伸起腰来,又想扑过去。
  "哪知她笑声突地一顿,冷冷道:"你要做什么?"她面容神情,瞬息之间,便能干变万幻,此刻竞突地由荡妇的媚艳,而变为圣女般的尊严。
  石沉愕了一愕,顿下脚步,那神情却有如三春屋瓦的野猫,突地被人泼下一盆冷水一般。
  郭王霞上下瞧了他两眼,心中暗暗得意,知道这少年已完全落人了自己所设的陷阱,变成了她自己的奴隶,她暗喜于自己只是稍微布施了一下肉体,使得到了这般的收获,于是她面色又渐渐缓和,轻叹一声,道:"沉沉,你该知道,我是对你怎样的,但是你为什么总是要让我难受、生气呢?"
  石沉茫然立在地上,痛苦地垂下头去,远处风吹林木,簌然作响,似乎也在为这沉迷于肉欲而不能自拔的少年叹息。
  郭玉霞秋波一转,缓缓道:"你跟着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只要你乖乖地听话,不要惹我生气,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她面色突地一沉,接口道,"但是你要知道,我虽然喜欢你却也不能为了你而放弃一切,武林中有许多事却是你不能了解的,为了我们今后的前途,我不能不去做许多事,你知道么?"
  石沉茫然点了点头,郭玉霞接道:"所以我无论做什么事,你都不能管我,你要是答应,就可永远和我在一起,否则......"
  她语声突地一顿,拧腰转首,缓缓走了开去。
  石沉牙关紧咬,以手蒙面,心头只觉既是愤怒,又是痛苦,恨不得一拳将她活洁打死,一口一口地吃下肚去,但是郭玉霞突又回眸一笑,柔声道:"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来呀,凤这么于是石沉便情不自禁地随后跟了过去,于是那娇柔、甜美、颤抖、得意、动人的笑声,便又在沉沉的黑暗、一无边际的暗夜里荡起......黑夜,的确为人间隐藏了不少罪恶与秘密,使得这世界看来较为美丽些,此刻在南宫平眼中,这世界便是和善而美丽的。他只觉世上恶人虽然也有,但善良的人们却远为多些,在他心底深处,虽仍存有一份莫名的惊慌与震荡,但清冷的夜风,却已使他渐渐平复起来,饥饿与疲倦,竟也无法战胜他的狂喜与兴奋,于是,黑夜中,他身形便有如流星般迅快。他仔细地将那粒朱红丸药放入一个贴身的丝囊里,这丝囊是他离家时慈母为他亲手编织的,在他寂寞与寒冷的时候,他常会在丝囊上轻轻抚摸几下,他虽是英雄,但慈母的针线,永远是游子的最好的安慰。丝囊中有一方精致的丝帕,上面精致地绣着一首清丽的小诗,他记得是唐时一位诗人所写的绝句,他也清楚地记得那诗句:"江南有丹桔,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清丽而深含哲理的诗句,精致而飘逸出尘的字迹与刺绣,这也是他慈母为他放在里面的,说是以后要介绍写下这些诗句字迹的人与他相识。
  他也曾经幻想过,那一定是个清逸的读书人,所以他那慈祥而高贵的母亲,才会如此慎重的将之放在丝囊里,此刻他将这丸药放入,也看出他对这小小一粒丹丸的珍重,实在远远超过千百粒的明珠,明珠虽无价,但怎比得上一位良友的性命?
  他仔细地分辨着路途,飞快地展动着身形,片刻间便已到了西安城外,看到了那昔日繁华一世,今成荒草瓦砾的废墟,目光一扫,只见凤吹草木,四下竟无人迹,他更快地施展身形,仔细地以目光搜索,但四下却仍不见梅吟雪的影子。
  "难道她未遵守诺言,难道她竟已走了?"他心头一沉,朗声道,"梅......姑娘,梅姑娘......"荒野寂寞,呼声飘荡,便是梅吟雪已隐在别处,但只要未离此间,她也该听到这清朗的呼声。
  但四下仍是凤吹草木,一无回应,南宫平只觉自己的呼吸,似乎比晚风还要寒冷:"她既不等我,为何要骗我?狄扬身中巨毒,难道也被她带走了,那么我这解药岂非......"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不愿再想下去,只是茫然移动着脚步,乌云破处,月光又来,一线明亮的月光,笔直地照了下来,他目光一转,突见这一线月光,竟赫然照在梅吟雪脸上。
  他狂喜地大喝一声:"你在这里!"方待飞步奔去,却见梅吟雪苍白而绝艳的面容此刻竟是冰冰冷冷,痴痴呆呆,秋波中虽有光芒闪动,面目上却无半分表情,竞仿佛被人点了穴道,又像是中了魔法,痴痴地坐在一段残墙下面。
  南宫平只觉心头一寒,知道她必已出了意外,一步掠了过去,乌云一过,月光又隐,晚风中寒意森森,他颤声道:"你这是..."
  话声未了,只见梅吟雪秋波一转,痴痴地向对面望了过去,竟也不望南宫平一眼。
  她目光瞬也不瞬,南宫平不由自主地顿住语声,转首望去,突见到对面约莫五丈开外,一株杨树下,竞也盘膝端坐着一条人影,枯坐如死,一无动弹,也只有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发着光彩。
  他定睛注视一眼,心头蓦地又是一跳,脱口道:"叶姑娘,你怎地也来到这里!"他再也未想到,白杨树下,枯坐的倩影,竟然就是那"丹凤"叶秋白的弟子,既冷艳、又高做的叶曼青。
  哪知叶曼青听了他的呼声,竟也有如不闻不问,动也不动地坐在地上,南宫平心头大奇,将掌中托着的战东来轻轻倚在一堵残垣旁,目光左顾右视,只见这对面枯坐的两个绝色女子,竟全像是中了魔似的,有如两尊石像。
  他愕了半晌,走到叶曼青身前,讷讷道:"叶姑娘,你是否被人点中了穴道?"
  叶曼青秋波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但仍是动也不动地坐着,也不回答他的问话,他仔细端详几眼,只见她仍是一身翠衫,眉字间仍是那般高傲而冷艳,全无半分被人点中穴道的迹象。
  南宫平心头更奇,转身走到梅吟雪跟前,只见梅吟雪狠狠地望了他一眼,似乎在怪他为什么对别人如此关心,南宫平惶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也是不动不答,有如突然变得又耷又哑。他心中惊异交集,惶然失措,四下环顾一眼,心头突又一惊,大声道:"狄扬呢?他在哪里?"
  梅吟雪瞬也不瞬地望着叶曼青,叶曼青瞬也不瞬地望着梅吟雪,两人竟俱都不再望他一眼,就像是根本无视于他的存在一样。
  一时之间,南宫平望望左边的叶曼青,又望望右边的梅吟雪,心中只觉一片混乱,竟无法清理出一个头绪。
  目光转处,突见荒草丛中,缓缓游出一条长约一尺的青蛇,蛇身一扭,便已到了叶曼青膝旁,叶曼青目中虽现恐怖之色,但身躯仍然动也不动,荒墟之中,蛇多剧毒,南宫平大惊之下,一个箭步窜了过去,疾伸右掌,抓住了蛇尾,只见蛇身一曲一折,蛇首突地反咬而上,猜猜红舌,闪电般噬向南宫平的脉门。
  南宫平虽然一身武功,但对于弄蛇一道,都是十分外行,此刻心头一懔,反手向后一甩,目光随之望去,心头不觉又是一懔,他这顺手一甩,竟将这条青蛇甩到梅吟雪身上。
  他肩头一耸,身形有如脱弦之箭般随势扑去,那青蛇似也受了惊吓,在梅吟雪身上微一停顿,方自缓缓向她咽晚爬去。
  梅吟雪面容已骇得更是苍白,肌肉也起了一阵阵慷栗与扭曲,目光惊惶地望着青蛇的红信,额上已滚下豆大的汗珠,但身躯仍然动也不动。
  女子怕蛇,乃是天性,胆量再大的女子,一见蛇鼠,也会骇得魂不附体,但是她宁愿让青蛇在她娇躯上游走,宁愿被骇得舌冰口冷,甚至宁愿被咬上一口,也不愿动弹一下身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南宫平一步掠来,疾伸右掌,五指如钩,向蛇首抓去,他方才已有经验,此刻运劲于掌,准备将这条青蛇一抓捏死。
  哪知他手掌方出,身后突地传来一声轻叱:"动不得。"他一惊回顾,只见那万达已自远处奔来,此刻犹自气息咻咻,但面容间却是一片凝重之色,目光紧紧盯在那条青蛇上,顺手将南宫平拉在身后。
  南宫平剑眉一皱,诧声道:"你......"
  万达微一摆手,截断了他的话,轻轻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他面色更是凝重,就像是武林豪士在生死关头问面对着他的敌手。
  南宫平见到他如此紧张的神情,知道这条青蛇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必定奇毒无比,自己方才出手若是不能一击奏效,岂非便断送了梅吟雪的性命,一念至此,他身上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四下宁静如死,使得他们心跳的声音,听来都有如雷鸣。
  那青蛇丑恶而有鳞的身躯,已渐渐滑上了梅吟雪的肩头,红舌闪闪,几乎触着梅吟雪苍白而僵木的面容,就连坐在对面的叶曼青,目中也流露出惊怖之色,一线月光,照在蛇身那粗如松球的鳞甲上!
  万达的脚步更轻,更缓......
  南宫平双拳紧握,任凭额上的冷汗自颊边流下,突见那青蛇红信又是一闪,万达右掌倏出,其疾如风,其快如电,食、中、拇三指,一把抓住了那青蛇七寸之处,五指一紧握,重重向地上一甩,青蛇僵卧地上,再也无法动弹。
  这手法不但迅快无比,而且干净利落已极,南宫平双眉展处,松了口气,方待脱口称谢,哪知万达面色仍是十分凝重,左足一抬,自靴筒中拔出一柄精钢匕首,左足便疾地踏将下去,又踏在青蛇的七寸之上,他右掌亦随之落下,刀锋闪动,血光乍现,万达轻叱一声:"退!"
  他身形动处,一退五尺,南宫平微微一惊,亦自随之退去,只见那青蛇已被斩做三段,血光激时,几达两尺,但蛇首居然还在蠕动,突地向上一跳!
  万达大喝一声,掌中匕首,疾地掷出,但见银光一闪,蛇首已被匕首钉在地上。
  直到此刻,万达才算松了口气,南宫平也不禁伸手一抹额上汗珠,但梅吟雪、叶曼青却仍是僵坐在那里,动也不动,方才那一幕惊心动魄的情事,竟!是并非发生在她们身上。
  南宫平定了定神,只听万达口中喃喃道:"好险......好险......"
  南宫平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万达道:"这青蛇中原并不多见,关外人却畏之如鬼,他们大多唤它为'布斯马斯忒',也不知是藏语或是回语,此蛇之毒,无与伦比,咬上一口,瞬息便死,而且其命极长,你刚才即使能将它一掌抓死,但它毒牙之中,还是会喷出立刻便能致人于死的毒素来,我真想不到在此地竟会见到这般毒蛇。"
  南宫平长叹一声,心中暗暗庆幸,今日若非有这样一个老江湖在此,事情当真不可预测,目光不禁向那毒蛇一转道:"我并非问你此事,我问你,这究竟......"他手指向梅、叶两人轻轻一点,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那狄兄到哪里去了?"
  万达自怀中取出一方白布,仔细地裹起那匕首之柄,一面在蛇尸之旁,掘起一道上坑,一面长叹道:"我和这位梅姑娘等待着你,日光渐亮,那位狄朋友的毒势却教人担心,口中不住发着呓语,身躯也不住挣扎着起来,梅姑娘本想点住他的穴道,但我怕他毒已入血,若是点住穴道,毒聚一处,无法流动,就更加危险。"
  他语声微顿,轻轻向梅吟雪瞟了一,眼,轻轻又道:"我那时本想寻一较为隐僻阴凉之处存身,等你回来,自会呼唤我们,但梅姑娘却执意不肯,她说她曾答应在此等你,便是等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不能走开一步。"
  南宫平心头一阵温暖,忍不住也轻轻向梅吟雪望了一眼,梅吟雪秋波恰巧皇来,两人目光相遇,南宫平心头跳动,口中茫然道:"然后呢?"
  万达道:"等到黄昏之后,我去弄来一些干粮食水,哪知梅吟雪竟然半点不吃,只是喝了两口冷水,不时焦急地望着你的去路,她口中虽不说,但我自然知道她是为了什么着急,其实我心里何尝不在为你焦虑,天黑后,我又要去寻一些柴木等升火......"
  他语声再一顿,目光向叶曼青一转,接道:"就在那时候,这位叶姑娘听到了狄扬的呻吟呓语声,循声找来了......"他眼神四边一转,话声突然放低:"这位叶姑娘,也像是为着你来的,她一眼看到梅姑娘,面色就一变,脱口道:'南宫平,你受了伤么?'她一定猜出了梅姑娘是谁,也以为跟着梅姑娘在一起的一定是你。"南宫平不禁又暗叹一声,心头却不知是该温暖,抑或是该觉茫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想向叶曼青望一眼的欲望,却又忍不住望了一眼,于是又有两道眼波相遇,南宫平心房一跳,茫然道:"然后呢?"
  "然后......"万达干咳一声,轻轻道:"梅姑娘就冷笑着问她是谁?两人......咳咳......两人言语之间,立刻冲突了起来,......咳咳......"他不住干咳,显见是言不尽意,但语气神色之间,却不啻说出梅、叶两人之冲突,不过俱是为了南宫平而已。
  南宫平暗叹一声,茫然道:"然......后......呢..."他自也听出了万达的言下之意。
  万达道:"两位姑娘在那里说话,我自然不敢插嘴,也不便过来留意倾听,到最后只听得...咳咳......"他目光又自左右一转。
  南宫平忍不住脱口问道:"说什么?"
  万达道:"我只听梅姑娘冷笑说:'不错,我年纪已有三、四十岁了,自然可做你的老前辈,现在我要教训你这后辈的无礼'。"南宫平剑眉一皱,暗中奇怪:"如此说来,叶曼青既已称她为'老前辈',她为何还说叶曼青无礼?"他虽然聪明绝顶,却也猜不到女子的心理,想那叶曼青若是口口声声以年龄来提醒梅吟雪,说她不过只能做南宫平的"老前辈"而已,梅吟雪焉能不怒?
  心念一转,万达已接口道:"于是叶姑娘自然也......也发起怒来,这时狄扬又是一阵挣扎,我连忙去照顾着他,等他略为平息,她们两位姑娘又争吵两句,最后叶姑娘冷冷道:'江湖中人都称你为"冷血妃子",想必你心绪性格,必定十分冷静镇定,我就与你一较坐功好了,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若是谁稍有动弹,便算输了。'"南宫平心头一动,暗忖道:"这叶曼青当真聪明绝顶,她与'丹凤'叶秋白在华山绝顶,那等阴寒冷僻处枯困十年,别的不说,单只这坐功一诀,自比别人胜上三分。"心念至此,忍不住瞧了梅吟雪一眼,轻轻道:"她答应了么?"
  万达缓缓道:"梅姑娘怎会不答应呢?..."话声未了,南宫平突地想到,梅吟雪在那黝暗、阴森、狭窄的棺木中所度过的十年岁月,这十年中的寂寞与痛苦,是需要多么深邃的忍耐与自制才能度过?那么静坐较技之事,又怎能难得倒她?
  一念至此,南宫平不禁长叹一声,目光各各向梅吟雪与叶曼青扫了一眼,付道:"内功之中,'坐'字一诀,本是上乘心法,若是换了别的女子,互较'静坐',胜负之判,本自并不需要若干时光,饥饿、寒冷、黑暗、恐惧、寂寞......这些因素姑且不说它,就说在如此阴森冷僻之地,随时可以发生之一些变化,足以使任何女子难以保持镇静,但这两个女人经历自与人不同,性格更是与人大异,以她们所经历、所忍受的一些事看来,一日两日之内,谁也不会动弹一下。"
  万达突见南宫平面色大变,忽而欣喜,忽而感慨,忽而钦慕,忽而忧虑,心中不觉大奇,忍不住顿住语声。
  突听南官平长叹道:"她们这一比,真不知比到何年何月才会歇手。"
  万达双眉一皱,轻轻道:"这且不去说它,两位姑娘中,无论是谁输了,只问你该当如何是好?"
  南宫平呆了一呆,讷讷道:"那该怎么办呢?"
  万达叹道:"怎么办呢?"
  南宫平目光茫然凝注着远方,万达目光茫然凝注着南宫平,突听南宫平大声道:"那么我那狄扬兄哪里去了?"
  万达沉声叹道:"万里流香任风萍那银锤之上所施的毒药,其毒的确骇人听闻,不但能夺人性命,而且能迷人心智,那位狄朋友一日以来,一直有如疯癫一般,星光初升后,他更像是发起狂来,我一面要留意着梅姑娘的动静,一面又要照顾着他,本已心难二用,到了梅姑娘与叶姑娘一订下这奇异的比武之法,我心神一震,那位狄朋友突然挣开我的手掌,腾身而起,如飞一般向黑暗中奔去。"
  南宫平面色一变,急道:"你们难道没有赶紧追去么?"
  万达道:"梅姑娘已与叶姑娘开始坐功较技,连动都不会再动一动,自然不会追去。"
  南宫平变色道:"你呢?万达叹道:"我当时无暇他顾,立刻全力追去,哪知那位狄朋友身上虽中剧毒,身形之快仍是骇人听闻,亦不知是因他轻功本就高妙,抑或是因毒性所催,我虽全力狂奔,但不到盏茶时分,便已连他的身影都无法看见。"
  南宫平双拳紧握,狠狠看了梅吟雪一眼,道:"你追不上他,便自管回来了,是不是?"
  万达叹道:"我追不上他,实在无法可想,到处呼唤一阵,只得回到这里,正巧看到那条青蛇。"
  南宫平大喝一声:"他是向哪边去了?万达手指向西一指,南宫平道:"带我去。"
  他伸手一拉万达的手腕,向西面沉沉的夜色如飞奔去。
  万达只觉一般大力牵引着他,使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奔去,心中不禁暗叹忖道:"一别经年,想不到他武功竟如此进境,只是......唉!也想不到他外表看来,虽然较前镇定冷静,但对人对事的热情冲动,却仍和以前一模一样。"
  他几乎连脚尖都未接触到地面,便已奔出数十丈开外,回首望去,乌云又浓,梅吟雪与叶曼青的身影都已看不到了。
  于是夜更静寂,梅吟雪、叶曼青情不自禁地向南宫平身形隐去的方向瞟了一眼,立即转回目光,互相凝注,她两人外貌虽然有如静水,心绪却仿佛狂澜,寒冷的夜风,吹过来,又吹过去......
  风寒露冷,她两人对坐之间的空地上,那始终晕迷着的战东来,突地开始轻轻地转侧,梅吟雪、叶曼青两人,谁也不知道这一身锦衣的少年究竟是谁?是病了?抑或是受了伤?是南宫平的仇敌?抑或是南官平的朋友?
  只见他转侧几下,忽然一跃而起,仿佛一只中了箭的兔子似的,惊惶而奇怪,他子覆眼帘,四望一下,望见了梅吟雪与叶曼青,面上的神情,更是奇怪,一双眼睛,也大大地睁了起来,脱口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在这里?"
  月黑风清,四野荒寂,一觉醒来,突然发觉自己身置此间,身旁竟坐着两个国色天香的绝色女子,面色一片木然,四道眼神也木然望着他,对于他的问话,谁也不曾答理,就像是根本未曾听到似的,他纵然心高胆大,此刻也不禁心惊肉跳,疑神疑鬼,呆了半晌,高唤道:"玉儿,丹儿......"
  突又回转身来,大声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究竟怎会到了这里?"
  云破云合,月去月来,大地忽明忽暗,风声忽轻忽重,但这两个美到极点、也神秘到极点的绝色女子,却仍然动也不动,甚至秋波都不再望他一眼,战东来心底忽地升起一阵寒意,"莫非我撞着了鬼么?否则怎会好生生地就从'慕龙庄'到了这里?他干咳一声,身形急转,流星般向远方掠去,梅吟雪、叶曼青心头不约而同地为之一震:"这少年好高明的轻功。"两人俱在心中暗暗称奇,但想到他方才的神情,却又不禁暗暗好笑。
  哪知方过半晌,只听身侧又是一声干咳,这锦衣少年背负双手,目光乱转,竟又缓步走了回来,仔仔细细地向梅吟雪瞧了几眼,又仔仔细细地向叶曼青瞧了几眼,走到梅吟雪身旁,俯下头来,一连干咳了几声,又道:"喂,喂,喂......你可听到我说话么?"
  梅吟雪既不偏头,也不转目,战东来既偏头,又转目,上上下下又瞧了她一遍,背负着手,走到叶曼青身旁,俯下头来,道:"喂,喂,喂......"叶曼青也不偏头,但她两人目光之中,却已都有了怒意,这少年言语举动,怎地如此轻狂无礼。
  只听他突地大喝一声:"喂!"这一声大喝,中气充沛,声如钟鼓,梅吟雪、叶曼青只觉心头齐地一震,她两人之镇定冷静,虽然超人一等,但眼皮却也不禁为之剧烈地动了一下。
  战东来仰天笑道:"原来你两人并非聋子,哈哈......我本来还在为你两人难受,年纪轻轻,漂漂亮亮,若真的是聋子哑巴,岂非教人可惜得很!"他笑声一顿,面色一沉,冷冷道:"你两人既然不耷不哑,怎么不回答本人的话,难道是不愿理睬本人?难道是瞧不起本人么?"
  梅吟雪、叶曼青只觉这少年武功虽高,人物亦颇英俊,但神情语气,却当真狂傲可厌已极,两人心中怒气更盛,但两人仍俱都未曾动弹。
  战东来负手走了几步,望了望梅吟雪,又转身望了望叶曼青,目光连转数转,忽又仰天大笑起来,道:"好好,我知道了,只怕是老天怜我一人孤身寂寞,特地送来了两个美娇娘给我。"他一望梅吟雪:"是么?"又一望叶曼青:"是么?"又哈哈笑道:"想来是不错的,你两人不是都默认了么?"
  梅吟雪强忍怒气,只希望叶曼青快些动一下,她好跳起来教训这轻浮、狂做、可厌的少年一番。
  叶曼青瞬也不瞬地望着梅吟雪,更希望梅吟雪快些动一下,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怒火几乎烧破了胸腔,但两人谁也不肯先动一下。
  战东来突地一拍额角,顿住笑声,两条眉毛,紧紧皱到一起,像是十分烦恼地长叹着道:"老天呀,老天,你对我虽厚,可是又太恶作剧了些,这两人俱是一般漂亮,你叫我如何是好,我只有一个身子,她两人总要分一妻一妾、一先一后的呀!那么谁作妻?谁作妾?谁是先?谁是后呢?"
  他装模作样,喃喃地自语,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伸手一摸叶曼青的娇靥,长叹道:"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教我怎舍得以你作妾,教我怎忍心要你先等一等呢?"他又装模作样,喃喃自语,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在梅吟雪娇靥上摸了一下,道:"可是,这个又何尝比那个差呢?"
  梅吟雪、叶曼青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她两人谁也不看战东来,只是狠狠地彼此望着对方,只希望自己能看到对方先动一下。
  南宫平心中既是愤怒急躁,又是害怕担心,他一面拖着万达放足狂奔,一面恨声道:"她怎地如此糊涂,竟教狄兄一人走了,明明知道狄兄中毒已深,明明知道我拼死去取解药,唉!我若是寻不到狄兄......唉!狄兄的性命岂非等于送在她们手上。"
  他越奔越远,越奔越急,万达道:"公子,她们两个姑娘家坐在那里,只怕......只怕有些危险吧。"南宫平脚步一缓,突又恨声道:"那么狄兄的性命又该如何?"肩头一耸,如飞前掠。
  万达叹道:"无论是谁,若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实在是件幸运的事。"
  南官平道:"狄兄为了我,才会身中剧毒,而......而现在,他......他......唉!我还能算做别人的朋友?我......我简直......"他语声急愤惶乱,已渐语不成句,他虽然轻淡自己的生死,但想到列人的生死,目中却已急得流出泪来。
  万达默然半晌,忍不住道:"世上万人之中,若有一人有你这样的想法,这世界便要安乐得多了。"他语声顿处,四望一眼,只见四野更显荒凉。
  南官平引吭大呼道:"狄兄,狄兄,你可听得到小弟的声音么?"
  万达叹道:"他神志现在已然昏迷,你便是在他耳畔呼唤,也无用处。"
  南官平长叹道:"那怎么办呢?难道......"
  万达道:"此刻夜深暗黑,要想寻人,实是难如登天,他中毒虽深,但我已为他护住心脉,一日半日之间,生命绝对无妨,你我不如先回去劝那两位姑娘放手,她两人本无仇怨,你的话她们只怕会听从的,等到明日清晨,我们四人再分头寻找。"
  他脚不沾地,奔行了这么久,实在已极为劳累,此刻说话之间,也已有些气喘。
  南宫平微一沉吟,脚步渐渐放缓,道:"但......但......"突地一声"喂"字,远远传来,风声之中,这一声呼唤虽似极为遥远,但喝声内力充沛已极,入耳竟十分清晰。
  而人蓦地一惊,对望了一眼,南官平道:"什么人?"
  万达道:"什么人?"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口,忽然同时转身向来路奔回,飞掠一段路途,又有一阵大笑之声随风而来,万达不由双眉深皱。
  南宫平道:"果然不出你所料,深夜之间,她们两个女子,若是遇着变故......"
  方达道:"这两位姑娘俱是一身绝技,真是遇着意外之变,难道她们还会为了争那一口气而呆坐不动么?"
  南宫平长叹道:"这两人的心性,有时却不能以理而喻......"
  语声未了,又是一阵大笑声传来,南宫平松开手掌,道:"我先去了!"
  最后一字落处,他身形已在十丈之外,他提起一口真气,接连十数个起落,便已到了梅吟雪,叶曼青的存身之地,闪目望去,只见他方才自"慕龙庄"抱出的那锦衣少年战东来,此刻正站在梅吟雪身前,轻轻地抚摸着梅吟雪的鬓发,口中"咯咯"笑道:"好柔软的头发,真像绸子一样光滑,我不知几生修到..."
  南宫平剑眉轩放,热血上涌,大喝道:"战东来,住手!"
  战东来正是神魂飘荡,只觉这两个女子目中的怒气,反而增加了她们的妖媚,他暗道若是她两人真的厌恶自己,为何不动手挣扎,而只是动也不动地默默承受。
  这一声大喝,使他心神一震,霍然转身,只见一个面目陌生的英俊少年,已如飞掠来,他又惊、又怒、又奇,厉声道:"你是谁?怎会知道本人的名字?"
  南宫平立定在他身前,目光如刃,沉声道:"我自'慕龙庄'将你抱来此地,自然知道你的名字。"
  战东来怔了一怔,道:"你将我抱来......"
  南宫平道:"你身中迷香之毒,昏迷不醒,若非韦七将你救出,你此刻生死实在难以预料。"
  战东来诧声道:"身中迷香之毒?......韦七将我救出......"
  南宫平怒道:"正是,你方离险境,怎地就对陌生的女子如此轻薄?"
  战东来微一摇手,道:"且慢且慢,这件事本人真有些弄不明白,如此看来,这两位姑娘难道是你的朋友么?"
  南宫平面寒如水,道:"正是。"
  战东来哈哈笑道:"难怪你如此着急,不过......你且放心,本人素来宽大为怀,你既说曾经有助于我,她两入又是你的朋友,本人何妨分你一,别的事过后你再向我解释好了。"
  这人言语间当真狂傲、无耻、可厌!
  南宫平再也想不到这些话是发自如此英俊的少年口中,他气得全身都似已发抖起来,紧握双拳,道:"这些话难道是人说的么,你难道心中一丝都不觉得此话的卑鄙、无耻?"
  战东来面色一沉,厉声道:"你说什么?"
  南宫平一字一字地沉声道:"我要替你的父母师长,教训教训你这无耻之徒。"
  战东来双目一翻,冷笑道:"你教训我,好好......"双手一负,仰面望天。
  南宫平大喝道:"好什么?"向前微一踏步,"呼"地一掌,向战东来面颊之上劈了过去,他这一掌既无招式,亦无部位,实是怒极之下,随手击出,就一如严父之责子,严师之责徒。
  战东来晒然一笑,这狂做的少年,怎会将这一掌看在眼里,随手一拨南宫平的手腕,冷笑道:"凭这样的......"
  哪知他语声未了,突觉一般强烈的劲力自对方掌上发出,他再也未曾想到发出如此招式的人,掌上竟会有这般强劲的真力,只觉自掌军臂、自臂至肩、自肩至胸,蓦地一阵震荡麻木,身不由主地,向后退出数步。
  为了"飞环"韦七的叮咛与托咐,南宫平本无伤人之心,但战东来面上的轻蔑与冷晒,却使他无法忍受,当下轻叱一声,身形随之扑上,左掌扣拳,右掌斜击,左拳右掌,一正一辅,疾如飘风般攻出七招,招招都不离战东来前胸后背、肩头腰下三十六处大穴那方寸之处。
  战东来右臂麻木未消,但身形闪动间,不但将这七招全都闪开,左掌亦已还了七招,而人心头俱都一懔,不敢再有丝毫轻视对方之意,此刻那"无孔不入"万达已自随后赶来,但见一片拳势掌影,在夜色中飞舞飘回,哪里还能分辨出他两人的身形招式。
  他一生之中,走南闯北,武功虽不高,见识却不少,此刻见这两人转眼之间便已拆了百余招,不觉暗暗心惊,只苦干对两人拳招掌法中的精妙处,完全不能领会,亦不知两人之间,究竟谁已占了上凤。
  梅吟雪、叶曼青面色凝重,四道秋波,却已开始随着南宫平的身形转来转去,突听战东来一声大喝,右掌一穿,掌势如龙,加入了战圈,他本以单掌对敌,此刻双掌连环,掌式更是连绵不断。
  万达望了望梅吟雪、叶曼青两人的神色,心头不禁为之一惊,暗忖道:"这两人面上神色俱已大变,难道是南宫平已将落败了么?"
  一念至此,他只望这两入其中能有一人出手相助,转念忖道:"此时此刻,这两人其中若有一人出手,那么她必定将南宫平的安危,看得比自己还重,但这两人俱是冷若冰霜的女子,怎会有这般热情?"
  他焦急地在心中往复思忖,突听南宫平一声清啸,双掌齐飞,身形跃起!
  万达心中一喜:"他此番施出师门绝艺,瞬息间便可反败为胜了。"
  梅吟雪、叶曼青面色却齐地大变,同时惊呼了一声,双臂一振,闪电般向战东来扑去。
  原来南宫平数日奔波劳苦,真力早已不济,招式之间的变化,便也变得迟缓而生涩,他这一招"龙升天"施将出来,实是急怒之下,要与对手同归于尽的招式,但梅吟雪、叶曼青旁观者清,知道以他此刻的真气体力,这一招施展出来,却是凶多吉少。
  战东来冷笑一声,脚步微错,直待南宫平身躯离地六尺,他亦自清啸一声,方待飞跃而起,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突觉身左、身右齐地飞来两条人影,击来两股掌风,他大惊之下,双臂回抡,身躯的溜溜地一转,有如陀螺一般滑开七尺。
  此刻南宫平已自扑下,他双掌斜分,手指箕张,身形有如流星下坠,这一招他引满而发,战东来突地退去,他便已收势不及,方待挺胸昂首回臂反掌,以"神龙戏云"之势,转旋身形,哪知他双掌乍翻,已有两股柔和的掌凤,托住他左右双臂,他真气一沉,便已轻轻落到地上。
  只见梅吟雪、叶曼青四道秋波,齐地瞟了他一眼,突又齐地拧转娇躯,向战东来扑去,这眼波之中,充满关切的深情。第十一章多情多愁
  南宫平心中只觉万念念奔腾,纷至沓来。
  这两个性情孤僻、冷若冰霜的女子,黑暗不能使其动心,毒蛇也不能使她们警惕,即使是生死俄顷,她们仍然静如山岳,甚至连别人的轻薄与侮辱,她们都已忍受,但此刻南宫平的安危,却能使她们忘去一切。
  万达目光望处,心中亦不觉大是感叹,他虽在暗暗为南宫平感到幸福,但老经世故的他,却以在这幸福中隐隐感到重重阴影。
  感叹声中,梅吟雪、叶曼青两条婀那的身影,已有如穿花蝴蝶般将战东来围在中间,她俩人实已将这狂傲而轻薄的少年恨入切骨。
  此刻四只莹白的纤掌,自是招招不离战东来要害。
  战东来心神已定,狂态又露,哈哈笑道:"两位姑娘真的要与我动手么,好好,且待本公子传你几手武林罕见的绝技,也好让你们心服口服。"
  他笑声开始之时虽然狂傲高亢,但却越来越是微弱,说到最后一字,他已是面沉如水,再也笑不出来。
  只因他这狂笑而言的三两句话中,已突然发觉这两个娇柔而绝美的女子,招式之间的犀利与狠毒。
  只见她两人衣袂飘飞,鬓发吹拂,纤纤的指甲,更不时在或隐或现的星光下闪动着银白色的光芒,像是数十柄惊虹掣电般的利剑一样,十数招一过,战东来更是不敢有半点疏忽,又数十招一过,他额上不禁沁出汗珠。
  梅吟雪右掌一拂,手势有如兰花,却疾地连点战东来"将台"、"玄机"、"期门"、"藏血"四处大穴。
  这四处大穴分散颇遥,然而她这四招却似一起点下,让人分不出先后,战东来拧腰甩掌,连退五步,只见她左掌却在轻抚着自己鬓边的发丝,嫣然一笑,道:"叶妹妹,你看这人武功还不错吧,难怪他说起话来那么不像人话。"
  叶曼青怔了一怔,右掌斜劈,注指直点,攻出三招,她想不出梅吟雪此话有何含意,只是冷冷"嗯"了一声。
  梅吟雪娇躯一转,轻轻一掌拍在战东来身左一尺之处,但战东来若要闪开叶曼青的三招,身躯却定要退到梅吟雪的掌下,他心头一愕,双臂曲抡,的溜溜地滑开三尺,堪堪避开这一掌。
  梅吟雪手抚鬓发,娇笑着道:"他武功既然不错,叶妹妹,你就避开一下,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好吗?"
  叶曼青柳眉一扬,银牙暗咬,扬臂进步,一连攻出七招。梅吟雪"咯咯"笑道:"好武功,好招式......好妹妹,我可不是说你武功不行,但是你要对付他'昆仑'朝天宫传下来的功夫,可真是还差着一点,你不如听姐姐的话,退下去吧!"
  笑语之间,又自轻描淡写的攻出数招,但招招俱都犀利狠毒已极,有时明明一掌拍空处,却偏偏是战东来身形必到之处,有时明明一掌向东边,但落掌时却已到了西边。
  战东来心头一凛:"这女子究竟是谁?如此狠毒的招式,如此狠毒的目光,竟已看出了我的师门来历。"突地清啸一声,身形横飞而起,他情急之下,毕竟施出了"昆仑"名震天下的飞龙身法。
  梅吟雪又"咯咯"一笑,道:"好妹妹,你既然不听姐姐的话,姐姐只有走开了。"话声未了,她身形已退开一丈开外。
  南宫平霍然一惊,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梅吟雪满面娇笑,道:"两个打一个,多不好意思,让她先试一试,你担心什么。"
  南宫平面寒如水,再也不去理她,目光凝注着战东来身形的变化,只见他身躯凌空,矢矫转折,有时脚尖微一沾地,便又腾空而起,有时却根本仅仅借着叶曼青的招式掌力,身形便能凌空变化,就在这刹那之间,叶曼青似乎已被他笼罩在这种激历奇奥的掌法之下。
  但数招过后,叶曼青身法仍是如此,虽落下风,未有败象,她双掌忽而有如凤凰展翼,忽而有如丹凤朝阳,脚下看来未动,其实却在时时刻刻踩着碎步,步步暗合奇门,却又步步不离那一尺方圆。
  梅吟雪双眉微微一皱,似乎在奇怪她竟能支持如此长久而不落败,但秋波转处,又嫣然笑道:"原来'丹凤'叶秋白还教了她一套专门对付这种武功的招式步法,但是叶秋白只怕也不会想到,她并未用这招式来对付'神龙'弟子,却用它来对付了'昆仑'门下。"
  南宫平冷"哼"一声,仍未望她一眼。
  万达俏悄走来,道:"叶姑娘只怕--"南宫平道:"即便以二击一,我也即将上去助她。"
  万达偷偷望了梅吟雪一眼,只见她面上突然一阵黯然的神色,垂下头来幽幽叹道,"你放心好了,我......我......"突地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扬手向战东来拍出一掌。
  叶曼青此刻已是娇喘微微,力不胜支,战东来攻势主力,一经转到梅吟雪身上,她便暗叹一声,退开一丈,呆呆地望着战东来的身形出起神来。
  南宫平瞧她一眼,似乎要走到她身旁,但终未抬起脚来。
  万达长松了口气,低声道:"难怪'孔雀妃子'名震天下......"他话虽未说完,但言下之意对梅吟雪的武功钦佩得很。
  叶曼青暗自黯然一叹,缓缓垂下头去,星月光下,满地人影闪动,仿佛是春日余晖下,迎风杨柳的影子,她再次叹息一声,转过身去,缓步而行。
  南宫平轻喝道:"叶姑娘......"一步掠到她身旁,接口道:"你难道要走了么?"
  叶曼青仍未抬起头来,缓缓道:"我......我要走了。"
  南宫平道:"但家师......"
  语声未了,突听梅吟雪轻叱一声:"住手!"
  南宫平、叶曼青一起转过身去,只见战东来方自攻出一招,闻声一怔,终于顿住身形,缩手回掌道:"什么事?"
  梅吟雪轻轻一抚云鬓,面上突又泛起嫣然的娇笑道:"我与你无怨无仇,你和我拼命做什么?"
  战东来满面俱是诧异之色,呆呆地瞧着她双眼,只见她明眸流波,巧笑清兮,似乎正在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不禁伸手一拍前额,大笑道:"是呀,你和我无怨无仇,我和你拼命做什么?"
  他一面大笑,一面说话,手掌却偷偷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梅吟雪嫣然笑道:"我们两人非但不必拼命,而且像我们这样的武功,若是能互相传授一下,江湖上还有谁是我们的放手。"
  她口口声声俱是"我们",听得南宫平面色大变。
  战东来却已变得满面痴笑,不住颔首道:"是呀,我们若能互相传授一下......哈哈,那太好了,那简直太好了。"
  梅吟雪笑道:"那么我们为什么不互相传授一下呢?"
  战东来大笑道:"是呀,那么我......"
  南宫平忍不住厉叱一声:"住口!"
  梅吟雪面色一沉,冷冷道:"做什么?"
  战东来双眉一扬,双目圆睁,大喝道:"做什么,难道你......"
  梅吟雪截口道:"不要理他。"目光冷冷望了南宫平一眼,道,"我和你非亲非故,我的事不用你管,龙布诗的遗命,更与我无关,你还是与你的叶姑娘去替他完成遗命好了。"
  南宫平木然立在地上,牙关紧咬,双拳紧握。
  只见梅吟雪向战东来嫣然一笑,道:"我们走,先找个地方吃些点心,我真的饿了。"
  战东来面上亦自升起笑容,道:"走!"两人对望了一眼,对笑了一笑,一起展动身形,掠出三丈,战东来却又回首喝道:"你若要寻我比武,好好回去再练三年,那时大爷还是照样可以让你一只手。"话声未了,他身形早已去远,只有那狂傲而充满得意的笑声,还留在黑暗中震荡着。
  南宫平木立当地,只觉这笑声由耳中一直刺人自己的心里,刺得他心底深处都起了一阵颤抖。他握紧双拳,暗暗忖道:"梅吟雪,梅冷血,梅吟雪,梅冷血......"心头反来复去,竟都是这两个名字,再也想不到别的。
  叶曼青目送着梅吟雪的身影远去,突地冷"哼"一声道:"你为什么不去追她?"
  南宫平长叹一声,口中却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去追她?"
  叶曼青冷冷道:"好没良心的人!"袍袖一拂,转过脸去。
  南宫平怔了一怔,呆望着她,心中暗问自己:"我没有良心?她如此对我,还是我没良心......"突见叶曼青又自回转头来,道:"她对你好,你难道不知道,你难道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南宫平怔了半晌,缓缓道:"她这是对我好么?"
  叶曼青冷"哼"一声,道:"她若是对你不好,怎会对你的安危如此关心,什么事都不能叫她动弹一下,但见了你......咳咳......"话声未了,忽然想起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轻叹两声,垂下头去,如花的娇靥上,却已泛起两朵红霞。
  南宫平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心中实是素乱如麻,梅吟雪往昔的声名,以及她奇怪的生性、奇怪的处世与待人方法,使得他无法相信她对自己的情感,也因为这相同的理由,使得他不能原谅她许多他本可原谅她的事。
  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也正是人类情感的弱点,他无法向别人解释,也不能对自己解释。
  为了她没有好好地照顾狄扬,为了她故意对叶曼青的羞侮,她虽然也曾故意以冷漠来对待他,但是正直无私的南宫平陷入了感情的纠纷后,也不禁变得有些自私起来,他只想到:"我并未如何对她,她为何要对我如此?于是他不禁长叹着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叶曼青一整面色,抬头道:"你可知道她是如何喜欢你,见了有别的女孩子找你,就......就..."她故意作出十分严肃之态,接口道,"她却不知道我来找你,只是为了我曾答应令师。"
  南宫平思潮一片紊乱,亦不知是愁、是怒、是喜,忽而觉得梅吟雪所做的事,件件都可原谅,只是自己多心错怪了她,便不禁深深谴责自己,但忽而又觉得她所作所为,毕竟还是有些不可原谅之处,于是他就想到她对战东来的微笑,于是他心底开始起了阵阵刺痛......
  唉!多情少年,情多必苦。
  晚风瑟瑟,乌云突散,大地一片清辉,老经世故的万达,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些少年儿女的情感困扰,想起自己少年时的气短情长之事,心中又何尝不在暗暗感叹、唏嘘。
  他深知多情少年堕人情网时情感的纷争紊乱,是以他并不奇怪南宫平此刻的惶然失措、忽忧忽喜的神态,他只是对叶曼青的幽怨、愁苦,而又无可奈何,不得不为梅吟雪解说的心境极为同情,因为他已了解这少女看来虽冷酷,其实也是多情。
  于是他忍不住沉声叹道:"梅姑娘虽然走了,但她只不过是一时激愤而已,只可怜那狂傲而幼稚的少年,势必要......"
  南宫平冷"哼"一声,截口道:"无论战东来多么狂傲幼稚。她也不该以这种手段来对付别人。"
  万达叹道:"话虽如此,但......"
  他方一沉吟,南宫平突地大喝一声:"叶上秋露!"
  万达一怔,讷讷道:"叶上秋露,可就是......"
  南宫平道:"就是家师留下给我的宝剑,我一直放在狄扬身旁。"他一直心绪紊乱,加以遭遇奇变,直到此刻,方才想起了那口利剑。
  万达怔了半晌,讷讷道:"狄扬狂奔而去的时候,他手中似乎有光芒闪动......"
  南宫平猛一顿足,道:"走,我若......"
  叶曼青目光霍然转了过来,冷冷道:"你要到哪里去?"
  南宫平道:"我......"
  叶曼青根本不等他回答,截口又道:"无论你要到哪里,先看了你师傅的留书再走也不迟。"
  南宫平叹道:"家师的留书,莫非已在姑娘身边?"
  叶曼青缓缓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笺,秋波一转,轻轻放在地上。
  南宫平俯身拾起,沉吟道:"但家师之命,是在三日之后。"
  叶曼青冷冷道:"你此刻既不回'止郊山庄',先看又有何妨。令师的三件未了心愿,若是定然要我一起与你去做,就最好快些去做,若非定要我做,我也好早些脱身事外。"她语气之间,似乎恨不得越早离开南宫平越好,她目光之中,却又满充幽怨之意。
  南宫平木立半晌,缓缓拆开了那封信笺,那熟悉而苍劲的字迹,便又映入他眼帘,只见上面写的是:"平儿知悉!吾既去矣,'止郊山庄'终非你久留之地,令尊一生事业,亦待赖你维持,令尊夫妇非常人也,老来已厌富贵......"
  他目光一阵停留,心头暗暗感激,感激他师傅对他父母的尊敬,思亲之情,思师之情,使得他心头一阵激动,良久良久,才能接着往下看去:"你身世超特,际遇非常,日来之成就,尤未可限量,大丈夫不可无妻,内助之力,至紧至要,叶姑娘曼青兰心慧质,足可与汝相偕白首,此乃吾之心愿一也。龙飞若无子息,你生子后望能宗祧二姓,传我龙氏香烟,此乃吾之心愿二也。"
  南宫平只觉突地一阵热浪飞上面颊,再也不敢望叶曼青一眼,他实未想到师傅的"未了心愿"竞是此事,干咳一声,接着看下去:"再者,武林故老之间,有一神秘传说,世上武功之圣地既非少林嵩山,亦非昆仑武当,而在于一殿一岛,此岛名'群魔',殿名'诸神',俱在虚无缥缈之间,世人难以寻觅,'群魔之岛',乃世上大好大恶之归宿,'诸神之殿',自乃大忠大善之乐土,然非武功绝高之人,难入此殿此岛一步。"
  南宫平心头激荡,只觉此事之中,充满神秘诡异,目光不瞬,接着下看:"吾少年时已听到有关此一殿一岛之传说,然说此事者,曾再三告诫于我,一生之中,只能将此事转叙一次,吾一生邀游寻觅,亦未能得知此两地之所在,今吾去矣,特转叙你与曼青,然汝等亦不能轻易转叙,切记切记,汝等若属有缘,或能一探此两地之究竟,继吾之未了心愿。"
  南宫平一口气将它看完,不禁合上眼帘,脑海之中,立刻泛起两幅画面......。
  烟云缥缈,紫气氲氤之间,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气象万千、黄金作瓦、白玉为阶的宝殿,殿中白发老人,三五成群,讲文说武,俱是人间难以猜测的精奥,殿外遍生玉树,满布琼瑶,时有仙禽异兽、玉女金童倘祥其间。
  另一处却是恶水穷山,巨浪滔天,终年阴霾不散,时有阴森凄厉的冷笑,自黑暗中直冲霄汉,毒虫恶兽,遍生岛上,血腥之气,十里皆闻,大海中迷失方向的船只,时时都会被岛上的恶魔攫走......
  叶曼青凝目望处,只见他手中捧着那方纸笺,忽而面生红云,忽而惊奇感叹,忽而瞑目含笑,忽而双眉紧皱,她心中不觉大是奇怪,忍不住问道:"你看完了吗?"
  南宫平心头一跳,自幻梦中醒来,道:"看完了。"双手一负,将纸笺隐在背后。
  叶曼青冷笑一声,道:"你既不愿将令师的遗言给我看,我不看也罢。南宫平讷讷道:"并......并非不愿......"
  叶曼青面寒如水,冷冷截口道:"我只问你,令师那三件未了心愿,是否与我有关?"
  南宫平轻咳两声,讷讷道:"这个......嗯......这个......"心中暗叹一声,忖道:"不但与你有关,而且,唉......"
  叶曼青柳眉一扬,道:"若是与我无关,我就走了。"一理鬓发,大步前行。
  南宫平道:"叶姑娘......"
  叶曼青冷冷道:"什么事?"
  南宫平道:"嗯......这个......"他心中既是急躁,又是羞惭,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又自在心中暗忖道:"师傅既已有命,但......这却是万万不能实行之事,唉!别了,今日一别,再见无期,但愿你......"突觉手掌一松,掌中的纸笺,竟被叶曼青劈手夺去。
  叶曼青大步而行,走过他身侧,突地拧腰转身,一把将纸笺夺去,口中冷冷道:"今师曾叫我与你一同观看,你既要违背师命,我却不忍违背他老人家托咐我的话。"她一面说话,一面目光移动,才只看了两眼,已是红生满颊,方才在面上的冷若冰霜的森寒之气,此刻全不见了,再看两眼,她突地"嘤咛"一声,将一双莹白如玉的纤掌,掩住了红若樱桃的娇靥,颤声道:"你......你......"
  南宫平木立当地,满面尴尬,讷讷道:"我......我......"心中只觉既是羞惭不安,矛盾痛苦,却又有一阵温馨甜意,粼粼荡漾,忍不住瞧她一眼,只见她一双秋波也恰巧向自己膘来,两人目光相对,叶曼青突又"嘤咛"一声,放足向前奔去。
  她虽在大步奔行,却未施展轻功,似乎正是想等别人拉她一把。
  南宫平呆望着她的身影,脚步却未移动半步,晚风来去,静寂的深夜中,突地异声大起!
  叶曼青脚步微顿,只听一阵阵有如吹竹裂丝的呼哨,随风而至,由远而近。
  南宫平面上亦自微微变色,只觉这哨声尖锐凄切,刺耳悸心,一刹那,天地间便仿佛都已被这奇异的哨声占满。
  叶曼青遍体一寒,拧腰纵身,"唰"地掠回南宫平身侧,道:"这......是......什......么?"这哨声中那种无法描述的阴森之意,竟使这冷漠而刚强的女子,说话也颤抖起来。
  南宫平侧目望向万达,道:"这是怎么回事?"
  夜色之中,只见万达面色灰白,目光凝注前方,一双手掌,却已探入怀中,却又在怀中簌簌颤动,只震得衣衫也为之起伏不定,竟似没有听到南宫平的问话似的,这老江湖面上竟露出如此惊悸的神态!
  南宫平心头更是大震,面上却只能向叶曼青微微一笑,道:"不要怕,没有......"
  话声未了,前面荒墟中出现一条人影,倒退着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仿佛是在他身前所出现之事,已令他不敢回身奔跑。
  吹竹之声越来越急,此人身影却越退越缓,竟已骇得四肢麻软,不能举步。
  南宫平干咳一声,道:"朋......"他话声方自发出,此人突地惊呼一声,霍然回转身来。
  只见他面容枯涩,目光散漫,头顶之上,全无一根毛发,服装之奇异,更是骇人听闻,有如半只麻袋套在身上一般。
  南宫平呆了一呆,道,"朋......友......"哪知他方自说出二字,此人又是一声惊呼,躲在他身后,道:"朋友......"下面的话,他竟然也是说不出来。
  叶曼青惊异地瞧了他一眼,目光转处,突见数十条青鳞毒蛇,自黑暗的阴影中涌出,黯淡的星光月色,映着它们丑恶而细致的鳞甲,发出一种丑恶而慑人心魄的光芒,叶曼青娇唤一声,情不自禁地靠人南宫平的怀抱。
  只听万达猛然大喝一声,双掌齐扬,一片黄沙,漫天飞出,落在他们身前五尺开外。
  吹竹之声,由高转低,每一条毒蛇之后,竟都跟随着一个楼衣乱发、阴森诡异的乞丐,这些人高矮虽不同,形状亦迥异,但面容之上,却备各带着一种阴沉之气,漫无声息地自黑暗中涌出,仿佛一群自地狱中涌出的幽灵。
  叶曼青右腕一伸,将南宫平紧紧抱了起来,突觉南官平全身竞在颤抖不已,她不禁奇怪,秋波一转,才知道原是那奇服秃顶的怪入,也已将南宫平紧紧抱住,南官平也不禁受了传染,此刻转目瞧了叶曼青一眼,心中亦不知是惊慌?是诧异?抑或是一种能够保护他人的得意快乐之感,也许是这三种情感都有一些。
  冰凉的青蛇闪动着它那丑恶的光芒,在冰凉的泥地上蠕蠕爬行,看来虽慢,其实却快,霎眼间已爬到万达所撒出的那一圈黄砂之前。
  万达神色凝重,目光炯炯,见到这一群青蛇俱在黄沙之前停住,有的盘作蛇阵,有的伸缩红信,这一群其毒无比的青蛇,竞无一条敢接近那黄砂的一尺之内。
  南宫平目光一扫,已数出这一群乞丐竟有十六人之多,此刻这十六人俱是目光阴森,隐含杀机,但口中竟都在哀哀求告:"行行好,大老爷,请你把口袋里的东西,施舍一些。"
  这求告之声微一停顿之后,便又重复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十六张口一起发出,一起结束,不断重复,永无变更。
  南宫平既是惊诧,又觉奇怪,忍不住回首望了那奇服秃顶的怪人一眼,只见他鹑衣百结,身无长物,双手却紧紧抱着一条麻袋,麻袋之中,亦是虚虚空空,哪里有丝毫值得被人乞求之物?
  他目光数转,心念亦数转,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究竟有何玄妙之处,但是一种路见不平、帮助弱者的侠义之气,却使他对身后这个贫穷而可怜的老人大为同情,突见万达一个箭步,掠到那一段未被掩埋的蛇尾之前,似乎有意将它隐藏起来,不被这一帮奇异的乞丐看见,他双臂斜飞,双掌紧握,掌中显然又满握着两把可避蛇虫的黄砂。
  吹竹之声,久已停顿,哀告之声,亦越来越见低沉,若是看不见他们的面目,这哀告的声音真是动人侧隐怜悯,但他们面上的阴森杀机,却使得这些哀告声中充满寒意。
  万达双臂一振,大喝道:"朋友们可是来自关外的'狱下之狱'么?"
  哀告之声,齐地顿住,十七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凝注万达面上,一个身量颀长、瘦骨嶙峋、目中炯炯生光,面上却毫无血色的异丐,徐涂向前走了过来,他脚步飘飘荡荡,好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倒,身上鹑衣又宽又大,被风一吹,齐地扬起,仿佛幽灵一般飘过那道黄砂,望着万达阴阴一笑,一字一字地轻轻说道:"你认得我么?"
  黑夜之中,骤见如此人物,万达虽然行事老辣,此刻也不禁遍体生寒,颤声道:"朋友可就是江湖传闻的'幽灵群丐'?"
  这幽灵一般的异丐又是阴恻侧一声冷笑,道:"不错,狱下之狱,幽灵鬼丐,穷魂恶鬼,强讨恶化......嘿嘿,你未曾下过十九层地狱,怎会认得我们这一群恶鬼?"
  他"嘿嘿"冷笑数声,忽又仰天哀歌道:"穷魂依风,恶鬼送终,不舍钱则",必定遭凶......"四下群丐,一起应声相和。远远听来当真有如幽冥之中的啾啾鬼语,声声慑人心魄。万达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沉声道:"幽灵群丐,素来不讨千两以下黄金,万两以下白银,在下等身无长物,朋友们莫非寻错了人么?"
  南宫平心念转动,亦自从记忆中搜寻出一群异丐的来历,不禁回首望了一眼,暗奇忖道:"素来未曾入关的'幽灵群丐饿鬼帮,此刻来到这里,难道竞会为了这个有如乞丐一般的老人么?"只听这异丐笑声一顿,冷冷道:"寻的本不是你,你难道喜欢惹鬼上门?"
  他身形忽然一闪,掠到南宫平身前,冷冷又道:"年纪轻轻的小孩子们,更不可惹鬼上身,更不要挡鬼的路,知道么?"
  南宫平朗声道:"阁下是依风依帮主,亦或是宋钟宋帮主?"他面色已是沉沉静静,既不惊讶,亦不畏惧。
  这异丐目光一闪,突然"桀桀"怪笑道:"恶鬼宋钟虽然不在,我'穷魂'依风一样可以送人的终入你既也知道我们这一帮饿鬼的来历,还要站在这里,莫非要等饿鬼吃了你么?"
  四下群丐,一起拍掌顿足,"咯咯"笑道:"吃了你!吃了你!"
  叶曼青心神已定,突地冷笑一声道:"装神弄鬼,真没出息,""穷魂"依风毗牙一笑,道:"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倒在男人怀里,还要多嘴说话,十九层地狱里都没有你这样不要脸的女鬼!"
  叶曼青双颊一红,又羞又恼,娇叱道:"你说什么?"扬手一掌劈去。
  哪知她纤掌方自劈出,南宫平已轻轻扯着她衣袖,道:"且慢。叶曼青道:"这帮人装神弄鬼,强讨恶化,还跟他们多说什么?"
  南宫平正色道:"身为乞丐,向人讨钱,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江湖中人,名号各异,以鬼为名,也算不得是什么恶行,人家对我们并无恶意,仅是请我们让道而已,我们怎可随便向人出手?"
  "穷魂"依凤本来满面冷笑,听到这番话,却不禁大大怔了一下,他自出江湖以来,还未听过别人对他如此批评。
  叶曼青亦自一怔,终于轻轻垂下手掌。
  这冷傲的女子,此刻不知怎地,竟变得十分温柔。
  那秃头老人惊唤一声,颤声道:"你......你......你......你难道要让这帮饿鬼来抢我这穷老头的东西么?"
  南宫平微微一笑,朗声道:"久闻'幽灵群丐',游戏人间,取人财物,必不过半,而且劫富济贫,在下早已久仰得很,但今日贵帮竟会对老人如此追逼,却教在下奇怪得很!"他言语总是诚诚恳恳,但坦荡荡,丝毫没有虚假做作。
  "穷魂"依风哈哈一笑,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会对我们这帮饿鬼知道得如此详细。"此刻他笑声仿佛出自真心,语气便也没有了鬼气。
  万达暗叹忖道:"多年前我不过仅在他面前提过几句有关'饿鬼帮'的话,想不到他直到今日还记得如此清楚。"
  只听"穷魂"依凤笑声一顿,缓缓道:"你既然知道得如此详细,想必也知道幽灵群鬼,出手必不空回,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他身形忽又一闪,要想掠到南宫平身后,秃顶老人大喊道,"救命......"
  南宫平却已挡在依风身前,沉声道:"阁下竟还要对个贫穷老人如此追逼,真使得在下对贵帮的名声失望得很。"
  "穷魂"身形顿处,突地冷笑道:"贫穷老人?你说他是贫穷老人?他若不比你富有十倍,而且为富不仁,幽灵群鬼怎会向他出手?"
  南宫平愣了一愣,秃顶老人大喊道:"奠听他的,我怎会有钱......"
  叶曼青道:"姓依的,你说这人比他富有十倍?"
  "穷魂"冷笑道:"正是。"
  叶曼青道:"你若错了,又当怎样?"
  "穷魂"依凤道,"幽灵鬼丐,双目如灯,若是错了,我们这帮恶鬼,宁可再饿上十年,今夜一定回首就走......"
  叶曼青道:"真的?"
  依风冷笑道:"无知稚女,你知道什么,老东西看来虽然一贫如洗,其实却是家财百万,今日我要的只不过是他那口袋中的东西一半,难道还不客气么,幽灵鬼丐,素来不愿对穷人出手,否则今夜怎会容你这丫头在这里多口。"
  叶曼青冷冷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穷魂"依风上下望了南宫平几眼,身形忽然向左走了五步,南宫平眉头微皱,亦自跟他连走五步,仍然挡在他身前,"穷魂"依风一直注目在他脚步之上,突又冷笑一声,道:"看来倒像个富家公子,只可惜身上还没有十两银子。"
  南宫平暗惊道:"人道江湖中目光锐利之人,能从人脚步车尘之上,看出其中钱财珠宝的数目,想不到这'穷魂'之目光,竟锐利如此。"
  叶曼青道:"难道这老人身上藏有银子?"
  依风道:"虽无银子,但银票却有不少,但我要的也不是银栗,而是......"
  话声未了,秃顶老人突然转身狂奔。
  "穷魂"依风冷笑道:"老东西,你跑得了么?"话声未了,这秃顶老头果然又倒退着走了回来,原来在他身前,竞又有数条青蛇,挡住了他的去路。
  "穷魂"依风道:"大姑娘,不要多话了,除非是'南宫世家'里的公子,江湖中谁也不会比这老东西更有钱了,你两人好生生来管这闲事做什么?今日幸亏遇见了我,若是遇见宋恶鬼,你们岂非要跟着倒霉。"
  叶曼青冷声一笑,道:"你可......"
  南宫平沉声道:"在下正是南宫平。"
  依风目光一呆,倒退三步,突然当胸一掌向南宫平击来。
  这一掌出人意外,快如闪电,只见他宽大衣袂一飘,手掌已堪堪触及南宫平胸前的衣衫。
  南宫平轻叱一声,旋掌截指,不避反迎,左掌护胸,右指疾点依风时间"曲池"大穴。
  这一招以攻为守,正是他师门秘技"潜龙四式"中的绝招,哪知他招式尚未用老,"穷魂"依风又已退出三步,长叹道:"果然是'神龙'门下,'南宫'子弟,好好......老东西,今日便宜了你。"
  举掌一挥,四下吹竹声又起,黄吵外的青蛇红信一吐,有如数十条匹练般窜入这"幽灵群丐"的衣袖里。
  南宫平道:"依帮主慢走。"
  依风道:"打赌输了,自然要走,饿鬼帮穷讨恶化,却不会言而无信,就连那老头子弄死的一条青蛇,今日我都不要他赔了!"
  这"幽灵群丐"行动果然有如幽灵,霎眼间便已走得干干净净,只有"穷魂"依风去时破袖一扬,将地上的黄砂,震得漫天飞起。
  叶曼青嫣然一笑,道:"这帮人虽然装神弄鬼,倒还并不太坏!"
  南宫平却在心中暗暗忖道:"幽灵群丐,必定与师傅极有渊源,否则怎会在一招之下,便断定了我的师门来历?"
  万达道:"饿鬼帮行事虽然恶善不定,但被其选中的对象,却定是为富不仁之辈。"他语声微顿,目光笔直望向那秃顶老人。
  秃顶老人的目光,却在呆呆地望着南宫平,面上的神色既是羡慕,又是忌妒,却又像是带着无比的钦佩,忽然当头向南宫平深深三揖,他臂下挟着麻袋,头却几乎触着地上。
  南宫平微一侧身,还了三揖,道:"些须小事,在下亦未尽力,老丈何需如此大礼?"
  秃顶老人道:"是极是极,些须小事,我本无需如此大礼,我只要轻轻一礼,便已足够。"
  南宫平,叶曼青齐地一怔,只听他接口道:"但你救的是我的财物,而非救了我的性命,是以我这第一礼,必定要十分恭敬的。"
  南宫平、叶曼青愣然对望一眼,秃顶老人接口又道:"南宫世家,富甲天下,你既是南宫公子,必定比我有钱得多,是以我怎能不再向你一礼,是以我这第二礼,必定也要十分恭敬的。"
  叶曼青呆了半晌,道:"如此说来,你这第二礼,仅是向他的金钱行礼了?"
  秃顶老人道:"正是。"
  叶曼青既觉好气,又觉好笑,忍不住道:"那么你的第三礼又是为何而行?"
  秃顶老人道:"我这第三礼,乃是恭贺他有个如此有钱的父亲,除了黄帝老子之外,这父亲可称天下第一,如此幸运之事,我若不再恭恭敬敬地行上一礼,岂非也变得不知好歹了么?"
  南宫平木立当地,当真全然怔住,他实在想不到人间竟有如此"精彩"的言论。
  叶曼青听了这般滑稽的言论,忍不住笑道:"如此说来,别人若是救了你的性命,你还未见如此感激,更不会对那人如此尊敬了?"
  秃顶老人道:"自然。"
  叶曼青道:"金钱就这般重要?秃顶老人正色道:"世间万物,绝无一物比金钱重要,世间万物,最最可贵的便是一块银子,唯一比一块银子更好的,便是两块银子,唯一比两块银子更好的,便是......"
  他话声未了,叶曼青已忍不住放声娇笑起来。
  南宫平干咳一声,道:"如......"话未说出,自己也忍俊不住。
  秃顶老人看着他们大笑,心中极是奇怪,佛然道:"难道我说错了么?叶曼青道:"极是极是,唯一比两块银子更好的,便是三块银子,唯一比......"忽又倒在南宫平身上,大笑起来。
  阴森的荒野中,突地充满笑声。
  万达笑道:"如此说来,你必定极为有钱了,那'幽灵群丐'想来必未看错。"
  秃顶老人面色一变,双手将麻袋抱得更紧,连声道:"没有钱,俺哪里有钱......"情急之下,他连乡音都说出来了。
  南官平忍住笑声,道:"老丈知道爱惜金钱,在下实在钦佩得很......"
  叶曼青截口道:"此刻要钱的人走了,你也可以自便了......"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行止,笑容顿敛,轻轻道:"我也该走了。"
  万达干咳一声,道:"今日遇着公子,得知公子无恙,我实在高兴得很,但此间事了,我却要到关外一行,不知公子你何去何从?"
  南宫平道:"我......"
  他忽觉一阵寂寞之感涌上心头,满心再无欢笑之意,长叹一声,道:"我想回家一行,然后......唉......"放眼望去,四下一片萧索。
  叶曼青垂头道:"那么......那么......"
  南宫平叹道:"叶姑娘要去何处?"
  叶曼青目光一抬,道:"你......你......"
  她手掌中仍紧握着"不死神龙"的留笺,她目光中充满着幽怨与渴望,只希望南宫平对她说一句,她也会追随着南宫平直到永恒。
  南官平心头一阵刺痛,道:"我......我......"却讷讷说不出话来。
  万达暗叹一声,道:"叶姑娘若是无事,何妨与公子同往江南一行,但望两位诸多珍摄,我先告辞了。"
  长身一揖,转首而行。
  南宫平抬头道:"狄扬中毒发狂,下落未明,你难道不陪我去寻找了么?"
  万达脚步一顿,回转身来。
  秃顶老人忽然道:"你说那狄扬可是个手持利剑、中毒已深的少年?"
  万达大喜道:"正是。"
  秃顶老人道:"他已被'饿鬼帮'中的'艳魄'依露连夜送到关外救治去了,若不是他突来扰乱一下,只怕我还跑不到这里来哩,看来这'艳魄'依二娘对他颇为有情,绝对不会让他吃苦,你们两人只管放心好了。"
  南宫平松了口气,却又不禁皱眉道:"不知'艳魄'依二娘是个怎样的女子?"
  万达道:"吉人自有天相,此番我到了关外,必定去探访狄公子下落,依我看来,依二娘亦绝非恶人,何况她若非对狄公子主出情愫,怎会如此匆忙跑回关外,她若真对狄公子生出情愫,便定会千方百计为狄公子救治,情诚所致,金石为开,情感之一物,有时当真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叶曼青只觉轰然一声,满耳俱是"情感之一物,有时当真有不可思议之魔力"几字,她反复咀嚼,不能自已,抬起头来,万达却已去远了。
  她不禁幽幽长叹一声,南宫平亦是满面愁苦。
  远处忽然传来万达苍老的歌声:"多情必定生愁,多愁必定有情,但愿天下有情人......"歌声渐渐缥缈,终不可闻。
  叶曼青木立半晌,突地轻轻一跺脚,扭首而去,她等待了许久,南宫平仍未说出那一句话来,于是这倔强的女子,便终于走了。
  南宫平呆望着她的身影,默念着那世故的老人的两句歌词:"多情必定生愁,多愁必定有情......"心中一片沧然,眼中的倩影越来越多,他忽觉是梅吟雪的身影,又忽觉仍是叶曼青的影子。
  多日的劳苦饥饿,情感的紊乱纷争,内力的消耗,多情的愁苦......他忽觉四肢一阵虚空,宛如在云端失足,"噗"地倒在地上。
  秃顶老人惊叫一声,走在远处的叶曼青,越走越慢的叶曼青,听得这一声惊叫,忍不住霍然转回身来,当她依稀觉得南宫平的身影已跌在地上,她便飞也似地奔了过来,世上所有的力量,都不能使她弃他不顾。
  东方已渐渐露出曙色,大地的寒意更浓,但又怎能浓于多情人的愁苦......
  世间万物,最是离奇,富人偏食多贪鄙,智者亦多痴脾,刚者易拆,溺者善泳,红颜每多薄命,英雄必定多情,多病者必定多愈,不病者一病却极难起,内功修为精深之人,若是病了,病势更不会轻,这便是造化的弄人。
  晓色凄迷中,一辆乌篷大车,出长安、过终南,直奔询阳。
  那奇装异服、无须无发的怪老人,双手仍然紧紧抱着那口麻袋,瞑目斜靠在车座前。
  车厢中不时传出痛苦的呻吟与忧愁的叹息,秃顶老人却回乎一敲车篷,大声道:"大姑娘,你身上可曾带得有银子么?"
  车厢中久久方自发出一个愤怒的声音:"有!"
  秃顶老人正色道:"无论走到哪里,钱银总是少不得的。"
  他放心地微笑一下,又自瞑目养起神来,车到洵阳,已是万家灯火,他霍然张开眼睛,又自回手一敲车篷,大声问道:"大姑娘,你身上带的银子多不多?"
  车厢内冷冷应了一声:"不少。"
  秃顶老人侧目瞧了赶车的一眼,大声道:"找一家最大的客栈,最好连饭铺的。"
  洵阳夜市,甚是繁荣,秃顶老人神色自若地穿过满街好奇的汕笑,神色自若地指挥车夫与店伙将重病的南官平抬人客栈,叶曼青垂首走下马车,秃顶老人道:"大姑娘,拿五两银子来开发车钱。"
  赶车的心头大喜,口中千恩万谢,只见秃顶老人接过银子,拿在手里掂了一掂,喃喃道:"五两,五两......"赶车的躬身道谢,秃顶老人道:"拿去,"手掌一伸,却又缩了回来,道:"先找三两三钱二分来。"赶车的怔了一怔,无可奈何地我回银子,心中暗暗大骂而去。
  秃顶老人得意洋洋地走入客栈,将找下的银子随手交给店伙,道:"去办一桌十两银子一桌的翅筵,但要一起摆上来。"
  店伙心头大喜,心想,"这客人穿着虽破,但赏钱却给得真多。"千恩万谢,诺诺连声而去。
  秃顶老人走人跨院,怀抱麻袋,端坐厅上。
  店伙送茶倒水,片刻便摆好酒筵,赔笑道:"老爷子要喝什么酒?"
  秃顶老人面色一沉,正色道:"喝酒最易误事,若是喝醉,更随时都会损失银钱,你年纪轻轻,当知金钱来之不易。"
  店伙呆了一呆,连声称是。
  秃顶老人又道:"方才我给你的银子呢?"
  店伙连忙赔笑道:"还在身上。"
  秃顶老人道:"去替我全部换成青铜制钱,赶快送来。"
  店伙怔了一怔,几乎钉在地上,良久良久,方自暗暗大骂而去。
  秃顶老人望着面前的酒菜,神采飞扬,磨拳擦掌,口中大声道:"大姑娘,你若要照顾病人,我就一人吃了。"
  厅侧的房中冷冷地应了一声,秃顶老人喃喃道:"我若不知道'南官世家'真的比我有钱,你便是千娇百媚,我也不会与你走在一起。"将麻袋放在膝上,举起筷子,大吃大喝起来。
  他吃喝竟是十分精到,直将这一桌酒菜上的精彩之物全部吃得干干净净,店伙无精打采地找回铜钱,他仔仔细细数了一遍,用食。中、拇指拈住三枚,沉吟半晌,中指一松,又落下两枚,将一枚铜钱放在桌上,忍痛道:"赏给你。"
  店伙目定口呆,终于冷冷道:"还是留给你老自用吧。"
  秃顶老人眉开眼笑,道:"好好,我自用了,自用了。"收回钢钱,捧起麻袋,走到另一间房,紧紧地关起房门。
  店伙回到院外,忍不住寻个同伴,摇头道:"世上钱痴财迷虽然不少,但这么穷凶极恶的财迷,我倒还是第一次看见。"
  黯淡的灯光下,叶曼青手捧一碗浓浓的药汁,轻轻地吹着,这是她自己的药方,自己煎成的药,她要自己尝。
  门外的咀嚼声、说话声、铜钱叮铛声,以及南宫平的轻微呻吟声,使得她本已紊乱的思潮,更加紊乱,她颤抖着伸出手掌,扶起南宫平,颤抖地伸出手掌,将自己煎成的药,喂入南宫平的口里。她与他虽然相识未久,见面的次数,更是少得可怜,但是她对这永远发散着光与热的少年,却已发生了不可忘怀的情感。
  "友谊是累积而成,爱情却发生于刹那之间。"她记得曾经有一位哲人,曾经说过一句充满着哲理的话,她曾经无数次对这句话发出轻蔑的怀疑,但此刻,她却在刹那间领会出这句话的价值。
  她记得古倚虹、狄扬,以及那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少年名侠"破云石",她曾经与他们在那寂寞而艰苦的华山之巅,共同度过多年寂寞而艰苦的岁月,她深深地了解他们的性情,坚忍、以及他们对"仇恨"与"荣誉"两字所付出的代价,她也曾对这些少年由岁月的累积而生出友谊的情感。
  但是她与南宫平却在初次相见的刹那之间,便对他发生情感,也曾经历过许多天由恋情而产生的思念与悲欢,带着那四个青衫妇人,她重回华山之巅的竹屋后,她便又带着怀念师傅的悲泣眼泪,下了华山。此后那一串短暂而漫长的时日,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南宫平那沉静的面容与尖锐的言语。
  她无法猜测在那华山之巅的竹屋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就正如她此刻无法猜测南宫平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情感。
  黑暗过去,阳光再来,阳光落下,黑暗重临......三天,整整的三天,她经历过黑暗与光明,她经受了许多次咀嚼声、谈话声、以及铜钱的叮铛声......她在她素乱的情感中,经历过这漫长的三天,她目不合睫,她傍徨无主,她煎药,尝药,喂药,虽然药的份量一天比一天轻,但是她的忧虑与负担,却不曾减少,因为晕迷不醒的南宫平,仍然是晕迷不醒。
  她对那迄今仍不知其姓名的秃顶老人,早已有了一份深深的厌恶,她拒绝和这吝啬、贪财而卑鄙的老人在言语或目光上有任何的接触,但是她却无法拒绝讨厌的老人和她与南宫平共住在一间客栈,一处相同的厢院里。
  因为她还有各种原因--顾忌、人情、风格、习惯、流言,以及她一种与生俱来的羞涩,使得她不"敢"和南宫平单独相处在一起,所以她不"敢"拒绝这吝啬、贪财而卑鄙的老人,和她与南宫平共住在一问客栈,一处相同的厢院里。
  有月无灯,秃顶老人在帐钩下数着铜钱,夜已将尽,他和衣躺上床,片刻便已鼾声如雷,睡梦间他忽然惊醒,因为他忽然发觉隔壁的房间里有了一阵异常的响动。
  只听南宫平有了说话的声音,秃顶老人本待翻身而起,终部睡去,睡梦之中,子掌仍然紧紧地抱着那破烂的麻袋。
  第二日午后,南宫平便已痊愈,到了黄昏,他已可渐渐走动,叶曼青轻轻扶他起了床,这风姿冷艳的女子,此刻是那么疲劳和憔悴。南宫平目光不敢望她,只是垂首叹道:"我生病,却苦了你了。"
  叶曼青轻轻一笑,道:"只要......只要你的病好,我无论做什么都是高兴的。"
  南宫平心头一颤,想不到她竟会说出如此温柔的言语,这种言语和她以前所说的话是那么不同,他却不知道仅仅在这短短三天里,一种自心底潜发的女性温柔,已使叶曼青对人生的态度完全改变,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她对南宫平的情感,再也无法以冷傲的态度或言语掩饰。
  南宫平忍不住侧目一望,自窗中映人的天畔晚霞,虽将她面颊映得一片嫣红,却仍掩不住她的疲劳与憔悴,他忽然想到一句著名的诗旬:"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垂下头,无言地随着她走出房,心底已不禁泛起一阵情感的波澜,他虽已自抑制,却终是不可断绝。
  箕居厅中,又在大嚼的秃顶老人目光扫处,哈哈一笑,道:"你病已好了么?"南官平含笑道:"多承老丈关心,我......"
  秃顶老人哈哈笑道:"我若是你,绝对还要再病几天。"
  南宫平一愣,只听他接口笑道:"若不是你这场大病,这女娃儿怎肯让我在这里大吃大喝,若不是你这场大病,这女娃儿怎肯表露出她对你的情感,你多病几天,我便可多吃几天,你也可多消受几日温柔滋味,这岂非皆大欢喜,你何乐不为呢?"
  他满口油腻,一身褴褛,虽然面目可憎,但说出的话却是这般锋利。
  叶曼青垂下头,面上泛起一片红云,羞涩掩去了她内心的情感,只因这些话实已说中了她的心底。
  南宫平无可奈何地微笑一下,道:"老丈如果有闲,尽可再与我们共行......"他忽然想起自己绝不能和叶曼青独走在一起,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抑制自己的情感,是以赶快接口道:"等我病势痊愈,便可陪着老丈小酌小酌,些许东道,我还付得起。"
  秃顶老人哈哈笑道:"好极好极......"突地笑声一顿,正色道:"你俩人虽然请了我,但我对你俩人却绝不感激,只因你俩人要我走在一起,完全是别有用心,至于我么......哈哈!也乐得吃喝几顿。"
  这几话又说中了南宫平与叶曼青的心底,南宫平坐下于咳几声,道:"老丈若有需要,我也可帮助一二..."
  秃顶老人笑声又一顿,正色道:"我岂是妄受他人施舍之人。"
  南宫平道:"我可吩咐店伙,去为老丈添制几件衣裳。"
  秃顶老人双手连摇,肃然说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何苦害我。"
  南宫平不禁又为之一愕,道:"害......你?"
  秃顶老人双手一搓,长身而起,走到南宫平面前,指着他那一件似袍非袍、似袋非袋的衣服道:"你看我这件衣服是何等舒服方便,要站就站,要坐就坐,根本无需为它化任何脑筋。"
  他又伸手一指他那溜溜的秃顶,道:"你可知道我为了要变成这样的秃顶,费了多少心血,如此一来我既无庸化钱理发,也不用洗头结辫,我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研究出最最不必浪费金钱的人生。你如今却要来送我衣服,我若穿了你的衣服,便时时刻刻要为那件衣服操心,岂非就减少了许多赚钱的机会,这样,你岂非是在害我。"
  南宫平、叶曼青忍不住对望一眼,只觉得他这番言语,当真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理论,却使人一时之间,无法辩驳。
  秃顶老人愤怒地"哼"了两声,回到桌旁,一面在吃,一面说话:"你两人若是要我陪你们,就请以后再也不要提起这些话,哼哼!我若不念在你的金钱实在值得别人尊敬,此刻早已走了。"
  叶曼青暗哼一声,转回头去,南宫平长叹一声,道:"金钱一物,难道当真是这般重要么?"
  秃顶老人长叹一声,道:"我纵然用尽千言万语,也无法向你这样的一个公子哥儿解释金钱的重要,但只要你受过一些磨难之后,便根本勿需我解释,也会知道金钱的重要了。"
  南宫平心中忽地兴起一阵感触,忖道:"但愿我能尝一尝穷的滋味,但要我贫穷,却是一件多么困难之事。"
  他自嘲地晒然一笑,秃顶老人正色道:"我说的句句实言,你笑个什么?"
  南宫平缓缓道:"我在笑与老丈相识至今,却还不知老丈的姓名。"
  秃顶老人道:"姓名一物,本不重要,你只管唤我钱痴就是了。"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钱痴......钱痴......"笑容忽敛,道:"方才我笑的本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老丈你......"
  秃顶老人"钱痴"道:"人们心中的思想,任何人都无权过问,也无权猜测,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人们与我相处,只要言语、行动之间能够善待于我,他心里便是望我生厌,恨我人骨,我也无妨。我若是整日苦苦追究别人心里的思想,那我便当真要变成个疯痴之人了。"
  这几句话有如鞭子般直挞入南宫平心底,他垂下头来,默默沉思良久,秃顶老人"钱痴"早已吃饱,伸腰打了个呵欠,望了叶曼青一眼,淡淡道:"姑娘,我劝你也少去追究别人心里的事,那么你的烦恼也就会少得多了。"
  叶曼青亦在垂首沉思,等到她抬起头来,秃顶老人早已走入院里。灯光映影中,只见院外匆匆走过十余个劲装疾服、腰悬长刀、背上斜插着一面乌漆铁杆的鲜红旗帜的彪形大汉,拾着一只精致的檀木箱子,走入另一座院中。
  这些大汉人人俱是行动矫健,神色剽悍,最后一人目光之中,更满含着机警的光来,侧目向秃顶老人望了一眼,便已走过这跨院的圆门。
  秃顶老人目光一亮,微微一笑,口中哺喃道:"红旗镖局,红旗镖局......"
  南宫平黯然沉思良久,缓缓走入房中。
  秃顶老人"钱痴"又自长身伸了个懒腰,自语道:"吃得多,就要睡,咳咳,咳咳......"亦是走入房中,紧紧关上房闪。
  叶曼青抬起头来,望了南官平的房门,又望了望那秃顶老人的房门,不由自主地长长叹息一声,缓步走入院中。
  人声肃寂,灯光渐减,叶曼青也不知在院中位立多久,只听远远传来的更鼓......
  一更,两更......三更!
  敲到三更,便连这喧闹的客栈,也变得有如坟墓般静寂,叶曼青却仍孤独地伫立在这寂寞的天地里,她心中突然兴起一阵被人遗忘的萧索之感,她恨自己为什么会与一个情感已属于别人的男子发生感情。
  回望一眼,房中灯光仍未熄,孤独的铜灯,在寂寞的房中,看来就和她自己一样。
  突地,屋脊后响起一声轻笑,一人深沉的口音轻轻道:"是谁风露立中宵?"
  语声之中,只有轻蔑与仙笑,而无同情与怜悯,叶曼青柳眉一扬,腾身而起,低叱道:"谁?"叱声方了,她轻盈的身躯,已落在屋脊上,只见一条人影,有如轻烟般向黑暗中掠去,带着一缕淡淡轻蔑的语声:"为谁风露立中宵?"
  这人身形之快,使得叶曼青大为吃惊,但这语声中的轻蔑与汕笑,却一直刺入了叶曼青灵魂的深处,她低叱一声:"站住!"手掌穿处,急追而去,在夜色中搜寻着那人影逸去的方向。
  朦胧的夜色,笼罩着微微发亮的屋脊,她只觉心头一般忿怒之气,不可发泄,拼尽全力,有如惊虹掣电般四下搜寻着,到后来她也不知自己如此狂奔,是为了搜索那条人影,还是为了发泄自己心底的怨气。
  南宫平盘膝坐在床上,仿佛在调息运功,其实心底却是一片紊乱,他不知道叶曼青仍然孤立在院中,更不知道叶曼青掠上屋脊。
  他只是极力屏绝着心中的杂念,将一点真气,运返重楼,多年来内功的修为,使得他心底终于渐渐平静,而归于一片空明......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听到邻院中似乎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一响而寂,再无声息,他心中虽然疑惑,但也一瞬即没。
  然后,他又听到门外院中有一阵衣袂带风之声,自屋脊上掠下,风声甚是尖锐轻微,显见此人轻功不弱,他心头一懔,一步掠到窗外,右掌扬处,窗户立开,惨淡的夜色中,那云发蓬乱、目带幽怨的叶曼青,正呆果地站在他窗外。
  两人目光相对,这一刹那间,有如火花交错,叶落波心,他心潮之中,立刻荡起一阵涟漪,亦不知是否该避开她含情脉脉的秋波。
  叶曼青黯然一叹,道:"你还没有睡么?"
  南宫平摇了摇头,忽然问道:"叶姑娘你莫非是看到了什么?"
  叶曼青道:"方才我们院中,曾经发现了一个夜行人,我追踪而去,却没有追到!"
  南宫平双目一张,骇然道:"凭叶姑娘你的轻功,居然还没有追上!"
  叶曼青面颊微红,垂首道:"我也不知道此时此地,却会有这样的武功高手,最奇怪的是此人既非善意前来,却也没有什么恶意,是敌是友?来此何为?倒真是费人猜疑得很。"
  南宫平皱眉沉吟半晌,缓缓道:"大约不会是恶意而来的吧,否则他为何不轻易下手?"
  他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在暗暗叹息,他深知自己此刻在江湖中的敌人,远比朋友为多,为了她,为了这样一个无情的"冷血"女子,我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树下这么多强敌,正如世上任何人一样,对于他自己的情感,他也无法解释。
  相对无言,夜色将去,南宫平长叹一声,道:"风寒露重,叶姑娘还不进来!"
  他言语之中虽只含着一份淡淡的关切,却已足够使叶曼青快乐。
  她嫣然一笑,走人大厅,南宫平已迎在厅中,伴着那一盏铜灯,两人相对而坐,却再也无人敢将自己的目光投在对方面上。
  一声鸡啼唤起晨光,唤起了大地间的各种声响。
  秃顶老人"钱痴"探首而出,睡眼惺讼,哈哈笑道:"你们两人倒真有这般兴趣,居然畅谈终宵,哈哈......到底是年轻人。"
  语声之中,又有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在门边露出,赔笑道:"客官起来得倒早!"这睡眼惺忪的店伙,匆忙地换过茶水,匆然转身道:"客官们原谅小的,实在不好意思,但客官们的房店饭钱......"
  听到"房店饭钱",秃顶老人"钱痴"回身就走,走入房中,关起房门。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无妨,你尽管算出是多少银子。"店伙展颜笑道:"不多不多,虽然那位大爷吃得太讲究了些,也不过只有九十三两七钱银子。"
  这数目的确不少,但在南宫平眼中却直如粪土,但转念一想,自己身上何尝带得有银子,转首笑道:"叶姑娘可否先代付一下。"他生长豪门大富之家,自幼便对钱财观念看得甚是轻淡,是以才能毫不在意他说出这句话来。
  叶曼青呆了一呆,亦自微笑道:"我从来很少带着银子。"
  她深知南宫平的家世,是以此刻也毫不在意。
  南宫平微微一怔,只见店伙的一双眼睛,正在的的地望着自己,面上已全无笑意。南宫平心念一转,想起自己身上的值钱珠宝,俱已送了别人,便淡淡说道:"你去取笔墨来,让我写张便笺,你立时可凭条取得银子。"
  店伙虽不情愿,却也只得答应,方待转身离去,厅旁房门突地开了一线,秃顶老人"钱痴"探首道:"店小二,你怕些什么,你可知道这位公于是谁?莫说百八十两,就是儿千几万,也只要他一张便笺,便可取到。"店伙怀疑地望了南宫平一眼。
  秃顶老人"钱痴"哈哈笑道:"告诉你,他就是'南宫世家'的南宫大公子。"
  店伙面色突地大变,南宫平不禁暗叹忖道:"这些人怎地如此势利,只要一听到......"
  哪知他心念方转,这店伙突地纵声大笑起来,笑了儿声,面色一沉,冷冷道:"我虽然见过不少骗吃骗喝的人,还没有见过!你们这样恶劣、愚笨,竟想出这......"
  叶曼青杏眼一张,厉声道:"你说什么?"
  店伙不禁后退一步,但仍冷笑着道:"你们竟不知道在这里方圆几百里几十个城镇中,所有原属'南宫世家'的店铺生意,在三日之间全卖给别人了,'南宫世家'属下的伙计,已都去自寻生路,居然还敢自称是'南宫世家'的'南宫大公子',哼哼!"他冷"哼"两声,接口道:"今日你们若不快些取出店钱,哼哼......"他又自冷"哼"两声,双手叉腰,怒目而视。
  南宫平却已被惊得愣在地上,叶曼青亦自茫然不知所措。
  这一个惊人的变故,发生得竟是那么突然,富可敌国的"南宫世家",为什么要如此匆忙紧急地卖出自己的店铺生意?
  这原因实在叫人无法猜测,难道说冰冻三尺的大河,会在一夜间化为春水!
  秃顶老人站在门旁,目定口呆,显然也是十分惊骇。
  就在这南宫平有生以来,最最难堪的一刹那中,邻院中突地传来一阵异常的动乱。
  许多个惊惶而恐惧的语声,纷乱地呼喝着:"不得了......不得了......"
  店伙心头,一惊,忍不住转身奔去,南官平突地想起昨夜听到的一声短促的呻吟,以及叶曼青见到的奇异人影......
  "难道昨夜邻院,竟发生了什么凶杀之事?"
  一念至此,他也不禁长身而起,走进院中,叶曼青立刻随之而去,在这双重的变故中,他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那秃顶老人"钱痴"的动态。
  邻院中人头蜂涌,惊惶而纷乱的人群,口中带着惊呼,不住奔出奔入,有的说:"真奇怪,真奇怪,昨夜我们怎地没有听到一丝惊动?"
  有的说:"奇怪的是名震天下的'红旗镖局',竟也发生了这种事,于下这件案子的,真不知是什么厉害脚色。"
  纷乱的人声,惊惶的传语,使得还未知道真相的南官平心里先生出一阵惊栗。
  南宫平目光一抬,只见这跨院的圆门之上,赫然迎风招展着一面鲜红的旗帜,乍看仿佛就是"红旗镖局"仗以行走江湖的标帜,仔细一看,这旗帜竟是以鲜血染成,在鲜红中带着一些惨淡的乌黑,教人触目之下,便觉心惊!
  他大步跨入院中,院中是一片喧闹,但厅房中却是一片死寂。
  一个身着长衫,似是掌柜模样的汉子,站在紧闭着的房门外,南宫平大步冲了上去,这店掌柜双手一拦,道:"此处禁止......"
  话犹未了,南宫平已将他推出五步,几乎跌在地上,要知道南宫平虽是久病初愈,但功力究竟非比等闲,此刻惊怒之下,出手便不觉重了。
  他心中微生歉意,但此时此刻,却无法顾及,伸手推开房门,目光一转,心房都不觉停止了跳动!
  初升的阳光,透穿紧闭着的门窗,无力地照在厅房中,照着十余具零乱倒卧着的尸身--这些昨日还在挥鞭驰马、昂首阔步、矫健而剽悍的黑衣汉子,此刻竟都无助而丑恶地倒目、地上。第十二章南宫惊变
  一个满面虬须、双晴怒凸的大汉,一手抓着窗格,五指俱已嵌入木中,半倚着灰白色的土墙,倒毙在地上,他狰狞的面容,正与土墙同一颜色,他宽阔的胸膛上,斜插着一面红旗,那乌黑的铁杆,入肉几达一尺,鲜血染紫了他胸前的玄黑衣服。
  另一个浓眉阔口的汉子,手掌绝望地卷着,仰天倒在地上,亦是双晴怒睁,面容狰狞,充满着惊恐,他掌中嵌着一只酒杯的碎片,胸膛上也插着一面乌杆的红旗。
  他身侧覆面倒卧着一条黑衣大汉,一手搭着他同伴的臂膀,虽然看不见面容,但半截乌黑的铁杆,自前胸穿人,自背后穿出,肢体痉挛地蜷曲着,显见死状更是惨烈痛苦。
  还有八、九人,有的倒卧椅边,有的端坐椅上,有的衣冠不整,有的甚至未着鞋袜,便自屋中奔出,但方自出门,便倒毙在地上。
  这些人死状虽然不同,但致死的原因却是完全一样--被他们自己随身所带的红旗插入胸膛,一击毙命。
  他们左手的姿态虽然不同,但他们的右掌却俱都紧握刀柄,有的一刀还未击出,有的甚至连刀都未拔出鞘来。
  南宫平目光缓缓自这些尸身上移过,身中的血液仿佛已凝结。
  立在门畔,他惊呆地愣了半晌,叶曼青面色更是一片苍白,虚软地倚在门上,那店掌柜呆视着他们,竟也不敢开口。
  南宫平认得这些黑衣大汉,都是"红旗镖局"司马中天手下的镖师,这些"红旗镖客"们在武林中虽无单独的声名,但却人人俱是武功高强、行事机警的好手。
  "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之所以能名扬天下,"红旗镖局"之所以能在江湖间畅行无阻,大半都是这些"红旗镖客"的功劳。
  而此刻这些武林中的精锐好手,竞有十余人之多一起死在这小小的洵阳城中、这小小的客栈里,死状又这般凄惨、恐怖而惊惶,当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之事!
  是谁有如此胆量来动"红旗镖局"?是谁有如此武功能令这些武林好手一招未交,便已身死?这简直不像人类的力量,而似恶魔的杰作!
  南宫平定了定神,举步走人房中,房中的帐幔后,竞也卧着一具尸身,似乎是想逃避、躲藏,但终于还是被人刺死。
  也是一杆红旗当胸插入,南宫平俯下身来,扶起此人的尸身,心头突地一动,只觉此人身上犹有微温,他试探着去推拿此人的穴道,既无中毒的征象,穴道也没有被人点正,那么如此多人为什么会眼睁睁地受死?难道这么多人竟无一、人能还击一招?
  又是一阵惊恐的疑云,自南宫平心头升起,突觉怀中的尸身微微一阵颤动,南宫平心头大喜,轻轻道:"朋友!振作些!"
  这"红旗镖客"眼帘张开一线,微弱地开口道:"谁?......你是谁?"
  南宫平道:"在下南宫平,与贵镖局有旧,只望你将凶手说出......""他言犹未了,这"红旗镖客"面容突又一阵惨变,喃喃道:"南宫平......南宫......完......了......完了......"
  南宫平大惊道:"完了!什么完了!"只见这"红旗镖客"目光呆呆凝注着屋角,口中只是颤声道:"完了......完......"
  "了"字还未说出,他身躯一硬,便永生再也无法言语。
  南宫平黯然长叹一声,忍不住回首望去,只见那屋角竟是空无一物,他凝目再望一眼,才觉得那里似乎曾经放过箱子木器之类的东西,但此刻已被人取去。
  "劫镖!"这一切看来都是被人劫了镖的景象,但这一切景象中,却又包涵着一种无法描摹的神秘而又恐怖的意味。
  南宫平心念闪动,却也想不出这最后死去的一个"红旗镖客"临死前言语的意义,"难道此事与'南宫世家'有什么关系?"
  一念至此,他心中突然莫名所以地泛起一阵寒意。
  回首望去,只见叶曼青亦已来到他身后,满面俱是沉思之色,口中沉吟道:"南宫......完了......"忽然抬起头来,轻轻道:"这'红旗镖局'可是常为你们家护送财物么?"
  南宫平颔首道:"不错。"
  叶曼青道:"那么他们这次所护之镖,大约也是'南宫世家'之物,所以他被人劫镖之后,在惭愧与痛苦之中,才会对你说出这样的话来。"
  南宫平沉思半晌,竟然长长叹息了一声,意兴似乎十分落寞。
  叶曼青道:"你叹什么气呢?'南官世家'即使被人劫走一些财物,也不过有如沧海之一粟,算得了什么。"
  这句话中本来有些讥讽之意,但她却是情不自禁,诚心诚意他说出来的,无论多么恶劣尖刻的言语,只要是出自善意而诚恳之人的口中,让人听来,其意味便大不相同。
  南宫平叹道:"我哪里会为此叹气。"但面上泛起一丝苦笑,接着道:"有些道理极为简单明显之事,我却偏偏要去用最最复杂困难的方法解释,岂非甚是愚蠢?"
  叶曼青嫣然一笑,突听门外响起一片狗吠声,声音之威猛刚烈,远在常狗之上。
  接着,门外金光一闪,一条满身金毛闪闪生光、身躯如弓、双目如灯、短耳长鼻、骤眼看来宛如一匹幼马的金色猛犬,急步走入房中。
  这条猛犬不但吠声、气度俱与常大大不相同,颈圈之上,竟满缀黄金明珠,虽不住俯首在地上嗅闻,但顾盼之间,却仍有犬中君王之势。一个鹰目鹞鼻、目光深沉的黑衣人,手中挽着一条黄金细链,跟在这猛大之后,此人气度虽亦十分阴蛰机警,但一眼望去,反似一名犬奴。
  门外人声嘈乱,议论纷纷,但都在说:"想不到这西河名捕'金仙奴'今日居然会来到洵阳,有他在此,这件劫案大约已可破了。"
  黑衣人目光扫了南宫平、叶曼青两人一眼,双眉微微一皱,回首道。林店东,在我未来之前,你怎能容得闲杂人等来到这里!"黑衣人冷"哼"一声,沉下脸来,叶曼青见这金色猛犬生相如此奇特,忍不住要伸手抚摸一下。哪知她手掌还未触及,这猛犬突地大吼一声,满身金毛,根根竖立。黑衣人变色遣:"邻女子快些退后,你难道不要命了么?"
  叶曼青柳眉一扬,只觉南宫平轻轻一拉她衣袖,便不禁将已到口边的怒喝压了回去,只见黑衣人已俯下身子,轻拍着这猛大的背脊,道:"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他们再也不敢碰你的了。"神态间也宛如奴才伺候主子一般。
  那猛犬口中低吼了两声,犬毛方自缓缓平落,黑衣人霍然站起身来,厉声道:"你两人是谁?还站在这里作甚?"
  叶曼青冷冷道:"我站在这里你管得着么?"
  黑衣人冷笑一声,道:"好个无知的女子,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竟敢妨害我的公务。"
  叶曼青亦自冷笑,一声,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左右不过是条小狗的奴才而已。"
  她语声甚是高朗,门外众人听来,俱不禁面色大变,暗暗为她担心。
  原来这条黄金猛犬,名叫"金仙",不但凶猛矫健,普通武林中人,几难抵挡它一扑之势,而且嗅觉最是灵异,无论什么凶杀劫案,只要它能及时赶到,就凭一点气息,它便必定可以追出那些凶手或盗贼的去向及藏匿之处。
  多年来被它侦破的凶案,已不知凡儿,犬主黑衣人"金仙奴",竟也因大而成名,成为北六省六扇门中最有名的捕头。
  只是他虽是人凭犬贵,而且自称"金仙奴",却最忌讳别人提到此点,此刻叶曼青在无意中如此尖锐地刺到他隐痛之处,刹那问他本已苍白的面容便已变得一片铁青,回首大喝道:"来人呀,替我将这女刁民抓下去!"
  叶曼青仰天冷笑数声,道:"本应狗是人奴,此刻却变了人是狗奴......嘿嘿,嘿嘿。"右掌突地一抬,目光冰冷冷地凝注着已自冲入门内的四个手举铁尺锁链的官差身上,道:"你们若有谁敢再前进一步,我立刻便将你们毙在掌下。"
  黑衣人"金仙奴"双眉一扬,暗中松开了掌中所挽的金键,道:"真的么?"
  话声未了,南宫平已横步一掠,挡在叶曼青身前,道:"且慢!"
  黑衣人抬眼一望,只见面前这少年容颜虽然十分憔悴,但神色间却自有一种清华高贵之气,手掌不禁向后一提,那猛犬也随之退了一步,他方才本有放犬伤人之意,此刻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沉声道:"你是什么人?难道也和这女......"
  南宫平微微一笑,截口道:"在下久闻阁下乃是西河名捕,难道连忠好善恶之分部分不清楚?"
  金仙奴道:"凶杀之场,盗窃之地,岂有忠诚善良之人!"
  南宫平面色一沉,道:"那么金捕头是否早已认定了在下等不是主谋,便是共犯,在下等在此间,便是专门等着金捕头前来捉拿于我?"
  金仙奴四望一眼,只见到窗外的人群,都在留意着自己的言语,冷"哼"一声,道:"此刻虽尚不能决定,但片刻后便知分晓了。"手掌一松,俯身一拍,道:"金老二,要再麻烦你一次了。"
  金链一脱,那名犬"金仙"便有如飞矢一般直窜出去,眨眼之间,便在这前后左右,大小四间房中绕了一圈,昂首低吠了三声,突地窜到南宫平及叶曼青足下,唉了两嗅,突又窜开,以方才的速度,又在前后四间房中绕了一。圈,昂首低吠三声,竟又绕着墙壁四下狂奔起来,越奔越缓。
  金仙奴面上本是满带骄傲自信之色,但等到"金仙"第二次绕屋狂奔时,便已露出焦急、奇怪之意,"金仙"每奔一圈,他焦急奇怪之意便更强烈几分,到了后来他额上竟似已沁出汗珠,情不自禁地随着"金仙"绕屋急行,终于越行越缓,额上的汗珠却越流越急,口中喃喃道:"老二,还没有寻出来么?老二,还没有......"
  叶曼青仰首望天,冷冷一笑,却见那名犬"金仙"突地停下步子,转向门外走去,门外众人目光俱都凝注在这条名大身上,此时立刻让开一条道路。
  金仙奴长长松了口气,得意地斜瞟南宫平及叶曼青一眼,沉声道:"兄弟们,休要让这两人走了。"大步随之走去。
  南官平轻轻道:"他若是真的能察出这凶案的凶手,我倒要感激他了。"
  叶曼青道:"跟去。那四个官差一抖铁链,道:"哪里去?"
  叶曼青身形一转,手掌轻轻拂出,只听一连串"叮铛"声响,那四个官差掌中的铁尺锁链已一起掉在地上。
  他们四人几曾见过这般惊人的武功,四个人一起为之怔住,眼睁睁地望着南宫平与叶曼青走出门外,谁也不敢动弹一下。
  只见那猛犬"金仙"去到院中,略一盘旋,突然一挫、一跃,跳过了院墙,金仙奴毫不迟疑地随之掠过,"金仙"已在这院中的房门外狂吠起来。
  金仙奴神情紧张,回首大喝道:"这院里住的是什么人?"
  此刻众人已涌到院中,听到这一声呼喝,不约而同地一起转身望去,南宫平与叶曼青亦己缓步而来,恰巧迎着数十道惊讶的目光。
  金仙奴喝道:"果然就是你两人住在这里!"
  叶曼青道:"住在这里又怎样?"
  金仙奴道:"那么你就是劫财的强盗,杀人的凶手。"
  人群立刻哗然,那林姓店东一连退了三步,谁也不敢再站在两人身侧。
  南宫平沉声道:"阁下的话,可是负责任的么?"
  金仙奴道:"十余年来,在我金仙奴手下已不知多少凶手盗贼落网,不曾有一件失误,你两人还是乖乖束手就缚的好。"
  南宫平目光一瞥那犹在狂吠不已的猛大,突地想起了那贪财的神秘老人"钱痴",面色不禁为之一变,赶上几步一掌推开了房门,只见房中空空,哪里还有那老人的影子!
  金仙奴哈哈笑道:"你同党虽然早已溜走,但我只要抓住了你,何愁查不出你同党的下落。"手掌一反,自腰间扯下一条链子银枪,道:"你两人可是还想拒捕么?"手腕一抖,将鞭抖成一线,缓缓向南宫平走了过去。
  本自立在院中的人群,一起退到了院外,林店东更是早已走得不知去向,南宫平双眉一皱,道:"阁下事未查明,便......"
  金仙奴道:"有了我'金仙'的鼻子,还要再查什么?"
  银光闪处,搂头一鞭向南宫平击下,叶曼青只怕南宫平病势未愈,娇叱一声,方待出手,只听身后一阵劲凤,方才还在昂首狂吠不已的猛大"金仙",此刻竟无声无息地向她扑了过来,来势之疾,丝毫不亚于武林中的轻功高手。
  这猛犬本来就十分高大,双足人立,白牙红舌,恰巧对准了叶曼青的咽喉,四下人群惊喟一声,眼见如此清丽的女子,刹那间便要伤在森森犬齿之下。
  叶曼青身形一侧,无比轻灵地溜开三尺,她这种身法几乎已和轻功中最称精奥的"移形换位"之术相似,哪知这猛犬"金仙"竟能如影附形般随之扑来,两条前足,左右闪动,宛如武夫掌中的两柄短剑,未至敌身,先闪敌目,叶曼青暗暗惊忖道:"难怪此犬能享盛名,身手看来真比一般练家子还要矫健灵活几分。"
  她本无伤及此犬之心,此刻心中更有些爱惜,左手一挥,闪电般拍在"金仙"头顶之上,轻叱道:"退下去!"拧腰一转,只见南宫平虽是大病初愈,但对付"金仙奴"掌中的一条银鞭,仍是绰绰有余,他以无比巧妙的步法闪动身形,那条虎虎生风的银鞭,根本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众人此刻又是大惊,又在暗中窃窃私语:"这少年男女两人,看来当真就是那边凶杀劫案的凶手,否则他们怎会有这样的武功。"但等到"金仙"第二次往叶曼青身上扑去时,他们却又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叶曼青轻叱道:"畜牲!"回身一掌,这次她掌上已用了四成真力,哪知"金仙"低吠一声,竟避了开去,伏在地上,虎虎作势,似是不将叶曼青咬上一口,便绝不放手似的。
  突听一阵嘈乱的脚步声,院外已奔来数十名官差,有的手持红樱长枪,有的拿着雪亮钢刀,南宫平双眉微皱,闪身避开了金仙奴一招"毒蛇寻穴",沉声道:"你若再不住手,将事情查办清楚,莫怪......"
  语声未了,突听一声厉喝:"住手!"
  喝声有如晴天霹雳,已使众人心头一震,喝声未了,又有一阵疾风自天而降,一柄枪尖缚着一面血红旗帜的乌杆铁戟,"唰"地一声,自半空中直落下来,笔直地插入院中的泥地里,长达一丈的铁杆,入土几有三尺!
  金仙奴一惊住手,转身奔人院中,只听远处一个苍老洪亮的声音道:"金捕头,凶手已查出了么?"
  说到最后一字,一个银髯自发、高颧阔口的华服老人,已有如巨雕般带着一阵劲风掠入院中,金仙奴满面喜色,道:"司马老镖头来了,好了好了......"回身一指,"凶手便在那里!"
  华服老人目光随着他手指望去,面上突地现出怒容,沉声道:"凶手便是他么?"
  金仙奴道:"不错,但除了这男女二人之外,似乎还有共谋......"·华服老人突地大喝一声:"住口!"
  金仙奴为之一怔,后退三步,华服老人已向南宫平迎了过去,歉然笑道:"老夫一步来迟,倒叫贤侄你受了冤枉气了。"
  南宫平展颜一笑,躬身长揖了下去,道:"想不到老伯今日也会来到此间......"
  华服老人伸手一拉他臂膀,面上笑容一敛,回首道:"金捕头,请过来一趟。"
  金仙奴既觉惊奇,又觉茫然,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掌中的银鞭低低垂在地上,像是条死蛇似的。
  华服老人道:"你说的'凶手'就是他么?"
  方才那等骄狂的两河名捕,此刻似乎已被这华服老人的气度所慑,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华服老人沉声道:"若是你以前的办案方式,也和这次一样,倒真叫老夫担心得很。"
  金仙奴瞧了那猛1"金仙"一眼,这条猛大自从见到这华服老人后竟亦变得十分温驯,金仙奴讷讷道:"晚辈也不敢深信,但事实......"
  华服老人冷笑一声,道:"事实?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他语声微微一顿,接口道:"他便是当今'南宫世家'主人的长公子,武林第一名人'不死神龙'的得意门徒南宫平!"
  过几句话说得声节铿锵,金仙奴面色一变,目光开始发愣地望向南宫平。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这本是......"
  "是"字尚未说出,已见一道乌光自人群中击来,南宫平身形一闪,华服老人大喝一声,举手一掌,将那道乌光击得斜开一丈,双肩一耸,向人群中飞掠而去。叶曼青一言不发,纤掌一穿,也向人群中掠去,恰恰和华服老人不差先后同时到达了暗器射出的方向。
  那猛犬"金仙"竟也跟在华服老人身后,人群一阵骚乱,华服老人与叶曼青同时落到地上,同时四望一眼,但见人头拥涌,人人俱是满面惊慌,哪里分辨得出谁是发射暗器之人!
  两人一起微皱眉头,转过身来,叶曼青微微一笑,道:"老前辈可就是人称'铁戟红旗震中州'的司马老英雄么?"
  华服老人造:"不错。"目光上下一扫,接道:"姑娘可就是名满江湖的'孔雀妃子'么?"
  叶曼青含笑摇了摇头。
  突听人群中一个长衫汉子,手指外面,喊道:"走了走了......"他喘了口气,惶声接道:"方才我亲眼看到他射出暗器,但不敢说,哪知他乘着......"
  华服老人司马中天及叶曼青,不等他将话说完,早已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如飞掠去。
  这长衫汉子目光中闪着一丝诡笑,悄悄自人群中退了开去,只见面前人影一花,南宫平已挡在他面前,冷冷道:"朋友这就要走了么?"
  长衫汉子怔了一怔,南宫平道:"我与朋友你无冤无比,素不相识,你为何无端要以暗器伤我?"他缓缓伸出手掌,掌上握着一方丝中,丝中上赫然竟有一只乌光炽炽、前尖后锐、似针非针、似梭非梭,形式极为奇特的暗器。南宫平接道:"如此绝毒的暗器,如非深仇大敌,为何轻易施用?"
  长衫汉子神色骤变,道:"你说什么,我......我全不知道。"
  突地举手一掌,向南宫平直击过去!
  南宫平冷笑一声,微一闪身避过,长衫汉子似也欺他体力太弱,进身上步,又是一掌。
  哪知他这一掌招式还未用到,忽觉身后衣领一紧,他大凉之下,回目望去,只见"铁戟红旗震中州"面寒如水,立在他身后喝道:"鼠辈,竟敢在老夫面前弄鬼!"
  双臂一振,竟将此人从地上举了起来,远远抛了出去。
  南宫平暗叹一声,忖道:"这老人到了这般年纪,怎地生性还是如此火爆,如将此人摔死,怎么还查得出他的来历。"他大病初愈,真力未复,虽有救人之心,却无救人之力。
  就在这刹那之间,突地又有一条人影,电射而来,随着那被司马中天掷出的长衫汉子的去势,将之轻轻一托,同时掠开一丈,眼见已将撞上对面的屋檐,身形倏然一翻,将掌中的长衫汉,随手抛回。
  "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不由自主,一把将之接住,叶曼青却已亭亭玉立在他身前。
  司马中天道:"姑娘好俊的轻功,莫非是食竹女史丹凤仙子的门下么?"
  叶曼青盈盈一笑,道:"老前辈神目如电,晚辈叶曼青正是丹凤仙子的门下。"
  司马中天哈哈笑道:"姑娘身法轻灵有如凤舞九天,除了丹凤仙子外,谁有如此弟子。江湖之中,新人辈出,人人俱是一时俊杰,真教老夫高兴得很。"将掌中的长衫汉子,轻轻放在地上,只见此人早已面色如上,气息奄奄。
  南宫平一步赶来,俯身道:"朋友,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受了何人指使而来暗算于我?只要朋友说出来,我绝不会难为于你。"
  长衫汉子接连喘了儿口气,目光四望一眼,面上突地露出惊恐之色,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金仙奴讪讪地走了过来,道:"小的倒有叫人吐实的方法,不知各位可要我试一试?"
  司马中天冷"哼"一声,道:"此人定不会与劫案有关,你大可放心好了,世上强盗笨人虽多,但却也不会有人愚蠢至此,犯下巨案还等在这里,至于别的事么......哼哼,不劳金捕头你动手,老夫也自有方法问得出来。"
  金仙奴愕了半晌,面上神色,阵青阵红,突地转身叱道:"谁叫你们来的,还等在这里干什么?"那些差役对望一眼,蜂涌着散了。
  司马中天冷冷一笑,突地出手如凤,捏住了那长衫汉子肩上关节之处,沉声道:"你受了谁的指使,快些从实说出。"话犹未了,这长衫汉子疼得满头冷汗,但仍然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司马中天浓眉轩处,手掌一紧,这汉子忍不住呻吟出声来。
  南宫平微喟一声,道:"他既不肯说出,我也未受伤损,不如算了。"
  司马中天道:"贤侄,你有所不知,南宫世家,此刻正遇着重重危难,此人前来暗算于你,幕后必有原因,怎能算了。"
  南宫平微微变色道:"什么危难?"
  司马中天长叹一声,眉字问忧虑重重,道:"此事说来话长,幸好贤侄你已在启程回家......唉,到时你自会知道了。"
  南宫平更是茫然,不知道家里究竟生出了什么变故,双眉一皱,垂下头去,俯首沉思了半晌,忽见一缕淡淡的白气,自地面升起,瞬即弥布众人脚底。
  他心头一动,拾首只见红日当空,转念间不觉大惊喝道:"雾中有毒,快退!"
  身形一转,连退数步,司马中天微微一愣,道:"什么事?"手掌不觉一松,那长衫汉子目光一亮,奋起余力,在地上连滚数滚,滚入了那淡淡的白雾中。
  人群一乱,司马中天厉叱一声:"哪里逃?"飞快地追了过去。
  南宫平微一顿足,道:"快离此院,迟则生变。"
  叶曼青伸手一托他肩膀,轻轻掠上屋脊,放眼望去,只见那长衫汉子似乎已混入了杂乱的人群中。
  司马中天长髯飘拂,游鱼般在人群中搜寻着,金仙奴又提起了那条金链,但链上的猛大"金仙",竞已不听他的指挥,低顺着跟在司马中天身后。
  叶曼青轻轻道:"你留在这里,我去帮着司马老镖头将那人抓回。"
  南宫平叹道:"不用了,此人的来历,我已知道了,想不到的是,这班人竟在短短一段日子里,便已将势力分布如此之广。"
  叶曼青茫然道:"什么人?"忽见南宫平面色又自一变,顿足道:"不好。"转身一掠,但气力不济,险些跌倒。
  叶曼青纵身扶住了他肩膀,问道:"你要到哪里去?唉!有些事你为什么总是不肯明白告诉我?"
  南宫平叹道:"此事之变化究竟如何,我也猜测不到,但......唉,我此刻但愿能插翅飞回家里......"他心头忽然生出警兆,仿佛有许多种灾难已将降临到他和他家人身上,想到那"风雨飘香牌"的党羽势力分布如此之迅速,他心中忧虑不觉更深。
  叶曼青幽幽一叹,道:"你要回家了么?"
  南宫平道:"你......你......"
  叶曼青眼波一亮,道:"你可是要我陪你回去?"
  南宫平黯然点了点头,心头很是紊乱,除了对自身隐藏的忧虑外,又加了一份儿女情丝的困挠。
  叶曼青喜道:"那么,我们快走。"拉起南宫平,飞快地掠去,只要有南宫平和她在一起,其他的事,她便都不再放在心上,这就是女子的心,大多数女子的心里,仅有足够的地方容纳爱情,别的事全都容纳不了。
  白雾渐浓,人群由乱而散,"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双拳紧握,满面怒容,他一生闯荡江湖,却不料晚来屡生巨变,而此刻竟被一个江湖小卒自手掌中逃脱,他心中既是气恼,又觉惊异,回首望处,金仙奴犹自立在他身后,发愕地望着他,那猛大"金仙",也柔驯地依在他脚边。
  他轻叹一声,拍了拍"金仙"的头顶,道:"江湖风险,金捕头,你难道还不想退休么?"
  全仙奴垂下头去,讷讷道:"晚辈......"
  司马中天道:"这条狗,你也该送回去了。"
  金仙奴道:"金仙跟着我十余年,我......我实在......"
  司马中天叹道:"人生无不散的筵席,何况......你可知道它的主人此刻比你还需要它。"他此刻只觉心中一片萧索,心中的豪气,体内的真力,却似已随风消失在这奇异的浓雾中。
  金仙奴垂手木立了半晌,只见迷朦的雾气中,突地现出了五条人影,一个娇柔的语声轻笑着道:"司马前辈,你老人家还认得我么?"
  司马中天凝目望去,只见一个明眸流波、巧笑嫣然的玄衫美妇姗姗走过来,大喜道:"老夫老眼未花,怎会不认得你,呀......好极好极,石世兄也来了,龙飞呢?他到哪里去了,你至今还未见着他?"
  嫣然巧笑的正是郭玉霞,她笑容未敛,轻叹一声,道:"我......我到处找他,但是......唉,这都怪我,也许是我不知不觉地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否则......,唉,他怎么会......"她笑容终于完全消失,换了无比幽怨的神色。
  司马中天浓眉一皱,道:"素素呢?莫非跟他在一起?"
  郭玉霞轻轻点了点头,司马中天道:"咳,这孩子。"
  立在郭玉霞身侧的,除了面容木然的石沉外,便是那气度从容、神态潇洒的"万里流香"任风萍,此刻他轻咳一声,道:"这位莫非就是名震天下的'铁戟红旗'么?在下任风萍,拜见老前辈。"
  司马中天道:"任风萍......哦,好极好极,不想今日竟能见着任大侠。"目光一转,忽见远远立在他三人身后,有如奴仆一般的,赫然竟是昔年镖局中的巨头,"七鹰堂"中的翠、黄双鹰,不禁一步赶了过去,大喜道:"黄兄、凌兄,你们难道不认得你这老兄弟了么?"
  哪知"黄鹰"黄今天、"翠鹰"凌震天两人对望了一眼,竟似完全不认得他似的,木立当地。
  司马中天呆了一呆,干咳道:"黄兄、凌兄......"黄今天、凌震天仍是不言不动,面上一片木然。
  司马中天大喝道:"黄兄......"突地狠狠一跺脚,大声道:"红旗镖局与七鹰堂虽是同行,走的却是两条路,想不到你兄弟气量竟是这般狭窄。"
  凌震天、黄今天仍然有如未闻,郭玉霞、任风萍对望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石沉却不禁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
  郭玉霞轻轻一拉司马中天衣角,附在他耳畔,轻轻道。
  "司马前辈,有些朋友交不交都没有什么关系,你老人家说是么?"
  司马中天大声道:"极是极是,有些朋友交不交都没有关系。"
  郭王霞秋波一转,道:"呀,你看这条狗多么神气,想来必定就是那条大名鼎鼎的'金仙'了。"
  金仙奴躬身一礼,道:"在下金仙奴,夫人如有差遣......"
  司马中天突地一拍手掌,道:"我险些忘了告诉你,平儿也在这里!"
  郭王霞道:"南宫五弟么?"
  司马中天道:"正是。"
  转目望去,白雾似已渐稀,但院中却空无人迹,司马中天大声呼道:"平儿,平儿......"
  郭王霞轻轻一笑,道:"只怕他已走了。"
  司马中天诧遣:"走了?"
  郭玉霞道:"最近老五不知为了什么,一看到我和三弟,就远远避开,其实......唉!他即使做了什么错事,我们同门兄弟,难道还不能原谅他么!"她语声微顿,幽幽叹道:"这孩子......又聪明,又能干,什么都好,我只望他将来能成一番大事业,哪知他......唉!"
  司马中天双目一张,道:"他怎样了?"
  郭王霞道:"唉,他到底年纪轻,为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竟不惜犯下众怒,为了梅冷血,他竟将'飞环'韦七韦老英雄都杀死了。司马中天既惊且怒,大喝道:"真的?"
  郭玉霞垂首长叹一声。
  任风萍摇头叹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唉!"
  司马中天双拳紧握,喃喃道:"南宫世家已是岌岌可危,他还要如此做法,他还要如此做法......"目光一抬,恨声道:"你可知道那姓梅的女子,拿着他的信物汉玉,将自此以北,西安附近许多家南宫分店中可以提调的银子全都取去了?"
  郭玉霞目光轻轻膘了任风萍一眼,瞬即做出茫然的神色,惊道:"真的么?"
  司马中天道:"十数万两银子,在南宫世家看来,本非大事,但此刻......唉!"
  四望一眼,长叹着垂下头去。
  郭玉霞秋波闪动,道:"难道南宫世家已遇着非常之变么?"
  司马中天道:"非常之变,非常之变......大厦将倾,大厦将倾......"
  突见一条黑衣劲装、背插红旗的大汉,发舍蓬乱,神色败坏,狂奔而入,"卟"地跪到地上,胸膛起伏,喘着气道:"总镖头,不好了......"
  司马中天面色大变,厉声道:"什么事?"
  那黑衣劲装的"红旗镖师"接口道:"武咸、张掖、古浪、永登、新城、兰州六处的八家南宫店铺,一共卖了一百四十万两银子,小的们换成珠宝,方自运到秦安,就......就......"
  司马中天须发皆张,跺足道:"就怎地了?"
  黑衣大汉道:"就无影无踪地被人劫走了,除了小的因为在前面探路,其余的兄弟,全都,全都......被咱家自己的红旗插入要害死了,看情形他们似乎连手都没有还出一招。"
  他话未说完,"铁戟红旗震中州",已大喝一声,晕倒在地,犹未散尽的白雾,缭绕在他苍白的须发之间。
  郭玉霞、任风萍面上竟也是一片惊骇之色,仿沸对这惊人的劫案也全然不知道。
  过陕西,人鄂境,自洵阳,过白河,至堰城,一路上俱是野店荒村。
  残阳已落,堰城郊外的一个小小村落里,炊烟四起,正是晚饭时分,五、六个楼衣赤足的汉子,正在这村里仅有的一个小吃食摊子前,花一文钱买些花生,花两文钱买些炊饼,三文钱沽些白酒,四文钱秤两肥肉,箕踞在长凳上,就着肥肉花生,吃口炊饼,饮口白酒,谈论着天南地北,以及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锅里的肉汤沸腾着,小摊的主人满意地望着面前的这些吃客,偶然慷慨地多切一片猪头肥肉,换取两旬奉承的言语。
  突然,有人目光一亮,轻轻道:"看,好漂亮的一对人物,老板,看来你的大买卖要上门了。"
  老板目光一转,只见道路上大步行来一双少年男女,神情问虽然带着些疲倦惟淬,但气度却仍是潇酒而高贵的。卑微的老板咧嘴一笑,低语道:"人家才不会照顾到这里,我看你们......"
  哪知他话还没有说完,这一双少年男女已笔直向他走了过来,那青丝翠衫、姿容如仙的少女,自怀中取出四枚制钱,轻轻道:"买四文钱的饼。"所有的人一起呆住了。
  这四枚制钱是一条红色的丝织编住的,发呆的老板呆了半晌,赶紧包起一大片烙饼。
  翠衫少女接了过来,轻轻道:"堰城快到了吧?许多张嘴已一起开口道:"就在前面。"
  翠衫少女轻轻道了谢,急急走了,过了许久,这些发愕的汉子才纷纷议论起来,而且看样子还要再议论几天。
  翠衫少女将烙饼分成两半,大的一半,递给了那沉默、憔悴,但却十分英俊的少年,轻笑道:"想不到吧,四文钱可以买这么多饼。"她撕了一小块,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仿佛在咀嚼着贫穷的滋味。
  那少年垂首望着手里的饼,神色黯然叹道:"那四枚制钱,你本不应拿出来的。"
  翠衫少女轻轻一笑,道:"为什么?我又不是偷来抢来的。"
  少年道:"我知道那必定是你心爱的东西,但是我......"
  翠衫少女嫣然道:"不要多说了,快吃了它,你可知道你现在最需要吃东西,好有力气赶路,到了堰城,我们就可以到你家店铺里去拿。两匹马,一定还要多带些银子。"
  少年感激地长叹一声,忽然轻轻道:"这些天,假如没有你,我......我......唉!"
  翠衫少女的一双秋波,骤然明亮了起来,像是两粒方被洗过的明星,因为她目中的阴霾,此刻已被情感的雨露洗净。
  堰城!夜市灯光通明,他们走上夜街,寻找着红黑交织的颜色,询问着:"你可知道'南宫世家'的店铺在哪里?"
  "呀!南宫世家么,这城里本来有一家粮食店是他们家的,但是几天前却已盘给人了,店里的伙计,也早都星散!唉,真奇怪!"
  别人俱在奇怪,南宫平心中更是何等地惊惶而焦急。
  翠衫少女也愕了许久,但她瞧了瞧她身旁的少年,便又嫣然笑道:"这有什么奇怪,说不定南官老爷又不想再做生意了。"她拉着那少年走出堰城,一面还笑道:"我真想去偷他一票,以后再加倍去还,可是......可是我又没有这份胆子。"
  她的柔笑,她的慰语,却始终解不开那少年的紧皱的双眉。
  他心中不住地暗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无法猜测,更无法解释。苍穹昏暗,夜色低沉,他只觉寒生遍休,抬头望处,只见一堵山影,横亘在凄迷的夜色中,似乎已与苍穹相接,他暗中调息一遍,自觉尚有余力登山,胸膛一挺,当先走去。
  他身侧的翠衫少女一颦双眉,轻轻道:"你身子还未完全复元,只怕......"
  这少年道:"无妨。"
  翠衫少女道:"你自信可以越过去么?"
  少年不作答,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翠衫少女道:"你师门的内功,果然不同凡响。"展颜一笑,道,"上山去最好了,清风明月,山花野草,都是不要花钱的东西。"
  这少年忽然长叹一声,缓缓道:"但愿天下富贵人,都能尝一尝贫穷的滋味......"
  横亘在堰城郊外的山头,便是武当山脉,此处距离天下武术名门"武当派"的所在地"武当主岭"虽仍不近,但山势雄峻。
  已不失名山之气概。
  夜色深沉,名山寂静,在一处向阳的山岭上,重拂的山藤间,却突地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一个少大的声音轻轻道:"这世界有时看来那么辽阔,有时看来却又那么窄小,有时看来是那么喧闹的拥挤,但此刻......天地间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一双纤纤玉手,缓缓自山藤间穿出,山风乘势吹开了重拂的山藤,膝胧的星光便笔直地映入了山藤后的洞窟,映在一张冷艳而清丽的面庞上。
  她身上的衣衫,被星光一洗,更见苍翠,微颦的双眉,似愁似喜,她明亮的秋波,半带羞涩,终于轻轻转到她身后的少年身上......南官平斜倚着潮湿的山壁,不知在想什么,他和叶曼青之间的距离,似乎很近,又似乎颇为遥远。
  他已感受到叶曼青的娇羞与喜悦,因之他十分不愿说话。
  叶曼青星眸微阖,轻轻又道:"你看,这山藤就像是珠帘一样,这山岭也像一座小楼,小楼珠帘半卷,确是一处风景绝佳的所在。"
  南宫平轻轻苦笑一声,仍然默无一语。
  叶曼青道:"你倦了,我们真该好好歇息一下......"一阵长久的静寂,突听南宫平腹中"咕噜"一声,叶曼青轻笑道:"呀,你又饿了。"
  她伸手一掏,竟又从怀中掏出一角烙饼,道:"给你。"
  南宫平只觉一阵感激堵住喉咙,讷讷道:"你...你没有......"
  叶曼青道:"这两天我吃得大多了。"垂首一笑,接道:"我知道你不肯一个人吃的。"边说边将烙饼分成两半。
  南宫平接了过来,缓缓咀嚼,只觉这烙饼的滋味既是辛酸,又是甜蜜,若非多情人,又怎能尝得到这其中的滋味。
  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此刻咽下肚里的,究竟是烙饼,抑或是感激与叹息。
  叶曼青一笑道:"难怪那秃顶老人会变成财迷钱痴,原来金钱真的重要得很......"语声一顿,皱眉道:"你看那劫案,会不会就是他干的?"
  南官平道:"以他一人之力,怎能在片刻间杀死那些红旗镖局的镖师?"
  叶曼青道:"那么,他为什么会偷偷跑掉呢?"
  南宫平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叶曼青长长叹息道:"无论多么聪明的人,也无法猜到别人的心事,那秃顶老人所说的话,的确有些道理。"忽觉南官平一把拉住她手腕,道:"噤声!"
  只听一阵大笑之声,自上传来,自远而近,一人边笑边道:"我若没有重大的事,怎敢随意阻拦四位道长的大驾?"
  叶曼青面色一变,轻轻道:"你听这口音像是谁的?"
  南宫平毫不思索,道:"钱痴!"这口音满带山西土腔,入耳难忘。
  叶曼青道:"他怎么也到了这里......"
  南宫平道:"嘘......"
  听见另一严肃沉重的口音道:"贫道有要事急待回山,施主若有什么话,就请快些说出。"
  钱痴道:"我一路跟在道长后面,已有两日,为的就是要寻一个隐秘的说话之地。"
  对方那人似乎愕了一愕,方自道:"上面那片山岭如何?"
  钱痴道:"好极好极,就是上面那片山岭好了。"
  南宫平、叶曼青心头一懔,屏住声息,只听嗖然几道清风声,掠上山岭。
  两人不由自主地自垂拂的山藤间向外望去,只见四个青袍白袜、乌簪高髻、腰下佩着长剑、背后斜背着一双黄布包袱的道人,这霎那之间,已立在他们洞窟外的一片岩上。
  那"钱痴"腋下仍然紧紧挟着那只麻袋,带着满面得意的诡笑,站在道人们对面,要知外明里暗,加以山藤颇密,南宫平与叶曼青虽可望见他们,他们却看不到南宫平。
  四个青袍道人,年龄俱在五旬开外,神情更都十分严肃沉静,显见俱都大有来历,其中一人紫面修须,神情尤见威猛,此刻浓眉微皱,道:"施主的话,此刻已可说出了吧?"""钱痴"举手一让,笑道:"坐,请坐。"自己先已盘膝坐了下来。
  紫面道人道:"贫道们平生不喜与人玩笑。"
  "钱痴"笑容一敛,道:"时间便是金钱,我也没有与人玩笑的工夫。"
  四个青袍道人对望一眼,盘膝坐了下去,一个面色阴沉的道人手掌一翻,悄悄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冷冷道:"施主究竟有何见教?"
  "钱痴"目光一扫,道:"此刻仿佛已近三更,是么?"
  紫面道人"哼"了一声,"钱痴"已接口道:"前夜三更......"
  他方自说出四字,四个青袍道人已自面色大变,齐声叱道:"你说什么?"四双手掌,齐地握住了腰畔的剑柄。
  南宫平心头骇然一动,只听"钱痴"哈哈笑道:"前夜三更,四位道长大展身手之际,只怕再也不会想到,还有人正在作壁上观吧!"
  他语声微顿,不等别人答话,又道:"但我事先亦是再也不会想到,施辣手、劫镖银的蒙面客,竟会是名闻天下,领袖武林,堂堂正正的'武当派'门下,更不会想到居然是真武顶'玄真观'的护院真人,'武当四木'!"
  叶曼青听到这里,一颗心几乎跳出腔来,只觉南宫平握住白己的手掌,也起了一阵颤抖。武当真人,居然作贼,这当真是骇人听闻之事。
  "钱痴"话声方了,只听一声轻叱,几声龙吟,人影闪动,剑光缭绕,霎眼间这四个青袍道人"武当四木"已将"钱痴"围在中间,四柄精光耀目的长剑,距离"钱痴"的咽喉、脊椎不及半尺,但这奇异的秃顶老人"钱痴"却仍然盘膝端坐在地上,动也不动,神色间安洋已极,缓缓道:"各位还是坐下的好,这岂是刀剑可以解决的事!"
  紫面道人厉声道:"胡言乱语,含血喷人,难道你不信'武当四木',真有降魔伏凶的威力?顿时便能教你血溅当地!"
  "钱痴"冷冷一笑,道:"胡言乱语,含血喷人......嘿嘿,请间四位背后的黄包袱里,包的是什么东西?"
  四柄长剑,剑尖齐地一颤,夜色中只见这"武当四木"的面容,更是大变。
  "钱痴"道:"四位道长俱是大智大慧之人,试想我孤身一人,若非早已准备后着,怎敢面对以剑术武功名闻天下的'武当四木'说出此事,四位今夜若是伤了在下,不出五日,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便都知道一向号称名门正宗的武当派四弟子,嘿嘿,不过也是强盗!"
  紫面道人道:"你纵然说出,却也不会有人相信。"
  "钱痴"仰天笑道:"空穴怎会来风?事出必定有因,武林中人是否有人相信有,多少人相信,道长们也想必清楚得很!"
  他目光环扫一眼,冷冷道:"依我之见,道长们是放下长剑的好。"
  四柄长剑,果真缓缓垂落了下来。
  "钱痴"道:"坐,请坐,凡事俱有商量之处,我'钱痴'又岂是不通情理之人。"
  "武当四木"一起缓缓坐了下来,四人面上,俱是一片惊愕之色,这四人虽有一身足以惊世骇俗的武功,却苦干江湖历练太少。
  "钱痴"道:"我久闻江湖人道:'阳春白雪,紫柏青松,云淡风清,独梧孤桐。'想见'武当四木'必是风标清华的高士,若非亲见,我实也不敢相信竟会做出此事,想来四位必定也是初次出手,是以十分紧张,否则以四位的耳力目力,必定早已发现了我这壁上观客!""武当四木"目光凝注,默不作答,但神色之间显已默认。"钱痴"微微一笑道:"四位既是初次出手,我也不愿毁了四位多年辛苦博来的名声,只要四位能答应我两件事情,我便永远不将此事说出。"
  紫面道人正是"武当四木"之首"紫柏真人",浓眉一皱,道:"什么事情?"
  "钱痴"道:"此事说来并不十分困难,只要......"
  "紫柏真人"突地冷冷截口道:"无论事情难易,只要贫道们力所能逮,均无不可,但施主却不知该如何教贫道们相信施主日后永远不说此事!"
  "钱痴"微一沉吟,道:"这个么......"突地长身而起,左掌护胸,右掌前拳,拇、食两指环扣,其余三指斜斜伸出,微一吸气,身形竟斗然暴长半尺,缓缓道:"我说的话,四位总可相信了吧!"
  南宫平、叶曼青心头一懔,几乎惊呼出声来,只见他神气轩昂,目射精光,当真威风凛凛,哪里还是方才的财迷钱痴!
  "武当四木"面色更是大变,身躯各各一震,紫柏道人道:"前辈难道就是三十年前,在江湖中偶一现身,便已名震天下,盛极之时,却又突然退隐的'风尘三友'其中之一人么?"
  "钱痴"微微一笑,霎眼间便又恢复了方才狠琐的神态,缓缓坐了下去。
  "紫柏道人"长叹一声,道:"前辈既是昔年力荡群魔、连创六恶的'风尘三友',贫道还有什么话说,无论前辈有何吩咐,贫道无不从命!"
  声名赫赫,不可一世,几乎将与"武当派"当代掌门人"空竹道长"齐名的"武当四木",竟会对三十年前,在武林中仅如昙花一现的"风尘三友"如此尊敬畏惧,想当年"风尘三友"盛极之时,声名该是如何显赫!
  南宫平、叶曼青交换了个惊诧的眼色,只听"钱痴"缓缓道:"第一件事,四位请先将背后的包袱解下给我。"
  "武当四木"愕了一愕,面面相觑,紫柏道人终于长叹一声,插剑入鞘,解下包袱,青松、独梧、孤桐三位道长,自也遵命做了。
  "钱痴"道:"包在一起。"
  "武当四木"一起解开包袱,只见珠光宝气,耀人眼目,南宫平、叶曼青心中一惊,轻轻向后退了一些,片刻间四包便已归做一袋。
  "钱痴"一手接过,一面说道:"这些珠宝,可是'南宫世家'交托给'红旗镖局'护送的?"
  南宫平手掌一颤。只听"紫柏道人"颔首道:"不错。"
  "钱痴"双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一字一字地问道:"第二件事,我且问你,你四人究竟为了什么,居然不惜身败名裂,前来抢夺这批珍宝?"
  "武当四木"神色又是一阵大变!
  "钱痴"缓缓道:"此间除我之外,再无别人!"
  紫柏道人目光缓缓四下扫动一遍,夜色凄清,凤吹林木。
  南宫平紧紧握住叶曼青的手掌,两人掌心,俱是一片冰冷。
  只听"紫柏道人"长长吐了口气,道:"群魔岛!前辈可曾听过'群魔岛'这三个字么?"
  "钱痴"霍然一震,道:"群魔岛!"声音中充满惊慑之意。
  紫柏道人缓缓道:"不知若干年前,武林中便已有了'群魔岛'的传说,也不知在若干年前,'群魔岛'便已与......"
  他语声十分缓慢,神情充满戒备,说到这里,突地大喝一声,手掌急扬,一道银光,带着一缕尖锐的风声,破空而出!
  南宫平、叶曼青心头一懔,只见这道人高大的身躯,竟也随着这一道银光斜斜窜了起来。
  银光没人树影,一双宿乌,轻唳飞起,却另有一双宿鸟,自木叶中跌落。
  紫柏道人双臂一振,脚尖轻点,倒掠而回,青松、独梧、孤桐各各在暗中喘了口气,"武当四木"果然名下无虚,数丈外宿乌的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但他们却疏忽了近在飓尺间窃听的人。
  "钱痴"忍不住道:"说下去。"
  紫柏道人定了定神,接道:"也不知在若干年前,'群魔岛'便已与武林中的七大门派订下秘约,'群魔岛'中之人,绝不干涉七大门派中事,也绝不伤害七大门派的弟子,但这七大门派却都要答应为'群魔岛'做一件事,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事情!"
  他轻轻喘了口气,接道:"这秘约在少林、昆仑、崆峒、点苍、峨嵋、华山以及我武当派的掌门以及有数几个人口中,代代相传,也不知道传了多久,'群魔岛'却始终未曾动过这权力,直到......"
  他长叹一声,接道:"直到月余之前,'群魔岛'突地派来传讯使者,令我们只要查出有'南宫世家'的财物经过武当数百里周围以内,武当使要派人劫下,还要将护送财物之人、以他们自身所带信物标志杀死,至于那些财物,却可任凭我们处置。"
  "钱痴"目光闪动,缓缓道:"南宫世家虽然已有百余年的基业,但除了与镖局接触外,从未听过与武林中人有任何来往,怎地会跟'群魔岛'有了仇怨呢?"
  紫柏道人叹道:"贫道们也都十分奇怪,想那'群魔岛'与七大门派订下这秘约已有若干年,一直未曾使用权力,想必是对此极为看重,哪知他们此刻却用来对付与武林毫无关连的'南宫世家',只是敝派掌门人为了遵守前约,又实在不愿与'群魔岛'为敌,在无可奈何之下,才命贫道们做出此事!"
  "青松道人"接着叹道:"不但敝派如此,峨嵋、昆仑、崆峒等门派,想必也不会两样,只可叹'南宫世家'不知与'群魔岛,结下什么怨仇,他纵然富可敌国,却又怎能禁得住七大门派与之为敌?""钱痴"盘膝端坐,木无表情,四下有如死般静寂,突听山藤一阵轻晌,一声娇唤:"你......"一个长身玉立的英俊少年,面容苍白而僵木,目光瞬也不瞬,自山壁后缓缓走出,一步一步地向"武当四木"走了过来。
  "武当四木"齐地一惊,闪电般翻身站起,"钱痴"脱口道:"南宫平!"
  紫柏道人惊道:"南宫平!"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南宫平脚步不停,突然大喝一声,举步一掌,向紫柏道人劈去。
  紫柏道人身形闪处,长袖一指,他因心有内疚,实在不愿与"南宫世家"中人动手,仅是随意挥出一招。
  哪知他长袖方出,南宫平身躯一摇,便已倒在地上。
  刹那间但见人影一闪,一个翠衫少女如飞掠来,扑在南宫平身上,惶声道:"喂......你......你......"突地抬起头来,大骂道:"南宫世家究竟与你有何怨仇,你......你们难道要把'南宫世家'的人都害死么?话未说完,已有两行泪珠,夺眶而出,"武当四木"面面相觑,满面惶然。"钱痴"仔细端详了南宫平两眼,又轻轻一把他的脉息,道:"不妨事的,他只是身体虚弱,心火上升,加以疲劳、惊恐、激怒,内外交攻,才会晕倒,并非受了内伤,只要将息两日,吃几贴药就会好了。"
  叶曼青轻托起了南官平的身躯,恨声道:"我只道,'武当'乃是名门正派,哪知却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自今日起你们'武当派'不但已与'止郊山庄'结下深仇大恨,我还要教天下武林中人,都知道你们'武当派'真正的面目!"
  她心中悲愤填膺,话一说完,回头就走,只见面前人影一闪,"武当四木"已一排挡在她面前,孤桐道人道:"姑娘慢走!"
  叶曼青柳眉一扬,道:"你要做什么?"
  紫怕道人长叹一声,道:"敝派此举,实是情非得已,但望姑娘能了解敝派的苦衷。"
  叶曼青冷"哼"一声,道:"什么苦衷!为了自家苟安一时,居然与恶魔订约,随意做出这些不仁不义、不公不道的事,还敢厚颜来替自己解说,这岂非江湖下五门的行径!"
  "武当四木"被她骂得目定口呆。
  "钱痴"干咳一声,道:"姑娘......"
  叶曼青霍然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于你什么事,你不是只要有钱到手就心满意足了么?"
  "钱痴"怔了一怔。
  叶曼青目光四扫,道:"你们要么就乱剑齐下将我刺死在这里,要么就闪开道让姑娘下山去。"
  孤桐道人道:"贫道们既不能伤及姑娘,也不能让姑娘下山,只得委屈姑娘,到一个地方暂住些时日,等到......"
  叶曼青大喝道:"等到什么?你们这是在做梦,莫看你们'武当四木'在江湖中颇有威风,我叶曼青却没有将你们放在眼里!"
  突听山下"噗哧"一声轻笑,一个娇脆有如银铃般的声音吃吃笑道:"好厉害的小姑娘!"
  众人齐地一惊,齐声叱道:"谁?"
  山岩下"咯咯"笑道:"小妹妹!不要怕,是你的老姐姐来了。"一话声未了,山下已有如轻烟般掠上两条人影,并肩立在山岩的边缘,山凤一过,他们的身形也随之摇了两摇,就像是风中的柔草一样。
  "武当四木"心头一惊:"好高的轻功!"
  只见这两人亦是一男一女,男的亦是英挺俊逸,只是神情间满带一片傲气,女的更是娇媚绝伦,艳光照人,让人不敢逼视。
  叶曼青惊呼一声:"梅吟雪!"
  "武当四木"又是一惊:只听梅吟雪娇笑着道:"小妹妹,告诉我,是不是这几个老道士欺负了你!让老姐姐替你出气!"
  叶曼青面色一沉,冷冷道:"不用费心,我的事我自己会料理。"
  梅吟雪秋波一转,咯咯笑道:"哟,你看你这是在说什么?你手里还抱着个大男人,怎么会是这四个老道的敌手,若不是老姐姐恰巧经过这里,你这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岂不是要被人家欺负了。"
  她边说边笑,娇躯有如花枝乱颤,眼波更是四下乱飞。
  紫柏道人沉声道:"梅姑娘大名,贫道们虽然久已听闻,但天下武林中人,无论是谁,在贫道面前说话,也得放尊重些!"
  梅吟雪"噗哧"一笑,侧目道:"东来,你听到没有,这四个老道的口气是不是太狂了些!"
  战东来目光自始至终都在痴痴地望着她,此刻连连颔首道:"极是极是,的确是太狂妄了些!"
  叶曼青冷冷道:"这里的事,和你们毫无关系,你们还是去......去吃点心好了。"双臂一缩,将南宫平抱得更紧了些。
  梅吟雪笑道:"不管有没有关系,这件事我是管定了的,你要是不愿看到我这个老姐姐,你就快点走开好了。"
  叶曼青心中暗叹一声,忖道:"她还是对他好的,无论怎样,都要帮他的忙。"
  口中冷冷道:"我早就要走了!"脚步一动,只听孤桐道人低叱一声:"且慢!"
  梅吟雪道:"人家大姑娘要走,你们老道拦住人家做什么?"
  "武当四木"目光一扫,只见那奇异的老人,昔日的"风尘三友",今日的"钱痴"竟已不知在何时走得无影无踪,孤桐道人脚步一错,轻轻滑到梅吟雪身前,冷冷道:"久闻姑娘武功融会百家,深不可测,此刻姑娘对贫道们如此说话,想必是要施展一下身手了。"
  青松、独梧两个道人身形一转,品字形立在她身后,只有紫柏道人,面如凝霜,仍木立在叶曼青身前。
  梅吟雪轻轻一笑,望也不望这三个道人一眼,侧首道:"东来,你看有人竟敢对我这样说话,你还不教训教训他们!"
  战东来双眉一扬,大声道:"出家人如此无礼,正该教训他们一番。"
  孤桐道人目光一凛,道:"无知竖子,竟敢在'武当四木'面前说出教训两字。"
  战东来微微一愕,道:"武当四木?"
  孤桐道人道:"正是!""呛啷"一声,长剑出鞘!
  战东来突地大喝一声:"武当四木是什么东西。"身形一转,挥手一掌指向孤桐道人胁下,"武当"、"昆仑"虽有旧交,但这本就一意孤行的少年,此刻玉人在侧,更什么都不管了。
  孤桐道人冷笑一声,叱道:"孽障!"错步回臂,抖手一剑,自胁下穿出,直削战东来的手腕,这一招招式迅快,部位刁钻,确是绝妙好招,战东来沉时扬掌,只见对方剑势一引,已向自己当胸刺来。
  他身后便是削岩,眼看无处可退,孤桐道人冷笑道:"这等身手,也配......"
  话声未了,只见这少年明明一脚踩空,身形反而斜斜飞起,凌空微一踢脚,双臂一沉,苍鹰般笔直扑将下来。
  孤桐道人心头一惊,连退三步,沉声喝道:"你可是昆仑门下?"
  战东来脚尖沾地,冷冷道:"昆仑门下又怎样?"左掌斜削,右掌横擎,连环拍出三掌,抢入剑光之中。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好掌法,再加下一招'三军齐发',这老道便要招架不住了。"原来就在这短短数日之中,战东来为了博佳人青睐,已将"昆仑"绝技精华,全部告诉了她。
  孤桐道人冷笑一声,道:"只怕未必!"剑势翻转,无比急迅地攻出三剑,看似三招,实是一招,最后一剑,宛如一片光墙般挡在自己身前。
  梅吟雪笑道:"好一招'坚壁清野',但也挡不住人家的'三军齐发'呀!"
  娇笑声中,战东来拗步进身,右足忽地一圈,斜斜踢向孤桐道人持剑的手腕。
  孤桐道人剑势一偏,战东来左掌已自剑光中穿出,直点他"期门"、"将台"两处大穴,孤桐道人挑剑分刺,哪知战东来右掌已向他时间"曲池"大穴拍来,他大惊之下,身形一缩,只听"啪"地一声轻响,战东来双掌合拢,竟夹仁了他的剑尖。
  这一招四式,当真是一气呵成,快如闪电,孤桐道人惊怒之下,运劲回撤,只觉掌中的长剑,犹如插人生铁中一般,他用尽全力,竟也抽它不出。
  梅吟雪"咯咯"笑道:"怎么样,我可是没骗你。"
  战东来满面得色,轻喝一声:"起!"手掌一翻,竟将孤桐道人掌中长剑震飞出去,剑柄斜斜挑起,刹那间,只听"铛"一声清鸣,战东来得意的笑声尚未发出,但觉手腕一震,方自夺来的长剑,便又脱手飞出!
  夜色中只见一溜青光,破云而上,孤桐道人手掌一穿,身形斜飞,去势其快如矢,道袍飕飕飞舞,长剑势道未衰,已被他接在手中。
  青松道人一剑震飞了战东来掌中之剑,剑势不停,直削下来,削向战东来的手腕,独梧道人长剑出鞘,"唰"地一剑,刺向战东来的左胁。
  梅吟雪道:"好不要脸......"突觉头顶上一缕尖风削下,孤桐道人身剑合一,凌空一剑削来,这一剑势道之强,有如霹雳闪电,便是顶尖高手,也万万不可力敌。
  哪知梅吟雪居然不避不闪,孤桐道人心中一喜,突见梅吟雪身躯竟平空向后退缩一尺,几乎已立在危岩之外。
  孤桐道人收势不及,只听"突"地一声,这一剑竟插入山石中。
  "武当四木",各有专长,但剑法轻功,却数"孤桐"为胜,他此刻偶一大意,竟连失两招,心中羞愤交集,手掌按住剑柄,身躯的溜一转,双足便已踢向梅吟雪前胸。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这也是出家人用的招式么?"
  开始说话时,她身躯竟笔直地向危岩下落了下去,但说到最后一字,她却又掠上了这高达三丈的危岩,身形之轻灵巧快,当真非言语所能形容。
  孤桐道人心头一震,浊气骤升,"啪"地一声,长剑折为两段,剑柄崩出落到岩下。他凌空一个翻身,"飕飕"落在地上,望着插在地上的半截断剑出神,只听耳畔一声娇笑,一双纤手,已贴上了他背后的"灵台"大穴。
  那边"青松"、"独梧"掌中的两柄长剑,已将战东来围在剑光之中,战东来挟技下山,此刻实已算得是武林中难见的高手,但此刻两个功力深湛、享名已久的武当剑客,竟施展出武当的镇山绝技"两仪剑法"!
  他师兄弟两人同时习艺,两柄长剑配合得更是天衣无缝,但见剑光缭绕,剑花错落,战东来仅能勉强招架,哪里还有余力还手!
  紫柏道人木立在叶曼青身前,他自恃身分,只要叶曼青不动,他也不会出手。
  叶曼青道:"你真的不让我走么?"
  紫柏道人道:"因为事属敝派一派声誉,贫道不得不如此做了。"
  叶曼青垂首望了南宫平一眼,只见他双目紧闭,面容苍白,呼吸十分微弱,她又惊又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忍住满腔委屈,道:"若是我发誓此后绝不说出今日之事,你该让我走了吧!"
  紫柏道人微一沉吟,忽地瞥见四师弟已被梅吟雪制住,心念一转,立刻道:"姑娘身出名门,贫道今日就信了姑娘的话。"
  身形一闪,让开一边,举手道:"请!"
  叶曼青怔了怔,但心中只顾念南宫平的安危,一言不发,大步走去。
  梅吟雪一掌贴上了"孤桐道人"背上的"灵台"大穴,轻轻一笑,道:"三位道长可以住手了么?要是谁再动一动,那么......"突见叶曼青竟已走向山下,不禁一呆,顿住语声。
  紫柏道人沉声道:"两位师弟住手!"
  青松、独梧剑光一收,后退三步,紫怕道人大步走向梅吟雪,只见她目光呆呆地凝视着叶曼青的背影,心中一动,沉声道:"那位姑娘已经走了,姑娘还要怎样?"
  梅吟雪心中思潮乱得有如春天的帘织细雨,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孤桐道人却是满腔悲愤!突地大喝一声,举手一掌,反挥而出。
  叶曼青抱着南宫平,掠下山巅,她这几日来又何尝不是劳累交加,疲乏不堪,身子方自落到地上,突觉真力已是不济,娇呼一声,跌倒在地。
  这一声大喝,一声娇唤,几乎在同一刹那间发出。
  梅吟雪一惊一震,本能地向前一推手掌,孤桐道人闷吭一声,行出数步,扑面跌倒,而梅吟雪此刻纤腰微拧,已掠下山岩。
  紫柏、青松、独梧三人,惊呼一声,涌到孤桐道人身前,紫柏道人惶声道:"四师弟......你......你......"
  "武当四木"虽非手足,但自幼同门,情感实如兄弟,他四人数十年来,从未受到伤挫,此刻孤桐重伤,紫柏、青松、独梧便不禁方寸大乱,紫柏道人更已急得说不出话来。
  战东来目光四扫一眼,耸一耸肩膀,转身掠了下去,道:"吟雪,吟雪,我们该走了吧。"志得意满地向梅吟雪走了过去,这几日来他虽未能真个一亲芳泽,但佳人常在身畔,他已极为满意,对于来日,更是充满了信心。
  只听那边山岩下叶曼青的口音冷冷道:"不用你费心,我还站得起来。"
  战东来微一纵身,赶了过去,冷笑道,"你看这女子当真是无情无义,我们刚才解了她的围,她此刻就翻脸了。"
  叶曼青虽已跌在地上,但怀中仍紧抱着南宫平,此刻喘过了气,一跃而起,冷笑道:"方才是你们解的围么?哼哼!"
  梅吟雪笑道:"小妹妹,我知道,是你自己走出来的。"
  叶曼青道:"你知道便好。"转身又要走开。
  梅吟雪道:"小妹妹,你要到哪里去?"
  叶曼青冷冷道:"你我各行各道,你管我到哪里。"
  战东来道:"谁愿意管你的事?"轻轻一拉梅吟雪衣袖,道:"她既不知好歹,我们还是走吧!"
  梅吟雪笑容一顿,一甩手腕,轻叱道:"你少多话!"
  战东来怔了一怔,梅吟雪瞧也不瞧他,转面向叶曼青道:"小妹妹,你怀里抱着一个病人,自己气力也不济,这里前不沾村,后不带店,你孤身一个女孩子,走得到哪里?"
  叶曼青停下脚步,暗暗叹息了一声,梅吟雪又道:"何况他病况看来不轻,若是耽误了医治,说不定......说不定......唉!你放心,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他师傅待我不错,他又曾救过我,所以我才说这些话。"
  她面上虽仍带笑容,但心中却是一片委屈愁苦,要知她一生倔强冷傲,就连她自己做梦也未曾想到自己居然也会如此对人关心,居然向另一个女孩说出这样委屈求全的话来。
  叶曼青缓缓垂下头来,又不禁地暗中长长叹息了一声,想到自己不但气力不济,而且身无分文,四望一眼,四下一片黑暗,她实在也觉得有些心寒,若是她孤身一人,她什么也不惧怕,但此刻为了南宫平,她又怎能一意孤行呢?
  良久,良久,她终于轻叹一声,道:"那么你要怎么办呢?"
  梅吟雪道:"还是让我陪着你们,先医好他的病。"
  战东来面色一变,大声道:"你要跟着他们走么?"
  梅吟雪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转过头来,道:"不可以么?"
  战东来道:"我们两人走在一路,多么自在,加了这个病人,岂非讨厌!"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谁要跟你走在一路,你早就可以走了,还站在这里于什么?"
  战东来变色道:"你要我走?"
  梅吟雪轻笑着点了点头。
  战东来呆了一呆,大声道:"你不能跟他们走,你......你不能离开我。"
  梅吟雪面色一沉,道:"你凭了什么?自以为可以来管我的事!"她笑容一敛,面上立刻有如严冬的霜雪般寒冷。
  战东来道:"我什么都告诉了你,什么都给了你,你......"
  梅吟雪冷冷道:"什么都是你自愿的,难道我曾对你要过什么了?"
  战东来呆了半晌,突地放声大喊道:"你不能走,我不能离开你......"双臂一张,和身扑了上去,想将梅吟雪紧紧抱在怀里。
  梅吟雪双眉微皱,轻叱一声:"好贱的男人!"挥掌拍出一掌。
  战东来竟不知闪避,只听"啪"地一声,这一掌着着实实击在他左肩之上,他大喝一声,飞出五尺,扑地倒下,当场晕厥。
  梅吟雪目光满含轻蔑,再也不望他一眼,拉着叶曼青的手臂,道:"我们走!"
  叶曼青回头一看,终于跟着她走去。
  两人各有心事,俱是默无一言。
  叶曼青忖道:"难怪人人说她冷血,她手段的确又冷又毒,但是......唉!她待南宫平,却也没有一丝一毫是'冷血'的样子呀。"
  只听梅吟雪轻轻一笑,道:"世上有些男人,的确可恨得很,他只要对你有一些好处,就想要从你的身体上收些什么回来,这是现在,若是早些年,那姓战的哪里会还有命在。"
  叶曼青默然良久忍不住冷冷道:"难道别人就不会真的对你生出情感么?就正如你也会对别人生出情感一样!"
  梅吟雪呆了一呆,喃喃道:"情感......情感......"第十三章都为情苦
  无数柄雪亮的钢刀,有如乱雨一般落下,无数个恶魔的头颅,在无边烈火中飞舞、呼号!南宫平......南宫平......
  南宫平大喝一声,翻身坐起,满头冷汗,涔涔而落,抬头一望,哪有烈火、恶魔、钢刀......柔和的灯光下,只有两个姿容绝世、面带惊惶焦急的绝色少女,并肩卓立在他身边。
  叶曼青道:"你......"
  梅吟雪道:"你......"
  两人一起抢步走到床前,"你"字同时出口,却又同时住口,对望一眼,齐地后退一步。
  南宫平愕愕地望着梅吟雪,道:"你......来......了......"
  叶曼青黯然叹息一声,垂下头去。
  过了两天,南宫平便已痊愈,这两天来他病榻缠绵,中宵反侧,既忧虑家里的变故,更为自己的情愁所苦。
  叶曼青固是轻颦垂首,满怀幽怨,梅吟雪的娇笑声中,也有浓得化不开的悲愁,南宫平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更是心乱如麻,不能自理。纸窗开了一缕,窗外清风入户,"波"的一声轻响,油尽灯灭,室中一片黑暗,梅吟雪与叶曼青早已悄然离开了他的房间,此刻她们在想什么?
  他黯然长叹一声,推被而起,悄俏穿好了衣服,不告而别,虽然对她们不住,但除了不告而别,他还有什么别的路途。
  他黯然推开了向南的窗户,心中亦不知是痛苦抑或是歉疚,也许这两种情感都有,也许他心里多的只是惆怅与萧索。
  叶曼青斜倚在床边,云鬓蓬乱,她芳心也正如鬓发一样,"他爱的还是她,我又何必在当中苦苦折磨。"幽幽一叹,霍然站起,在室中缓缓走了两圈,一步走到窗前。
  她黯然推开了向北的窗户,在心底暗自低语:"我走了,但愿你们永远幸福,只要你幸福,我......"眼帘一阖,落下两粒晶玉的泪珠。
  一灯如豆,梅吟雪独自坐在灯畔,灯光洒满室内,她的悲哀,却已溢出窗外。
  窗外有风无露。天地满是寂寞,她举手一拭面上的泪痕,暗中低语:"梅吟雪......梅吟雪,你为什么变得如此痴了,你年华已去,满身罪孽,怎么能配得上他,他的病已好,又有个多情的少女陪在身旁,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她凄然地一叹,缓缓站了起来,"走吧,要走就走在此刻,再迟你就走不动了。"
  她黯然推开了向东的窗户,轻轻道:"我走了,你不要怪我,我这是为了你好,其实......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永远陪着你......"语声未了,泪珠终于又自沾湿了她方自擦于的面颊。
  穹苍阴冥,南宫平仰天低叹道:"吟雪,曼青,不要怪我,我走是为了你们的幸福,我家中已遇恶变,前途未卜吉凶,怎忍拖累了你们。"深深吸了口气,一掠出窗。
  黑暗中突地传来一阵哀怨的歌声:"......他三人含泪各分西东,只唯愿往事都能成梦,是梦是真?是真是梦?到后来谁也分不清楚,问苍天'情'是何物,却叫人都为情苦......"
  一个缕衣盲眼的老人,手拉胡琴,自阴暗的墙角下走过,一个苍白而憔悴的女孩子轻轻牵住他的衣角,这老人莫非也有过凄恻的往事?否则他怎能唱出如此动人的哀歌。
  南宫平俏然落在他们身后,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心中只反复咀嚼着那两句哀歌:"情是何物,却叫人都为情苦......"
  顿时间他只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己,长叹一声,迅速地奔人黑暗中,远处一点晨光方露。
  夜色如墨,急凤骤雨,一座高达三丈的门户,耸立在漆黑的夜色中,石门上满雕着微笑着的仙人与狰狞的恶兽,石门后是一条漫长而弯曲的道路,夹道的两行林木,在狂风中旋舞。
  茁壮的树木桠枝,低垂在泥泞的道路上,庇护着树下的羊齿草,风铃草,有如壮汉强壮的臂膀。一条人影,飞快地掠入石门,踏上泥泞的道路。
  一声雷震、一道闪电后,这人影微一顿足,前面夜色沉沉,看不到一丝亮光,他满身水湿,衣衫狼狈,白蓬乱的头发上流落的,亦不知是汗珠抑或是雨水,此刻他双眉深深一皱,目光在闪电下四下一扫......如此狼狈的少年,竟仍有如此明亮的目光。
  凄厉的风声中,只听他暗中喃哺自语:"南宫平,南宫平,你终于回到家了......"
  语声在欣慰之中充满凄凉,想见他在这一路之上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自北至南,一路上所有"南宫世家"的店铺,竟被一起变卖,使得这自生以来,一直受惯奉承的富贵少年,尝遍了世间所有的冷眼与轻蔑,他外面的长衫,也已换做了充饥的食物。
  面对狂风,他挺起了胸膛,伸手一掠面上的水珠,再次往前奔去,又是一声雷震,雨旁的暗林中,突地响起一声厉叱:"停步。"
  眩目的闪电中,两条人影交剪而出,南宫平身形骤顿,只见两条黑衣疾服的蒙面大汉,一人手持长剑,一人手持双笔。
  拦住道路,右面一人厉声道:"朋友竟敢夜闯'南官山庄',莫非不要命了?"
  左面一人大喝一声,道:"你既敢闯了进来,还打算再出去么?"剑光一闪,直刺南官平咽喉,招式狠辣急快,一招便要夺人性命。
  南宫平呆了一呆,身形急闪,沉声叱道:"两位住手!难道不认得在下是谁么......"
  右面一人双笔交错,闪起两点寒芒,疾点南宫平左胁两大要穴,历喝道:"无论是谁,在这三十日里,也不能擅入此间一步。"
  南宫平左掌斜挥,后退三步,再次沉声道:"两位住手,在下便是南宫平。"
  持剑大汉身形一顿,突地纵声狂笑起来,道:"南宫平,南宫平,你已是第四个假冒南宫平妄图混人此地的人了。"话声未了,剑光再展,霎眼间又自攻出三招。
  南宫平怒道:"两位如不相信,南宫平只得闯上一闯了。"
  左手一领对方眼神,右掌抢入剑光,"呼"地一掌,击向对方肩上,这一掌招式虽凌厉,但仍无伤人之意,只是攻向对方不致命之处。
  持笔大汉厉声道:"此刻这'南官山庄',已被十六位武林高手护住,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攻人此庄一步!"
  此人语声沉重,招式激厉,每发一招,必是南宫平必先自救之处,那持剑大汉的招式却是飞扬灵挺,剑光闪闪,点水难入。
  南宫平心中满是疑团,恨不能早些见着自己的爹爹,此刻偏又被这两人阻扰,他赤手空拳应付这三件兵刃,一时之间,竟然脱身不开。
  风声呼啸,泥水飞激,石门外突又掠入三条黑影,持剑大汉眼神一扫,沉声道:"石老二,又有点子进来了:你快过去招呼。"
  持笔大汉"石老二"皱眉道:"这三人身法不弱,你还是快发讯号......"
  持剑大汉冷笑道:"我兄弟两人今夜若不能把守此处,以后还见得了人么?"突地手腕一扬,三道银光破空飞出,直击冒雨而来的三条人影。
  石老二呆了一呆,亦拧身扑了上去,只见这三条人影当中一人手掌一挥,竟将这三道银光一起反震回来,石老二双笔一错,"叮叮叮"三声,将暗器击落,厉声道:"黑夜闯庄的朋友,快退回去。"
  夜雨中只见这三条人影,亦是一身疾服,黑衣蒙面,左右两人手持双刀,当中一人却是赤手空拳,蒙面的丝中下,微微露出一截自须,三人齐地冷笑一声,疾攻而上。
  石老二手腕震动间,双笔暴起十数点乌光,分击这三人当胸大穴!
  蒙面白须老人双臂一张,身形突顿,纵声道:"拦路的朋友可是'点苍'双杰石氏昆仲么?"
  石老二厉声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若不退回,休怪我手下无情。"说话之间,笔势不停,"错落梅花",连发三招。
  蒙面白须老人冷笑一声,双臂振处,骨节一阵山响,沉声道:"两位退下,让老夫来见识见识点苍绝技!"
  两个手持双刀的蒙面人,刀花一舞,齐地退下,蒙面老人已与石老二打在一处。
  三招一过,蒙面老人厉叱一声,手腕一反,掌中突地多了一条形状极为奇特的骨乌长鞭,只听一阵凌厉的呼啸划空而过,鞭势如凤,"狂飙落木"、"风卷残云",两招四式,霎眼间便将石老二卷入激厉的鞭风中。
  石老二目光一凛,失声道:"任狂风。"
  蒙面老人哈哈狂笑道:"不错!想不到归隐湖山二十年后,武林中还有人认得老夫。"
  持剑大汉目光亦自一凛,他拼力缠住南宫平一双铁掌,已是吃力万分,此刻一听这蒙面老人竟是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巨盗,心头更是大惊,左手一探衣襟,甩手抛出一"道乌光,破空急上,只听"波"地一声,这道乌光竟凌空震散,散出一蓬火雨。南宫平被他拼死缠住,心中更是惊疑,他两人若是护守庄院,为何行踪却又如此隐秘,蒙面藏形,显见是不愿被认出他们的身份,这任狂风洗手已有二十年,此来又为的什么?心念一闪面过,只听石老二道:"任狂风,你不惜破了二十年前金盆洗手时发下的重誓,难道不怕'风尘三友'等找你么?"
  任狂风哈哈大笑道:"江湖间数十年未见'风尘三友,踪迹,只怕他三人早已死了,老夫重誓已解,听到这里有百十万两银子,不觉又手痒了起来,奇怪的是大名鼎鼎的'点苍双杰',今日怎会为人看家护院,难道那百十万两银子里,也有你一份么?"石老二冷笑道:"你若想来动这里的珍宝,你是做梦!"
  双笔翻飞,只守不攻,但已被任狂风掌中这一条奇形长鞭,逼得透不过气来。
  南宫平剑眉一皱,大喝道:"住手。"
  持剑大汉剑势一缓,南宫平突地翻身一掌,直劈任狂风的后背,这一掌风声虎虎,却已用了全力。
  任狂风身形一扭,掌中长鞭,竞被这一掌震得荡开半尺。
  石氏昆仲不禁怔了一怔,任狂风更是心头一惊,沉声道:"少年你这是干什么?老夫若是攻入此庄,那百十万两银子,少不得你也有一份。快些退后,将那石老大收拾下来!"
  持剑大汉"石老大"讯号发出,援兵却未见到来,心下不禁暗暗着急,闻言大喝道:"朋友休要被他所骗,这姓任的有名心狠手辣,打家动舍,有如狂风扫叶,半片不落,再也不会给你的,你若是助我将之击退,我兄弟两人倒可送你些盘缠。"
  南宫平掌势如风,耳中听得这些人将自己家中的财宝分来分去,竟把自己看成个线上开扒的强盗,心中不知是笑是怒。他虽对石氏兄弟行迹颇为怀疑,但人家毕竟是在帮助"南宫世家"护守庄院,是友非敌,而这任狂风却显见是来谋劫财物。
  十数招一过,他只觉这昔年横行江湖的巨盗,武功果有过人之处,一条鞭施展开来,当真有如怒飙狂风,教人难以抵挡。
  那任狂风心头却更是骇异,这少年赤手空拳,居然能抵敌自己掌中这柄长鞭,丝毫不呈败象。
  石老二身形已自退后,两人低语一句,身形齐展,向那两条手持双刀的蒙面人扑去,蒙面人双臂一振,震起漫天雪片似的刀花,向石氏昆仲当头压了下去,石老二冷笑道:"果然是太行山的'花刀'李家兄弟。"
  黑衣蒙面人嘿嘿冷笑道:"石老二好亮的招子。"右手刀一招"立劈五狱"削将出去,左手刀柄突地向上一挑,挑去了蒙面的黑中,狂笑道:"我李铁虬就让你看看'花刀'李大太爷的真面目。"
  "雪刀"李飞虬亦自挑开蒙面中,厉声道:"见不得人的鼠辈,你们看清楚了,好在阎王爷面前告状。"
  这兄弟两人俱是豹头环目,满面虬须,声音沉猛,身形高大,但掌中双刀,却是轻灵巧快,四柄刀配合得严丝合缝,望来当真如花如雪,漫天飞舞。
  石家旯弟目光森寒,一言不发,南宫平掌御长鞭,心中暗忖:"这些人俱是武林中一等高手,此番齐地来到'南宫山庄',难道爹爹已将变卖各地店铺的银子,全都运到这里来了?他老人家如此做法,却又为的是什么?"
  凤声凄厉,雨更大了,两边暗林中,突地飞起了三蓬火雨,火光飞激,冲天而上。
  接着,四下又响起了一阵尖锐凄厉的呼啸,不时又是兵刃相击声、厉声叱咤声,自风雨中隐隐传来,大地间立刻弥漫起一片杀气。
  任狂风、"花刀"兄弟、石氏昆仲,目光俱是大变。
  石老二沉声道:"那边的卡子上,想必也来了闯庄的人!"
  石老大道:"任狂风,秦乱雨,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你任狂风既然来了,想必秦乱雨自然也到了!"
  任狂风哈哈笑道:"老实告诉你,十三省黑道上的好朋友,今日都已到了这'南宫山庄',你们还不如快将一批珍宝献出,又何苦为南宫常恕白白赔上一条性命!"
  鞭梢划风,急攻三招。
  南宫平此刻更是心急如焚:"爹爹不会武功,若被这班人攻了一个进去,如何是好。"他情急之下,长啸一声,凌空飞起。
  南宫平啸声一顿,只见他身形凌空转折,双掌齐下,十指如钩,左掌一翻,闪电般抓住了任狂风的鞭梢,右掌夹颈切下,一招两式,势若神龙。
  任狂风沉腰坐马,身形一缓,后退三步,运劲抽鞭,口中惊呼道:"神龙身法,止郊门下!"
  石氏兄弟对望一眼,失声道:"果然是南官平。"
  南宫平脚踏实地,运劲于掌,那一条乌骨长鞭,被他两人运劲一拉,有如弓弦般绷得笔直。
  两人俱是面色凝重,四双脚踏在泥泞的道路上,足踝俱已深陷入泥。
  狂风急雨中,呼哨之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迫,林梢又冲起了两蓬火雨,几点四放的火星,随着狂风吹到南官平身上。
  满天火星中,突有一条人影,自暗林中冲霄而起,凌空一连翻了两个跟斗,一势"乳燕投林",笔直地朝这里冲了下来!
  石老大目光一亮,道:"好了。"
  任狂风变色道:"点苍燕也在这里!"真气一懈。
  南宫平厉叱一声,双足离地,向后一跳,那柄长鞭,竞被他生生夺过。
  那冲天而下的人影"点苍燕"脚一踏地,立刻冷笑道:"任狂风果然在这里!"
  眼看到南宫平竟将任狂风长鞭夺过,失色道:"这位朋友是谁?"
  石老二道:"此人便是南宫平!"
  "点苍燕"道:"真的?"
  石老二道:"正是神龙身法,再也不会错了。"
  南宫平暗中松了口气,忖道:"这些人终于认出我了。"
  微一抱拳,沉声道:"各位仗义来守'南官山庄',南宫平心中感激,但望各位在此抵挡一阵,南宫平先进去看看家父。"
  他手握长鞭,指缝中已微微沁出血丝,此刻微一抱拳,转身而去,哪知面前人影突地一花,"点苍燕"竟又拦在他面前。
  南宫平奇道:"难道阁下不相信兄弟便是南宫平么?"
  点苍燕面沉如水,冷冷道:"正因阁下是南宫平,是以更进去不得!"
  南宫平怔了一怔,奇道:"这......这是为了什么?"
  点苍燕道:"你多问无用,快退回去!"举手一掌,直击南宫平。
  南宫平心中更是惊疑,拧身退步,突觉手腕一紧,长鞭又被任狂风抓住了一头,任狂风厉叱一声,全力夺回长鞭,楼头向南宫平扫下,点苍燕双掌翻飞,也自拍向南官平胸膛。
  这两人俱是武林顶尖高手,招式激厉,势不可挡,南宫平勉强避开一招,任狂风哈哈笑道:"我只当你'点苍'派来保护'南宫山庄'的,却不知你们也没存好意......"
  语声未了,点苍燕双掌齐出,左掌拍向南宫平,右掌竟全力击向任狂风。
  任狂风怔了一怔,手腕一反,本是击向南宫平的一招,中途变向,"灵蛇乘风",直扫"点苍燕"左肋之下。
  南宫平左拳右掌,左拳直击,右掌横切,一击任狂风,一击"点苍燕",他三人连环出手,彼此相击,南宫平忽而是以一敌二,忽而却又变了以二敌一,也不知这两人谁是自己朋友,谁是自己敌人,他心中早已乱了一团,实在猜不透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任狂风一条长鞭,左挥右扫,"点苍燕"一双铁掌,左击右打。
  南宫平身形一缩,闪电般拧身向庄园里掠去,哪知任狂风、点苍燕却又一起拦住了他的去路,南宫平厉声道:"点苍燕,你系出名门,难道也变做劫人财物的强盗了么?"
  点苍燕冷笑道:"谁要你的财物:"任狂风接口道:"既然如此,为何又要挡老夫们的财路?南宫平亦自厉声道:"既然如此,怎不让我进去?"
  点苍燕面沉如水,闭口不答,招式却更加激厉。
  那边石氏昆仲力敌"花刀"兄弟,此刻渐渐占了上风,而暗林中的呼哨叱咤之声,却越来越近,其中还不时夹杂着一声声惨呼,显然是已有人负伤而死,只有山林深处的庄园那边,仍是夜色沉沉,没有一丝一毫动静。
  突听一声惨叫,响在身侧,"雪刀"李飞虬刀光一乱,石老二乘势一招"回龙舞柳",一剑刺中了他的左肩,鲜血激射而出,溅在石老大衣襟之上,李铁虬惊道:"二弟,你没事么?李飞虬牙根一咬,挺刀又上,刀法更是疯狂,突地飞起一脚,踢飞了石老大左掌中的判官铁笔,李铁虬狂吼一声,挥刀一斩,将石老大左臂划开一道血口,石老二反腕一剑,剑势如虹,又刺在李铁虬右臂之上。刹那间四人身上俱已溅上鲜血,但谁都没有半分退缩之意,负伤而战,战况更是激烈。任狂风大喝道:"你三人若非贪图财物,为何为南宫常恕如此拼命?"
  南宫平怒道:"你三人若是助我'南宫山庄',为何不让我进去?"
  点苍燕、石氏昆仲仍是一言不发,埋头苦战,雨水冲下了血水,流在泥泞的道路上,突听一声大喝,一声惨叫,一条人影,自暗林中翻流而出,胸前一道血口!点苍燕目光扫处,飞起一脚,将之踢开一丈。
  李铁虬狂吼一声:"不好!'猛虎'赵刚到了!"
  石老二冷笑道:"再不退下,教你这班人一个也莫想生出此庄!"
  语声未了,又是一条人影带着惨叫之声自暗林中冲出,笔直冲到李铁虬面前,掌中长剑拼力一挥,双目一翻,口中狂喷一口鲜血,扑地反身倒下,身上一无伤痕,竟被人以内家掌力击毙!
  石老大变色道:"不好,五师弟被害了。"方待转向查看,李飞虬呼呼两刀,逼得他连退三步。
  李铁虬冷笑道:"十三省道上朋友俱都在此,你'点苍派'今日只怕要全派覆没在这里了。"
  石老二怒喝道:"放屁!"剑光闪闪,一连削出五剑!
  天色更暗,似乎苍天也不忍再看地上这一番血战!
  "点苍燕"面色越发沉重!
  任狂风目光更是凄寒!
  南宫平心念一转,突地甩下任狂风,一连向"点苍燕"攻出七掌,掌风激烈,全是进手招式。
  任狂风精神一长,心想乘此机会先除去了"点苍燕",长鞭狂风般扫下,"点苍燕"招式果然大乱,任狂风厉叱声中,一鞭扫中了他左时,"点苍燕"一代名手,虽败不乱,劈手夺住了他鞭梢,一脚踢在他左胯骨上。
  南宫平目光扫处,再不迟疑,掌势一穿,横飞而起,全力掠向庄院深处!第十四章苦雨凄风
  南宫平身形一起,石老大突地厉叱一声,拧腰转身,右掌急扬,掌中仅剩的一枝判官笔,脱手飞出,带着一股劲风,直击南宫平后身!南宫平头也不回,也不闪避,猛力前窜,这枝判官笔虽然打在他身上,却已是不能穿鲁缟的强弩之未了。
  李飞虬目光一闪,杀机突起,此刻石老二剑削来,他竟不避不闪,刀光一转,一刀自石老大项头,劈到脊椎尽头,鲜血飞溅,俱都溅在面上。
  石老大狂吼一声,反身扑上,李飞虬双刀一挺,生生自石老大腹中穿过,但石老大双掌箕张,也已勒住了他的咽喉,十指如钩,深入肉里,李飞虬双晴一凸,七窍之中,俱都流出了鲜血。
  石老二惊怒交集,狂吼一声,一剑刺人了李飞虬的肋下,自左肋刺进,由右肋穿出,一柄三尺青锋,竟齐根而没。
  李铁虬双刀劈下,一刀斩下了石老二右臂,厉声嘶道:"拿命来!"
  嘶声未了,石老二亦自"砰"地一掌,着着实实拍在李铁虬胸膛上。
  李铁虬狂吼着喷出一口鲜血,掌中双刀"呛啷"落地,石老二右臂齐根而断,却看也不看一眼,生像断去的不是他臂膀,一掌得手,接着飞起一脚,直踢李铁虬下阴"鼠裕"大穴!
  只听李铁虬惨呼一声,身躯抛起一丈,"砰"地落入了暗林,再也无法活命,黑道名手,"大行双刀",竟在刹那之间,一起丧命。
  石老二身躯摇了两摇,嘴角泛起一丝凄恻的笑意,喃哺道:"老大,我为你报仇了。"语声方了,自己也当场晕了过去。
  "点苍燕"彼任狂风一鞭扫在左时上,只觉一阵剧痛,痛彻心骨,目光转处,见到石氏昆仲竟与对手同归于尽,面色更是大变,眨眼间满头冷汗拼落,暗叹一声:"罢了!"
  抬目望去,只觉任狂风亦是面色铁青,他被"点苍燕"一脚踢中胯骨,亦是奇痛攻心,耳中听到"太行双刀"的厉吼惨呼,知道这兄弟两人已命丧此处。两人目光相望,任狂风大喝一声,挥鞭而上。
  哪知"点苍燕"突地低叱一声:"住手!"
  任狂风手腕一挫,长鞭回撤,"点苍燕"目光四扫,满地俱是血水,神色不禁一阵默然,暗中叹道:"掌门师兄,你休要怪我胆怯,但我又怎能令'点苍'一派的精锐,俱都丧在这一役之中!"
  转念至此,他牙关一咬,沉声道:"你'风雨双鞭'今日召集了这许多黑道朋友来此,为的只是那一批财宝么?"
  任狂风心中一动,虽然痛得满头冷汗,脸色丝毫不变,反而仰天狂笑道:"这班黑道朋友,若不为了财宝,不远千里而来,难道是疯了么?"
  "点苍燕"咬牙道:"你等夺得了财物,若是立刻远离此地,快快分赃,快快回山,我公孙燕就放你等过去!"
  任狂风狂笑不绝,道:"我等得手之后,自然拍掌就走,等在这里做什么,人道'点苍燕'是个聪明人物,此刻怎会说出这样的呆话?"
  公孙燕目光一闪,突地探手入怀,任狂风心头一惊,再退三步,只道他要施出暗器,哪知公孙燕手腕一扬,竟向天甩出三道乌光,只听'波、波、波"三声轻响,三蓬火雨,飞激四散,只见十数丈方圆,俱是灿烂的火星。任狂风心念转处,已知他是召回同门,立刻撮唇长啸一声。刹那间只听暗林中响起一连串低叱:"住手......住手......"
  一条高大无比的人影,当先飞奔而出,一面厉声问道:"任老大,怎地了?此人满头自发,声如洪钟,但神色之间,亦是狼狈不堪,衣衫透湿,又是血水,又是雨水,掌中一条乌骨长鞭,鞭梢伶仔地持着一片惨白的皮肉,正是昔年名震天下的巨盗"风雨双鞭"中的老二秦乱雨!任狂风眉梢一扬,缓缓道:"点苍燕撒手了!"
  秦乱雨呆了一呆,嘿嘿笑道:"好,好......"见到地上"太行双刀"的尸身,笑声不禁一顿。
  转瞬问两旁暗林中又有二十余人影飞奔而出,身躯有高有矮,身形有快有慢,其中十六条人影,目光一转,便即掠到"风雨双鞭"身后,另外四个高髻道人,三个持剑少年,却掠到公孙燕这边。
  公孙燕目光一扫,神色更是黯然,一个紫面黑须的道人闪目望处,失声道:"石大哥,石二哥......竟......"语声颤抖,再也无法继续!
  "点苍派"此番高手尽出,但此刻十七人中,竞死了九个!
  秦乱雨目光一扫,神色也是一呆,喃喃道:"......十六......十六......十八......"
  瞠目大喝道:"林中还有人么?"
  喝声凄厉,激荡在急风苦雨的暗林间,但四下却漫无回应!
  黑须道入冷笑一声,扬剑道:"不必问了,贫道虽已久久未开杀戒,但今夜却也诛去了七个!"一串和着鲜血的雨水,自剑脊飞射而出。
  秦乱雨大喝一声,道:"好个恶道,你......"
  任狂风伸手一拉他的臂膀,道:"二弟住口!"转目一望,冷冷道:"久闻点苍'黑天鹅'剑快如电,心狠手辣,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黑须道人双目一张,厉声道:"不错,我天鹅道人便是心狠手辣又当怎地,今日要诛尽你这帮强盗!"
  任狂风冷笑一声,公孙燕长叹道:"三弟,今日罢了!"
  天鹅道人目光一凉,道:"什么罢了?"
  公孙燕面沉如水,缓缓道:"让他们过去!"
  天鹅道人面色一变,目光扫处,只见点苍门下,俱已神色狼狈,有的身上带伤,有的长剑失落。
  这性如烈火的点苍剑手呆呆地怔了半晌,突又大喝道:"我点苍门下,焉有见强而畏之辈!今日便是全部战死在这里,也要和他拼上一拼。"
  公孙燕面色一沉,叱声道:"住口!"手掌一扬,道:"让他们过去!"
  天鹅道人双拳紧握,全身颤抖,只见任狂风呼哨一声,十八条黑道群豪,俱一起掠向庄院深处,天鹅道人颤声道:"二哥,你......你难道要将'点苍派'声名一夕断送?"
  公孙燕长叹一声,道:"三弟,你终是最不明白二哥的苦心......"
  他目中突地闪过一阵杀机,接口道:"这帮黑道高手,到了庄院之中,岂非又是一场血战,到那时无论谁胜谁败,必定是互有亏损,我们等在这里,以逸待劳。好好歇息一阵,无论是谁,只要运送那批财物出来,你二哥岂会让他们生出此庄?"
  天鹅道人怔了怔,突地还剑入鞘,躬身道:"二哥深算,小弟不及,但望三哥恕小弟鲁莽之罪。"
  公孙燕环顾一眼四下的点苍弟子,黯然叹道:"总之,为了那数十年前'魔约',今日我点苍门下若能有一人生还,已是不易,我......唉!我但求那批财物,不被'南官世家'中人护送出去,今日虽死无憾,掌门师兄又......唉!只有三弟你正值英年,又是我'点苍派'的第一高手,我点苍一派今后的生死存亡,就在你一人身上了。"
  天鹅道人木然半晌,缓缓转过头去,不愿自己的泪光被人看见,四下的点苍弟子,谁也没有抬起头来。
  只听凄厉的风声,在黑暗的林木中呼哨作响......急躁的雨点冲散了地上一滩滩眩目的鲜血......
  夜更深了!
  夜更深了。
  南宫平冒雨狂奔,一阵阵冷风,像刀一样刮在湿透的衣衫上。
  十数个起落之后,他目光已可接触到那个巍峨的屋脊,有如史前的猛兽般在黑暗中矗立着,而那雄奇的滴水飞溅,却像是它的一双巨翅,要在这漫无风雨中振翼飞起。
  南宫平心神一振,心神更急,所有的一些不可理解的疑团在片刻后便将得到答案,而他的心却更像是一枝挂在绷紧了的弓弦上的长箭。
  幢幢屋影中有几点昏暗的灯光,那和"南宫山庄"昔日的辉煌灯火是多么不同。
  南宫平如风般扑上了一条长达二十余级的石阶--这是他自幼熟悉的地方,他脚尖接触到这冰冷而潮湿的石阶,心底却不禁升起了一阵温暖。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屋影中突地响起一声轻叱:"回去!"三点寒星,成"品"字形激射而出,两急一缓,两先一后。
  南宫平目光指处,那原在后面的一点寒星,势道突地加急,南官平大惊之下,拧身缩颈,只听"呼"地一声,一道风声自耳侧掠过,风声之激厉,几乎震破了他的耳鼓,而另两道寒星凌空一折,竟各各凭空划了道圆弧,飞虹般击向他左右双肩,南官平脚底一蹬石阶,身形倒飞而起,一连打了几个跟斗,重又落到那一条长长的石阶下,只听"叮"的一声,两点寒星交击,拼出几点火花。
  这暗器手法之妙,力道之强,竟是南宫平生平未见,他再也想不到山庄中竟还有功力如此深厚的武林高人!
  只见屋中暗器一发,便重归寂静,也不知道一栋巨宅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陷藏着什么危机?
  "爹爹和妈妈难道......难道已不在这屋里了么?"
  南宫平不敢再想,身形一振,再次扑上,嘶声喝道:"屋里是哪位朋友!南宫平回家来了!"
  喝声未了,只听屋中一声惊呼道:"是平儿么?"一条人形,其疾如电,随着呼声飞掠而出,南宫平还未来得及闪避,这人影已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南宫平一挣不脱,心头大震,闪目望去,只见此人鬓发蓬乱,一双眼睛,却是慈祥而明亮,赫然竟是他母亲!
  他有生以来,做梦也未曾想到,他母亲竟有如此惊人的武功,只觉心中一呆,南宫夫人已一把将他拦人怀里,颤声道:"孩子,你回来了,你回来得正好!"一阵温暖慈祥的母爱,使得南宫平所有的劳累、饥渴、惊骇、疑惧,在这刹那之间,俱都获得了补偿。
  厅中灯火昏暗,一盏孤寂的铜灯,几乎被那一阵方自乍开的厅门中骤然吹入的风雨吹熄。
  灯火飘摇中,只见数十口红木箱子,高高堆在大厅中央,木箱子零乱地钉着一些暗器、弩箭,四边的靠椅上,狼狈地斜靠着数条劲装大汉,有的神情沮丧,满身鲜血,有的气喘咻咻;闭目养神,显见已曾经历过一场剧战,甚至已都负了重伤。
  在这零乱狼狈的大厅口,却有一个神色仍然十分安详的华服老人负手而立,门外的风雨吹得他颔下的五柳长须丝丝拂动,却吹不动他恢宏的气度,坚定的目光。
  南官平轻呼一声:"爹爹",一步掠了过去,扑地跪在这老人身前。
  南宫常恕轻叹一声,伸手轻抚他爱子肩头,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南宫夫人轻轻抽出一条丝中,擦干了南宫平头上的雨水和汗水,柔声道:"孩子,这些日子来,苦了你了,以后只怕......只怕更要让你吃苦了。"
  南宫常恕黯然一笑,仍是默然无语。
  南官平只见到他爹爹黯然的神色,见到他妈妈憔悴的容颜,再见到这乱成一团的厅堂,心里更已是惊疑,也顾不得和他久别的双亲再叙家常,翻身站起,脱口问道:"爹爹,你将江南所有家店一起卖去,是为了什么?那'点苍派'与我们素无来往,此刻为何围住了'南宫山庄',仿佛是要守护"南宫山庄',但却又似对我们不怀好意,还有,那在武林中只闻传言,却无人见到的'群魔岛',又为什么要和咱们作对?爹爹,请你快说出来,孩儿真的急死了。"他一口气说了出来,眼睁睁地望着他爹爹,南宫夫人幽幽一叹,道:"有话慢慢说,孩子,你怎么还是这样沉不住气。"
  南宫常恕面色凝重,大步走到厅门,凝视半晌,突地转过身来,躬身一揖,道:"各位请恕在下无礼!"
  众人俱都大奇,有的不禁挣扎站起,讷讷道:"这......这......"
  话声未了,只见南宫常恕身形突地一闪,只见满厅人影拂动,四下的劲装大汉,已一起倒在椅上,晕睡过去,瞬眼间便发出了鼾声,竞似睡得极熟。
  南宫平见他爹爹在举手之间,便将这些大汉的"睡穴"一起点住,心下不觉更是惊骇交集,脱口道:"爹爹,你竟是会武功的!"
  原来普天之下,再无一人知道"南宫财团"的主人竟是武功绝世的江湖奇士,就连他儿子都是此刻第一次见到。
  南宫常恕面壁而立,头也不回,沉声道:"平儿,你自幼锦衣玉食,凡事都由得你任性而为,即使犯了过失,你爹爹和你母亲也从未责骂过你一言半语,你可知这是为了什么?"
  南宫平虽见不到他爹的面容,但见他爹爹双肩颤抖,显见心情激动已极,心下不觉骇然,惶声道:"孩儿......不知道!扑地跪了下去,失声接道:"孩儿犯了过错,爹爹原该责打的。"
  南宫夫人面容苍白,急走两步,突又顿住身形,掩面道:"大哥......这......孩子为何如此命苦!"
  南宫常恕仍未回头,但身躯的颤抖却更加剧烈,缓缓道:"我这样对你,只因你从今而后,非但不能再享受世上任何幸福温暖,还要吃尽世人所不能忍受的折磨困苦,你可愿忍受么?"
  南宫平强忍着满眶的泪珠,颤声道:"孩儿为爹爹妈妈吃苦,本是应该的,但......爹爹你总该告诉我,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厅外,风雨敲窗,声声令人断肠......
  南宫常恕十指渐渐收缩,渐渐握紧了双拳,语声也更是沉重。
  "南宫世家,富甲天下,"他沉声道,"这财富是如何来的,你可知道么?"
  南官平心头一震,道:"难道......难道......"
  南宫常恕截口道:"你的玄祖,本是个最穷困的人,他受尽了贫穷的折磨,发誓要成为天下的巨富,辛苦积下了一笔资本,随着一帮海客到海外经商。哪知船到中途,却遇见了风暴,你玄祖虽攀在一片船木,漂流到一个不知名的海岛上,侥幸未死,但却又变得双手空空,一无所有。"
  他紧握双拳,沉声接口道:"他老人家发觉自己壮志又复成空,不觉悲从中来,忍不住痛哭起来,哪知那海岛井非无人的荒岛,他老人家在绝望之中,忽然发觉这岛上竟有许多个身穿古代衣冠的老人,原来这不知名的海岛,竟是在武林中传说最久也最神秘的'诸神之殿'。"
  南宫平心头又是一震,只听他爹爹接道:"那些老人问过你玄祖的身世与经历,仔细将老人家端详了一遍,竟将他老人家留了下来,一晃三年,这三年中你玄祖受了许多折难,吃了许多苦,三年后那些人突然将你玄祖带到海边,海边上竟已停泊了一艘巨船,船上堆积着无数珍宝!"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玄祖正看得目定口呆,哪知那些奇异的老人却将这艘海船送给了你玄祖,但是却要他老人家发下重誓,订下契约,此后'南宫'一家,每隔一代,便要令长子带着一批银子,送到'诸神殿'去,每过一代,银子便要增加一倍,除非南官一族自绝后代,这契约便永远不能违背......"
  南宫常恕接道:"到了你上一代,这些银子已堆成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你祖父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银子,才令你大怕将银子送去,那时......唉!我还未成婚,你大伯却已有了一个儿子。"
  南宫平直到此刻,才听到自己家族这一段神秘的历史,听到这里,他已是满身颤抖,满头冷汗,忍不住嘶声道:"我那大伯父,此刻在哪里?我那堂兄又在哪里?"
  南宫常恕身躯摇了一摇,道:"你大伯临去的那一天,竟将自己新婚妻子和方在褪褓中的婴儿,一起震断心脉。因为他已算出,再过一代后,'南宫世家'便是卖出所有家财,也未见能将这一批银子凑满,他不忍心自己后代受苦,也不愿我再结婚生子,留下了一段沉痛的遗言,便带着银子去了,从此便再也没有他的下落消息......"
  他说到这里,语声中的凄惨之意,已令人间之心寒,世人只知道"南宫世家"富贵荣华,不可一世,又有谁知道"南宫世家"这一段充满悲哀、充满血泪、悲惨而神秘的历史。
  南宫夫人以手掩面,哀呼道:"大哥,你......不要说了。"
  南宫常恕面对墙壁,直如未闻,一字一字地接口道:"你大伯走了不久,你爷爷也去世了,我在家里守孝三年,就出去打听你大怕的下落,但是我们每代遵约将银子送去时,都是事先便有'诸神殿'的使者传来一封飞柬,指定一个港口,然后带领前去,非但我们'南宫世家'中人不知道那海岛真实的方位,茫茫人海中,更无一人知道'诸神殿'的所在。我在江湖中游荡了多年,到后来终于完全失望,却不想在这一段日子里,我遇着了你母亲。"
  南宫夫人突地伸手一抹面上泪痕,走到南宫常恕身侧,轻轻握住了他手掌,缓缓道:"你一定要说,就由我来说吧!"
  "我一遇见你爹爹,"南宫夫人道,"就和你爹爹发生了情感,但是你爹爹却总是躲着我,我又奇怪、又难受,一气之下,就决定要嫁给另外一个人,那人也是你爹爹的朋友,哪知有一天......有一天你爹爹被人暗算,中了剧毒,毒发之后,将这一段往事都告诉了我,我才知道他避着我,原来有着这么多苦衷,原来知道'南宫世家'大厦将倾,不忍让我晚来吃苦,更不忍......更不忍让我们的孩子方一长成,就要替先人去还债,去吃苦!"
  南宫常恕霍然转过身来,灯光下只见他面容铁青,目中却是热泪盈眶,沉声接道:"但是你母亲却不怕这些,更不怕贫穷,她一夜之内,将我背到天山,寻着了解药,于是我......"
  南宫夫人缓缓倚到他身上,截口道:"于是我就再也离不开你爹爹,到后来,我们生下了你,原要你好好享受一生,不愿你辛苦学武,所以没有传你武功,哪知你却天性好武,我们又不忍违了你心愿,便如你愿将你送到'神龙'门下,孩子......我们对不起你......"话犹未了,不禁又自低位起来。
  南宫平悲泣一声,扑到双亲身上,凄凤苦雨声中,他三人相互偎依,虽然心中充满悲苦,但却又充满了至情至意。
  南宫常恕轻抚着他爱子头发,黯然道:"我只望'诸神殿'的密柬迟些送来,是以我一直不愿你成婚。哪知这次他们似乎已算定了'南宫世家'再无余财,竞不等你成婚生下后代,便将密柬送来,只要我们一家将银子凑齐,那使者还会再来,将你带走。孩子,这是你祖宗立下的誓,你爹爹......你爹爹,你妈妈虽然疼你,但是又......又怎能..."语声未了,老泪纵横而落。
  南宫平突地挺起胸膛,道:"爹爹,妈妈,这是我们南宫一家该还的债,我们自然要还清......"
  南宫夫人流泪道:"可是,孩子你......"
  南宫平双目厉张,牙关紧咬,坚决他说道,"孩儿我一定会回来的,那'诸神殿'无论多么神秘,孩儿也发誓要回来奉养你老人家,那里虽然有铜墙铁壁,也困不住孩儿,何况,那些人既有'诸神'之名,又怎能强迫别人做不孝的人。"
  南宫夫人凄然道:"好孩子......"
  南宫常恕却黯然道:"只是这一次......唉!'群魔岛'里的人,却又在江湖中出现了,而且立心不让我们将银子送到'诸神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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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宫平恍然道:"难怪他们以密约来强迫武林几大宗派的人,来强夺'南宫世家'的镖银。"
  南宫常恕颔首叹道:"此刻庄外的'点苍派'门人,便是因为强夺这批财宝不成,是以留在庄外,乍看虽似在保护'南宫山庄',其实却是不让我们将财宝运送出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江湖中的剧盗,也想来发这一笔横财,数日来,这'南宫山庄'已不知发生了多少争战,流出了多少鲜血,唉......财富,除了为我南宫一家带来烦恼痛苦之外,还有什么?孩子,你若是生在贫穷人家,又怎会有今日的痛苦?"
  风雨敲窗更急,窗外突地有人长叹一声,道:"我错了!"
  南官平一惊之下,厉叱道:"什么人?"却见他爹爹身形已掠到窗前,扬手一掌,窗户震开,风雨穿窗而来。
  南宫常恕手掌再扬,窗外又已叹道:"老大,你不认得我了么?"
  南宫夫人惊呼一声:"鲁逸仙!"一步掠到窗前。
  南宫常恕亦自惊呼道:"二弟,是你么?语声之中,又惊又喜。南宫平顿住身形,凝目望去,只见当窗而立的一人,秃顶锐目,神色黯然,赫然竟是那奇异的老人"钱痴"。他再也未曾想到,这爱财惜命的老人,竟会是他爹爹的"二弟",目光动处,不觉惊得呆了。只见这老人垂首木立半晌,袍袖一指,宛如被风吹了进来似的,霎眼间便已掠入窗内,南宫常恕一把握住了他的肩头,道:"二弟,多年不见,你...你怎地变成了这般模样?"
  "钱痴"目光痴痴,口中只是不住喃喃自语:"我错了,我错了......"
  南宫夫人黯然道:"往事都已过去,你还提它作甚,我和大哥非但没有怪你,反觉......反觉有些对不起你。"
  "钱痴"突地大喝一声:"我错了!"扑地跪在南官常恕面前,目中流下泪来,道:"大哥,小弟对不起你,小弟对不起你......"
  南宫常恕一面用手搀扶,一面亦自跪下,黯然道:"二弟,快起来......"
  "钱痴"道:"小弟若不将话说出,死也不能起来,这些话,小弟已在心中闷了二十年。"
  他仰天叹道:"二十年前,我只当三妹贪图'南宫世家'的富贵荣华,是以才离开我,嫁给你,我却不知她早已爱上你,我却不知道她嫁给你非但不是为了享受富贵,反是为了要陪你忍受痛苦,我......竟不告而别,还引来一批仇家,来暗害你们......"
  南宫常恕叹道:"二弟,我与三妹既然无恙,你又何苦还在自责?"
  "钱痴"嘶声道:"我怎能不自责负疚,我不能心安,这些年来,我日日夜夜俱在暗中诅咒你们,我发狂地去寻找财富,除了没偷没抢之外,几乎不择任何手段。我隐姓埋名,省衣缩食,弄得人人俱当我是疯子,我发誓要聚下比'南宫世家'还要多的财富,可是......"
  他突地手掌一扬,将一直紧紧抱在怀中的麻袋抛在地上,悲嘶道:"我纵然积下了百万财富,又有何用?我今日才知道纵有百万财富,也买不来真挚的情感,纵有百万财富,也减不去人们的痛苦,大哥,我......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南宫常恕黯然道:"你方才都听到了么?"
  "钱痴"含泪点头。
  南宫常恕轻轻扶起了他,道:"无论如何,今日你我三人,重又聚到一处,总是件可喜可贺之事。"展颜一笑,转首道,"平儿,快过来见见你二叔父,这就是那昔日名震江湖,人称'神行无影铜拳铁掌'的鲁逸仙鲁二叔父。"
  一直愕在当地的南宫平,此刻方自会过意来,当即走了过去。
  鲁逸仙一抹泪痕,破颜笑道:"孩子,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叔父吧!"
  南宫夫人眨了眨眼睛,面上亦不知是哭是笑,心里也不知是悲是喜,却有两滴泪珠流下面颊,哽咽道:"想不到我们终又重见到了你,更想不到最爱打扮的你会变成这副样子,你......你难道穷疯了么,连衣服也舍不得买一件。"
  鲁逸仙泪痕未干,大笑道:"我不是穷疯了,却是小气疯了,就在我破麻袋里,虽然有百万钱财,我却舍不得动用一文。"
  南宫常恕笑叹道:"你这样做全是为了她么,唉!真是!"
  南宫夫人咳道:"你看你,在孩子面前,说话也不知道放尊重些。"言犹未了,满带泪痕的面上,又不禁展开了一丝微笑。
  这三个老人虽然满心忧郁,但心中却又不禁充满了重逢的喜悦,刹那间,他们似又回到了那飞扬着的青春岁月,连骑纵横江湖,含笑叱咤武林。二十年的时光,有时虽然是那般漫长,有时却又仿佛觉得十分短暂。
  南宫平望着他们三人含泪的欢笑,含笑的眼泪,只觉心中的悲哀,也随之冲淡不少,笑道:"二叔好酒量,可要小侄......"
  言犹未了,突听窗外一声大喝,三枝长箭,带着一连串铃声穿窗而入,"夺"地一声,三双箭并排插入高堆的红木箱上。
  鲁逸仙面色微变,却又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绿林强盗用的响剑,居然照顾到大哥的家里!"
  南宫常恕一笑道:"射箭人腕力不弱,不知是哪一路好汉。"
  只听窗外厉声喝道:"任狂风、秦乱雨率领三山十八寨各路好汉,前来向'南宫山庄'南宫庄主讨些盘缠,是开门恭迎,是闭门不纳,任凭南宫庄主自便。"语声嘹亮,中气十足。
  南宫常恕微一皱眉,道:"风雨双鞭怎地又出山了。"
  鲁逸仙道:"若换了现下的黑道朋友,只怕连这一些过节都不愿再讲,人一到了,立刻动手。"
  南宫夫人笑道:"难怪你已有百万家当,原来你对现下强盗行情如此熟悉......"
  含笑一望南宫平,倏然住口。
  大敌当前,他三人却仍言笑自如,直似未将那横行一时的巨盗"风雨双鞭"看在眼里,南宫平暗暗忖道:"原来妈妈少年时也会说笑的。"
  窗外又是一声大喝,道:"要好要歹,快些答复,喝声三响,弟兄们便要破门而入了!"接着便有人叱道:"一!"
  鲁逸仙双臂一振,身形暴长,横目笑道:"小弟还未老,老大你怎样?"
  南宫常恕捋须笑道:"哥哥我又何尝老了。"
  鲁逸仙大笑道:"好好!"突地一拍腰畔,只听腰畔突地铃声一响,笑道:"现在么?"
  南宫常恕道:"自然!"
  南宫夫人轻笑道:"好好,你们兄弟的'护花铃'仍在,我这枝花却已老了。"
  窗外又是一声大喝:"二!"
  鲁逸仙狂笑道:"我兄弟未老,你怎会老了,老大,急先锋还是小弟么?"
  南宫常恕道:"好。"
  "好"字方自出口,鲁逸仙身形突地一跃而起,凌空一个翻身,落在南宫常恕伸起的双臀上。
  南宫常恕猛地厉叱一声:"去!"双掌一翻、一送,鲁逸仙身形便有如离弦之箭般直飞出去。
  只听"蓬"的一声,厅门四开,接着"叮铛"一响,一条金线,自门外飞人,又一线金线,自南宫常恕掌上飞出!
  又是"叮铛"一响,两条金线纠结一处,南官常恕大喝道:"来!"门外响起一声惊呼。
  余音未了,"呼"地一声,鲁逸仙身躯使已笔直飞了回来,左掌之上,缠着一条金线,右掌却夹颈抓着一个身躯高大的老人,鲁逸仙手掌一甩,将之重重甩在地上,赫然竞是"风雨双鞭"中的任狂风!
  南宫平倒抽一口凉气,心中不知是惊?是佩?凝目望处,才知道那两条金线之上,两端各各系有一双金色的小铃,鲁逸仙身形借着南官常恕掌力飞出时,掌中金铃便已飞入,南宫常恕掌中金铃亦自飞出,两双金铃一搭,金线互结,南宫常恕掌力回收,鲁逸仙凌空一击而中,抓住任狂风,便已借势飞回,当真是其去如矢,其回如风,来去空空,急如闪电,对方纵是一流身手,却也要措手不及,无法防范。
  南宫平只觉心头热血一涌,忍不住脱口道:"好个护花铃!""厅外却又乱成一片,一个苍老的语声狂呼道:"厅里的可是'风尘三友'么?"
  南宫常恕、鲁逸仙相视一笑,只见任狂风已挣扎着翻身爬起,面色一片苍白,满带惊骇之色,颤声道:"果然是风尘三友!"
  鲁逸仙笑道:"多年不见,难道你还认得我兄弟?"
  任狂风颓然长叹一声,垂首道:"在下纵已不认得三位,但这一手'惊虹击电,夺命金铃'的绝技,在下却再也不会忘记。"
  鲁逸仙大笑道:"惊虹击电一金铃,铃声一振一消魂......哈哈!大哥,想不到你我偶然练成的游戏,倒被江湖中人说成了武林绝技,"笑声突地一顿,转首道:"你既然还记得我兄弟,难道便忘了昔年在我兄弟面前发下的重誓!"
  任狂风垂首叹道:"在下若知道'南宫山庄'的庄主,便是昔日风尘三友中的冷面青衫客,斗胆也不敢踏人'南宫山庄'一步。鲁逸仙冷冷道:"如今你既知道了,此刻又当怎地!"
  厅外长阶下仍然乱成一片,任狂风回首大喝道:"秦老二,快带弟兄们退出山庄一里之外,'风尘三友,在这里!"喝声方了,秦乱雨已一掠而上,目光转处,变色道:"果然是三位大侠,想不到我弟兄二十年苦练,却仍然挡不住鲁大侠的凌空一击!"
  狂风骤雨中,只听阶下有人厉声喝道:"什么'风尘三友',我弟兄远道而来,难道就凭着这句话空手而回么?"十数条人影,一涌而上。
  "风尘三友"面色凝重,默然不语。
  秦乱雨霍然转身,道:"谁说的?"
  两位目光闪烁、短小精悍的褐衣汉子,攘臂而出,左面一人冷冷道:"要好朋友走路,至少总得掏些真家伙出来,三言两语,就济得了事么?"
  右面一人回首喝道:"各位弟兄,此话可说得是?"
  众人杂乱地哄应一声,任狂风一笑道:"原来是白寨主,"含笑走到他两人身前,接着道:"如此说来,两位想要些什么呢?"
  左面一人低声道:"弟兄们千里而来,最少总得混个千把两银子的盘缠钱,两位虽是前辈,也得照顾咱们这些苦弟兄。"
  任狂风哈哈笑道:"一千两银子够了么?......拿去......"双掌一翻,只听"砰!砰!"两声,白氏兄弟惨呼一声,狂喷了一口鲜血,滚下了长阶,任狂风含笑道:"还有哪位兄弟要拿盘缠的?四下漫无回应,只听惨呼之声渐渐微弱,终于寂灭,只剩下风的呼啸,雨的滴落,十数条大汉站在一起,竟连大气都不敢喘。任狂风面色一寒,厉叱道:"退下去。"十余条大汉一个个面如上色,齐地翻转身躯,蜂涌着奔下长阶,再无一人敢回头望上一眼。
  "风雨双鞭"一起回转身来,南宫常恕叹道:"你我相识多年,两位未曾忘记我兄弟,说来彼此已可算是故人。只是我此刻已遇非常之变,不能以酒为两位洗尘,两位如有所需,我还可略助一二。"
  任狂风垂首道:"庄主如不怪罪,我兄弟已感激不尽......"
  南宫常恕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愿再多客套,今日就此别过。"双手一抬,拱手送客。
  任狂风、秦乱雨恭身一揖,方待转身,鲁逸仙道:"且慢,两位方才由庄前进来,不知可曾遇着那些'点苍'弟子?"
  秦乱雨道:"点苍门下,此刻已伤残过半,除了点苍燕、黑天鹅而人外,能成的只怕不多了。"他微一思忖,已知鲁逸仙问活之意,说完之后,立刻躬身告退。这两人当真不愧是江湖大行家,见了眼色,便已知道别人心意。
  鲁逸仙回到厅中,一抹面上雨水,沉声道:"外围既已空虚,大哥你何不乘此时机,将箱子运至庄外?"
  南宫常恕惨然一笑,道:"诸神使者,已来过一次,但仍未说明交宝地点,箱子纵然运出,却要送到何处?"
  鲁逸仙呆了半晌,突地仰天长笑,笑道:"无论何时,无论有多少人阻拦,凭我们几人,还怕闯不出去么!"
  他身躯一动,掌中的金铃,便随之叮铛作响,铃声清越,在风雨中仍可远远传送出去。
  南宫平望着他掌中的金铃,想到这三个老人方才的威风,反复低诵着"惊虹击电一金铃,铃声一振一消魂"这两句似诗非诗、似歌非歌的词句,心中豪气逸飞,目光也闪出了喜悦的光彩。
  鲁逸仙笑道:"孩子,你可听出这铃声有什么奇异之处么?"
  南宫平含笑摇头。
  南宫夫人道:"这金铃本是你爹爹的传家之物,共有三对,别的似乎还无什么异处,但只要其中一对金铃一振,另两对便也会同时作响。古来高深乐理之中,载有'共振'一词,这金铃虽非乐器,但这种现象却与音乐中的'共振'相同。"
  她自怀中取出一双金铃,南宫平伸手接过,鲁逸仙掌中金铃一振,南宫平掌中的金铃果然也发出了一种清越的"嗡嗡"声响。
  南宫平不禁大奇,他却不知道天地之大,万物之奇,其中的确有许多是不能以常理解释的事物。
  南宫常恕道,"昔年我三人闯荡江湖之际,只有你母亲武功最弱,我们生恐她落单遇险,是以便将这金铃每人分了一对,她一遇险,铃声一响,我们这两对金铃,便也会生出一种奇异的'共振,感应,便可急往驰救......"鲁逸仙大笑接口道:"是以你爹爹便将这金铃取了个奇妙而好听的名字,名日:'护花'......"南宫常恕笑道:"这'护花铃'三字,倒不是我杜撰而出,昔年,汉献帝爱花成性,唯恐飞雀残花,是以便在宫园中的花木上,系了无数金铃,只要雀鸟一落花上,金铃之声大震,而宫廷中的'护花使者',便即会来驱鸟。当时京朝中人,将这金铃称为'护花铃',后来诗人,也作有'十万金铃常护花'之句,我取的这'护花'两字,也不过是用的这个典故。"
  南宫夫人轻轻一笑,道:"几十年前的事,还说它做什么,平儿,你若是喜欢,这一对金铃你就收着吧,以后你若是在江湖间......"她突地想起爱子即将去不知名的远方,笑容一敛,立刻染上了一种沉重的忧郁。
  南宫常恕微微一叹,将金铃交给南宫平,道:"这一双你收着吧,你爹爹妈妈再也没有别的东西给你,这两对金铃,你要好好珍惜,将来......"说到"将来"两字,他也不禁长叹一声,默然无言,目光沉重地投落到厅外的苦雨凄凤之中,远处仍是一片黑暗。
  南宫平手捧四只金铃,无言地垂下头去......
  鲁逸仙目光一转,朗声笑道:"你父母都将金铃送给了你,我若再留下,莫教你将我这二叔看作当真这般小气,来,拿去,好生藏着,将来若是遇着合意的女子,不妨分给她一对!"
  南宫平躬身接过。
  南宫夫人强笑道:"无论如何,今日我们重逢,总该庆祝,我去做两样小菜,让你们小酌两杯,好在这里多了鲁老二和平儿,我也可以放一下心了。"
  鲁逸仙道:"三妹......呀,大嫂,何需你自己动手?"
  南宫夫人目光一阵黯然,嘴角却仍含笑道:"下人都早已打发走了......"语声之中,她身形已转出厅后。
  南宫平见到妈妈竞自己操作起来,不禁暗中长叹一声,立定志愿,要将家业恢复,不让妈妈受苦。
  南宫常恕解开了那些护镖而来、苦战受伤的大汉们的穴道,再三道歉,那班镖客见到这衣衫褴楼的秃顶老人,竟然就是昔年以轻功拳掌名震江湖的鲁逸仙,不禁大是惊异,见到南宫平这"神龙"门下的弟子,神情也颇为谦卑,知道这大厅中已无自己出力之处,再者也实在伤重疲乏,便到后房安歇了。
  鲁逸仙望着他们的背影,微微叹道:"江湖中若是没有一些热血的义勇男儿,只怕再也无人愿教子弟学武了。"
  酒菜简洁而精致,但众人心头却多感叹,南宫常恕持杯四望,缓缓道:"二弟,今后你我持杯同饮的机会,只怕又要多了。"
  鲁逸仙道:"自然。"
  南宫常恕道:"不知道江湖间还有多少人记得我们这风尘三友?"
  鲁逸仙心头一动,道:"大哥你莫非又要重出江湖了么?"
  南宫常恕以一丝微笑掩住了神色间的黯然,道:"这山庄我也卖了,月底便要迁出,日后少不得又要过一个四海为家的日子。"
  南宫平变色道:"卖了?"
  南宫常恕道:"卖了还不见得够数......"
  鲁逸仙拾起了那只麻袋,朗声笑道:"我这只麻袋中便存百万财富,大哥你要用多少?"
  南宫常恕仰天笑道:"我自幼及长,遍历人生,却始终不知道贫穷是何滋味,如今有了这个机会,怎肯轻轻放过,二弟,你且放下这些,先来痛饮三杯。"
  南宫平见到他爹爹如此豪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鲁逸仙道:"贫穷滋味么?却也不是......"突地大喝一声:"什么人?"手扶桌沿,长身而起。
  门外夜色沉沉,风雨交加,只听一阵沙沙之声,目长阶上响起,鲁逸仙立掌一扬,掌风过处,厅门立开,门外却见不到半条人影。
  南宫父子、鲁逸仙面色齐地一变,一阵风扑面而来,风中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腥臭之味。南宫夫人恰巧端着一盘风鸡自厅后出来,目光转处,只见门外黑暗中突地亮起了两盏绿油油的灯火,心头一颤,脱口呼道:"蛇!""铛啷"一声,手中瓷盘落到地上,跌得粉碎。
  只见这两点绿火摇摇晃晃,自远而近。南宫平低叱一声,身形离凳而起,却被鲁逸仙一把拉了他的手腕,道:"且慢!"张口一喷,一股银线,激射而出,宛如一道银虹般,射向那两点奇异的绿火。
  腥风之中,立刻弥漫了酒香,南宫平知道鲁逸仙这种以内力逼出的酒箭,威力非同小可,只见那两点绿火果然一闪而灭。
  "哗"地一声,酒箭射在地上,听来宛如珍珠洒落玉盘一般。
  南官常恕皱眉道:"武林中自从'万兽山庄'火焚之后,已未闻有能驱蛇役兽的高手,这条蛇岂非来得甚是奇怪!"
  言犹未了,那两点绿火竟又冉冉升起,接着,远处突地响起了一阵乐声,自漫天风雨中袅袅传来,其声悠扬,非丝非竹,那两点绿光竟随着音乐声越升越高。
  南宫常恕面色微变,一把抄起桌面的酒壶,随手一挥,一道酒泉,自脚边直落到门外,他左手又已拿起了铜灯,俯身一燃,只听"蓬"地一声,烈酒俱都燃起。
  火光照耀中,只见门外石阶上,一条粗如海碗般的青鳞巨蛇,红信一闪,倒退了数尺。
  鲁逸仙惊呼一声,却已远远退到厅角。
  南宫夫人微微一笑,道:"想不到鲁老二还是如此怕蛇。"
  鲁逸仙道:"你又何尝不怕!"
  南官平恍然忖道:"难怪他见到那帮关外恶鬼那般畏惧,原来他并非怕人,只是怕蛇而已。"
  火光一闪而灭,乐声更复尖锐,南宫夫人素手一扬,两点银星,激射而出,绿火应手而灭,巨蛇一阵翻腾,自长阶上滚落了下去,乐声一变,突地由尖锐变为雄浑,接着竟是震天般一调虎吼,一条白额猛虎,自长阶下直窜上来。
  南宫平厉叱一声:"畜牲!"一个箭步,窜出厅外,那猛虎正自凌空扑了下来,南宫平身形一闪,便掠在猛虎身后,猛虎前瓜落地,后爪一掀,南宫平拧腰错步,滑开七尺。
  猛虎狂吼一声,只闻腥风漫天,震得厅中杯盏俱都落在地上,吼声之中,虎尾一剪。
  南宫平耸肩一掠,掠起一丈,那猛虎一扑、一掀、一剪,俱都落空,气性已自没了大半,南官平身形凌空一翻,头下脚上,一掌劈将下来,只听又是震天般一声虎吼,鲜血飞激,这一掌竟生生将虎首击碎。南宫平身形借着手掌这一击之势,又自掠起,乘势一足,将猛虎踢落长阶下,左足之上,却已沾着一串虎血。
  这一闪、一滑、一喘、一掌、一足,不但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而且姿势轻松美妙已极。
  鲁逸仙目光转处,拊掌大笑道:"好身手呀好身手,毕竟不愧是'神龙'子弟......"
  话声未了,乐声又是一变,丝竹之声全寂,金鼓之声大震,霎眼之间,风雨中充满了疯狂而原始的节奏,四条长大黑影,自黑暗中旋舞而出,跳跃着奔上石阶,竟是四只力可生擒虎豹的金毛猩猿。
  朦胧光影中,只见这四只猩猿,满身金光闪闪,目中更散发着狰狞而丑恶的光芒,挥动着长臂,裂张着血口,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呼啸,在石阶上不停跳跃、旋转,与那疯狂的鼓声,混合成一幅原始的画面。
  南宫常恕变色低叱道:"平儿,回来。"
  南宫平头也不回,双拳紧握,面对这四只猩猿。
  只听暗林中突地响起一阵奇异的语声:"南宫常恕,你还死守着大厅作甚,还不赶快退去,神兽一至,你们便死无葬身之地了!"语声尖细,似有似无,自疯狂的鼓声中,缥缈传来。
  南宫平大喝一声:"放屁!"呼呼两拳,直击而出。
  两股拳劲,冲破风雨,笔直击向当中两只猩猿身上。
  这两只猩猿怪啸一声,身子一翻,连翻两个跟斗,落下石阶,足爪方一点地,再翻两个跟斗,霍地又掠了上来,金睛闪闪,白牙森森,四条长臂一振,直朝南官平扑了上去。
  南宫平拧腰转身,"双龙出云",急地攻出两拳,哪知道两只猩猿形状虽笨拙,身手却灵活,竟似也懂得武功,怪啸声中,长臂挥动,竟将南宫平的身形笼罩在一片金色光影之中,举手投足间,居然暗合武功解数。
  另两只猩猿龇牙一笑,踏着那疯狂的节奏,亦朝南官平直逼过来,长臂一舞,加入战围。
  鼓声越来越急,这四只猩猿的身形越舞越急,只见一团金光,围着一条灰影,在风雨中往来旋转。
  南宫常恕双眉微挑,一步掠出,呼呼攻出两拳,强劲的掌风,将一只猩猿击开一丈,滚倒地上。
  鲁逸仙闪身一掠,突地撮口长啸起来。
  啸声高亢,上冲霄汉,久久不绝,直震得四下木叶,簌簌飘落。
  暗林中的鼓声,节奏一乱,那四只金毛猩猿顿时身法大乱。
  南宫常恕掌势一圈,"砰"地一掌,击在一只猩猿的胸膛上,这一掌满蓄真力,便是巨石也要被他击成粉碎,只听这猩猿怪啸一声,喷出一口鲜血,翻滚着落下石阶。
  鲁逸仙啸声不绝,双拳齐出,那猩猿仰身一躲,鲁逸仙急伸右足,轻轻一勾,"噗"地一声,猩猿翻身跌倒,鲁逸仙手掌疾沉,闪电般抄住了这猩猿的双足,猛地大喝一声,双臂展动,竟将这身长一丈的猩猿,"呼"地抡了起来,乘势一连抡了三圈,手掌一松,那猩猿便直飞了出去,远远落入暗林中。
  南宫平精神一震,双拳一足,将另一只猩猿踢飞三丈。
  此刻鼓虽又重震,但剩下的一只猩猿,却再也不敢恋战,连滚带爬地如飞逃去。
  鲁逸仙伸手一拍南宫平肩头,哈哈笑道:"好孩子,好武功!"
  南宫常恕面对风雨,朗声道:"各位朋友听真,此刻南宫山庄有的是巨万财宝,只要朋友们有意,尽管凭本领取去,又何苦偷偷躲在暗林中,却叫些不成气候的畜牲出来现丑!"
  暗林中鼓声已然渐轻渐缓,丝竹之声又复响起。
  乐声变成轻柔而美妙,鼓声低沉,更仿佛一声声敲在人心底。
  一阵风吹过,风中不但已无腥臭,反而带着一种缥缥缈缈、不可捕捉的奇异香气,令人神智为之一荡,心旌几乎不可自主,沉沉的夜色,凄凉的风雨,却仿佛染上了一层粉红的颜色。
  突地,暗林中亮起了四道眩目的灯光,灯光连闪几闪,石阶前那一处方圆三丈的空地上,竟出现了六个身披纯白轻纱、头戴鲜花草笠的窈窕少女,踏着那轻柔而动人的旋律,轻回慢舞起来。
  雨势不停,霎时间便将这六个少女身上的轻纱,淋得湿透。
  于是纯白的轻纱,就变成了透明的颜色,若有若无地笼罩着那青春的胴体......
  乐声夏荡,少女们的舞姿也更撩人,南宫平剑眉一轩,回转头去,却听鲁逸仙朗声笑道:"平儿,你回头作甚?"
  南宫平呆了一呆,不知该如何回答。
  鲁逸仙笑道:"人生在世,什么事都该经历经历,这荡魄魔音,消魂艳舞,倒也不是经常可以看得到的,你如轻轻放过了,岂非可惜。"
  南宫夫人笑道:"你怎地如此不正经,平儿年纪轻轻,你教他怎能有那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定力,不去看它,虽然着象,在他这样的年纪,也只得如此了。"
  鲁逸仙哈哈笑道:"我教他看,正是要磨练他的心神定力,好教他日后再遇着这般局面,不致手足失措。"
  南宫平见到这三个老人在如此猥亵邪淫的场合之中,仍有如此泰然自若的神情,若非有十分坦荡的胸襟,怎会有如此开阔的气度?心中不禁大是赞叹,微笑回首道:"孩儿只是见不得这种做作而已,其实又怎会被这般庸俗的脂粉所动?"
  鲁逸仙大笑道:"正是正是,心中有了超尘绝俗的佳丽,又怎会再被这般庸俗脂粉所动!"
  南宫平面颊微微一红,只听暗林中又自传出一阵语声:"艳红十丈中,多的是这些乐事,你的心可曾动了么?你只要不再固执,这些春花般的美女都可供你享受,你又何苦如此固执,硬要将金银财宝送给别人享受。"
  南宫常恕面沉如水,微微皱眉道:"二弟,你可记得这种先以威逼恐吓、再以色诱的手段,武林中有谁最最惯用?"
  鲁逸仙目光一转,沉吟道:"大哥之意,难道说的是昔年'万兽山庄'的女主人'得意妃子'?"
  南宫常恕道:"'得意妃子'自从'万兽山庄'火焚之后,虽然久已消声灭迹,今日这一些做作,也远不如昔年她的手段厉害,但方法作风却与她昔年同出一辙,你若不信,且看今日此人威吓色诱不成,必定立刻机要施出最后一手了。"
  鲁逸仙亦不禁皱眉道:"今日之事,若与得意妃子有关,倒是的确可厌得很,但自从'万兽山庄'火焚之后,江湖中便一直未有她的消息,难道这孤独的女魔头,昔年也曾收下了衣钵传人么?"
  谈话声中,乐声又急,那六个轻纱少女的舞姿,也随着乐声变得十分热烈,举手投足间,有意无意地露出一些神秘之处,眉目之间,更是荡意撩人,显见她们自己竟也被乐声所惑,而灯光却渐渐昏黯,暗林中又袅娜行出四个一样装束的少女,抬着一顶软杠三挽手、流苏盖顶、云铜锥窗的白藤小轿。
  软轿轻停,轿帘微启,前面两个轻纱少女,撑开了两柄红竹小伞,一个身材婀娜、云鬓直挽、披着一件浅紫轻纱的少女,缓缓走下轿来,神情之间,仿佛绝美,却用一柄浅紫色的湘妃竹扇,遮住了娇靥,是以看不清面目。
  南宫常恕微一变色,沉声道:"流苏小轿,浅紫轻纱,这正也是昔年'得意夫人'的行径,难道'得意夫人'又重复出江湖了么?"
  鲁逸仙面色凝重,默然不语,突地大喝一声:"什么人?"转身望去,只见厅中黯淡的灯光下,高堆的木箱前,已多了数条人影。
  就在刹那之间,鼓声转急,灯光又亮,那身披浅紫轻纱的少女,微微扭动了一下虽被轻纱笼罩,但却更是撩人的婀娜身躯,开始曼舞起来。
  她这微微一扭,似乎便已胜过那些少女的诸般艳舞,竹扇轻移,娇靥半露,缓缓走上石阶。
  另十个轻纱少女一排跟在她身后,亦自踏着舞步,走上石阶。素手轻挥,纱中飞扬,竟一丝丝、一缕缕,剥去了那本已透明的轻纱......
  大厅中,木箱前,肃然木立的人影,身形一展,将木箱围住,当头两人,一个身材威猛,浓眉深目,一个身量颀长,面容清癯,竟是"点苍派"中武功最高的"点苍燕"与"黑天鹅"。
  厅外的乐声舞姿虽然热烈撩人,但大厅中的气氛却骤然变得十分沉重,人人俱是面沉如水,目注对方,正是一触即发之势,里里外外,虽然只是一墙之隔,却显然是两个世界。
  鲁逸仙冷笑一声,道:"我只当点苍派名门正宗,却原来干的也是偷鸡摸狗的勾当,三更半夜,偷人别人私宅,难道这就是点苍派的家法么?"
  天鹅道人勃然大怒,点苍燕却望也不望他一眼,冷冷道:"贫道们只寻南宫庄主说话。"
  南宫常恕冷冷道:"道长们如此行径,在下已觉得无话可说。"天鹅道人浓眉扬处,"呛啷"一声,拔出剑来。
  点苍燕神色不动,缓缓道:"庄主若听贫道良言相劝,最好且将这批箱子交给贫道寄存三年,三年之后,贫道必定原封不动,将之奉还......"
  鲁逸仙冷笑道:"饿狗却来问人借包子,嘿嘿,可笑可笑,当真可笑。"
  点苍燕只作未闻,接口道:"贫道可以'点苍'一派的声名作保,绝不动这箱中财物分毫。"
  鲁逸仙仰天冷笑道:"点苍派也有声名的么?区区倒是第一次听到。"
  天鹅道人大喝一声,手腕舞处,剑光一闪,点苍燕道:"三弟且慢,听听南宫庄主如何答复。"
  南宫常恕面色一沉,道:"在下的答复,还用说出来么?"
  点苍燕道:"庄主若不听良言相劝,只怕今日......嘿嘿。"
  冷笑两声,倏然住口。
  鲁逸仙道:"黑老道过来,我们要看看你这只天鹅是什么变的。"
  话声未了,天鹅道人已一剑杀来,鲁逸仙身躯一闪,两人便战作一处。
  厅外靡荡的乐声中,那十个少女已将走上长阶尽头,身上几乎已是不着寸缕,肤光皎皎,粉肌雪股,当真是令人心神动荡。那浅紫轻纱的高髻少女手摇竹扇,半遮娇靥,虽然未除衣衫,但却不时发出声声娇笑,神貌声音,更是荡人。
  南宫平大喝一声:"下去!"
  但这些少女轻笑曼舞,只作未闻,一双双满含荡意的眼波,更是直在南宫平身上打转,仿佛要将南官平和水吞将下去。
  南宫平只见这一层层乳波臀浪,缓缓涌上石阶,既不能进,亦不能退,他虽有一身武功,却又怎能向这些一丝不挂的少女出手。
  天鹅道人目光森寒,剑法辛辣,招招式式,俱都不离鲁逸仙要害。点苍剑法,本已轻灵见长,这天鹅道人剑法更是专走偏锋,只见他一剑接着一剑,掌中一柄长剑,竞被他化作一条自练。
  鲁逸仙身形游走,满面冷笑,这辛辣的剑招,竟沾不着他一片衣角,他存心戏弄,竟然不施煞手,虽然攻出一招,也只是天鹅道人肉厚之处,身形旋动,却将天鹅道人围在中间,如同狸猫戏鼠一般,口中不住冷笑道:"黑老道,你们点苍派几时训练出这一批舞伎出来的,我看她们的歌舞,倒当真比你的剑法高明些。"
  天鹅道人闭口不语,剑法却更是辛辣,恨不得一剑便将鲁逸仙伤在剑下。
  只见灯火闪闪,剑光如雨,森冷的剑气,逼人眉睫,突然"铛"地一声轻响,原来鲁逸仙随手抓了一只瓷盘,当做兵器施出,天鹅道人虽然一剑将之削得粉碎,但盆中的菜汁,却已溅得他一身一脸。
  天鹅道人怒叱一声,一脚踢翻了桌面,哗然一声,杯盘碗盏碎了一地,桌上的铜灯,也倒了下来,灯火熄灭。
  但此刻暗林中的四道灯火,却已照了上来,曼舞的裸女,也已舞上石阶......
  南宫常恕双眉一皱,沉声道:"二弟,此刻是什么时候,还不认真出手!"
  鲁逸仙叱道:"好。"招式立变,"砰砰"五拳,已将天鹅道人逼在墙隅。
  南宫常恕头也不回,沉声道:"夫人,你看着外面,厅里全交给我!"
  南宫夫人又何尝不早已看到舞上石阶的裸女,只是她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应付。
  此刻厅中看来杀机虽重,但其实厅外却更是凶险,脂粉肉阵,更凶于杀人利剑。
  身披紫色轻纱的宫髻少女,纤腰一扭,便已舞到南宫平身前,南宫平只觉一阵荡人的香气,扑鼻而来,心神方自一荡,立刻厉声叱道:"退下去!"扬手一掌,直击而出,斜切这紫纱少女肩头上"肩井"大穴。
  哪知这紫纱少女竟然不避不闪,娇笑一声,反将胸膛迎了上来,酥胸高耸,隐约可见。
  南宫平急地缩回手掌,这一招怎击得出手。
  南宫夫人皱眉道:"平儿闪开!"脚步一滑,身形方动,已有四个裸女,一排挡在她身前,另四个裸女,却将南官平身形围住,颤抖着胸膛,莹白色的玉腿,几乎触着南宫平的衣衫。
  他此刻当门而立,若是避让,势必要被这些裸女攻入大厅,若不避让,便已陷身脂粉阵中,他定力虽坚,但这靡荡之音,消魂裸舞,却也令他无法消受。只见这四个裸女身子越欺越近,眼波荡漾,散发着火一般的光彩......
  天鹅道人长剑伸展,已由攻势变为守势,只见一道光墙,挡在他身前,一时之间,鲁逸仙竟难再攻人一步。
  其余的点苍剑手,手特剑柄,早已蠢蠢欲动!
  点苍燕目光凝注着南宫常恕,手腕一反,缓缓拔出了斜背在身后的精钢长剑,缓缓道:"今日并非比武,以众击寡,也算不得什么!"点苍剑手齐地厉叱一声,拔出长剑。
  鲁逸仙只听身后风声响动,三柄长剑,一起向他削来。
  天鹅道人浓眉一展,振腕一剑,回击而出。
  南宫常恕道:"点苍派向不为恶,今日我本也不愿伤人,但你等如此做法,却怪不得我了。"突地回身一掌,一般强劲的掌风,直向围在南宫平身前的四个裸女推去,他虽未回头,但却眼观四路,知道南宫平心软面嫩,不愿对裸女出手,这一掌已施出九成真力,那裸女们如何禁受得住,齐地惊呼一声,已有两人被他震下石阶。
  南宫平精神一振,道:"爹爹你来这里,孩儿对付那些点苍剑手!"
  语声未了,南宫常恕又是一掌击出,紫纱少女身躯一震,南宫平脚步一滑,乘势回手,点向她时间"曲池"大穴。
  紫纱少女掌中竹扇一划,一招"玄雀划沙",扇缘直划南宫平腕脉,眩目的灯光,立刻照在她如花娇靥之上。
  南宫平目光一闪,心头突地大震,失声道:"你......你他再也想不到达紫纱少女,竞是他的同门师姐古倚虹--王素素。古倚虹满面痴笑,眼波荡然,随着乐声,又是一扇划出。南宫平失色道:"四姐,你怎会这样--难道不认得我了么?大哥他此刻又在何处?"
  古倚虹"咯咯"笑道:"谁认得你?谁是你大哥!"
  裸女齐又围了上来,齐地"咯咯"笑道:"谁是你大哥?"
  南官平满心惊怔,连退数步,已自退到厅内,南宫常恕双眉微皱,目光一转,沉声道:"此女只怕已被药物迷却本性,你且闪开一边......"
  言犹未了,点苍燕剑光已展,一剑杀来,南宫平大喝一声,旋身一足,直踢他持剑的手腕。
  点苍燕冷冷道:"又是你么?"剑光霍霍,连出三招。
  南宫夫人虽然也是女子,但这鼎食之家的贵妇,面对那四个淫荡的裸女,一时之间,亦自征在当地,不知出手。
  南宫常恕右掌一反,扯下了腰畔的丝绦,左掌连攻七招。
  古倚虹身形闪动,南宫常恕右掌丝绦一挥,抖倒一、个裸女,左掌突地并指如剑,一招"青龙点睛",疾地点在吉倚虹"笑腰"穴上,口中却厉声喝道:"夫人,当心他们的迷药!"
  南宫夫人心头一懔,方自闭住气脉,这四个裸女果然齐地手腕一扬,指如春葱,十指尖尖,中指一扣。"只听"嗒"的一响,已有一股淡如轻烟、几乎目力难辨的粉雾,自中指之内弹出,南宫夫人柳眉微扬,袍袖一拂,袖角如云,直拂裸女们掌缘大穴。那边鲁逸仙以一敌四,掌势如风,明明一招攻出,直击前面两人,哪知招式未老,突地一顿,两协齐张,"砰、砰"两个肘拳,打在身后两人的胸膛之上,只听两声惊呼,两柄长剑落地。鲁逸仙哈哈笑道:"黑老道,这一招怎样!"笑声未了,身后两人齐地喷出一口鲜血,直溅在他身上,黑天鹅乘势一剑,划破了他的衣角。
  黑天鹅冷冷道:"这一剑怎样?"
  鲁逸仙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呼呼"三拳,又将黑天鹅逼在屋角。
  南宫平力敌点苍另两个劲装少年,心中却是又惊、又骇、又疑,既担心他大哥龙飞的下落,又担心古倚虹此刻的模样,心神一分招数更弱,只中却兀自大呼道:"爹爹莫伤了那紫纱少女!"
  但此刻古倚虹却已被南宫常恕一指点在"笑腰"穴上,身子摇了两摇,似乎向石阶下直滚下去,南宫常恕手挥丝绦,又抖倒一个裸女,沉声道:"无妨,我只点了她......"
  话声未了,暗林中突地一条人影,大喝而来,身形一起,便已扑上石阶,一把抄住了古倚虹的身子,只见他满身锦衣,身材高大,一口虬须,有如钢针般根根倒刺,赫然竟是龙飞。
  南宫平闪目一看,惊呼道:"大哥......"
  南宫常恕怔了一怔,道:"此人便是龙飞么?"
  南宫平道:"正是!"急呼道:"大哥,小弟南官平在这里。"
  哪知龙飞亦是满面痴呆,有如未闻,一把抱起了古倚虹,身形便待向石阶下纵落。
  南宫常恕道:"龙大侠留步!"一步掠到龙飞身前。
  龙飞双目圆睁,一言不发,左手挟着古倚虹,右掌一招"云龙探爪",五指箕张,直抓南宫常恕的面门。
  南宫常恕微一拧身,龙飞却又飞起一脚,他招式虽凶猛,但身上空门均已大露,只是南宫常恕却不能伤他。
  拧身避开了这一腿,哪知龙飞突地放下古倚虹,厉喝道:"我与你们这班恶贼拼了!"一脚踢飞了一个裸女,一掌向南官常恕劈去。
  南宫平惊呼道:"大哥,你......你怎么样了!......"只觉肩头一凉,已被点苍燕的长剑划破一条血口。
  南宫常恕沉声道:"平儿你只管定心应敌,你师兄交给为父好了!"
  南官平不顾自己伤势,惶声道:"难道他被药物所迷么?"
  南宫常恕道:"看来定是如此!"
  南宫平喝道:"好个点苍门徒,居然会用迷药!"手腕一勾,以三指挟住了一个点苍剑手的剑尖,"吧"地一声,长剑拆为两段,南宫平一脚踢开这点苍剑手,手腕一震,寒光错落,半截断剑直刺点苍燕。
  那点苍剑手惨呼一声,滚开一丈,双手护在胸膛,两腿曲做一团,在地上杯盏碎片上连滚两滚,当场晕了过去,满身俱被碎瓷划破,满面俱是鲜血。
  点苍燕恨声道:"好狠!"反手一把,抓住了那半截断剑,正待一足踢出,哪知南宫夫人已将那四个裸女穴道拂中,此刻正闪身掠来,抬手一掌,轻轻拍在他背后"将台"大穴之上。
  南宫平断剑乘势一送,笔直刺入点苍燕肩骨之下,点苍燕亦是一声惨呼,鲜血飞激而出。
  南官平精神一震,黑天鹅惊呼道:"二师兄,二师兄......"
  点苍燕口喷鲜血,颤声道:"二弟,快......走......"扑地翻身跌倒。
  只听黑暗中突地传来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一人遥遥大喝道:"南宫庄主,南宫兄,小弟司马中天一步来迟了。"
  蹄声自远而近,晃眼便来到近前,"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鲜衣怒马,手挥铁戟,狂呼而来,只见一串泥水飞溅。
  这名满中州的老英雄一带马缰,竞飞马驰上了石阶,厉呼道:"南宫兄莫惊,司马中天来了!"挥手一戟,带着一股急凤,直击龙飞。
  南宫平目光望处,只见他座下怒马的马缔,竟已将踏在古倚虹身上,惊呼一声,急窜而去,双掌急伸,竟生生托住了那两只马蹄!
  怒马一声惊嘶,司马中天一戟微偏。
  龙飞怒喝一声,反手抓住了戟头。
  司马中天惊呼道:"龙......龙大侠......"这才看清与南宫常恕动手的竟是龙飞。
  暗林中突地传来一声阴侧侧的长笑,四道灯火,骤然一起熄灭,乐声也随之寂然。
  风雨呼啸,大地一片漆黑,几乎伸手难见五指!
  就在这刹那之间一一。
  南宫夫人一声惊呼,龙飞厉喝一声,回手一拉,将司马中天扯下马来,和身一滚,抱起古倚虹,向黑暗中狂奔而去。
  南宫平双手托住马蹄,动也不敢动一动。
  鲁逸仙微微一怔,黑天鹅长剑急挥,连环进手,一连攻出五剑,耸肩一跃,一脚踢开窗户,"唰"地窜了出去。
  鲁逸仙只怕他在窗外埋伏,脚步动一动,终是没有追出。
  黑暗中弥漫着杀机,众人心头,俱是大为警惕,谁也不敢妄动一步,这其间"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江湖历练最展老练,只听健马不住长嘶,突地翻身一跃,跃到马上,伸手一带马缰,南宫平和身一滚,健马已直冲人厅。
  司马中天探怀取出了火把一连晃了两晃,哪知火把却已湿透,再也点它不着,"轰"地一声,他连人带马撞到高堆的木轮上上面几只椿子,"砰"然落了下来,箱盖俱都震开,里面的珍宝,散得一地,黑暗中闪闪发光。
  大厅中终于有了光亮,南宫夫妇、南宫平、鲁逸仙,身形展动,聚到一处。
  司马中天手掌仍自紧紧握着马缰,翻身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马鬃,低声道,"马儿马儿,你没事么?"
  要知道这匹马随他闯江湖多年,的是万中选一的良驹,司马中天平日将它爱如性命,此刻不倾自己身上疼痛,倒先问起马儿的安危。
  健马仰首一声长嘶,南宫平低低呼道:"大哥,大哥......"
  南官常恕一把掩住他的嘴巴,突见寒光一闪,一柄长剑,急地飞来,南官常恕手掌一推,两人一起退开一步,"呼"地一声,长剑自他两人之间飞过,却笔直插入了马腹。
  那健马方自立起,此刻惨呼一声,向厅外直窜出去,司马中天大惊之下,紧握马缰,哪知马绥竟断成了两段。
  健马一冲而出,一个点苍剑手惨呼一声,竟被乱蹄踏死,他方才伤重之下,情急拼命,脱手掷出长剑,哪知剑未伤人,却伤了马,而他自己此刻竟也被马蹄踏死!
  司马中天狂呼一声,举步追去,南宫常恕反手一把,抓庄了他的手腕,沉声道:"司马兄,那匹马已是无救了。"
  只见健马一步踏空,在长阶上直滚下去,嘶声渐渐微弱,终于寂绝无声。
  司马中天呆呆地望着石阶,道:"马儿,马儿......"目中簌簌流下泪来。
  南宫平闪目四望,低低道:"大哥......"
  南宫常恕沉声叹道:"他两人此刻本性已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怕......"他虽然住口不言,但言下之意,自是在说他两人凶多吉少。
  南宫平怔了半晌,目光闪动,突地一把抓起了"点苍燕",恨声道:"你说,你说,你们'点苍派'是以什么药物迷住我大哥的?"要知他除了师傅之外,便最是敬服龙飞,此刻心中自是悲愤。
  点苍燕嘴角满是鲜血,半截断剑,仍是插在肩骨之下,此刻已是气奄息息,微微张开一线眼帘,缓缓道:"点苍派中,从无使用迷药的人。"声音虽微弱,但语气却仍是截钉断铁。
  南官平怒道:"放屁,若不是你点苍派,是谁下的迷药?"
  点苍燕阖上眼帘,闭口不语。
  南宫平怒极之下,方待一掌击去,只听南宫常恕道:"平儿往手!"缓缓托起点苍燕的身子,沉声叹道:"我也知点苍弟子,绝非使用迷药之人,我更知道今日你们如此做法,实是情非得已......"
  点苍燕闭目不语,但眼角却已泪光隐现。
  南宫常恕接口道:"你点苍派今日,虽然大伤元气,但点苍派数百年的根基,又岂是一夕可毁!"
  点苍燕嘴角牵动,似乎微笑了一下。
  南宫常恕缓缓道:"将来点苍派重振基业之时,江湖中若有人说点苍弟子不过只是些专会施用迷药,又会以裸女色相点苍燕突地张开眼来,叱道:"住口!"
  南宫常恕道:"你若不愿你点苍派的名声被污,就该说出此中究竟,否则......唉!今日之事,有目共睹,我虽不信,却又不得不信了。"
  点苍燕呆了一呆,目中光芒闪动,缓缓道,"我那三弟呢?"
  鲁逸仙道:"你点苍派虽与我等为敌,但我等却并未以你等为仇,天鹅道人,我等已放他走了。"
  点苍燕又自默然半晌,突地长叹一声,道:"今日你等若想生出南宫山庄,只怕是难如登天了。"
  南宫常恕道:"此话怎讲?"
  点苍燕道:"你们若要寻找生路,只有将这批珍宝,俱都送出,否则......"
  南宫常恕变色道:"莫非'群魔岛'已有人来么?"
  点苍燕合上眼帘,缓缓点了头,满厅中人俱都面色大变。
  南宫平惶声道:"如此说来,我大哥难道是落在'群魔岛'的手中!"
  点苍燕颔首道:"群魔岛中之人,本将你'南官山庄,太过低估,是以未曾派出高手前来,只令一个门下的侍者,带着那批女子及野兽,说是前来助我点苍派攻下此庄,哪知一向不露武功的南宫庄主夫妇,竟是如此高手,此刻他们暂息旗鼓,必定是在准备更厉害的后着。"说到这里,气息喘喘,似已不支。司马中夭反手一抹泪痕,大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司马中天倒要看看'群魔岛'中之人,有什么了不得的身手。"
  南宫常恕却是忧形于色,长叹道:"多承道长明言,在下感激不尽,道长如不嫌弃,在下这里还有些救伤之药......"
  点苍燕凄然一笑,截口道:"我已被尊夫人一掌震断心脉,即使令公子不补上这一剑,已是无救的了。"
  南宫常恕黯然一叹,道:"这......这......"
  点苍燕叹道:"庄主放心,我虽将死,却绝无记恨各位之意,否则我又怎肯说出这番话来,只望各位日后有机缘,能助我师弟重整点苍派的基业。"
  他语声断续,气息更是微弱。
  南宫平心头忽然一动,接口道:"那'群魔岛'中之人,一击不成,纵有后着,也要去约些援手,此刻山庄之外,必定十分空虚,我们不如乘机出去,总比在这里束手待毙要好得多。"
  鲁逸仙立刻答应道:"正是,我们冲将出去之后,再设法与那'渚神殿'的使者联络......"
  司马中天道:"此计大妙,南官兄,小弟外面还有十数匹铁骑接应,只是......"
  南宫平目光一转,已知他言下之意,接口道:"司马前辈旗下的镖头,此刻正在后厅将息,小侄立可将他们寻出。"
  司马中天冷"哼"一声,横目瞪了南宫平一眼,他听了郭玉霞的恶意中伤,此刻还对南宫平有些不满,只是此时此刻,不愿说出口来。
  南宫平却未留意他的神色,话声方了,转身奔人后厅。
  南宫常恕面沉如水,听他三人一句接着一句,似乎将事情安排得甚是如意,只是黯然叹息一声。
  鲁逸仙道:"大哥大嫂,你们可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么?"
  南宫夫人幽然一叹,缓缓说道:"我和你大哥此后己是无家可归的人了,还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转目四望,只见四下一片黑暗凄凉,想到昔日的繁荣热闹,面色不禁更是黯然。
  鲁逸仙怔了一怔,垂下头去,南宫常恕却仰天朗笑道:"夫人,这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你平日最是豁达,今日怎地也落了俗套,只是......"
  突听厅后南宫平惊呼一声,踉跄奔入厅来。
  南宫常恕变色道:"什么事?"
  南宫平满面俱是惊惶之色,道:"全部死了!"
  众人俱都一震!
  南宫平道:"他们人人俱已被人震断心脉而死,胸口似乎尚有微温,显见是方死未久。我震开窗户一望,四下却一无人影。"
  众人面面相觑,心下俱都大是骇然,这些人就在厅后被人一起震死,大厅中这许多武林高手竟无一人听到消息。点苍燕缓缓张开眼来,颤声道:"迟了,迟了......武林群魔......已经......来了......"突地双晴一凸,一口气再也按不上来,脉息顿绝。
  风仍狂,雨仍急,一阵凤吹入厅来,将散落在地上的几粒明珠,远远吹到一滩鲜血中去......第十五章长笑天君
  风雨之中,人人心头俱是异样的沉重,南宫常恕缓缓放下了点苍燕的尸身。
  南宫夫人取出一方丝中,替南宫平扎起了臂上的伤口,轻轻道:"孩子,你挥一挥手,看有没有伤着筋骨。"
  南宫平挥了挥手,只觉心中热血,俱已堵在一处,哽咽道:"没......有......"
  鲁逸仙看到这母子相依之情,想到自己一生孤独,不禁黯然垂下头去,无言地拾起了脚边的一把酒壶,轻轻摇了两摇,听到壶中仿佛还剩有几滴余酒,掀开壶盖,仰首一吸而尽,举手一挥,将酒壶抛出厅外,"空空"一串声响,酒壶滚下了石阶。
  司马中天双拳紧握,只听黑暗中又自响起一阵马蹄之声,听来似乎还不止一两匹马。
  南宫常恕抬头道:"司马兄,可是你留在庄外接应的弟兄进来了?"
  司马中天一步掠至阶头。
  只见四匹健马,冒着风雨缓缓驰来,定晴一望,马鞍上却竞无一人,只有最后一匹马上,斜斜地插着一杆红旗,狂风一卷,连这杆红旗也都被风吹到地上,晃眼便被污泥染成褚色。
  司马中天心头一震,倒退三步,身予摇了两摇,一手扶住门框,喃喃道:"完了......完了......"
  南宫常恕失色道:"难道庄外的弟兄也遭了毒手么?......"
  司马中天缓缓道:"有马无人,自是凶多吉少了......"突地双臂一振,仰天厉喝道:"群魔岛的鼠辈,匹夫!有种就出来与我司马中天一较高下,暗中伤人,算得是什么好汉!"
  喝声之中,他一把抄起了方才落在石阶上的铁戟,狂挥着冲下石阶,戟风呼呼,将风雨都激得荡在一边,那四匹健马一声惊嘶,放蹄跑了开去!南宫常恕失声道:"司马兄......"
  话声未了,只见暗林中突有三团黑影飞出,司马中天手腕一震,竞将这长达丈余的铁戟,震起三朵戟花,"夺夺夺"三响,将三围黑影一起挑在铁戟尖锋之上。
  南宫常恕大惊之下,亦自飞身掠下石阶,一把拉住司马中天肩头,沉声道:"司马兄,镇定些!"
  司马中天连声厉叱,却身不由主地被他拉上石阶,众人目光望处,心头不禁又是一寒,那铁戟顶端三根尖锋之上,挑着的竟是三颗血淋淋的人头!
  南宫常恕只怕司马中天情急神乱,手掌一挥,连拍他身上七处穴道。
  司马中天只觉心头气血一畅,望着戟上的人头,呆呆地愕了半晌,颤声道:"果然是你们......""铛"地一声,铁戟失手落在地上!
  鲁逸仙以拳击掌,恨声道:"群魔岛中,难道当真都是只会暗中伤人的鼠辈......"
  此时满厅中人,情绪俱都十分激动,鲁逸仙目光一扫,大声道:"我就不倌他们部有三头六臂,就凭你我这一身武功,难道......"
  南宫常恕沉声道:"二弟。"他语声中似乎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就只这轻轻一唤,鲁逸仙便立刻住口不语,南宫常恕道:"姑不论敌势强弱,但敌暗我明,我等便已显然居于劣势,若再不能镇定一些,以静制动,今日之局,岂非不战便可分出胜负。"
  南宫平垂下头去,目光凝注着血泊中的明珠。
  鲁逸仙默然半晌,缓缓道:"如此等待,要等到何时为止呢?"
  司马中天霍然回过头来,厉声道:"我宁可冲入黑暗,与他们一拼生死,也不愿这样等在这里,这当真比死还要难受。"
  南宫平目光一转,笔直望向他爹爹,他口中虽未说话,但是他目中所闪动的那种兴奋的光彩,实已无异明显他说出了他心中的意向,宁可立刻决战生死,也不愿接受这难堪的忍耐。
  南宫常恕苦叹一声,缓缓道:"生死之事小,失约之事大,我南宫一家,自始自终,从未有一人做过一件失约于人的事。今日我南宫世家虽已面临崩溃的边缘,却更不能失约于人,无论如何,也要等到那'诸神殿'的使者到来,将这一批财物如约送去,否则我南宫常恕,死难瞑目。"
  他说得异常缓慢,却也异常沉重,一字一句间,都含着一种令人不可违背的力量。他话一说完,便再无一人开口,呆望着窗外的漫天风雨,各各心中俱是满腹的心事。
  南宫夫人轻轻道:"平儿,可要换件干净的衣服?"她的注意之力,似乎永远部不离她爱子身上。
  南宫平感激地摇了摇头,鲁逸仙哈哈笑道:"别人看了他这身衣裳,有谁相信他是南宫庄主的独子,我看与我走在一起,反倒像些。"
  南宫夫人轻轻一叹,道:"今日我和你大哥若有不测,你倒真该好生看顾这孩子才是,他......"
  鲁逸仙双目一张,精光四射,仰天笑道:"你两人若有不测,我难道还会一人留在世上么?"
  南宫夫人道:"你为何不能一人留在世上,这世上要你去做的事还多得很呢!"
  鲁逸仙道:"我为何要一人活着,世上的事虽多,我也管不着了,与你两人一起去死,黄泉路上,倒也热闹得很,总比我日后一人去做孤魂野鬼好得多,大哥,你说是么?"
  南宫常恕叹息着微笑了一下,南宫平心中却不禁大是感慨,突见司马中天精神一振,大喝道:"来了......"
  只听一阵轻微而缓慢的脚步声自风雨中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众人心情也越来越是紧张。
  南宫夫人悄悄倚到南宫常恕身侧,却又反手握住了南宫平的手掌。
  鲁逸仙目光一望,眉字间突有一丝黯然的神色闪过,他一步掠到厅门,一阵风雨打湿了他的面颊。
  石阶上终于现出三条人影,一步一步地缓缓走了上来,来势竟似十分和缓,仿佛没有什么恶意。
  鲁逸仙大喝道:"来人是谁?若不通名,便将你们当强盗对付了!"
  这当中一条人影,轻轻咳嗽一声,黑色中只见他头颅光光,似是一个出家僧人,脚步一抬,忽漱来到鲁逸仙面前。鲁逸仙愕了一愕,挺起胸膛不让半步。这僧人沉声道:"老衲不常走动江湖,便是说出名字,施主也不会认得的。"
  鲁逸仙凝晴一望,只见他浑身水湿,白须斜飞,神色之间,似乎另有一种庄严和穆之气,不禁立刻消除了几分故意。另两人也随之而上,一人头戴笠帽,身穿蓑衣,手中倒提一口水淋淋的麻袋,笠帽一直压到眉下,黑暗中更看不出他的面目,一人高髻乌簪,蓝袍白袜,却是个道人。
  这三人装束虽不同,但俱是白须皓然,神情间也似颇为安详。
  鲁逸仙道:"此间时值非常,三位来此,是为了什么?"语气之间,显已大为和缓。
  白发僧人双掌合十,微微一笑,道:"老袖此来,正是为了'南宫山庄'的非常之变,施主若不怀疑,老袖进去后自当源本奉告。"
  鲁逸仙微一迟疑,这三人已迈步走入了大厅。
  南宫平心头一动,忖道:"此刻山庄外杀机重重,这三人怎会如此安详地走了进来?"心里不觉有些怀疑,抬眼一望,只见他爹爹面上却仍然是十分镇定,便也放下了心事。
  白发僧人一步入厅,立刻高喧一声佛号,缓缓合上眼帘,似乎不忍看到厅中的血腥景象,敛眉垂目,缓缓道:"为了一些身外之物,伤了这么多人命,施主倒不觉罪孽太重么?"
  南宫常恕叹道:"此举虽非在下本意,实乃无可奈何之事,但今日过后,在下必定要到我佛座前,忏悔许愿,洗去今日之血腥!"
  白发僧人双目一张,道:"施主既有如此说法,显见还有一点善心未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你为何不将这些惹祸的根苗,化作我佛如来的香火钱,为子孙儿女结一结善缘。"
  众人面色俱都微微一变,南宫常恕道:"在下虽有此意,只可惜这些钱财,早已不是在下的了。白发僧人微微笑道:"出家人戒打诳语,这些钱财明明还在施主身边,怎会早已不是施主的了?"
  司马中天大喝一声,道:"就是他的,不化给你又当怎地,难道你还想强讨恶化么?"
  白发僧人仍是面带微笑,不动声色,仰天笑道:"施主们若不愿来讨这个善缘,那么此间就非老衲的事了。"袍袖一拂,倒退三步,缓缓接口道:"但老袖与施主今日既有见面之缘,等到日后施主死了,老袖必定吟经超度施主们亡魂。"
  众人面面相觑,司马中天厉喝道:"我死了也不要你管,快些与我出去......"
  蓝袍道人哈哈一笑,道:"施主你印堂发暗,气色甚是不佳,万万不可妄动人气,否则必有血光之灾,切记切记。"
  司马中天胸膛起伏,满面怒容。
  那蓑衣老人缓缓走到他身前,突然伸手一掀笠帽,冷冷道:"你难道不信他的话么?"
  司马中天怒道:"不信又怎......"抬目一望,只见这蓑衣老人鼻予以上,仿佛一只被切烂的西瓜,斑斑错错,俱是刀疤,头发眉毛,俱都刮得于干净净,双目之中,闪闪发出凶光,生相之狰狞凶恶,竟是自己平生未见,下面的话,不禁再也说不下去。
  南宫夫妇、南宫平心头俱是一懔,鲁逸仙更是大为后悔,不该放这三个人进来。
  蓑衣老人哈哈笑道:"莫怕莫怕,我长相虽然猛恶,心里却慈悲得很,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他两人来此化缘,还是空手来打秋风,我却是带了货物,公公道道地来做生意的。"笑容一起,面目更是狰狞,笑声铮铮,有如铜槌打击在铁鼓之上。
  南宫平、鲁逸仙、司马中天面色凝重,静观待变。
  南宫常恕微微一笑,道:"阁下带了些什么货物,怎不拿出让大家看看。"
  蓑衣老人道:"南宫庄主果然也是个生意人......"手掌一反,将麻袋中的东西俱都倒了出来,竟是一袋被雨水冲得有如腐肉般苍白的头颅。苍衣老人大笑道:"这货色保证新鲜,一颗头颅换一口箱子,你看这买卖可还做得!"笑声凄厉,令人心悸。
  南宫常恕冷冷道:"一颗头颅,换一口箱子,这买卖倒也使得,只是这货色还不够新鲜。"
  蓑衣老人道:"你可是要更新鲜些的?"
  南宫常恕身子一闪,突然提起一口箱子,沉声道:"若是你立刻切下自己的头颅,这口箱子,便是你的!"
  蓑衣老人哈哈笑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庄主又何苦要我的命呢?"双手乱摇,回身就走。
  众人不禁一愕,只见蓑衣老人头也不回,突地左脚一勾,挑起一颗头颅,直击司马中天的面门,身躯乘势一转,右掌搭上南宫常恕的箱子,左掌斜劈南宫夫人的肩头,右腿一挑,又有一颗头颅飞起,"呼"地一声,笔直飞向鲁逸仙,风声虎虎,仿佛一柄流星铁糙。
  司马中天方自一愕,只见一颗人头,直眉直眼地飞了过来,一时间竟不及闪避,抬手一掌,挥了过去,直将人头劈开数丈,飞出厅外,这才想起这人头的眉目似是熟悉,竟是自己旗下一个镖师,心头一懔,仿佛隔夜食物,都要呕吐而出,厉喝一声,"呼"地一拳击出。
  鲁逸仙身躯一闪,滑开数尺,只听身侧风声掠过,"砰"地一声,一颗头颅击在墙上。
  南宫常恕五指一紧,紧握掌上铜环,只觉一般大力,自箱上传来,急忙加劲反击。
  南宫夫人拧腰错步,手掌反切蓑衣老人的手腕。
  蓑衣老人哈哈一笑,身子倏然滑开,南宫常恕箱子推出,司马中天收拳不住,"砰"地一声,击在箱上,木箱四散,箱里的珍宝,洒满一地。
  南宫平心头不禁暗中吃惊:"这老人手脚齐用,一招四式,连攻四人,仍有如此威力,武功端的令人骇异,怎地武林中却从未听过此人的来历。"
  白发僧人微微一笑,道:"南宫檀越内力不错,南宫夫人掌势轻灵,若以文论武,两位已可算得上是举人进士间的人物,至于这位施主么......"他目光一望司马中天,笑道:"却不过只是方自启蒙的童生秀才而已,若想金榜题名,还得多下几年苦功夫。"
  鲁逸仙冷冷道:"我呢?"身形一闪,一招击向白发僧人。
  蓑衣老人道:"试官是我,你算找错人了。"一步拦在鲁逸仙身前,斜斜一掌,自鲁逸仙双掌中直穿而出。
  鲁逸仙双拳一错,"铁锁封江",蓑衣老人手肘若是被他两条铁臂锁住,怕不立刻生生折断。
  白发僧人微笑道:"好!"
  蓑衣老人手腕一抖,一双铁指,突地到了鲁逸仙的面前,双指如勾,直夺鲁逸仙双目。
  鲁逸仙双掌锁人不成,又被人家锁住,当下大喝一声,陡然一足飞起。
  白发僧人摇头苦笑道:"不好!"
  只见蓑衣老人左掌一沉,急切鲁逸仙的足踝,鲁逸仙这一足本是攻人自救,此刻却又变成被攻,眼见便要残目伤足,哪知他突地阔口一张,两排森森利齿,竟向蓑衣老人的手指咬了过去。
  蓑衣老人微微一愕,撤招变式。
  白发僧人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就凭这一口,已可选得上一个孝廉。"
  蓑衣老人道:"这算什么招式!"
  鲁逸仙道:"你没有见过么?嘿嘿!当真是孤陋寡闻得很。"
  言语之间,两人己战在一处,刹那间便已拆了十余招,鲁逸仙招式飞扬洒脱,虽然有些不合拳理,但招式却是犀利已极,蓑衣老人竞奈何不得,两人拳来足往,司马中天竟看得愕在当地。
  蓝袍道人微微一叹,道:"想不到当今武林中,还有三五个这样的好手,叫我下手将他们杀死,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南宫平突地冷冷道:"群魔岛上,若都是你们这样的角色,那么江湖中人人畏之如虎的'群魔岛',看来也未见有如传说中那般可怖。",蓝袍道人双目一张,道:"少年人,你怎知道我们是来自群魔岛的!"
  南宫平冷笑一声,道:"外貌善良,心肠歹毒,言语好猾,武功不弱,又都老得可以进棺材了,若非来自群魔岛,却是来自何处?"  蓝袍道人哈哈笑道:"好好,少年人果然有些头脑......"语声未了,南宫平已拾起地上一柄长剑,振剑击来,蓝袍道人不避不闪,袖袍一拂,竞待以流云铁袖,卷去南宫平手中的长剑。
  哪知南宫平这一剑看似沉实,却是虚空,剑尖轻飘飘一颤,手腕急地向左偏去,剑尖却自右刺来。
  蓝袍道人一招流云铁袖,竟只括着南宫平一片剑影,南宫平掌中长剑,已刺向他左面咽喉,他实未想到这血气方刚的少年人竟会施出这般空灵的剑法,袍袖一振,倏然退出五步。
  白发僧人双眉一皱,面现惊诧之色,道:"阿弥陀佛,小檀越学武已有多久了?"
  南宫平道:"你管不着!"剑光缭绕,旋回而上,乘势向那蓝袍道人攻去。
  白须僧人道:"看小檀越这般年纪,这般智慧,这般武功,老衲实在动了怜才之心,若肯随我回去,十年后便不难名登魔宫金榜,二十年后,便可夺一夺榜眼状元了。"
  南宫平道:"我南宫平堂堂丈夫,宁死不肯与群魔为伍!"
  白须僧人一惊道:"南宫平,你便是'南宫山庄'的长子么?"
  南宫平大喝道:"不错!"突然剑尖向对方袍袖一扫,身不由主地倒退三步。
  白须僧人面沉如水,缓缓道:"南宫檀越,老衲对令郎已动怜才之意,本愿将南宫一家,俱都接回岛去,共享富贵,但施主你若还要坚持己意,老衲既不愿这批财物被'诸神殿"上那般老儿用来为恶,更不愿令郎这样的人才被那些无知的糊涂老儿利用,今日说不得要大开杀戒了。"南宫常恕心念一动,突地沉声道:"二弟,平儿,住手!"
  南宫平身形一挪,倒掠而回!
  鲁逸仙已自气息喘喘,全力攻出数拳,将蓑衣老人逼开三步,身形一转,窜到南宫常恕身侧,历声道:"大哥你千万不要被这和尚言语打动,'群魔岛'上,收容的俱是大奸大恶之徒,'诸神殿'里,归隐的却是武林中的仁义豪士,不谈别的,单论此点,'诸神'、'群魔'两地,谁善谁恶,已是昭然若见。今日事已至此,我们只有与这班魔头拼了。"
  司马中天双臂一振,道:"正是,拼了!"
  南宫常恕道:"此两地谁善谁恶,俱是出于传说,你我怎能骤下定论。"
  白须僧人目光一转道:"阿弥陀佛,南宫擅越之言,当真是持平之论。"
  南宫常恕面色一沉,道:"但南宫世家与'诸神殿'订约己百多年,无论谁善谁恶,在下也不能毁了祖宗之约,今日之事,在下义无反顾,但今日之局,胜负却在未可知之数,司马中天镖头与我二弟合力,决战这位朋友,胜负参半,拙荆与犬子联手,也未见负于这位道长,是以今日成败关键,仅在于在下与大师之间的武功强弱而已,你我胜负一分,局势便可断定!"
  白须僧人合十道:"南宫檀越之分析,虽不中亦不远矣,但以檀越你的武功,却万万不是老衲敌手的。"
  南宫常恕沉声接道:"局势既是如此,那么你我又何必去学那等市井小人,杀砍拼命......"
  白须僧人苍眉一扬,目光闪动,截口道:"如此说来,施主是要与老衲两人单独较量较量了。"
  南宫常恕道,"在下正是此意。"
  蓑衣老人突地厉声道:"此法绝不可行......"
  鲁逸仙道:"大哥,还是小弟出手的好!"
  南宫平道:"孩儿在此,怎能还要爹爹你亲自出手!"
  白须僧人微微一笑,道:"令弟与令郎生怕你有失闪,都说此法绝不可行,这也是他们的孝悌之心,南宫檀越你......"
  南宫常恕截口道:"吾意已决,大师之意如何?"
  白须僧人道:"你我分出胜负之后又当怎地?"
  南宫常恕道:"只要在下输了,南宫一家,任凭大师处置。"
  他说来截钉断铁,竟似胜算在握。
  鲁逸仙等人本觉这白须僧人武功必深不可测,此刻心中不禁俱都为之大奇,但众人俱知南宫常恕一生谨慎,绝不会做出毫无把握之事,是以各自心中虽然惊疑,却俱都闭口不语。
  白须僧人目光一转,哈哈笑道:"老衲虽有意如此,怎奈我这两位伙计却未见得肯答应。"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面色森严,齐声道:"绝不答应!"
  鲁逸仙等人人心中却又不禁大奇,此事明明于他们有利,而这两人此刻却严词加以拒绝。
  南宫常恕双眉一展,仰天笑道:"果然在下猜得不错......"
  白须僧人变色道:"什么不错?"
  南宫常恕笑声一顿,缓缓道:"人道得意夫人易容之术,妙绝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只可惜夫人你智者千虑,毕竟还是忘却了一事。"
  众人心头俱都一震,只见那白须僧人目光一闪,道:"忘记了什么?"
  南宫常恕道:"夫人你虽然满口出家人的口语,却忘了出家僧人的头顶之上,怎会没有受戒的香火戒痕,掌中不持佛珠,手掌不住合十,满身袈裟佛衣,脚下却穿着一双文士朱履,最不该是夫人虽将面容妆得满面庄严,目光却不住闪动,哪里似个得道高僧。"
  他语声微顿,厉声道:"夫人你虽然心智灵巧,样样皆能,但若是武功高些,在下也无法试出你究竟是谁,只可惜你自知武功稍弱,始终不敢与我动手,看来武林中人,纵有万般巧技,也是假的,只有武功深绝,才是根本之计。"
  白须僧人怔了半晌,突地"咯咯"一笑,道:"这虽然怪我将你们的智慧估量得太低了些,是以略为大意,但你能看破我的假装,终也算是不容易的了,我先前又不该施出那还未练熟的'荡魄魔音,销魂艳舞',让你猜出得意夫人必在左近,最不该的是,我竟然装成一个和尚,普天之下,又有哪个和尚生着我这样一双眼睛呢!"
  众人凝目望处,只见她面色虽然庄严,但眼波却是流荡已极,心中不禁俱各叹服,一是暗赞这"得意夫人"的易容之术,果然妙绝人间,再来却是叹服南宫常恕的目力,这和尚自入大厅,人人可见,怎地除了南宫常恕外,竟无一人看出他是"得意夫人"易容而成的呢。
  只见她笑语声中,手掌一面在脸上轻轻勾动,突地双手一扬,那道貌岸然的白须僧人,便赫然变成了个艳光照人、徐娘未衰的中年美妇。
  南宫常恕道:"夫人行藏既露,还不赶快退去,难道真想血溅此地么?"
  得意夫人秋波一转,笑道,"我三人与你五人动手,实在较为弱些......"语声娇脆,与方才的苍老口音,截然而异。
  南宫常恕冷冷道:"夫人分析局势,也当真是持平之论。"
  得意夫人笑道:"只可惜南宫庄主你智者千虑,却也毕竟忘了一事。"
  南宫常恕道:"忘了什么?"
  得意夫人"咯咯"娇笑道:"你忘了得意夫人除了易容变音之外,还有一件妙绝天下的绝技......"
  南宫常恕心念一转,面色大变,脱口道:"施毒......"
  得意夫人,道:"不错,又被你猜对了,只可惜你已猜得大迟了些......"
  南宫常恕身形一吨退,低叱道:"快闭住气。"
  得意夫人笑道:"我说迟了,就是迟了,你们此刻,都早已吸入了我无味无形的毒气,不出半个时辰,便要全身溃烂而死,此刻再闭住呼吸,又有何用?'得意夫人'一生得意,若是常常失意的话,江湖中人怎会将我称作'得意夫人'呢?"
  她伸手一拂鬓角,得意地娇笑道:"你们此刻若是立刻回心转意,乖乖地听我的话,我也许还会大发慈悲,解开你们的剧毒,否则的话,再过半个时辰,纵有华佗复生,也救不了啦。"
  南宫常恕面上一片惨白,沉声道:"花言巧语,一派胡言,你纵然舌巧如簧,也难令人相信。"
  得意夫人秋波一转,笑道:"你口上虽硬,其实心里早已相信了,是么?因为你早已听得江湖传言,得意夫人的'得意散魂雾',无色无味,若不早服解药,三丈方圆之内,无论人盲,沾上了点都活不过一个时辰,只可惜这毒雾还不能及远,我辛辛苦苦化装成个慈眉善目的和尚,淋着大雨,一步一步地走来,为的就是要使你们不加防范,我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走入这间大厅,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你们毒死。"她吐语如鸳,娇柔甜美,眼波流转,荡人心魄,南宫平心念一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郭玉霞来,暗忖道:"天下心肠狠毒的妇人,怎地全都是如此模样!"
  只听鲁逸仙大喝一声:"好个毒妇,我和你拼了!"
  司马中天亦俯身抄起了地上的铁戟,蓑衣老人、蓝袍道人身形一闪,拦在他们面前。
  得意夫人冷冷道:"你们还不快些求我,难道不要命了么?"
  司马中天身形微微一顿,突地想起了自己的妻子身家。
  鲁逸仙厉声道:"我早已活得够了。"双拳雨点般击出。
  得意夫人道:"你活得够了,难道别人也活够了么?"
  鲁逸仙拳势一顿,倒退三步,转目望去,只见司马中天伸情沮丧,南宫常恕面沉如水。
  南宫夫人的目光,黯然望着她的爱子。
  鲁逸仙只觉心头一寒,暗叹一声:"罢了。"忖道:"鲁逸仙呀鲁逸仙,你孤家寡人,无儿无女,自不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人家妻子俱全,又怎能和你一样?何况她正值盛年,你怎能凭一时冲动,害她丧身?"
  要知他性情偏激,情感热烈,是以才会为了心上失意而隐姓埋名二十年,千方百计,弄来巨万家财,自己却衣食不全,此刻一念到此,但觉心头一片冰凉,垂手而立,再也说不出话来。
  南宫夫人黯然忖道:"鲁老二为了我们忍气吞声,其实我又何尝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只是平儿......"目光转向南宫常恕,夫妻两人目光相对,心意相通,一时之间,唯有暗中叹息。
  南宫平暗叹忖道:"我虽有拼命之心,但又怎能轻举妄动,害了爹爹妈妈,只是我大哥的事,却不能不问。"抬起头来,大声道:"你怎地将我大哥龙飞害成那般模样?此刻他到哪里去了?"
  得意夫人微笑道:"只要你乖乖听话,、你大哥的事我自然会告诉你的。"秋波一转,接道:"此刻天已快亮了,毒性也快将发作,你们既不战,又不降,难道真的就在这里等死么?"
  南宫常恕突地冷笑一声,道:"夫人且莫得意,普天之下,绝无不可解的毒药......"
  得意夫人"咯咯"娇笑道:"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兜着圈子说话,无非想套出我这毒药的来历,老实告诉你,我这毒药,普天之下只有两家,换句话说,天下也只有这两家的解药可救,但其中一家却远在塞外,你此刻纵然插翅飞去,也来不及了。"
  南宫平心头突地一动,南宫夫人已缓缓叹道:"你到底要我们怎样,才肯将......"
  话声未了,只听"咕"地一声,一只毛羽漆黑的"八哥",穿窗飞了进来,落在一只箱角之上,两翼一振,抖落了身上的水珠,仰首"咕"地长鸣一声,其乌虽小,神态却是十分神骏。
  南宫常恕双眉突地一展,大喜道:"来了来了!"
  只见那八哥微一展翅,轻轻落到南宫常恕肩上,学舌道:"来了来了......"石阶下"叮"的一响,厅门前突地出现了一条高大的人影,有如山岳般截断了门外吹入的风雨。
  在这惊人魁伟的身躯上,穿着的是一件质料异常高贵的锦衣,但是他穿得却是那样漫不经心,对襟上七粒钮扣,只懒散地扣上了三粒,衣襟敞开,露出了那铁石般壮健的胸膛,也露出了胸膛上乱草般生着的那一片黑茸的胸毛,正与他懒散地挽成一个发髻的漆黑头发,相映成趣。
  发际之下,是两道剑一般的浓眉,左目上盖着一只漆黑的眼罩,更增加了他右目的魅力,左臂懒散地垂在膝上,右臂拄着一支漆黑的铁拐,右腿竟已齐膝断去,他发亮的眼睛只要轻较一扫,世上任何事都似乎逃不过他眼底。
  而此刻,他眼帘却是懒散地垂着的,这种懒散而漫不经心的神态,使得这铁一般的大汉更有了一种不同"抗拒的魅力。刹那间大厅中所有的目光俱被他吸引,得意夫人身躯一振,眼波中立刻泛起一种奇异的目光。那八哥"咕"地一声,飞回他肩上。南宫常恕微一抱拳,道:"候驾已久,快请进来。"
  那大汉缓缓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令郎么?"目光一亮,霍地凝注到南宫平面上,光芒一闪,便又垂下,抬起手掌,轻轻抚摸着刮得发青的下巴,半张着眼道:"好好......是条汉子......"
  得意夫人悄悄滑人了阴黯的角落,双手一垂,缩入袖里。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身形木然,面色凝重,瞬也不瞬地望着这独眼巨人。
  那大汉懒散地微笑一下,头也不回,缓缓道:"不要动手了,你那'得意散魂雾',对我是绝无用处的。"语声懒散而雄浑,有如天外鼓声一般,激荡在空阔而宽大的厅堂里。
  得意夫人身子一震,袖管重落,那大汉铁拐"叮"地一点,巨大的身形,缓缓走了进来,颔首道:"好好,这些箱子部备齐了......"
  那八哥咕咕叫道:"好好......"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目光一错,交换了个眼色,齐地悄悄展动手形,向这大汉后背扑来。
  那大汉头也不回,轻叱道:"莫动!"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手掌虽已伸出,但身不由主地停了下来。
  独眼大汉缓缓转身,懒懒笑道:"多年不见,你两人怎地还爱干这种鬼鬼祟祟的勾当......"
  蓝袍道人干笑一声道:"多年不见,贫道只不过想对敌人打个招呼而已,怎会有暗算你之心呢?"
  独眼大汉瞑目道:"好好......"伸手抚摸着那八哥的羽毛:"你两人终算也寻着'群魔岛'了,那么,今日到这里来,定必是要和我作对的,是么?"
  蓑衣老人大声道:"不错!"脚步一缩,倒退一步,目光炯炯,再也不敢眨动一下。
  独眼大汉淡淡地望了他一眼,晒然一笑,转身道:"南宫庄主,令郎既已来了,箱子又已备齐,若有好酒,不妨拿两缸来,吃了好走!"
  蓑衣老人厉声道:"我知道你不将我们看在眼里,但今日若想将箱子搬出此地,却是难如登无。"
  蓝袍道人咯咯笑道:"我两人武功虽不如你,但以二敌一,你却也未见得占什么便宜,何况......嘿嘿!南宫一家,说不定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独眼大汉眼也不睁,缓缓道:"好好......你两人不说我也知道,但那大姑娘今日若不将解药乖乖送上,她还想活着走出'南宫山庄'么?"
  得意夫人面色一变,却娇笑道:"哟!你不要我走,我就陪着你。"
  独眼大汉懒懒笑道:"好好......无头翁、黑心客,你两人快将她抓过来,待我让她舒服舒服。"
  司马中天心头一懔,原来这两人竟是"无心双恶",难怪武功如此精绝,手段如此毒辣。
  风尘三友亦是微微色变,只有南宫平入世不久,却不知道这百十年来,江湖上血腥最重的"无心双恶"的来历。
  只见蓑衣老人无头翁阴侧侧笑道:"我两人将她抓来?......嘿嘿!你入了'诸神殿'后,怎他说话都有点疯了。"
  独眼大汉冷冷道:"你两人难道已活得不耐烦了,不想要解药了么?"
  无头翁、黑心客齐地面色一变,齐声道:"你说什么?"
  独眼大汉哈哈笑道:"原来你两人还不知道......好好,我且问你,你两人可曾先嗅过解药么?"
  "无心双恶"心头一震,面色大变,独眼大汉大笑道:"你两人只当她故意说些话来骇吓南宫家人的,其实没有真的施出毒雾来,只因你两人也未看出她是在何时施毒的,是么?"
  黑心客面色越发铁青,无头翁头上的刀疤条条发出红光。
  得意夫人轻笑道:"不要听他胡说。"笑声却已微微颤抖起来。
  "无心双恶"一起霍然转身,黑心客道:"你真的施了毒么?"
  得意夫人面容灰白道:"有......没有......"她不知该说"有"抑是该说"没有",一时之间,再也无法得意起来。
  无头翁脚步移动,一步步向她走了过去,一字字道:"拿解药来!"
  独眼大汉仿佛笑得累了,斜斜倚在木箱上,缓缓道:"真的解药嗅过之后,会一连打七个喷嚏,你切莫被她骗了。"
  得意夫人脚步后退,惶声道:"他......他骗你的!"
  无头翁厉声道:"你若不拿出真的解药来,我就将你切成三十八块,一块块煮来下酒。"
  黑心客冷冷道:"她嫩皮白肉,吃起来滋味定必不错。"
  独眼大汉悠然笑道:"只可惜有些骚气,不过也将就吃得了。"
  得意夫人花容失色,颤声道:"我拿......给你......"缓缓伸手人怀,突地手掌一扬,十数点寒星,暴射而出,她身躯一掠,已穿窗而去。
  黑心客袍袖一扬,无头翁双掌齐挥,"呼"地两声锐风,震飞了暗器,脚下不停,大喝一声:"哪里走!""嗖嗖"两声,跟踪而出,另一点寒星却斜斜击向南宫平,南宫平微一抬手,正待将这点寒星接住,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暗器!
  突觉手腕一麻,"叮"地一响,寒星远远飞出,那独眼大汉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畔,左手两指,轻轻一敲他手腕,右臂一抬,肋下铁拐一点,震飞了那点寒星,如此魁伟的身躯,来势竟比弩箭还快。
  南宫平怔了一怔!
  独眼大汉又已恢复了傀散的神态,一点一点地走了回去,倚在木箱上,缓缓道:"那玩意碰不得的。"那八哥稳稳地站丧他肩上,咕咕叫道:"动不得的。"
  南宫平茫然道:"动不得的?"
  独眼大汉手摸下巴,嘻嘻一笑,道:"那位大姑娘虽然没有真的能施之无形的毒粉毒雾,但暗器之上,却是绝毒无比,是碰不得的,我这条腿就是在火焚'万兽山庄'时沾着她老公的暗器一点,差点连老命都送掉了,到后来还是要生生切了去。"
  众人齐地一惊,司马中天脱口道:"你说什么?"
  独眼大汉目中淡淡地露出一丝嘻弄嘲笑的光芒,缓缓笑道:"世上哪里会有完全无色无味、又能在别人完全不知不党中放出的毒物,若有这种东西,那大姑娘莫非就可以横行天下了。"
  他目光轻轻扫过众人发愕的面容,接道:"得意散魂雾,只不过是一种淡淡的毒烟而已,仍然肉眼可见,我早已领教过了,方才我那般说法,只不过是要他们自己狗咬狗地先打一气,教那位大姑娘尝一尝'无心双恶'抽筋剥皮的毒刑,哈哈!她哪里拿得出教人连打七个喷嚏的解药来,只是......这位大姑娘也不是好惹的,到头来'无心双恶'只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他满含嘲弄的笑声,荡漾在大厅中,使得这死气沉沉的厅堂,立刻有了生气。
  司马中天浓眉一扬,仰天笑道:"好好,老夫竟险些叫她骗了。"
  独眼大汉哂然望他一眼,冷冷道:"若是不怕死的人,她是骗不倒的。"
  司马中天怔了一怔,大喝道:"你难道不怕死么?"
  独眼大汉道:"谁说我不怕死,不怕死的人,都是呆子。"
  司马中天怔了半晌,突地黯然垂下头去,喃喃道:"你是不怕死的......否则你又怎会只身夜闯'万兽山庄',火焚百兽,力劈伏兽山君......"刹那间仿佛老了许多。
  独眼大汉仰天笑道:"那只是我少年时的勾当,人越老越好,今日我也不愿与人动手拼命了,只好使些手段,出些好计。"
  南宫常恕微微笑道:"在下虽早知阁下武功惊人,却未想到前辈竞是风漫天风大侠,更想不到风大侠黄山会后,一隐多年,居然还在人间。"
  风漫天笑道:"黄山一会,江湖中人只道那些老怪物都已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神龙丹凤'两人,却不知道这些人老而不死,不知多少人尚在人间,只是大多已去了'诸神'、'群魔'两地,认真说来,也和死了差不多了。"
  南宫平惊道:"风大侠便是武林人称'冒险君子,长笑天君'的么?"
  风漫天仰天笑道:"这只是江湖中人胡乱称呼而已,我却不是'君子',只不过是个真正的小人而已。"
  他笑声一起,全身便充满了活力,笑声一顿,神情又变得懒散无力。此刻风雨稍住,窗外已微微有了些曙色。
  南宫常恕、鲁逸仙将地上散落的珠宝,俱都聚到一起,装人那两口被震开箱盖的箱子里。
  南宫夫人取出了一坛好酒,一件干衣,好酒给了风漫天,干衣却叫南宫平换过,本自漫在厅堂中的沉沉杀机,突地变成了一种凄凉忧愁的别离情绪。
  风漫天、鲁逸仙一言不发,对面而坐,不住痛饮,那八哥也伸出铁啄,在杯里啜着酒,两人一鸟,片刻间便将那一缸美酒喝得干干净净。风漫天伸手一拍鲁逸仙肩头,乜眼笑道:"好酒量。"
  鲁逸仙大笑道:"你酒量也大是不差,我真不懂你为何要到那'诸神殿'去,留在红尘问多喝几缸美酒,岂非乐事?"
  风漫天眼中的嘲弄神色,突地一闪而隐,仰天出神了半晌,霍然长身而起,喃喃道:"乐事乐事......咄!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天光已亮,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南宫夫人身下一颤,凄然道:"要走了么?"
  风漫天道:"乘那些厌物还未回来,早早走了,免得麻烦。"
  南宫夫人黯然望了南宫平一眼,道:"地窖里还有几坛好酒,风大侠何妨喝了再走。"
  风漫天眼帘一阖,沉声道:"酒终有喝完的时候,人终是要走的,夫人,你说是么?"
  南宫夫人默然半晌,缓缓点了点头,道:"终是要走的......"
  缓缓伸出手来,为南宫平扣起一粒钮扣,道:"平儿,好生保重自己,对风老前辈要有礼貌,不要乖性使气......"
  她语声极为缓慢,但话说完了,一粒钮扣却仍未扣好,要知天下慈母之心,俱是如此,在要离别爱子之时,能再拖一时半刻,也是好的,那慈母别子的名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便是形容这般情景,游子临行之时,慈母多缝一针,便可多见爱子一刻。
  南宫平虽早已热泪盈眶,却仍然强颜笑道:"孩儿又不是初次离家,一路上自会小心的。"
  鲁逸仙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司马中天垂首坐在椅上,此刻若有人见了他,谁也不信此人便是名满中原的铁戟红旗。
  南宫夫人手掌簌簌颤抖,一粒钮扣,竞仿佛永远扣不好了。
  南宫平突觉手背一凉,他不用看,便知道定是他母亲面上流下的泪珠。
  一刹时他只觉心头热血冲至咽喉,突地大声道:"妈,你不用担心,孩儿发誓要回来的。"
  鲁逸仙伸手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有志气,世上再牢的笼子,也关不住有志气男儿的决心,风大侠,你说是么?"
  风漫天懒散地张开眼来,道:"是么?不是么?是不是么?"
  鲁逸仙呆了一呆,突也长叹道:"是么?不是么......"
  南宫常恕缓缓道:"风大侠,这些箱子你两人怎能搬走?..."
  风漫天道:"你们可是要送一程?好好,送一程,送一程......"仰天一笑,道:"纵然千里长亭,终有一别,但多送一程,还是好的,南宫庄主你说是么?"
  那八哥咕咕叫道:"是么,不是么......"鸟语含糊,似乎也已醉了。
  南宫常恕四望一跟,黯然道:"司马兄不知可否暂留此处,等这山庄的新主人来了再走。"
  司马中天缓缓点了点头,道:"南宫兄只管放心,小弟虽然老了,这点事还能做的。"
  南宫夫人展颜一笑,道:"如此就麻烦你了。"那粒钮扣立刻就扣好了。
  司马中天道:"山庄外本有小弟留做接应的车马,此刻不知是否还在?"
  鲁逸仙振衣而起,道:"我去。""嗖"地掠了出去。
  南宫平道:"二叔等我一步。"展动身形,立刻跟出,两人并肩飞掠到山道上,只见遍地断剑残刀,暗林中,乱草间,零乱地倒卧着一些尸身,尸身上的鲜血,却已被风雨冲得干干净净。
  两人心底,不禁俱都升起一阵凭吊古战场般的寂寞,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转首望去,正有几匹无主的马,倘佯在林木间,健马无知,尝不到人间的凄惨滋味,却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新鲜的春草。
  南宫平仰天吸了口清冷而潮湿的空气,与鲁逸仙一起步人林中,突听远处草叶中,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呻吟之声,两人对望一眼,一起纵身跃去,只见两株白杨,残枝败坏,树杆之上,竟似被人以内家真力抓得斑斑驳驳。
  树下的花草,亦是一片狼藉,两人稳住心神,轻轻走了过去,突听一声惨笑,两条人影自草叶中霍然站起!
  南宫平一惊之下,低叱道:"什么人?"叱声方出,却已看清这两人赫然竟是"无心双恶"!
  只见他两人衣衫狼藉,满身乱草,似是从树下一路滚过来的,面目之上,眼角、鼻孔、嘴角、耳下,俱是血迹殷殷,双晴凸出,满是凶光。南宫平、鲁逸仙纵是胆大,见了这两人的形状,心头也不禁为之一寒,掌心忽然沁出冷汗。
  无头翁厉声惨笑,嘶声道:"解药,解药,拿解药来......"双臂一张,和身扑了过来。
  南宫平一惊退步,哪知无头翁身子跃起一半,便已"噗"地跌倒。
  黑心客大喝道:"赔我命来!"手掌一扬,亦自翻身跌倒,却有一道乌光,击向南宫平,他临死之前,全身一击,力道果然惊人!
  南宫平拧腰错步,只觉一般香风,自耳边"嗖"地划过,风声强劲,刮得耳缘隐隐生痛。
  乌光去势犹劲,远远撞在一株树杆上,竟是一方玉盒。
  南宫平、鲁逸仙凝神戒备,过了半晌,却见这两人仍无声息,走过一看,两人果已死了,双晴仍凸在眶外,显见是死不瞑目。
  鲁逸仙看了看那方玉盒,长叹道:"那得意夫人果然手段毒辣,竟然取出这盒毒药,说是解药,'无心双恶'虽然心计凶狡,但见她受刑之后,才被逼取出,以为不会是假,一嗅之下,便上了当了。"
  他久历江湖,虽未眼见,猜得却是不错,只是却不知道"无心双恶"在嗅那毒药之前,已先逼得意夫人自己嗅上一些,见到得意夫人无事,两人便抢着嗅了。
  哪知得意夫人却在暗中冷笑:"饶你好似鬼,也要吃吃老娘的洗脚水。"原来她自己早已先嗅了解药。那盒中毒粉,若是散在风中,足够致数十百人的死命,只要嗅着一点,已是性命难保,何况"无心双恶"两人生怕嗅得不够,一盒毒粉,几乎都被他两人吸了进去,他两人纵有绝顶内功,也是阻挡不了,当下大喝一声,倒在地上,其毒攻心,又酸又痛,宛如千百支利箭射在身上,只痛得这两人在地上翻滚抓爬,正如疯子一般,那树上的抓痕,地上的乱草,便是他两人毒发疯狂时所留下,得意夫人却乘此时偷偷跑了。
  "无心双恶"虽然满手血腥,久著恶名,但南宫平见到他两人死状如此之惨,心中也不禁为之恻然,当下折了些树枝乱革,草草盖住了他们的尸身,不忍再看一眼,走出林外,寻了几匹健马,套上山庄外的空车,匆匆赶了回去。
  只见南宫常恕、南宫夫人、司马中天,一起负手。立在长阶上,人人俱是满面悲哀愁苦之色,黑夜终于过去,日色虽已重回,但死去的人命却永远回不来了。
  于是众人将箱子一起搬上马车,鲁逸仙拾起了那一同前还被他视为性命的麻袋,袋上亦是血渍斑斑,他想将这麻袋送给南宫平,南宫平却婉谢了,除了南宫平外,别人自更不要。
  鲁逸仙不禁苦笑几声,摇头道:"这袋中之物费了我数十年心血,哪知此刻送人都送不掉。"
  要知财富一物,在不同的人们眼中,便有不同的价值,有人视金钱如粪土,有人却是辎株必较。
  司马中天与众人殷殷道别,神色更是黯然,到后来突然一把握住南宫平的手腕,长叹道:"色字头上一把刀,贤侄你切莫忘了。"他还是没有忘记郭玉霞在暗地中伤的言语。
  南宫平怔了一怔,唯唯应了,却猜不出话里的含意,司马中天心灰意懒,壮志全消,也不愿多说,目送着车马启行,渐渐消失在冷风冷雨里,突然想起自己的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
  车声辚辚,马声常嘶,二十六口红木箱子,分堆在两辆马车上,由浮梁笔直东行。鲁逸仙、风漫天箕踞在一辆车上,沿途痛饮,南宫父子三人,坐在另一辆车上,却是黯然无语。
  道路巅簸,车行颇苦,但是南宫夫人却只希望这巅簸困苦的旅途,漫长得永无尽头,只因旅途一尽,便是她和爱子分离的时候,南宫平又何尝不是满心凄凉,但却都忍在心里,半点也不敢露出来,反而不时将自己这些年来所见所闻的可笑之享,说出来给他父母解闷。
  别人只见他母子两人,一个含笑而言,一个含笑而听,只当他们必定十分欢愉,其实这慈母与孝子的心事,却是满怀悲凉愁苦。
  到了晚间,歇在厅门,五人租了处跨院,将车马俱都赶在院里,风漫天在墙上扒下了块粉尘,在车篷上划了两个"关"字,铁杖一点,转身就走,那"八哥"双翅一张,高高飞到天上。
  鲁逸仙道:"你不将箱子搬下来么......"
  风漫天仰天笑道:"有了这个'关'字划在车上,普天之下,还有谁敢正眼看它一眼。"
  原来这两个龙飞凤舞、银钩铁划的"关"字,正是他昔年威震天下时的花押。有一次他为朋友自太行群盗手中讨还了三万两银子,堆在荒山之中,在银鞘上划了个"关"字,便赶回鲁东,只写了张纸柬,叫主人自己去取。那主人一见之下,心里大惊,只当那辛辛苦苦要回来的银子,这一番又要被人偷走,虽然连夜赶去,却已隔了三日,哪知这三日三夜里,银子竟未短少分文。原来武林中人见了银鞘上的"关"字,不但没有下手,而且还在暗中为之守护。
  这些雄风豪情虽已俱成往事,但风漫天乘着酒兴说了,仍听得鲁逸仙热血奔腾,豪兴逸飞,拍案大呼道:"酒来,酒来。"
  南宫夫人微微一笑,道:"鲁二哥,你还记得我昔年为你兄弟调制的'孔雀开屏'么?"
  鲁逸仙长叹一声,道:"怎不记得,这些年来,我虽然尝遍了天下美酒,却始终觉得及不上你那'孔雀开屏'之万一。"
  风漫天大奇道:"什么'孔雀开屏'?"
  鲁逸仙笑道:"那便是我南宫大嫂以十一种佳酿混合调制而成的美酒,酒虽俱是儿酒,但经她妙手一调,立时便成了仙酿,那当真有如昔年'武圣'朱大先生所创的'鸡尾万花拳'一般,虽是武林中常见的平凡招式,被他老人家随手一掇,编在拳式之中,立时便有点铁成金之妙。今日'鸡尾万花拳'虽已失传,但这'孔雀开屏'酒却仍调制有方,却也是你我不幸中的大幸了。"
  好酒之人,怎么能听这般言语,鲁逸仙说得眉飞色舞,凤漫天更是听得心痒难抓,连声道:"南宫夫人,南宫大嫂,如果方便的话,便请立刻一施妙手,让俺也尝一尝这妙绝天下的美酒。"
  他本是神情咸猛,言语庄肃,但此刻却"夫人"、"大嫂"地叫了起来。南宫常恕、南宫平虽然满心愁苦,见了他这般神情,也不禁芜尔失笑。
  南宫夫人微微一笑,当下说了十一种酒名,叫店伙送来,无非也只是"竹叶青"、"大曲"、"高粱"、"女儿红"......一类的凡酒,南宫夫人取了一个酒构,在每种酒里,俱都杓出一些,或多或少,份量不一,却都倒在一把铜壶中,轻轻摇了几摇,又滴卜入三滴清水,一滴浓茶。
  风漫天伸手接了过来,道:"这就是'孔雀开屏'么?"言下之意,似是有些失望,只觉这"孔雀开屏",未免也太过平凡。
  哪知他方才将壶盖一掀,便有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引口一吸,酒味之妙,更是用尽言语也难以形容。风漫天哪肯再放下壶柄,三口便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抚腹大笑道:"痛快痛快......"
  鲁逸仙笑道:"我可曾骗你,人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却要说'佳酒本天成',但却要我南宫大嫂的妙手才能调制得出来。"风漫天伸手一抹嘴道:"这个却未必。这'孔雀开屏,么,俺此刻也调制得出来了。"取了那柄酒构,亦在每样酒中构了一些,倾入铜壶,又滴下三滴清水,一滴浓茶,轻轻摇了几摇,大笑道:"这个不就是'孔雀开屏'么!"引口一吸。
  只见他双眉突地一扬,双目突地一张,吸入口中的酒,却再也喝不下去,只觉自己口中的酒又酸、又苦、又辣、哪里有半分方才的滋味。
  鲁逸仙鼓掌大笑道:"怎地,喝不下去了么?老实告诉你,这个当我三十年前便已上过了,酒虽一样,但配制的份量,先后稍有不同,滋味也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正与武功一样,否则那'鸡尾万花拳',我鲁逸仙岂非也可创得出来了。"
  风漫天勉强喝下了那口酒,却赶快将壶中的剩酒,倒得干干净净,双手端着酒壶,恭恭敬敬地送到南宫夫人面前,大笑道:"夫人,俺长笑天君这番当真服了你了,千祈夫人休怪,再替俺弄个几壶。"
  南宫夫人含笑答应了,一连调了十几壶酒,道:"平儿,你也来喝些。"
  南宫平道:"酒我不想多喝,孩儿只想能再吃几样你老人家亲手做的菜......"
  话声未了,风漫天已自精神一震,拍案道:"夫人如此好手,菜必定也是做得好的......"
  鲁逸仙亦自等不及似的截口道:"正是正是,菠菜豆腐、醋溜活鱼、干炸子鸡,这都是我大嫂的拿手杰作。"
  风漫天哈哈笑道:"干炸子鸡犹还罢了,菠莱豆腐有什么吃头,我看你当真人穷志短,穷得连菠菜豆腐也是好的。"
  鲁逸仙摇头道:"这个你又错了,要知天下万物之中,皆有妙理,同样的文字,由李杜元白一缀,便成妙句,你我便杀了头也做不出来。同样的菠菜豆腐,不同的人做出便有不同的滋味,这正如同样的一趟'少林拳',在'无心大师'掌中施出,便有降龙伏虎的威力,在江湖卖艺的掌中施出,便一文不值。"
  他语声微顿,痛饮一杯,接口道:"武功有火候、功力、天赋之分,两人交手,胜负之判,还要看当时的天时、地利、人和,做菜调酒也是如此,一丝也差错不得,一丝也勉强不得。何况越是平凡之拳法,越能显出一人的功力,越是平凡的莱,也越能显出我大嫂的手艺,那菠菜豆腐正是妙不可言的美味,你若说没有吃头,等会儿你不吃好了。"
  风漫天哈哈笑道:"你说得虽然头头是道,那菠菜豆腐么............哈哈,俺不吃也罢。"
  南宫夫人只望在分离以前,多让南宫平快乐一些,竟真的亲自下了厨房。
  南宫常恕望了望他爱妻,又望了望他爱子,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喜?
  是悲?是笑?此刻他良朋爱侣,俱在身旁,妻贤子孝,可称无憾,却怎奈会短离长,自更令人肠断。
  只听厅外"咕"地一声,那"八哥"飞了进来,咕咕叫着说:"好香,好香......"一个店伙手端莱盘,走了进来,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盘中的菜,喉结上下滚动,原来也在咽着口水。
  鲁逸仙一把先将一盘菠菜豆腐端了过来,笑道:"他既是不吃,平儿,只有我爷俩儿来享受了。"
  风漫天斜眼望去,只见那一盘菠菜豆腐炒得有如翡翠白玉一般,一阵阵清香扑鼻,心里实是难忍,哈哈一笑,道:"说不吃么,其实还是要吃的。"伸出筷子,飞也似的夹了一筷。
  这一口吃将下去,他更是再也难以放下筷子。
  鲁逸仙道:"你说不吃,怎又吃了。"端起盘子,左避右闪。
  风漫天道:"再吃一筷,再吃一筷。"一双筷子,出筷如凤。
  鲁逸仙手端菜盘,往来移动,一只盘子,看来竟有如一片光影,盘中的菜汁,却半点也未洒出。
  风漫天手中一双筷于看来,却有如千百双筷子,只有光影旋传,筷影闪动,鲁逸仙虽然用尽了手上功夫,刹那间一盘菜还是被风漫天吃得于干净净,半块豆腐、半根菠菜也没有了。
  鲁逸仙放下盘子,仰天长叹一声,道:"好武功。"
  风漫天放下筷子,仰天长叹一声,道:"好菠菜!"
  两人对望一眼,不禁相对狂笑起来,那八哥在他两人头上往来盘旋,咕咕叫道:"好武功......好菠菜......"原来它方才也乘机啄了几口。
  这一顿饭一直吃到三更,风漫天、鲁逸仙两人已是酩酊大醉,玉山颓倒,鞋子未脱,便倒下呼呼大睡。
  月色清清,微风依依,南宫父子三人,却仍坐在明月下、清风中絮絮低语,说到后来,群星渐稀,月光渐落,微风渐寒,南宫常恕道:"明日还要赶路,平儿去睡吧!"
  南宫夫人道:"孩儿是该睡了,爹爹妈妈也该去睡了。"
  但直到第二日清晨,三人口中虽已数十句"睡吧",却谁也未睡,对这短短的相见之期,他们是那么珍惜,只恨天下千千万万个能够终日相见的父母儿子,不知道珍惜他们相见的日子而已。
  风漫天一觉醒来,见到这严父、慈母、孝子三人的神色,目光不禁一阵黯然,口中却哈哈笑道:"夫人昨夜的好酒好菜,吃得我此刻仍是口有余香,今日早些歇下,再好好吃上一顿,夫人可愿意么?"
  南宫夫人大喜道:"自然!"只要能教她和爱子多见一刻,她无论做什么都是愿意,一路上她调制美酒,整治佳肴,叫风漫天天天吃得酩酊大醉,风漫天面冷心热,行程越来越慢,本是数日的行程,至少走了三倍日子。
  每过一地,风漫天必定要出去转上半天,回来时总是带着满满一车货物,大箱小箱,俱都关得严严密密,也不知里面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只见最大的箱子大如巨棺,最小的也有三尺长短,到后来珍宝越来越少,车子却越来越多。
  由浮梁东行,一路上山区颇多,黄山、天目、七里泷、会稽一带,本是绿林强豪出没之地,这一行车马,自是引人眼红,一路上只见疾服佩刀的黑衣大汉,飞骑来去,但风漫天等人却漫不在意。
  那绿林豪客见到他们的车尘,知道必定油水极多,自是人人心动,但数股人互相牵制,又奇怪他们身带巨万银子,却无一个镖师相随,不知究竟是何来历,是以一路下来,谁也不敢单独抢先出手。
  这一日到了东阳,前面便是会稽、天台、四明三条山脉的会合之处。
  未到黄昏,他们便投店住下,凤漫天到街上转了一圈。第二日清晨,店门外突然人声嘈杂,纷纷惊语。
  原来风漫天竟在东阳城里每家铁匠店里,都订了一、两个高有一丈、方圆也有丈余的铁笼,共有二十余个之多,大小不一,形状参差。
  铁笼送到栈门外,人人见了都惊疑不置,谁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还有一个铁笼更是奇异,四面都密密地编着铁丝,风漫天将一些箱笼等物,俱都搬到铁笼里,又抬起铁笼放到车上,赶车启行。
  踩盘子的绿林强人见到这般情况,心中都不禁暗笑。"你将金银锁在笼子里,难道我们不会将笼子一起搬走么?这五个人看来仿佛有恃无恐,却原来想的只是这个主意。"心中不禁大为放心,决定今夜就下手。
  走过几个村落,前面使是山区,道旁飞骑往来更频,一个个直眉愣眼的彪形大汉,手挥马鞭,指指点点,那些车夫却骇得面白齿战,也在暗中商量好了,强盗一来,就双手抱头到路旁一蹲,其余的事死也不管。
  南宫夫妇、鲁逸仙、南宫平也不知道风漫天买来这些铁笼有何用途,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便问了出来。
  凤漫天哈哈笑道:"从前有个笑话,一个人拿了根竹竿进城,横也进不了城门,竖也进不了城门,到后来只有从城上抛过去。另一人见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此人真蠢,为什么他不将竹竿折为两段,这样不是方便得多。"
  鲁逸仙愕了一愕,还未会过意来,道:"为何不直着从城门穿过去......"
  风漫天哈哈笑道:"若是直着进去,这就不是笑话了。"
  南宫平忍不住"噗哧"一笑,凤漫天道:"那些踩盘子的小强盗见我将箱子搬进铁笼,一定在笑我和那位拿竹竿的仁兄一样的笨,'他将箱子锁在笼子里,难道我们不会将箱子一起搬走么!'却不想拿竹竿的仁兄有时会忽然将竹竿直着穿进了城门,于是那班小强盗也笑不出来了。"
  鲁逸仙一摸头顶,道:"你这些铁笼究竟有何用处?"
  风漫天大笑道:"这用处若说出来,便不是笑话了。"那"八哥""咕"地一声,直飞到天上,叫道:"笑话,笑话......"
  突听"嗖、嗖、嗖"三响,三枚响箭,一枝接着一枝,划空而来,那八哥咕咕叫道:"笑话来了,笑话来了......""嗖"地飞回风漫天肩上。
  南宫常恕早已料到此着,他生性严谨,不动声色,招呼着将二十余辆马车围成一圈,那些车夫果然抱头蹲到道旁。
  只听四侧马蹄声响,烟尘滚滚,东南西北四面,各自驰来数十匹健马。东面为首一人,黑面虬髯,端坐马上,有如半截铁塔,呼啸一声,振臂大喝道:"天外飞来半截山在此,众家弟兄,先请停下!"
  喝声之中,他只手一按马鞍,突地翻身站起,笔直地站在马鞍上,身形虽庞大,居然十分轻捷,围着车队奔了一圈,四面的马队,果然一起停了下来,一阵阵健马的长嘶声中,又有三条汉子,自四面马队中飞驰而出。
  四匹马连袂而奔,马上人突地一跃而下马鞍,凑在一起,低声商议起来。
  鲁逸仙微微一笑,道:"这批强盗倒是互相认得的,我本想看他们狗咬狗地自相残杀一场,哪知他们倒聪明得很,居然在商量如何分赃了,看来这场热闹是看不成了。"
  风漫天轩眉突道:"热闹倒是有得看的,只要你们先莫动手,看我的意思行事就是了。"
  话才说完,那四条汉子已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四人俱是神情剽悍,意气洋洋,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个瘦小枯干、缩腮无肉的汉子,目光更是忸睨作态,扬声道:"车队的主人在哪里,请出来说话。"语声却有如洪锏一般。
  风漫无故作茫然,四望道:"谁在说话?"
  枯瘦汉于面色一沉,冷笑道:"便是区区!"
  风漫天浓眉一皱,道:"在下与尊兄素昧平生,突加宠召,有何见教?"
  枯瘦汉子哈哈一笑,道:"端台认得在下么?在下便是来自枫岭之腰、秋枫寨、落叶庄的'秋风卷落叶,杜小玉......"风漫天哈哈笑道:"秋枫寨,落叶庄,好个风雅的名字。"
  杜小玉道,"这三个一个是'分水关'的左右双刀胡大侠,一个是......"
  "天外飞来半截山"双眉一轩,厉声道:"杜兄还要与他噜嗦什么?朋友你也少在我铁大竿面前装蒜,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兄弟四人此刻的来意,你难道还不懂么,闲话少说,丢下买路赎命钱来,便饶你一命。"
  风漫天以手捋髯,故作失色道:"在下只当杜郎君是来寻我吟诗作对,你怎地要起钱来!"
  铁大竿目光一凛,狞笑道:"你要念诗么,老子就念首诗给你听听......此山是我开,此林是我栽,若从此路过,丢下买路钱,牙缝里崩出半个不字,一刀一个不管埋!"伸出海碗般大小的拳头,"砰"地一拳,击在一匹套车的马头上,那匹马惊嘶半声,横地而倒。
  南宫常恕等人面不改容,杜小玉三人却对望一眼,失色道:"好神力。"
  铁大竿仰天笑道:"老子的诗你们听得懂么?"
  风漫天惊道:"我只当你们是郊游踏青的风雅之士,哪知道你们竟是截路打劫的强盗......"手肘俏俏一触南宫平,大声道:"强盗来了,镖师何在,还不来打强盗。"
  南宫平心中暗笑,霍然长身而起,铁大竿四人听到那一声大喝,脚步微微一缩,抬目望去,却见这"镖师"不过只是个初出茅芦的少年,四人心里更定。铁大竿哈哈笑道:"这就是镖师么?哈哈!大镖师,你是哪个镖局的,听到老子们的名声,还没有吓出蛋黄么?"
  话声未了,突听"吧"地一声,脸上已被南宫平着着实实扇了个大耳光子。铁大竿呆了一呆,怒吼道:"畜牲......"
  声才出口,右面脸上也着了狠狠一记,被打得后退数步。
  铁大竿嘴角流血,顺手一抹,便要和身扑上,哪知杜小玉却已一拉他衣角,轻轻道:"且慢!"朗声笑道:"这位镖师好俊的拳脚,不知高姓大名,拜在哪位老爷子门下,大家既然都是道上同源,说出来敢许还是一家人哩!"
  南宫平朗声道:"在下便是神龙弟子南宫平!"
  风漫天微微一怔,实未想到南宫平毫不迟疑地便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他却不知南宫平生性磊落,从不知隐姓藏名之事。
  铁大竿、杜小玉、左右双刀胡振人,以及另一黑衣汉子、"阴阳斧"赵雄图面色齐都一变,四人对望一眼,失色道:"阁下真的是南宫平?"
  南宫平冷哼一声,默然不语。四人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只见他卓立辕旁,神态轩昂,目光炯炯,当真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要知南宫平自从火拼快聚楼头,出入飞环庄院,声名早已传遍天下,这四人虽然俱是一方之雄,此刻也不禁心头打鼓。
  "天外飞来半截山"手抚面颊,退到一边,三人俱都跟了过去,只见他挥手招来一条大汉,一把抓起那大汉的衣襟,恨声道:"我叫你详加打听,你说这车队中不是残废和老头子,便是秃子和小白脸,那么这南宫平是天上掉下来的,地上长出来的不成?"
  那大汉身子一震,颤声道:"他......他便是南宫平么?"铁大竿反手一掌,将他击出数步。赵雄图双眉一皱,沉声道:"既来之则安之,这南宫平虽然听说是把硬手,但双拳不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就凭我们四人,再加上几十条响铛铛的弟兄,难道怕了他么?"
  胡振人道:"正是如此,就凭我们四人,难道还怕了他么?好歹也要拼上一拼!"
  他四人在这里嘀嘀咕咕,暗中商量,鲁逸仙在那边微笑道:"想不到贤侄你竟也有了这么大的名声,只可惜你一下便将名字说了出来,莫要将这些强盗吓跑了,笑话岂非看不成了。"
  南宫平微微一笑,只见铁大竿四人又并肩走了过来,只是神情之间,已远不及方才那般得意。
  杜小玉目光一转,抢先道:"这趟镖既然是南宫公子你的,兄弟们无论是看在龙老爷子面上,抑是看在公子你的面上,本都该拍手就走,只是......嘿嘿,这三位朋友却还想领教领教公子的武功,也好让弟兄们死心。"
  他轻轻两句话便将责任一起推到别人身上。南宫平冷笑一声,一步抢出,微微抱拳,道,"哪一位上来指教。"
  杜小玉脚步一缩,远远退下,铁大竿、胡振人、赵雄图你望我,我望你,他三人有心群殴,却不敢独斗,尤其是铁大竿面上痛还未消,更是杀了头也不敢出手,他人虽鲁莽,玩命的事却是不敢做的,正是标标准准的欺弱怕恶之徒,当真是身子最大,胆子最小。
  南宫夫妇见了他爱子如此威风,心中不禁得意。
  只听杜小玉冷冷道:"三位兄台虽不必抢着出手,却也不必太谦了。"
  铁大竿等三人面颊齐地一红,他三人再是畏惧,但在许多兄弟面前,这个台却是坍不起的。
  胡振人面上阵青阵红,回首冷笑道:"杜兄怎地忽然置身事外了,倒教小弟奇怪得很。"
  杜小玉冷冷道:"胡兄不愿动手,自管站在旁边看看便是!"
  胡振人大喝一声,道:"胡某也去领教领教又有何妨。"双掌一拍,自背后抽出长刀,大步迎出。
  风漫天突地摇手道:"且慢。"
  胡振人脚步立顿,风漫天道:"南宫镖头,这场架你是万万打不得的。"
  南宫平愕了愕。
  风漫天道:"这场架打将下来,无论谁胜谁负,这班绿林好汉,定必要一涌而上的,那时乱刀齐下,连我这老残废的命都保不住了。我先前请你来保镖,只当就凭你的名头就能将人吓跑,此刻既然事已至此,说不得我只有破财消灾,拿钱赎命了。"
  说得当真活灵活现。
  胡振人大喜道:"老先生当真是位明达之士,既是如此,胡某负责没有人来难为你老。"
  铁大竿胸膛一挺,大笑道:"算你见机得早。"他一听事情突地演变至此,立刻便又威风起来。
  南宫平心中暗笑,退回一边。
  只见风漫天一本正经他说道:"我这些铁笼俱未上锁,各位好汉要什么只管拿,只要给我留下些路费就是了。"
  南宫平等人虽知此老此举必有玄妙,但直到此刻为止,却还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铁大竿等人却是满心欢喜,三人各各一招手,就要指挥兄弟前来搬箱子。
  赵雄图突地面色一沉,道:"且慢!"
  胡振人道:"什么事?"
  赵雄图道:"亲兄弟,明算账,今日的买卖不小,我们虽是好弟兄,却也得把账算算清楚,这些箱子有大有小,箱千里的货物有贵有贱,你我手下的兄弟,若是胡乱一抢,那就乱了。"
  胡振人道:"正是如此,小弟方才抢先动手,这批箱子自然该分水关的弟兄先动,至于杜兄么,嘿嘿,他既然早已置身事外,此刻也只好请他在旁边看看了。"
  落叶庄群豪立刻一阵骚动,有几个立时就拔出兵刃,但杜小玉却是面含冷笑,不动声色,原来他早已看出此事必有蹊跷,即使事情真的这般容易,他也早已准备好了,只要分水关弟兄一得手,他便出手将胡振人击倒。这四人中他不但心计最深,武功也高人一筹,是以他算来算去,心里早有成竹在胸。
  赵雄图面色一沉,冷笑道:"胡兄方才动了手么?铁兄,你可曾看到?小弟却是没有看到。"
  铁大竿道:"若说动手的话,小弟倒是最先动手的,"想到自己方才一连吃了两个耳光,面上也不禁有些微微发红。
  胡振人面色大变,一摆掌中双刀,大声道:"依两位之见,又当如何分配?"
  铁大竿挺胸道:"自然是该我天台寨的兄弟先拿!"他胸膛一挺,便比其他两人高了一个头。
  赵雄图冷笑道:"若是以身材大小为准,自然是该铁兄占先,只可惜有时身材再大也无济干事。"
  铁大竿大怒道:"你小子说什么?"
  胡振人一摆双刀,大声道:"凭哪点也轮不到你!"
  赵雄图双目一转,道:"还是让杜兄分配好了,杜兄武功最高,落叶庄兄弟最多,杜兄最精于计算,必定不会教别人吃亏的。"他一看自己占了下风,便赶紧先招上一个帮手。
  杜小玉目光转处,只见南宫平等人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目中却似有笑意,心念一动,缓缓笑道:"这货物小弟早已不想要了,怎能再为三位分配。"落叶庄群豪一阵大乱,杜小玉手掌一挥,竟真的远远退走。
  铁大竿三人齐地一愕,突听风漫天笑道:"三位若是举决不定,老夫倒有个极好的办法,"赵雄图生怕铁大竿、胡振人两人联合对付自己,闻声大喜道:"好极好极,老先生如此明达,想出来的方法必定是公平的。铁大竿、胡振人对望一眼,这两人心里其实也在互相猜疑,听到如此,也一起应了。风漫天道:"我本来最怕流血,是以才会将偌大财富拱手奉上,三位此刻既然应了,稍等可不准反悔,否则......"
  他面色一沉,接口道:"我这位镖师若是发了脾气,于三位可都没有好处。"
  三人心头一寒,赵雄图道:"只要你方法公平,我等自无异议!"
  风漫天哈哈笑道:"自是极公平的,各位既然俱是绿林好汉,双手血腥越重,便越是英雄,此刻在这里的所有朋友俱都算上,只要每人说出一仵人所共知的英雄之事,就可站在前面,我击掌为号,号令一出,各位便可自行选择一口箱子,若是说不出的,便请退到一边。"
  他话声微顿,突然一拄铁拐,自铁笼外挑起一口箱子。接口道:"而且我还可告诉各位,离我越近的箱子,越是贵重,各位抢箱子的时候,便可各凭武功,来定贵贱了。"
  众人听了他这离奇古怪的方法,心中本来大是疑惑,但等他一掀箱盖,只见箱子里珠光宝气,刹那间人人眼都红了,财欲蒙心,哪里还有人想到别的,羞耻之心,更是早已抛到一边。
  铁大竿等三人,自侍武功身手,谅必稳稳可以抢得一箱最贵重的珠宝,又想到自家的兄弟,怕哪一个说不出件把两件"英雄之事"来,三人指望钱财快些到手,当下一无疑议,一起应了。
  铁大竿一拍胸脯,大声道:"有一次老子在临海城一夜之间,连做七案,直杀得刀口都卷了起来,此事人人知道,不用我铁大竿再作吹嘘,想必可算得上是件英雄之事了。"说完仰天长笑。
  胡振人哪甘示弱,立刻接口道:"这算得什么,有一日我在泰顺城外,光天化日之下,将数十个连袂至雁荡烧香的妇女,一起......"
  这些人生怕来不及似的,一个接一个,将自己的"英雄之事"俱都说出,还生怕别人不信,俱都说出证据。一时之间,南宫平等人只听满耳俱是奸淫屠杀、人神共愤之事,无论任何一亭,都够资格上刑场砍头十次。
  杜小玉冷眼旁观,越看越觉此事不大寻常,方才夙漫天铁杖一点,他也听出了金铁之声,心念数转,只觉手足发冷,越退越远。落叶庄群豪,本是人人跃跃欲动,但这些人却最信服杜小玉,见到庄主未动,便也强自忍下,跟着杜小玉闭口不言,退到一边。
  五六十条汉子,只说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将这些"光荣的历史"说完,你挤我,我挤你,都想挤到离得风漫天近些的铁笼前,数十双眼睛,有如饿狼一般,炯炯的凝注着笼中的箱子。
  风漫天仰天笑道:"好好,各位果然都是英雄,我双掌一拍,各位便可大显身手了!"缓缓分开双掌,众人只见他双掌越离越近,心头也跳动得越来越快,一双眸子更是要突出眼眶来,谁也没有听出凤漫天笑声中的杀机,目光中的寒意。
  风漫天目光一凛,双掌一拍--众人哄然一声,一哄而上,手脚舞动,张牙咧嘴,将人情礼义都抛在一边,当真有如一群野兽,拥向残尸--南宫平、鲁逸仙听了那些人神共愤之事,心里早已气愤填膺,此刻更忍不住跃跃欲动。南宫常恕夫妇两人,却仍是声色不动,都知道风漫天这武林的奇人必定有出人意料之外的举叨。
  只见那数十条大汉刹那间俱都入了铁笼,风漫天突地轻叱一声道:"锁上笼子。"
  南宫常恕四人身形一起展动,有如鹰隼一般凭空飞出!
  那班人只顾眼前财宝,生怕落了人后,哪有时间注意别的,何况即便注意,也来不及了。
  刹那间只听一连串落锁之声,南宫常恕等四人身法、手法是何等迅快,二十多个铁笼,一瞬间便已都锁上。
  有几条汉子这才惊觉,失色呼道:"不好。"
  风漫天浓眉一扬,放声一笑,突地撮口长啸起来,那"八哥"咕地一声,冲霄而上。
  啸声一起,众人只觉心头一震,天地间都仿佛变了颜色。
  只听啸声越来越是高亢,直震得天上浮云四散,地上木叶飘落,便是南宫常恕等人,亦是面目变色。那班绿林强盗,有的早已四肢软瘫,有的虽然尚能支持,但也是面青唇白,牙齿打战,就连站得远远的杜小玉,也无法抬起脚步。
  啸声之中,二十多只铁笼里,俱有一两口箱子的箱盖,已经缓缓自动掀起,众人方才觉得一阵寒意涌上心头,突听震天般一声狮吼,一条猛狮,自一口巨箱中缓缓站起......
  接着,虎吼之声亦随之大作,豹鸣、狼嗥,万兽齐鸣,声震天地,与啸声相合,更是震人心悸。有的铁笼中是狮虎怒啸,有的铁笼中是狼豺凶嗥,那四面编着铁丝的铁箱里,箱盖掀得最迟,也最慢,箱子里却涌出了百十条毒蛇,只见红信闪闪,蛇目如炬。四面的数十匹健马俱已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方才还自像野兽一般要择肥而噬的人,此刻却已变成了俎上鱼肉,一个个浑身战栗,缩向铁笼角落。
  长啸,兽吼,惨呼,天色低冥,木叶萧萧,天地间立刻满布杀机!
  群兽被风漫天制住,困在箱中,此刻亦被啸声震醒,早已饿极,刹那间只见血肉横飞,当真是令人惨不忍睹。
  就在此时,远远本有几条人影奔来,一听啸声响起,便倏然顿住脚步,其中一人身材窈窕,秋波盈盈,正是郭玉霞。
  她身侧一左一右,两个男子,一个是潇潇酒洒的任风萍,一个是面容苍白的石沉,身后四个老人,却是江南七鹰中的兄弟。
  郭玉霞柳眉一皱,道:"这会是谁,怎地......"
  黑鹰堵住耳朵,颤声道:"听来像是昔年火焚'万兽山庄'的风漫天,以绝顶内力化成的'破王啸'。"
  郭玉霞秋波一转,道:"风漫天,他难道还没有死么?"
  任风萍道:"闻道那风漫天昔年曾以'破玉啸'震慑万兽,是以才会大破'万兽山庄',啸声一起,比佛家的'狮子吼'还具威力,今日听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郭玉霞媚笑道:"那不过是我们离得还远而已。"轻轻一拉任风萍的腕子,道:"既然姓风的老怪在这里,就算我们倒霉白来一趟好了,快走为妙。"拉着任风萍,转身而行。
  石沉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郭玉霞拉着任风萍的纤手,眉字间亦不知是愤怒抑或是悲哀,但终于还是垂首跟在郭玉霞身后,如飞掠去,去得有如来时一般迅快。
  这七人来而复返,那边的人自然全不知道,南宫夫人早已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啸声渐渐低弱,有如箫声般袅袅,但却另有一种夺人神志的威力。
  啸声之中,惨嚎也变为呻吟,夹杂着一片野兽咀嚼之声,南宫平只觉心头热血翻涌,再也忍受不得,他虽然明知这些人俱是十恶不赦之徒,对于善良的人来说,他们甚至比狼豺虎豹还要恶毒。
  但他毕竟是人,南宫平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仁心一起,啸声对他便全无作用,他如飞掠到铁笼前,双手挥动,将铁笼一起打开,一步窜到风漫天身前,大喝道:"罢手,罢手。"
  风漫天目光一闪,亦不知是惊奇抑或是喜悦,啸声一顿,突地仰天长笑起来。
  笑声一起,亦有如洪钟大吕,万鼓齐鸣,不但有震人心弦之力,而且有惊天动地之威。
  数十只猛狮一闻笑声,刹那间只见狮虎煞威,豺狼无力,有如遇到对头克星一般,连当前的血肉都顾不得了。
  铁笼中还有二十余个侥幸未死、挣扎至今的汉子,一听这笑声,却有如当头棒喝,一起震醒,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铁大竿右臂已被齐根咬去,赵雄图满身血迹淋漓,亦不知伤了多少处,胡振人却早已尸骨破碎,炮了狮吻。
  刹那间所有的人俱都连滚带爬地逃得于干净净,杜小玉暗道一声:"侥幸。"也无声无息地走了。
  风漫天铁杖一点,身形飞掠,只听一连串铁杖点地的"叮叮"声响,他随手在野兽身上一折,夹头一把抓起,便将之抛入箱内,片刻间竟将数十只狮虎狼豹一起制住,一起抛入箱内,那百十条毒蛇,也!是蚯蚓一般地爬回箱子里,大地间又恢复了平静。若不是地上一片血肉狼藉,谁也看不出这里方才已发生过一幕令人不忍卒睹的人间惨剧。
  风漫天仰天笑道:"你们饱餐了一顿恶人的血肉,又可乖乖地给我蹲上数十天了。"
  南宫平道:"这便是你饲兽的方法么?"
  风漫天笑道:"以恶徒来饲猛兽,岂非是天地间最合理之事,牛羊狗马是盲类,却远比这帮恶徒可怜得多,何况他们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南宫平木立半晌,只觉无言可对,但目中却已有莹莹泪光泛起。
  鲁逸仙吐出一口长气,寻着酒葫芦,痛饮了儿口,长叹道:"我当真未曾想到你箱子里装的竟是这些东西,只奇怪这些猛兽藏在箱子里竟会如此服贴,我若非眼见,怎能相信?"
  风漫天笑道:"此事说来,并无奇处,我制住这些猛兽的手法,正如武林高手点人穴道一般。野兽虽然不似人类有固定穴道,但周身血液循环,却和人类一样有固定系统,你只要算准时间,看清部位,在它血液流经之处一斫,使它血液立时凝住,便是再凶狠的野兽,一样也可被你制注。"
  南宫常恕道:"如此说来,这手法岂非正如'排教'中的'下手'一样?"要知"下手"一法,虽与"点穴"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手法却是大不相同!
  风漫天拊掌道:"这正与排教中之'下手'一样,只是当今江湖上,懂得此法的人已不大多了。"
  他们在这里谈论着武林传言中说来比"点穴"更加玄妙的"下手"之法,南宫平却充耳不闻,心中在暗自思忖,如何埋葬铁笼里的残尸断体,如何收拾这一片血腥,只听身后轻轻一叹,南宫夫人道:"我来帮你。"他虽然一言未发,但南宫夫人却已看出了他的心意,当下众人便在山林中掘了一个大坑,将残尸断肢全部埋了下去,堆起一个高高的上坡,直到日后此事在江湖中传说开来,武林中人便将此地唤做"恶人冢"。
  半个时辰过后,马群才渐渐恢复常态,但数百匹健马,却已被吓死大半,车马再复前行,人人俱都不再说话,心头俱是十分沉重,会时越来越短,别时越来越近,二日后到了三门湾,极目远眺,已可见到那一片湛蓝的海水。
  天水相连,碧波荡漾,南宫平初次见到大海,精神不觉一振,将两日前积郁心头的闷气,全部一扫而空。中华自唐代以来,海运已开,这三门湾一地,正是浙帮、皖帮、徽帮商人出口贸易的必经之路,是以市面倒也十分繁盛,只是街道上行走的人群,大多都带着几分粗旷之气,连微风吹到身上,都似乎带着些咸味。
  黄昏一过,街上便充满了短衣赤足、敞胸露臂的船夫、渔翁,身上的海水犹未全干,发中犹自带着海水的盐粒,便三五成群,出来买醉。他们衣衫虽褴搂,囊中虽羞涩,但面上的笑容,却甚是开朗,久被大海薰洗的汉子,心胸自然开阔得多。
  南宫平只觉这城市的风味与人物俱是这般新奇,不禁留在店门外,不忍邃入,但方自流连半晌,便已听得南宫夫人的呼唤之声。
  风漫天肠胃中除酒之外,仿佛便别无他物,才一坐定,又喝将起来。一斤落肚,他突地自怀中取出一条长长的纸单,展在桌上。纸单上字迹零乱,大小不一,有的写得风致透逸,有的写得铁划银勾,有的写得力透纸背,有的却写得有如幼童涂鸦,有的是柳体,有的是颜体,有的是王草,有的是魏隶,有的是孩童体,有的却是谁也认不出是什么体来。
  开头一行写的是"汞一百斤,铅三百斤",接着是"棉线一百斤,精铁一千斤",还写着一些零零碎碎千奇百怪之物,却原来是张货单,却又俱非日用之物,最后一节,开的货物竟是"猛虎、雄狮雌雄各一头,毒蛇一百二十条,狼、豹雌雄各两头"。众人心中不觉大是奇怪,不知道那百十年来一直被武林中人视为圣地的"诸神殿",要这些东西作甚?
  南宫平目光一扫,看到最后一行,写的竟是"恶人十名"四字,心头不禁又是一跳,脱口道:"恶人难道也算货物么,要来有何用处,你却又要到哪里买去?"
  风漫天微微一笑,道:"你慢慢自然就会知道的。"笑容之间,隐含神秘,神秘之中,却又带着一些悲哀。
  南宫平猜不透他表情中的含意,却也没有再间。风漫天饱餐一顿,便去采购,却也不见他带有货物回来。第十六章笑傲生死
  到了晚间,风漫天摆上一桌极为丰盛的酒菜,开怀畅饮,高谈阔论,谈的俱是些风花雪月,以及他生平得意之事。他口才极佳,说得当真令人忘倦,俱都忘了问他何时启程,自何处启程,他也绝口不提有关"分手"之事。
  不知不觉间,更漏已残,风漫天突地端起酒壶,为南宫常恕等四人各斟满一杯,举杯说道:"长亭十里,终有一别,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风漫天再至江南,能见到各位如此风光霁月的朋友,实是高兴得很,只是聚日不多,别时已到,饮完了这一杯送别之酒,凤某便该去了。"
  众人只当他货物尚未办齐,在这里总该还有数日勾留,闻言不觉一震。
  南宫夫人颤声道:"如此匆忙作什么,风大侠如不嫌弃,请再多留儿日,待我为风大侠再整治一些酒菜......"
  鲁逸仙道:"正是正是,人生聚散无常,你我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何不留在这里,再痛饮几杯孔雀开屏?"
  风漫天微笑不答,举杯道:"请、请。"众人对望一眼,仰首一饮而尽。
  南宫夫人目光深深凝注着南宫平,道:"风大侠好歹也要等过了今日再走,今夜我好好做几样菜......"突觉头脑一阵晕眩,一句话竟然也说不下去!
  刹那间人人都觉眼花缭乱,夭旋地转,面前的杯、盘、碗、筷都像是风车一样的旋转起来,南宫夫人心念一动,为之大骇,呼道:"平......儿......"站起身子,往南宫平走去。
  风漫天仰天长笑道:"人生本如黄粱一梦,生生死死,聚聚散散,等闲事耳,各位俱是达人,怎地也有这许多儿女俗态。咄......"
  "咄"字方自出口,只听一阵杯盏跌倒声,众人竟都倒了下去。
  南宫平只觉眼重心眩,再也支持不住,模模糊糊,朦朦胧胧间,他只看见他慈母的忧郁悲哀的眼波,像十月的秋水一样......终于,他的灵魂与肉身,都深深地坠入无边的黑暗,有如死亡一般的黑暗!
  诸神殿,这虚无缥缈的神秘之地,莫非只是聪明人用来欺骗世上愚人的一个骗局?
  莫非世上根本就没有"诸神殿"一地?
  莫非"诸神殿"只是存在死亡中而已?
  南宫平迷迷糊糊间到了一个岛屿,只见遍地俱是瑶花琼草,奇珍异果,闪亮的黄金,眩目的珠宝,满满铺了一地,他践踏着,就正如人们践踏泥土一样,绵羊与猛虎,共卧在一株梧桐树下,树上栖卧着一对美丽的凤凰,梧桐的叶子,却是整块的翠玉。
  远处有一座高大的宫殿,白玉为阶,黄金作柱,金梁玉瓦建成的殿背,高耸入云,几与天齐,来往的人群,也都是仙风道骨,不带半分烟火气。他恍恍惚惚地信步而行,突地见到他父母双亲也杂在人群中行走,大喜之下,狂奔而去。
  哪知脚步竟忽然不能动弹,仿佛突然被人点住穴道,他又惊又急,苦苦挣扎,刹那间只见到所有的珍宝花果都变作了恶臭垃圾,往来的人群也都化为了毒蛇猛兽,梅吟雪、叶曼青、王素素、龙飞,以及他的父母双亲,都被数十条毒蛇紧紧缠住,毒蛇的眼睛,却忽然都变成郭玉霞含笑的秋波......
  他用尽全身之力,大喝一声,奋然跃起......张开眼来,眼前却只有一盏孤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辉,四下水声潺潺,他举手一掠,满头冷汗,汗透重衣,才知道方才只不过是一场恶梦。
  转目望处,四壁萧然,只有一床、一几、双椅,高处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外群星闪烁,原来他已睡了一天一夜。他定了定神,挣扎站起,只觉地面不住摇晃,再听到四下的流水声,他才突然发觉,他已置身海上。
  就在方才昏睡之间,他已远离了红尘,远离了亲人,远离了他生长的地方,所有他熟悉与他深爱着的人们,此刻已与他远隔千里之外,而且时间每过一分,他和他们也就更远离一分。
  一念至此,他只觉心胸欲裂,不禁悲从中来,突地重复坐下,热泪夺眶而出。难道他的生命真的从此便不再属于他自己了么?那岂非等于生命便从此结束?但父母师门之恩,俱都未报,红尘中他还要去做的事,更不知尚有多少?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地伸手一抹泪痕,奋然长身而起,白语道:"我还要回去的,我还要回去的......"
  突听门外朗声一笑,风漫天推门而入,道:"你还要回去么?"
  南宫平挺胸道:"正是!"
  风漫天笑声一顿,长叹道:"好,好,你有此志气也好!"他手持巨壶,脚步踉跄,酒意更浓。
  南宫平虽然有许多话要想问他,但见了他如此神情,只得住口。过了半晌,海风突盛,强劲的风声,在船外呼啸而过,船行更急,也却更加摇晃。
  但只有独腿的风漫天,在摇晃的船板上,却走得平平稳稳,他搬来许多酒食,与南宫平对坐而饮。转瞬间天光已亮,南宫平只听四下渐渐有了嘈杂的脚步与人语声,不时还夹着狮虎的吼声。
  -线阳光,穿窗而入,风漫天突地长身而起,道:"随我来!"
  两人一起出了船舱,南宫平一眼望去,只见海夭极处,金光鳞鳞,四下天水相接,金光波影,景色当真壮观已极,但船板上却是说不出的龌龊零乱。四下满堆着箱笼杂物,后桅边却放着一排铁笼,笼中的狮虎豺狼,俱已自箱中放了出来,一见生人,便不住怒吼跃跃,张牙舞爪。
  一个消瘦而沉默的汉子,敞着衣襟,立在后梢掌舵,另一个矮小臃肿的汉子,穿着一身油腻的衣衫,满头癫疮,立在他身边嘻嘻丑笑。
  南宫平一见此人,心中便有说不出的厌恶,渔人船夫,虽然穷困,但大多俱是明朗而洁净的,此人却是既龌龊,又猥琐,笑声更是刺耳难闻。他忍不住问道:"此人是谁?"
  风漫夭道:"伙夫。"
  南宫平呆了一呆,想到今后自己要吃的饭菜,竟是此人所做,胸口已不觉起了一阵恶心,皱眉道:"怎么寻来如此人物?"
  风漫天哈哈一笑,道:"我能寻着这些船夫,却已大非易事,纵是生长海面之人,又有谁愿意跟着陌生的船飘洋过海。"
  南宫平道:"那么前辈你又是如何找来的。"
  风漫天突然张手一招,那八哥便远远飞了过来,风漫天道:"叫七哥来。"那"八哥"咕咕叫道:"七哥,七哥......"低低飞了一圈。甲板突地掀起一块,一个黝黑的汉子,自船板下一跃而出。
  南宫乎目光转处,心头不禁又是一跳,原来此人生相更是奇特,身材矮短宽阔,有如棺材一般,背脊弯曲,头陷入肩,行动却是轻捷灵敏无比,轻轻一步,便已到了风漫天身前,面目之丑恶,更是骇人听闻,獠牙阔口,下颔突出,有如野兽般激动鲁莽之色,垂首道:"主人有......有何吩咐?"语声嘶哑缓慢,口齿极是不清。
  风漫天哈哈一笑,道:"我与他两人,乘着一艘独木之船,飘洋过海,来到江南,此番回去,谁还愿意如此吃苦,何况又多了不知多少货物,自然要换只最大的船,自然要用许多船夫。"
  南宫平道:"多少船夫?"
  风漫天道:"莫约十一、二人,你可要见见他们?"
  南宫平连声道:"不用了!"他见到这野兽般的"七哥"与那癫头汉子,心中已是作呕,哪里还愿再看别人,转开目光,望向笼中的猛兽,只觉那些狮虎豺狼虽然凶猛,却也比这两人看来顺眼得多。
  这海船制作甚是坚固,只有一根船桅,确是难见的大船。
  此刻船帆俱都张起,使连后樯也已纵帆,都被海风涨满,蓝天碧海,万里无云,南宫平初次来过这种海上生活,不两日便已渐渐将胸中的不快忘去,反而充满新奇之感,只恨不得早日到达目的地,完成责任,那时用尽千方百计,也要重回江南。
  船上船夫,大多形容古怪,面色阴沉,一个个不住以奇怪的目光,窥伺着南宫平,有如野兽窥伺猎物一般,完全不似海面常见的船夫,南宫平心中不觉暗中起了警惕,但风漫天却满不在意。
  他每日清晨,阳光初升之际,都要站到船头,撮口长啸一番,直震得海天都掀起波澜。除此之外,便是终日坐在舱中饮酒,而且言语越来越少,有时甚至终日不发一言。
  他不但自己饮酒,而且每餐每饭,还要强劝南宫平喝上几杯他那葫芦里的烈酒。
  南宫平每次见到那癫子端来菜饭时,心头都觉得十分难受,不喝几杯烈酒,当真是食难下咽。
  那癫子厨师当真龌龊已极,连脸都未曾洗过一次,幸好船上清水甚是珍贵,他菜又烧得极好,虽然人人厌恶于他,却还可容忍,他终日唯有痴痴呆笑,更似乎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见到南宫平时,那咧嘴的一笑,使得南宫平每次一听见他的笑声,就赶紧将目光转过一边。
  船行数日,举目四望,仍是海天茫茫,见不到一片陆地。
  南宫平忍不住问道:"不远了么?"
  风漫天却只是冷冷回答:"到了你自会知道!"
  船行越久,他脸色就越阴沉,酒也喝得越多,这自是大违常情之事,只因无论是谁,离家渐近,心里总是该高兴的。
  这一日风浪甚大,南宫平多喝了儿杯,想起亲人,心头不觉甚是烦闷,悄悄出了舱门,走到船头,只见天上星群影人海中,天水相映,几乎令人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海。
  他心神方觉一畅,突听甲板下传来一声痴笑,接着船板一阵轻响。
  南宫平实是不愿见到此人,眉头一皱,身形闪动,轻轻掠至船舱旁的阴影中,只见两个船夫夹着那癫子伙夫跃上船面。
  南宫平本待闪身入舱,见到这三人行迹仿佛十分鬼祟,心念一转,手掌一搭,全身隐没在船舱边的短檐下。
  只见那两个船夫,一个身形枯瘦,身材灵便,名叫"金松",另一人却是阴沉的舵手"赵振东",这两人船上生涯俱都十分精到,在船夫中仿佛甚有权威,是以南宫平都认得。
  金松一上船面,四望一眼,轻轻道:"缺点子!"
  赵振东冷冷道:"你再去四面踩踩盘子,掌舵的不是并肩子!"
  他两人出口竟是江湖黑话,南宫平不禁更是疑云大起。
  要知"缺点子"便是无人之意,"踩盘子"乃是探查,"并肩子"便是"朋友",这几句话绿林豪强最是常用,南宫平虽非老江湖却也懂得。
  金松果然展动身形,四下探查了一番,身形轻捷灵便,轻功竟似极有根基,"嗖"地自南宫平身侧掠过,摇头道:"没有动静,只有掌舵的那厢还在舱那边,而且伏在舵上,似已睡着了!"
  赵振东微一颔首,将那癫子厨师拉到一堆货物下,那癫子跌跌撞撞,笑也笑不出来了。赵振东面色一沉,"嗖"地自靴里拔出了一柄解腕尖刀,在癫子面前一晃,阴侧侧笑道:"你要死要活?"
  那癞子骇得缩成一团,给结巴巴他说道:"自......自然要活!"
  赵振东道:"要活就得听老子们的话,老实告诉你,老子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你只要是在海面上混的,大概就听过老子们的名字,老于就是'舟山海豹帮'的'海豹'赵老大!"
  那癞子不由一愣,苦着脸道:"大......大王有何......吩咐小人都听话。"他一骇之下,话更说不清了。
  赵振东冷冷一笑,道:"谅你也不敢不听!"自怀中取出一个纸包,接道:"明天给我漂漂亮亮地做一锅海带鸡汤,把这个一半下在汤里,一半混在饭里!"
  那癞子颤声道:"鸡汤里不用放胡椒面的!"
  赵振东笑骂道:"呆子,这不是胡椒,告诉你,这就是杀人的毒药,无论是谁,吃下半点立刻七窍流血而死。你记着千万不要将它放入口里,事成之后,老子们发了财,少不得也要分你一点,但你若走漏一点消息,老子们就要把你大卸八块,抛下海里喂鱼,知道了么?"那癞子点头如捣蒜,连声应了。金松轻轻一笑,道:"小弟这几日暗地观察,这一票油水就足够我兄弟快乐半辈子,只是不但那跛子跟那怪物有些扎手,那个漂漂亮亮的小白脸,手底下也有两下子。"
  赵振东冷"哼"一声,道:"你当汪治、孙超,连那边掌舵的那死脸子李老三是好人么?我看这三人混上船来,也没有安着好心,八成也是黑道上的朋友,只是他们既然不是咱弟兄一路,明日索性连他们也做翻了算了!"
  这两人轻言细语,直听得南宫平暗中心惊,心中暗道:"侥幸,天教我无意中窥破他们的阴谋,否则岂非要着了他们道儿。"
  心念转动间,突听左面一声衣袂带凤之声"嗖"地划过。
  南宫平心头一惊,只见一条黑影人影一掠而来,冷冷道。
  "赵老大,你好狠心,连我兄弟你也要一起做翻喂鱼么?赵振东面色大变,翻身跃起,掌中紧握尖刀,轻叱道:"谁?"
  黑影中缓步走出一人,死眉死眼,长脚大手,面上不带半分表情,正是被赵振东暗中唤做"死脸子"的李老三。
  赵振东、金松如临大敌,虎视眈眈,李老三神情却仍是呆呆板板,缓步走了过去,道:"癞皮狗,快把毒药拿出来。"
  那癞子缩在箱笼间,当真有几分像是癫皮狗,赵振东叱道:"你先把命拿来!"
  刀光一闪,使要扑上前去。
  李老三道:"且慢动手,要知我令你们交出毒药,并无恶意,那跛子是何等角色,岂是一包毒药就可以解决得了的,若是被他发觉,岂非打草惊蛇,坏了大事,快把毒药抛入海里,我自然另有好计来对付他们。"
  赵振东果然停下脚步,但回中仍在发狠,道:"你是什么玩意,我'海豹'赵老大要听你的!"
  李老三冷冷道:"你不认得我么?我就是......"突然凑到赵振东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赵振东面色大变,身子一震,"铛"地一声,连掌中的尖刀都落到地上,颤声道:"你......你老人家怎......"
  李老三道:"不要多话,快回到舱里睡觉,时候到了,我自会通知你,你'海豹帮'显然辛苦了一趟,我也不会亏待你们。"
  赵振东道:"是,是......"拉起金松就走。
  那癞子畏缩跟在后面,"李老三"突然一把抓起他臂膀,厉声道:"好大胆的杀胚,你当太爷没有看出你是什么变的么!拿命来!"右掌一扬,立掌如刀,"唰"地一掌,向癞子天灵直劈而下!
  南宫平心中大奇:"难道这癞子也是个角色!"
  那癞子却早已骇得瘫在地上,只见"李老三"一掌已将震破他头顶天灵,他却仍然动也不动,哪知"李老三"掌势突地一顿,只是在癞子肩头轻轻一拍,道:"不要怕,我只是试试你的,去吧!"
  他无论做什么事,面上都丝毫不动声色,话一说完,转身回到舵边。那癞子爬起来爬下舱板,目光却在有心无意之间,望了望南宫平隐身的短檐。
  南宫平不禁又是一惊,只听船舱上一只老鼠跑过,他方才只当那癞子发现他行藏,哪知那癞子只不过是看到了老鼠而已。
  南宫平哑然一笑,见到四下再无人影,轻轻掠下,一手拉开船舱之门,方待闪身而入......
  哪知他目光一抬,黑暗中竞赫然有一双发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紧盯着他,仿佛早已隐在船舱门后,等着他进来似的。
  南宫平一惊之下,双掌一错,护胸防身,只见面前的不过只是那怪物"七哥"而已。
  "七哥"咧开阔口,露出那一排森森白牙,朝他一笑,便转身走开,脚步间真当没有一丝声音。
  南宫平又惊又奇,忖道:"难道这怪物也听到了方才那些话么?怎地他却不动声色!"大步走入,找着风漫天,只见他仍在灯下喝酒,他从不睡觉,也不吃饭,老天生下他来,仿佛只是为了喝酒的。
  他头也不回,缓缓道:"还没有睡么?可是要喝两杯?"
  南宫平沉声道:"前辈若再喝酒,以后只怕永远喝不成了!"
  风漫天朗声一笑,道:"世上竟当真会有能令老夫喝不成酒的事么?如此说来,我倒当真要听上一听!"话说完,又满满喝了一口。
  南宫平道:"前辈可知道船上的船夫,全是杀人越货的海盗么?"他一口气将方才所见所闻全都说了出来。
  哪知风漫天却全然不动声色,南宫平皱着眉道:"晚辈虽也未将这些恶贼放在心上,但既己知道他们的阴谋,好歹也该有所举动......"
  风漫天哈哈...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么!自他们踏上此船那一刻开始,我便知道这些人里全无一个好人,只有那癞子痴痴呆呆,并非他们一路,是以我才要癞子来做伙夫。但我犹自放心不下,早已在酒中下了可解百毒之药,是以我每餐都要你喝上几杯,便是防他一手,至于他们若要动武,哈哈,那便是他们死期到了。你看我终日饮酒,当我真的醉了?"南宫平暗叹一声,道:"前辈之能,当真非人能及......"
  风漫天大笑截口道:"我不过年老成精,看得较清楚而已,你若是到了我这样年纪,便知道世上的阴谋诡计俱都可笑得很,只是......那李老三看来倒是个角色,却不知道他是什么变的......"
  南宫平道:"此人必定大有来历,但在前辈你的面前,只怕他也难施展了!"他此刻对风漫天已是心中钦服,绝非故意奉承。
  风漫天大笑道:"不管他有什么来历,他要姓赵的那厮不要在酒菜中下毒,倒是聪明得很,无论是多高明的迷药,无论他下在何物之中,老夫若是看他不出,便算枉活这七八十年了!"
  南宫平道:"前辈难道不准备揭破他们的阴谋么?"
  风漫天道:"我每日长啸,便是为了要唬住他们,否则他们只怕早已动手了,若是揭破阴谋,杀了他们,还有什么人来做船上的苦工。"他仰天一笑,道,"这帮恶人遇着老夫,只怕是合当倒霉了。"
  南宫平心中突地一动,凛然道:"前辈货单上最后一项,难道便是要以他们充数么?"
  风漫天笑道:"正是,我早知会有人自动送上门来,是以绝不费心去找,到了地头......到了地头......"笑声突地停顿,又痛饮起来。
  南宫平暗叹一声,只觉这老人既是可敬,又是可怕,目光转处,只见他双眉突地紧紧皱在一处,心中竟似甚是忧闷,一杯接一杯,不住痛饮,忽又回过头来,道:"老夫生平唯有一件憾事,你可知道那是什么事么?"
  南宫平摇头道:"不知。"
  风漫天"吧"地一声,将掌中巨觥,重重放到桌上,长叹道。
  "老夫生平憾事,便是饮酒不醉,便是终日不断地喝,仍是清清楚楚,当真可悲可叹。"
  南宫平大奇道:"千杯不醉,是为海量,乃是人人羡慕之事,有什么可悲可叹?"
  风漫天道:"常言道:'一醉解千愁',世人饮酒,十之八九,多是为了消愁解忧。古往今来,圣贤豪杰,英雄诗人,有几个逃得开这个'酒'字,便是为了人人心中俱有烦闷之事,'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那曹阿瞒虽是大好巨恶,这旬话却是说得对的。那滴仙诗人李大白说得更妙,'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哈哈,万古愁,哈哈,好一个万古愁!这三字一个字便值得喝上一杯!"他拿起巨觥,连尽三杯,方自接口道:"世人饮酒,俱是为了消愁,量浅之人喝上一点,便能将忧愁浑然忘却,岂非大妙,海量之人,久饮不醉,既费金钱,又耗时间,已是大大不幸,若似老夫这般,永远喝它不醉,更是不幸中之最不幸了,岂非可叹之事!"
  这一番言论,南宫平真是闻所未闻,不禁大笑道:"话虽如此说法,但老前辈一生英雄,名满天下,晚来更能隐于武林中人心目中的天堂乐土'诸神之殿',可说是福寿双全,却又为了什么定要以酒消愁?"
  风漫天呆呆地愕了半晌,喃喃道:"诸神之殿,诸神之殿......"突地挥手苦笑叹道:"我已有酒为伴,你去睡吧!"
  南宫平直到入睡以前,心里还在奇怪,不知道风漫天为何如此愁苦。第二日他上到船面,只见赵振东、金松,以及那"李老三"等人仍是照常做事,他自然也装作糊涂,但心中却又不禁为这些人的命运悲叹。要知他生长大富之家,幼有才子之名,长有英雄之誉,可说是个天之骄子,是以悲天悯人之心,便分外浓厚。
  风漫天索性连日来的长啸都免却了,酒喝得更凶,南宫平见他精神似乎日渐萎颓,心头忧郁日渐沉重,就正如那笼中的狮虎一样。
  要知海上食物清水最是珍贵,自无足够的饮食供给狮虎,再加以浪大船摇,狮虎豺狼虽是陆上之雄,到了海上,却也不惯。儿日下来,这一群猛兽早已被折磨得无精打采,威风尽失,就连吼声听来俱是有气无力。
  南宫平看看风漫天,看看这一群猛兽,不禁为之叹息。
  四面仍是海天茫茫,连船舶的影子都看不到,入海自是极深了。"李老三"面如死水,坐在般边,拿了根钓竿钓起鱼来。
  到了黄昏,风漫天拿着葫芦上了船板,倚在船桅上看他钓鱼,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南宫平笑道:"大海中钓鱼,可钓得着么?"
  风漫天道:"只要有饵抛下水去,多少总会有一面条鱼来上钩的!"
  话声来了,"李老三"钧竿一扬,果然钓上一条鱼来,满身细鳞,微带红色。
  风漫天叹道:"这条鱼正是海鱼中最称美味的'红鱼',下酒最是佳妙,只可惜没有令堂那样的妙手烹调而已。"
  提到南宫夫人,南宫平神色不禁一阵黯然,但瞬即展颜笑道:"在下的手艺,却也不差哩,"风漫天大喜道:"真的么?"
  南宫平笑道:"自是真的!"他为了要为这老人暂解愁绪,竟真的拿过那尾鲜鱼下舱做起菜来。
  要知"烹饪"一道,其中亦有极深的功夫,极大的学问,火候、刀法、佐料,有一样差错一点,味道就大不相同。但南宫平天资绝顶,不但诗词书画,一学便精,就做菜,竟也无师自通。
  风漫天兴高采烈,看他做菜,那癫子也一直在旁痴痴呆笑。
  片刻间便已做好,一条鱼端将出来,果然是色、香、味俱全,风漫天早已等不及了,一面喝酒,一面吃鱼,还未回到船舱,便已将鱼吃了大半,眼见一盘子里只剩下半段鱼尾,一个鱼头,方自讪讪笑道:"你做的菜,你也要吃上一点!"
  南宫平含笑夹起一段鱼尾,慢慢咀嚼,他看到这老人的笑容,心里也甚是开心,风漫天回头一望,只见那怪物"七哥"也站在旁边咧嘴而笑,仿佛是羡慕,便含笑道,"你想吃么?鱼头拿去!"
  那怪物"七哥"拿起鱼头,整个抛入口里,竟连皮带骨地大嚼起来,当真有如野兽一般。南宫平见了他的吃相,不禁暗中皱眉。
  风漫天哈哈笑道:"好,好,有其母必有其子,想不到你居然也烧得一手--"语声、笑声,突地一起顿住,他语声本自越说越响,有如纸鸢越放越高,此刻笑声突顿,有如纸鸢被人一刀斩断长线,又被狂风呼地卷走。
  只见他双目圆睁,面色渐渐发青,突地狂吼一声:"不好!"
  "呼"地一掌,五指箕张,笔直向南宫平抓来!
  南宫平惊愕之下,全然呆住。哪知风漫天一掌抓来,竟是劈手夺过了南宫平手中犹未完全吃净的半段鱼骨,厉喝道:"好畜牲,老夫竟上了你的当了:"喝声凄厉,目毗皆张,手掌一扬,鱼骨"唰"地飞出,向立在船舱边、手中犹自拿着钩竿的"李老三"击去。只听一缕尖凤,破空而至!"李老三"阴阴一笑,掠开数尺。"夺"地一声,鱼骨全都嵌入舱板里,风漫天大喝道:"鱼中有毒!快动手将这班恶徒全都杀净!"铁拐一点,飞身而起。
  "七哥"仰天长嗥一声,当真有如恶虎凶狼一般,十指箕张,抓向"海豹帮"中的一条汉子,那汉子早已被这一声狂嗥骇倒,竟然不知躲闪,被他一把抓住,十只手指,全部插入胸骨之中,半声惨嗥未尽,已自气绝身死。
  "七哥"随手一抖,将那人的心肝五脏俱都掏出,竟放到口中大嚼起来,只见他目闪凶光,满面鲜血,口中咀嚼有声,怪笑着扑向另一条汉子。
  那汉子早已心裂胆寒,不敢回手,撒腿就跑,哪知,七哥一声怪笑还未笑完,突然两眼一翻,仰天跌倒,满口的鲜血,沿着嘴角流了出来。
  南宫平一掌击毙了一条大汉,与"金松"交手方自一招,亦觉头脑晕眩,不能支持,心中暗道一声:"罢了!"他不愿落到这一群恶贼手中,身形一展,便要投海自绝!
  哪知赵振东却突地一把拉住了他的腰带,狞笑道:"你想死得这么舒服么?真是做梦。"竟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但他却也已不省人事了!
  那边风漫天身形如风,扑向"李老三","李老三"见了他如此神情,如此武功,亦是暗暗心惊,不敢招架,闪身而退,口中却冷笑道:"老匹夫,你还不倒下!"
  他身形虽快,风漫天更快得不可思议,巨掌一捞,闪电般抓住了"李老三"的衣衫。
  "李老三"大惊之下,全力前冲,只听"嘶"地一声,衣衫撕作两半。"李老三"心胆皆丧,头也不回,"噗"地跳下海中。
  风漫天霍然转身,铁拐一点,便到了一条彪形大汉身前。
  这大汉身材极为魁梧,面容更是凶恶,在贼党中有"大力鬼"之称,此刻还妄想招架一阵,哪知风漫天伸手一抓,便已将他庞大的身子举了起来,随手向外抛去,摔在船板之上。这大汉厉吼一声,天灵碎裂,脑浆直溅出五尺开外。
  风漫天身形不停,扑向金松,他自知已中迷毒,便想将船上的恶贼全都杀净,哪知他中毒已深,所中的迷药,又是异品,纵然功力通神,却也支持不住,只觉目眩神迷,眼前赵振东的人影,由一变二,由二变四,刹那间竟似变成了无数亲人影,在他身旁飞来舞去。
  他自知再也无法支持,一代英雄,竟落于小人之手,他不禁狂吼一声:"恨煞我也!"挥手抛出了肋下的铁拐,便翻身跌倒,这最后一击,他不但用尽全身之力,便连胸中的悲愤之气,也随之发出,这力道是何等惊人!
  只听一阵狂风呼啸而来,金松呆呆地愕在当地,竟不知闪避,原来他早已被吓破了苦胆,只见一条铁拐,生生自他前胸穿入,后胸穿出,势力未歇,余力犹劲,"夺"地一声穿入舱板,竟将金松生生钉在舱板之上。
  这一切发生俱在刹那之间,船板上侥幸未死的人,一个个早已骇得胆破心寒,呆如木鸡,双掌一捏,掌心俱是冷汗。
  留在甲板下厨舱中的癞子,听到甲板上的响动、惨呼,连忙爬上甲板。
  但这时南宫平、风漫天与那怪物"七哥"俱已昏倒在地,只有那"八哥"在船桅上飞来飞去,咕咕叫道:"笑话,笑话......"
  突然一头撞在船桅上,沿着船桅,跌落下来,只有海风依然,船行依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李老三"水淋淋地自海中爬了上来,目光一扫,淡淡道:"还好还好,只死了四个!"样手道:"快抛入海里,将甲板上洗干净,明日清晨我要好好款待这三条畜牲。"
  经历了这许多变故,他面上还是声色不动,俯身在南宫平、风漫天,以及那怪物"七哥"身上,各各点了三处大穴,心里却还不放心,又以油浸的麻绳药制的牛筋,将他们绑得紧紧的,方自入舱更衣。
  赵振东等人早已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遵命收拾甲板,原来他方才在鱼饵上下了极烈的迷药,那条鱼吃了鱼饵,便已满含迷毒。风漫天一时大意,只当自己眼见他自海上钩的鱼,又是南宫平亲手作的,更加以"李老三"本是极力拦阻别人下毒的人,这条鱼想必万万不会有毒,便放心吃得于干净净。
  哪知道这条万万不会有毒的鱼里,下的却是天下无药可解的迷魂毒粉,等到风漫天自知中毒,再想以内力逼出的时候,已自来不及了,这一代英雄竟被人有如粽子似的捆在甲板上。
  直过了一个对时,星月升起落下,天光又复大亮,"李老三"睡足了觉,令人在他们身上淋了三桶海水,三人方自悠悠醒来。
  南宫平只觉一阵阳光刺目,一阵笑声刺耳,惊然醒来。
  只听"李老三"冷冷笑道:"我三十六条计谋,只不过施出一计,你们便已着了我的道儿,倒教我失望得很。"口里虽说失望,但语气中却满是得意。
  南宫平张眼望去,只见自己与风漫天以及那怪物"七哥",俱都是被缚在一支铁笼的栏杆上,除了眼睛之外,全身上下不但丝毫不能动弹,而且麻木得失去知觉。
  甲板上早已洗得干干净净,像是一条鱼肚朝天的巨鲸,浸浴在海上明亮的阳光下,甲板上的人,却像是一群春天的蚱蜢,不住在各处跳来跳去,兴奋得片刻都无法安静。赵振东虽然立在船尾掌舵,但目光也不住地朝这边的箱笼打量。
  "李老三"手里可多了一条长长的鞭子,他一扬鞭梢,笔直地指到风漫天的鼻子上,冷笑道:"风漫天,你还有什么话说,听说你武功之高,一时无两,但此刻你却也只好任凭我宰割。"
  风漫天虽已醒来,但始终未曾张开眼来,此刻突地冷"哼"一声,缓缓道:"老夫早已活得够了,你要剁要割,任凭尊意。"
  "李老三"道:"我等这机会已等了数十年了,今日你终于落到我的手中,我若是叫你舒舒服服地死去,实在有些对不起你。"他语声本是沙哑低沉,但说到最后两句,突地变得异常尖锐。
  风漫天双目一张,容颜惨变,道:"你......你,竟然是你!"
  "李老三"仰天笑道:"好好,你终于认出了我,只是,却已太迟了!"随手一鞭挥出,长长的鞭梢,呼啸着自风漫天身侧挥过。
  南宫平只听身后一声虎吼,原来他身后的铁笼里竟关着一只猛虎。
  那猛虎似乎正待跃起,但被"李老三"随手一鞭,打得再也不敢动弹,伏耳贴在地上,有如遇着对头克星一般。
  南宫平听到这"李老三"的语声,见到他的伏虎之能,心头一动,突地想起一个人来,骇然道:"得意夫人!"
  "李老三"哈哈笑道:"好好,连你也认出了我。"一面说话一面背过身去,话声一了,她霍然转回身来,一个面目蜡黄、死眉死眼的"李老三",便突地变成了年华虽去,但风姿犹存的"得意夫人"!
  南宫平暗叹一声,忖道:"难怪她面目阴沉,被人唤做'死脸子',难怪她能在鲜鱼腹中下毒,又有伏虎之能,原来她竟是得意夫人易容而成,我今日既已落到此人手里......唉!"闭上眼睛,再也不发一言,因为他知道在得意夫人面前,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一心唯有等死而已。
  得意夫人走到风漫天面前,伸手在他面上轻轻一摸,轻笑道:"风老头子,我想你想了这么多年,今日我打算要怎样对付你,你可猜得出么?"
  她手腕一转,掌中便已多了一只小小的丝囊,接口道:"你可知道我这囊中装的是什么?"
  风漫天已合起眼睛,闭口不语。
  得意大人眼波一转,"咯咯"笑道:"我这丝囊中装的是天下至淫的媚药,任何人只要嗅上一点,立刻就欲火上冲,你可要嗅上一点!"
  她易容时虽是"死脸子",但此刻每说一句话,面上却有千百种表情,当真是风情万种,荡意撩人。赵振东远远望来,竟看得痴了。
  风漫天容颜已是惨变,但仍闭目不语。得意夫人拈起丝囊荡笑着又道:"来,闻闻看,香不香,你嗅过之后,却又全身不能动弹,那种滋味一定舒服得很,保险比世上任何事却要舒服几倍......"
  南宫平心头一寒,这种令人闻所未闻的酷刑,当真比世上任何刑罚都要残酷数倍,他忍不住张眼望去。
  只见得意夫人手里的丝囊已离风漫天鼻子越来越近,风漫天双目紧闭,满头俱是冷汗,这称雄一世的老英雄,此刻纵然用尽全力,却也无法将自己的鼻子移动半寸。
  突听身后一声惊呼,那猛虎被惊得一声怒吼,将得意夫人的丝囊震得斜斜飞起一些。
  得意夫人双眉一皱,倏然转身,只见那癞子睁大眼睛望着她,结结巴巴他说道:"你......你老人家怎么变成了女的l"得意夫人秋波一转,突然娇笑道:"你看我生得漂亮么?"
  那癞子不住点头道:"漂......漂亮!"
  得意夫人笑道:"你居然也分得出别人漂亮不漂亮,好,快去给我做几样好吃的菜,我就让你多看几眼!"
  那癞子咧开大嘴,连连痴笑,雀跃着爬回舱下去了。得意大人伸手一抚鬓发,轻轻笑道:"风老头子,你看连他都知道我......"
  秋波转处,突地发现她身侧一条大汉,目光赤红,野兽般望着她,脱口道:"你干什么?"
  那大汉身子微微颤抖,满脸涨得通红,突地双臂一张,抱起了得意夫人的身子,大声道:"求求你,求求你,我......我受不了......"
  原来方才丝囊被虎吼一震,囊中的药粉也震出一些,竟被这大汉顺风吸了进去,此刻正已被药性所迷,欲火焚身,不能自禁。
  得意夫人再也想不到他敢抱起自己,一时不防,竟被这汉子两条铁一般的手臂抱在怀里,只觉这汉子浑身淫烫,充满了热力,心神竞也不禁随之一一荡。她本就生性奇淫,此刻不怒而笑,"咯咯"笑道:"死人......"竞被那大汉和身压到地上。
  赵振东目光一凛,"唰"地掠了过来,翻腕拔出一把匕首,"嗖"地一刀,直刺入那大汉的背脊上,厉声道:"你敢对夫人无礼!"
  那大汉厉吼一声,翻身死去,得意夫人满面红晕,站了起来,道:"谁要你杀死他的?"
  赵振东呆了呆,得意夫人轻笑道:"噢,我知道了,你是在吃醋!"笑语盈盈中,突地反手一掌,将赵振东打在地上滚了两滚。
  得意夫人笑声顿住,目光冷冷一扫,她已在甲板上所有的汉于面上各各望了一眼,厉声道:"你们只要好生听话,我谁也不会亏待你们,但是谁也不能吃醋,知道了么?"走到赵振东面前,缓缓伸出手掌。
  赵振东面色惨变,却不敢闪避。
  哪知她竟是在他面上轻抚了一下,突又笑道:"将那厮尸体抛下海去,好生去掌舵,知道了么?"
  赵振东如蒙大赦,唯唯去了!
  南宫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不禁深深叹息一声,落在这种女人手里,当真是生不如死。
  只见那癞子已捧着一面托盘,自舱底钻了出来,托盘上六碗菜肴,果真做得十分精美,浓烈的香气,飘荡在海风之间。
  得意夫人道:"今日菜饭就开在甲板上,我要一面吃饭,一面来看风老头子的把戏。"
  那几条大汉如奉纶音,立时间便摆好桌椅,得意夫人端起一杯酒,举到风漫天的面前,道:"香么?"又端起一盘菜,在南宫平等三人面前晃了一晃。
  那怪物"七哥"白牙森森,眼中几乎冒出火来。
  得意夫人将丝囊一摇,笑道:"不要怕,我此刻已变了主意,我要你们先受一受饥渴的折磨,然后再来尝那欲火焚身的滋味。"挥手道:"把舵且暂先缚在舷上,你们都来喝我的庆功之酒。"
  此刻船上除了南宫平三人外,已只剩下七人,阖将过来,恰好坐满一桌。只是这些"海豹帮"的汉子平日虽然凶酷,但见到得意夫人这样的人物,哪里还敢落座,但目光偶一触及得意夫人的眼波,却又不禁心旌摇摇,不能自主。
  海天遥澜,一碧万里,临风饮酒,本可以说是人生一大乐事,何况,得意夫人此刻竟将自己平生唯一的强仇大敌制住,心里更是乐不可支,举杯笑道:"风漫天呀风漫天,想当年你火焚'万兽山庄',赶得我无家可归,是何等的威风。两月前'南宫山庄',你三言两语,便险些害得我一命丧身,又是何等的煞气。但今日你的威风煞气,又在哪里?想来我这得意夫人,生平还是得意事多,失意的事少哩!"她一面得意而言,三杯酒已入喉,双颊间隐现红晕,秋波中更是水光漾漾。
  "海豹帮"那些吃大块肉、喝大碗酒的朋友,更是早已醉意醺然,畏惧之心被酒意一冲,便冲去了七分,行止之间,自就放肆起来。
  那癞子爬上爬下,端菜取酒,虽然累得气喘咻咻,一双眼睛,却忘不了不时死盯得意夫人两眼。
  此时此景,此时此刻,南宫平心中当真是万念交集,亦不知是该痛哭一声,还是该狂笑几声。突见得意夫人一掠鬓发,缓步走到他身前,上下打量他几眼,娇笑道:"小弟弟,你今日有多大了?"
  南宫平切齿不语。得意夫人笑道:"年纪轻轻地死了,岂非可惜得很,你若是肯乖乖地来听姐姐的话,说不定......"突听一阵"叮铛"乱响,杯盘碗盏,俱都倾倒,那六条汉子,竟也都跌倒在地上,有如醉死了一般。
  得意夫人眼波一转,笑道:"好没用的东西,三杯酒就醉倒了......"
  言犹未了,突地变色道:"不好!""嗖"地一步掠到那癞子身侧,纤掌如电,疾地刁住了那癞子的手腕。
  那癞子道:"什......什么事?"
  得意夫人厉声道:"好大胆的奴才,你竟敢在酒中下毒,快将解药拿出,否则......"
  那癞子突地仰天一笑,道:"你终于也发觉了么?只是,却已太迟了!"
  这正是得意夫人自己方才说出的话,她此刻自己听了,亦是容颜惨变。
  南宫平、风漫天齐地精神一振。
  只听那癞子笑道:"这本是你们给我的药,我再拿来给你们吃,岂非天经地义之事!"
  狂笑声中,得意夫人的身于已倒在地上!
  那癞子"咯咯"笑道:"得意夫人,你得意的时候,未免也太短了些。"但言行举止,仍是痴痴呆呆,胧胧瞳瞳。
  南宫平暗叹忖道:"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不到这样一条猥琐的汉子,却有如此机智,但除了如此痴呆的汉子之外,又有谁能将精明的'得意夫人'骗过。"
  为何聪明人常会上呆子的当?为何呆子若要骗人,总是特别容易?只因人们若是太过聪明,别人见了他便要加意提防,但人们见了呆子,自然便不会再有防范之心。
  南宫平此刻的心念,正是本着这个道理。
  那癫子蹒跚着过来,为南宫平等三人解开了绳素,但南宫平等穴道被点,仍是动弹不得。
  风漫天道:"大恩不敢言谢,但望阁下再为在下等解开穴道。"言语间十分恭谨。
  那癞子却痴痴笑道:"什么穴道?"
  风漫天长叹一声,道:"阁下既是真人不露相,在下也无法相强!"
  南宫平忖道:"此人虽有一颗正直侠义之心,又偶然骗过了得意夫人,但终却不过只是个俗子而已,风漫天怎地定要说他是个高人?"
  只听风漫天仔仔细细将解救穴道的方法说了出来,那癫子伏在南宫平身上,依样画胡芦,风漫天说一句,他便做一样,但饶是这样,他还是多费了许多冤枉手脚,累得气喘咻咻。
  南宫平只觉一阵阵酸臭之气,扑鼻而来,实是令人不可忍受,那一双手掌,更是满藏油垢,他平生所见的脏人虽然不多,但此人却河算是第一,穴道一解,不由自主地,一掌将之推开。
  那癞子踉跄后退几步,"噗"地坐到舱板上。
  风漫天面色一沉,道:"你嫌他脏么?若没有他这样的脏人,你这样的聪明人早已喂了鱼了。"
  那癞子连连赔笑道:"小的本来就脏,怨不得公子嫌弃。"
  南宫平方才那一掌本非有意推出,此刻心里更大是羞愧,一面解开了风漫天的穴道,一面赶紧去扶起那癞子。
  那癞子惶声道:"不敢当不敢当,莫要弄脏了公子的手。"
  南宫平心里又是难受,又是惭愧。
  风漫天也不理他,大声道:"我风漫天一生未曾向人下跪,但今日......"忽然跪到地上,向那癞子下拜。
  那癞子惊惶之下,也拜了下去。
  风漫天道:"我拜的不是阁下救了我的性命,而是拜的阁下使我不致羞辱而死!"
  那癞子结结巴巴却说不出话来。
  南宫平一生之中,心里从未有此刻这般惭愧,只因他一生之中,委实也未曾做过有背良心之事,当下亦自期期艾艾,感激了一番。
  那癞子道:"不敢。"
  那怪物"七哥"却提起了一条大汉的双足,拖向船舷。
  南宫平道:"你要做什么?"七哥"道:"抛下海里喂鱼。"
  南宫平道:"这又何苦,他们虽然......"
  风漫天冷冷道:"你对仇人倒仁慈得很,只可惜对恩人却......哼哼。"冷哼两声,转首望向别处。
  那癞子瞧了南宫平一眼,结巴着道:"杀了他们我也觉有些不忍,不如将他们放在船上的救命小船里,任凭他们在海上飘流,等他们药性醒了,是活是死,就全都靠他们的运气了,这样岂非好些。"
  风漫天叹道:"阁下既有此意,自是好的。"他虽然本该将他们带回岛上,但此刻却绝口不提,于是三人一起放下了小船。
  那癞子更跑上跑下,搬来许多食物清水,放下小船,海流激荡,大船与小船片刻问就离得很远,渐渐小船就只剩下一点黑影,渐渐连这点黑影也完全消失,谁也不知道这七男一女在这无情的大海上将会发生什么事。
  自此风漫天再也不要那癞子下入伙舱,他自己面色虽越来越是阴沉,心情虽越来越坏,们对那癞子却越来越是尊敬。
  他三人被制后,得意夫人便命转舵回航,此刻走的又是回头路,南宫平想来想去,也发现这癞子有许多异处,又忍不住问道。在下不敢请问一句,不知阁下的高姓大名。"那癞子痴笑道:"小人的名字哪里见得了人,但公子你的名字小人却早已听过,只因小人认得一人,是公子的朋友。"
  南宫平大喜道:"真的么?那癞子遥望着海天深处,目光忽然一阵波动,缓缓道:"那人不但是公子的朋友,还是公子极好的朋友。"
  南宫平喜道:"阁下莫非是认得我的龙大哥么?"
  那癞子道:"不是!"
  南宫平道:"那么必定是石四哥了!"
  那癞子道:"也不是!"
  南宫平道:"那么就是司马老镖头?......鲁三叔......"他一心想知道这癞子的来历,当下便将与自己略有交情的新知故友,一起说了出来。
  那癞子连连摇头,南宫平心念一动:"莫非是女的?"脱口将郭玉霞、王素素,甚至连叶曼青的名字都说了出来。
  那癞子仍是不住摇头,但目光却始终望向别处。
  南宫平暗中忖道:"我大嫂素性风流,言语亲切,最善交际,玉素素最是温柔,从来不会给人难堪,叶曼青虽然骄做,但是她倜傥不群,为女则有丈夫之气,她们虽然都是女子,但都还有结交此人的可能。"
  他黯然一叹,又忖道:"除了这些人外,只有梅吟雪是我相知的人,但是她天性最是冷漠,又最喜欢干净,想她在棺中幽困十年,若换了别人,早已狼狈不堪了,但她自棺中出来时,一身衣服,却仍是洁自如雪,可称得上是天下最最喜欢干净的人了。此人就算真的是位风尘异人,她也绝不会和他说一句话的,此人若不是风尘异人,我又怎能在个凡夫俗子面前轻易说起她的名字。"
  "梅吟雪"这三个字在南宫平心目中,永远是最最珍贵,也埋藏得最深,隐秘得最密的名字,他心念数转,道:"在下猜不出来。"
  那癞子呆呆地望着远方,默然良久,方自缓缓道:"除了这些人外,公子就没有别的朋友了么?南宫平沉吟道:"没......有......了。"
  那癫子又自呆了许久,突地痴笑道:"我知道了,想来那个人不过是想冒充公子的朋友罢了。"手抓帆绳,站了起来,走到舵边,垂下头,去看海里的波浪。
  掌舵的风漫天,回头看了南宫平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哪知那癞子突地惊呼一声:"不好了!"
  风漫天惊道:"什么事不好了?"
  那癞子一手指着船舱,风漫天俯身望了一眼,面上神情亦为之大变,原来船舱离开海面,已只剩下了三尺。
  南宫平大骇道:"这船难道渐渐在往下沉么?"
  风漫天闭口不答,单足一点,庞大的身躯,"呼"地一声,掠下船舱,他铁拐虽然已被抛入水中,但行动却仍极是轻捷。
  南宫平随后跟了过去,到了下舱,两人面面相觑,颜色俱部变得惨白,原来舱门缝间,已泅泅地沁出海水,门里水声淙淙,两人相顾失色之间,舱门已被海水冲开,一般碧绿的海水,激涌而出,这贮放食物货品的大舱,竞早已浸满海水,满舱的货物,随之而出。
  水势急烈,霎眼间便已涨至南宫平腹下!
  风漫天大喝道:"退!"
  两人一起跃上甲板,攀在船桅上的"七哥",也有如猿猴般揉下。
  那癞子惶声道:"怎样了?"
  风漫天沉声道:"船舱下有了裂口,海水已涌人舱中,大约再过半个时辰,这条船便要沉没了。"
  那癞子茫然半晌,突地顿足道:"难怪,那得意夫人未露行藏前,每日都要到舱里去一次,想未必定早已在舱里的隐秘之处,弄了一个裂口,每日去堵上一次,她毒计若是成功,便将那裂口补好,毒计若是不成,就落得大家同归于尽,而此刻裂口上所堵之物,已被海水冲开,我们却都不知道。"
  南宫平恨声道:"好狠毒的妇人,难怪她自称有三十六条毒计了,此刻我们可有什么补救之道?"
  风漫天冷冷道:"除了弃船,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那癞子黯然叹道:"我若不提议将那救生小船,唉......我......我......"
  风漫天仰天笑道:"我等性命,本是阁下所救,阁下叹息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死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我终于还是死在那得意夫人手里,到了黄泉路上,还要看她得意,却实是难以甘心。"
  南宫平转身道:"我且去看看,能不能......"
  风漫天道:"还看什么?食物清水,俱已被水所浸,你我纵然能飘在海上,也要被活活饿死!渴死!"南宫平呆了一呆,顿住脚步。
  那癞子突地轻轻叹道:"风老前辈,你当真有视死如归的豪气。"
  风漫天狂笑道:"我早已活得不耐烦了,岂是当真有视死如归的豪气,七哥,你且去舱下的海水中找一找有无未曾开坛的酒,未死之前,我总要好好的痛饮一场,也算不虚此生。"
  那怪物"七哥"脑海中生似完全没有生死的观念,果真下去寻上两坛酒来,道:"只剩两坛,别的都冲碎了!"
  风漫天拍开缸盖,立即痛饮起来,船越沉越快,那些狮虎猛兽,虽然久已气息奄奄,但此刻似也本能地觉出死亡的危机,在笼中咆哮起来,风漫天端坐在舱板中央,眼望着连天的海水,对着坛口,仰天痛饮。
  南宫平一面饮酒,一面却突然叹息了一声。
  风漫天道:"你叹息什么?反正你到了诸神殿上,亦是生不如死,此刻死了,反倒痛快得多。"
  南宫平一时也没有体察出他言下之意,朗声道:"晚辈虽不才,却也不是贪生借命之辈,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是以忍不住叹息,那人若是在这条船上,得意夫人的毒计就未必得逞了。"
  那癞子眼睛突然一亮,道:"那人是谁?"
  南宫平缓缓摇了摇头,缓缓道:"梅......"
  那癞子身躯一震,脱口道:"梅吟雪。"
  南宫平变色道:"你认得她?"
  那癞子却不答话,颤声道:"此时此刻,你怎会想起她来?"
  南宫平黯然叹道:"我怎会想起她来?......唉,我何曾忘记过她。"转目望去,突见那癞子全身不住颤抖,有如风中寒叶一般,目中亦是泪光盈盈。
  南宫平奇道:"阁下怎地......"
  那癞子颤声道:"我听了你这句话,就是死了,也......"
  那怪物"七哥"深深吸了口气,嗅了嗅海凤,突地大喜道,"陆地,陆地......"
  风漫天双眉一扬,道:"什么事?"
  "七哥"道:"前面便是陆地。"
  那癫子顿住语声,改口道:"你怎会知道前面便是陆地?"
  风漫天叹道:"人类虽是万物之灵,但嗅觉却远不及兽类灵敏,你看那些狮虎野兽此刻的神情也大不相同,你知道这些野兽也从海风中嗅出了陆地的气息。"
  那癞子诧声道,"但是他......"
  风漫天黯然一笑,道:"你问我他怎会自风中嗅出陆地的气味是么?这个......你不久就会知道了。"合上眼睛,再也不发一言。
  那怪物"七哥"爬上船桅,看了一看,又滑了下来,找了个铁桶,跃下船舱,船舷离水,此刻只剩下一尺多了。
  他三人竟在死亡中突地发现了生机,这本是大大可喜可贺之事,但南宫平、风漫天以及那癫子面上却竟然全无半分喜色。
  南宫平更是满心狐疑,忍不住问道:"你听了我那句话,便是死了,也怎样?"
  那癞子呆了半晌,木然道:"便是死了,也觉得你可笑、可怜、可惜得很。"
  南宫平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出神许久,又忍不住问道:"怎会可惜得很?"
  那癞子长身而起,走到船头,道:"我方才听你说起你朋友的名字,俱都是武林中声名响亮的侠士,就连叶曼青、王素素她们,也都是温柔美丽的女子,但梅吟雪么......哼哼,她心肠冷酷,声名又劣,加上年龄比你大了许多,你临死前偏偏想起她来,岂非可笑、可怜、可惜得很。"
  南宫平面色大变,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地连喝了几口酒,突地缓缓站了起来,缓缓走到那癫子身后,缓缓道:"无论你说什么,但我知道她是世上最最多情、最最温柔、最最伟大的女孩子。她为了要救别人,要保护别人,不惜自己受苦难受侮辱,她纵然声名不好,她年纪纵然比我大上许多,但她只要能让我跪在她脚下,我已完全心满意足。"
  那癫子身子震了一震,没有回过头来。
  南宫平目中一片深情,凝注着那癞子疮痕斑斑、肮脏丑怪的头顶,缓缓道:"她是个最爱干净的人,但为了我却不惜忍受污秽,她是个骄傲的人,但为了我却不惜忍受屈辱。她虽然对我千种柔情,万种体贴,但在我生存的时候却不告诉我,只是独自忍受着痛苦,只是有一次在我将死的时候,才露出了一些,这不过是为了......为了......"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那癞子双肩抽动,晶莹的泪珠,簌簌地流过他那丑恶肮脏的面颊。
  南宫平伸手一抹面上泪痕,突地悲嘶着道:"吟雪,你为什么还要瞒住我,难道你为我牺牲得还不够多......还不够多么......"
  那癞子突地惨然呼道:"平......"反身扑到南宫平怀里。
  南宫平紧紧抱着他的身子,亲着他头上癞疮,再也看不到他的丑怪,嗅不到他的脏臭,因为他已知道这最脏、最丑、最臭的癞子,就是那最真、最香、最美的梅吟雪。
  梅吟雪紧抱着南宫平的身子,悲泣着道:"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从此以后,世上任何事我都不再放在心上,我就是又老又丑,就是别人口里的淫妇、毒妇,也要死跟着你,不管你讨不讨厌我。"
  南宫平满面泪痕,道:"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独自受苦?"
  梅吟雪道:"你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撕开我外表那讨厌的假装,告诉你我一直是在你身边的,无论到天涯,到海角!"
  风漫天仍然端坐不动,头也未回,但在这冷漠的老人紧紧闭着的眼帘中,却也已流出了两行泪珠。
  他纵然铁石心肠,却也不禁被这其深如海的至情所动。突听"轰"然一声,船身蓦地一震,甲板上的酒坛,却都震得跳了起来,溅得满地俱是酒汁,原来船已搁浅,而距离那满布着尖岩与黄沙的海岸,也已不及三十丈了--船里的海水,却仍未浸上甲板。
  久别重逢的喜悦,误会冰释的喜悦,再加以死里逃生的喜悦,终是比深邃真诚的爱情中必有的那一份忧郁愁痛浓烈得多。
  南宫平、梅吟雪双手互握,涉着海水,上了那无名而又无人的荒岛。
  风漫天看到这两小的柔情蜜意,心中只觉又是欢喜甜蜜,又是悲哀痛苦,苍天为什么总是将浓烈真挚的爱情,安排在磨难重重、艰苦忧虑的生命中?难道平凡的生活,就不会培养不平凡的爱情么?
  梅吟雪剥开了笼罩在她头上的易容药,露出了她那虽然稍觉憔淬却更添清丽的面容,这无人的荒岛上,便像是盛开起一朵纯白秀绝的仙桂幽兰。
  只见海上碧波荡漾,岛上木叶青葱,湛蓝的苍穹,没有片云,更像是一颗透明的宝石一样,天地间满充着美丽的生机,柔情蜜意,花香鸟语,死亡、阴谋、毒杀......
  人间这一切丑恶的事,都像是已离他们很远了。
  一株高高的椰子树下,他们在倾诉着彼此的相思。
  另一株高高的椰子树下,风漫天却在啜饮着仅存的苦酒,一阵潮水涨起,将那艘三桅船冲上了海滩,甲板上的兽群,骤然见着陆地,便似又恢复了威风,各各在笼中咆哮不已。
  那怪物"七哥"不知在何处寻来许多野果,又拾来一些椰子,但开壳一看,里面的水汁却已将干了,原来还是去年留下的。
  梅吟雪倚在长长的树干上,口里嚼着一枚果子,轻笑道:"若是我们能永远在这里,我真不想回去了,只可惜这艘船可以补的,船补好了,唉......"
  海涛拍岸,配着她梦一般的语声,当真有如音乐一般......
  南宫平叹息道,"谁想回去......"
  突见梅吟雪面色骤然一变,惊呼道:"不好!"翻身一掠,向风漫天奔去。
  南宫平心头一震,这两日来他连听两次"不好",一次是中了迷毒,一次是坐船将沉,两次俱是险死还生,两次都是十分侥幸才能逃离险境。此刻他第三次又听到这"不好"两字,实是心惊胆战,惊问一声:"什么事?"人也随之掠去。
  梅吟雪一把拉住了"七哥",惶声问道:"你方才那两坛酒是在何处寻得的?"
  "七哥"瞪着一双野兽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风漫天道:"梅姑娘向你问话,正一如老夫向你问话一样。那怪物"七哥"眼睛翻了两翻,道:"舱里海水冲激,水缸和酒坛都撞破了,只有那两坛酒,是另外放在一处高架上的。"他费了许多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完。
  梅吟雪呆了一呆,恨声道:"好狠的得意夫人!"
  风漫天面容木然,缓缓道:"我早已觉察出,但我唯愿你们在临死前这短短一段时期里,活得愉快一些,是以不忍说出来。"
  南宫平茫然问道:"什么事?难道那两坛酒里,也下了毒么?"
  梅吟雪黯然点了点头,道:"正是,那得意夫人算定船将沉时,风老前辈必定要寻酒来饮,她生怕大海还淹不死我们,便早已在这两坛酒里下了剧毒,唉......我怎地这样糊涂,一时竟没有想到她用的毒计,俱是连环而来的,一计不成,还有二计......"
  她语声微顿,突然大声道:"风老前辈,得意夫人所施的迷药,虽然无法可解,但毒药与迷药的药性却是不大相同!"
  南宫平忍不住道:"有何不同?"
  梅吟雪道:"她所施的迷药以迷人神智为主,药性乃是行走于神经大脑之间,而且散布极速,便是有通天的内力,也无法可施。但这毒药的毒性,却是穿行胃腑,内服的毒性,虽比外伤的毒性厉害十倍,但内功若是到了风老前辈这样的火候,十之八九,可以内力将毒性逼出,风老前辈,你却连试都未曾试上一试,这是为了什么?"
  风漫天垂目道:"老夫一个人活在这荒岛上,又有何意思,还不如陪你们一起死,大家在黄泉路上,也落得热闹些。"
  梅吟雪呆了半晌,凄然一笑。
  南宫平笑道:"我这条命本该早已死过许多次了,此刻不过是捡回来的,老天让我多活一段时候,让我见着了你,让我们还能痛痛快快享受这几个时辰,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仰天一笑,又道,"何况,人生在世,若是堂堂正正地活了一生,叉有风老前辈这样的英雄,和你这样的女于陪着一起去死,当真是可庆可幸之事,我南宫平夫复何求?"
  风漫天张目望了他一眼,森严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慈祥的笑意,喃喃道:"好好......"
  梅吟雪垂下眼帘,偎向他身边,死亡虽已将至,但他们却毫无畏惧,反面含微笑,携手迎接死亡!
  死亡!你虽是千古以来最最可怖之事,但你有什么值得骄做之处!
  椰子树的阴影,静静地笼罩在他们身上,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漫天突地一拍大腿,大声道:"你们还等什么?"
  梅吟雪、南宫平微微一呆,风漫天道:"你两人彼此相爱之深,可说老夫生平仅见,既是同命鸳鸯,还不快些同结连理?"
  南宫平道:"但......"
  风漫天大声道:"但什么!此时此刻,父母之命,媒的而言,一概可以免了,待老夫强作冰人,让你们临死前结为夫妻。"
  南宫平、梅吟雪眼波交流,对望一眼,梅吟雪虽然豁达,此刻也不禁羞涩地垂下头去,眼波一转,面上突地现出幽怨之色,咬一咬牙,转身大步走了开去。
  风漫天大奇道:"什么事,难道你不愿意?"
  梅吟雪头也不回,道:"正是,我不愿意。"
  南宫平大惊道:"你......你......"
  风漫天心念一转,忖道:"是了,梅吟雪比南宫平大了许多,在武林中声名又不甚好,是以她暗中不免有了自卑之感,心里虽早已千肯万肯,但一提婚事,却又不免触及了她隐痛。"
  这睿智的老人心念一转,便已将她这种患得患失矛盾到了极处的心情分析出来,当下冷笑一声,道:"梅姑娘,我先前只当你是个聪明的女子,哪知你却笨到极处,此时此刻,你竟然还想到这些。"
  梅吟雪顿住脚步,却仍未回过头来。
  风漫天道:"你如此做法,难道真要与南宫平含恨而终,在羞辱痛苦中死去么?"
  梅吟雪双手扑面,放声痛哭起来,突地回身扑到南宫平身上,哭泣道:"我愿意嫁给你,只要你愿意,我愿意生生世世做你的妻子。"
  南宫平颤声道:"我......我当然愿意......"语声来了,喜极而涕。
  风漫夭哈哈一笑,道:"两个孩子......"一手一个,将南宫平、梅吟雪两人强拉着跪了下来,接口道:"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皇夭后土为证,天地君亲为证,今日我风漫天作主,令南宫平梅吟雪两人结为夫妻,生生世世,不得分离。"
  他早已站起,此刻又换了个地方,大声道:"新郎官,新娘子行三拜礼,一拜天地,二拜鬼神,三拜父母......"忽然又移到南宫平、梅吟雪两人的身前,大笑道:"第四拜还要拜一拜我这个媒人。"
  他一身竟兼了主婚、媒人、司礼三职,南宫平、梅吟雪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声来。他两人面上泪痕未干,笑容又起,亦不知是哭是笑。
  要知道两人的婚事,在为世俗难容,若不是两人一起来到这荒岛,若不是有风漫天这样的磊落英雄强作冰人,他俩纵然彼此相爱,却再也不能结为夫妻。只是此刻聚时已少,他两人的毒性已将发作,思想起来,又不禁令人伤感。
  风漫天哈哈一笑,道:"大礼已成,新郎倌新娘子,便该入洞房了。"
  梅吟雪面颊一红,垂下头去。
  风漫天大笑道:"新娘子还怕羞么?"
  这老人兴致勃勃,将南宫平、梅吟雪两人拉起,指着一对高高的椰子树道:"这便是你两人的龙凤花烛,虽嫌太大了些,但却威风得多,洞房里......"他以手敲额,喃喃道:"洞房在哪里,噢,有了有了,那船上的船舱反正未被海水浸湿,就权充你两人的洞房好了!"
  那怪物"七哥"一直咧着大嘴在旁观望,此刻突然笑道:"等一等。"
  众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见他寻了一柄斧头,将船底的漏水处砍得更大了些,船中的海水,便自舱内流了出来,他又在船上拆下些木板,寻了些钉子,那艘船本已斜斜搁在海滩上,不一会舱中的海水全都流出,"七哥"便用木板将那船舱的破洞补好。大笑道:"我们陪新人一起上船,黄昏涨潮时这艘船便又可回到海上,我们一起死在海上,总要比死在这荒岛上好多了。"
  风漫天含笑道:"近年来你果然聪明得多了......你们这对新人,还不快入洞房?"
  南宫平、梅吟雪,两人双手紧握,互相偎依,心里既充满了柔情蜜意,也充满了悲怨凄凉。
  风漫天眼望着这一双佳偶,心中又何尝不在暗暗叹息,付道:"这两人男才女貌,当真是天成佳侣,今日良辰美景,我能眼见他两人结成连理,本当是天大的喜事,怎奈会短离长,最多再过五、六个时辰,毒性便要发作了。"
  "会短离长,会短离长......"他心中反反复复,只在咀嚼着这短短四个字里那长长的悲哀滋味,但却始终未曾说出口来,口中反而连声大笑着道:"今日万事大吉,只可惜少了两杯喜酒。"
  他拉着南宫平、梅吟雪两人走到船上,送到舱门,笑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两位切奠辜负了春宵,快些进去......"说到最后一旬,他已将两人推了进去,"砰"地一声,关上了舱门,面上的笑容,也随着舱门一起关了进去。
  他手扶舱门,瞑目低语:"别了,别了......"只因他知道这舱门一关,彼此就永无再见之期。他黯然叹息一声,踱了开去,他要独自去迎接死亡。他本是孤独地来,此刻又孤独地去,只是他绚烂的一生,却永将在人间流传佳话。在这刹那之间,他才真的苍老了起来。
  他对"七哥"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哪知他话犹未了,舱门又开,南宫平、梅吟雪携手走了出来。
  风漫天瞪起眼睛,大声道:"你两人新婚夫妻,不入洞房,出来做什么?梅吟雪嫣然一笑,道:"出来陪你!"
  风漫天道:"谁要你们来陪,快去快去......"南宫平、梅吟雪一言不发,缓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黄昏已临,海潮涨起,"七哥"扬帆握舵,一艘船果然缓缓向大海中荡了出去......第十七章断肠时节
  绚烂的晚霞,片刻间便洒满了西方的天畔,海面上便也荡起千万片多彩的波浪,却又被一面孤帆片片撞碎。一只海鸥,冲天飞起,冲人了海天深处,像是人们的青春一般,一去不再回头。
  彩霞、黄昏、青天、大海、鸥影、孤帆,天地间充满了画意。
  南宫平、梅吟雪,以及那磊落的老人风漫天,共坐在甲板上,默默地面对着这一幅图画,他们间的言语已越来越少,像是生怕那轻轻的语声,会击碎天地间的宁静。
  南宫平、梅吟雪,紧紧依偎在一起,也不知过了多久,突见那怪物"七哥"长身而起,走到风漫天身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风漫天惨然一笑,道:"你要先去了么?"七哥"道:"我要先去了!"
  风漫天道:"好好,这......"
  四人中"七哥"武功最弱,是以毒性也发作最快,只见他一跃而起,向南宫平、梅吟雪含笑点头,双肩一震,纵飞而起,反手一掌,击在自己天灵盖上,人已掠入海中,他临死前全身肌肉已起了阵阵痉挛,面上的颜色,也已变成一片紫黑,牙关也已咬出血来。
  南宫平、梅吟雪,双手握得更紧,他们知道这"七哥"是为了不能忍受毒发时的痛苦,是以早些自寻解脱。其实他两人心中又何尝没有此意,只是两人互相偎依,只要能多厮守一刻,也是好的。
  南宫平想到剩下的这三人中,自己武功最弱,下一个必定就要轮到自己了,他已不必忍受眼见梅吟雪先死的痛苦,却又何尝忍心留下梅吟雪来忍受这种痛苦。
  一念至此,满心枪然,哪知梅吟雪突地轻轻一笑,道:"好了,我也要先去了?南宫平身子一震,转目望去,只见梅吟雪苍白的面靥,也渐渐变了颜色,但他自己直到此刻,全无异状。只听梅吟雪凄然笑道:"我生怕你比我先去。那痛苦我真的难以忍受,现在......我......我..."牙关一咬,不再言语,娇弱的身躯,有如风中寒叶一般地颤抖了起来,显见是毒性已发,痛苦难言。
  南宫平热泪夺眶而出,紧紧将梅吟雪抱在怀里,只觉她全身火烫,有如烙铁一般,不禁大声道:"吟雪,吟雪......你等等我......"
  风漫天突地手掌一伸,点住了梅吟雪的"睡穴",他要让这多情的女子,甜睡着死在生平唯一最爱的人的怀里。
  于是梅吟雪便甜甜的睡去了,她距离死亡,已越来越近,但是她娇媚的嘴角,却仍带着一丝淡淡的、凄切的微笑。
  南宫平紧抱着她,无声地悲泣了半晌,抬头大声道:"风老前辈,求求你将我也......"
  转目望去,心头不禁又为之一震,只见风漫天石像般僵直地坐着,双目紧闭,脸色也已变成一片黑紫。
  南宫平大骇道:"风老前辈,你怎样了?"
  风漫天眼皮一张,道:"我......"全身突地一阵收缩,口中竟掉出几粒碎齿,原来他早已毒发,只是咬紧牙关,忍受着痛苦,甚至将满口钢牙都咬碎了,此刻乍一张口,碎齿便自落出。
  南宫平大惊之下,不及思索,随手点住了这老人的"睡穴"。
  风漫天张口道:"谢......"谢字未曾出口,人已倒在地上。
  天地茫茫,只剩下南宫平一个人了,南宫平仰天悲嘶道:"苍夭呀苍天,我怎地还不死呢?"嘶声悲激,满布长天。
  他紧抱着梅吟雪的身子,静待毒发。夜色渐临,无边的黑暗,无情地吞没了这一艘死亡之船。南宫平只觉天地间寒意越来越重,一直寒透他心底,但是他毒性却仍未发作。
  他再也想不出这其中的原因,他却不知这就是造化弄人的残酷!
  原来他在"南宫山庄"的树林中,曾吸入一丝得意夫人害死"无心双恶"的毒药,当时那玉盒劈面飞来,自他耳畔掠过时,他便曾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只是当时他却未曾注意。
  那一丝毒药侵入他身子后,一直未曾发作,只因得意夫人这种毒药名为"阴魂",乃是世上至阴之毒,是以南宫平自幼苦练不辍的纯阳真气,便在无意间将这一丝为量极少的毒性逼在心腑之间。
  今日南宫平等人所中之毒,却是世上至阳之毒,名为"阳魄",是以梅吟雪毒发之时,浑身火烫。
  这"阴魂"、"阳魄"俱是世上至毒之药,中毒之后,无药可救,但这两种毒性,却有互相克制之力,南古千身内的两种毒性,以毒攻毒,毒性互解,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此时此刻,南宫平却是生不如死,悲哀寂寞,黑暗,寒冷,使得他再也无法忍受。一艘孤独的船,行走在无边黑暗的大海上,本已是多么寂寞的事,何况这船上只有一个悲哀的人。
  星光、月色,照在那苍白的帆上,南宫平站在梅吟雪、风漫天两人身前,喃喃道:"我也来了......"正待反掌震破自己天灵,突听一阵尖锐的啸声,自海面传来,一人呼道:"风漫天,你回来了么?"
  这啸声是如此遥远,但传入南宫平耳中却又是如此清晰。
  他心念一转,忖道:"诸神岛到了!"但是他心神已感麻木,全无半分喜悦之意,反而生怕自己遇着救星,只听啸声不绝,震人心魂,他掌势仍旧,急地拍在自己的头顶天灵之上!
  此刻无边黑暗中,已有一点灯光,随着海波飘荡而来,飘向这一艘死亡之船上那一面孤独而苍白的巨帆。
  海岛边一片突起的山崖上,孤零零地建着一栋崇高而阴森的屋字,四面竟没有一扇窗户,有如巨人般俯看那无边的海洋,面对着遥远的烟波。
  夜色凄清,屋字中只有一点昏黄的灯光,有如鬼火般映着这宽阔的大厅。大厅四面,排列着一行桌子,桌上覆着纯黑的桌布,每隔三尺,便放着一个骨灰罐子,罐子前阴森地放着一具灵牌。
  在这鬼气森森的大厅中,临时放着一张斜榻,榻上卧的竟是一个绝色女子,面容苍白,双目紧闭,全无一丝知觉。昏黄的灯光,映在她的面颊上,她,赫然是那已中毒死去的梅吟雪。
  孤灯飘摇,大厅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突地--斜榻上的梅吟雪竟轻轻动弹了起来,这里究竟是人间还是阴冥?
  只见她竟又张开眼来,目中俱是惊骇恐怖之色,目光四下一扫,挣扎着自斜榻上爬起,她究竟是生?是死?是人?是鬼?
  她脚步一个踉跄,冲到角落边,双手扶着桌沿,站稳了身子,沿着桌子看去,只见那一面灵牌上写的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之位。"
  她呆了一呆,只因她知道这名字昔年在武林中多么显赫,难道那罐子里便是这不可一世的英雄人物的骨灰么?这是什么地方,她怎会来到此处,急忖间已走了两步,只见两只罐子,并排放在一处,那灵位上写的却是:"柳鹤亭陶纯纯夫妇之位。"
  这名字她也极是熟悉,想不到的只是这三位一代英雄的灵位,怎会都在这里,难道这里已非人间么?一念至此,她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颤,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微微定了定神,她接着往下看去,只见那一长串灵位,上面写的是:"瘟煞魔君朱五绝之位。"
  "千毒人魔西门豹之位。"
  "孤星裴珏之位。"
  "戳情公子徐元平之位。"
  还有一长串名字,这些名字她有的听过,有的未曾听过,但她却知道这些都是数十年或是数百年以前,在武林中声威赫赫、雄踞一时的英雄人物。一瞬间她便已断定了此地必非人间,此地若是人间,怎会有这许多朝代不同、身分不同、门派亦不同的武林雄豪的骨灰与灵位!
  她暗中不禁放下心事,此地既是幽冥,南宫平既然不在此地,他必定未曾死了,她非但不怪他为何没有殉情而死,反而安慰地叹息一声,默祷苍天,保佑他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只因她对南宫平的情感十分信任,相信他无论生前死后,无论在人间幽冥,他都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就正如她自己也永远不会忘记南宫平一样。
  于是她目光移向下一面灵位,目光转处,面容突地惨变,惊呼一声,"噗"地坐到地上,眼泪立刻滚滚流落,颤声道:"你也死了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那灵位之上,赫然写的竟是:"南宫平......"这三字触及她的眼帘,当真有如三柄利刃,刺入她的心房。
  刹那间她全身一片冰冷,只听"呀"地一声,大厅,前的铜门,轻轻开了一线。
  一个形容枯瘦、须髻百绪、颔下白须几乎长已过胸的麻衣老者,幽灵般滑了进来。他双目中虽然光芒四射,但却冰冰冷冷,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面上亦是冰冰冷冷,不带半分表情,便是新自坟墓中爬出的死人,也仿佛比他多着几分生气!
  他目光一望梅吟雪,冷冷道:"你醒来了?"
  梅吟雪道:"我醒来了......我难道没有死么?心神一震,痛哭失声,她既是"醒来",必定未死,她既然未死,南宫平岂非死了!麻衣老人望着她掩面痛哭,也不出声劝阻。梅吟雪挣扎着扑了上去,悲嘶道:"他的尸身在哪里?我......要去和他死在一起!"
  麻衣老人身形未动,人已移开三尺,冷冷道:"你可哭够了么?"
  梅吟雪道:"南宫平,你......你知道他......"
  麻衣老人面色一沉,道:"你若是未曾哭够,大可以再哭一声,你若是已经哭够,我便带你上船,别的话你也不必问了。"
  他词色冰冰冷冷,完全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梅吟雪伸手一抹眼泪,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不愿回答,我自会去寻,也毋庸阁下费心带我上船。"悲愤之气,溢于言词,但面上也换了一片冷做神色。要知她本非弱女,此刻她虽有满腹悲哀,但见了这麻衣老人的神色,便强自忍在心里,再也不发作出来。天下武林中人,虽然人人称她"冷血",但人人却都还要尊她一声"妃子",几曾有人对她如此轻蔑冷淡。
  她胸膛一挺,立刻向门外走了过去。
  麻衣老人突又飘在她身前,冷冷道:"你走不得!"
  梅吟雪冷笑一声,道:"我要走便走,谁说我走不得?"
  麻衣老人冷冷道:"你若是在此岛上要走一步,便砍断你的双足。"他身形往来,飘忽如风,却丝毫不见作势,有如浮在水中般游走自如。
  梅吟雪真气虽已逐渐自如,但用尽身法,这麻衣老人的身子,还是像石像般矗立在她身前,梅吟雪心中不禁暗骇!不知这幽灵般老人究竟是何来历?
  要知她轻功在武林己是顶尖人物,这老人的身法岂非更是不可思议。
  麻衣老人道:"片时之内,若不上船远离此地,莫怪老夫无礼了。"
  梅吟雪秋波一转,突地嫣然一笑,道:"这么大年纪的男人,还要苦苦纠缠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害臊么?"笑语甜柑,刹那之间,便像是和方才换了个人似的。
  麻衣老人呆了一呆,还未答话,梅吟雪突地身子一冲,风一般掠过他身侧,冲出那一扇半开的铜门。目光一振,此刻将近黎明,晨光蔗微中,只见山崖下一道清溪蜿蜒流去,溪旁林木葱郁,一片清绿间,幢幢屋影,隐约可见,万栋千梁,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屋字。
  她匆匆看了一眼,身形再也不敢停留,急地自山崖上飞掠而下,突听身后冷冷道:"好刁滑的女子......"眼前人影一花,那麻衣老人便又如一片云般自天而降,飘落在她面前,袖袍一指,道:"回去!"一股柔风,随袖而出。
  袖风虽然柔和,但却强烈得不可抗拒,梅吟雪纤手一扬,只见一缕锐风,应指而出,风划为两半,自梅吟雪身子两旁掠过。
  这年纪轻轻的女于竟然也有如此深厚的武功,那麻衣老人亦不禁为之一惊。
  梅吟雪道:"看你道貌岸然,仿佛年高德重,想不到你却是个凶险的小人。"
  麻衣老人怒道:"你说什么?"
  梅吟雪道:"若非凶险小人,为什么毫无仁厚之心,如此欺负我一个可怜的未亡人......"说到"未亡人"三字,她心里真的涌起了阵强烈的悲哀,眼波流动,泪光莹然,娇躯柔弱,随风欲倒,当真是楚楚可怜。
  麻衣老人神情一软,但立刻便又变得冰冰冷冷,无动于衷。
  梅吟雪道:"他人已死了,你为什么还不让我看一看他的尸身,难道你......真......的......这么......狠心......"语声断续,声随泪下,便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该一动恻隐之心。
  哪知这麻衣老人却一无情感,仍然是无动于衷,双掌一拍,山岩下立刻如飞掠上一条大汉,只见他全身赤裸,仅在腰间围着一条豹皮短裙,遍身长着细毛,金光闪闪,耀人眼目,面上更是阔口獠牙,放眼望去,亦不知是人是兽,但听他回作人言道:"主人有何吩咐?"
  麻衣老人道:"货物可曾全都卸下?"
  那兽人垂手道:"还未曾!"他不但口作人言,神情也十分恭顺,但不知怎地,看来看去,却没有半分人味,人若见了,必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恐怖、厌恶之感,有如见着晰蜴蛇蝎一般了。
  麻衣老人挥手道:"退下!"手势不停,突然闪电般点向梅吟雪腰畔"软麻穴"。
  梅吟雪惊呼一声,翻身跌倒!
  麻衣老人一手将她托起,送回那栋阴森恐怖的死亡之厅,放在那斜榻之上,冷冷道:"货一卸完,便将你送上船去,我以灵药救你一命,已非易事,你应该满足!"
  轻轻关上了铜门,扬长而去。
  这老人既然如此冷酷,却又怎会以灵药救了梅吟雪的性命?此处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到处都弥漫着一种阴森神秘之意?
  梅吟雪满心疑云,突地自斜榻上一跃而起,原来方才那麻衣老人手指还未触及她穴道时,她早有预防,将穴道闭住,等到麻衣老人的手指触及她衣衫,她又轻轻一闪、一让,她的动作是极其小心而奇妙的,但饶是这样,她身子仍不禁微微一麻,暗中将真气运行数遍,气血方能流行无阻,那麻衣老人指上若是再加三成真力,她便要真的无法动弹了。
  一种强大的力量,使得她勉强压制住满心悲痛,如飞掠到那铜门前,伸手一推,哪知铜门却已在外面拴住,她竟无法动分毫。
  四面的墙壁,竞也完全是紫铜所制,手指一碰,"叮叮"作响,除了这扇铜门以外,便再无别的窗户。刹那间她忽然似又重回到那具檀木棺的感觉,这阴森恐怖的死亡之厅,除了远较棺材大得多之外,实在和一具钉上棺盖的棺材没有两样。
  无数次试探之后,她终于完全失望,她纵然坚强,却也不禁再次啜位起来,重新寻着那面灵位,灵位后的骨灰罐子,在灯光中发着黝黑而丑恶的光彩,她心念突地一动:"船上的货物尚未卸完,他的尸身怎地已变作了骨灰?"凝目向那灵位望去,只见上面写的却是。
  "南宫平漪之位!"
  一目扫过,她那一颗悲哀的心便立刻从痛苦的深渊中飞扬起来。
  "他没有死,他没有死,这只是别人的灵位!"她暗中欢呼,破颜为笑,只听铜门轻轻一响,她目光一扫,闪电般向灵位下钻了进去,长垂的桌布,像帘子似的挡住了她的身子。
  接着,便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步入大厅,只听那麻衣老人的口音"咦"了一声,道:"人呢?我就不信她能插翅飞出此厅!"
  另一人的语声接口道:"她若未插翅飞出此厅,难道是隐身不见了么?"语声雄浑,就发自梅吟雪隐身的桌子前面,却赫然竟是风漫天的声音。
  麻衣老人冷冷道:"诸神岛上,百余年来,素无女子的足迹,这女子既是你带来的,还需你带出此地。"脚步移动,仿佛已向大厅外走了出去。
  风漫天道:"慢走,她此刻人影不见,怎知不是你放走的。"
  麻衣老人道:"她就在你挡住的桌子下面,哼哼!方才入门时这桌子不住摇动,你当我未曾看到么?你虽然赶去挡住,却已来不及了。"
  语声未了,只见桌布一掀,梅吟雪已一跃而出,一把揪住风漫天的膀子,颤声道:"他没有死么?此刻他在哪里?"
  风漫天面容木然,动也不动,他手拄木杖,竟也已换了一身麻衣,那麻衣老人霍然转过身来,道:"不错,他确是未死,只是你今生再也休想见着他了!"
  梅吟雪心头一寒,道:"真的么,风老前辈,他说的是真的么?"
  风漫天木然道:"不错!"
  梅吟雪倏然放开了手掌,道:"他是我的夫婿,我为什么不能见他?"
  风漫天凝目前望,不敢接触到悔吟雪的目光,麻衣老人负手而立,冷冷地望着梅吟雪。
  梅吟雪冷笑一声,缓缓道:"风老前辈,我此刻对你说的话,你切莫误会,我绝非以救命恩人的身分对你说话,因为我有心要救的根本不是你,我只是站在一个曾经同船共渡的人那种地位向你说话。"
  风漫天面上阵青阵红,梅吟雪接口道:"我一个弱女,又敌不过你们的武功,你们说什么,我自然无法反抗,我虽然不能活着见他,就请在我死后,将我的尸身带去见他。"
  麻衣老人道:"你想死在这里么?"
  梅吟雪道:"此刻我别的事不能做主,要死总是可以的吧。"
  麻衣老人道:"你死了之后,我一样也是要将你的尸身送到船上,你死上十次,也是见不着他。"
  梅吟雪人称"冷血",但这麻衣老人的血却远比梅吟雪还要冷百倍。梅吟雪满腔悲愤,到了极处,口中轻轻一笑,道:"呀!你老人家真是位大英雄大丈夫!......"
  突地拼尽全力,踢足、拍掌、戳指,一招三式,其急如风,向那麻衣老人击去。
  麻衣老人身形一滑,梅吟雪强攻而上,哪知风漫天突地抢步挡到她身前。
  梅吟雪道:"好好,你们两位都是大英雄......"
  风漫天突地大声道:"跟我来!"
  梅吟雪、麻衣老人齐地脱口道:"哪里去?"
  风漫天沉声道:"我带你去见他!"
  梅吟雪呆了一呆,大喜道:"真......真的?"
  麻衣老人道:"不是真的!"
  风漫天霍然转身,面对那麻衣老人,目中射出逼人的光彩,有如利剑一般刺在麻衣老人身上!
  麻衣老人无动于衷,缓缓道:"绝情,绝欲,绝名,绝利!诸神岛代代相传的'四绝戒令',阁下难道已忘了么?"
  风漫天道:"未曾忘记。"
  麻衣老人道:"那么阁下为何......"
  风漫天冷笑一声,道:"风某四十年前,心中已无名利色欲之念,但这'情'之一字,却是再也绝不掉的,此番我带她前去,一切后果,自有我一力担当,不劳阁下费心。"
  他目光瞬也不瞬地瞪着麻衣老人,麻衣老人的目光也冰冰冷冷地望着他,两人目光相对,良久良久,麻衣老人道:"你既要自寻苦恼,我也只得由你......"目光一闪,转向梅吟雪,冷冷道:"只怕你见着他后,更要伤心一些。"
  话声一了,当先向门外走去,梅吟雪、风漫天跟着他走下山崖。只见他贴着山崖,向左一转,前行约莫十丈,突地顿住脚步。
  风漫天一指他身旁的洞窟,道:"到了!"
  梅吟雪喜极而呼,一步掠了过去,只见那阴湿黝黯的洞窟前,竟有一道铜栅,南宫平赤足麻衣,盘膝坐在铜栅里,头顶之上,扎着白布,布上血渍殷殷。梅吟雪心痛如绞,悲嘶道:"你......犯了什么过错,他们要将你关在这里?"
  南宫平面上肌肉,立刻起了一种痛苦的痉挛,但双目仍然紧紧闭在一起。
  风漫天道:"无论是谁,一入此岛,都要在这洞窟里坐满百日,才能出去......"
  梅吟雪双手抓住铜栅,道:"你......你怎么不张开眼来......是我,我来了......"
  南宫平双目紧闭,一言不发。梅吟雪双手一阵摇晃,铜栅"叮铛"作响,泪珠簌簌流满面颊,颤声道:"你......为什么不睬我......"
  麻衣老人道:"你既已见过他一面,他既已不愿理你,此刻你总该走了吧。"
  梅吟雪霍然转过身来,道:"好,我走,但我却要问你一句,你解了我的毒,救了我的命,是否就是因为他发誓答应你永远不再理我?"
  麻衣老人冷冷道:"你倒聪明得很。"
  梅吟雪凄然一笑,望向南宫平,道:"小平,你错了,你难道不知道我宁愿和你死在一起,死在你的怀里,也不愿被这双脏手救活!"
  南宫平面色又是一阵痉挛,只听那麻衣老人道:"你离开此岛后,死活都由得你,此刻你却必定要走了!"
  话犹未了,突地一指点向梅吟雪"肩井"大穴。
  风漫天大喝一声:"且慢!"掌中木杖一伸,挡住了麻衣老人的手指。
  麻衣老人道:"风兄,你如此做,你难道忘了......"
  风漫天望也不望他一眼,冷笑道:"忘了什么?"
  麻衣老人道:"你难道忘了此岛的禁例,以你两人之力,便想和诸神岛的禁例对抗,岂非做梦!若是惊动了大殿上的长老,到那时你两人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了。"
  风漫天面色一阵惨变,缓缓垂下木杖。
  梅吟雪道:"小平,你不是愿意和我死在一起的么?我们一起死了,也远比在这里受罪好得多,你若张开眼睛看我一眼,我死了也心甘情愿,你......"
  哪知南宫平双目仍然闭在一起。
  梅吟雪惨然道:"人生最大便是一死,你那誓言真有那么严重么?"
  南宫平有如死了一般,麻衣老人冷笑道:"你一心想死,别人却不愿死哩。"
  梅吟雪呆了半晌,突地反手一抹泪痕,道:"好!我走!"
  麻衣老人道:"随我来!"两人一起向海边走了过去。
  梅吟雪芳心寸断,再也未曾回头,目中的眼泪盛眶而转,却再也没有一滴流落下来。
  南宫平只听她脚步之声,渐行渐远,紧闭的嘴唇,才微微开了线,颤声道:"吟雪,我......我对不起你......"两道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恰巧与颊上流下的眼泪混在一处。
  风漫天木立当地,有如死了一般缓缓道:"但愿她能了解你我的苦衷......"
  南宫平流泪道:"我知道她必将恨我一生,我也绝不怪她,但是......但是我多么愿意她知道我这么对她,是为了什么!"
  风漫天目光遥望云天深处,一字一字地缓缓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梅吟雪真的永远也不会知道么?如此刻已孤独地飘流在那茫茫的大海上,是生是死,都难以预测,只怕她也只是永远带着那一颗破碎的心,直到生命的末日了!
  但是,南宫平、风漫天,这两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却又为了什么,要如此做法呢?他们不是曾经都有那种含笑面迎死亡的侠心与傲气么?
  洞窟中的阴湿黝黯,几乎令人难以忍受,四面满长着青苔,到了夏日,蚊纳虫蚁,到处横行,更是令人难堪。
  南宫平死一般坐在洞中,先些日子他神色间还会露出许多痛苦的情感,到后来他情感好像是完全麻木。
  洞外浮云悠悠,风吹草动,他望也不望一眼,季节由暮春而初夏,初夏而盛夏,他身上的麻衣,早已变得又酸又臭,到后来几乎变成破布,他也全不放在心上,每日由那"兽人"送来的一盘食物,更是粗沥不堪,几乎令人难以下咽,他却甘之如饴。
  这其间他心绪和意志的变化是多么强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颔下渐渐生出了胡须,他的确是苍老了许多。
  自那日后,他便再未见风漫天,也未曾见过麻衣老人。朝来暮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他静坐调息,渐入物我两忘之境,突听"哗"地一声,铜栅人开,那麻衣老人立在洞前,道:"恭喜阁下,正式成为诸神岛上一员。"
  他口中在说恭喜,语气中却无半分喜意。南宫平木然站了起来,眼角也不望他一眼,麻衣老人道:"自今日起,阁下便可换一个居处了。"
  南宫平跟着他沿着清溪,走向繁林,只见这一条漫长的通路上,没有一块乱石,没有一片碎叶,走了半晌,林势一开,一片宽阔的空地上,围着四行木屋,每行约有二、三十间,每间木屋的门口,都笔笔直直地坐着一个麻衣白发的老人!
  这些老人高矮胖瘦不一,但面上的表情,却都是冰冰冷冷,全无一丝情感,有的呆坐望天,有的静着看书,数十人坐在一起,却听不到一丝语言之声,南宫平走过他们身边,他们看书的仍在看书,呆坐的仍然呆坐,没有任何一人转动一下目光,去看南宫平一眼。
  麻衣老人将南宫平带到角落间木屋,只见门上写着两个大字:"止水。"麻衣老人道:"这便是你的居处。"抬手一指"止水"两字,接道:"这便是你的名字,到了时候,我自会带你入殿,但未到时候,你却不得走离此间一步。"
  南宫平"哼"了一声,算作答话。
  麻衣老人道:"你可有什么话要问我么?"
  南宫平冷冷道:"没有!"
  麻衣老人上下望了他一眼,道:"好!"转身走人浓林的更诛之处。这里所有的老人身上麻衣,全是黄葛颜色,但他身上的麻衣,却染成了深紫,原来他是这岛上的执事人其中之一,是以他衣服的颜色,也和别人不同。
  这岛上执事人只有七个,风漫天与他俱是其中之一,每个执事之人,都有一个弟子以供驱策,那怪物"七哥"与那"金毛兽人"也都是那七个弟子其中之一。
  这些事南宫平自然要等到以后才会知道,此刻他轻启房门,只见房中四壁萧然,仅有一榻,一几,一凳,几上放着一袭麻衣,一双木筷,一个木碗,一本绢书,矮几下是一双麻鞋,那张床长不满五尺,上面一无被褥,只有一张薄薄的草席。他转眼凝望那些静坐如死的麻衣白发老人,暗忖道:"这难道就是武林中传说的圣地'诸神殿'?这难道就是'诸神殿'的生活?难怪风漫天离此地越近,忧郁便越重!只因此地除了他之外,再无一人有人类的情感!"
  只是那百日绝情窟囚居,已使他学会忍耐,他搬起了凳子,拿起了绢书,竟也学那些老人一样,坐在木屋的门口,随手一翻那本绢书,他的心却不禁剧烈地跳动起来,只见书上赫然写着:"达摩十八式。"
  要知"达摩十八式"本是少林绝艺,当今武林中,见过这种绝技的人已是少之又少,会的更是绝无仅有,这本薄薄绢书若是出现于中原武林之中,立时便会掀起一阵巨浪,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将为争夺此书而丧生,但此刻在诸神岛上,这本武林中人人梦寝以求的秘籍,却像是废纸一般地随处置放着。
  南宫平目光再也不愿自书上移开,他全心全意都已沉迷于这种武功的奥秘中,到了中午,那"金毛兽人"提来两只铁桶,老人们便启屋中取出木碗木筷,每人盛了一碗,他们行路、进餐、进退、坐下,无论做什么事,全是没有一丝声音发出,彼此之间,谁也不向谁问上一句。
  过了三日,还未黎明,那"金毛兽人"便将每人屋中的绢书换了一本,南宫平心中方自懊恼,哪知展开新换的绢书一看,却是"无影神拳谱",更是久已绝传于世的武功秘技。
  这样过了五、六十天,南宫平几乎已换过二十本书,每一本俱是武林罕见的武功秘籍,南宫平咬紧牙根,全都记了下来。
  要知道这些老人未入诸神岛前,俱都有过一段辉煌的往事,俱都是曾经叱咤一时的武林高手,一入诸神岛后,谁也不能再活着离开这里,是以这些在人世无比尊贵的武功秘籍,在这里才会看得如此轻贱,有的人只是视为消遣,有的人根本不看。
  朝来暮去,又不知过了多久,南宫平竟未听到一句人语,有时他甚至忍不住要猜这些老人俱是行尸走肉,根本已无生命。有一日骤然下雨,这些老人却浑如不觉,没有一个人入屋避雨,到了深秋,他们仍只穿一袭麻衣,谁也没有畏寒之态,但南宫平却不禁冷得发抖,只得暗中运气调息,三五日后,他居然也习惯了,他这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已有惊人的进境,那些惊人的武功秘籍,已像是岛上那些粗粝的食物一样,在他身体里消化了。
  于是他睡得更少,吃得也更少,但精神却更加健旺,有时夜深梦回,那些痛苦的往事,一起回到他心里,他也只是咬紧牙关,默默忍受,对于未来的前途,他心中只觉一片茫然。
  一日清晨,他猝然发觉对面木屋中的老人已不在了,谁也不知道这老人去了哪里,谁也没有动问一句,生死之事,在这些老人心里,淡薄得就像是吃喝睡觉一样,似乎就算有人在他们面前失去首级,他们也不会抬起眼睛去望上一眼。
  匆匆便又过了百日,清晨时,那麻衣老人突又在南宫平门口出现,道:"跟我来!"
  南宫平问也不问,站起身来就走,走过广场时,他突地发现那些老人中,竟有几人抬起头来,向他皇了一眼。目中似乎微微露出一些羡慕的神色。南宫平不禁大奇:"原来这些人也有情感的,只不过大家都隐藏得很好而已。"转念又忖道:"羡慕什么?难道是我将去的地方?"
  又是一条漫长而净洁的小径,风吹林木,簌簌作响,树叶已微微黄了,天地间更充满着萧杀神秘之意,南宫平知道自己这便要进入岛上的心脏地区--诸神之殿--心中也不禁有些紧张。
  突听一阵皮鞭挥动之声,自树木深处传出,南宫平斜目望去,只见一株大树的横枝上,垂着一根白线,线上竟吊着风漫天庞大的身躯,"金毛兽人"手挥一根蟒鞭,不住在风漫天身上鞭打,口中喃喃数着:"二十八......二十九......"突地白线断了,风漫天"噗"地落到地上,"金毛兽人"一声不响,又在树上挂起一条白线,风漫天纵身一跃手握白线,悬空吊起,"金毛兽人"蟒鞭又复在他身上鞭打起来,口中道:"一......二......"竟然重新数起。
  那白线又柔又细,蟒鞭却是又粗又大,风漫天纵有绝顶功力,能够悬在线上已大是不易,何况还要经受蟒鞭的鞭打?
  南宫平顿足看了半晌,掌中已不禁沁出冷汗,但风漫天却面容木然,默默忍受,有如顽童忍受父母师长的鞭打一样。
  鞭风呼啸,"吧吧"山响,南宫平实在不忍再看。
  麻衣老人冷冷道:"每日三十六鞭,要打三百六十日,白线一断,重新来过,要在此地犯规的人,需得先问问自忆,有无挨打的武功与勇气。"
  南宫平闭紧嘴巴,一言不发,树林已到尽头,前面山峰阻路,却看不到屋影,只见麻衣老人伸手在山壁上一块圆石上轻怕三掌,一块山壁,便奇迹般转动起来,露出一条通路,南宫平大步而入,只听"啪"地一响,山壁又立刻合了起来。
  秘道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腥臭之气,一盏铜灯,在一丈前的山壁上闪动着黯谈的光芒,尽头处却是一扇铜门。
  南宫平回首望去,那麻衣老人竟已踪影不见。这里的每一件事,俱都出乎常理之外,他索性处之泰然,大步向前走去,只听山腹中传出一阵尖锐的语声,道:"你来了么?"
  语声未了,秘道尽头的铜门雀然大开,南宫平早已将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昂首走了进去。只见这铜门之中,又是一条甬道,但甬道两旁,却蜂巢般开展着无数个石窟,上下两排,也不知共有多少,有的石窟中有人,有的石窟中无人,有的石窟中灯火明亮,有的却是阴森黑黯。
  只听那尖锐的语声道:"一直走,莫回头!"南宫平大步而行,索性看也不看一眼,心中却不禁暗中叹息:"诸神殿!这就是'诸神殿',若叫武林中人见了,不知如何失望......"
  心念尚未转完,只听一声:"这里!上来!"声音发自高处。
  南宫平仰首望去,只见雨道尽头的山壁上,亦有一处石窟,离地竟有数丈,南宫平纵身一跃,他本待在中间寻个落足换气之处,哪知一跃便已到了洞口,他微一拧腰,"嗖"地掠了进去,他知道他已进入了控制着这神秘之岛的神秘人物的居处了。
  石窟中的腥臭之气,更是浓烈,左首角落,垂着一道竹帘,竹帘前一张高大的石案后,露出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深目狮鼻,目光如电,额角之宽大,几已占了面部一半,那两道厉电一般的目光,冰冷地凝注在南宫平身上。
  南宫平只觉全身仿佛俱已浸入冰凉的海水里,不由自主地躬身道:"在下南宫平......"
  白发老人轻叱一声,道:"止水,你名叫止水,记得么?你一入此岛,便与世俗红尘完全脱离,必须将以前所有的一切俱都忘去,知道么?"语声尖锐急炔,另有一种神秘的魔力!
  南宫平垂手不语,目光直望着白发老人,他心中一无所惧,是以目光亦甚是坦荡、明锐。
  自发老人突地展颜一笑,道:"你能住在'止水室'中,当真可喜可贺,你可知道'止水室'以前的主人,便是神雕大侠。"
  南宫平冷冷道:"世俗红尘中的声名荣誉,在下早已忘了。"
  白发老人大笑道:"好好。"南宫平一入此岛后,第一次听到大笑之声,心中不觉甚是惊奇,只听他笑道:"就凭此话,该喝一杯!"双掌一拍,道:"酒来!"此地居然有酒,南宫平更是奇怪。
  只见竹帘一掀,一个四肢细长弯曲、全身绑住白布、面目既不像人亦不像兽、仅有一堆灰发、一双碧眼和一张几乎无唇的阔口的"人",手里托着一只木盘,盘上有杯有酒,轻轻走了出来,又轻轻走了回去。
  南宫平心头立刻便又泛起那种厌恶恐惧之感,只见此"人"手掌竟只有两根指头,耳朵尖尖细细,满生细毛。
  这些日子来他已见过许多半人半兽的怪物,但此刻这怪物却尤其可怖。白发老人见了他的面色,哈哈笑道:"你以前曾见过这样的人类么?"
  南宫平道:"在下还未不幸到那种程度!"
  白发老人手掌一挥,一满杯酒便于平稳稳飞了过来,仿佛下面有人托着似的。
  南宫平一饮而尽,酒味辛辣奇异。
  白发老人笑道:"是了,你自然未曾见过,你可知道,这哪里是人,它根本就是只野兽......"
  南宫平心头一寒,道:"如此说来,那'七哥,以及那......"白发老人纵声笑道:"那些也全部是野兽,老夫一生致力'华佗神术',费了数十年心血,才将十余只野兽创造成人......"
  南宫平骇然道:"但......"
  白发老人道:"百十年前,武林曾有一人,能将人类肢休随意移动,他能将你的手掌移植到头上,鼻子移植到手上,而且让它在那里生长,于是他便造成了不少妖物,他自己在世人眼中,也变成了妖物。"他得意地一笑,接着道:"但他这种技巧,与老天相比,却仍是望尘莫及,只因他这不过只是将皮肤甚至骨骼移殖,造成畸形之人,而老夫却是将人类的生命赋予野兽,想来纵然华伦复生,也未见得能有老夫今日的成就!"
  南宫平越听越是心寒,他这才知道风漫夭将狮虎狼豹等野兽运到此间的用途,也明白了那腥臭之气的来源。
  只见白发老人笑容一顿,面容突地变为阴森愤怒,缓缓道:"世人如此不幸、便因为世上庸医太多。老夫八十年前,便被庸医害了,是以不惜千辛万苦,寻得'华佗神经'。二十年前,老夫已将山羊变为骡马,骡马变为山羊,今日老夫却已将改变它们的头脑与喉舌,赋予它们人类的声音与思想,换而言之,老夫若要将人类变为野兽,自然更是容易得很......"
  南宫平只觉四肢冰冰冷冷,他自人此岛后,见的怪事实在大多,虽然早已见怪不怪,但此刻听了这闻所未闻、骇人听闻之事,仍不禁为之微微颤抖起来,仿佛自人间突地进入魔狱,几乎忍不住要夺门而出。
  白发老人展颜一笑,道:"这些玄妙的道理我此刻对你说来,还嫌太早,但日后你自会懂的。这岛上之人,虽然人人俱曾是武林名人,能入此室,却并不多,数十年来,岛上的一切开支,均赖你南宫世家接济,是以老夫对你特别优待一些。"
  南宫平道:"在下一入此间,一心已无别念,但却有一事,始终耿耿在心,只望能见到我那大伯父一面!"
  他此话说来,表面上虽然平平静静,其实心中却激劝异常,要知他那时不肯张开眼睛去看梅吟雪一眼,为的便是他大伯的安全。
  原来那日,海面啸声一起,他心神大是分散,是以一掌仅将自己震晕,等到他醒来之时,只见船上已多了个麻衣老人,正为风漫天解救毒性,当时他心中大喜,一跃而起,道:"老前辈可有多余的解毒灵药么?"
  那麻衣老人道:"你身未中毒,要这解毒灵药作甚?"
  南宫平一指梅吟雪道:"但......"
  那时他话尚未曾出口,麻衣老人便已冷冷道:"这女子与诸神岛一无关连,我为何要解救于她。"
  南宫平再三哀求,麻衣老人却有如不闻不间,南宫平惶急之下,动手去夺,却又不是那麻衣老人的敌手,只得一把抱起梅吟雪的尸身,便要与梅吟雪死在一处。
  麻衣老人那时面色才微微一变,道:"你既有与她同死的勇气,却不知你有无把她救活、牺牲自己的勇气?"
  南宫平自是断然应了,麻衣老人道:"你若是答应此后永远效忠'诸神岛',再不理她,我便把她救活。"南宫平为了梅吟雪的性命,自然无不答应,哪知麻衣老人却又冷冷道:"你此刻虽然答应,但到你一听到她的声音,只怕立刻便将此刻所说的话忘了,你此刻虽然一心想要救活她的性命,但等到势必要与她分手之时,只怕又宁愿和她作一对同命鸳鸯,一起去死了。"
  这老人虽然冰冰冷冷,但对少年男女的心理,却了解得甚是透彻,当下南宫平愕了愕,寻思半晌,竟答不出话来。
  只听麻衣老人道:"但只要你发下重誓,老夫却不怕你违背誓言,只因在'诸神岛'上若有一一人违誓,那么他岛上所有的亲近之人,都要受到株连,你可知道你岛上有什么亲人么?"
  南宫平道:"我岛上哪里有......"突地想到南宫世家中先他而来的大伯父,岂非是自己的骨血亲人?立时改口道:"我知道。"
  麻衣老人道:"知道便好。"当下南宫平便发下重誓。船至"诸神岛"后,麻衣老人为他扎好头顶伤口,令他换了衣服,便将他带到那山窟之中,等到梅吟雪来了,他虽然千百次想睁开眼睛,与梅吟雪共生共死,但他又怎忍为自己的私情,害得他嫡亲的大伯父去应那杀身重誓,他自己虽不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但他对别人的生命,却看得甚是珍贵。
  他心头有许多话,却要等到见着他大伯父时询问,此刻只听这"诸神岛"上神秘的主宰自发老人道:"你可是想见一见你的亲人么?"
  南宫平道:"正是!"
  白发老人冷冷一笑,道:"你既然已将往事全部忘去,却为何还想见你世俗中的亲人?"
  南宫平愕了一愕,只见白发老人面色一沉,正色道:"你要知道,我要求'诸神岛'上,人人俱都忘了一切,完全做到绝情、绝欲、绝名、绝利之境界,是为什么,而凡是被我邀入此岛上的人,却又全都是久经沧海的武林精英。"
  南宫平冷冷道:"这道理何在,在下实是不知,也想不透前辈可以用什么话来解释!"
  白发老人道:"只因我要在这'诸神岛'上,建立许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我要求岛上每一个人,都能发挥他全部的力量,完全不受外物的扰乱。我这事业若是成功,古往今来的帝王名将的功业与我相比,都将要黯然失色,只可笑武林中人,却将这'诸神殿'视作隐居避世之地。"
  南宫平忍不住脱口问道:"什么事业?"
  白发老人目光一亮,道:"每个人童年中俱有许多幻想,长大后这些幻想就会变得更加美丽,你童年时是否也曾幻想过炼铁成金、隐形来去,这些虚无缥缈的荒唐无稽之事?"
  南宫平在心中微笑一下,道:"不错?"
  白发老人道:"炼铁成金,隐身来去,这两件事已可说是人类最通俗的幻想。无论什么人,他一生之中,在他心底深处,必定都曾有过这种幻想,但还有些事虽不如这两事那般通俗,想起来却更令人兴奋。有的人幻想不必读书,只要将书本烧成纸灰,和水吞下,便可成为博学通才,有些人幻想灯火毋庸油蜡,便可大放光明;有些人幻想车马能飞,任凭你邀游天下;有些人幻想只要吃下一颗丸药,便可变成极为聪明,或是便可终年不吃食物。"
  他语声微顿,接口道:"从前有个笑话,你必定听过,那人说若是眉毛生在手指上,便可以用来擦牙齿,若是鼻孔倒生,鼻涕便不会流出来,若是眼睛生得一前一后,便再也用不着回头,这笑话便是我的幻想,但这幻想却已变为事实。你此刻若想将眉毛移到手指上,鼻子位置倒转,老夫立时便可为你做到,不信你大可试上一试。"
  他肩头一颤,似乎便想站起,南宫平道:"在下觉得还是让鼻涕流下好些,回头也不太麻烦。"
  白发老人"吃吃"一笑,道:"不但老夫这幻想已自实现,便连那些虚无缥缈、荒唐无稽之事,此刻也都将实现。"
  南宫平心头一跳,大骇道:"真是么?"
  白发老人道:"我将那些人的俗尘全都洗净后,便要他们来研究这些工作......"
  他举手一指甬道两边的石窟,接道:"那些洞窟,便是他们的工作之处,你且瞑目想上一想,这些幻想实现之后,这功业岂非足以流传百世。"
  南宫平呆呆地望着这老人,亦不知他究竟是超人抑或是疯子。
  只见白发老人面色突又一沉,挥手道:"今日我话已说得大多,耽误了不少工作,你进入此间后,言语行动,已无限制,但每年却只能见着天光一次。此刻你不妨去四下看看,然后随意选个石室住,等到明日,我再唤你。"
  南宫平满心惊愕,依言跃下,望着那两排石窟,想到这些石窟中正在进行的工作,他心中虽然充满好奇之心,却又不敢去面对他们,只因他实在不敢想象,这些幻想若是真的变成事实,到那时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心念一转,又忖道:"难怪风漫天要买那许多奇怪的东西,难怪'群魔岛'要极力阻止那批珍宝运来,想来'群魔岛'必定已知道一些这里的消息,生怕他们这些幻想真的成功,到那时'群魔岛'上的人,岂非要变作'诸神殿'的奴隶。"
  思忖之间,他脚步不觉已走进第一间石窟,只见这石窟甚是宽大,昏黄的灯光下坐着两个老人,桌上满堆着书纸与木块,见了南宫平,也不觉惊奇,南宫平不敢问起他们以前的名字,只是期艾着问了问他们此刻的工作。
  其中一个老人便耐心向他解释,他们是在研究一种建筑房屋的新法,先从屋顶开始,依次住下建筑,最后作地基,他又解释着说,这种方法和世间两种最精明的昆虫--蜜蜂和蜘蛛--的建筑方法完全相同。
  南宫平茫然谢了,走到另一间石室,只见室中满堆着薄薄的面饼,和无数大小不同的瓦罐,两位埋头工作的老人告诉南宫平,他们已将研究出一种神秘的药水,再以笔蘸着这种药水,将经典书籍写在面饼上,然后绝食十日,吃下面饼,所有的知识,便会深入心里,十年寒窗的成就,你只要吃下几顿麦饼,便可代替,此时那药水的份量虽然还未完全配妥,绝食十日也不太容易,但成功的日子,却已必定不远了。
  南宫平又茫然谢了,另一间石室中,灯火通明,有如白昼,四下零乱地挂着无数个水晶瓶子,瓶中盛放着各种颜色的药水,一眼望去,但见四下五光十色,色彩缤纷,当真是美不胜收。
  但在这石室中的老人,却是枯瘦憔悴不堪,宛如鬼魂一般,颔下庙须,几乎已将垂在地上。原来这老人苦心研究隐身之术,已有六十余年,一见南宫平,便拉着南宫平谈论隐身之道,那道理端的奇妙得无法形容。南宫平全神凝注,却也听不甚清,只知道他说若是能使人身完全透明,比水晶还要透明,那么别人便再也看不到他了。
  出了这间石室,南宫平更是满心茫然,此后他又见到以洪炉炼金的术士、坐在黑暗中幻想的哲人,以及许多千奇百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他心中更是其乱如麻,哭笑不得,更不知这老人究竟是超人还是疯子,也不知这些工作究竟有没有实现的一天。
  只是他心中却仍存有着一种不可抑止的好奇之心,不由自主地自下层石窟转至上层,他耸身一跃而入,只见这石室中阴森黝黯,仿佛一无人迹,方待转身跃去,突听黑暗中响起一个低沉的语声,道:"谁?"
  南宫平凝目望去,只见黑暗的角落里,有一条人影背墙而坐,墙角中也零乱地堆积着一些瓶罐。他心中暗暗忖道:"不知这个疯子又在研究什么?"当下简略的将来意说了出来。
  只听那低沉而嘶哑的语声道:"我正在研究将空气变为食物,空气......你可知道空气是什么!空气便是存在于天地间的一种......"语声突地一顿,缓缓转过身来,颤声道:"平儿,可......是......你么......"
  南宫平心头一震,倒退三步,道:"你......"突地一脚踏空,陡然落了下去,他猛捉真气,凌空一个翻身,"嗖"地又跃了上来,只见黑暗中这条人影发髻蓬乱,目光炯炯,有如厉电一般,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这目光竟是如此熟悉,刻骨铭心的熟悉,南宫平凝注半晌,身了突地有如风吹寒叶般颤抖起来,道:"你......你......"
  大喝一声:"师傅!"和身扑了上去,"噗"地跪到地上--坐在那阴暗的角落里的潦倒的老人,赫然竟是南宫平的恩师--那名倾天下、叱咤武林的江湖第一勇士"不死神龙"龙布诗!
  此时此地,他师徒两人竟能重逢,当真是令人难以想象之事。
  两人心中俱是又惊、又喜、又奇,有如做梦一般,甚至比梦境还要离奇,却又是如此真实。
  南宫平道:"师傅,你老人家怎地到了这里?龙布诗道:"平儿,你怎会到了这里?"他心中的惊奇,当真比南宫平还胜三分,他再也想不到方自出道的南宫平,怎会到这退隐老人聚集的"诸神岛"来。
  当下南宫平定了定神,将自己这些天的遭遇,源源本本说了出来,又道:"徒儿还有一事要上禀你老人家,徒儿已成婚了。"
  龙布诗又惊又喜,问道:"那女子是谁?"
  南宫平道:"梅吟雪!"
  龙布诗更是惊奇,直到南宫平又将此事的经过完全说出,龙布诗方自长叹一声,道:"人道红颜多薄命,这女子却真是薄命人中最薄命的人,我只望她能有个安静幸福的暮年弥补她一生中所遭受的不幸与冤枉,哪知......"干咳一声,不再言语。
  南宫平亦是满心枪然,师徒两人相对默坐,心中俱是悲哀愁苦,只因他两人生命中的情感生活,俱都充满了悲哀与痛苦。
  南宫平抬眼望处,只见龙布诗萎然盘坐,满面忧伤,不知比在华山之巅离别时苍老了多少,心中不禁也甚是难受,立刻错开话题,问道:"徒儿曾见到那'天帝留宾'四字,还以为你老人家已到了另外一处神秘的地方。不知那日在华山之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师傅你老人家又怎会到了这里?"
  龙布诗眼帘一合,垂下头去,喃喃道:"华山之巅,华山之巅......"随手一抹眼角,默默无语。
  南宫平知道他师傅自华山之巅来到此地的经过,必定充满了惊险、离奇之事,是以才错开话题,让他师傅借着谈话来忘去心中的忧郁,此刻见了他这般神情,才知道这段经过中充满的又只是悲哀与痛苦之处,是以他也不敢再问那"丹凤"叶秋白的下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龙布诗长叹一声,道:"四十年前,我初次听到'诸神殿'三字的时候,便对此地充满了幻想,今日我已真的到了此地,却对此地失望得很,但......唉!却已迟了。"
  南宫平心念一转,强笑问道:"师傅,那'空气'是否便是充沛于天地间的一种无形气体,你老人家却又能用什么方法将之变为食物?空气真能变为食物,那么天下岂非再无饥民了?"
  龙布诗果然展颜一笑,道:"平儿,你可知道这岛上之人大多全是疯子,不是疯子的人,经过那数百日的幽禁,洗尘,过着那坟墓中死人一般的生活,只怕也差不多了......"
  南宫平想到那些坐在木屋门口的麻衣白发老人,那种寂寞得不堪忍受的生活,不禁长叹一声。
  龙布诗又道:"这些疯子中最大的疯子,便是那大头岛主。在此岛上,在他统辖之下,谁的心智清醒,谁便是疯子。为师到了这里,见到这般情况,实在无法整日面对着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老人,宁愿独自思索,便对那岛主大发荒谬的言论!"
  南宫平笑问:"什么言论?"
  龙布诗道:"为师对那岛主说,花草树木,之所以生长繁荣,便是因为吸入了空气中的养份,人们若是将风露中的一种神秘物质提出凝固,做成食物,那当真不知要节省多少人力、物力,而且天地间满是风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亦不知可救活多少饥民。"
  他语声微顿,大笑道:"那岛主听了为师这番言论,果然大是兴奋,大表钦服,认为是空前未有的伟大计划,是以不经手续,便将为师请来这里,一切东西,都任凭为师取用,是以我这里才有许多美酒。"他虽然大笑不绝,但笑声中却充满了萧索与寂寞,这名满天下的武林第一勇士,于今竟然也借酒浇愁,南宫平虽想随他一起大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口。
  这"诸神岛"上的人,是天才抑或是疯子,是自得其乐的强者,抑或是无可奈何的弱者,南宫平实在分不清楚。
  龙布诗听他长叹了一声,笑声也为之一敛,正色道:"平儿,为师虽然日卧醉乡,但却始终未曾失望灰心,时时在伺机而动,那岛主若再唤你,你便可求他将你派来此地与为师一起研究这'神秘的食物',约莫再过数月,便是一个机会,那时我师徒能在一起,机会便更大了。"
  南宫平精神一振,大喜应了。原来这诸神岛上,每年俱有一次狂欢之日,到那时,这些老人虽然仅有狂欢之名而无狂欢之实,却至少可以随意活动。第二日岛主果然又将南宫平唤去,他对南宫世家的子弟虽似乎另有安排,但听了南宫平也要去参与那"伟大的计划",当下便立刻应了。
  黝黯的洞窟中,日子当然过得分外缓慢,但南宫平此时却也早已学会忍耐,朝来暮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平静得丝毫没有变化,只有那岛主不时将他唤去,但只是出神地凝望他几眼,淡淡地询问几句。他发觉这奇异的岛主那明亮的眼神中,竟渐渐有了混乱与忧郁,而他每去一次,这种混乱与忧郁都已增加一分,他不禁又在暗中惊疑:"难道这岛主已发觉岛上潜伏的危机?"
  这些日子里,龙布诗极少说话,对于即将来到的计划,他只说了"随机应变"四字,南宫平却默习着他已背熟的那些武功秘籍,他只觉目力渐明,身子渐轻,却也无法探测自己的武功究竟有了怎样的迸境,有时他也会想起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人,便不禁为之暗中叹息。
  这一日他正在静坐之中,突听岛上响起了一片鼓声,接着微风飕然,那麻衣老人飘然而上,目光四下一扫,缓缓道:"日子到了!"
  他面色虽木然,但眼神中却似蕴藏着一种神秘的光芒,仿佛已看破了许多秘密。
  南宫平心头一震,脱口道,"什么日子到了?"
  麻衣老人冷冷道:"随便要做什么,日子都已到了。"袍袖一指,飘身而下。
  南宫平怔了一怔,喃喃自问:"他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只听身后冷哼一声,龙布诗道:"无论他知道了多少,今日之后,他就要什么都不知了。"
  南宫平栗然问道:"将他除去?"
  龙布诗沉声道:"不错!"轻轻一拍南宫平肩头:"待机而动,随机应变,若是看不到船只木筏,便是游水也要离开此地!"
  南宫平听得出他师傅语气中的决心,在有这种决心的人眼中看来,世上又有何难事?只见龙布诗双臂一振,骨骼山响,有如一只出柙的猛虎般,掠出了这阴暗的洞窟,地道中已有许多个沉默的老人在无言地行走着,除了一双双明锐的眼睛外,这些老人当真有如一群方自坟墓中走出的行尸。
  出窟的秘门,早已敞开,南宫平一脚跨出,清风扑面而来,这一阵清风,倏地激发了他生命的活力,游目四望,四下又是一片青葱。他暗中自誓,为了换取这一份享受生命的自由,他不惜牺牲一切。
  然而那群老人,却仍是呆板而僵木的,只有他们颔下的长髯和绿叶一起在风中飞舞。
  穿过绿叶苍苍的林木,又到了那一片竹屋,但此刻这些简陋的竹屋,景象却已大不相同。
  这里并没有豪华的布置与珍宝的陈设,但在竹屋前的空地上,却堆满了食物与鲜花,熊熊的烈火上,正烤着整只的牛羊樟鹿,一阵花香与肉香,混合在清新的微风中,使得这本是死气沉沉的地方,突然变得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只因这才是这些老人真正需要的东西,世人所珍惜的豪华珍宝,在这些老人眼中,实是不值一顾一一老人们对珍宝金银,虽通常都有一份不必要的贪婪,然而他们对于酒和美食的偏爱,却又通常在珍宝之上,何况世人所珍惜之物,在这里本是一无用处。
  那低沉的鼓声突地停顿,"狂欢"的日子立刻开始,酒肉与生机的刺激,终于使得这些老人面上渐渐有了光彩,但他们彼此之间,却仍然绝不交谈,"言语"在这里,似乎已变为一种极为奢侈的享受。
  南宫平放眼四望,突地发觉在一些衣衫较为洁净、也就是还未进入那山窟中去的老人的眼角间,似乎在彼此交换着一种奇异的目光,交换着一种不足为外人知道的秘密。南宫平心头一动:"难道这些老人也已不能忍受这种生活,而想借机逃走?"
  于是他立刻发觉在这肉香与花香之间,竟隐藏着一种危机与杀气,他心房怦然跳动,转目四顾,龙布诗却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他双眉一皱,悄然后退,想去寻找他师傅的行踪,哪知他方才退到树丛,突听树丛中轻轻一笑。
  笑声在这岛上,当真比雷鸣兽吼还要震人心弦,比凤啸龙吟还要珍贵希罕。南宫乎心头一震,霍然转身,只见风漫天斜斜倚在一株巨树下,他衣衫神情,俱己狼狈憔悴不堪,显见已不知受过多少日子的折磨,颔下的虬髯,也变得乱草般令人不快,但是,他的那一只未被眼罩遮盖的眼睛,却仍散发着逼人的光彩,锋利得一眼便能看人你心底深处。
  南宫平心头一阵堵塞,他忽然发觉他终是还不能麻木自己的情感。他缓缓俯下身子,哽咽道:"前辈,为着我们,你受了苦了。"
  风漫无微微一笑,缓缓道:"受苦?......"他笑容里突地充满了尖锐的讥讽,接道:"受些苦反而好,这些痛苦,已将我快要麻木的情感刺得复活了,这些痛苦,刺得我终于生出反抗的勇气!"
  他仿佛在喃喃,但忽然间,他目光又变得利剑般敏锐。
  他一把抓着南宫平的臂膀,兴奋他说道:"孩子你看,那边那些老人,你可看得出他们有什么异样么?南宫平觉察出他语声中的兴奋,也想起那些老人目光中的神秘之色,刹那间,他心头也怦然跳动起来,脱口道:"你们要......"
  风漫天颔首道:"不错!我已偷偷地扇动起他们的怒火和野心,今天,就在今天,这岛上立刻就要有一场好戏,不是住在山窟里的那群疯子立刻滚到地狱里去,便是我们死!就算死,也要比这样不死不活地活下去好得多,是么?"
  南宫平赞同地点了点头,立刻便又想起一事:"船呢?这里有没有船......"
  风漫天道:"船!要船做什么?"
  南宫平怔了一怔,道:"没有船,怎能回去,难道有谁能插翅飞越这万丈汪洋不成?"
  风漫天晒然一笑,冷冷地道:"回去?谁说要回去?"
  南宫平又是一愕,只听风漫天长叹一声,道:"你可曾想过,若是让这些怪异的老人一起回到中原,那么武林中将会惹起怎样的风波?"南宫平默然垂下头去,他实在连想也个敢去想。
  风漫天展颜一笑,振衣而起,他铁拐已失,此刻支着一技短杖,笑道:"先去饮酒,静观好戏。"
  南宫平道:"前辈......"
  风漫天道:"你的心事,我已知道,只可惜无舟无船,你也无法回去的。"短杖一点,飘然出林。
  南宫平木立在巨树的浓荫下,心事有如潮水一般突地涌起。过了半晌,突听颦鼓之声又起,五个麻衣黄冠的老人,并肩前行,后面跟着五个半人半兽的侍者,十条金毛闪闪的手臂,高高举起,手托着一具石床,石床上盘膝端坐的,正是那锐目高额的诸神岛主。
  日正中天,这诸神岛主的面色,在日光下惨白得有如透明一般,他似乎甚是畏惧阳光,是以便命那些兽人侍者将石床放在林边的浓荫下,石床方自放下,人群中便爆起了一阵狂笑之声。
  在这岛上,笑声已是罕闻,何况如此放肆的狂笑。
  诸神岛主眼神一扫,立刻捕捉注笑声的来源,沉声道:"守渊,你笑什么?"
  风漫天短杖一点,"嗖"地自人群中窜出,大声道:"风乃祖宗公姓,漫天乃父母所名,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便是风漫天,谁叫守渊?"原来"守渊"两字,正是'渚神岛"赐予风漫天之名,正如南宫平也被另外取了个名字一样。这班老人想是因为已有多年未曾听说如此豪快的言语,是以大家虽然俱已心如槁木,此刻神情也不禁露出了激动之色。一点星火,落入死灰,使得死灰,也有复燃之势!诸神岛主阴沉的面色却丝毫不变,缓缓道:"好!风漫天,你笑什么?"
  风漫天仰天笑道:"可笑呀可笑,今日在这岛上的人物,想当年有哪个不是叱咤一时的英雄,但如今却俱都变成了走肉行尸,竟都要听命于一个半疯半痴、半残半废的怪物,此事若是说将出去,势必无人相信,岂非令人可笑!"
  诸神岛主锋利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在风漫天面上,他面色更是苍白,闭口不发一言。
  风漫天胸膛一挺,笑声突顿,大声道:"我等来到此间,本是厌倦风尘,以求避世,却不是为了要来受你的虐待,过这囚犯一般的日子。我且问你,你有何德何能,要位居这一群天下武林精萃之上?"
  老人们虽仍无言,但神情却更是激动,南宫平更是热血奔腾,不能自己,几乎要鼓掌喝起彩来。
  诸神岛主目光不瞬,缓缓道:"好极,你此刻挺胸狂笑,放肆胡言,必定是有了几分把握,那么......"他目光突然厉电般一扫,道:"还有谁与他意见一样的,都请站出来!"
  南宫平恰巧站在他身后的树林里,是以看不到他的目光,但只听得他语声中确实有一种慑人心神的力量,放眼望去,只见他目光扫过之后,立在他面前的一群老人,却都变得面如死灰,非但毫无前进之意,反而情不自禁地微微后退。
  诸神岛主冷冷道:"就只你一人么?风漫天面色大变,霍然转身,大声道:"你们怕什么?我们多日来的商议,各位难道忘了么?"
  老人们垂手而立,一言不发,风漫天面容渐渐苍白,缓缓转回身子,他手掌紧捏着木杖,指节也变得一如他面色般苍白。
  诸神岛主面色一沉,冷冷道:"既是如此,想必只是你要来谋夺岛主之位,那也容易得很......"
  他阴沉沉冷笑一声,五个麻衣黄冠的老人身形齐闪,围在风漫天四侧。
  诸神岛主道:"我若令他们将你擒下,谅必你死了也难以心服,这些年来,你身为执事弟子之一,武功谅必未曾搁下,只要你能胜得了我,从此岛上之事,便任你策划!"
  风漫天手掌越握越紧,指节越捏越自,只见他缓缓抬起手掌,掌中的木杖,杖头仿佛挑起了千钧之物,一寸一寸地缓缓抬起,突地手腕一震,杖身不动,杖头却有如蛇首一般,不住颤抖起来。
  诸神岛主目光凝注着那颤动的杖头,亦有如猎人窥伺着蛇首,两人身形不动,但风漫天面上的神色却越来越见沉重,众人的目光,也越来越紧张。
  要知他两人此刻正是以绝顶的武功在作生死的搏斗!风漫灭杖头颤动虽然轻微,但每动一下,便无异发出一招,只要诸神岛主稍露破绽,胜负立可分出,正是武林高手之争,争在一招之间!
  两人互寻对方的破绽,各各均想以自己的气势,震慑住对方的心神,这一仗不但是他两人生死之争,更关系着世上许多退隐了的武林高手的命运。
  风漫天呼吸渐渐急促,他虽有许多次要待全力击出一招,怎奈诸神岛主全身一无破绽,他怎敢随意击出一招。
  日色虽极盛,但大地上却弥漫着阴沉沉的杀机。
  南宫平凝息而望,他心中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忘了他师傅的吩咐:"待机而动!"龙布诗不知去向,南宫平怎敢随意出手!
  此刻他胸中所学,已贯通百家,早已看出风漫天杖头每一颤动,都蕴着一记绝妙高招,含蕴不攻,意在招先,南宫平心领神会,固是欣喜,但却又不禁更是担心,只因这每一招发出来俱是石破天惊,而风漫天却仍不敢随意出手,那么这安坐不动的诸神岛主,武功岂非更是高得不可思议?
  只见诸神岛主神态越来越见从容,风漫天神情却更是凝重!
  到后来他宽阔的额角上,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日光下有如珍珠般晶莹夺目,汗珠渐渐下流,流上了他乱草般的虬须......
  风漫天暗叹一声:"罢了!"杖头一横,正待拼死发出一招!
  突听林中大喝一声:"且慢!"南宫平一跃而出,只因他想起了风漫天对自己的许多好处,便再也顾不得别的。
  众人微微一惊,南宫平朗声喝道:"南宫平也与风前辈站在一边!"双臂一横,挡在风漫天身前。
  诸神岛主双目一张,目中闪过一丝讥嘲之色,冷冷道:"你可是也来谋夺岛主之位么?"
  南宫平昂然道:"错了!只是在下与风老前辈心意相同,若是心怀畏惧,不敢说出,实有如芒刺在背,骨鲠在喉!"
  诸神岛主冷笑道:"好一个芒刺在背,骨鲠在喉,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此刻你眼中所见之人,哪一个不是震赫一时的武林高手!哪里有你说话之处!"
  南宫平朗声道:"若是风老前辈言论错了,这里纵然俱是孺子老妇,我也袖手不管,若是风老前辈言论无错,这里纵然俱是武林高手,我也要挺身而出!在下行事,只问是非,不顾利害。在下武功虽不高,却比那些曾经震赫一时的武林高手,要问心无愧得多!"
  神色木然的老人们麻木的面容上,也不禁泛起了一些羞愧之色。
  诸神岛主沉声道:"你年纪轻轻,难道不知爱惜生命么?"
  南宫平大笑道:"与其苟且而生,不如慷慨赴死!"
  风漫天大声喝道:"好男儿!"
  诸神岛主目光一扫,冷冷道:"你如此做法,莫要后悔!"
  南宫平道:"生死都早已置之度外,难道还会后悔么?"
  突听远处又是一声大喝:"好男儿!"
  一条人影,有如苍鹰般横飞而来,"嗖"地落在南宫平身侧,满面铁髯,目光如电,剑痕斑斑,往复交错,正是江湖第一勇士"不死神龙"龙布诗!
  诸神岛主冷笑道:"你也来了!"
  龙布诗厉声道:"不错,老夫也来了,平儿,风兄,闪开一边,待老夫来领教领教这名满天下的神秘角色,到底有何惊人绝技!"他一句废话也不愿多说,随手取过了风漫天手中的短杖,双拳一抱,杖头上挑,厉声道:"请!"
  诸神岛主似乎也未曾见过这样的人物,怔了一怔,道:"你要动手?"
  龙布诗大喝道:"不错!"
  喝声未了,"唰"地一杖当头劈下!
  诸神岛主更未料到他与自己动手,也敢如此毫不迟疑地猝然出手,当下袍袖一指,身形不动,便已轻轻移开三尺!
  龙布诗杖风激荡,有如剑风般锐利,身随杖走,刹那间连攻七招,七招发出,杖风更激,但树上的木叶,却丝毫不动,只因龙布诗杖上的真力,仅及诸神岛主之身而止,绝不肯无谓浪费一分一毫!
  他招式之空灵飞幻,可称一时无两,但他出招之间,却绝无一般武林高手之小心顾虑。
  风漫天长叹一声,道:"难怪武林人士,将令师称为江湖第一勇士,今日看来,果真名下无虚!"
  南宫平展颜一笑。风漫天又道:"常言道强必胜弱,勇必胜怯,那岛主武功虽神奇,只怕也挡不住令师这种石破天惊的勇气!"
  说话之间,龙布诗又已攻出数十招,他攻敌为先,自保为后,全然不顾及自身的安危,一片杖影之中,几乎已看不见诸神岛主的身形,只听诸神岛主道:"你果真不要命了?"
  龙布诗横杖三击,大喝道:"不错!"
  诸神岛主道:"你若死了,你那计划谁来完成?"
  龙布诗大笑道:"什么计划,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的!"
  诸神岛主怒叱一声,突地伸手一抄,抄注了杖头,左掌直击龙布诗前胸,众人大惊!只听"喀喇"一声,木杖断为二截,中间一截,凌空激起,"噗"地击人树干之中,深深入木。
  龙布诗左掌捋住了诸神岛主手中的杖头,右掌之中半截杖尾,急刺而出,只听"砰"地一声,龙布诗被诸神岛主掌力击中前胸,仰面跌开丈余,但左掌却已夺过了诸神岛主手中的杖头,右掌中的杖尾,竟将诸神岛主肩头划破一条血口。
  老人们不禁耸然动容,南宫平一掠而前,惊道:"师傅,你......"
  龙布诗双臂一振,翻身跃起,怒喝道:"闪开!""嗖"地一个箭步窜到那石床之前,两截断杖化为判宫双笔,直打诸神岛主前胸、头顶、双肩的七处大穴!
  诸神岛主见了他这种打法,也不禁微微变色,双肩一沉,双掌白胁下翻出,并掌直击,口中喝道:"回去!"
  龙布诗甩肩滑步,以攻制攻,连击三招,怒喝道:"放屁!"
  哪知他方一张口,便有一股鲜血,直射而出,原来他方才一掌,已受了内伤,血箭自诸神岛主耳侧掠过,星星点点,却都激射在诸神岛主头脸之上!
  南宫平心头大震,只见他师傅仍然毫无畏色,全力进击,这一股鲜血,似乎又激动起那些老人的热情,三三两两纷纷押了上来,只有那些本在山窟中的老人,却仍然远远站在一边,袖手旁观。
  风漫天双肩一耸,对南宫平沉声道:"你可看到,只要前面的老人群情一怒,这岛主便立刻陷入孤立之境,除了这几个执事老人,或许还会为他一战,后面的那些老人,身上的血早已冷透了。"
  南宫平全神凝注着师傅的安危,答非所问,沉声道:"只到此刻,这岛主犹未站起身子,他若站起身子,家师只怕......"
  风漫天冷笑道:"此人早年走火入魔,双腿已成残废,再也站不起来了。"
  南宫平心头一动,突听"砰砰"两声,龙布诗再次翻身跌倒,诸神岛主的身子也摇了两摇,原来不死神龙与诸神岛主两人,又已各各中了对方一掌,要知诸神岛主掌虽先发,但龙布诗不救自身,垂危出掌,是以才能击中对方,他若不拼得自己先挨一掌,又怎能击得中诸神岛主?
  南宫平惊呼一声,奔到龙布诗身前,道:"师傅,你怎么样了?"
  龙布诗面如金纸,惨然一笑,道:"你先看看那些人怎样了!"
  南宫平回首望去,只见那些麻衣老人,竟在刹那间恢复了生气,齐地展动身形,将那诸神岛主围在中央。
  诸神岛主瞑目端坐,面色更是苍白如死,过了半晌,突也张口喷出一股鲜血。风漫大双目一张,大呼道:"他也受了重伤!"第十八章诸神岛主
  诸神岛主缓缓张开眼睛,只见面前的老人们,虽然既不呼喊,亦未动手,但双双眼睛却已都露出了愤怒之色,他们埋藏了多年的愤怒与情感,此刻都从目光中宣泄,那眼色是何等可怖,普通人若被这许多双眼睛望上一眼,也要心寒胆裂而死!
  风漫天厉声道:"你本已半残半废,此刻又重受伤,你还有什么话说?"
  诸神岛主缓缓道:"不错,我已受重伤,再无话说,只有让位了。"
  他阴侧侧一笑,接道:"我非但让位,还要让出性命,只是你们应该让我先去料理一下后事。"
  老人们闭口不言,风漫天正待说话,却听龙布诗呻吟着道:"让他去!"
  风漫天自然从命,"诸神岛主"目光望向那五个麻衣黄冠的执事老人,道:"你们呢?"
  执事老人对望一眼,一言不发,齐地转身远远走了开去。
  诸神岛主惨然一笑,道:"好好,连你们也背弃我了......"
  突听一声厉呼,五个金毛兽人,齐地纵身而起,扑向老人们之中,一个老人稍微大意,竟被他们生生裂为两半,惨呼一声,血肉横飞!
  其余的老人惊怒之下,展动身形,但见他们手掌一扬,便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掌风响起,接着又是两声凄厉无比的惨呼,两个金毛兽人身躯凌空抛起一丈,"噗"地跌在地上,跌得头断骨折!
  诸神岛主大喝一声:"住手!"他直到此时此刻,喝声中仍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慑人之力。
  众人微一迟疑,果然齐齐住手,诸神岛主微一招手,剩下的三个兽人,一起跪了下来,诸神岛主道:"你们为我拼命,可是还愿意跟着我?"
  兽人们垂首称是,诸神岛主微微一笑,长叹道:"想不到你们虽然没有完全成为人形,却有一颗人心,竟比他们还知道忠义两字。"
  五个麻衣黄冠的执事老人,齐地垂下头去,诸神岛主朗声道:"好!抬我回去!"
  三个金毛兽人抬起石床,走向山窟,诸神岛主道:"日落时便有回音!"
  风漫天冷冷道:"怕你没有回音!"
  诸神岛主冷笑一声,突地回头望了南宫平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一言未发,逐渐远去。
  龙布诗此时面色已越发难看,甚至连呼吸都已渐渐微弱。
  南宫平见了他师傅的伤势,满心枪痛,突地长身而起,厉声道:"各位昔日俱是英雄,怎地今日却变成了懦夫,各位若是肯早些动手,家师何至如此,他老人家为了要伤那岛主,不借自己先挨一掌,各位见了,心中有何感想?"
  众人木立当地,目光又变得黯然无光,南宫平仰天悲嘶道:"师傅呀师傅,你力不能胜,也就罢了,何苦以身为饵......"
  龙布诗缓缓张开眼来,凄然笑道:"平儿,坐下来,听为师说个故事!"
  南宫平愕了一愕,不知他师傅此刻怎有心情来说故事,但终于还是长叹一声,缓缓坐了下来。
  此刻众人已被"不死神龙"的义勇所慑,人人俱是木然闭口,凝神倾听,微风芽林,花香满地,四下一无声息。
  只听龙布诗缓缓道:"亘古时森林中还无人迹,百兽相依,既无争战,亦无凶斗,当真是舒适安乐的太平盛世......"
  他面上也展露着一种幸福的憧憬,仿佛在期望这种日子的重新来临。
  然后,他笑容突敛,接着道:"哪知这样的日子过未多久,森林中突然来了一只恶兽,每天要吃一只野兽,百兽惊乱,但却不能抵挡,只有任那恶兽摧残,到后来百兽实在无法忍受,便暗中集在一起,集会研讨。"但这些弱兽想尽办法,却也想不出一条可以击倒恶兽的妙计,只有一只兔子,说他有杀死恶兽的方法。
  "百兽半信半疑,那兔子也不多话,回到家里,以极强的毒汁,涂遍自己全身,然而跑到那恶兽之处,以身进奉。那恶兽将它吃了,毒性立刻发作,翻滚着死了,森林重又太平,但大家心里,却都为那侠义的兔子难受。你说那兔子的牺牲,是不值得的么?"
  他断续着说完了这个故事,四下更是寂无声息,南宫平垂下头去,泪珠簌然而落。
  "不死神龙"龙布诗微微一笑,道:"我方才环视此岛,知道万难逃出,便决定学那兔子,牺牲自己,换取大家的幸福。"方才那岛主一招'赤手擒龙',本是诱招,他算定我必可避过,哪知我不避不闪,却把握住那一发千钧、稍纵即逝的时机,一招将他击伤,平儿,为师虽也身受重伤,但你说这伤受得可值得么?
  南宫平手抹泪痕,却见四下的老人,面上俱是恭敬钦慕之色,心中亦不知是难受,抑或是得意。
  风漫天道:"龙大侠,在下......在下......"他语气哽咽,无法继续,俯下身来,为龙布诗查看伤势,又有许多老人,取来些丹药,龙布诗虽然自知伤势难愈,却俱都含笑受了。
  这些人虽然得到胜利,但胜利却来得这般凄苦,是以人人心中,俱都十分沉重。
  虽然满地俱是美食,却无一人享用。
  月色渐渐偏西,晚霞染红了西方的天畔,是日落的时分了。
  一个金毛兽人飞步而来,手中捧着一方素笺,风漫天接来一看,双眉微皱,朗声念道:"余已决心让位,有意逐鹿岛主之位者,可随使者前来,公议岛主之位属谁。"
  龙布诗此刻已被抬在一张铺满鲜花的床上,南宫平默坐在一旁,风漫天朗声念完,已走了过来。他此刻满心难受,只望龙布诗能伤愈而已,至于谁去继那岛主之位,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金毛兽人等了许久,老人群中,才走出几个人来,那五个麻衣黄冠的执事老人,又是互望一眼,也一起自林中走出。
  风漫天突地大喝一声,道:"无论谁做岛主,都莫要忘了龙大侠今日的牺牲,否则我风漫天便和他拼了!"
  龙布诗缓缓道:"你原该去的......"
  风漫天道:"经过这次事后,那岛主之位,只不过是个虚名而已,此后凡事俱得公决,才不负龙大侠这番苦心!"
  龙布诗微微一笑,只见那金毛兽人大步前行,后面无言地跟着一群老人。这些人里,有的是想去继那岛主之位,有的是想去一观动静,还有一些老人,神情已近于疯痴,还忘不了他们在山中所研究之事,是以便也跟着去了。
  夜色渐深,方自过了半晌,突地一阵"轰隆"之声,自山窟那边响起,却如雷鸣一般,刹那间便又寂绝。
  但风漫天以及剩下的老人们一听这阵响声,面色齐地大变,风漫天惊呼一声:"不好......!"一跃而起。
  南宫平惊问道:"什么事?"
  风漫天却已与那些老人一起飞身向响声发作之处掠去。
  龙布诗道:"平儿,你去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故。"
  南宫平应了,如飞赶了过去,他身法之轻快,比昔日已不知胜过多少,刹那间便又到了那一片山壁前面,只见山窟的秘门紧闭,风漫天和一群老人满面惊惶,立在山壁之前,一个个呆如木鸡,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之事!
  南宫平愕然问道:"怎地了?"
  风漫天以手扯须并顿着他新砍的木杖,恨声:"该死该死,我竟忘了这一关,想不到那厮心肠竟这般狠毒......"
  南宫平见了他大失常态,心里也不觉甚是惶乱,又追问了一句,风漫天长叹一声,道:"这山窟本是前人乱世中避难之地,出入口处,也与宋末时那些死人墓一般,有一方断龙之石。此刻那岛主已放下断龙之石,出入通路,便完全封死,那些入了窟的朋友,势必也要随他一起活活闭死在这山窟之内了。我本已看出他失去岛主位后,已有必死之心,却想不到此人竟如此疯狂残酷,临死之际,还要拉上这许多殉葬之人!"
  南宫平唏嘘半晌,想到那许多人在山窟中的绝望等死之情,心下不禁大是侧然,垂首道:"不知是否还有方法援救他们?"
  风漫天摇头道:"断龙石一落,神仙也难出入,不但再也无法去救他们,便是我们的情况......唉!"
  南宫平大谅问道:"怎地?风漫天道:"这岛上所有盐米日用之物,俱在山窟之内,岛上虽有飞禽走兽,但数量极是稀少,否则我也不必自中原将野兽带来,此后......"他苦笑一下:"我们只怕唯有以树皮草根充饥了!"
  众人心情沉重,缓缓走了回去,南宫平心头一动,说道:"此岛既已无法居留,大家不如一起设法回去。"
  风漫天道:"万里远洋,莫说不能插翅飞渡,便是勉强造些木笺小舟,又怎能禁得起巨浪冲激。"
  南宫平道:"前辈你上次岂非也是自此岛渡至中原的,这次难道就......"
  风漫天长叹道:"岛上本有十艘以万年铁木制成的'接引舟',巨浪所不能毁,以我等这样的武功,本可借以飞渡,但......唉!那,接引之舟此刻已只剩下三艘,而剩下的三艘,也俱都在山窟之内!"
  胜利的果实还未尝到,岛上便已密布起重重愁云。
  在焦虑中过了三五日,龙布诗的伤势虽稍有起色,但仍极沉重,众人想尽了方法,甚至不惜耗费真气,为他诊治,但那诸神岛主的掌力,委实惊人,若非龙布诗这种由许多次死里逃生而磨练出的坚强意志,钢筋铁骨,只怕早已丧身在他这一掌之下!
  岛上幸好还有一道流泉,可供众人饮用,但众人的心境,却似在沙漠中一般枯苦。龙布诗若是睡了,南宫平便与那些老人谈论些武功,他胸中藏有无数本妙绝天下的武功秘籍,再得到这种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指点,进境更是惊人,但有时他想起自己一生或将终老此乡,即使学成盖世武功,又有何用?
  一念至此,不禁更为之唏嘘感叹,悲从中来。
  过了数日,天气更是闷热,南宫平手里拿着柄纸扇,正为龙布诗驱着蚊蝇,龙布诗叹道:"平儿,苦了你了。"
  南宫平黯然笑道:"苦的是你老人家,师傅,我真想不到你老人家怎会自华山之巅,到了这里?"
  龙布诗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真是话长,那日,为师上了华山之巅,见到叶秋白她竟然未死,心里亦不知是惊是喜,一路上她弄了那些伎俩想来愚弄于我,我本是一时赌气,见了她之面,见到她那般憔悴,心里的闷气,早已无影无踪。"
  南宫平暗叹忖道:"师傅虽是一世英雄,却也未免多情,而我对吟雪......唉!"
  龙布诗接道:"在那刹那之间,我呆立在她面前,也不知要说什么,哪知......"
  话声未了,突听远处一阵大乱惊呼之声,此起彼落。
  龙布诗变色道:"什么事?"
  南宫平道:"徒儿去看。"拧身掠出了那小小的木屋,只见林中人影闪动,往来甚急!
  又听风漫天厉声道:"四下查看,我守在这里!"
  南宫平循声奔去,到了那一道流水之边,只见道旁倒卧着四具尸身,风漫天手拄木杖,面色铁青,卓立在尸身之旁。南宫平大惊之下,脱口问道:"他们怎会死了,难道那......"
  风漫天沉声道:"你看!"
  南宫平俯身望去,赫然见到那四具尸身,竞已变得通体乌黑,有如腐肉一般,奇臭难闻。他们身上井无伤痕,但四肢痉挛,面容扭曲,竞似中了剧毒的模样。南宫平骇然道:"莫非水中有毒!"
  风漫天方待答话,已有一个老人如飞奔来,手里拿着一只银碗,往溪中勺了半碗溪水,银碗立即变为乌黑!
  南宫平大惊道:"水中果真有毒!"
  风漫天木立当地,有如死了一般,这岛上唯一的水源若已有毒,那么众人当真是不堪设想!
  三人一起呆在当地,只听流水之声,潺潺不绝。
  南宫平突地大喝一声:"不要紧,这条溪水,乃是话水,他即使在源头下毒,毒水也有流尽之时,只要在溪头轮流看守,我们便不至渴死!"
  风漫天精神一振,应道:"立时便去!"
  此刻已有许多老人四下寻找过了,却空手而回,当下便有两人,奔去源头看守。
  风漫天叹道:"幸好此溪乃是活水!可算不幸中之大幸,但此事并未结束,我们若不找出那下毒之人,此后便永无宁日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猜不出这下毒之人究竟是谁。
  南宫平目光一转,面色突又大变,脱口惊呼道:"你看!"
  众人目光,随着他手指望去,只见那边树林之中,赫然竟有一股浓烟冲起,浓烟中夹杂着火苗,一阵风吹过,火势立刻大盛!
  风漫天惶然失色,大呼道:"果林失火!"
  呼声未了,他人已冲出三丈开外,南宫平紧跟在他身后,两人并肩飞驰,南宫平满心惊惶,也未发觉自己的武功怎已变得和风漫天相去无几,一霎时便已到了那着火的树林边)赤红的火焰,在浓烟中飞舞,众人立在林旁,火焰却已几乎逼上了他们的眉睫!
  风助火威,火势更盛,长约里许的果林,刹那间便已变为一片火海,这果林此刻已是等于是他们日后的粮食来源,但此刻却都已变为焦木!
  风漫天呆了半晌,仰天悲嘶道:"苍天呀!苍天......"
  两个长髯老人,本自失神地站在他身旁,此刻突地仰天大笑道:"烧得好,烧得痛快......"一面大笑,一面竟在地上狂舞起来,原来这两人久过平凡生活,骤逢巨变,竟急得疯了!
  风漫天咬一咬牙,双手疾伸,点住了他两人的穴道,哪知这边笑声方住,火林中竟响起几声凄厉的惨呼,一响而绝。
  接着,两条人影,闪电般自火焰中窜出,赫然竟是方才寻查未归的老人,满身俱已着火,须发更早已燃起。
  当先一人,立刻和身扑在地上,连滚数滚,南宫平身形一闪,这人便已自他身旁滚过,远远滚到一丈开外,滚灭了满身火焰,方自翻身掠起,戳指林内,道:"他......他......"一言未了,突又跌倒!
  南宫平急问:"是谁?"掠前一看,只见此人满身衣衫肌肤,俱已被烧得有如焦炭一般,虽仗着深湛的内功,挣扎至今,但此刻却已气绝身死。南宫平无暇再顾,急地旋身,只见另一人仰天卧在地上,身上火焰,犹在燃烧,但人却早已身死!
  风漫天面色焦急沉重,顿足道:"谁?是谁?"突地回转身子,目光直视着南宫平,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会是她么?"
  南宫平茫然道:"谁?"
  风漫天道:"梅吟雪!她不但对岛上之人,都已深恶痛绝,便是对你,亦怀恨在心,像她这样的人,性情那般高做倔强,对你用情又那般深厚,再加以她的智力与武功,说不定......"突地顿住语声,不住咳嗽道:"但愿我猜错了。"
  南宫平木立当地,动弹不得,风漫天虽然怕他心里难受,没有再说下去,但他却已想到,此事大有可能。
  风漫天长叹数声,突又变色道:"快些回去,莫被敌人再坏了那边的房舍!"话声未了,众人已一起闪电般向来路奔回,一路上南宫平只觉自己心房跳动,仿佛有什么不祥之兆,心下更是着急。
  奔行一段,放眼望去,房舍仍是无恙,他心情稍定,大声唤道:"师傅......师傅......"如飞掠到龙布诗养病的竹屋前,探首一望,面色立变,身于摇了两摇,"噗"地坐到地上,嘶声叫道:"师傅......师傅......"竹屋中的"不死神龙"龙布诗,竞已赫然不知去向!
  风漫天等人,亦是面色大变,顿足惊呼,风中带来一阵火焰的焦的,火焰的燃烧声,有如蚕食桑叶一般,"哗剥"作响。
  风漫大沉声道:"龙大侠失踪,大家俱都有寻找之责,一半人留守此间,一半人随我......"
  只听一人冷冷截口道:"你是什么东西!"五个发髻零乱的长髯老人,并肩而出,一排走到风漫天面前。为首一人接口道:"这岛上本是一片平和,人人都能安度天年,自从你回来之后,便弄得天下大乱,你早该自杀以谢众人,还有什么资格在此发号施令!"
  风漫天变色道:"你们难道愿意!幽灵死尸般被那疯狂的魔王控制?"
  长髯老人冷冷道:"纵是那样,也比此刻眼看就要饿死渴死好得多了。"一面说话,一面向风漫天缓步走了过来。
  风漫天厉声道:"你要怎样?"
  长髯老人道:"杀了你!"轻飘飘一掌击向风漫天前胸!
  风漫天道:"不知好歹,自甘为奴,早知你们俱是这样的人,我又何苦多事。"
  说话之间,掌杖齐施,攻出七招,脚步丝毫未动,那老人招式虽奇诡,但内力却毫不强劲,七招之内,便已被风漫天攻退,原来他本在山窟中苦修丹炉黄老之术,烧铅炼汞,妄想能炼得金丹,以成大道,哪知他炼出的金丹服下去后,不但不能成仙,反而摧毁了他的内功!
  另四个老人目光一转,齐地挥掌攻了上来,竟将风漫天围在中间,十掌连发,招式有如海浪一般,澎湃而来,连绵不绝。
  风漫天武功虽高,却也抵挡不住,刹那间便已险象环生!
  人群中突地响起一声轻叱,一个老人,飞掠而出,挥掌急攻,大声道:"宁可自由而死,不愿奴役而生,风兄,我来助你!"
  有些人本已跃跃欲动,听到这句喝声,立刻振臂而起。
  另一老人冷冷道:"好死不如歹活,老夫还未活够哩!"
  于是又是许多人加入重围,与风漫天为敌,立刻间这许多俱曾光耀江湖一时的武林高手,竟成了混战之局,但见掌影如山,掌风往来冲激,有如闷雷一般,隆隆作响!
  突听一声大喝:"住手!"接着又有两人叱道:"住手!住手!"三个白发老人,手里横抱着三具尸首,自外面飞步而来!
  当先一人大声道:"方才又有三位朋友,被人暗算在乱草之间,满身紫涨而死,岛上险象环生,大家同心协力,还未见能度过难关,若再自相残杀,便当真要死无其所了!"
  众人一起住手,面面相觑,目光中虽仍有愤恨之色,但果然绝无一人再启战端。
  突听南宫平朗声道:"天无绝人之路,此处上有青天,下有活土,以我众人之能,难道还会饿死在这里?"
  风漫天道:"正是,只要找出那纵火放毒的罪魁祸首,此后再能同心协力,共谋生机,何难将荒山变为乐园。"
  这几句话一句接着一句,说得俱是义正词严,掷地成声!
  众人哪还有反驳,当下果然依了风漫天之意,留下一半看守,另一半四下分散,一面去探查敌踪,一面去寻找龙布诗的下落。
  南宫平满胸悲痛,满心焦急,虽然担心的是他师傅的生死凶吉,却更怕这暗中的敌人便是梅吟雪,如若真是梅吟雪做出此事,那么又叫这恩怨分明的侠义男儿如何自已!只因梅吟雪对他虽然恩情并重,但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仍不能将梅吟雪饶恕。
  海涛拍岸,海风刮耳,南宫平行走在海边峥嵘的岸石间,那内中不知埋葬了多少武林英雄的黑屋,便矗立在他眼前!
  他缅怀着这些一代之雄的雄风豪迹,满心热血如沸,他用尽目力,遥视海面,海面上绝无船影。海面上若无船只,梅吟雪又是从何而来?莫非梅吟雪并未做出此事,那么这暗中的敌人又是谁呢?
  他并无搜寻的方向,目光茫然四望,突地!他瞥见一只草鞋,遗留在乱石间,鞋头向东,鞋跟朝南,草鞋上有一滴血迹,滴落在草鞋的尖端。南宫平心念一动:"这难道是师傅他老人家自下来的!"当下再不迟疑,循着鞋尖所指的方向掠去!
  约莫七八丈开外果然又有一只草鞋,鞋尖却斜斜指向偏西。
  南宫平身形一折,追寻而去,只见一片黑色的崖岩,横亘在海边,山壁如削,下面便是滔滔的海水,他依稀估量,这片崖岩,仿佛便是已被断龙石封死的山窟所在,他用心探查了一遍,这片崖岩果然生似一片浑成,其中绝无通道。
  夕阳西下,晚霞光照着海面,他无奈地在一方山石上坐了下来,突听一阵轻微的人语,自削壁下的海面上隐隐传来,赫然竟仿佛是那岛主的语声:"龙布诗脚上本有草鞋,此刻却是双足全赤,这其中必有古怪!"
  语声乍起,南宫平便已闪身躲在一片山石之后。语声未住,削崖边果已露出了那诸神岛主宽阔的前额和蓬乱的头发!
  南宫平凝息静气,只见诸神岛主伏在一个金毛兽人的背上,自削崖下飞身而上,那金毛兽人健步如飞,身形数闪,便已转入山岩之内。
  南宫平毫不迟疑,立刻跃到他们上来之处,凝目一看,纵身而下,他此刻轻功已大非昔比,只要崖身有些许突出之处,他便可借以落足,转瞬间便已直落而下,只见一片汪洋,辽阔万里,雪浪如山,生于足底,哪有存身之处?
  他微一迟疑,面向山壁,再次攀上,目光四下搜索,突地发现崖壁上蔓生着一块藤罗,风吹藤罗,飕飕作响,不问可知,这藤罗之间必定有一处神秘的人口。
  他掌上满蕴真力,拨分藤罗,枯枝纷纷分开,山壁上果然露出隙口,南宫平腾身而入,隙口的窟道,也仅可蛇身而行。
  南宫平手足并用,前行了十数丈,地势忽宽,前面却是一个无人的洞窟,钟乳如林,五光十色,仿佛已至止境。南宫平心头一怔:"师傅怎会不在这里!"逡巡了半晌,突然奋身一跃,跃至角落,只见两只倒悬着的石乳之间,果然又有隙口,却被一面极厚的木墙所堵。南宫平举手一击,这面木墙,竟是坚如铁石,纹风不动。
  他暗调一口真气,方待全力一掌击出,忽听顶上"咯"的一响,两只钟乳,缓缓升上,钟乳后闪电般跃出两条人影,一人在左,一人在右,"呼"地两掌,击向南宫平左右两肋,赫然竟是两个金毛兽人!
  南宫平大喝一声,拧身错步,掌势横扫,他掌上本已满凝真力,只听"砰"地一声,右面一人,立刻被他击飞一丈,撞上石壁,口喷鲜血而死!
  左面一人怪吼一声,左掌右拳,攻出三招,力道强劲,招式奇诡,举手投足间,更有一种疯狂的兽意,竟完全不顾自己的生死,南宫平倒退三步,心头暗暗吃惊,哪知三招过后,这兽人招式突地一顿,怪吼一声,和身扑上!
  南宫平只见他双臂大张,空门尽露,哪里还是方才那般奇诡的招式,但南宫平却生怕他这一招之中,另藏精炒的后着,左掌一引,右掌斜斜劈去,亦是诱敌之招,却见那金毛兽人竞不知闪避变化。南宫平心头一动:"莫非他只学会三招!"掌势再不迟疑,并撞而出,那兽人双臂还未合拢,已被南宫平双掌击在胸前,"砰"然一声如中木石!
  只见他身予摇了两摇,目中激厉着野兽般的光芒,竞仍立不倒,但满口森森白齿之间,却沁出了一丝丝鲜血!
  古洞阴森,光线阴黯,南宫平只见这兽人竟又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了过来,神情有如恶魔一般,心头也不禁微微发寒,全力一掌击出。
  他方才那一掌是何等力道,这兽人着着实实中了一掌,竞仍未死,他却不知道这兽人腑脏早已寸寸断裂,只是仗着天生的一种凶悍之气,延续至今,那能再禁得住一掌,掌势未至,那凌厉的掌风,已将他身子击飞,喷出一口鲜血,立时身死!
  南宫平松了口气,定神望去,这才发现,方才堵住隙口的木壁,竟是一艘木艇,木艇直立,船底便有如木壁一般。他心念一闪,便已知道这木艇必定就是风漫天口中所说那铁木所制的接引之舟,心头不禁大喜,箭步掠人。进去便是一方石室,室中满堆着包裹水缸,角落里一张石床上,仰天卧着一人,胸膛不住起伏,仿佛熟睡未醒,却正是"不死神龙"龙布诗!
  南宫平大喜唤道:"师傅......"
  唤声未了,突听身后冷笑一声,道:"你也来了,好极好权!"
  南宫平心头一震,霍然转身,诸神岛主掌中握着两支竹杖,伏在最后一个金毛兽人的身上,不知何时赶了回来。
  阴暗的光线中,这老人一双眼睛却亮如明灯,目中竟也充满了疯狂的兽意,神情间更显示着疯狂与不安,哪里还像是南宫平初次见到时那镇静、睿智而情感麻木的老人。
  南宫平知道这岛主幽居数十年,本已有些疯狂,失势的刺激,更使得他潜伏着的疯狂全都爆发出来,是以他才会做出这些疯狂和几乎灭绝人性之事。刹那间南宫平心头既是惊惶,又是愤怒,怒叱一声,厉声道,"那纵火、下毒、杀人之事,全是你做出的么?"
  诸神岛主哈哈笑道:"除了老夫还有谁人,顺我者生,逆我者死,那些人既背叛了老夫,老夫就要叫他们死尽灭绝!"
  疯狂的笑声,疯狂的语声,说到"死尽灭绝"四字,他目中的光芒,更有如毒蛇一般!
  南宫平心头一震,缓缓退到龙布诗所卧的石床边,他每退一步,那金毛兽人便逼近一步,南宫平剑眉一轩,突地奋身扑上。
  金毛兽人脚步一缩,退到木艇旁,诸神岛主道:"你也敢与我动手么?"
  南宫平厉声道:"不但要与你动手,还要将你除去!"双掌飞扬,幻起一片掌影。
  诸神岛主大笑道:"好!"掌中竹杖轻划,便已划入南宫平掌影之中。
  南宫平奋起精神,全心全意地施出招式,虽以他自幼所习的神龙掌式为主,其中却夹杂着各门各派的武功精华,掌式之变化,飞灵空幻,当真有如天花缭绕,令人目不暇接。
  诸神岛主笑道:"南宫家中,果然都是聪明男儿,老夫给了你几本死书,不想你便已可施出这般活招来。"竹杖一挑,连破七招!
  那金毛兽人身形已十分巨大,他伏在兽人身上,更显得高高在上,十数招一过,南宫平心念一闪,掌招不攻诸神岛主,反而向兽人攻出。那兽人双手后托着诸神岛主背臀,空自怒吼连连,却无法还手,南宫平三招方出,他已退到了外面的石窟。
  南宫平精神一振,掌式更见凌厉,曲时侧掌,一招"贯日长虹",斜斜划去,这一招本是峨嵋掌法中的妙着,哪知他招式方出,前面已被一片杖影封住。
  诸神岛主道:"你连攻十五招,此刻轮到老夫了。"语声未了,那两条竹杖,已带着满天劲风,山岳般压了下来。
  他竹杖由守化攻,南宫平只听竹杖丝丝划风之声,在他耳侧往来纵横,面前更满是青竹杖影,突地漫无风声,变作了一缕锐风,直点南宫平双眉之间。
  南宫平心头一懔,后退七步,背后己是石壁,竹杖如形影跟踪而来,南宫平脚步一滑,贴着石壁,滑开数步,只听"叮"地一声,那轻轻一条竹杖,竟将坚如金铁的石壁,划开一条裂口,碎石纷飞,雨点般扫向南宫平的面目。
  南宫平大惊之下,随手抄起了一具兽人的尸身,挡了过去!
  "砰"的一声,碎石击上了尸体,那尸身血液尚未凝固,被力道如此强猛的碎石一击,鲜血立刻激射而出,竟溅得那金毛兽人一头一脸。血腥之气,突地激发了这金毛兽人体内潜伏的凶残兽性!
  只见它突地厉吼一声,一把抓住了那具尸身,双臂一分,生生将尸身裂为两半,抓出腑脏,放到口中,大嚼起来!
  诸神岛主再也无法伏在这兽人背上,连声厉叱道:"放下,放下......"那兽人竟也不再听命于他。诸神岛主长叹一声,喃喃道:"野兽终归还是野兽。"举杖一点,点中了这兽人的穴道,凌空跃了下来,他双腿似乎完全瘫软,不能用力,只有以竹杖点地。
  但是他身形方自站稳,南宫平已扑了上来,诸神岛主掌中两条竹杖,轮流点地,身形飞跃,换了两招,突然全力一杖扫来,南宫平难挡锐锋,闪身避过,眼前一花,诸神岛主已飞身掠人石室!
  南宫平惊唤一声,随声而入,只见诸神岛主坐在石床上,掌中竹杖的尖端,紧抵着龙布诗的咽喉,冷冷道:"你还要你师傅的命么?"
  南宫平心头一震,呆在地上,不敢再进一步!
  诸神岛主缓缓道:"他已被我点了睡穴,动弹不得,此刻我举手之劳,便可将他杀死,除非......"
  南宫平大声道:"除非怎样?"
  诸神岛主道:"除非你乖乖地依照老夫的命令行事。"
  南宫平怒骂道:"想不到你这样的身份,还会做出如此卑鄙之事!"
  诸神岛主大笑道:"老夫久已年老成精,再也不会中你激将之计,你若不听话,也只得由你,但你师傅的性命,便要送在你的手上!"
  南宫平呆了半晌,长叹道:"你要我怎样?"
  诸神岛主面色一沉,道:"我座下侍者,全已被你害死,你自然要代他们服些劳役,限你一个时辰之内,将这大艇运至洞口,再将这洞中之物,全部运到艇上。你若延误一刻,或是妄想报讯于人,哼哼,后果如何,我不说你也该知道。"南宫平大惊道:"你要离开此地?"
  诸神岛主道:"不错,这岛上已成一片荒原,老夫难道也要像野人般留在这里,只可惜老夫的计划未能全部完成,但是......"他仰天狂笑道:"那些人虽然未死,活着的日于却也够他们受的!"
  南宫平惊怒交集,木立当地,诸神岛主道:"但是你大可放心,老夫不但要将你师徒两人一起带走,或许还要将老夫数十年苦心研究的医术传授给你。你且瞑目试想一下,你手上若能掌握别人的生命,随意移殖别人的身体器官,那么是什么滋味!"
  南宫平仍是动也不动,怒道:"谁要你......"
  诸神岛主掌中竹杖轻轻向前一送,厉叱道:"还不动手!"
  南宫平暗叹一声,他宁可受到再大的屈辱,却也不愿他师傅的性命受到伤害。
  那木艇不但体积庞大,而且甚是沉重,南宫平费尽气力,才将所有东西全都运到洞口,洞口外便是万丈汪洋,原来这里另有一条通路,斜斜通下,直达海面。
  等待他一切办妥,早已精疲力竭,满头大汗。
  诸神岛主阴森森笑道:"做得好!现在你乖乖在洞口,不得妄动!"
  南宫平无可奈何,只得应了,在洞口等了半晌,只见那诸神岛主肩上驮着龙布诗的身子,以竹杖点地而来,一面喝道:"将木艇推下海面,你自己后退三步!"
  南宫平奋力推下了木艇,只听"嗖"地一声,诸神岛主已飞身上了木艇,喝道:"你也上来!"
  南宫平若不上去,他师傅却已身在艇中,当下他只得咬紧牙关,跃上木艇,诸神岛主竹杖一点,木艇便远远荡开。
  他竹杖在水中轻轻划动几下,便已离岸甚远,海涛如山,船只摇荡,诸神岛主面上的神色,突地变得十分黯然,沉声道:"拿起船上木桨,用力划船,老夫在这里为你掌稳了舵!"
  南宫平看了看他面上的神色,缓缓道:"我本不愿留在此岛,但你已花了数十年心血在此岛上,如今舍得离开么?"
  诸神岛主冷冷道:"舍不得!"
  南宫平心头一喜,脱口道:"既然不舍,不如归去!"
  诸神岛主道:"虽然不舍,也要走的。"
  南宫平又何尝不想离开此岛,他不舍的只是此刻还留在岛上的朋友,当下只得暗叹一声,划动木桨。只见那诸神之岛,越来越小,到后来只剩下那栋黑色屋字的屋顶,到后来连屋顶也隐没在海天深处。
  诸神岛主竹杖仍然不离龙布诗的咽喉,但眼帘深垂,仿佛已睡着了。
  南宫平心头一动,悄俏抬起掌中的木桨,当头向诸神岛主抡去!
  哪知他手掌一动,诸神岛主便已霍然张开眼来,南宫平奋力抛下木桨,大怒道:"你到底要将我师徒两人怎样?"
  诸神岛主冷冷笑道:"我要你在一年之内,学会我的医术,然后再以我移形之术,将我这两条残废的腿治好!"
  南宫平怒道:"谁要学你那疯狂的医术!"
  诸神岛主道:"不学也得学,要知这本非请求,而是命令,你若不学,哼哼!你师傅的两腿,也要终身和我一样了!"
  南宫平惊问:"什么!难道你......"
  诸神岛主道:"不错,我早以绝重的手法,将他双腿点为残废,你若想要将他医好,使得先学会我的医术,先将我双腿洽好。"
  南宫平大喝道:"我与你拼了!"方待奋身而起,只见诸神岛主掌中竹杖一点,冷冷道:"你敢妄动一动么?"
  南宫平黯然长叹一声,垂首坐了下去,道:"你......你为何要这样做法!......"
  诸神岛主道:"只因老夫自己虽有移形换体之能,但自己却无法替自己施行这移形换体之术。"
  南宫平道:"岛上数十百人,你为何偏偏选中了我?"
  诸神岛主微笑一下,缓缓道:"这其中自有原因,但此刻却不能告诉于你!"
  南宫平见到他面上的笑容甚是古怪,似乎在此事之中,又隐藏着一些秘密,一时之间,心间不觉大是疑惑,举起双桨,奋力向前划去!
  也不知划了多远,他只觉掌心发热,心头思绪却渐渐平静,不时思索着脱身之计。
  夜已颇深,星光映入海面,这一叶孤舟,飘荡在漆黑而辽阔的海面上,显得是那么寂寞而孤凄。
  诸神岛主仰视星群,借以辨别着方向,在这凄凉的海面上,他目中的疯狂之色,也已渐渐变为沉重的忧郁,仿佛心中也藏着许多心事。
  突地,海风渐劲,一阵狂风,吹来了一片乌云,掩住了天畔的十数点星光。
  诸神岛主目光望处,面色大变,脱口呼道:"不好--"南宫平道:"怎样了!"他实在不愿再听到这"不好"两字!
  诸神岛主沉声道:"刹那之间,暴风立至!"语声未了,那片乌云,已扩大了数十百倍,转眼间竟将满天星光,一起淹没。
  海风更劲,风中又夹杂了豆大的雨点,海浪也如山涌起,若换了普通的木船,立刻便是覆舟之祸。
  诸神岛主微一迟疑,随手拍开了龙布诗的穴道,将他扶了起来,龙布诗吐出一口长气。
  南宫平大声唤道:"师傅,你老人家无恙么......"
  龙布诗目光四扫一眼,惊怒交集,厉声道:"老夫怎地到了这里?"
  诸神岛主沉声道:"此刻不是说话之时,此舟虽非凡木所制,但也禁不得这大的风浪,看这暴风来势,却仿佛是龙卷之风,你我只有施展'千斤坠'的身法,压住此船!......"
  就在他说这几句话的工夫,狂风暴雨,已漫天而来,四面的海浪,如山涌起,这小小一叶孤舟,便有如弹丸一般随浪抛起。
  南宫平等三人大喝一声,同施内力,镇压着船只,那惊涛骇浪,一个接着一个打上木艇,四下更是一片漆黑,南宫平更是满身水湿,他寻着了一只铁捅,倒出艇中的海水,但海浪滔天,艇中海水,仍是有增无减!
  情势的危急惊险,使得他们三人已抛去彼此间的私仇与成见,同心合力,来与风浪搏斗。
  但这却是一场艰苦已极的战争,只因风浪越来越大,这木舶虽非凡品,他们三人虽有一身卓绝的武功,但看来仍是凶多吉少。
  海风呼啸,再加以暴雨声、海浪声,混成一种惊心动魄的乐章,弥漫了天地,比战场上千军万马的杀伐之声,还要令人心悸。
  诸神岛主勉强睁开眼睛,大声呼喊道:"龙布诗、南宫平,我将你两人带来海上,你两人心里可在怨我?"
  龙布诗、南宫平面色凝重,闭口不语。
  诸神岛主突然长叹一声,道:"人力到底难与天争,我本想将这秘密一直隐藏下去,但此刻你我已是生死俄顷,随时都有舟毁人亡之祸,我也等不及了!"
  龙布诗、南宫平心头齐地一怔,同时脱口道:"什么秘密?"
  诸神岛主双手紧抓住船檐,手扶着船身,大声道:"你两人可知道我是谁么?"
  南宫平呆了一呆,真力一懈,海浪立刻将木艇凌空抛上。
  龙布诗牙关紧咬,身子一沉,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诸神岛主仰天大喊道:"南宫平,我便是你的伯父,龙布诗,我便是毁了你一生幸福的人!"
  南宫平心头蓦地一震,许多件横直在心中的疑团,恍然而解!
  难怪他对我与众不同,难怪他一定要我传习他的医术!
  他离家之时,杀了妻儿,心头自是十分悲哀沉痛,数十年寂寞忧伤的日子,更使得他心里的沉痛悲哀,变作了疯狂,是以他才会做出那种疯狂残酷之事!但是他又怎样会毁去龙布诗一生的幸福?
  一时之间,南宫平心头亦不知是悲愤,是怜悯,是惊讶,抑或是愤怒!
  只见龙布诗身子一震,面色大变,惊呼道:"你!你便是南宫永乐,你......你......你就是使得叶秋白恨我一生的--那青衫蒙面人!"
  "诸神岛主"南宫永乐拼命抵抗着狂风海浪,他心中的思潮,也正如狂风海浪一般,汹涌起伏。
  他嘶声说道:"不错,南宫永乐便是那青衫蒙面人,四十余年前,那时我初见叶秋白之面,便已深深爱上了她,竟忘了我已有了妻子,更忘了我即将要远离人间,来忍受这愁煞人的孤独寂寞。"
  "但那时你和叶秋白在江湖中已有璧人之称,我又妒又恨,便全心全意地去破坏你们。那些江湖中人,自然不会有人猜出是我做的,只因江湖中谁也不知道'南宫世家'的大公子会有一身惊人的武功。"你与叶秋白反目成仇之时,也正是我离家远赴海外之时,我内心愁苦,不可发泄,决心与人间完全隔离,便狠心杀了妻儿。"一阵狂风刮过,他最后这句话便与震耳的海涛声一起发出。南宫平只觉一阵寒意,直上心头。龙布诗恨声道:"你虽隔绝了人间,却害得我好苦!"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便要举掌击去!
  南宫永乐大喝道:"且慢,你纵要动手,等我把话说完了不迟!"
  他脸上一片水湿,亦不知是海浪抑或是泪珠,嘶声接口道:"但我到了岛上,却仍无法忘记人间之事,更无法忘记你们。日子过得越久,往事却更鲜明,叶秋白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更令我永生难以忘却。"
  龙布诗厉叱一声,南宫永乐道:"幸好南宫世家中人,世世代代俱是诸神岛主......"
  南宫平心头一震,忍不住截口道:"你......你说什么?"
  南宫永乐道:"这诸神之岛,本是'南宫世家'所创,我'南宫世家'每代长子前来,便是要接传岛主之位,这始终是武林中最大的秘密,是以连你都不知道。你初来时我说另有任务给你,便是要待我百年之后,令你传我之位,你于今可知道了么?"
  这许多大大的惊骇,已使得南宫平心头变得麻麻木木,只觉眼前一片茫然,什么也看不到了!
  龙布诗凄厉地狂笑一声,道:"你接了岛主之位,仍不放过我们,又令人到中原武林,来寻访我们的踪迹,终于在华山之巅寻着了我们,乘我心神慌乱之间,立下毒手,点了我的穴道,将我送到此间,苦苦折磨......"
  南宫水乐道:"我何时苦苦折磨过你,你撒下那弥天大谎,说要在风露中提取食物,我也装作信了。我要你来,只是......只是......唉!只是不愿你在中原和叶秋白终日相见,我却孤独寂寞地生活在这小岛上,看不到她的影子!"
  龙布诗厉喝一声:"我且问你,你将叶秋白藏到哪里去了?"
  南宫永乐木然呆了半晌,缓缓道:"叶秋白......她......她已堕下华山之巅,连尸骨都无法寻觅,我受了刺激之后,才会大失常态......"海涛风雨,使得他语声断续不清。
  龙布诗大喝道:"你说什么?"
  南宫永乐嘶声道:"她已死了!"
  龙布诗身子一震,喃喃道:"死了......真的死了......"突地厉吼一声,手掌一撑船舷,和身扑了上去,一掌拍向南宫永乐头顶。
  南宫永乐一把接过了他的手掌,惨然狂笑道:"好好,你我数十年的仇恨,今日解决了也好!"只听一阵砰砰之声,两人已换了七掌。
  木艇一失平衡之势,立刻随浪抛起,海浪如山压下,船上的包裹,俱都跃落到了海中。
  南宫乎双手紧抓船舷,嘶声呼道:"师傅!......伯父,住手......住手!......"
  但这两个老人,哪里还听得到他的呼声,两人双腿俱都不能动弹,四掌却纠缠在一起,目光之中,更充满了火焰般的光芒。
  南宫平又惊又怖,心胸欲裂,他既不能帮他师傅去杀死伯父,亦不能帮他伯父杀死师傅,海面狂风暴雨,他当真是呼地不应呼天不灵。
  突听龙布诗、南宫永乐齐地大喝一声,接着,一个海浪抛起!
  木艇一侧,南宫平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便已落入海中!
  接连几个海浪打来,打得他再也不能挣扎,心中惨然一叹:"别了"!许多亲人的身影,一起在他脑海中闪过,他人已沉人海水,半昏半醒之间,只觉掌上触着一物,他也不分辨那是什么,下意识地反手一把抓住,便再也不肯放松!
  一片骄阳,映得海面上闪动着千万条黄金色的光芒,阵阵海风吹得海岸上千百株椰树婆姿作响。
  一片黄金色的沙滩上,本来渺无人迹,但此刻那无情的海浪,竞突然多情地送上了一条躯体。只见这躯体牙关紧咬,双目紧闭,也不知是生是死,他颔下虽然生满了短须,但眉目间却仍甚是年少。他双掌紧紧抓着一只木箱,十指都已嵌入木里。
  骄阳越升越高,酷热的阳光,笔直照在这少年的眼帘上。
  他缓缓睁开眼帘,阳光刺目,他想抬手去遮盖阳光,但是他手指嵌在木箱里,一时间竟挣脱不开。
  他挣扎着坐起身于,吐出几口惨碧的海水,站了起来,环目四望一眼,面上仍是一片空白,只因已经过一次大的惊骇与刺激。
  他,南宫平,又一次逃脱了死神的掌握,但是他已是精疲力竭,心如死灰,在这无人的荒岛上,还能有几分生机?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极力不去回忆往事,他不敢去判断他师傅以及他怕父的生死,他更不敢猜测自己以后的生命会如何发展,只因命运似已注定了他要在一个无人的荒岛上做一个孤寂的野人,直到老死。生命中绚烂的色彩,在他说来,似乎都已成了过去,此后有的只是一连串灰色黯淡的日子。
  他不耐阳光,走向树荫,数十株椰树之后,有一个小小的山坡,山坡上是一片浓密的绿林。
  南宫平踉呛而行,椰树林后沙滩已尽,那干燥的黄泥地上,浓密的树林边,赫然竞有一只长约三尺的奇形足印!
  在这无人的荒岛上,竞有如此巨大的脚印,南宫平心头一懔,凝目望去,只见那足印只有三只尖尖的足趾,仿佛乌爪,但足掌长方,脚跟浑圆,却又宛如人类,他忍不住急步掠去,想到那足印边,看个仔细。
  哪知他脚步尚未站稳,泥地突地向下陷落,原来这足印边,竟有一个丈余方圆的陷阱,他双足踏空,心头大谅,双臂一震,手掌搭住了陷阱的边缘,身躯直跃而上。
  他不敢再在附近落足,猛提一口真气,"嗖"地窜人了树林,突觉足下一绊,两条树枝,蓦地臼地上弹了起来,他真力方竭,这树枝又甚是强韧,他身不由己,直被弹起一丈开外!
  大惊之下,他奋身一转,想落足到下面的一株巨树之上。
  哪知他身形还未掠上,这株巨树浓密的木叶中,突地又射出一支木箭,原来左面树枝一弹,立刻震动了右面树上的一条柔枝,这条柔枝轻轻一扫,便扫在旁边一张以树枝为背、巨藤为弦的木弓的弓弦上,弓弦一响,木箭射出!
  南宫平连遭惊险,连次纵身,气力实已不济,勉强躲过了这支木箭,斜斜落了下来,哪知他脚尖一点,便知道地上又是一个陷阱,他纵然用尽全力,也无力再次跃上,一声"不好"还未说出,他身形便已笔直落下了三尺,"噗通"一声,落入水中,原来这陷阱不但极深极阔,而且阱底还积着深约七尺的海水,纵是轻功高手,只要落入这陷阱之中,一时半刻之间,也无法能脱身而出。
  那支射出的木箭,去势未绝,"砰"地一声,射在一块木板上,这木板向前一震,撞上了另一块木板的下端,第二块木板,便立刻向前倒了下来,"砰"然一声大震,重重地落到地上,竟是一面盖子,恰巧将陷阱盖得严丝合缝。
  南宫平全身都已被海水淹没,勉强垫起足尖,头面才能露出,木板一盖,陷阱中便已成了漆黑一片。他心中惊疑交集,悚然忖道:"想不到这荒岛上竞有人类,看这陷阱机关重重,建造得如此精妙,显然不是用来捕捉野兽,而是用来对付身具一流轻功的武林高手,他不但将一切机关,都造得天衣无缝,而且对来人身形起落的位置,都计算得清清楚楚,难道这陷阱便是用来对付我的,但又有谁知道我会到这荒岛上来,若非对付我的,这陷阱怎能制作得如此精确?"
  "要知他轻功若是再强几分,他便不会落人这陷阱里,他轻功若是再弱几分,纵然早就入伏,却也不会落入这个陷阱之中。"
  他再也猜不出制作这陷阱之人究竟是谁,更猜不出这陷阱究竟是为了对付何人而制,一时之间,他心头便不禁充满了猜疑和恐怖,神秘的暗中敌人,永远比世上任何强敌都要可怖。
  突听一声刺耳的笑声传来,笑声尖锐,有如鸟啼,笑声中既是得意,又充满着怨气!
  原来那木板"砰"然一声大震,传人浓林,浓林中一株巨树上,一间木板搭起的、有如鸟巢般的陋屋中,立刻如飞掠出一条人影。
  只见这人影长发披肩,竞是个女子,但身上却只围着几片枯藤树叶结成的叶裙。
  她满身的肌肤,已被烈日的得漆黑而干枯,十只手指,有如鸟爪一样,面上更是瘠黄干枯,颧骨高耸,只有一双眼睛,明亮而浑圆,但也发散着野兽般饥饿的光芒,令人见了,心头忍不住要生出一阵悚栗的寒意。
  她疯狂地得意狂笑着,"咯咯"笑道:"今日你总该知道老娘的手段了......"
  她身形飞跃虽急,却极是小心仔细,仿佛这浓林之中,到处都布置着恶毒的机关埋伏,直到她跃上了那陷阱的木盖上,她方自肆无忌惮的手舞足蹈起来,"咯咯"怪笑着道,"老娘的手段如何,早叫你乖乖听命于我,我还可饶你一命,此刻我却要等你精疲力竭,再将你一块块烤来吃了。"
  南宫平听着这疯狂的笑声,狠毒的语声,心头只觉暗暗发冷,朗声大喝道:"上面是什么人?为何要对我出此恶计?"
  语声方起,那身披树叶的长发怪异女子,笑声便突地停顿,那枯瘠黑瘦的面容,仿佛突然被人打了一记,奇形地扭曲了起来!
  她的亮的双目,也立刻泛出了惊骇诧异的光彩,突然跳了起来,厉声道:"你不是......你不是,你是什么人?"语声中的得意,倏然一扫而空,剩下的只有愤怒、怀恨、怨毒!
  南宫平心头一松,知道自己并不是此人陷害的对象,但听了她的语声,心头又不觉一寒,只听"嗖"地一声,陷阱的方盖霍然掀了开来,一个丑怪得难以形容的长发女子,立在陷阱边,戳指大骂道:"混帐,贱人,死囚......"
  世上所有恶毒的骂人名词,一连串自她口中骂了出来,南宫平大怒道:"我与你素不相识......"
  那丑怪女子根本不听他的话,仍是恶骂道:"我花了无数心血,费了许多时间,算好了那贱人的身法,做出这陷阱,如今却被你这死囚毁了,我要吃你的肉,剥你的皮......"骂声一顿,突又狂笑起来。
  南宫平又惊又怒,只见她狂笑了半晌,戟指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这陷阱捉住了你,也算没有白费我心血。"
  南宫平心头一怔,不知道丑恶的女子,竞会认得自己?
  只听那丑恶女子笑声一顿,嘶声道:"南宫平,你还认得我么?"
  南宫平凝目望去,凝注着那一双恶毒的眼睛,心头突地一动,大骇道:"你......还未死?你......你可是得意夫人?"
  丑恶女子放声狂笑道:"不错!我还未死,我就是得意夫人!我虽然被你们放逐在海上,但老娘却是渴不死,饿不死的!"
  南宫平看着她的样子,不禁木然愕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得意夫人在海上飘流了许久,白天被烈日的炙,夜晚受风霜之苦,早已被折磨得失了人形,与她一起被逐的男人,武功既不如她,心计更不如她狠毒,竟被她一个个杀来吃了!
  她便仗着这些人的鲜血,挣扎了数十日,到后来飘流到这岛上,才算捡回一条性命。在岛上的日子,也充满了困苦惊险,到了冬天,更是凄惨,她又几乎被冻死、饿死!
  这些日子的折磨,不但使得她完全变了原形,甚至使得她的声音都改变了,只有那一双眼睛,却仍和以前一样,只是更添加了不知多少怨毒和愤恨!
  若不是这一双眼睛,南宫平便再也认不得这形容丑恶枯瘦、声音嘶哑粗粝、有如鸠形夜叉一般的女子,便是那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声音更甜如蜜糖,能以姿色风情诱人的一代妖姬得意夫人!
  当下,南宫平只有暗叹一声,闭口不语。
  得意夫人"咯咯"笑道:"你怎地不说话了?"
  南宫平昂然道:"既落你手,任凭处置!"
  得意夫人道:"你可是要我杀你?"
  南宫平道:"越快越好!"
  得意夫人大笑道:"你要我杀你,我却舍不得杀你哩!"笑声不住,缓缓低下头来,一面接道:"你如今已成了活宝,我怎么舍得杀你,等你完全没有力气,我就会好好请你上来!"
  南宫平又惊又怒,忖道:"这女人凶淫恶毒,我如今却已精疲力竭,若是落入她手被她侮辱,不如死了倒落得干净!"
  一念到此,他再不迟疑,抬起手掌,便待往自己天灵死穴拍下!
  突听得意夫人"咯咯"笑道:"你可是想自杀么?"
  南宫平手掌一顿,得意夫人已白接道:"你可知道在这岛上,除我之外,还有谁在这里?"
  南宫平心头一动,脱口道:"谁?得意夫人大笑道:"你再也想不到的,梅吟雪也在这里!"
  南宫平蓦地一惊,手掌立刻垂了下来,仰面大喝道:"她怎会在这里?"
  得意夫人道:"她乘了一艘破船,飘飘荡荡地到了这里,那艘船搁浅在岛那边的岩石上,船也破了,走不得了,她使只得上了岸来,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就是害我的人,她也认不出我是谁了!但是......"
  原来那日梅吟雪负气离岛登船,立刻扬帆而驶,她虽然识得航海之术,怎奈孤身一人,又怎能驾驶那艘特大的海船。
  海天茫茫,她在海上漂流了许久,到后来竟也迷失了航线,"诸神岛"的人为她留在船上的一些清水和粮食,也告断绝!饿还罢了,渴却难受,为饥渴所昔的梅吟雪,就感到失去了神智!
  晕迷之中,她只觉船身一震,竟搁浅了,那艘船船底本有裂口,经此一撞,船身便渐渐倾斜,只是为海底岩石所阻,是以尚未沉没。
  荒岛上的得意夫人,见到船来,本来大喜,当下到了船上,才发现这艘海船,便是风漫天、南宫平所乘的那艘,而船上却只剩下了一个孤身的女子。她又惊又奇,又有些畏惧,只是孤岛上实在寂寞,有人作伴总是好的,当下便救醒了梅吟雪。
  她形状大变,梅吟雪神智犹未清醒,自然认不出她便是得意夫人,但得意夫人却已断定她与风漫天、南宫平必有关系,心念数转,便试探着问道:"南宫平是你的什么人?"
  梅吟雪怔了一怔,诧道:"你......你怎会知道我认得他的?得意夫人微微一笑,道:"你昏迷之中,总是不住在呼唤他的名字。"
  梅吟雪凄然一笑,道:"他便是我的丈夫!"
  得意夫人心中大奇,但表面却不动神色,淡淡地问道:"他此刻在哪里,怎会让你孤身一人漂流在海上?"
  梅吟雪虽然觉得面前这女子甚是丑恶怪异,但却对这女子甚是感激,是以全无防范之心,当下便想简单他说出自己的遭遇,哪知她满腔幽怨,一经叙说,便不可抑止,竟流着眼泪将心事全都说了出来。
  得意夫人面上越发不动神色,徐徐道:"你一个女子,怎会混到那艘全是男人的船上去的?"
  梅吟雪黯然笑道:"我为了要在暗中保护他,是以不惜易容为......"
  得意夫人冷冷截口道:"易容成一个又脏又丑的癞子,是么?"
  梅吟雪心头一震,大惊道:"你!......你怎会知道的?"
  得意夫人大笑道:"我自然知道!"
  梅吟雪骇然道:"难道你......你就是那得意夫人?......"
  语声未了,得意夫人已出指点中了她的穴道,得意地狂笑道:"天叫你送上门来,让我报仇,但是你尽管放心,我绝不会立刻杀死你,我要让你陪着我,受尽折磨之苦,我要日日夜夜地折磨你,教你也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她语声中满是怨毒,将这段往事说到这里,南宫平已听得满心惊骇,满头冷汗,嘶声道:"她现在哪里?你已将她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得意夫人冷笑一声,接着道:"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一看就知道了,我将她恨之刺骨,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让她受尽活罪,但是......"
  原来那日得意夫人将梅吟雪带回岛上,点了梅吟雪的气血交流之处,然后缚在树上,让她不能以真力挣断山藤,但却能感觉出痛苦。
  她想尽各种方法,去折磨凌辱梅吟雪,却又不让梅吟雪死。
  她将梅吟雪缚在烈日之下,面前放了一钵清水,然后躲在暗中,来欣赏梅吟雪挣扎着去取清水,而又伸手不及时那种绝望的痛苦,烈日的的炙,使得梅吟雪神智又似乎晕迷了,得意夫人大是得意,哪知梅吟雪早已发现得意夫人的藏身之处。
  她眼帘挣开一线,目光一扫,更做着晕迷昏乱的模样,突地大声呓语道:"不!不!随便你怎么折磨我,我也不告诉你,让你得意......"然后昏昏乱乱的,又说了一些狂呓。
  得意夫人心中一动,立刻给她灌下几口清水,大声道:"你有什么事藏在心里,不肯告诉我?"
  梅吟雪故作茫然道:"没有什么!"
  得意夫人笑道:"哼哼!你心里有什么事,还瞒得过老奴么?老实告诉你,你晕迷之中已将心事全都说出来了。"
  梅吟雪惶然失色,道:"你!......你!...我绝对不能告诉你。"
  得意夫人厉声道:"你若不说出来,我更加十倍的折磨你。"
  梅吟雪道:"我落在你手里,早已不想活了,多受些折磨,少受些折磨,还不是一样的!"
  得意夫人征了一怔,大声道:"好,你说出我也不听了!"
  当下她果然更加残忍地去折磨梅吟雪,梅吟雪咬紧牙关,死也不肯说出,得意夫人一人在岛上,终日胡思乱想,越想越是心痒难抓,实在想听一听梅吟雪到底有什么事,不肯说出口来。
  听到这里,南宫平为梅吟雪所受的折磨,心里好像插了无数根尖针般痛苦,嘶声道:"她可曾说出了么?你后来对她怎么样了?"
  得意夫人冷哼一声,闭口不语!
  南宫平大骇道:"你将她杀死了么?"
  得意夫人冷冷道:"没有!"
  南宫平大声道:"带我去见她,带我去见她......"
  得意夫人道:"哪有这般容易!"
  南宫平黯然道:"只要你带我去见她,无论叫我做什么,我部愿意。"
  得意夫人目光一转,道:"真的么?"
  南宫平道:"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
  得意夫人抛下一条枯藤,冷冷道:"把绳子系在腰上!"
  南宫平立刻做了,得意夫人一把将他提了起来,随手点住了他的穴道,将他带到浓林深处,道:"你以前的武功比此刻相差千里,想必是你在诸神岛上,学到了一些武功秘诀..."
  不等她话说完,南宫平已截口道:"我告诉你!"当下将一本南海剑诀,从头到尾,背了出来,得意夫人果非常人,听了数次,便已了然,大喜道:"想不到南海剑派,竞有如此精深绝奥的剑法诀要!"
  南宫平道:"我己说出,你可带我去见她了!"
  得意夫人哈哈笑道:"带你去见她?不错,我是要带你见她,但是......"
  原来那日得意夫人想来想去,疑团难解,只得走到梅吟雪面前,低声下气他说道:"我虽然对你不好,但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是么?你有什么话,告诉我以后,我会对你好些。"
  梅吟雪心头暗喜,口中却冷冷地道:"你要我说出也不难,但我说出之后,你却要放开我!"
  得意夫人亦是心头暗喜,忖道:"你只要说出来,我不折磨得你更惨才怪!"口中却极其温柔他说道:"在这无人的荒岛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只要你说出来,我放了你!"
  梅吟雪故意叹了口气,道:"你话说得虽好,但是我却不信,除非......!"暗中忖道:"此人要上钩了!"
  得意夫人急忙道:"除非怎样?"心中忖道:"她若要我先放了她,就显见得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只是故意玩个花样,要我上钩,哼哼!我是数十年的老滑头了,难道还会上你的当么?"
  但梅吟雪只是徐徐地道:"除非你能发一个很重很重的誓,我才信得过你!"
  得意夫人大喜忖道:"到底是个没见识的丫头,老娘平生发誓,不知发过多少次了,简直有如吃白菜一般,还怕什么!"
  当下故意迟疑了半晌,才叹口气道:"我平生说话,说过就算,从来没有发过誓赌过咒,但是......唉!这次就依你。"
  梅吟雪暗中大骂:"放屁,你若没发过誓,太阳就要从西边出了!"面上却作出十分相信的样子。
  只见得意夫人果然跪了下去,发誓道:"我若失言了,就叫......就叫树枝将我戳死,蚂蚁将我尸首吃掉。"
  梅吟雪冷笑暗忖道:"好一个牙疼咒。"
  要知这两人俱是千灵百巧、心计极深的女子,面上虽然都是一本正经,肚里却都在弄鬼,你要骗我,我要骗你,也不知谁能将谁骗倒。
  两人目光对望了一眼,梅吟雪长叹道:"你既然发下这样的重誓,我就告诉你,这个岛虽然荒凉,但将来有船只通过,那时你就可回到中原,绝不会老死在这荒岛上了......"
  得意夫人大怒道:"你要说的,就是这句话么?梅吟雪微微一笑,道:"但是你已变成这种模样,回到中原后,武林中人还会称你'得意夫人'么,只怕要唤你作'夜叉夫人'了!"
  得意夫人大骂道:"你再说一句,我就将你脸上的皮撕下来。"
  梅吟雪故意长叹道:"你不要我说了么?唉......可惜......我只得不说了!"
  得意夫人怔了一怔,展颜笑道:"好妹子,快说出来,你这样漂亮的面孔,姐姐我连摸都舍不得摸的,怎么会撕下来!"
  梅吟雪暗中大骂,口中笑道:"好姐姐,我渴死了,要喝水。"
  得意夫人暗中骂得更凶,口中却也笑道:"好妹子,姐姐来替你拿!"一路驾不绝口,为梅吟雪拿来了一钵清水,两人口里姐姐妹妹,叫得越来越是亲热,暗中却将对方祖宗八代都骂了出来。
  梅吟雪喝了水,道:"好姐姐,你猜我多少岁了?"
  得意夫人道:"这个......十六七岁吧。"她为了要讨梅吟雪的欢心,故意又少说了几岁。
  梅吟雪笑道:"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就是梅吟雪。"
  得意夫人失声道:"呀,原来你就是孔雀妃子。"暗中骂道:"难怪这小狐狸这般狡猾,原来她竟是梅吟雪!"要知梅吟雪成名甚早,是以得意夫人自然也知道她的名字。
  梅吟雪道:"我出道江湖,已有二十年了,如今算来,已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她自己另有打算,是以又多说了几岁。
  得意夫人呆了一呆,目光凝注了半晌,徐徐道:"看不出来......看不出来......"
  心念一动,突地大声道:"你难道学会了驻颜延年的内功?"
  梅吟雪笑道:"我若不会那种内功,如今还会是这个样子么?"
  得意夫人大喜道:"好妹子,快教给我,我想了好多年了!"
  要知她虽是徐娘风姿,看来并没有她真实年纪那般苍老,其实只不过是平日摄生有道,保养得好,日日蛋清洗脸,珍珠粉冲茶,却不会那种武林中最秘密神奇的内功。爱美本为女子天性,何况她这种女子,更何况她如今已变成这般模样。
  梅吟雪道:"像姐姐你这样的天资,这样的武功根基,只要勤练这种内功一两年,不但立刻就会还你本来颜色,而且还可永驻青春。"
  得意夫人更是听得意动神驰,连声道:"好妹子,快说,快说......"
  梅吟雪道:"我说出来,你一定放我。"
  得意夫人暗忖道:"我这独门点穴,无人能解,何况这荒岛上根本无人,我即使解开她的山藤,她周身无力,连只鸡都拿不动了,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不如落得大方些,让她好放心地将秘诀告诉我。"
  她却不知道梅吟雪被龙布诗以那般厉害的手法,废去了全身动力,还能自己恢复过来,何况她此刻只不过是闭住了梅吟雪的气血,当下自以为得计,含笑道:"好妹子,你若不信,姐姐先解开你身上的束缚,让你可以舒服些。"
  梅吟雪笑道:"姐姐,你真好。"
  得意夫人暗骂道:"小狐狸,过一阵你就要骂我了。"面上满堆笑容,解开了梅吟雪身上的缚带,只留下两道山藤,缚在梅吟雪足上。
  梅吟雪又笑着谢了,道:"姐姐,你好生听着。"竟真的将那驻颜内功的诀要,缓缓的诵了出来,而且字字都不虚假,只因她知道她的对手不是等闲之辈,若是假的,决骗不到她。
  得意夫人全心全意,凝神聆听,一面心中参详,一面忖道:"果然不是假的。"
  只是那秘诀内容精奥,字句艰深,得意夫人思索研究了许久,含笑叹着气道:"好妹子,这秘诀太深奥了,一时我还弄不懂,你素性好人做到底,把练功的方法也教给我吧。"
  梅吟雪笑道:"这秘诀我早年就已得到,但直到许多年后,我被人关在一个棺材里,什么事也不想,苦苦研究了半年,才算弄通,但一通之后,就很容易,你看,三花聚顶,五气朝元,这些内功的入门之术,你自然是知道的。"
  得意夫人仿佛等不及似的,立刻盘坐了起来,道:"还有呢?"
  梅吟雪道:"先将真气运行一周,然后聚至丹田......"
  得意夫人果然照着做了一遍。
  梅吟雪道:"内功本是修练内五行之术,如今要将它练到面目之外,就要......"
  她一连串说了许多练功的方法,当真字字句句俱非凡响。
  得意夫人还怕她陷害自己,暗中又研究许久,看来看去,那其中实在没有蹊跷,便照着做了。
  过了许久,梅吟雪道:"此刻你是否觉得清气已渐渐升上颜面?"
  得意夫人点了点头,梅吟雪道:"那么你已将真气运到大阴太阳里经肝胆脉下了,等到你真气由厥阴肝经下降到肝经下血海,然后经心经直下重楼,再由足厥阴经回到鸠尾下一寸的返魂穴时,你就可以完全确定我说的没有错了,你就该放了我了。"
  得意夫人暗中骂道:"放你去死。"
  她一心一意地运气行功,口里虽没有说话,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梅吟雪凝目而望,又过了许久,突地见她面色大变,额上渐渐沁出了汗珠,浑身突地颤抖起来,颤声道:"你......你好!"
  原来她真气一下,便突地岔往别处,双腿立刻变成木石般毫无知觉。
  梅吟雪倏然放声大笑起来,立刻挣开了脚上的山藤,退后一丈多远,嘻嘻笑道:"你现在舒服了么?"
  得意夫人怒骂道:"你......你敢骗我!傅吟雪大笑道:"我不骗你骗谁,老实告诉你,这行功之法本是我自己上过当的,我已为它吃了一年多的苦,否则又怎能骗得到你。"
  得意夫人满怀愤恨,紧握双掌,突地发觉自己下半身虽已但木,但双掌却仍可使力,心念一转,长叹道:"我既然已被你骗到了,只能怪我自己,我绝不怪你,只要你不杀我,我也不希望你告诉我复原的方法,快过来,让我为你解开穴道。"
  梅吟雪道:"谢谢你。"向前走了一步,得意夫人方自大喜。
  她却已停住脚步,摇头道:"不行,不行,我现在全身还没有力气,若是走得近了,你就要一掌将我打死了。"
  得意夫人柔声道:"事已至此,我为什么还要害你,妹子,你放心好了。"
  梅吟雪哈哈笑道:"好姐姐,我却有些不放心,怎么办呢?只好等到我自己打通气血的时候,那时你若还没有饿死,我一定走到你身边,好好照顾你,比你对我还要再好十倍。"
  得意夫人面上所有的温柔笑容,在刹那间一扫而空,放声大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小贱人,我救了你的命,你忘了么?"
  梅吟雪道:"没有忘,我也绝不杀死你。"隔着得意夫人两丈开外,远远绕了开去,得意夫人双手抓着地上的泥土,将世上狠毒的话全都骂了出来,怎奈梅吟雪不闻不问,将她完全当作疯狗一般。
  但是梅吟雪转过了浓林,神色立刻紧张起来,她知道得意夫人双腿的僵木,三五日中便可恢复,只因为这是她亲身的经历。而她自己的气血何时能够解开,她却全然没有把握。
  到了岛那边另一道树林,她四下量度一下地势,使在树林中,布下了许多埋伏,她涉水到船上,取来了一些工具,砍了数十根本棍,插在深可及膝的荒草里。
  三天之中,她甚至不敢休息,累得筋疲力竭,方自罢手,但是她这三天中的辛劳,却未曾白费......第十九章荒林女神
  得意夫人眼看梅吟雪身形消失,空白怒骂半晌,她心里的恨意愤怒,便化做了忧虑焦急,以手代足,一寸一寸地挣扎着爬进了树林。三天里她有时忍不住又放声怒骂,有时却不禁大声哀告,但无论她骂尽粗语,抑或是说尽好话,都得不到一丝回音。
  她再也想不到第五日黄昏,她闭塞的真气竟然畅通,大喜之下,略微养了养神,便四下寻找梅吟雪,她发誓要找到梅吟雪,将满心怨毒宣泄。
  漫天夕阳中,她寻找了梅吟雪存身的树林外,山岩边,一脚方自踏入草丛,只听"蹦"的一响,便有十数条树枝自木叶中弹起,十余块尖石,随着树枝暴射而出,乱雨般落将下来,风声锐厉,力量甚强。
  得意夫人一惊之下,闪身避过。哪知她身形未定,突地又有十数块尖石,自地上弹起!她惊呼一声,身形闪电般退出林外,肩头却已被石块扫中,辛辣生疼,放声大骂道:"姓梅的贱人,你敢出来么?"
  她惊魂未定,在林外骂了一阵,却终是不敢再进树林。
  只听林中一阵冷笑,梅吟雪竞从长有尺余的荒草梢头漫步而来,衣袂飘风,长草也不住飞舞,她俏生生立在草上,有如凌波仙子一般。草上飞行,本已是绝顶轻功,但普通人也只能提着一口真气,自草上飞行掠过,似这般能在草上从容漫步的轻功,得意夫人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刹那间她满心愤恨,又变作了惊怒,惶声道:"你......你......谁替你解开的穴道?"
  梅吟雪笑道:"你可知道我一身功力,被龙布诗毁去之后,还能自行恢复,何况这次仅是被你点了穴道。"
  她不但能在草上从容漫步,竟还能吐气开声,得意夫人更是大惊,她再也未曾想到,那草丛中早埋有数根十分坚固的木桩。
  梅吟雪微笑又道,"我已在树林中布置好一个极阴凉处,你既然来了,便请进来歇息一阵如何?"
  她内力未复,身子娇弱无力,虽然立在木桩上,也不禁摇摇欲坠。
  得意夫人见了,越发以为她轻功妙到毫巅,哪里还敢进去,只是心里还有些怀疑,她内力既已恢复,为何说话这般有气无力。
  梅吟雪秋波一转,更是有气无力微微地笑道:"我内力还未十分恢复,连说话竟也没有力气,你若要和我谈天,就请进来坐坐,我这树林里也没有什么厉害的埋伏,绝对伤不到你的。"
  得意夫人呆了半晌,梅吟雪越是请她进去,她越是不敢进去,暗忖道:"原来她说话装得有气无力,也是故意来骗我的。"
  梅吟雪道:"请,请......"
  得意夫人突地大笑道:"你这些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我才不上你的当哩!"得意地大笑数声,转身飞掠而去!
  梅吟雪望着她身影消失,不禁反手一抹额头上的汗珠,暗暗一声:"侥幸!"她只是用了一手诸葛孔明的空城之计,便轻轻将得意夫人骗过。
  这件事的经过,得意夫人叙说得白然没有如此周到。
  她最后说道:"那日我回来之后,生怕贱人会偷偷来暗算于我,便在树上搭上了间木屋,又在四周布满了许多埋伏,哼哼!她虽然像狐狸般狡猾,老娘又何尝会输给她,老娘不敢去到那树林中去,她又何尝敢到这边来。"
  南宫平听到梅吟雪无恙,不禁松了口气,忖道:"原来她这些陷阱埋伏,都是为悔吟雪做的,如此说来,我的轻功岂非已和梅吟雪一样了,是以才会落入陷阱之中。"
  他却不知道他的轻功如今比梅吟雪强过几分,只因得意夫人将梅吟雪轻功估量过高,而南宫平又在体力不济的情况中。
  得意夫人恨声道:"可恨的只是,那贱人竟占着了那艘破船,而且整日'叮叮咚咚'的修补,我只怕她船修好了,便可脱困而去,而我只有终老在这天杀的荒岛上,可是......如今我有了你,便不怕她走了......""啪"地一拍南宫平肩头,放声狂笑起来。
  南宫平心头一懔,厉声道:"你这话是何用意?"
  得意夫人道:"她那般多情的女子,既与你结成夫妻,怎舍得留下你这样英俊的少年,在这无人的荒岛上陪我?"
  南宫平大怒道:"你是否要以我要挟于她?"
  得意夫人笑道:"你倒聪明得很。"一把抱起南宫平,自林后掠去。
  穿过这浓密的树林,便是一片黑岩。林中阴阴郁郁,虫鸟啁啾,到这里眼界突然一开,但见清风白雪,海涛之声,随风而来。
  南宫平放眼望去,只见黑岩那边,又是一片丛林,他知道那丛林之内,便住着他朝思暮想的梅吟雪,一时间心房不觉"怦怦"跳动,方待出口呼唤,哪知得意夫人却又轻轻点了他的哑穴,道:"安静些!"
  她将南宫平藏在一方岩石后,方自大步走到林边的黑石上,高声唤道:"梅吟雪......姓梅的,你快出来!"
  呼声尖锐,惊逃了林中几只夜鸟,带着一种谴责意味的扑翅飞翔声,一飞冲天!
  接着,林中响起一声长笑,梅吟雪手里拈着一条树枝,缓步而出,她身上穿着一件船帆制成的长袍,虽简陋,却清洁,像是荒林女神般,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淡淡笑道:"你又来了么?请进请进!"
  得意夫人咯咯笑道:"好妹子,许久不见,你出落得更漂亮了"梅吟雪笑道:"我昨天逮了几只野兔,也美味得很,你可要去我那里吃一点?"
  她两人言来语去,面上都带着温柔的笑容,话更说得亲热,但彼此心里,却恨不得一口将对方吞到肚子里去。
  南宫平一听到梅吟雪的语声,心头更是悲喜交集,不能自己,只恨自己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一时间心胸都已仿佛裂开。
  梅吟雪秋波一转,笑道:"你今日这么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得意夫人道:"不错,我听说你船快修好了,是以心里高兴得很。"
  梅吟雪"咯咯"笑道:"呀,你真好,只可惜我一人乘船走了,你岂非更是寂寞,而且......等你死的时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说不定真会被妈蚁吃了,唉!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难受得很。"
  得意夫人心中大驾道:"死贱人?口中却轻笑道:"呀,妹子,你真是关心我,但是姐姐我绝对不会没有人收尸的。"
  梅吟雪"嘻嘻"笑道:"我本想留在这里替你收尸,但你老是不死,我也等不及了,只好先走......"
  得意夫人道:"好妹子,我知道你是说着玩的,你不会走的,你要将船留给我,让姐姐我一个人走,你说是么?"
  梅吟雪忍住笑道:"是极是极,真亏你怎么想得出来的。"
  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她越想越觉好笑,直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几乎流了下来。
  得意夫人大笑着道:"这想法妙吧?好妹子,告诉你,这法子也不是姐姐我想出来的,而是我那里今天来的一个客人告诉我的。"
  梅吟雪笑道:"哦?真的?你那位客人,必定也聪明得很,他是谁呀?得意夫人冷冷道:"南宫平!"
  梅吟雪身子一震,笑声立顿,失声惊呼道:"南宫平?他来了?"
  得意夫人缓缓抬起手来,理了理披肩的长发,悠然说道:"不错,他来了,你可要见见他么?他一心一意都在想着你哩。"
  她动作和神态,仍有如昔日那般冶荡妖媚,只是她却忘了,她早已失去了昔日的颜色,一个夜叉般丑陋的女子,却偏偏要做出妖姬般的媚态,那样子当真是恶形恶状,令人见了,几乎连隔夜饭都要吐将出来。
  梅吟雪心胸间一阵阵情感激动,但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得意夫人呆了一呆,大声道:"怎么!你难道不想见他?"
  梅吟雪心念数转,缓缓道:"我为什么不想见他?"
  得意夫人"咯咯"一笑,道:"这就是了,我早就知道你必定是想着要见他的。"
  梅吟雪突又缓缓道:"我为什么想着要见他,我心里早已将他当作死了,这种薄情男子,我见不见他,都是一样!"
  这次便轮到得意夫人身子一震,笑声立顿,变色道:"你难道忘了你们两人的山盟海誓?你难道忘了你们已结为夫妻?你曾经告诉我,你始终对他一往情深,难道那些都是假话?"
  梅吟雪冷冷道:"不错,我是曾经对他一往情深,但现在却已恨透了他,在那'诸神岛'上,我求他张开眼来看我一眼,他都不肯,此刻我为什么定要见他,你说我为什么定要见他!"
  她越说声调越高,心头似乎有满腔激愤!
  得意夫人脸色大变,惶声道:"那时他必定有许多苦衷,是以才不愿见你,但他的的确确是个温柔多情的男子,而且的的确确对你一往情深,你千万不能对不起他!"
  她本来以为必定能以南宫平来要挟梅吟雪,使得梅吟雪听命于她,她满怀得意和希望而来,哪知梅吟雪却早已不将南宫平放在心上。
  于是她希望变为失望,得意变为惶恐,竟口口声声,为南官平辩护起来。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你既然认为他是温柔多情的男子,就叫他陪着你好了,哼哼!有这样一个温柔多情的男子在荒岛上陪着你,我也好放心走了。"话未说完,便已转过身子。
  得意夫人更是惶急,大喝道:"且慢!"
  梅吟雪头也不回,冷冷道:"我将丈夫都让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事?你还有什么话说?"
  得意夫人愁眉苦脸,再也没有半分得意的样子,愕声道。
  "我又老又丑,已是老太婆了,怎么配得过他,但你两人却是男才女貌,天成佳偶......"
  梅吟雪冷冷道:"这便是你要说的话么?"
  得意夫人大声道:"且慢,人家苦苦寻找于你,你无论如何也要看他一次。"
  梅吟雪顿住脚步,道:"看不看他,都是一样,再看一次也无妨。"
  得惫夫人道:"你且稍等一会,我立刻将他带来。"如飞向后掠去,她想等梅吟雪苦苦哀求之后,再将南宫平带来,哪知此刻竟变为她要苦苦哀求梅吟雪,这岂非可怜可笑!
  南宫平听着她两人的对话之声,心中忽悲忽喜,忽而失望,忽而愤慨。
  他暗中忖道:"连得意夫人这样的女子都知道我心有苦衷,而吟雪她竟然丝毫不了解我。"心头一阵热血上浦,忽又转念忖道:"她心计极深,莫非这只是她早已看破得意夫人的用意,是以欲擒故纵,先发制人......"
  他心中正自猜疑不定,得意夫人便已如飞掠来,俯下身子,为南宫平整了整身上的麻衣,理了理头上的乱发,口中却厉声道:"出去之后,赶快苦苦哀求于她,势必要打动她的心,求她原谅你,知道么,否则......哼哼!你心里清楚得很,老娘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南宫平咬紧牙矢,一言不发,得意夫人一把抱起了他,转出石外。南宫平凝目望处,只见一条俏生生的人影,背向这边,站在密林浓阴中,刹那之间,心头如被巨石一撞,冲口道:"吟雪,我......"
  梅吟雪身子仿佛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仍未回过头来!
  得意夫人强笑道:"好妹子,你看,姐姐这不是将你的人儿带来了么?你看他为了想你,已憔悴成这副样子,连我看了都难受得很。"
  梅吟雪过了许久,方自缓缓转过身来,面上仍是一片冷漠的神色。
  得意夫人道:"你看,你看,你们小两口子,经过了那么多的变故,现在终于重又相见了,呀!这真的是可喜可贺之事,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她口里连声说着太高兴了,面上却是愁眉苦脸,目光中更满含怨毒怀恨之怠,哪有半点高兴的样于。
  南宫平见到梅吟雪竟对自己如此冷漠,心里的千言万语,方待说出,便已一起哽住在喉间,化做了一块千钩巨石,重重地压了下去,压在心头。
  得意夫人目光一转,扯了扯南宫平的衣袖,道:"你说话呀!见了她,你难道不高兴么,有"话尽管说出来好了,难道还害臊么?"梅吟雪突地面色一变,厉声道:"他还有什么话好说,我不见他之面还罢了,一见他之面,不由我恨满心头,你快些将他带回去!"
  得意夫人大声道:"你与他真已恩义断绝?"
  梅吟雪愤然道:"你说得对极了。"
  得意夫人突地阴森森冷笑一声,道:"既是如此,我便要以五阴手法,点残他的奇经八脉,让他受尽痛苦折磨之后,口喷黑血而死,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心痛不心痛?"果然抬手向南宫平残穴点去,眼角却愉愉膘着梅吟雪,只望她出手相救。
  梅吟雪冷笑道:"请便,只希望你就在此地动手,也让我看看他受罪时的样子,同时你便可以知道我心痛不心痛了。"
  得意夫人怔了一怔,倏地顿住手掌,身子跳了起来,顿足大骂道:"好个无情无义的贱人,居然忍心谋杀亲夫,难怪江湖中人称你冷血,你的心果然比毒蛇还毒!"
  梅吟雪仰天大笑道:"承蒙过奖,多谢多谢,我若不冷血,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笑声突地一顿,自怀中取出一双小小的金铃,随手抛了过来,"叮铛"一声,落在南宫平足边,南宫平心头一震,只听她沉声道:"这便是你我成亲之日你送我的信物,如今我还给你了,从今以后,我俩再无牵连,你莫要再来纠缠于我!"
  南宫平心头有如被利刃当胸刺人,耳旁嗡然一响,喉头微微一顿。
  得意夫人怒驾道:"好个无耻的贱人,你却休起丈夫来了,千古以来,狠毒无耻的女人虽多,却无一人比得上你。"
  梅吟雪冷笑道:"真的么?我本来以为最狠毒无耻的女人是你哩。"
  得意夫人气得暴跳如雷,顿足骂道:"南宫平,你怎地!个乌龟似的不说话呀,你......你......"碎石纷飞,地上的黑岩,都被她双足跺碎。
  南宫平心头早已痛得麻木,木然道:"吟雪,我是对不起你,你这样对我,我也不怪你,你年纪还轻,还有许多寿命,只望你以后能找个正当的人,过正当的日子,不要......"
  梅吟雪道:"不劳费心,世上男人多的是......"霍然转过身去,大笑道:"我船已修好,这便要去划了!"
  狂笑声中,她如飞掠人浓林,然后,她的笑声立刻变作了悲泣,身子摇了两摇,痛哭低语:"小平,你该原谅我,我若不这样做法,必定迷不过得意夫人的毒手......"语声未了,仰首喷出一口鲜血。
  她挣扎着走了儿步,寻了个隐身之处,缓缓坐了下来,她深知得意夫人的凶残毒辣,是以伪装得对南宫平恩情断绝,好叫得意夫人失望。
  但是她这伪装,却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她使得南宫平伤心,心里更不知是多么痛苦,南宫平最后说出的话,更让她心房寸碎,直到碎心的痛苦无法忍受,便化做鲜血喷出。
  她轻轻一抹血迹,嘴角处隐隐爬上了一丝微笑,只因她自己伪装得甚是成功,得意夫人纵然奸狡,却也被她骗过。她轻轻自语道:"得意夫人,你来吧,我在林里正不知有多少埋伏在等着你呢!你以为我已要去了,你能不来么?"
  她眼前似乎已泛出一幅图画......
  得意夫人被倒吊在树上,呻吟而死,然后,她便可倒在南宫平怀里,那时,南宫平自然已知道她的苦心,那时,他们就会彼此流着眼泪,体味到自己的相思与痛苦,然后,他们便扬帆而去,然后,便是一连串幸福美满的日子,然后......
  她心神交瘁,喷出一口鲜血后,周身更宛如全已脱力,此刻眼帘一阖,便在幸福的美梦之中,昏迷了过去......
  南宫平目送着她身影消失,心头一阵激动,竟也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得意夫人连连顿足,不住怒骂,在南宫平身边走来走去,突地,她停下脚步,一掌拍开了南宫平的穴道,大声道:"无用的男人,还不快追过去,将那无耻的女人绑在树上,狠狠抽一顿鞭子......"
  南宫平坐在地上,动也不动,喃喃道:"让她走吧......让她走吧......"
  得意夫人怒骂道:"让她走吧,嘿!你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么,你在这荒岛上受苦,却让她回去和别的男人寻欢作乐,别人昔是知道她曾是你南宫平的妻子,不但你活着不能见人,死了不能见鬼,就连你师傅师兄,祖宗八代的人都被你丢光了,你对得起你的祖宗么?"
  南宫平双拳紧握,牙关紧咬,霍然站了起来。
  得意夫人只当这番话已将南宫平打动,大喜道:"去,快去!"她要南宫平先去闯开埋伏,然后她自己随之而入。
  哪知南宫平呆了半晌,突又"噗"地坐在地上,得意夫人恨得咬牙切齿,在树林边转了几转,突又回手点了南宫平穴道,道:"走!那边去!"
  南宫平已完全麻木了,她一指点来,竟也不知闪避。
  她想到树林正面,埋伏必多,是以绕过一边,再穿林而入。
  截下梅吟雪。
  她绕着树林走了半圈,只见一片黑岩,壁立而起,下面便是丛林,得意夫人微一思索,寻来两块火石,南宫平心头一懔,脱口道:"放火?得意夫人冷冷道:"不错,老娘烧光这一片树林,看她还有什么埋伏!"
  要知她之所以迟迟不敢放火,便是因为生怕自己火攻梅吟雪,梅吟雪又何尝不能火攻自己,到那时全岛若是烧成一片荒地,两人岂非便要同归于尽。
  但此刻她心中却已再无顾虑,当下寻来一些枯枝散叶,燃了起来,自山壁之上,抛了下去。
  风急林燥,火势瞬即燃起,一股浓烟,冲天而上。
  得意夫人哈哈笑道:"看你这次还有什么法子,除非......"
  南宫平冷冷截口道:"她纵然本待多留半日,你放火一烧山林,她也要乘船走了,等到火势熄灭,你纵然进去,却已迟了。"
  得意夫人心头一震,呆了半晌,突地放声狂笑道:"好好,大家一起死了,岂非干净......"左掌闪电般拍开了南宫平穴道,右掌急伸,将南宫平推下山岩,狂笑道:"冲呀!冲进去!......"
  南宫平身形直冲而出,眼见便要落人烈火之中,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手掌突地挽住了一块突出的山石,运气腾身,双足向后急扫,只听"砰"地一声,有如木石猛击,他右足已扫在得意夫人足跟腔骨之上。
  得意夫人的狂笑未绝,放声惊呼一声,笔直滚下了山岩。
  呼声尖锐、凄厉,历久不绝。
  南宫平伸手一抹头上冷汗,凝目向下望去,只见得意夫人满身火星,自烈焰中一跃而起,发了狂似的向火势犹未燃起之处奔去。
  哪知她方自狂奔十余丈远近,突又惊呼一声,扑面跌倒,接着,她身子便被一条巨藤倒悬而起,刹那之间,但见密叶之中箭如飞蝗,暴射而出,数十根树枝削成的木箭,竟有一半射在她身上。
  南宫平瞑目暗叹一声,呆呆地怔了半晌,飞身朝来路奔回,放声大呼道:"吟雪,梅吟雪,她已中了你的埋伏,你看得见么?"
  他心中犹存希望,梅吟雪方才若是在施欲擒故纵之计,此刻听了他的呼声,便该飞身奔出,但树林中却寂无应声,他自然再也不会想到,梅吟雪此刻已是晕迷不醒,放声呼唤了一阵,心头既是失望,又是悲愤,大喝一声,冲人树林。
  他心情惶乱,竟又忘了这树林中处处俱是埋伏陷阱,入林未及一丈,他身子便已绊倒,只听"呼"地一声风声,一方巨石,白木叶中直落而下,砰然击在他后背之上,他再次喷出一口鲜血,当场晕绝过去。
  海风强劲,火势越燃越大......
  眼看不用多久时间,这无人的荒岛,就要变为一片火海,南宫平等三人,仍是晕迷不醒,而那闪耀的火焰,却有如无情的海浪,寸寸逼近,那凶猛的火舌,眼看在瞬息之间,使要将他三人吞没,他三人之间的恩怨、仇恨、情爱,在生前虽然纠结无已,但此刻却要随着他们的生命与躯体,永远埋葬于火窟之中......
  长天一碧万里,海上波涛千重,一片斜帆,现于海天边处,这片帆颜色非黄非白,竟是五色纷呈,七彩斑烂,仿佛是用无数块彩色锦缎拼凑而成,纵是航行海上多年的水手,也绝无一人见过如此奇异的风帆。
  船上画栋雕梁,锦幔珠帘,富丽堂皇,眩人眼目,船上的船夫,身上穿的俱是片锦碎缎拼成的七彩锦衣,头上短发齐肩,仔细一看,竟然全都是女子,只是人人筋骨粗壮,身手矫健之处,比起一般大汉,犹胜三分。
  一个短发健妇,叉手立在船舷边,突地放声呼道:"陆地!"
  船舱中一个华服少年立刻自深重的珠帘中探身而出,一步掠到健妇身边。放眼望处,但见远处果然出现一片陆地的影子,双眉一展,挥手道:"转舵扬帆,全速前进!"船上健妇訇然应了。久航海上的水手,骤然见着陆地,心情自是十分兴奋。
  珠帘中娇唤一声:"真的见着陆地了么?"
  两位容光照人的明眸少女,自舱中并肩行出,一人浓装艳抹,身上穿的亦是七彩弟衣,头上青丝,高高挽起,环佩叮当,在风中不绝作响,看来有如初为人妇的新娘子一般。
  另一人却是淡扫蛾眉,不施脂粉,更显窈窕。
  这两人一清一艳,装束虽不同,但眉字间却都有一股逼人的英气,只是那艳装少妇神色间喜气未消,那青衣少女目光中却含蕴着无限的幽怨与焦虑。
  华服少年回首一笑,道:"不错,前面便是陆地!"
  艳装少妇轻轻叹了口气,道:"但愿这就是那传说中的'诸神岛'就好了,也省得我这位妹子整天担心,不到几天,也不知瘦了好多。"
  华服少年道:"不但她心里着急,我......"语声未了,突见一股浓烟,自那岛上冲天而起,华服少年变色道:"岛上起火!"
  艳装少妇道:"岛上既然有火,必定也有人迹,莫非这孤岛就是那'诸冲岛'所在之他么!"
  青衫少女柳眉一扬,冷漠的面容上,突地泛起了一阵激动的红晕之色。
  华服少年扬臂喝道:"快,快,荒岛之上,火势蔓延极快,咱们定要在火势展开之前赶去,否则......否则......"
  他心中似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但望了青衫少女一眼,便忍住没有说出口来。
  大船顺风而驶,片刻间便驶到岸边,船未靠岸,华服少年、艳装少妇、育衫少女身子便已齐地一跃,有如三只凌波海燕般掠上了荒岛。
  青衫少女神情最是焦急,脚尖一点岩石,便沿着火林飞掠而去。
  华服少年、艳装少妇身形一展,跃上了一道危岩,放声大呼道:"岛上可有人么?"余音袅袅,消失在烈火燃烧的"哗剥"声中,但岛上却一无回应。
  艳装少妇双眉一皱,道:"岛上若是有人,怎地无人回应,看来......"
  语声未了,华服少年突地大喝一声:"你看,那边是什么?艳装少妇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漫天火焰中,荒林里竟似有一条凌空摇曳的人影。两人对望一眼,华服少年蓦然脱下了长杉,包在头上,艳装少妇变色道:"危险,你......"
  华服少年轻轻拍了拍手掌,微笑道:"我一生有哪次怕过危险,天下又有什么危险能伤得到我!"
  他虽是微笑而言,但语气中却充满了豪气和自信。
  艳装少妇轻轻一叹,道:"去吧,小心些......"
  华服少年反腕自腰间撤了一柄软杆银枪,震腕一抖,挽起了一片银芒、朵朵枪花,他矫健的身形使已乘势跃下岩石。
  投入火林!""但见一团银光,自火焰中穿林而入,艳装少妇满面关怀,凝注着他的身形。
  华服少年扫目望处,只见一株巨树之上,竟然倒系着一个奇丑的妇人,身上鲜血淋漓,乱发长长佳了下来,发上已沾着几点火星,他若是迟来一步,这妇人便要被火烧成焦木。
  他不暇思索,脚尖一点,刺断了悬人的粗藤,引臂接过了这妇人的身子,再次以银芒护体,飞身而出,"嗖"地窜上岩石。
  艳装少妇双掌倏然拍出,为他拍灭身上几点火星,长长松了口气,道:"没有烧着你么?"=。
  华服少年哈哈大笑道:"就凭这样的火势,也能烧得着我?艳装少妇展颜娇笑道:"你瞧你,总是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几时真该让你吃些亏才好!"语气虽似娇咳,其实却充满了爱悦,秋波一转,又道:"这女人是谁?怎么生得这副样子!"
  华服少年道:"不管此人是谁,岛上既然有人,就不会只有她一个,否则她难道是自己将自己吊在树枝上的么?"
  艳装少妇道:"能问问她就好了,不知她已经死了没有?"
  华服少年审视半晌,道:"虽然未死,也差不多了......"
  语犹未了,突听那青衫少女的呼声遥遥传来,呼道:"在这里,南宫平,他......他真的在这里!"
  华服少年、艳装少妇身子同时一震,大喜道:"她果然找着他了!"
  说话之间,两人已如飞向呼声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奔行了数十丈,只见那青衫少女怀里抱着一人,坐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面上又有喜色,又有泪珠,惶声呼道:"快来,他受了伤!"
  华服少年、艳装少妇又是一惊,齐地脱口道:"伤得重么?"
  青衫少女道:"伤得很重,幸好只是外伤,我已喂了他几粒丹药......"
  华服少年道:"我来替他疗伤!"放下那长发丑妇--得意夫人的身子,两掌按住了南宫平的前胸,以内功来助南宫平活血通脉,发散药力。
  艳装少妇掏出一块罗中,擦了擦那青衫少女面上的泪珠,叹着气道:"傻妹子,人都寻到了,还哭什么?"
  青衫少女道:"我......我不哭,我太......太高兴了!"
  说是不哭,眼泪还是一粒粒地往下直落。
  过了盏茶时分,那华服少年头上已是满头大汗,但南宫平却已悠然醒来,目光一转,望着面前的三张面孔,刹那之间,他只觉一阵强烈的悲哀与惊喜一起涌上了心头,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青衫少女秋波一触南宫平的目光,身子便不禁为之颤抖起来,垂下了头,轻轻放开了紧抱着南宫平的手掌,晶莹的眼波中泛出了喜悦与娇羞。
  南宫平缓缓抬起手来,覆在华服少年的手掌上,惨然笑道:"狄兄,一别经年,小弟今日能重见兄台,似已仿佛隔世了。"
  华服少年仰面笑道:"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杀得死你我兄弟,我与你离别之时,便已算定了你我必有重逢之日。"
  华服少年仰面而笑,只因他不愿被人见到他目中的泪光。
  屡经巨变,故人终又重逢,就凭这一份重逢的感慨与喜悦,已足以令铁石男儿泛出泪珠。
  一时之间,南宫平百感交急,唏嘘不已,也不知该说什么?
  艳装少妇目光一扫瞥见青衫少女面上已露出了幽怨和失望的神色,她眼波转处,突地冷笑道:"南宫平,叶姑娘辛辛苦苦,千山万水地寻找于你,救了你的性命,你难道没有看到她么?"
  南宫平怔了一怔,目光转向青衫少女,讷讷道:"叶姑娘,在下......在下......"
  青衫少女强颜一笑,幽幽道:"你伤势未好,还是不要多说话的好!"
  南宫平心情一阵激动,长长叹息道:"叶姑娘,在下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于你!"
  华服少年大笑道:"你们这种交情,还说什么报答的话,来来来,南宫兄,待小弟为你引见一人。"
  南宫平望了那艳装少妇一眼,讷讷道:"这位......这位......"
  华服少年纵声笑道:"这位新娘子,就是你的弟妇,小弟的妻子......"
  南宫平又自一怔,大喜道:"狄兄,小弟真没有想到狄兄已成亲了,当真是可喜可贺。"
  原来这华服少年便是狄扬,青衫少女却是叶曼青。
  只听狄扬大笑道:"小弟别的虽比不上你,但结婚却比你快了一步,你若不甘后人,也该快快成亲才是。"有意无意间,望了叶曼青一眼,回转目光,却见到南宫平脸色竟突地变得十分悲哀沉重,诧声道:"今日你我重逢,原该高兴才是,怎地......"
  南宫平惨然一笑,道:"今生今世,小弟再也不敢结婚了。"
  狄扬呆了一呆,瞬即大笑道:"大丈夫死且不怕,还怕成亲么?"
  南宫平缓缓叹道:"只因小弟已经......已经早已成过亲了!"
  叶曼青身子一震,狄扬、艳装少妇对望一眼,面色大变,过了半晌,狄扬方臼强笑道:"嗅......噢......恭喜南宫兄,大嫂在哪里,怎地......"
  南宫平缓缓道:"她么......她......"突觉满腔悲愤,不可抑止,放声狂笑道:"她已掷还了我给她的盟定之物,她已对找恨入切骨,她从此不愿见我,我也从此不愿再见她了!"
  且说梅吟雪晕迷之间,只觉全身奇热难挡,霍然张开眼,但见四下林木几乎已变为一片火海!
  她大惊之下翻身跃起,咬牙骂着自己:"梅吟雪呀梅吟雪,你怎会晕了,南宫平若是受到一丝伤害,你还能活在世上么?"
  她心头又急又痛,反来复去,到处都是南宫平的影子。
  她一切都能牺牲,一切都能忍受,只要能永远伴着南宫平,她就是自己断去双手双足,她脸上还会有幸福的微笑。
  她一心思念着南宫平的安危,飞奔绕出了火林,方待放声呼唤,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她目光一动,突然发觉远处一块高高的岩石上,竟有许多人影,而她正痛切关心着的南宫平,此刻正安然躺在另一个女子的怀抱里。
  她认得这女子便是叶曼青,刹那之间她只觉心上一阵剧痛,骤然缩回身子,隐藏了自己。
  南宫平与狄扬的对话,她字字句句都听在耳里,听到最后两句:"...她从此不愿见我,我也从此不愿再见她了!"她只觉喉头一甜,心如刀割,暗问苍天:"苍天呀苍天,我究竟犯了什么过错,要让我受到如此报应,忍受这些痛苦?"
  只见南宫平狂笑不绝,狄扬等三人一起愕在当地。艳装少妇又冷冷道:"那女子既然对你如此无情,你还苦苦思念于她作甚?"
  南宫平笑声突顿,垂首道:"我再也不会思念她了......"
  艳装少妇大笑道:"你若不思念于她,就该对我这叶家妹子亲热一些,你可要知道,她为你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
  南宫平长叹一声,哺喃道:"我知道......我怎会不知道......"
  狄扬笑道:"你知道就好,回到中原后,你却不可再辜负她了。"
  南宫平唯有垂首叹息,默然无语。
  听到这里,梅吟雪更是柔肠寸断,欲哭无泪,放眼望处,只见南宫平与叶曼青互相依偎,相对无语,当真是一对璧人,而自己却是满身褴楼,渐已憔悴,她如此受苦,为的全都是南宫平,但世上又有几人知道。
  她目中不禁流下数行清泪,暗自忖道:"我在世上已有'冷血'之名,我做的事,再也不会得到别人谅解,甚至他......他如今都说出这样的话来,而叶曼青却和他正是门当户对,俱是名门子弟,他俩人若是结成夫妇,武林中人定必甚是羡慕喜悦,而我呢......我又何苦插在他俩人之间,做他们的绊脚石呢?"
  要知她对南宫平的痴情已到了极处,什么事都只知为南宫平着想,浑忘了自己,她心里只知要南宫平幸福,宁可自己孤独地忍受痛苦。
  一念至此,她咬了咬牙,俏然转身,暗中默祷:"小平,但愿你......能......幸......福......"泪流满面,飞身而退。
  她飞身掠入一处洞窟,洞窟中有几件简陋的木制桌椅,几件粗糙的木钵,还有些自船上取下的零星之物,日用器具。
  就在这里,她曾经度过一连串凄苦寂寞的岁月,但是她却没有一刻忘记南宫平。
  就在这里,她不知流过多少眼泪,但那时她心中还有希望,而此刻她却已完全绝望了。
  外面火势更大,她没有停留,便向洞窟深处奔去,只因离岛的一切需要,她都早已准备好了,穿过一条阴森黝黯的山隙,外面是一处山口,四面高岩,中间一片浅滩,浅滩上平铺着数十根光滑的树木,那艘海船,便架在这片树木之上。
  这便是她费了千辛万苦修船的地方,为了修船,她莹玉般的手掌已不知生出了多少厚茧。
  她飞身撤去了船身两旁的支架,然后扯开捆着树木的枯藤。
  那数十根的树木,就一直往下滚动了起来,只听一阵隆隆之声,船身随着滚动的树木,落入海中,浮了起来。
  梅吟雪一跃上船,扬起布帆,她孤独的来,此刻又孤独的去了,来时她没有带来什么,去时却带去了满心悲楚,满腹辛酸,满腔痛泪......
  此时南宫平已能站起身来,但终是还要狄扬搀扶着他的手臂。
  他也已知道那艳装少妇便是"幽灵群丐"中"穷魂"依风之妹,"艳魄"依露。
  原来那日"艳魄"依露将狄扬连夜带回关外的"狱下之狱",狄扬毒势虽重,但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依露终于将他救活,狄扬感激她的真心和恩情,便在"狱下之狱"里,和她结成了连理。
  但狄扬侠骨热肠,却不愿久居关外,更思念着关内的朋友,而依露久居关外,也想看一看江南的旖旎风光、风流文采。
  于是两人连袂入关,却在太湖之滨,遇见了满怀幽怨、临风独位的叶曼青。
  狄扬本与叶曼青有旧,他为人最是热情,见到叶曼青伤心,便一心想寻着南宫平。哪知此刻江湖风传,南宫平已扬帆出海,所要去的地方,竟是武林中最神秘之处"诸神殿"!
  他三人再三商议,决定要买舟出海。"幽灵群丐"名虽为丐,却甚是富豪,"穷魂"依风心爱幼妹,添妆之资,自然极多,他三人俱是热血少年,说做就做,当下便买了艘豪华的海船,"艳魄"依露更是少年心情,竟在海船上缀了她自己的标帜。
  但海上经年,一无所获,他三人又是失望,又是焦急,哪知那一股浓烟,却为他们指出了南宫平的讯息。
  他们三言两语,简略地将一切经过俱都告诉了南宫平,只是狄扬不愿触及南宫平的伤心之处,是以没有问起南宫平这年来的奇遇。/他只是扶起南宫平,笑着道:"此岛已不可久留,海上生活也早已使我厌倦,还是快些上船,回家去吧!"
  语声未了,只听身后一声呻吟,依露笑道:"你们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呢!'幽灵群丐'虽然又穷又丑,倒真还没有比得上这女子的。"
  南宫平心头一震,回首望去,道:"她......她竟然还没有死......"
  狄扬见到南宫平居然微微变色,心下大是诧异,脱口问道:"此人是谁?是敌是友?"
  南宫平恨声道:"她害我三次,又救我一命,只是......只是我宁愿一死,也不愿被她救活。"
  依露皱眉道:"她到底是谁?"
  南宫平道:"得意夫人!"
  狄扬、叶曼青齐地一怔!"艳魄"依露久居关外,却未曾听起过"得意夫人"的名字,忍不住笑道:"我看她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得意'之处,更没有半分像是'夫人'的样子,为什么竟然会叫做'得意夫人'呢?"
  狄扬也不回答,只管叹气道:"幸好她已死了九成,实已回天乏术,否则......唉,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将她救活。"
  要知见死不救,本是侠义道中之忌,但救了恶人,却岂非等于害了善人,是以他见到得意夫人实已无救,心里倒不觉有些放心。
  哪知他话声方了,得意夫人竟已缓缓张开眼来,目光四下一扫,道:"南宫平,梅吟雪......梅吟雪,她在哪里?"
  南宫平咬紧牙关,闭口不语,狄扬、叶曼青齐地望了他一眼,恍然忖道:"原来梅吟雪也在岛上。"四只眼睛忍不住搜寻起来,要看梅吟雪是否真在这里。
  得意夫人得不到他们的答复,不禁黯然叹息一声,道:"我一生横行江湖,一生中不知骗倒过多少英雄豪杰、大奸巨恶。想不到今日竟被这样一个小女子骗倒,梅吟雪呀梅吟雪,我总算服了你!"
  她此刻说话已甚是吃力,但回光返照,竟一口气说到这里,方自闭起眼睛,喘了阵气。
  "艳魄"依露冷笑道:"骗人者恒骗之,你骗过别人,别人骗骗你又有何稀奇?"
  得意大人眼帘霍然一张,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老娘面前得意。"
  依露咯咯笑道:"你既不能得意,我得意得意有什么关系?"
  得意夫人怒道:"她虽然骗过了我,但我在跃下山岩那一刹那里,便已看出了她的诡计。她故意装成对南宫平冷淡无情,其实不过只是想骗过老娘,等到老娘中计被擒,她再出来与南宫平相会。"
  南宫平神色大变,狄扬皱眉道:"只怕你猜错了吧?得意夫人冷笑道:"老娘怎会猜错,她腹中有几根肠子,老娘都已摸得清清楚楚......"
  她喘了口气,立刻接道:"她明知老娘万万不会加害南宫于,是以才敢诸多张致,以她那样的脾气,她若是真的已对南宫平绝情绝义,一见南宫平之面,便会绝袂而去,绝对不肯再多说话,她若是真的对南宫平怀恨在心,一见南宫平之面,拼命也要将南宫平杀死,更不会将南宫平留在这里!"
  南宫平想到梅吟雪的生性,听了得意夫人的言语,身子不禁微微颤抖起来,流泪道:"错了......错了......"
  得意夫人道:"谁错了,谁若说我说错了,便是他根本不知道那贱人的脾气......"
  南宫平颤声道:"吟雪......我错怪了你......我错怪了你......我错怪了你......'得意夫人怔了一怔,道:"你......你......呆子,难道还不知道?"
  南宫平泪流满面,有如呆了。
  得意夫人切齿道:"我何必告诉你......让你恨死她岂非最好......"
  语声未了,突地放声狂笑起来,嘶声笑道:"梅吟雪......好妹子......你再也想不到吧,普天之下,竟只有我一人是你的知已......"
  狂笑声中,这武林中的一代妖姬,突地双眼一翻,全身抽搐,结束了她充满罪恶的一生。
  她虽死了,但是她那讥讽而得意的笑声,却仿佛仍然回荡在众人耳畔......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良久良久,叶曼青垂首道:"她是对的......对的......"
  南宫平突地大喝一声,挣脱了狄扬的手掌,嘶声道:"她一定还在这里......"脚步踉跄,竟要向火林中奔去。
  狄扬大惊,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南宫平嘶声道:"放开我,我一定要找着她......"
  依露目光一转,道:"她若还在岛上,怎地不出来见你。"
  叶曼青幽幽长叹一声,道:"她必定又遇着什么变故......·依露嘟了嘟嘴,心中暗气,忖道:"我是帮你说话,你倒帮她说起话来了,真是个呆头鹅。"要知她与梅吟雪素不相识,自然一心想帮着叶曼青和南宫平结为连理,只因叶曼青的痛苦相思,她都是亲眼看到的。
  南宫平望着满林烈焰,颤声道:"变故......变故......"树林已成了一片火海,他还是想冲进去。
  突地一个锦衣健妇飞步而来,满头汗珠,大声道:"姑爷、姑娘,出路也要被烈火封死了,再不离岛,就来不及了。"
  狄扬面色凝重,沉声道:"站在一边,不要多话。"
  那锦衣健妇应了,却仍咕嘟着道:"别人都乘船走了,姑娘你......"
  狄扬面色一变,脱口道:"谁乘船走了?你看到了什么?"
  锦衣健妇道:"方才我爬到船桅上,本想看看这岛上的光景,哪知只看到岛的那边,驶出一条大船,这岛上却全被烈火俺住......":狄扬变色截口道:"船上是什么人?你可青清楚了么?"
  锦衣健妇道:"那艘船顺风而驶,一会儿就走得远远的,连船都看不清,船上的人,怎看得清,我惦记姑娘,忍不住跑了上来。"
  狄扬、依露、叶曼青三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的暗忖道:"梅吟雪走了!"
  六道目光一起望向南宫平,只见他面如死灰,木立当地,身子摇了两摇,竞又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晕厥过去。
  狄扬拦腰抱起了他,长叹道:"走吧!"
  叶曼青望了望得意夫人的尸身,竞也将尸身抱了起来。
  依露皱眉道:"脏死了,你抱她作甚?"
  叶曼青叹道:"将她抛入海里,好歹也让她落个全尸!"
  众人谁也不愿在这荒岛上多留一刻,齐地展动身形,掠到岩边,直到他们上船之后,仍没有人愿意回头望上一限。
  海船扬帆而驶,片刻问便远离了这孤独的海岛,海岛上烈火仍炽,却也没有人再去关心它了。
  叶曼青点起三柱绵香,香烟缭绕中,她将得意夫人的尸身裹上白绩,抛入海里,暗中叹息自语:"多谢你救过南宫平一次,让我还能见着他,但愿你鬼魂能永远在海底安息。"
  水花四溅,尸体沉没,叶曼青垂首走回船舱,狄扬夫妇正在照料着南宫平的伤势。
  南宫平终于渐渐痊愈,这艘船却在海上四下搜寻,一来是希望能看到悔吟雪的船影,再来却期冀能发现龙布诗和南宫永乐的下落,这两个老人恩怨纠结一生,却只到最后,才彼此说明,苍天若教他两人死在一起,岂非作弄世人太过。
  船行一月,方自回航,南宫平已换上一身重孝,终日不言不语,别人说话,他也仿佛没有听到!
  狄扬等三人自是忧心如焚,却也无法可施,只有在暗中希望时间能冲淡他的痛苦和悲哀。
  船入近海,往来船只,便多了起来,别人见了如此奇怪的帆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但却以为这艘船有些古怪,是以谁也不敢驶近,远远看上几眼,立刻就转舵而驶。
  狄扬测量方向,估量行程,知道毋用多久,便可靠岸,心情不觉有些欢畅起来,这一日正值月圆,海上明月千里,他备好一些酒菜,摆在船头,饮酒赏月,南宫平眼睛望着月亮,口里喝着烈酒,却仍是一语不发,有如老僧人一般。
  依露忍不住轻叹一声,道:"南宫兄,我实在佩服你,三十多天来,你一言不发,若换了我,三天不说话就要疯了!"
  南宫平不望她一眼,年余的幽居,使得他学会了世上最难学的本领--沉默,只是将痛苦隐藏在沉默里,痛苦却更加深遂。
  狄扬哈哈一笑,道:"妹子,我说你倒真该学学南宫兄才是。"
  依露娇嗔道:"怎么,我说话难道说得大多了么?狄扬嘻嘻笑道:"不多不多......你睡觉的则候......你睡觉的时候,的确说话不多,但醒来的时候......"嘻嘻一笑,住口不语。
  依露自然娇嗔不依,他两人打情骂俏,为的不过只是要散一散别人的心,哪知南宫平面上再无一丝笑容。
  叶曼青看到别人夫妻的恩爱,想到自己身世的孤苦,更是满心酸楚,愁眉不展。
  狄扬见到他两人的神情,哪里还笑得出来,暗暗叹息一声,极目四望,银色的月光下,竟有一面白帆,迎面而来。
  两船迎面而驶,越来越近,那艘船非但没有退避之意,而且还仿佛是专门为了他们这艘船来的。
  狄扬心中大是惊奇,喃喃道:"这难道是艘海盗船么,否则......"
  依露展颜笑道:"我倒真希望有条海盗船来,好歹也可以热闹一阵,这些天真闷死了。"
  狄扬目注前方,片刻间那艘船已到近前,船头卓立着一条蓝衣汉子,手里展动着一条白巾,大呼:"来船上可是狄扬公子贤伉俪么?在下有事奉访,请落帆相会!"
  狄扬双眉一皱,大奇道:"我们船还未到,此人怎会知道我在船上。"
  思忖之间,依露却已扬声呼道:"不错,朋友是谁,有何见教?"
  对面船上,已落下帆来,船行立缓,船头的长衫汉子摇手道:"但请落帆,在下这就过来。"
  狄扬心念数转,挥手道:"落帆,打桨,定舵,减速!"四下哄然应了,"砰"的一声落下了船帆,船渐行渐缓,浙缓渐近。
  那长衫汉子腾身一跃,"砰"地落到船头,目光四扫,凝神盯了南宫平凡眼。
  狄扬双眉一皱,厉声道:"狄某与朋友素不相识,朋友怎会知道狄某在这船上?"
  长衫汉子微微一笑,目光霍然自南宫平身上收回,躬身道:"狄公子贤伉俪置悼泛海,武林中早已轰传,公子你这面七色锦帆还在百里之外时,岸上的武林朋友便知道公子泛海归来,在下见到这面锦帆,还会不知道狄公子贤伉俪的侠驾在这船上?"
  言语便捷,目光敏锐,竟仿佛又是"万里流香"任风萍一流人物。
  狄扬冷"哼"一声,沉声道:"朋友如此注意在下夫妻,是为什么?"
  长衫汉子微微一笑,也不回话,双掌"啪"的互击一下,那艘船上,立刻悬起了十数根竹竿,竿头钓着竹篮,隔送了过来,长衫汉子躬身笑道:"我家主人知道狄公子伉俪久泛海上,饮食难免欠缺,是以特地命在下兼程送来一些鲜肉蔬菜,为狄公子伉俪换一换口味。"
  狄扬沉声道:"你家主人是谁?"
  依露轻轻一笑,接口道:"他倒真孝顺得很。"
  长衫汉子满面笑容,第二句话他只当没有听到,笑道:"在下主人在岸边恭候两位侠驾,两位一见便知道了。"倒退几步,躬身一礼,转身掠回他自己的船上。
  狄扬朗声道:"朋友你若不说出你家主人的名姓,这礼物狄某万万不能收的。"
  长衫汉于仍是满面笑容,道,"公子一见便知,我家主人只是令我传语公子,故人无恙归来,他实在高兴得很。"
  那船上船夫身手甚是精熟,就只这几句话工夫,便已转舵驶开。
  狄扬低叱道:"追!"心念转处,突又叹道:"不追也罢。"
  依露笑道:"对了,人家孝顺的东西,你推也推不掉的,追他做什么?"
  打开那十几只竹篮,篮中果然都是些鲜肉蔬菜,依露叹了口气,道:"可惜......"突地举起篮子,将十余篮鲜肉蔬果都抛人海中。
  狄扬展颜突道:"我只当你嘴馋起来,就舍不得丢了!"
  依露笑道:"我就馋成这副样子么?我倒要你猜猜,他那主人究竟是谁?是敌是友?"
  狄扬道:"也许是敌,也许是友,说不定......"
  依露截口笑道:"说不定还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呢,是吗?"
  狄扬笑道:"说不定又是什么帮帮主的妹子看中了我,特地送些东西,来拍我的马屁。"
  依露顿足笑道:"你要死了,叶家妹子,快帮我来撕他这张油嘴。"
  这夫妻两人俱是一般生性,无论说什么严重之事,却不肯板起面孔说话,心里纵然有千百件心事,面上仍是嘻皮笑脸。
  此刻他两人面上虽仍在打情骂俏,其实心中都是惊异交集,只因这长衫汉子虽然满面笑容,但在笑容后隐藏的来意是善是恶,却实令人难测。
  他两人计议了一夜,除了静观待变,也研究不出什么计策!
  哪知第二日清晨,他两人方自立在船头,却竟然又有一片风帆迎面驶来,狄扬沉声道:"昨夜那长衫汉子,今日若再上到这艘船上,嘿嘿!他就要来得去不得了。"
  依露轻笑道:"好一个来得去不得。"
  两艘船又自驶近,狄扬不等那边说话,便已落帆、定舵,立在船头,朗声笑道:"朋友你来得倒早,请过来这边说话!"
  那边船上果然遥遥呼道:"来的可是狄扬狄公子贤优俪么?"
  狄扬仰天笑道:"除了我夫妇,海上船只,还有谁会用这七色锦帆,朋友,你岂非问得多余了。"
  风重舟轻,瞬息间两舟相近,只见对面船头,亦卓立一条长衫大汉,但却绝非昨日寒暄送礼的长衫人。
  这长衫大汉神情更是恭敬,送的礼也更见丰盛,狄扬口中不语,心中却大是奇怪,只听依露已忍不住问道:"昨日方蒙厚赠,今日又送礼来,你家的帮主,也未免太客气了些。"
  长衫大汉愕了一愕,赔笑道:"敝帮今日才得到狄大侠贤伉俪重转中原的消息,便即刻赶来了。"
  依露道:"昨日不是你们么?"
  长衫大汉摇头沉吟,依露道:"你家帮主是谁,可以说出来么?"
  长衫大汉道:"贤伉俪一到岸上,便知道了。"竟也不肯说出帮主的姓名,匆匆离船而去。
  狄扬夫妇面面相觑,心里更是奇怪,依露笑道:"这算做什么?常言道君子不受非来之物,我们虽然不是君子,但这些没有来历的东西,还是吃不得的。"照样将这礼物全部抛人海中。
  他夫妇二人,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些送礼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送来这些礼物,却又偏偏不肯说出姓名来历。
  哪知未过多久,竟又来了一艘江船,送来了许多新鲜的蔬果,送礼的人,也是身穿长衫、故作斯文的江湖豪士。送完了札,也是躬身一礼,匆匆而去,绝不肯透露一点姓名来历。
  由清晨到下午,一共来了四批送礼的人,一个比一个客气,送的礼也一个比一个丰盛,但却也没有一人肯说出自己的来历,几乎都是异口同声他说:"贤伉俪到了岸上,便知道了,小的不敢多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肯说了。
  最怪的是,这些人和狄扬夫妇俱是素不相识,而且彼此之间,也没有来往,仿佛分别代表着五个门派,要拉拢狄扬夫妇。
  依露心中又是奇怪,又是好笑,娇笑道:"看来我们竟仿佛是香宝宝了,人人都要拉拢我们。"
  狄扬皱眉道:"我们与武林帮派,素无交往,他们如此大献殷情,只怕没有什么好事。"
  依露道:"可会有什么坏事呢?"
  狄扬沉声道:"令人难测。"
  依露道:"这些本都出于常理之外,自然令人难测,我看你也不必费神去想了,反正一到岸上,就会知道。"
  狄扬叹道:"上岸后才知道,只伯已来不及了。"
  依露笑道:"你若是不敢上岸,那么我们就索性永远飘流在海上,做两对海上仙侣。"回首向叶曼青一笑道,"妹子,你说好么?"
  叶曼青面颊一红,转首望向窗外,南宫平仍是木然坐在椅上,仿佛世上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似的。
  过了许久,叶曼青突然沉声过:"此事还有个奇怪之处,你们都没有想到。"
  依露笑道:"什么奇怪的事?"
  叶曼青道:"连昨日送礼的五拨人,个个身手都十分矫健,但只不过是他们帮派中的执事弟子,由此可见,这五个帮派实力都不弱,但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江湖中有这样的五个帮派。"
  狄扬道:"或者并非江湖派门,而是武林宗派。"
  叶曼青略一沉默,摇头道:"不可能的,武林中自成一家的宗派,必定自恃身份,不会故意做出这样神秘的样子。'狄扬皱眉道:"或是近年来,江湖中又有新的帮派崛起,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而已。"
  叶曼青道:"一年之间,江湖中竟会崛起五个实力强盛的帮派,岂非更会令人奇怪么?"
  突听依露轻轻一笑道:"已将靠岸了,事情立刻便知分晓,你们还猜什么?"
  狄扬、叶曼青一起步出船舱,定晴望去,只见前面果已现出一片灰蒙蒙的陆地影于,衬着满天绚丽的夕阳,显得更是突出。
  飘流海外经年的人,骤然见着家乡的陆地时,那种奇妙的兴奋感觉,的确令人难以描述。
  狄扬等人只觉心头热血奔腾,把方才心里还在奇怪的事都忘了。
  那些强壮的船娘,精神亦是为之大振,操作得更是卖力。
  不到盏茶时分,陆地的轮廓,已变得极其清晰,海面上的渔船,方自辛劳了一日,此刻齐声高歌着渔歌晚唱,扬帆归去,准备去享受一日的丰收。有些胆大的渔夫,见到这艘奇异的海船,都不免划到近前,来看个仔细。
  漫天夕阳中,点缀着朵朵云帆,海风轻拂中,弥漫着渔歌晚唱--这种壮丽而奇妙的景色,在久别家园的游子眼中,更有一种无比的亲切。
  狄扬长叹一声,转目望去,只见依露眼中,己泛起了晶莹的泪光,她竟被这种震撼人心的美,感动得流下泪来。
  两人目光相对,依露嫣然一笑,哽咽着道:"回到家后,我再也不愿出来了。"
  狄扬轻轻握住了她的纤手,轻轻地发出一声幸福的叹息。
  叶曼青感到他们的幸福,也感到自己的孤单,但觉有一阵不可抑止的悲哀涌上心头,一双秋波中,也不禁沾满了晶莹的泪珠。
  自泪光中望过去,南宫平木然立在舱门,遥视着漫天夕阳,他在想什么?他在想什么--突听一个船娘在身后笑道:"船未靠岸,送礼的人已有那么多,船靠了岸,在岸上迎接的人更不知有多少了。"
  得意的笑声,象征着她也分享了一份主人的光荣。
  狄扬面色突地变得十分凝重,依露笑道:"你又多想些什么?就凭我们几个人,难道还怕被人吃了不成?"
  海船靠岸,岸上果然站着一群迎接的人,凝目一望,这些人竟然都是女子。
  依露皱眉奇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五帮的帮主,真都有一个妹妹要嫁给你么?"
  狄扬忍不住失声一笑,却见岸上的女子,竟都挥手欢呼起来。
  依露面上半分笑容也没有了,冷"哼"一声,道,"想不到你交游倒广阔得很,才出海没多久,就有这许多女人来欢迎你回来。"
  狄扬忍不住笑道:"说不定是南宫平的朋友呢?"
  依露道:"人家才不像你......"
  话声来了,只见十数艘渔船靠岸后,船上的渔夫,便与岸上的女人拥抱在一起。
  要知海边礼教之防,远不如中原江南之重,是以男女间真情流露时,也没有什么大多顾忌。
  狄扬哈哈大笑道:"好个会吃醋的婆娘,你看清楚了没有,人家是在等候出海捕鱼的丈夫,不是来欢迎我的。"
  叶曼青纵有满心幽怨,此刻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依露面颊微红,轻轻拍了狄扬一掌,道,"你还以为我是真的吃醋么,我只不过看到叶妹妹愁眉不展的,想逗她笑一笑而已。"
  狄扬大笑道:"你嘴里这样说,其实心里是真的在吃醋的。"
  只见渔舟都已靠岸,辛劳的渔夫,提着一天的收获,携儿带女,随着深铜色皮肤的健康妻子,回家去享受晚间的欢乐。
  刹那间,岸上的人竞走得于干净净,一个不留。
  狄扬大奇道:"送礼的人不来接船,这倒怪了。"
  叶曼青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虚,连我也想不出来。"
  依露道:"管他什么玄虚,事到临头,自会知道,我们先弄清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再说。"
  四人一起上岸,只见这海市居然甚是繁荣,街道也甚是整齐,询问之下,才知道便是浙江名城乐清,距离他们出海地三门湾并不甚远,当下便要寻地方投膺打尖,琐碎之事自有许多,不必细说。
  哪知他们到了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客栈后,突地发现,客栈中的掌柜和店伙,竞仿佛对他们极为熟悉。狄扬一入店门,掌柜店伙便一拥而上,恭敬地道:"狄客官远来辛苦了。"
  狄扬皱眉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姓名?"
  掌柜的神秘一笑,不答所问:"小店中有五个跨院,俱都十分清爽,早已打扫过了,专等狄客官来到。"
  依露道:"你们这大的店,难道没有别的生意么?我们只要两个院子就够了。"
  掌柜的笑道:"小号虽不大,但在这附近几百里地内,却找不出第二家来。平日客人川流不息,但今日专等狄客官一家。"
  狄扬心念一动,问道:"你一个跨院有多少间屋?"
  掌柜的道:"每间跨院,都有十多间屋,不瞒客宫,小店所占的地方,比皇宫也差不了多少。"
  依露道:"这么大的院子,一个就够了,何必五个,咱们又不是海盗,又没有发财。"
  掌柜的笑道:"原来客官还不知道么,今天来了五位英雄,每位订下了一个院子,都是为狄爷准备的,他们付了加倍的钱,逼着小的赶走原有的客人。小的方才还在奇怪,狄爷只有一家人,到底是住哪个院子好呢?"
  狄扬夫妇对望一眼,依露道:"订房的人,可有留下话么?"
  掌柜接口道:"只留下银子,没有留话。"
  狄扬道:"可留下姓名?"
  依露接口道:"自然不会了......掌柜的,我只望你将他留下的银子,拿来给我瞧瞧。"
  那掌柜的微微一愕,终于不敢违杭,狄扬却忍不住问道:"那银子有什么可看之处?"
  依露笑道:"这个你就不懂了,无论是从银子或是银票上,都可以看出一些他们的来历。只因为各地的银票,都造得有些不同,从这上面,至少可以看出他们是来自何处,假如是银条,就更容易看了。"
  狄扬叹道:"想不到你懂得比我还多。"
  他却不知道"幽灵丐帮"雄踞边外,专劫不义之财,来自各地的银子,他们都照抢不误。"艳魄"依露家学渊源,有关这一门的知识,自是丰富得很。
  不到片刻,那掌柜的便捧出一具银箱,箱子里又有银子,又有银票,依露首先取出一锭银锞。
  只见这银镍十两一锭,铸得甚是粗糙,但银子成色却是十足十足的。
  她随意看了一眼便毫不迟疑他说道:"这银子必定是来自青、康、藏等边外之地,奇怪的是,那边又会有什么帮派来到此间呢?"
  再取出四张银票,数额俱是不少,只有第一张乃是"汇丰"的票号,这种银票流通各地,连依露也看不出端倪,只得放下了。
  第二张银票乃是蜀中所出,第三张银票却是在江南一带通常可见的。
  依露叹道:"蜀中、江南部有人来,他们不远千里而来,是为的什么?我越看越糊涂了。"
  俯首望去,只见那第四张银票,票面最是奇特,竟画着一圈黑、红两色的花边。
  狄扬、叶曼青目光动处,齐地一怔,"艳魄"依露亦面色微变,突见一只手伸来,抢去了她手中的那张奇特的银票。
  始终木然不语的南宫平,见到这张银票,面色突地变为惨白,一手抢了过来,目光直视在上面,只因为这张银票,本是"南宫世家"所有之物。
  狄扬强笑一声,道:"想不到这些人手里有'南宫世家'的银票!"心里大为奇怪,再也想不出,哪一帮会持有此物。
  南宫平面色铁青,一字字沉声道:"这银票是谁拿来的?"
  那掌柜的见了他的神色则已骇得呆了,讷讷道,"是......是第二位......"
  南宫平截口道:"他订的房间在哪里?"
  掌柜的颤声道:"小的带路......"
  南宫平随手将银票抛入箱里,沉声道:"走!"
  掌柜的抱起银匣,踉跄而行,穿过一道走廊,开开一扇圆门,只见门中一座院落,居然也有些山石花木,果然比别家客栈大不相同。掌柜的赔笑道:"客官可要在这里歇下么?"
  南宫平冷冷道:"不错!"当先走入了厅房,"噗"地坐到地上,又呆呆地出起神来。
  大家见了他的神色,谁也不敢对他说话,当下收拾行装,方自准备安歇,突听店门外一阵喧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奔行而过。
  狄扬、依露俱都好奇心重,忍不住走了出来,只见店外的长街上,人群骚乱,无论男女老少,手里都提着一些竹篮木桶,欢呼着奔向海岸那边。有的老年人脚步踉跄,却都全力狂奔,店里的伙计虽不敢随之奔去,但一个个面上俱部露出了跃跃欲试之色。
  狄扬夫妇心中都不禁为之大奇,夫妇两人对望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一起放开了脚步,随着人潮奔向海岸。
  星光之下,只见海岸上更是挤满人群,不住地欢呼、争夺、嘻笑,有的青年男子早已脱下衣衫跃下海里。
  狄扬道:"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依露道,"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两人一起拥入人群,目光转处,面色都不禁为之大变!
  只见海潮奔流而来,海浪中银光闪闪,竟然都是一条条死鱼,成千上万,大小不一,直将海里都变为了鱼浪!海城里的居民听到这种奇异的消息,自然飞也似的赶来,拾取这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的死鱼,他们虽然终年以打鱼为生,但一生中谁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多鱼。
  狄扬夫妇面面相觑,心头俱是一片沉重,只因地两人深知这奇异鱼浪是怎么来的。
  四下的渔夫渔妇,见到他俩衣杉华丽,神态不凡,有的人便答讪道:"这是老天爷赐下的神鱼,吃了必定有福,两位何不也拾一条!"
  狄扬强笑一下,拉起依露的手腕,挤出了人群,低声道:"你猜得不锗,幸好我们没有吃那些送来的东西,否则......"心头一寒,住口不语。
  他一看到这奇异的鱼浪,便知道必定是海里的鱼群,吃了他们抛下的蔬果,立刻毒发而死,随着海浪飘流到这里。
  区区十儿篓食物,竞能毒死成千上万的鱼,其毒之烈,可想而知,两人自是为之心寒。
  依露依着狄扬的身子,双眉深皱,祝声道:"好狠的毒药,是什么人有这样毒辣的手段,用这样狠的毒药?"
  狄扬默然半晌道:"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依露叹道:"即使我们知道了那五拨人是谁派来,也无法知道是谁下的毒,更不知道他们全都下了毒呢?还是只有一个人下了毒。"
  狄扬道:"天下永远没有包得住火的纸,也没有瞒得住人的事,你放心好了。"
  依露叹了一声,突然变色道:"不好!"
  狄扬道:"什么事?"
  依露惶声道:"这些鱼都是中毒而死的,本身也有了毒性,他们若是吃了这毒鱼,该怎么办呢?"
  狄扬转目望去,只见海岸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多少鱼,这些平凡的渔夫,平日神权最盛,此刻已将毒鱼当做神鱼,眼见便是一场空前的劫难,更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这一场"鱼祸"上。
  依露玉容惨变,连连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这么多人,我们再说,他们也不会相信的。"
  狄扬亦是束手无计,只见有几个渔民手提竹篮,将满载而归,他情急之下,方待纵身跃去,突听一阵呼声,遥遥传来。
  几个黄衣束发汉子,一路飞奔而来,连声大呼道:"老神仙传下法旨,这些鱼吃不得的!"
  刹那之间,便有一群人围了上去,将那些黄衣束发的汉子分开,不住询问,正待归去的渔民,已停住了脚步,只见一个黄衣人飞奔而来,大呼道:"兄弟们,快将鱼带回埋在地下,万万吃不得的。"
  有人问:"为什么吃不得?"
  黄衣人道:"老神仙说鱼里有毒,是恶魔送来害人的,吃下之后,不到半天便会毒发而死。"
  渔民们齐地面色大变,又有人说:"幸好有老神仙在这里,否则岂非都要送命。"
  又有人说:"老神仙功德无量,愿老天保佑他老人家长命百岁。狄扬夫妇暗中松了口气,又不禁在暗中奇怪,不知道他们嘴里的"老神仙"究竟是何许人也,渔民们为什么会对他如此信服?他两人忍不住拦了一位渔民间道:"请问兄台,那'老神仙'是谁?"
  这渔民上下打量了他们两眼,笑道:"两位必定是远道来客,所以连老神仙是谁都不知道。他老人家上通天文,下通地理,端的可称得上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
  狄扬道谢了,一路走向客栈,依露轻叹一声,道:"这位老神仙必定是异人,有时间我要去拜访拜访。"
  狄扬道:"什么异人,左右不过是个神棍而已。"
  依露道:"若是神棍,怎会知道鱼里有毒,令人不要煮食,这些渔民虽然神权极重,但却也不是呆子呀!"
  狄扬不愿与她争论,只因每一次争论,自己都是落在下风。
  回到客房,南宫平、叶曼青仍然对面坐在厅房里,两人默然相对,似乎一直没有说过话。
  狄扬夫妇便将方才所见说了,订房的人,自不免又送来酒筵,但他们眼见方才毒鱼之事,哪里再敢吃别人送来的东西。
  到街上买了两百个鸡蛋,用白水煮来吃了,盐盅都不敢沾上一沾。
  那些船娘本待到岸上大吃一顿,此刻一个个叫苦连天,道:"姑娘、姑爷,还是早些回去吧!"
  依露道:"回去!说不定永远回不去了。"
  他们口中虽不言,但心里却知道事情越来越凶险,各人满怀心事,回到房中熄灯就寝。
  南宫平通宵反侧,哪里睡得着觉。他面上虽已麻木,但心里却是思潮万端,想起了双亲,想起了故友,也想起了许多他不愿意想的事。只见蜡烛渐短,长夜渐去,他却仍然没有合过眼睛。
  万籁俱寂之中,突听窗外响起了一阵衣袂带风之声,接着,只听"吱、吱"两声轻响!
  他心头一震,霍然坐了起来,院外又是"吱、吱"两声,乍听有如虫鸣,但南宫平面色却为之大变!
  他还记得这声音,他记得这声音正是他初入师门时,与同门弟兄,在夜凉如水的夏夜,以捉迷藏来练轻功时的暗号。
  那时他们都还年幼,童心未泯的龙飞,带着他们在树林里捉迷藏,使得他们不觉是在练轻功,而仿佛是在游戏,这一份用心,是多么善良。
  刹那间,他心头热血上涌,往目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又变得如此清晰。
  他狂喜暗忖:"难道是大师兄来了么!"身形后耸,穿窗而出,只见一条黑影伏身檐上,见到他穿窗而出,便遥遥招了招手。
  南宫平再不思索,飞掠而起,只见人影已跃到另一重院落,卓立在一一株巨树的阴影下。
  他一掠而前,目光凝注,暗影中,他依稀辨出这人竟是他的三师兄石沉。分别已久的同门师兄,骤然相逢,他只觉心头一阵狂喜,一把握住石沉的手掌,道:"三师兄,你......你......"
  喉头一阵哽咽,眼中泛起泪光,再也说不下去。
  黑暗中,往昔英俊挺逸的石沉,此刻竟是神色颓败,面容憔悴,连双目都显得黯淡无光。
  他再也不是往昔那英俊挺逸的石沉了,他仿佛已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仟悔着往昔的罪恶,等待着日后的死亡。
  南宫平心头愕然,既悲又喜,只听石沉缓缓道:"我听说你在这里,就赶来了。"他语声沉重缓慢,语声中竟也失去了往昔的精神,有如自坟墓发出一样。
  南宫平黯然道:"你既来了,为何不进去?":石沉缓缓摇了摇头,空虚黯淡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绝望的悲哀,缓缓道,"我不能进去,我只是来告诉你,不要听任何人的话,不要答应任何事,我......我说的就只能有这么多了。"
  南宫平呆了半晌,惨然道:"你......你近来好么?这些日子你在哪里?是不是和大嫂在一起?"
  石沉空虚绝望的目光,遥视着天畔的一颗孤星,出神许久,突然缓缓道:"我是个不祥的人,满身都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你......你......以后你万万不要再认我这个师兄,最好当我已经死了。"
  南宫平忍不住泪珠满盈,颤声道:"师兄,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师兄......"
  石沉摇了摇头,仰夭叹了口长长的气,突然伸手一抹眼帘,道:"多自珍重,我去了。"话声未落,他已拧转身形,如飞掠去。那消瘦的身影,在一刹那间,便被无边的黑暗完全吞没。第二十章扑朔迷离
  夜色清寂,夜风萧瑟,南宫平伫立在清冷空旷的院落中,无边的黑暗包围着他,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石沉是同门五人中最刚毅木讷的一个。
  但是他那颓败的神色,憔悴的面容,早已失去了昔日俊逸挺秀的光彩!
  要不是经历了一番惨痛而绝望的遭遇,决不会使他一变如斯!自从华山分手,师旯弟姐妹各自漂泊东西,将近一年半没见过面,石沉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难道是逃避着什么?南宫平沉重的心情中不禁又加杂着悲愁与辛酸!
  南宫平再也无法掩抑胸中那股悲愤的情感,犹如山洪爆发,满眶热泪,滚滚而下!
  夜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之声,树影掩映中,另一个孤瘦的身影悄悄地仁立在南宫平身后。
  南宫平霍然转身,身后那人竟然是叶曼青,面上流露着些微的惊愕,她那秋水般的明亮双眸里,充满了幽怨而又关注的复杂清感。
  "你哭了?"叶曼青问。
  "没有!"
  南自平倔傲地昂了昂头,勉强地一笑,但这些都无法掩饰他脸上狼藉的泪痕!
  叶曼青缓步上前,轻声说道:"夜寒露重,你早点回房歇息吧!"
  南宫平感激的瞥了她一眼,微微一一叹,走回房内。
  残烛摇曳,昏黄黯谈的烛光,映着南宫平那略带憔悴的面容。他枯坐桌前,两眼木然的望着闪烁不定的烛光,怔然出神。
  长夜漫漫,四周寂寂,一时思潮汹涌,一连串的人影在他眼前不断的旋转,隐现--伤心绝望的梅吟雪,满腔幽怨的叶曼青!
  机智狡诈的任风萍,莫测高深的帅天帆!
  聪颖机变、风流放荡的大师嫂郭玉霞!
  被得意夫人迷失本性的龙飞和古倚虹!
  以及被困"诸神殿"、性格豪爽的风漫天!
  恩师"不死神龙"龙布诗和"诸神殿"主南宫永乐!
  最后,他更想到了独倚柴扉、望子早归的慈祥双亲!
  心绪像一捆紊乱的乱麻,竭尽智能,也无法在杂乱无章中,寻出头绪,决定何去何从!
  一阵轻微细碎的脚步声自走廊上传来,南宫平眉心一皱,突然又闻叶曼青怒叱道:"好贼子!"
  接着两条人影飞快地掠过屋脊,一前一后,向西而去。南宫平心中一动,扬掌将蜡烛熄灭,身形一长,也自穿窗而出,随后追去。
  他在"诸神岛"上幽居一年,潜心养性,非但功力大进,轻功更是进境多多,眨眼之间已和前面两人追成首尾相接,凝目望去,在前一人是个动装汉子,在后的那人身形瘦小,长发飘拂,正是叶曼青!
  南宫平足下用劲,双方距离已不足十丈。
  片刻之后,已追出里许,那劲装汉子陡地止住身形,卓立在一棵大树之前,叶曼青飞扑而上,扬掌就劈!
  她身手矫捷,不知与这劲装汉子有何深仇大恨,一上手就是狠攻狠打,招招杀着。
  那劲装汉子功力亦似不弱,有攻有守,一时之间,叶曼青倒还奈何不得。
  陡闻叶曼青怒叱一声,双掌一错,一招"嫦娥奔月",径向那劲装汉子双肩拍去。
  劲装汉子来不及撤招换式,已被砍中肩骨,疼痛如折,叶曼青杀机已起,左掌随后臂出,掌风虽缓,但潜力却大!
  南宫平陡地舌绽春雷,大喝道:"叶姑娘且慢!"喝声才出,已迟了一步,那劲装汉子已遭叶曼青击中前胸,口喷鲜血,仆倒于地!
  南宫平一个箭步窜上前,一探那汉子鼻息,业已气断身亡,不由惋惜一叹!
  叶曼青满腹幽怨,此刻更是嗔怒交加,冷笑道,"想不到你竟会为这下三流的贼子叹惜!"
  南宫平淡淡一笑,道:"我只想留个活口,一问究竟。"
  叶曼青怫然道:"这种贼子还要问究竟?就这样让他死了,倒还便宜了他。"
  南宫平不解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竞惹得你如此生气?"
  叶曼青怒道:"你看看他怀里揣的是什么东西!"
  南宫平俯下身去,自那劲装汉于怀里取出一物,竟然是个锡制的"鹤颈壶",壶口还断断续续的飘出一股无色的淡淡异香,南宫平晒然笑道:"原来是个采花的淫贼!"叶曼青冷笑道:"这种贼子你还要留活口么?"
  南宫平突地神色一变,沉思片刻之后,才又摇头道:"事情决非这么简单,我们形藏早露,这贼子恐怕与那五拨送礼之人有关!"一语甫罢,旋又大声喝道:"不好!快回客栈!"说着身形纵起,展开轻功向来路如飞奔去。
  叶曼青也顿然醒悟,毫不迟疑,随后追去。
  南宫平奔回客栈,匆匆至狄扬夫妇房前,提气大声叫道:"狄兄!狄兄!......"
  叫了半天房内竟毫无回音。当下不再犹豫,挥掌破门而入。
  房内空荡荡的,非但狄杨夫妇影踪全无,就连行李包裹兵刃等亦都不翼而飞!
  叶曼青也匆匆奔入,诧然问道:"他们两人呢?"
  南宫平剑眉微蹙,沉思不语。
  叶曼青说道:"你闻闻看,房中似乎有股异香留存未散!"
  南宫平点头道:"这事大有溪跷,看来要想查个水落石出,确非易事!"
  叶曼青道:"何不去问掌柜的,看看有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物来过这里!"
  南宫平道:"这批人显然事先已有过周密的计划,掌柜的哪会知道这些,适才若是不将那淫贼杀死,或可探出些许端倪。"
  叶曼青娇靥飞红,讪讪道:"你也不早说,谁知道......"
  南宫平截住她的话音,说道:"如果能查出那五拨送礼者和代订店房多人,抽丝剥茧,或许还可得知一二!"
  叶曼青问道:"那么要怎样才能查出那送礼之人呢?"
  南宫平苦笑一声,道:"这当然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话声一顿,又接道:"现在已是二更将尽,站在这儿干着急也不是办法,还是早点回房歇息,明天再另思良策!"说着将残烛媳灭,各自回房就寝。
  翌日清晨,二人商定由叶曼青暂留客栈,以观其变,南宫平则匆匆外出,期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直到晌午时分,南宫平才匆匆回栈,叶曼青急忙迎了上去,关切地问道:"找到一点头绪了么?"
  南宫平道:"快拿你的'龙吟神音'宝剑,跟我走!"
  叶曼青柳眉微皱,不解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南宫平道:"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了,快走吧!"
  两人急急佩上随身宝剑,掩上房门,走出客栈,出得城外,展开脚程,向西奔去。
  叶曼青满怀疑惑,问道:"我们现在是到哪儿去?"
  南宫平一面奔行,一面答道:"据我所知,非但那几拨送礼和订房的人与任风萍有关,狄扬夫妇失踪亦与任风萍脱不了干系!"
  叶曼青见他答非所问,不由柳眉紧蹙,说道:"任风萍原在西北,此刻怎会跑到江南来了?"
  南宫平道:"在这一年内你敢保事情没有变化么?说不定任风萍所布置的潜力已遍及大江南北也未可知。"
  叶曼青诧异地问道:"变化?任凤萍的布置?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南宫平也不禁一愕,但继而转念一想,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年在长安城西北,任风萍吐露帅天帆有独霸武林的意图时,只有梅吟雪、狄扬和自己在场,任风萍心机深沉,深藏不露,只是在暗中行事,叶曼青故来得知。当下微微一笑,道:"这件事一时也难解释清楚,以后我再详细告诉你,现在我们赶快到南山去!"
  叶曼青被他那"我们"二字说得心头一甜,不再多问,加快脚程,展开绝世轻功,向前飞奔,只消顿饭工夫,已人南山山脉,路径渐人崎岖,己有难行之感。
  南宫平止住身形,向叶曼青说道:"此处乃去南山必经之路,狭窄崎岖,任风萍的手下人等,势必在此处歇脚,我们正好趁机出手,且先调息运气,恢复功力,说不定等一会有一场惊险的恶斗!"
  说着走至一块鳞峋巨石之前,盘膝坐下,闭目调息起来。
  叶曼青也自走到石旁坐下。
  夜风呼啸,月冷星凄,在这荒凉的郊野山区,充满恐怖和凄凉的感觉。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果听来路上车声辚辚,马声嘶嘶,渐行渐近!
  南宫平、叶曼青二人,闻声知警,同时闪身至一座大石之后,隐去身形。
  眨眼工夫,车马之声已近,南宫平在"诸神岛"一年潜居,功力大进,黑夜视物,如同白昼,此时凝目望去,只见七匹骏马飞驰而来,七匹骏马之后,是一辆黑篷双套马车!
  眨眼之间,七匹骏马驰至南宫平所隐身之大石前三丈处停了下来,只见两名驾车大汉自车辕上一跃而下,奔至车旁,掀开重重的黑布帘,自车内挟出两个人来!
  南宫平只看得心头狂震,原来那两人正是狄扬夫妇!
  月光照映下,依露披头散发,那件锦色华衫被撕得褴楼不堪,几近半裸!
  狄扬更是满身血渍,神情颓败,往日那股神采飞扬的豪气,荡然无存!
  南宫平心痛好友,又气又恨,陡地撮唇长啸,啸声中,人如巨鸟,"唰"地冲天飞起,身在空中,一个盘回旋转,翻腕间"叶上秋露"已拔在手中,吸腹拳腿,头下脚上,一招"甘霖普降",银光万点,闪闪刺目,舞起漫天剑影,飞洒而下!
  当先那五旬的高大老者暴喝一声,双手一拦,向后退去!
  南宫平足落实地,也不打话,揉身欺上,"叶上秋露"猛劈猛削!
  叶曼青也仗剑飞奔而出,直冲向那几个黑衣人,抡剑就是一阵狠攻!
  六骑中为首之人,乃一五旬高大老者,一面闪躲南宫平的猛烈狠厉剑招,一面高声叫道:"朋友!我们无怨无仇,你怎么横不讲理,动手就是狠杀狼打!"
  南宫平双目喷火,长剑一紧,"唰唰唰"接连又是三招杀着!
  五旬高大老者身躯一闪,向后退去,口中再度叫嘻:"要打要杀,把话说明白了也还不晚--"南宫平声音沙哑,吼道:"少废话!我先宰了你再说!,吼声中,"叶上秋露"再演绝学,竟施出在诸神岛学得的"南海剑法",一阵猛攻。五旬高大老者知道再多说也是白废,怒哼一声,自腰间撤下一条长达丈余的"锁骨连环鞭",舞起漫天鞭影,鞭风霍霍,迎了上去!一招"云锁巫峰",丈余长鞭有如灵蛇出洞,迅猛地缠向南宫平执剑右腕!这一招反守为攻,端拘精妙无比。南宫平料不到眼前这个老家伙身手竟然如此了得!但南宫平一身武功亦已非昔年吴下阿蒙,左足一旋,侧身让过来势,右臂一抖,"叶上秋露"挟嘶嘶锐啸疾划而下,"叶上秋露"虽非神兵利器,但经南宫平贯注真力,剑气如芒,逼人生寒,剑锋尚未近身,已泛起一般冰凉之气。老者知逢劲敌,不敢大意,身躯向后一仰,右臂撤回,手中"锁骨连环鞭"一摆一荡,向南宫平颈项扫去!南宫平沉腰挫马,左臂一探,五指一屈一弹,数股柔缓而潜劲的指风,疾向鞭身弹去!右臂一沉,"叶上秋露"幻成一片自芒,拦腰削去。五旬高大老者只觉长鞭一紧,锁骨连环鞭竟遭南宫平震开数尺,"唰"的一声,长剑也已拦腰扫至,不由魂飞魄散,心胆俱裂,被南宫平拦腰劈成两段!鲜血飞溅,酒得南宫平满面满身。南宫平毫不迟疑,身形起处,迅若鹰鸯,向那群黑衣大汉扑去!那群黑衣大权力敌叶曼青已呈不支,南宫平这一加入,登时大乱,顷刻之间,已有两人中剑身亡!另两名驾车大汉分挟着狄扬和依露,原躲在篷车之后,这时一看情势危急,已生逃走之念。南宫平长剑一紧,又有两名黑衣大汉洞穿胸腹而死,紧接着双足一点,直向那挟着狄扬夫妇的两名黑衣大汉扑去!两名黑衣大汉悚然大惊,不约而同向后暴退!南宫平双足略一一点地,正欲再度扑去,陡闻身后一声断喝,"住手!"不由身形一顿,霍地回转身来,只见身后一丈之处赫然站着四个高大的人影!时正子初,月华如水,照亮了那四个人!当先一人竟然是"万里流香"任凤萍!左边两人却是"岷山二友"铁掌金剑独行客长孙单和惊魂双剑追风客长孙空。右边那人却眼生得很,是个身穿黑长衫、头挽高髻的威猛老者!腰问插着一双长有四尺的金色短枪!任风萍的到来,早在南宫平的意料之中,是以毫无惊异之感,倒是任风萍觉得有点意外,面上满是诧异神色,缓缓向南宫平走近、微笑道:"一别年余,南宫兄别来无恙!"
  南宫平见任风萍现身,心中一动,恢复原有的镇定和冷静,闻言冷冷笑道:"好说,好说,大难不死,小弟还算命长!"
  任风萍道:"凡入诸神殿者,从未听说有生还的,南宫兄可谓大幸了!"
  南宫平冷笑道:"在下要是死在诸神殿,任兄可就更加快意了!"
  任风萍忙道:"兄弟绝无此意,南宫兄切莫误会,日下中原武林形同鼎沸,混乱纷吱,兄弟正想借重南宫兄,共举大事......"
  一语未了,南宫平却冷冷地截道:"在下德薄能鲜,狂野成性,任兄恐怕找错人了!"
  任风萍哈哈笑道:"南宫兄太过自谦了!想当年吾兄天长楼力败'玉手纯阳';独闯幕龙庄为'天剑'狄扬素取解药,尔后只身涉险'诸神殿',诸般英勇事迹早已传遍了武林,兄台的武功、机智、胆识,帅先生更是仰慕非常,如能得南宫兄大力相助,兄弟敢说不出一年,中原武林唾手可得!"
  陡闻叶曼青一声叱喝:"哪里走!"身形纵起,向前扑去!
  南宫平面不改色,淡淡的转过头去,原来那两个扶持狄扬夫妇的黑衣大汉正想借机遁逃,一见时曼青扑到,只得停留在当地,两只眼睛却向任风萍望去!
  南宫平微微一笑,转头向任风萍说道:"不知那两位挟着'天山神剑'狄扬和依露的黑衣汉子是否任兄属下?"言词之间淡漠异常,仿佛狄扬夫妇与他只有片面之交,此时只是随口发问而已!
  任风萍尴尬地一笑,但随又消失,缓缓道:"不错!正是兄弟属下!"
  南宫平神色变得十分黯然,叹道:"想当年'天山神剑'豪情万丈,神采飞扬,此刻却变得如此狼狈,骤然看去,谁敢相信他就是当年叱咤江湖的'天山神剑'!"
  叶曼青虽然十分不耐,但她深知南宫平心思缜密,此刻尽量避免谈及狄扬夫妇被擒之言词,定必另有用意!
  任风萍道:"幽灵群丐已投效帅天帆麾下,共图大事,穷魂依风也欲其妹随行,故命兄弟前来,只要依露回至中原,立时带往依风处。"
  南宫平冷笑道:"既然依风要依露也投身帅天帆处,任兄只何需使用迷香?此举实在令在下费解!"
  任风萍淡然道:"此中原委并非三言两语就可解释清楚,兄弟恐言词之间发生误会,故不得不出此下策!"
  南宫平冷哼一声,道:"那么狄扬何辜?竟也遭任兄属下擒去?"
  任风萍道:"他二人既已结为夫妇,自然要同行了!"
  南宫平口噙冷笑,晒然道:"任兄可曾问过狄扬么?"
  任风萍大笑道:"妇唱夫随乃人之常情,狄扬自无不愿之理!"
  南宫平轩眉笑道:"任兄谅必还记得,年余前在长安城西北,狄扬掷丢任兄之'风雨飘香'牌的一幕么?狄扬狂狷高做,岂肯依人帐下,任人支役!"
  任风萍面色一变,默然不语。
  南宫平又笑道:"狄扬、依露能结为连理,亦是任兄恩赐,他们二人虽已结婚年余,但却恩爱情深,不亚新婚,狄扬不肯,依露自然也无俯首之理!"
  任风萍面色已恢复常态,非但毫无动怒之意,反而哈哈笑道:"南宫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狄扬身罹兄弟银雨奇毒,经依露全力施救始得生还,依露对狄扬有救命之大恩,依风肯投效帅天帆,依露自然不会不肯,依露俯首,狄扬岂会违背她的意志!"
  南宫平大笑道:"幽灵群丐素来正直,其强讨恶化对象,亦皆瞩为富不仁之辈!而且施贫济困,早已武林皆知,何况穷魂依风为人孤独矜直,冷漠高做,岂有失身变节、投靠帅天帆帐下之理!"叶曼青知道再舌战下去,必然引起战火,心系南宫平安危,竟不自觉的走近南宫平身旁。
  任风萍目光流转,看了叶曼青一眼,淡淡地问道:"当初南宫兄出海时,冷血妃子亦同时失踪,江湖朋友都以为她随同南宫兄共赴诸神殿,孰料竞是叶姑娘同行返回,难道冷血妃子真的失踪了么?"
  南宫平陡地放声长笑,笑罢说道:"任兄很失望,是么?哈哈!梅吟雪未与在下同行,致使任兄无法达到一网成擒之愿,未免有点可惜!"
  任风萍面不改色,大笑道:"南宫兄言重了!兄弟斗胆,也不敢做如是之想!"
  南宫平突然变得声色俱厉,面泛杀机,喝道,"任凤萍!你连派五拨人化装成五路不同人马送浸过巨毒的酒食蔬果上船,想将狄扬毒死!谁知被狄扬识破毒计,你一计不成,又生二计,又用不同的银票订下整间客栈,事实上整间客栈内,全是你的爪牙!以致狄扬夫妇被擒,我和叶姑娘能幸以逃脱,只因你事先没想到我能够回来,没告诉他们,故尔他们不认得我!哈哈!谁知你的手下竟多了个成事不足却败事有余的采花淫贼!才被在下识破你的狡计......"
  "住口!"任风萍脸色大变,暴然大喝!
  南宫平毫不理会,双目精光如电,慑人心魄,逼视着任风萍,口角噙着一丝冷酷而满含杀机的笑意,继续说道:"但在下与狄扬兄已结为生死之交,任兄何不将在下一并擒去?"
  任风萍正色道:"南宫兄言重了,兄弟斗胆,亦不敢如此!"
  站在任风萍身旁诸人自始至今,始终没开过口,显然帅天帆纪律严明,而且他们亦必对任风萍敬畏十分。此刻站在任凤萍右边那身穿黑长衫、头挽高髻、腰插一对金枪的咸猛老者,业已按耐不住,向前疾跨一步,沉声喝道:"小子好生狂妄无礼,你道眼下真无能擒你之人么?"南宫平睨视他一眼,笑向任风萍道:"这位兄台想必就是帅天帆依若左右手的'戳天夺命双枪,戈中海戈大侠了?"任风萍颔首道:"不错!正是戈老英雄!"
  南宫平大笑道:"尝闻戈大侠'戳天夺命双枪,有神鬼莫测之机,戳天夺命之能!今日得识,幸会,幸会!"戈中海回头看了看任风萍一眼,似乎在动手之前要征得任凤萍的同意!任风萍脸上毫无表情,默然不语!南宫平冷笑道:"任兄何不点点头?"
  戈中海大喝一声,身形扑进,双掌左右拍出,一击"章门",一击"藏海"!
  南宫平早已有备,身形卓立不动,双臂一圈,闪电般向他双腕扣去,飞起一腿,踢向戈中海"丹田"大穴!
  这两招快捷无比,而且取时部位恰到好处!任风萍暗暗心惊,一年不见,南宫平一身武功又精进了不少!
  戈中海满面凝重,却毫无惧色,身躯一侧,双掌疾翻,一招"腕底翻云",反向南宫平双臂"曲池"穴拍去!
  南宫平身形一闪,甩臂沉腕,一招"沉香劈月",向戈中海胸前直击过去!
  陡闻一声娇叱,叶曼青已与"岷山二友"战在一处!
  戈中海微感一惊,大喝一声,右腕一沉,左臂蓦缩,才又倏地一起劈出,硬接南宫平一掌!
  "轰"然一暴响,双方掌力接实,地上沙石飞扬,尘土弥漫!
  南宫平只觉对方内力绵绵不绝,"双腕疼痛如折,暴退一丈!戈中海仅上身晃动,马步依然钉立如桩,但他心中亦自暗暗一惊,普天之下能接他双掌一击者,寥寥可数,南宫平年方弱冠,竟能硬接一掌,而直立无恙!南宫平脸泛青白,气血翻腾,喉头一甜,咯出一口鲜血,显然受伤不轻!但他微一咬牙,旋又飞身扑上,双掌一错,向戈中海猛攻而去!戈中海冷冷一"哼"双掌翻飞,迎住来势!南宫平这次扑上,招式一变,竟施出幽居"渚伸殿"时,在木屋中所学的"达摩十八式"!左掌斜出,右掌直劈,招名"苦海普渡",疾攻过去!戈中海身形一闪,左掌封出,右掌疾拍南宫平"肩井"!谁知南宫平这竟是虚招,沉时挫腕,左掌改削中盘,右掌并指如戟,疾点戈中海前胸"七坎"大穴!戈中海骇然大惊,疾退五步,双掌"如封似闭"同时封出!南宫平虽然只把"达摩十八式"牢记心中,却没有时间去仔细揣摩其中繁杂精奥之变化,此刻临敌施为,一面思忖,一面出招,这套武林绝技,依然深具威力,十招之内,将"戳天夺命双枪"戈中海连连逼退了一丈远近!一旁观战的任风萍双眉深锁,沉思俄顷,不禁惊叫出声--"达摩十八式!"南宫平一面进招,一面冷笑道:"不错!正是'达摩十八式'!要是胆怯的话,现在放掉狄扬夫妇还来得及!"
  "戳天夺命双枪"业已额角见汗,浓眉紧蹙,方在寻思破解之策!
  蓦闻"岷山二友"发出震天暴喝,原来叶曼青已逞不支之状,"龙吟神音"左招右架,节节败退!
  只听长孙单狞笑一声,叫道:"看你还能支持几招!"
  叫声中双剑微绞,右足前探,一招"极逸沧波",双剑划出一道银弧,迅捷地向她执剑右腕削去!
  长孙空却足下一滑,闪到叶曼青身后,"飞星逐月",疾点叶曼青背心!
  叶曼青腹背受敌,险象环生,掌中剑疾封而出,娇躯向左闪去!但她早已真力不继,气血浮动,身形一个踉跄,被长孙单一剑刺中右肩,闷哼一声,龙吟剑又被长孙空双剑听中,虎口一麻,脱手飞出!
  长孙空剑交左手,欺身上前,伸手间,连点中她"大赫"、"商曲"二穴,叶曼青两穴受制,娇躯随之倒地不起。
  "岷山二友"更不停顿,飞掠过来,与戈中海联手围攻南宫平!
  南宫平急怒交并,右手一探,呛然龙吟,"叶上秋露"已拔在手中,一招"天地分光",剑芒颤动,森森剑气,幻起一圈剑网。
  戈中海冷冷一笑,亦自撤下腰间金色双枪,一抖攻上!
  南宫平大喝一声,"叶上秋露"振腕攻出,幻出三朵剑花,分袭"岷山二友"及戈中海!
  岷山二友武功虽高,与南宫平相较却相形见继,南宫平这诡异的一招,迫得两人连退三步!
  戈中海双枪疾出,左手金枪硬架来势,右手金枪"春云乍展",疾逾星火地挑向南宫平右肩!
  南宫平知道今天想要全身而退,已不可能,看出"岷山二友"中,铁掌金剑独行客又较惊魂双剑追风客略差半筹,因此他避重就轻,"叶上秋露"尽向长孙单身上猛施杀手!
  戈中海与长孙空何尝看不出来?两人心中似有默契,不约而同,加紧抢攻!
  数十招一过,南宫平已逞不支之状,两个一流高手和一个顶尖高手,联手抢攻,南宫平武功再高,也只能左右招架,毫无还手之力!
  月光照映下,任风萍面露喜色,嘴角时而噙着一丝阴骛而得意的微笑!
  戈中海断喝一声,双枪一紧,"狂鹰振翅",右手金枪自下而上,猛刺左肋,左手金枪闪电般向南宫平执剑右腕挑去,"岷山二友"的二支长剑,齐地罩向南宫平周身要害!
  南宫平虎目喷火,额角上豆大汗珠滚滚而下,脸色苍白,但却洋溢着坚毅而倔做的神情,"叶上秋露"连演绝学,"金灵飞火""荤渡三过","分水摆荷","唰唰唰",接连三剑,封挡了三人凌厉的攻势。
  戈中海闪身欺近,双枪疾刺而出,一点"幽门",一点"咽喉、"岷山二友"亦旋身扑进,三支长剑交错递出。南宫平三剑攻出之后,真力已经不支,但他神智未乱,霍地足下旋转,闪开戈中海的双枪,奋力一剑朝长孙单胸前疾刺而去!这一剑又疾又狠,长孙单想要抽身退避,已嫌太迟,惨叫一。声,"叶上秋露"贯胸穿过!南宫平惨厉一笑,方把"叶上秋露"拔出,长孙空双剑已自他左肩划下一道深有寸许、可见白骨的血沟,长至脊柱,殷红的鲜血飞喷而出!就在这时,戈中海的金枪也正刺中南宫平右大腿上!南宫平牙关怒咬,长剑一挥,将正欲重下杀手的长孙空和戈中海逼退五步,戈中海金枪犹未拔出,依然插在南宫平腿上,令人触卧心惊!戈中海从未见过有如此潜力之人,不禁愕在当地!长孙空痛弟身亡,怒吼一声,再度扑上!南宫平厉声大喝:"不死神龙,神龙不死!"
  喝声中,伸手拔下大腿上的金枪,看也不看,反臂向他甩出。
  长孙单的死;使得长孙空恨火攻心,此刻出手,丝毫没有防备,何况他认为南宫平必定已无还手之力,金枪竟插入左肩,登时扑地不起!
  戈中海摇头叹道:"真不愧为神龙弟子!"缓步向长孙空走去!
  任风萍神色黯然,也喟叹道:"不死神龙第二,能得如此豪杰相助,何愁天下不定?"
  南宫平喝道:"你今生做梦也休想!"
  话才出口,又咯出一大口鲜血,身形栽个踉跄,最后终于不支,扑倒于地!
  任风萍一跃上前,右掌缓缓拍下,他的脸上充满了可惜的神情,就在他右掌离南宫平头颅不足三寸之时,蓦闻身后响起一声闷雷似的大喝:"住手!"
  喝声宏亮,响彻四野,显然中气充沛!
  任风萍惊愕的转过身躯,只见身后数尺之遥,站着一个身形矮小、其貌不扬的中年人。
  中年人向前跨进一步,沉声道:"这人我要带走!"
  戈中海已从长孙空身旁一跃而至,手中握着两柄金枪,大声喝道:"小子!你是谁?"
  中年人睨视他一眼,随口吟道:"远山高大!"
  任风萍、戈中海霍然一惊,连忙同声接道:"风雨飘香!"
  中年人自怀中掏出一只紫檀香木的精致小牌,扬了一扬,接着喝道:"两位可认识此牌?"
  任风萍低首道:"弟子认得!"
  中年人道:"见牌如见人!这人我要带走,两位有何异议?"
  任风萍黯然道:"弟子不敢!"
  中年人冷冷一哼,走近南宫平身旁,俯下身去,将南宫平抱在怀中,头也不回,大步向前走去!
  直到中年人的矮小身影被漫漫的黑暗吞没,任风萍才摇头叹道:"帅先生不知何时又新收了这一号人物,我们为何都不认识。"
  戈中海道:"我们出来半年多了,帅天帆吸收的新血,未经介绍,我们自然不认识!"
  中年人抱着南宫平健步如飞,奔了将近一个时辰左右,到了一片枝桠浓密的树林前。
  月光照映下,在一颗合抱的大树旁,两匹长程健马正俯啃着野草,马旁却伫立着一位凤华绝代、美艳出尘的少女,蛾眉紧蹙,满面忧急之色!
  她正是梅吟雪!
  中年人才一走近,梅吟雪已奔了上来,看了他怀中的南宫平一眼,问道:"他的伤势很重么?"
  中年人颔首道:"真力消耗殆尽,血流过多,还好我早到一步,否则就要死在任风萍掌下了!"
  南宫平星目紧闭,面色苍由,背上和腿上的血仍然一滴一滴的淌下,被中年人抱在怀中,奄奄一息,身躯僵挺,除了胸部还有一些极其轻微的起伏外,简直和死去无二!
  梅吟雪目泛泪光,黯然道:"他伤重如此,不知是否还能活着见他的师傅!"
  中年人也自叹道:"看他不是夭寿之相,相信必有奇迹,将他救活!"
  梅吟雪默然不语,伸出皓腕自中年人怀中接过南宫平。
  中年人道:"姑娘珍重,我要走了,那块木牌--"梅吟雪道:"那块木牌送给你吧,反正我留着也没用!"
  中年人谢了一声,飞身上马,扬尘驰去。
  梅吟雪也跨上马背,将南宫平抱在怀中,一咬银牙,催开坐骑,顺着官道,向前奔去。
  黎明时分,梅吟雪已经赶到三门湾!直驰到一家客栈前,这才下马走入客栈中。
  匆匆跨进一间房内,房内有三张床,其中有两张竟赫然分别躺着"不死神龙"龙布诗和"诸神岛主"南宫永乐!
  此刻两人都已醒来,四只眼睛都透着焦灼的神色,一见梅吟雪抱着奄奄一息的南宫平推门而入时,俱不禁大吃一惊!
  龙布诗首先问道:"平儿受伤了?"
  梅吟雪略点螓首,一言不发地将南宫平面孔朝上放在另一张床上。
  南宫永乐接问道:"是谁把他打伤的?"
  两人说话的语声,都很柔弱轻微,仿佛是大病未愈一般。
  梅吟雪没有回答,凤目一闭,两行清泪滚滚流下。
  南宫永乐挣扎着爬起来,察看了南宫平的伤势一番,有气无力地道:"他伤势很重,但有我在,这倒不用担心,只要用移植大法,保管他在两天之内就可痊愈!"
  龙布诗声音沙哑地吼道:"不行,你不准碰他一根汗毛!"
  南宫永乐也是怒容满面,声音微弱的吼道:"我碰他关你何事!你在那里鬼叫什么?"
  龙布诗叫道:"他是我的徒弟!我就是不许你碰他!"
  南宫永乐也叫道:"他是我的侄儿!我偏要碰他。"
  梅吟雪泪流满面,哀声道:"他已是奄奄待毙之人了,两位前辈还作无谓之争,难道真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么?"
  两个老人相互怒视一眼,终于缄默不语!
  良久,南宫永乐转脸向忧心如焚的梅吟雪道:"这十几天来,我已将我全部医术,包括移植大法在内传授给你,我看你冰雪聪明,何不冒险一试?"
  梅吟雪说道:"我只学得心法,还未实际动过手,恐怕--"南宫永乐道:"有我在旁给你指点,你尽管大胆动手!"
  梅吟雪委决不下,一时沉吟不语!
  南宫永乐道:"他已命在旦夕,不能犹豫不决了。"
  梅吟雪转头看了龙布诗一眼,龙布诗却默然不语!当下一咬银牙,毅然道:"好!事已至此,我只好冒险一试!"
  南宫永乐面现微笑,道:"你先去买支大针和一瓶烈酒以及一卷细麻线回来,即刻动手!"
  梅吟雪依言匆匆上街将所需之物买回。
  南宫永乐道:"先将大针和细麻线泡在酒里,用酒洗净伤处,再点他胸前'凤尾'、'七坎'两穴和背后'命门,、'带脉'两穴,并用真力护住他一口丹元之气,然后用烈酒洗一洗我的大腿肌肉,用你的佩剑割下一块与他伤口同长同宽的腿肌,移植上去,再用细麻线缝合,两天之后,他就会痊愈了。"梅吟雪一面聆听,一面动手,两个时辰不到,业已大功告成,果然顺利无碍!南宫永乐却因活生生的被割去一块腿肌,一时元气大伤,痛彻骨髓,闪上双目,沉沉睡去!龙布诗不禁为之动容,叹道:"四十年来,你简直和疯人无二,但自从脱离了'诸神殿'后,想不到你个性又大变特变,在你临死之前,还做了一件有人性的事情!"
  梅吟雪彻夜未眠,心神交瘁,直到此刻芳心才放宽一点,一时疲惫万分,竟也伏在南宫平床边,沉沉睡去!
  南宫平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身躯,并发出一丝轻微的呻吟,梅吟雪霍然醒转!
  南宫平睁开眼睛,一眼看见身边的梅吟雪,不禁惊喜莫名的脱口叫道:"吟雪!是你......"话才出口,已牵动伤处,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一下。
  梅吟雪怜悯心痛,急道:"你大伤未愈,不宜开口说话,快闭上眼睛养神!"
  南宫平骤见梅吟雪,真是又惊喜又兴奋,若非不能动弹,他真会跳起来将梅吟雪紧紧的搂在怀里,哪里还会闭上眼睛养神,当下轻声问道:"吟雪!这不是梦吧?"
  梅吟雪强抑着心中激动的感情,柔声说道:"不要再说话了,快好好休息吧!"
  南宫平又看见了另一张床上躺着的龙布诗,情绪更加激动:道:"师傅也回来了,吟雪,快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梅吟雪道:"这话一言难尽,等你伤好了后,再慢慢告诉你,你现在快休息吧!"伸手点了他的睡穴。
  南宫平双目一闭,又沉沉睡去。
  龙布诗直到此刻才睁开眼来,看了沉睡的南宫平一眼,喟然长叹!
  梅吟雪道:"老前辈见了他,只应高兴才对,怎么--"龙布诗叹道:"我和南宫老儿在暴风雨的海上力拼千招,我打了他七拳,他劈中我六掌,双方真力耗尽,真元已散,想不到漂泊在海上竟会巧遇姑娘,将我们救返中原!唉!我'不死神龙'一生之中,出生人死不下百次,想不到这一次就要真正的死去。老夫固然并不怕死,但是还有数桩心愿未了,不愿如此平平白白地死去!"
  梅吟雪道:"江湖上传言灵丹妙药能生死人而肉白骨,前辈这点内伤,只要能得到真正的所谓灵丹服用,想要痊愈也并非一件难事。"
  龙布诗叹道:"据老夫所知,江湖圣医'救命郎中'蒲丹炼有七颗起死回生的'回天救命护心丹',但蒲老儿珍逾生命,又岂肯随便与人!"
  正说间,店伙已在门外敲门道:"客官!用午饭啦。"原来已时届晌午!
  梅吟雪道:"送进来吧!"店伙推门而入,端着两个大食盘。三人用罢,龙布诗道:"梅姑娘昨晚彻夜未眠,今天又劳累了一个早上,早点回房去休息吧!平儿我会照顾他的!"
  梅吟雪也觉十分困倦,依言走回自己房内!
  龙布诗也正欲闭目憩息,突闻一阵衣袂振风之声,从窗户突然飞进一人!
  竟是他多年至交--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
  不禁惊喜十分,叫道:"司马兄别来无恙,怎知小弟在此?"
  司马中天叹道:"唉!一言难尽!自从华山较技后,你已在江湖上失了踪影,武林中更是传说纷坛,有的说已败在'丹凤'手下自绝而亡,有的说你看破世情,隐名潜居,更有的说你去了'诸神殿'!莫衷一是,不知你到底去了哪里?"
  龙布诗遂将渚般遭遇,简单扼要的讲出。
  司马中天叹道:"这事传扬出去,势必轰动武林!"
  龙布诗问道:"司马兄怎会到此?"
  司马中天黯然一叹,也将自己镖局冰消瓦解,以及那几件轰动武林的大事逐一说出,最后叹道:"南宫世家也完了!南宫常恕隐居太湖湖滨,南宫夫人托小弟来此,打探南宫平的下落,途中巧遇南宫世家以前的食客万达,告诉小弟南宫平早已归来在此,是以小弟便匆匆赶来!"
  龙布诗听罢,摇头叹道:"想不到短短两年之中,江湖上竟掀起如此巨变!"
  司马中天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弟在途中发现不少江湖人物往此处集结,不知此处将有何重大事故发生!"
  一语甫罢,蓦闻窗外有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冷笑,两人不由霍然色变!
  司马中天喝道:"是谁敢在司马中天面前鬼鬼祟祟!"话方出口,人已迅捷无比地穿窗而出。
  龙布诗不能动弹,只好空自发出一声浩叹!
  蓦见梅吟雪匆匆推门而入,急道:"老前辈,我们此刻处境凶险十分......"
  龙布诗浓眉一轩,抢着问道:"姑娘,有何重大事故发生,使你这样惊惶?"
  梅吟雪还没来得及细说原委,突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不由神色一变,随手抓起南宫平床边的"叶上秋露",走至门边。
  沉声喝道:"进来!"
  房门"呀"然而开,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年约五旬、身着灰市长袍、长相奇特、双手长及膝的老者!
  梅吟雪沉声问道:"你是谁?有什么事?"
  老者干笑一声,道:"敢问姑娘,房内是否住的'不死神龙'龙布诗和'诸伸殿主'?"
  梅吟雪柳眉一扬,道:"不错!"
  老者肃容道:"我家主人有请!"说着,自宽大袍袖内拿出一张黑色的柬帖。
  梅吟雪眉峰一皱,将柬帖接过,冷冷道:"不知你家主人是何方高人,贸然赴约,有嫌冒犯,如果贵主人方便,何不移驾屋内一谈!"
  老者愕了一愕,随即干笑道:"这个......待小的请示敝主人再行定夺!"拱手一揖,转身走开!
  梅吟雪关上房门,拿着请束,走至龙布诗床前,双手递过,她虽称"冷血妃子",但对龙布诗却是状至恭谨!
  龙布诗打开请柬一看,不禁霍然动容,神情激功,只见请柬上赫然写着龙飞凤舞的八个大字......
  "诸神瓦解,神龙授命!"
  龙布诗激动的情绪突又在片刻间变得异常的平静,哈哈大笑道:"好个神龙授命!我倒要看看是何方高人能叫龙某授命!"
  话声方住,敲门之声又复响起,梅吟雪手执"叶上秋露"卓立门旁,龙市诗沉声喝道:"请进!"
  房门开处,只见一群人正欲鱼贯而入,梅吟雪长剑一横。
  挡在门前,高声说道:"哪个是带头的?进来!"
  当先一个面皮白皙、长相英俊但目带邪光的中年文士微微一笑,大步走进!
  梅吟雪随即将房门"砰"然关上1中年文士走至龙布诗床前,说道:"敢问尊驾就是,不死神龙,龙布诗?"
  龙布诗微笑道:"不敢,正是龙某,请教尊驾大名?"
  中年文士笑道:"小可孙仲玉,乃'群魔岛'主之子!"
  他虽然笑着说话,但神情倨傲无比,仿佛目中无人,唯我独尊!
  房内诸人均心中一动,他果然是群魔岛的人!
  孙仲玉回头看了看卓立门边、眈眈虎视的梅吟雪一眼,也不待招呼,即在床边一只木椅上,大马金刀的坐下!
  龙布诗浓眉一扬,做然问道:"龙某与'群魔岛'素无交往,孙少岛主柬邀龙某不知有何赐教?"
  孙仲玉大笑道:"别无大事,只不过小可奉家父之命前来中原向龙大侠索借一物!"
  龙布诗浓眉一轩,大声道:"索借何物,少岛主但请言明!"
  孙仲玉阴鸷一笑,道:"索借龙大侠项上六阳魁首!"
  龙布诗朗声笑道:"不知令尊素惜龙某这颗项上人头有何用途?"
  孙仲玉怔了怔,随即说道:"小可只是奉命行事,至于家父要来有何用途,却是不知!"
  龙布诗大笑道:"人生百年,终归一死,少岛主你说是吗?"
  孙仲玉冷笑道:"不错!"
  龙布诗神色一变,声色俱厉,道:"但令尊妄想素借龙某首级,你说龙某是该双手奉上,或是拒死一拼?"字字铿锵,令人心神一震!
  龙布诗那满是剑疤刀痕的脸上,一片神光湛然,宛如一个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一股慑人而又令人心折的威仪,像是一支利刃,直戳入孙仲玉心坎深处!
  孙仲玉如冷水浇头,神色颓败,眉目间那股不可一世的倨徽之气,荡然无存!
  孙仲玉黯然叹道,"龙大侠果真英雄豪杰,江湖传言果然不虚!"
  一语甫罢,蓦听门外有人提气高声叫道:"少岛主别受他巧言所惑,难迫你忘了岛主谆谆告诫的话吗?"
  话音刚落,陡闻"砰"然声响,房门已遭人劈开,门外那群人已轰拥而入!
  梅吟雪娇叱一声,"叶上秋露"幻出朵朵剑花,拦住门口,喝道:"站住!"
  只见一个身材矮小之人排众而出,冷笑道:"你以为一剑在手,就能将我古萨挡在门外么?"
  梅吟雪睨他一眼,亦自冷笑道:"不信你就闯进来试试!"
  古萨纵声狂笑!一抡双掌,正欲动手,蓦闻"群魔岛"少岛主孙仲玉断然喝道:"住手!未得我的允许,怎能在此胡闹!"
  古萨像是对他十分畏服,讷讷道:"我只是为少岛主的安全着想--"孙仲玉叱道:"在我未招呼你们之前,不得擅人此房一步违者严处!去吧!"
  众人轰应一声,相继退下!
  孙仲玉转对龙布诗赔笑道:"他们乃家父属下'十大常侍',此次追随小可远涉中原,不精礼教,惹得龙大侠见笑!"
  龙布诗笑道:"不敢!不敢!"
  孙仲玉跟波流转,瞟了梅吟雪一眼,问道:"这位姑娘丽质天生,美艳绝伦,不知芳名能否见告?"
  梅吟雪心念数转,粉面上怒意全消,嫣然笑道:"我叫梅吟雪,人称冷血妃子!"
  孙仲玉一惊,随即笑道:"原来大名鼎鼎的'冷血妃子'就是姑娘,小可久仰得很!"
  梅吟雪轻笑道:"少岛主初莅中原,怎会久仰呢?"
  孙仲玉朗声道:"冷血妃子名扬宇内,在下初入中原,就已听江湖人士谈及!"
  梅吟雪蕙质兰心,聪颖绝伦,想到帅天帆、任风萍等独霸江湖,问鼎武林之野心已昭然若揭,而中原武林人材凋零,"丹凤"已死,"神龙"又身罹重伤,能够领导中原武林人士挺身而出、相为颉颃之人已是凤毛麟角。这"群魔岛"少岛主,以及他所带来的"十大常侍",武功想必是武林罕见,若能略施小计,稍加利用,岂不是一大助力?两害相较取其轻,梅吟雪已在心中暗暗下了一个毅然的决定!
  正忖念间,孙仲玉已转对龙布诗道:"家父此次命小可远涉中原,向龙大侠索借首级,若不能如命回覆,必遭重处,龙大侠可否为小可寻思一万全之策?"
  龙布诗朗声笑道:"不知'群魔岛主'借龙某首级有何用途,少岛主若能言明,龙某衡量轻重,如属万分必要,龙某双手奉上就是!"
  孙仲玉冷笑一声,道:"如果不属万分必要,家父也不至于命小可远涉中原了!"
  龙布诗哈哈笑道:"龙某倒要看看少岛主有何手段,能借得了老夫的人头!"
  孙仲玉冷冷接道:"小可惜龙大侠的首级,可谓探囊取物......"
  蓦听窗外响起一雄浑苍劲的口音,道:"小子别太狂妄,你的首级还在我的手中呢!"
  话声甫落,一条人影已迅疾无比、毫无声息地穿窗而入,赫然是司马中天!
  孙仲玉目光连转,自忖不吃眼前亏,当下冷冷提议道:"离此不远的西方郊野中有一座荒废的古寺,小可今晚二更在彼候驾!"
  说罢站起身来,也不待回答,大步向门口走去。
  梅吟雪竟然绽颜一笑,推开房门站在一侧。
  孙仲玉心中一喜,也自对梅吟雪含情的笑了一笑,出房而去。
  梅吟雪随手将房门关上,龙布诗突地脸色大变,一片惨白,接着咯出一大口鲜血--司马中天与梅吟雪同时一惊,不约而同急跃上前,司马中天叫道:"龙--兄"只觉喉头一塞,下面的话哽咽着说不出来。
  龙布诗摇摇头,苦笑道:"适才放情言语,早已牵动内腑伤势,五脏破碎,看来离死已不远了!"
  司马中天黯然劝慰道:"龙兄,今后别再妄动真气,待小弟护送你回止郊山庄后,小弟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蒲老儿,将你治愈!"
  龙布诗惨然一笑道:"此刻小弟已是奄奄一息,油尽灯枯。只因还有一桩心愿未了,所以一直不愿死去,待平儿醒未,我了却这桩心愿之后,就该瞑目安息了。"
  这段话出自龙布诗口中,缓缓道来,使人更觉英雄迟暮,凄凉可悲!
  躺在另一张床上的南宫平此时已由昏迷中逐渐醒转,发出一丝轻微的呻吟!
  梅吟雪急步上前,轻声唤道:"小平!小平!"
  南宫平从床上爬起来,踉踉跄跄的走至龙布诗床前,神情激动地喊道:"师傅,你怎么了?"
  龙布诗尽了最大的努力,才使嘴角泛出一丝勉强的笑意,淡淡道:"没怎么,只是受了一点伤,平儿,师父有一句话要问你,你必须要好好的答复。南宫平茫然的点点头。龙布诗神色凝重,肃容道:"要是师傅一旦永远的离开了你,你打算怎办?"
  南宫平心中一惊,愕然道:"师傅--"龙布诗摇头道:"不要多说话,冷静地想想,再回答我这个问题!"
  南宫平心中素乱如麻,但是他的面上却是异常的冷静,沉吟片刻,肃容答道:"徒儿首先找到杀死师傅的人,为师傅报仇,然后节哀顺变,重建止郊山庄,与几位师兄师姐,同心合力,光大神龙门户!为武林主持正义!"
  龙布诗虎目中泛起欣慰而带着做意的光彩,说道:"不错!为师的一番苦心,到底没有白费,只是那报仇一举,却是大可不必!"
  南宫平诧异道:"师傅此话怎讲?"
  龙布诗苦笑道:"为师是死在你大怕父手中!"
  "啊!"南宫平惊叫出声,龙布诗的一句话,使他紊乱的思维,此刻更加紊乱了!
  龙布诗又道:"我在临死之前还有一桩心愿来了,此刻我已仅存最后一口丹元真气,平儿!为师只好成全你了!"
  南宫平茫然不解,只得静默不语。
  龙布诗叹道:"练武一道,招式精妙,固然能杀敌致果,但如无精湛之内力相辅,亦难臻大成,是以为师以最后一口真气,强提数十年之内力修为,为你打通任督二脉,冲破生死玄关!"
  南宫平心中一震,想起师恩浩荡,不禁热泪盈眶,摇头说道:"师傅,此举大可不必......"
  龙布诗怒道:"在我临死之前,你还惹我生气?过来!"
  南宫平卓立不动,流泪叫道:"师傅......"
  龙布诗浩然长叹道:"强敌环伺,群魔西来,中原武林已岌岌可危,平儿,你可知你所负之重大责任?"
  南宫平心头一懔,望着龙布诗那伤疤累累而神光湛然的老脸,一时百感丛生,不知何去何从!
  龙布诗浓眉一轩,大声喝道:"平儿过来!"
  南宫平惨然一叹,只得向前迈进一步!
  龙布诗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说道:"坐在床边!"
  南宫平一双星目呆呆地望着龙布诗,他本是意志坚定之人,但此刻胸中情感激动,有如浪涛澎湃,直欲破腔冲出,禁不住又流下两行眼泪!
  房内的梅吟雪及司马中天,也觉心中黯然,泫然欲位!
  龙布诗发出一阵朗朗的狂放笑声,大声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大丈夫当叱咤武林,怎能轻现儿女之态!平儿!坐下!"
  南宫平一咬牙关,依言在床边坐下!
  龙布诗笑向司马中天与梅吟雪二人道:"行功之时,但请两位暂为守护,两个时辰之后,即可功德圆满,届时龙某恐怕来不及向二位辞别,此刻就先行向二位道别,来生再见!"
  他虽然乃是笑语相向,但语音凄凉,扣人心弦!
  两人心头像是被一一块巨石窒塞住,黯然无言,只得轻轻点头。
  龙布诗毫不怠慢,左手按住南宫平天灵盖上,右掌顶住他嘴心命门,沉声说道:"平儿,抱元守一,万流归宗,凝神了!"
  南宫平屏诸杂念,眼观鼻、鼻观心、心神合一,灵台一片空灵静朗!片刻之后,顶门上冒起一缕蒸蒸热气,脸色已由苍白而转为红润!
  龙布诗原就苍白的脸,此刻更加惨白了,浑身上下,也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抖......
  司马中天与梅吟雪四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瞬也不瞬地望着这师徒二人。
  一个时辰已无声无息的过去,房内情景一无变化,要是有,那就是龙布诗身躯的颤抖且已由轻微而变为剧烈!
  蓦地--
  一声"砰"然巨响,房门竟被震开,司马中天和梅吟雪同时一惊,举目望去,只见一群人鱼贯而入!
  当先两人,赫然竟是"万里流香"任风萍,以及"戳天夺命双枪"戈中海,随后渚人,却是神情木然的"天虹七鹰"!
  梅吟雪拔出"叶上秋露",司马中天也取下背后一只铁戟,两人并排而立,护在床前。
  任风萍口噙笑袁,手摇折扇,缓步上前,微微笑道:"梅姑娘别来无恙?"。
  梅吟雪也绽颜一笑道:"好说,好说!托任大侠的福!"
  任风萍眼光流转,瞥见了龙布诗与南宫平师徒二人,脸上微露惊异之色,但旋又消失,依然笑道:"任某曾在高屏县见过南宫平一面,怎会又转到三门湾来与龙大侠相聚?脚程当真快得很!"
  梅吟雪故作黯然道:"他遭人打成重伤,此刻龙大侠正运功为他疗伤!"
  任风萍愕然道:"江湖人传言'不死神龙'龙布诗身患重疾,怎么--"梅吟雪笑道:"江湖流言,岂可深信?龙大侠非但身体健康,而且功力精进多多,已非昔日可比!"她原是心细如发、聪颖绝伦的女子,知道时间珍贵,能拖延就尽量拖延,而且还撒了一个大谎,果然使任风萍心中有了几分忌惮!
  任风萍语锋一转,笑问道:"年前在长安城外,任某相托之事,不知梅姑娘是否已经三思,此刻能否回复?"
  梅吟雪嫣然笑道:"小女子一介女流,帅先生与任大侠一代英彦,何况此乃庞大之组织与计划,梅吟雪实不便参入!"
  她原就娇美如花,此刻嫣然微笑,更如百合初放,沁心醉人,就连任风萍这等人物,心中亦都不自觉的一荡!
  任风萍道:"可是梅姑娘已收下了帅先生的信物--风雨飘香牌!"
  梅吟雪娇笑道:"此牌已不慎遗失!"
  戈中海蓦地欺前一步,沉声喝道:"若将此牌遗失,你就得抵命!"
  梅吟雪瞅了戈中海一眼,笑对任风萍道:"不知任大侠何时多养了一条野狗?"戈中海勃然大怒,暴喝一声,身形扑进,双掌猛地攻出。
  梅吟雪冷冷一笑,"叶上秋露"急削而出,一招"凌风抖羽",削向戈中海双腕!
  戈中海双掌一错,右掌斜拍而出,左掌五指微屈,闪电般扣向梅吟雪执剑右腕!
  梅吟雪毫不闪避,娇躯一侧,右腕一沉,剑尖扬起,一招"野火烧天",便捷地刺向戈中海咽喉!
  戈中海心中微微一惊,身躯一闪,躲过咽喉一剑,凶猛无伦地展开绝技,眨眼工夫,攻出十六七拳之多!
  梅吟雪长剑在手,竟还占不了赤手空拳的戈中海上风,不由得一股羞愤之意袭上心头,娇叱一声,纳剑归鞘,也凭一双肉掌与其相搏!
  但闻"波"然一响,双方掌力接实,梅吟雪粉脸骤变,一片苍白,娇躯微晃,咯出一大口鲜血,显然受伤不轻!但她脚下却未曾移动半步!
  戈中海冷哼一声,双掌一错,再度疾攻而上!
  梅吟雪柳眉一扬,暗中略一调息,又复挥掌封出!
  戈中海的武功原要较梅吟雪高出甚多,但梅吟雪此刻已有拼死之心,一时之间,双方还难分轩轻。
  任风萍微一皱眉,朝着"天虹七鹰"喝道,"你们还站在这儿子什么!"
  司马中天钢牙怒咬,环眼圆睁,一声虎吼,铁辍挟呼啸锐声,猛扫而去!
  "天虹七鹰"神情木然,但闻任风萍之声后,立时迅疾无比地向司马中天扑去!
  "天虹七鹰"仿佛遭药物迷失本性,站成一个半圆,将司马中天围在核心,一阵狂攻狂打!
  司马中天当然不惧,但罩住了周身上下,却罩不住翠、蓝、红、黑四鹰劈出的掌凤,前胸登时如受千斤重锤,一张口,一蓬血雨,喷向白鹰,白鹰猝不及防,被喷得满头满脸,一件白缎长袍,全片殷红,犹如血人一般!
  司马中天仗着内力雄浑精湛,虽然挨了一掌,但却乘白鹰骇然转身之际,双臂连挥,戟影如山,密密层层,向功力最弱的红鹰攻去!
  红鹰洪哮天大吃一惊,措手不及,竟活生生被砍破头颅,血雨横飞,脑浆迸溅,惨号一声,栽地身亡!
  其他六鹰却视若无睹,依然抢攻如故,司马中天立时遭劈中三掌,又咯出一大口鲜血!但他愈战愈勇,不顾本身伤势,铁戟一抖,一招"火树银花",凶猛无俦地攻向翠鹰"七坎"、"气门"二穴!
  翠鹰凌震天侧身欲闪,但司马中天双戟已如流星般刺到,只得双掌齐地臂出,司马中天大喝一声,竟将他劈来的双掌视若未见,铁戟加速向前一送,但闻惨叫声起。
  翠鹰身上多了两个血洞,扑倒于地。
  司马中天却遭他双掌劈中左肩,登时血气受阻,左臂麻木不灵,左手铁戟"铛"的一声失手落在地上!
  其余五鹰毫不迟疑,同时揉身扑上,司马中天右手铁戟一抡,接住又战!
  蓦闻戈中海大喝一声,双掌连环攻出六掌。
  梅吟雪真力不继,登时被他一掌劈中,喷出一大口鲜血,身形踉跄,坐倒地上!
  戈中海狞声一笑,右掌扬起,正待劈下,忽闻一声暴喝道:"住手!"
  声如宏钟,入耳嗡嗡作响,戈中海猛一旋身,只见身后站着一个面目俊秀的中年文士,正是那群魔岛少岛主孙仲玉!
  这厢方白停手,蓦闻司冯中天惨叫一声,口中狂喷鲜血,栽倒地上,接着紫鹰也倒了下来,腹部上插着一支尚在抖动的铁戟,血流如注!
  其余四鹰,齐向前迈进一步,扬掌就要向龙布诗及甫宫平劈下!
  梅吟雪急叱一声,强提一口真气,从地上跃起,挡在二人之前,硬接四鹰联手攻击,樱口一张,又再喷出一蓬血雨,凤目紧闭,呼吸急促,娇躯剧烈的晃了两晃,但脚步依却然钉立如棒,没有倒下!
  孙仲玉心中大痛,怒喝一声,急跃而上,双掌连环劈出,硬将四鹰震退五步,与梅吟雪并肩而立!
  梅吟雪凤目微启,瞥了他一眼,嘴角极其勉强的泛起一丝感激的笑意。
  孙仲玉低声道:"姑娘伤很重么?"
  梅吟雪张口欲言,但话还没说出,却又咯出一口殷红的鲜血!
  孙仲玉心头大急,忙提气大喝:"十大常侍何在!"
  喝声甫落,门外立即响起一阵轰喏之声,接着由古萨当先,十大常侍鱼贯而入!
  任风萍悚然一惊,估量自己的实力,"天虹七鹰",死了三鹰,剩下的四鹰亦都消耗真力过甚,疲惫不堪,"戳天夺命双枪"戈中海武功虽高,但亦双拳难敌四手!
  衡量轻重之后,已存退却之心,当下冷笑道:"尊驾原来倚仗人多势众,任某倒失敬了,只是我们素无仇怨,如此火拼,非但大不值得,而且还惹人耻笑!"
  孙仲玉狂笑道:"阁下如果胆寒,现在就滚!"
  "戳天夺命双枪"戈中海面现愤恨之色,双手按在腰间双枪柄上,大有拼死一搏之意,任风萍启口欲言,突闻院中响起一阵宏亮的朗吟之声,道:"远山高大,风雨飘香!"余音袅袅,荡漾不绝!
  任风萍心头一震,大喜过望,话锋一变,转向孙仲玉怒道:"此房狭窄,不便动手,尊驾如真要架此梁子,我们不妨到院落中央决一高下。"
  孙仲玉狂笑道:"在哪里动手都是一样,请!"
  任风萍阴鸷一笑,毫不迟疑,大步向门外走去,天虹,四鹰"挟起另三鹰的尸体,随后跟去!"戳天夺命双枪"戈中海冷哼一声,亦随四鹰之后,走到院落之中。孙仲玉微微一笑,亦率十大常侍,缓步走向院落之中,梅吟雪见他们一走,精神稍一松懈,那股神奇而能支持她卓立不倒的力量,也随之消去,只觉头昏目眩,眼前发黑,"噗通"一声,已栽倒在床前!院落中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虬髯满面的威猛大汉,任风萍大步上前,威猛大汉扬声道:"天风银雨三十六杰待令!"
  任风萍面露笑容,叹道:"帅先生果真神人也!"
  孙仲玉已率十大常侍走至院落中站定,任风萍有恃无恐,缓步上前说道:"我们无怨无仇,如此火拼,姑不论谁胜谁败,俱皆太不值得!我们何不化敌为友,同心协力,闯荡江湖,干一番轰轰烈烈之大事!阁下但请三思!"
  孙仲玉乃"群魔岛"少岛主,骄纵狂傲已惯,他率十大常侍远涉中原,除了执行"群魔岛"主之命令外,他最大的野心,却是要在中原扬名立万,任风萍这番话,更使他激起万丈雄心,当下狂放地笑道:"欺善怕恶,以众凌寡之辈,小可向来最为不齿,阁下毋庸多言,亮开兵刃决一高下吧!"
  任风萍阴鸳的一笑,冷冷道:"你死在临头,尚且执迷不悟,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蓦地提气大声喝道:"天风银雨,武林一鼎!"
  喝声方起,只见前后左右,各间房中相继走出一群黑衣大汉,每人手中都提着一个其大如球、色作银白、球上附刺的奇形兵刃--"链子流星单锤"!
  这群黑衣大汉每三人一组,一人在前,二人在后,共有一十二组之多,分四面八方,缓缓包围而至!每个人行走之间,步履十分缓慢,但沉稳至极!
  孙仲玉和十大常侍均看得心中微微一惊,难怪任风萍有恃无恐,原来果真有点门道。
  片刻之间,这群黑衣大汉已将十大常侍及孙仲玉围在核心,每人脸上神情木然,均毫无表情!
  任风萍道:"此刻如果尊驾回心转意还来得及,再迟恐怕你们全都要丧生在这'天风银雨'大阵之中!"
  孙仲玉神情凝重,满面肃穆之色,那股骄狂之气,早已荡然无存,此刻双眉紧皱,像是正在寻思如何破解之法,对任凤萍的话却听若未见,十大常侍环列他的左右,成为一个空心的圆形,每人脸上都沉重十分,一如他们沉重的心情一样!
  一群黑衣大汉沉稳的脚步依然缓慢地向前迈迸。
  任凤萍放声长笑,双足点处,身形后掠五尺,右臂却缓缓地扬起!
  孙仲玉剑眉一扬,微微一哼,伸手自腰间取出一支精钢打铸的缅铁软剑,剑身细长,足有五尺,剑尖却又分为二,与一般普通长剑迥然而异,剑身泛着一般淡淡的青色光华!
  其余十大常侍,亦纷纷取出随身兵刃,全神戒备,凝神地准备应付这场即将爆发的主死大战!
  黑衣大汉们脚步都已止住,数十双眼睛,目注场中,一瞬不瞬,左手抓着链尾,右手抓着离锤头四尺之处,锤头离地三尺!每人所抓的部位均一致无二,个个屹立如山,显然训练有素、只看得孙仲玉身后环列的十大常侍的心中又是微微一惊:任风萍意气飞扬的环顾左右一眼,满面轻蔑与骄做之意,突又发出一阵高亢而冷削的笑声!
  黑衣大汉右腕微抖,铁链发出一阵"叮铛"之声!
  任风萍陡地一声清叱:"天!"
  黑衣大汉三人一组中的前面一人手臂齐扬,只听"呼呼"风声响起,十二道寒光突地自最前一个黑衣大汉掌中冲天飞起!
  任风萍接连喝道:"地!"
  这十二道寒光未落,又是数十道强风自黑衣大汉群中飞出,一起击在孙仲玉及十大常恃的身前卜孙仲玉大喝一声,手腕一抖,身形展动,剑上青色光华骤然暴长,一片冥冥青光,向前卷去!
  十大常侍,亦自纷纷舞动兵刃,护住周身!
  陡闻任凤萍又是一声低叱:"风!"
  "呼"地一声,这一圈银光突地飞起,本待飞起的一圈银光却宛如闪电般击下!
  耀目的银光,强烈的风声,再加以铁链挥动时的"叮铛"之声,威势端的不同凡响!
  一个手使九节钢鞭的常侍按捺不住,暴喝一声,身形冲起,舞动一片鞭风,直向那寒光中扑去,打算冲出重围!
  孙仲玉手挥奇形长剑,撩开迎面击来的三柄银锤,眼波一转,已瞥见那"冲动"的常侍,不由得惊叫出声:"使不得!"
  话声未了,那手舞钢鞭的常侍已被六柄银锤同时击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登时血雨横飞,血肉模糊,尸身糜烂!
  古萨乃十大常侍之首,站在孙仲玉的左侧,一面挥动手中的三寸夺,一面低声问道:"少岛主,现下形势对我们大为不利,看样子,只能拼力一搏,冲出重围!"
  孙仲玉摇头道:"坚守毋躁,静观其变!"
  蓦闻两声惨号响起,十大常侍又有两人同时被三柄银锤击中,有一个脑浆迸溅,横尸当场,另一个浑身浴血,满地乱滚,口中惨号连连,状至痛苦,想来那银锤之上,还附有奇毒!
  孙仲玉心中一紧,长剑略缓,六柄银锤又同时分左右上下攻到,当下一定心神,左掌劈出掌风,右手掌中奇形长剑横削而出,但听"铛"然脆响,又有两柄银锤遭他的奇形长剑把铁链削断。
  站在圈外的任凤萍一皱双眉,陡又低声叱道:"雨!"
  喝声才出,黑衣大汉的阵势倏地一变,寒光交剪,劲风呼呼,专攻上下二盘,数十柄链子流星单锤,幻起漫大银涛,铺天盖地般席卷而至!
  转眼工夫,又有两名常侍被银锤击中,立时尸横当场!
  十大常侍已倒五个,防守的威力顿时锐减,余下的六人犹自苦苦支持。
  日已斜西,骄阳无力,一个时辰早已过去!
  在房内的神龙师徒业已行功完毕,南宫平霍然睁开眼睛,房内的景象使他大大的吃了一惊!
  南宫平一跃而起1掠至梅吟雪身旁,一探鼻息,气犹未断,不由宽心大放!再掠至司马中天身旁,只见他怒目圆睁,双手紧握,却是早已身亡。
  陡听背后"砰"然巨响,南宫平回头一看,龙布诗已颓废的倒在床上!不由又是心头一紧,连忙掠至床前,忘情地吼道:"师傅!师傅......"
  龙布诗无力地睁开一丝眼缝,但随即又无力地闭上,嘴角抽搐,喉间发出了阵极为轻微而嘶哑的声音道:"我......我不行了!平......儿,你要......好......自......为......"之字尚未出口,他已经气绝身亡了!
  南宫平心中大痛,他真想大哭一场,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紧咬着牙关,紧抿着嘴唇,嘴角的肌肉却在不停地抽动,显然他正强自压抑着眼泪,也强自压抑着胸中那股如火山爆发前一般汹涌冲动的极度悲痛之情!
  突地--
  梅吟雪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呻吟,虽然那呻吟之声细如蚊蝇,但是已足以使南宫平自茫然中找回自己的存在!他霍然转过身躯,掠至梅吟雪的身旁,俯下身躯,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唤道:"吟雪!吟雪!"
  梅吟雪缓缓地撑开那有如千钧重般的眼帘,终于笑了,虽然那只是嘴角些微的掀动,但这已足以代表她内心的安慰与满足!
  南宫平柔声问道:"吟雪,你伤势很重么?"
  梅吟雪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表示什么,却轻轻的阖上双目!
  院落中,突然传来两声凄厉的惨号!梅吟雪突然浑身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抖,南宫平双臂用力,却将她搂抱得更紧了!
  梅吟雪力不从心的急促说道:"小平!放开我,快去救院落中那批与任风萍交手的人:"说完话,己是娇喘连连,柔弱不胜了!南宫平愕然道:"吟雪!这是为什么?"
  梅吟雪柔弱的说道:"不要问原因,快点去吧!"
  一语未毕,惨叫之声,再度传来!第二十一章奇遇奇逢
  南宫平情知局势危急,轻轻地点了点头,把梅吟雪抱至床边放好,迅捷地点了她"气门"、"七坎"、"期门"、"玄机"四大重穴,以护注她胸中一口真气不致散失!
  他又迅速抱起司马中天的尸体,与龙布诗并排放好,又替他们盖上一条白布,默默地流下两滴眼泪!然后,他抓起地上的"叶上秋露",一咬牙,"嗖"地一声,已如闪电般穿窗而出!
  院落中的景象,使他大大的吃了一惊,数十条大汉所围成的阵势,是他曾领教过的"天风银雨阵"!只是人数似乎比上次少了许多,但是威力却比以前增加了几十倍!显然他们又重新组训过一次!
  被围在核心的只剩下三个人了,一个是孙仲玉,一个是古萨,另一个是身躯伟岸的高大老者!
  三人俱是须发凌乱,长衫破碎,浑身浴血,大汗淋漓,神情狼狈不堪,犹作困兽之斗!
  黑衣大汉也躺下了不少,但阵式却毫无一丝凌乱之象。
  南宫平舌绽春雷,暴然大喝:"住手!"
  任风萍回头一看,来人竟是南宫平,不由得惊愕交加,暗道一声:"不妙!"
  南宫平身形不停,身法快捷得惊人,掠过任风萍身侧,看也不看他一眼,直向那群黑衣人闪电般扑去!
  手中"叶上秋露"舞起一招"天外来虹",剑光弥漫,剑气森森,三名黑衣大汉已一起被拦腰劈成两截,血雨横飞,溅得南宫平满身是血。
  南宫平毫不稍停,足尖点处,身形再度掠起,右臂一挥,剑光暴长,又有三名黑衣大汉中剑身亡!
  这六名黑衣大汉一倒下,阵式大露空门,被围在中央的三人,立时乘机纵起,冲出重围!
  南宫平两招之内将配合严密的"天风银雨阵"破去,立时震慑住在场诸人!
  戈中海暴喝一声,直向南宫平扑到,双掌连扬,两股威势无涛、刚猛绝伦的掌风已席卷攻至!
  南宫平晒然一笑,左掌斜拍而出,右手沉时挫腕,剑尖上扬,反向戈中海咽喉点去!
  戈中海双足轻点,后飘五尺,当南宫平跟纵进击时,他已取下腰间双枪,与南宫平战在一处!
  那边孙仲玉、古萨,以及另一个身躯伟岸的高大老者冲出重围之后,毫不停留,舞动兵刃,直向任风萍立身之处扑去!
  三人已将任风萍恨之入骨,此时扑进,又快又疾,直欲将任风萍置诸死地而后才甘心似的!
  任风萍亦非泛泛易与之辈,冷冷一笑,手中描金扇张合之间,拍出一般扇风,逼向古萨!左掌斜出,一招"斜取龙骇",扣向孙仲玉右腕!
  任风萍身旁的那个神情威猛的大汉也自腰间抽出一把锴铁快刀,舞起一片刀墙,接住伟岸老者的猛烈攻势!
  数招才过,二人已被逼得左招右架,险象环生!
  陡听任风萍突地大声喝道:"天虹七鹰何在?"
  伫立一旁的天虹"四"鹰神情木然地应声加入战圈!顿时局势立成平手!
  另一面,戈中海与南宫平已战至激烈之处,只见金光闪闪,枪影纵横,银光耀目,剑幕如山!
  南宫平心念梅吟雪安危,早已立下决心,速战速决,是以一上手,便是连番快打狠攻!他已被龙布诗打通"任、督"二脉,冲破生死玄关,内力有若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原来就已甚是精妙奇奥的剑招,此刻因有充沛的内力相辅,更具威力,一交手便已制先机,处处主动,占尽优势!
  戈中海却是越战越心惊,被南宫平步步进逼,一直处在挨打地位!
  南宫平陡地清叱一声,"叶上秋露"连演绝学,"七星巧渡"、"怒海泛舟"、"飞虹戏日","唰唰唰",接连三招又狠又快,罩住戈中海"天井"、"气门"、"将台"三大要穴!
  戈中海悚然心惊,如此情形之下闪无可闪,避无可避,唯一之途,只有孤注一掷,于是身形微晃,一对金枪扬手飞出,掷向南宫平"肩井"双穴!
  南宫平冷哼一声,双臂一抖,面孔朝上,与地一线,避过双枪,足尖又疾又猛的踢向戈中海面门与前胸。
  戈中海双足猛顿,向后跃退开去!
  南宫平早已立下必杀此人之心,哪还能容他逃去?猛地一沉真气,身躯一直,足尖轻点地面,"叶上秋露"前举,有如鬼魅般,神奇地飘身欺进!
  戈中海双枪已失,只得运集平生功力,双掌挟狂风怒啸,猛推而出!
  南宫平凛然不惧,但面上却是十分凝重,左掌也由前胸缓缓推出!
  双方掌力甫一接实,南宫平立时内劲外吐,内力宛如浩瀚大海,绵绵不绝,滔滔而出!
  陡闻轰然一声大震,登时飞沙走石,尘士弥漫,戈中海面色惨变,"瞪瞪瞪",连退五步,方才拿桩站稳。南宫平仅是上身略一摇晃,别无大碍,立时雄心大炽,轻啸一声,向前扑进!右臂一挥,立把这个帅天帆依为左右手的"戳天夺命双枪"戈中海,拦腰斩成两段!
  南宫平毫不迟疑,足尖点处,身形暴长,又向任风萍等人扑去!
  孙仲玉亦疾攻一招,奇形长剑招演"银河天汉",横削而至!
  任风萍左右受敌,只得双足猛点,向后跃退。
  南宫平身形展动,再次扑进,同时真力贯注剑身,"叶上秋露"顿时光华暴涨,剑尖泛起森森剑气,逼人肤发,透骨生寒。
  孙仲玉亦恨任风萍的"无风银雨阵"将他所带来的十大常侍递去八人,亦自怒喝一声,奇形长剑抖腕攻出!
  任风萍心知不能再退,否则就只有永处劣势,不能挽回,于是足下一旋,身躯微闪,让开孙仲玉攻来一剑,右臂一带,描金扇点向南宫平时间"天芬"穴!
  南宫平一声低叱,"叶上秋露"振腕刺出,突破任风萍拍来的扇凤,迳向他右臂刺去!
  任风萍大吃一,惊,右臂蓦缩,想要抽招换式,还是依然迟了一步,但听"嗤"的一声,右袖裂开,右手小臂上也被划开一道深有三分、长达五寸的血槽,鲜血泊泊,痛彻心脾,手中描金扇亦几乎脱手掉下。
  南宫平长剑一紧,又自迅捷猛厉地刺出三剑,孙仲玉也大喝一声,由侧面疾攻而至!
  两人此刻心意相同,都是要置任风萍于死地而后才甘心,因此攻势亦都同样地猛厉辛辣,招招杀着。
  任风萍眼看大势已去,但却苦无脱身之策!此刻一面招架,心中却一面苦苦思付。
  蓦听一声惨叫声起,黄鹰黄今天已被古萨的三寸夺所中,鲜血飞洒,倒地身亡。
  任风萍灵机一动,心中闪过一丝狠毒的念头!于是横下心肠,突地向前欺进一大步,左掌握拳,当胸捣出,右掌描金扇疾点而出,攻向南宫平"欺门"重穴!
  南宫平与孙仲玉不禁齐地一愕,想不到他竟不顾自身安危,全力抢攻,不约而同怔了一怔!
  谁知任风萍竟不再欺近抢攻,反而双足猛顿,向后疾掠而去。
  两人恍然大悟,不由得同时怒喝一声,双双飞身跟踪追去!
  任风萍足尖连点,已掠退五丈开外,接着竟"嗖"的一声,穿入客房之中。
  南宫平与孙仲玉跟踪追入房中,只见任风萍左手挟着奄奄一息的梅吟雪,右掌抵住她背心上,面露狞笑,喝道:"站住!你要是再进一步,我立刻震断她的心脉,你知道任某行为向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南宫平目毗欲裂,咬牙切齿,但却依言站在当地,不敢再前进一步!孙仲玉也不禁愕在当地,作声不得!
  梅吟雪气若丝缕,娇靥苍白,柔弱不胜,却被任风萍挟住,双目紧闭,柔发披垂而下,南宫平心痛如绞,厉声喝道:"你若不将她放下,你今天势难全身而退!"
  任风萍冷笑接道:"我若想全身面退,只有将她永远挟制,直到我离开险境为止!"
  南宫平须发怒张,目毗皆裂,厉声吼道:"任风萍!今天梅吟雪要是死在你手中,我南宫平若不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誓不为人!"
  语音骼然,如斩钉断铁,逐个字地打进任风萍心中,只听得他心中狂震,心头一懔!
  南宫平的目光中、面孔上,俱是一片令人望而心悸的恐怖杀机!
  任风萍尽力的躲避着自己的目光,不和南宫平那有如利刃般慑人心魄的目光相接触!
  没有一丝声音发出,彼此对视着,南宫平不敢轻举妄动,但却极力在寻找机会,打算冒险一搏,救回梅吟雪!
  任风萍也不敢稍一大意,梅吟雪若有意外,他今日就只得葬身此处了!
  院落中交战的叱喝声已中止,想来那天虹"三鹰"及那威猛大汉,必也已遭古萨及伟岸老者所杀!
  空气像拉满了的弦,绷得紧紧的,死亡的威胁逼近了梅吟雪,也逼近了任风萍!
  三人的心头沉重得仿佛将要窒息一般,四周是死一般令人心寒的寂静,三人依然伫立着没有移动过一丝一毫的脚步!
  突地门外响起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接着,房门大开,一干人缓步而入!
  任风萍一见来人,不禁心中一震,欣喜若狂!
  当先一人,赫然竟是郭玉霞,随后跟进三个黑衣老者!
  南宫平眉头一皱,郭玉霞浅笑盈盈,莲步细碎,走至南宫平身旁,娇声道:"五弟别来无恙?"
  南宫平大感不耐,碍于龙飞的面上,又不便对她无礼,只得淡淡点头道:"还好!"
  任风萍却趁机向房门口的地方挪近了一大步!南宫平霍然惊觉,回转头来,大声喝道:"任风萍!你要是再妄动一步!可别怪我对不起你了!"
  任风萍一见后援来到,胆识一壮,冷冷道:"只怕未必!"
  南宫平怒道:"不信你就试试!"
  这时那三个黑衣老者已走至任风萍身旁并排站定,三人虽均貌不惊人,但眼中却神光充足,步履之间沉稳而悠闲,想来必属一流高手!
  此刻的形势大大的转变,南宫平已由优势而变为劣势,但他毫无惧色,暗中提气运功,准备必要时全力一击!
  孙仲玉、古萨,以及伟岸老者,亦皆感到事态严重,均自凝神戒备!
  郭玉霞依然巧笑连连地笑道:"五弟,江湖上传言,你去了'诸神殿',学得一身绝技回来,这是真的么?"
  南宫平已有怒意,大声道:"不错。"
  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任风萍,瞬也不瞬的盯着他!
  郭玉霞眼波流转,讶声道:"你们是怎么啦?难道有过节吗?"
  南宫平道:"不错!"
  郭玉霞又道:"任大侠要带着'冷血妃子'离开此房,你却不准他离去,对吗?"
  南宫平怒形于色,冷峻而高亢地道:"不错!"
  他一连说了三句"不错",每一句都隐含怒意,郭玉霞柳眉一蹙,不悦地道:"任大侠带走梅吟雪与五弟有何关系?但你却要拦阻?难道江湖上的流言都是真的吗?"
  南宫平怒声说道:"师嫂!难道你竟帮着外人?"
  郭玉霞怒道:"梅吟雪丑名江湖,你竟恬不知耻,与她携手共游,止郊山庄因你而蒙羞!"
  南宫平大声道:"我只是遵从师傅之命看护她,何况她内心善良,江湖上对她却是恶意诽谤!"
  郭玉霞道:"无论如何,我站在师嫂兼师姐的立场,命你离此,让任大侠带梅吟雪走!"
  南宫平大笑道:"你还够资格来命令我吗?"
  郭玉霞怒道:"为何不能?南宫平厉声道:"你背师叛道,为害武林,师傅一生英名全毁在你一人手中,你我名份早无,你凭什么还能命令我!"
  郭玉霞亦自厉声道:"你才背师叛道!我今天暂且代师行权,铲除你这忤逆之徒!"
  说着,纤手一抬,当胸击出!
  南宫平对她恨极、怒极,两眼盯着任风萍,右掌却蓦地拍出!
  郭玉霞想不到他竟会重下杀手,猝不及防,竟遭他一掌拍中,踉跄跌出七八步远!
  南宫平神色不变,两眼却依然盯着任风萍,一瞬不瞬!
  郭玉霞勃然大态,娇躯一闪。正欲再度扑进,摹闻一声大喝响起,一条人影飞快的奔入,那人竟是石沉!
  石沉喝道:"五弟莫慌,愚兄来也!"
  话声中,双掌一分,迳向郭玉霞攻去!
  郭玉霞惊道:"石沉!你疯了?"
  石沉大声道:"我没疯,我过去一直在做梦,但是现在梦醒了,你一人丢尽了'神龙'门下的脸,大哥不在,这里以我最大,我代替师傅教训你一番!"
  一面发话,一面抢攻,郭玉霞惊怒交加,只得连连招架!
  眨眼工夫,两人已交手十几招,石沉状似疯虎,连番狠攻狠打,招招杀着,郭玉霞已被逼至墙角一隅!
  突地--
  右首一个黑衣老者大喝一声,身形起处,向石沉扑去!接着,另两名黑衣老者也向南宫平扑到,四掌交错,疾攻而至!
  南宫平心知不妙,左掌划一圆弧,硬接来势,右掌却向任风萍拍去!
  任风萍阴骛一笑,双手平举,竟将梅吟雪的娇躯迎向南宫平拍来的右掌!
  南宫平钢牙怒咬,冷哼一声,将右掌撤回,两掌一合复分,闪电般向两名黑衣老者劈去!
  任风萍趁势一跃,正欲夺门而出,南宫平虎目喷火,身躯一拧,旋至任风萍身侧,双臂疾探,连环向任风萍腰带抓去!
  任风萍阴狠地笑了笑,左足后撤,右足一旋,反手将梅吟雪向前一挡,梅吟雪被他左迎右挡的,立时牵动内腑伤势,闷哼一声,昏晕过去!
  南宫平心如刀割,伤痛万分,双掌一错,避开梅吟雪,迅捷无比地向任风萍左右双腕扣去!
  他这一招非但应变迅捷,而且奇奥无比,任风萍心中一惊,只得向后一跃,退回原处!
  两名黑衣老者又双双扑到,一攻正面,一攻右侧!南宫平大喝一声,闪身欺近,右腕一翻,疾向正面那黑衣老者胸膛印去,右时一甩,向后撞去!
  两名黑衣老人均自微微心惊,撤招换式,躲过一击,旋又呼啸一声,缠攻而上!
  南宫平被两人一前一后连环抢攻,一时竟脱身不了,不由大感焦灼,任风萍却趁机冷笑=声,身形起处,已匆匆夺门而出!。
  南宫平厉声喝道:"哪里走!"
  喝声中,双掌前后攻出,一招"乾坤日月",硬将两名黑衣老者逼退一步!但是两人武功不比泛泛,同时错身一转,又再渡扑上!
  南宫平正想飞身追去,却再度被两人缠住,眼见任风萍已从容逃去,不禁急怒攻心,杀机毕现,招式一变,急欲将两人毙于掌下!
  突听郭玉霞娇叱一声,竟也摆脱石沉,逃出门去!
  孙仲玉突地大声说道:"南宫兄放心,小可誓将梅姑娘追回!"话声中,已率古萨及伟岸老者随后追去!
  南宫平恨极、怒极,冷哼一声,双掌疾发,一先一后,一左一右,竟施出"达摩十八式"中的绝招"苦行菩提",猛攻过去!
  两名黑衣老人骇然大惊!左边那人掌招尚未递满,已被南宫平电光石火的一招击中胁下要害,闷哼一声,倒地身死了!
  另一黑衣老人却想抽身而退,南宫平大喝一声,闪身欺近,捷逾垦火的点了他"石关"、"中柱"二穴!
  突闻石沉大喝一声,南宫平转头望去,只见那黑衣老人的身形踉跄,退后三步,石沉也衣衫碎裂,脸色泛白,满面倦容,显然吃亏不小!
  南宫平毫不犹豫,足尖点处,飞身扑去,扬掌就劈!
  他本非乘人之危的小人,但是这几天来接连惨事,使得他怒火攻心,是以丝毫不加考虑,就向那黑衣老人猛攻过去!
  黑衣老人闪避不及,闷哼一声,扑地身亡!
  夕阳西下,天际上一片耀目绚丽的彩霞,哪里还有任风萍和郭玉霞的踪影!
  南宫平望了龙布诗与司马中天的尸体一眼,走至南宫永乐床边,探手一摸,竟是冰凉僵木,原来他也早已气断身死!
  骨肉情深,南宫平虽然与这位身为"诸神殿主"的大伯父不很熟悉,但总是一脉渊源!望着这一生孤僻、郁郁而终的老人尸身,他的喉头哽咽着,两眼充满了茫然与迷惘,他的神经仿佛已被刺激得麻木了。师傅死了,大怕父死了,父亲的老友、龙布诗的莫逆--司马中天也死了,一日之间,三位与他关系甚深的老人相继去世,他并非超人,只是一个血肉之躯,无法承当这一连串严重面悲惨的变故!若不是胸中那股复仇与愤怒的火焰在熊熊地燃烧,他早已颓败地倒下了!
  石沉缓步上前,他不认得南宫永乐,更不知道他就是大名赫赫的"诸神殿主",但他知道,若在此时此地出言相询此人是谁,却是大大不智,因为南宫平与这大头老人之间,显然有着极深厚的关系!
  南宫平转过身躯,石沉看了他一眼,缓缓移动脚步至龙布诗尸体的床前,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双掌在胸前合什,口中哺喃自语,听不出是析祷,或是忏悔,面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双目轻阖、两行热泪却顺着脸颊滚滚流下!淌湿了衣襟,又滚落在地上!
  南宫平在心中低低的喟叹一声,缓步出房,竟无人迹,原来这家客栈内的旅客、伙计,甚至掌柜的,俱皆逃走一空!
  突地一丝念头自南宫平脑际闪过,他突然想起被任风萍劫往南山的狄扬夫妇和叶曼青来,何况梅吟雪适才也被任风萍擒去,极有可能亦是擒赴南山,此刻如果赶往南山一行,虽然未必有十成把握,但至少总能探出些端倪!
  心念一转,立刻疾步回房,石沉已站起,脸上犹泪痕狼藉。
  南宫平道:"三师兄!小弟尚有一事急待办理,如果在明晚天黑以前尚未回转,三哥不妨先将师傅等尸体运回止郊山庄!"
  石沉愕然道:"什么急事?我不能随行么?南宫平道:"这只是小弟一件私事,何况此间后事也急待料理,就请三哥多多偏劳了!"
  一言甫罢,双足轻点,已翩若惊鸿地穿窗而出!
  石沉喟然一叹,木然呆立,望着屋内那几具尸身,怔然出神!
  南山别墅--
  这是一座并不广大但却雄伟精致的庄院,耸峙在南山的东麓,西、北、南,三面群岭环抱,东边却散布着一片小丘陵,其中还问杂着不少树林,有些是天然生成,有些却经过人工特意的栽植,显然是某种阵式!
  月上树梢,清华满地,夜色朦胧中,隐隐可见南山的嗟峨之姿,以及南山别墅的巍峨气派!
  突地--
  十数条人影掠上树梢,个个身法轻灵,竟皆身具"踏枝渡林草上飞"的武林轻功绝技,捷逾鬼魅飘风,迅若风驰电掣,眨眼工夫,已越过这片"树阵"!
  雄伟的南山别墅也已耸峙在他们眼前!
  月光照映下,可清晰地看出人数共有一十七人之众!个个俱是乞丐打扮!当先两人各执着一根青色竹杖,正是那"穷魂"依风和"恶鬼"宋钟!无可讳言地,这群乞丐正是"幽灵群丐"!
  "穷魂"依风四下打量了一番,忖度好地势,陡地轻叱一声,"幽灵群丐"同时纵身飞起,"嗖"的一声,齐齐掠入南山别墅之内!
  南山别墅之内虽然建筑堂皇,亭台水榭,花园假山,画阁雕楼,但在黑夜之中却笼罩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氛!
  "穷魂"依风陡地发出一阵尖锐长啸之声,凄厉刺耳,在夜空中荡漾缭绕,久久不绝!
  他啸声甫歇,蓦见南山别墅内所有灯光竟一起熄灭,刹时变得一片黑暗,惨白的月光照映下,这一幢幢的高大屋宇竟变得有如森罗鬼域般,阴森恐怖!
  "幽灵群丐"俱皆一愕,但无一怯色!"恶鬼"宋钟大声笑道:"既来之,则讨之!'幽灵群丐'强讨恶化,怕过谁来?伙计们!即使是阎王殿上我们也要闯它一闯!"
  竹杖一点,大步向前走去!"穷魂"依风以及其余群丐亦随后大步跟去!
  半盏热茶光景,"幽灵群丐"已绕过一座花园假山,穿过一道短杆长廊,来至一片宽大的院落中。
  这片院落乃南山别墅的中心之处,"恶鬼"宋钟与"穷魂"依风双双止步,停在当地不复前行!
  "穷魂"依风打量四周一眼,大声说道:"此处如果做格斗之场所,实在是最适宜不过!"
  一语甫罢,蓦见四周房内灯火突明,刹时光如白昼,耀目的强光,使得久处黑暗中的"幽灵群丐"双目一阵昏花!
  对面一座大厅人影闪动,接着厅门大开,一个身材颀长、面孔白皙、身着黑袍的中年人缓步行出!
  此人脸孔奇白如银,身穿黑袍,一白一黑,相映之下,顿使人感到一般阴森之气,自他身上散出。
  "穷魂"、"恶鬼"细细打量来人,只见他步履轻灵,双目上视,神情甚是倨做!
  此人缓步走至"幽灵群丐"之前,止住身形,袍拳道:"诸位夤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他说话语气甚是温婉,竟若女子口音,众人不禁为之一呆!"穷魂"依风大声道:"兄台就是此间主人么?"
  白面中年人微微一笑,道:"岂敢!小可乃南山别墅总管米白香!"
  "穷魂"依风浓眉一轩,道:"叫你们主人出来答话!"
  言词之间,盛气凌人,米白香毫不动怒,瞥他一眼,仍旧淡淡笑道:"我家主人此时不见客,诸位有事,和在下一谈,也是一样!"
  "穷魂"依风神色一变,怒声道:"小子!咱们是要人来的!"
  米白香愕然道:"要人?这话怎讲?"
  "恶鬼"宋钟吼道:"明人不做暗事!兄台也不要再装蒜了,"天山神剑'狄扬以及依兄之妹依露夫妻被你们掳来此间,今夜咱们兄弟来此,就是要回这两人!"米白香正欲答话,突闻大厅中响起一阵洪亮的喝声,说道:"贵客光临,还不肃迎,更待何时?"
  "幽灵群丐"怔了一怔,米白香却神情一变,退后一步,举掌恭请道:"我家主人有请!"
  "穷魂"依风怒声喝道:"既然是此间主人,何不现身一谈?不敢露面,岂是大丈夫行径!"
  屋内那人再度发话道:"幽灵群丐名满武林,如此深夜莅临敝庄,蓬荜生辉,屋外夜寒露重,诸位何不移驾屋内一谈?"
  "幽灵群丐"闻言俱皆一愣,只觉此人口音好熟,但一则之间却无法自话音中分辨出此人是谁!
  "穷魂"、"恶鬼"两人相互对望一眼,"恶鬼"宋钟道:"既蒙宠召,'幽灵群丐'有僭了!"
  说着随米白香之后,向那高大厅房大步行去!
  大厅之内巨烛高燃,光如白昼,正中一张太师椅上赫然端着一个身材适中、面上蒙着一层黑纱丝绒的覆面人!
  覆面人一见众人,长身站起,左手一摆,道:"有话好商量,诸位请坐!"
  "幽灵群丐"也不客套,随即一一坐下!
  米白香走至覆面人身侧,垂首侍立,状至恭谨!
  覆面人露在黑纱丝绒外的一双炯炯目光,环视诸人一眼,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诸位来自关外,迢迢万里,更使在下感到荣幸之至!"
  "穷魂"依风冷冷道:"废话少说,咱们是来要人的!"
  覆面人大笑道:"依兄好生性急,吾等阔别已久,今日重聚一堂,真该畅谈别情,剪烛话旧!"
  "幽灵群丐"闻言不禁惊愣交加,此人口气间俨然与己相识,虽然口音甚熟,但因有黑纱丝绒覆面,无法看清他的面容长相。
  "恶鬼"宋钟心中一动,也自大笑道:"吾等既然相识,兄台何不取下面纱,也好让我们看清到底是哪位故人!"
  覆面人笑道:"取下面纱自非难事,只不过时候未到,请恕在下暂不从命!"
  依风冷笑道:"天下唯有做了亏心事之人,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兄台恐怕也是亏心事做多了,才以黑纱覆面!"
  覆面人看他一眼,突地转头望向内厅,沉声喝道:"贵客光临,还不摆酒上菜,以敬佳宾?"
  "幽灵群丐"闻言皆相顾愣然,"恶鬼"、"穷魂"相互对望一眼,"恶鬼"宋钟沉声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兄台盛意吾等敬谢了!"
  覆面人笑道:"宋兄果真快人快语!请!"
  说着长身起立,左手向内厅一摆!
  宋钟朗朗一笑,当先向内厅大步行去!
  依风亦不再迟疑,随后跟去!其余群丐亦皆纷纷起立,鱼贯行入内厅!
  内厅之中,一张大八仙桌上赫然摆着一桌热气腾腾的美酒珍肴!
  覆面人大马金刀地坐下上首主位,"幽灵群丐"亦依次坐下,但每个人的心中均惊愕不已!俱皆担心这美酒珍肴中下有毒药或迷魂粉之类!
  覆面人见"幽灵群丐"皆已坐定,遂拿起一个大酒鼎,大笑说道:"当此良夜中宵,在下能与名满江湖的'幽灭群丐'开怀畅饮,秉烛夜话,可谓荣幸之至!来!来!来!在下先敬诸位一杯!"
  说着举鼎近口,一饮而尽。
  依风浓眉一轩,长身而立,道:"我等兄弟远道来此,只因舍妹及'天山神剑'狄扬被帅天帆手下,擒来此间,依风心系舍妹安危,忧心忡忡,哪有心情开怀畅饮!兄台如若有兴,不妨将舍妹及狄扬先行放出,依风心愁既解,定当奉陪兄台秉烛夜话,浮一大白!"
  覆面人朗朗笑道:"依兄要在下放出依姑娘是否就要与她携手重回关外?"
  依风道:"当然!"
  覆面人举起酒壶一面斟酒,一面说道:"如果依姑娘不肯随行呢?"
  依风晒然道:"笑话!依露乃我同胞小妹,岂有不肯随行之理!"
  覆面人道:"她在此生活优裕,我们侍候她有如皇后~般。她岂肯回到关外受那风寒雪冷之苦!"
  依风冷冷道:"只怕未必!"
  宋钟插口笑道:"幽灵群丐虽然以乞成名,强讨恶化,但在关外一片基业却是富可敌园!若与区区南山别墅相比,真有大巫与小巫之判!"
  覆面人大笑道:"只怕此刻那片基业已化为颓瓦灰烬!"
  宋钟亦大笑道:"幽灵群丐何许人也?岂会受你危言侗吓!"
  覆面人道:"在下以事论事,真言相告,实无危言恫吓之必要1"依风喝道:"废话少说!兄台如果识趣,先将舍妹放出,咱们也才有话好谈,否则,哼哼--"覆面人笑道:"依兄怎么恁地心急?我们亦属旧交,何况诸位对在下尚有救命之恩,在下理当先敬渚位三杯,再谈此事不迟!"
  说着,一面环视诸人一眼,见群丐俱皆正襟危坐,手不触箸,唇不沾酒,几十道炯炯目光,均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不由哈哈笑道:"我只道'幽灵群丐'俱乃游戏风尘之异人高士,谁知今日一见,却是徒负虚名!"
  宋钟愣道:"兄台此话怎讲?"
  覆面人道:"在下在半夜之中备出一桌酒席,为诸位洗尘按风,诸位却一再猜忌,深怕此酒莱中,下有毒药,未免大使在下难堪了!"
  朱钟干笑数声,道:"兄台言重了!"
  说着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覆面人见状,不由大笑道:"宋兄不愧为'幽灵群丐'之首,果有英侠豪风!"
  其余群丐一见宋钟饮尽杯中之酒,亦已不再顾忌,纷纷举杯面饮,拣菜而食!
  依风却大声说道:"未见舍妹之前,依某誓不饮酒!"
  覆面人笑道:"要见令妹,并非难事!"双掌轻击,大声喝道:"请依露姑娘见客!"
  垂手侍立一侧的米白香,恭诺一声,大步向内厅左侧的月形圆门走去!
  片刻工夫,但听环佩"叮铛",莲步细碎,依露已盛装打扮,姗姗行出!
  只见她丰姿依旧,娇靥上容光焕发,浅笑盈盈,哪有半点像是遭人囚禁之容。
  依风胸怀大慰,情不自禁地唤道:"露妹!"
  依露明眸流波,看他一眼,却没有任何兄妹重逢之亲呢表示,反而走至覆面人身侧,朝他嫣然一笑。
  "幽灵群丐"俱皆一怔,依风更是惊愣交加,颤声道:"露妹!你不认得愚兄了么?"
  依露绽颜笑道:"你是我的哥哥,怎会不识!"
  依风闻言不禁放心不少,又道:"愚兄前来救你出险!"
  依露截道:"我在此很好,不劳大哥救我出险--"依风吼道:"难道你不愿回到幽灵山庄去?"
  依露笑道:"这里不比幽灵山庄差呀!"
  依风凉愣交加,吼道:"露妹!难道你疯了!"
  依露佛然道:"谁说我疯了?哼!我还有事,恕不多陪了!"
  依风双目皆赤,跨前一步,喝道:"露妹!"
  依露头也不回,迳自走入月形圆门!
  依风正欲追去,却被宋钟一把拉住,沉声说道:"风弟稍安毋躁,此事大有蹊跷!"
  依风神色颓败,有气无力地指着覆面人吼道:"你!你!......用的什么迷魂药竟使她迷失本性,至这般地步!"
  覆面人朗声笑道:"她神志清醒得很,岂是被药物迷失本性?"
  宋钟突地长身站起,神色庄重地道:"宋某真佩服兄台之神通广大,竟能使他兄妹之间形同路人,兄台何不将覆面黑纱丝绒取下,好使吾等一睹兄台尊颜!"
  覆面人道:"既然诸位一再坚持,在下也只好从命了!"
  一语才罢,右手轻伸,已取下面上黑纱丝绒!
  群丐一看清他的面容,均自大吃一惊!
  宋钟惊叫笑道:"你!你竟然是狄扬!"
  狄杨淡淡笑道:"不错!在下正是狄扬!"
  依风目毗皆裂,虎目喷火,吼道:"你这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畜牲!还我的妹子来!"
  吼声中,飞身扑进,双掌齐地劈出:狄扬神情一变,冷笑道:"我已是此间主人,岂能容你在此撒野!"
  宋钟亦自叫道:"原来如此,难怪你要用黑纱覆面!"
  同时抢身扑进,扬掌劈去!
  狄扬不闪不避,突地双手猛按桌面,陡闻一声"哗啦"暴响,竟然连人带椅,一起陷了下去!
  两人劈出的掌力,顿时落空!
  依风虎吼一声,急跃上前,狄扬座位下的那块活板又"砰"的一声,自行弹上!
  依风右腿一抬,照准那块活板,猛地一脚跺下!
  他这一脚跺下,少说也有五百斤以上力道,谁知那块活板竟如钢打铁铸一般,纹风不动!
  宋钟走至桌前,照着狄扬适才所按的部位,依样画葫芦,也是用力按下,那块活板却然分毫不动!
  突地--
  -阵"轧轧"之声,自四面传来,依风抬头一看,只见对面墙上竞自缓缓落下一道钢闸!
  依风大吃一惊,转头望去,另三面墙上也同样落下一道钢闸!
  宋钟大声吼道:"糟糕!我们竟中了这厮鬼计!"
  吼声中双足猛顿,宛如脱弦急箭,疾向门口扑去!他去势虽快,但已迟了一步,钢闸已齐地落满!四面不留下一丝缝隙!
  只有闸板上留数个小孔,显然是用来通气的!
  依风喟然叹道:"幽灵群丐一生游戏江湖,想不到竟栽在这里!"
  宋钟也叹道:"这四面之钢闸厚达数寸,即使宝刀宝剑亦难将它削动!何况我们皆手无寸铁,唉!看来今夜想要逃脱此困,真是难如登天了!"
  月已偏西,突地--一条人影,飞快的掠入南山别墅之中!眨眼工夫,他已越过三栋楼房,卓立在南山别墅正中一间大厅的屋脊上!
  月光照映着他那俊秀却略显苍白的面容,一双充满了毅力光芒的眼神,有若夜空中两颗明亮的寒星!两片紧抿的嘴唇,勾划出几分倔强而孤傲的意味!
  他,正是南宫平!
  夜风萧飒,突地---阵极轻微的衣袂带风之声晌起,南宫平霍然转身,只见身后不知何时已站立一个身穿黑袍、脸色奇白如银的中年人!
  白面中年人微笑说道:"兄台在深更半夜来至敝庄,不知有何贵干!"
  南宫平冷冷道:"在下南宫平,尊驾是谁?"
  白面中年人微现惊愕之容,随即恢复原有的笑容,抱拳道:"在下米白香,乃此间总管,奉敝主人之命,候驾多时了!"
  南宫平道:"令主人是谁?"
  米白香道:"南宫兄一见便知!"
  南宫平已存深入虎穴之心,当下冷笑道:"但请米兄引路!"
  米白香又是抱拳一礼,道:"请!"双肩微耸,已飘然下房!
  南宫平脚步轻点,随后跃下地面!
  米白香迳自向左侧一间华丽大厅行去,南宫平大步跟后,却一面留心前后左右,但并未发现一丝异状!
  大厅中,布置得十分华丽,绿幔垂窗,红绒铺地,檀木桌椅,古玩壁画,却又略带几分幽雅意味。
  米白香道:"南宫兄请稍候片刻,待在下进去通报一声!"
  迳向大厅左侧一扇小门走去!
  俄顷,面覆黑纱的狄扬已缓步行出:狄扬笑道:"南宫兄!久违了!"
  南宫平只觉口音甚熟,但却不知他是谁,茫然道:"尊驾是谁?"
  狄扬大笑道:"才不过小别数日,南宫兄已不认得我了么?"
  说着,已伸手取下面上之黑丝纱绒!
  南宫平做梦也想不到竟是狄扬,骤见故人,不禁欣喜莫名,抢前一步,握住狄扬双手,叫道:"狄兄!原来是你!"
  狄扬拍了拍南宫平的肩膀,笑道:"想不到吧!"
  南宫平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可是--不对呀!"
  狄扬道:"怎么?"
  南宫平剑眉紧蹙,道:"你和依姑娘不是被任风萍擒去了吗?怎么忽地又做起这南山别墅的主人来了?"
  狄扬淡淡一笑,却是沉吟不语!
  南宫平又问道:"那么依姑娘和叶姑娘呢?"
  狄扬笑道:"她们此刻正好梦方酣!"
  南宫平不解地摇头道:"狄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狄扬道:"这南山别墅,已属找有!你此刻到来,我们正好共图大事!"
  南宫平愣然道:"什么大事?"
  狄扬大声说道:"就是实践帅先生所说的--问鼎武林的大计!"
  南宫平惊叫道:"狄兄!你说什么?"
  狄扬笑道:"帅天帆乃一代奇人,我已投靠他麾下,为他效力,南宫兄是否也有此心意?"
  南宫平吼道:"狄兄!你疯了不成!"
  狄扬大笑道:"我此刻神智清楚得很!哪有半点疯状!"
  南宫平心中一动,激动的情绪,立时平静下来,恢复原有的镇定,恳切地道:"狄兄!你真的已经加入了帅天帆的组织?"
  狄扬大声说道:"你是知道我向来不说假话的!"
  南宫平冷冷道:"那么!依姑娘和叶姑娘呢?"
  狄扬笑道:"她们二人也已投身帅先生麾下,不用你费心了!"
  南宫平怒叱道:"胡说!"
  狄扬向前跨进一步,道:"我没有骗你!"
  南宫平心中半信半疑,忖道:"狄扬如此耿直爽朗之人尚且还加入帅天帆那一伙,依露和叶曼青女流之辈,只怕也很可能失节变志了,只不知那帅天帆到底有何魔力!"
  心念未了,突闻一声暴笑响起,大厅中已多出一人。南宫平抬头一看,只见他五短身材,满面虬须,头大如巴斗,与其矮小身躯,极不相称!
  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劲装,双目神光充足,年纪约在四旬上下!
  狄扬和米白香一见来人,均自神色一变,躬身施礼,口中说道:"唐大哥!"
  唐大哥神情倨傲,仅微一颔首示意,大步向南宫平走近!
  南宫平暗暗忖道:"此人神态狂傲,步履沉猛,狄扬和米白香对他状至恭谨,想来必是极为扎手人物!"
  心念之间,那人已说道:"你就是南宫平么?"言词之间,狂傲已极!
  南宫平暗暗冷笑,口中淡然道:"小可正是南宫平,敢问尊驾大名!"
  "唐大哥"大笑道:"你连我'旋风追魂四剑'唐环的大名都不知么?"
  南宫平忖道,"帅天帆手下几员得力助手,诸如任风萍、戈中海和眼前这唐环,均齐集江南,只不知又有何重大变故发生!"
  唐环道:"我受帅先生亲口谕令,请南宫平赴我总坛一行!"
  南宫平心中一动,笑道:"南宫平武林末学,哪里敢当!"
  唐环大怒,喝道:"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难道我就不能将你擒去?"
  南宫平冷笑道:"只怕凭你还擒不住我!"
  唐坏大喝一声!突地闪身欺近,右掌蓦地劈出!
  南宫平不肯示弱,也一掌劈出!
  "轰"的一声大震,两人掌力接实,竟然各退三步!
  唐环叫道:"小子!果然有两手!再接我一掌试试!"双掌平举胸前,缓缓推出!
  南宫平心知他此次必定全力而发,不敢大意,气纳丹田,抱元守一,运集十二成的力道,双掌亦自缓缓推出!
  又是"轰"的一声暴响,两人内力交击,劲风如剪,气流涡漩,震得屋顶积尘,簌簌落下!
  "噔噔噔"!两人竟然又是各退三步这一较量,已看出两人内力半斤八两,难分轩轻!
  唐环神色一变,吃惊不小,他万万料不到南宫平一个后生小辈,竟有如此雄浑精纯的内力!
  南宫平神态从容,口噙笑意,睨视着唐环,冷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旋风追魂四剑'不过如此而已!"
  唐环冷冷道:"拳掌内力不分上下,不妨在兵刃上见个真章!小子,亮剑吧!"
  南宫平淡淡一笑,翻腕拔下背后"叶上秋露"!
  唐环神色庄重,亦自腰间撤下一把精钢软剑!此剑与普通长剑迥然不同,剑身细长,通体浑圆,竟无剑刃!剑身为白色,剑尖却是乌黑闪亮!
  南宫平不敢丝毫大意,凝神待敌!
  唐环低喝一声,右腕微抖,奇形软剑抖得笔直,当胸一剑刺出!
  南宫平身躯一侧,避开来势,"叶上秋露"乘势递出,一招"金龙抖甲",幻出一朵剑花,封住唐环胸前"天池"、"步郎"、"气门"、"天井"、"将台"五大重穴!
  唐环冷冷一笑,奇形软剑一折,竟然神妙无比的点向南宫平"肩井"!
  南宫平不愿失去先机,右手长剑原式不变,左手五指如钩,施出一招"神龙十六式"中的武林绝学,奇奥无比她向唐环执剑右腕扣去!
  他这招出手如电,快速已极!唐环骇然一惊,右腕立挫,改刺"曲池",身躯却退后一尺,闪开当胸一袭!
  南宫平轻声一叱,身形微转,右手长剑一紧,竟然乘虚快速绝伦地攻出五剑!又将唐环逼退三步!
  要知这"神龙十六式"乃"不死神龙"龙布诗的成名绝技,精妙神奥,博大精深,唐环却太过小视于它,是以一上手便屈居下风!
  此刻他羞愤交加,怒喝一声,剑招一变!
  右臂一带,奇形软剑抡起一幕剑光,顿时响起一片锐啸风声,四周劲风激荡,逼人肤发,气流飞旋回转,竟使人仿佛置身于旋风之中!
  南宫平不敢有丝毫大意,左手捏剑诀,右手剑平举胸前,气纳丹田,全神贯注!
  双目精光炯炯,紧盯着飞舞回旋中的"奇形软剑"瞬也不瞬!
  突地--
  唐环大喝一声,"奇形软剑"在旋风回荡中猛然一剑刺出,势若奔雷,疾似闪电!
  南宫平也是舌绽春雷的一声大喝,目光不瞬,同样快速绝伦地一"剑刺出!但闻"嗤"的一声轻响,两柄长剑竟然粘在一起!唐环面现喜色,手腕一抖,"奇形软剑"竟如灵蛇般,绕着"叶上秋露"缠了三匝!闪亮乌黑的剑尖,正对准着南宫平的面门!南宫平悚然心惊,想要撤招拔剑,但因两人内力相若,无法拔出"叶上秋露"!唐环狰狞得意地一笑,大声喝道:"丢剑!"
  南宫平傲然道:"未必!"
  但他"必"字方才出口,突见那闪亮乌黑的剑尖,突地爆开,袭向南宫平面门!
  同时一般色作湛蓝、腥臭扑鼻的液体,也喷洒向南宫平面门!
  那剑尖与毒液已离南宫平面门不足二尺!
  突地一一
  一丝智慧机变的光芒,闪过南宫平的脑际!大喝一声,双足猛地一顿,全身重量,聚集在执剑右腕,身躯陡地悬空,"叶上秋露"禁不住他这大力的施压,形成弧度极大的倾斜与弯曲!
  同时他的双足却乘势连环踢向庸环的"曲池"重穴!
  一支剑尖,一蓬毒液,在毫厘之差,问不容发的当儿掠过他的面门,向前飞去!
  唐环手腕一抖,撒回缠在"叶上秋露"上的奇形长剑,向后倒退三步!
  南宫平就在借以使力的凭借一失、虚悬的身躯顿时向下跃之顷,霍地右足前伸,左足向下一划,"叶上秋露"顺势微一点地面,伟岸的身躯,却已轻灵妙曼地长身起立!
  唐环低叱一声,乘虚攻入,浑圆剑身,施之若棍,一招"沉香劈山",当头听下!
  南宫平长剑一横,右臂疾挥,一剑向唐环中盘削去!
  他这一招出手如电,快速绝伦,唐环招未递满,已被南宫平硬生生的逼退五步!
  突闻米白香、狄杨同时喝道:"接招!"
  双双自侧面猛攻而至!
  南宫平心中一横,左掌劈出,阻住狄扬攻势,右腕一抖,剑尖上翘,疾点米白香咽喉!
  他招式初发,唐环又已手抡"断剑",由正面攻到!
  三人皆身负上乘武学,此刻同时出手,顿使南宫平大感吃力,六招不到,已仅能坚守,无力还击!
  片刻工夫,双方又对拆了十几招,南宫平已是额间见汗,险象环生!
  陡闻南宫平大喝一声,左掌蓦地击出,击向米白香,右臂一带,"秋江泛度","叶上秋露"由右至左,划出一道极大的圆弧,剑光闪闪,剑气森森,三人竟被他这神奥无比而凌厉无俦的一招,同时逼退!
  南宫平双目精光如刃,面泛杀机,肩不晃,身不摇,倏然飘退数尺!
  三人怔了一怔,却见南宫平双手握剑,剑尖斜斜高举,伟岸身躯,做然卓立,大声喝道:"南宫平今夜要大开杀戒了!"
  三人俱是江湖阅历甚丰之人,却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握剑手法!
  唐环大喝一声,身形扑进,右臂一扬,断剑当头斫下,左掌暗蕴内力,蓄势待发!
  狄扬与米由香也同时发难!
  南宫平卓立不动,双腕一抖,剑尖颤动,幻出朵朵剑花,"叶上秋露"由右而左,由上而下,缓缓划出,正是"神龙十六式"中"在田五式"的起手招:"绿野在天!"
  那颤动的剑尖由上而下,缓缓抖出无数朵闪闪的剑花,竟将南宫平的上中下三路护得有如剑墙一般,三人虽然身怀绝技,却无法自朵朵剑花中寻出破绽,出手攻入,均不自觉神情一呆!
  南宫平大喝一声,剑招陡变,"在田五式"的第二式已然施出,"秋枫丹林",长剑挥洒而出。
  只觉剑光闪闪,耀人双目,剑气森森,逼人肤发,三人竟然不知不觉的被逼退一步!
  南宫平不再追击,身形卓立,双手握剑,剑尖斜斜高举!
  突见唐环一言不发,转身向后奔去!
  南宫平心中一动,大声喝道:"哪里走!""叶上秋露"闪电般刺出!身躯正欲扑进。
  突地--
  两声娇喝响起,叶曼青和依露突然自内厅飞奔而出,扑至南宫平身前,一言不发,齐地扬掌就是一阵猛攻!
  南宫平大声喝道:"叶姑娘!依姑娘!你们不认识南宫平了么?"
  依露娇喝道:"不管你是谁!我们已是这南山别墅的主人,岂能容你在此撒野!"
  一面发话,一面抡掌攻出!
  南宫平双掌推出,封住来势,说道:"你们为什么不听我解释?"
  叶曼青冷冷道:"没什么好解释的!纳命来吧!"话声中,娇躯微闪,展开"丹凤"食竹女史的独门绝技,一阵抢攻!
  狄扬也大喝一声,扑身而进,加入战圈!
  三人状似疯狂,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全力抢攻,招招杀着,一时之间但见掌影缤纷,掌势如山,掌风呼啸,劲风激荡!
  南宫平被三人团团围住,一阵猛过一阵的连环抢攻,却不能痛下杀手,又不能脱身离开!只得展开师门绝技,紧守不攻!
  内厅之中,不时传出唐环那得意狂妄而刺耳的笑声,盏茶工夫,二十招已过!
  此时长夜渐去,黎明将来,星光隐隐,明月西沉,东方天际已现出鱼肚白色的曙光!
  南宫平空怀绝技,无法施展,三十招甫过,又被逼退至大厅正中。
  他经过长途的奔驰至此,又经历了半夜的惨烈拼搏,内力虽然充沛,但此刻真力已消耗过半,面现疲惫之色,汗流浃背。
  出手已缓慢了许多,渐呈不支之状......
  钢闸房中--
  "幽灵群丐"经过整夜的苦苦忖思,依然想不出脱身之法,每人脸上均现出焦虑而愤忿的神色!
  蓦然一一一
  钢闸房顶发出一阵轻微的"轧轧"声响,"幽灵群丐"都皆愕然,齐地抬头一看--只见房顶一块约有三尺见方的小钢板正缓缓掀起,并垂下一条麻索来。
  宋钟惊喜莫名,急急喝道:"良机难再,动作要快!"
  说着当先腾身飞起,抓住麻索,捷逾猩猴,揉索直上,待离洞口不足一尺时,双手微一加劲,"嗖"的一声,穿洞而出!却发现洞旁卓立着一个身材适中、白白面皮,而神情木然的中年人!
  宋钟见此人甚是陌生,但却知道今夜必是被此人所救,当下拱手一礼,朗声道:"吾等蒙尊驾慨施援手,恩重如山,请受在下一礼!"
  这时,"幽灵群丐"已陆续出洞,围在宋钟身旁,依风大步上前,道:"幽灵群丐生平不受人半点恩惠,但是今夜......"
  话犹未了,中年人冷冷截道:"我受天鸦道长之命,前来救你们出险,你们要谢,就去谢天鸦道长,用不着谢我!"
  依风神色茫然,喃喃自语道:"天鸦道长......天鸦道长......我们并不相识呀!"
  中年人道:"不管你们相不相识,我救你们出险,却有一个要求!"
  宋钟忙接道:"尊驾请说!只要吾等能力所及,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中年人道:"你们认得南宫平么?"
  宋钟摇了摇头,依风却接口道:"曾有一面之缘。"
  中年人道:"他此刻亦是身处险境,他与我甚有渊源,但我碍于身份,不便出面救他,只好借助诸位之力!"他顿了一顿。
  继道:"诸位知道我是谁么?宋钟摇头道:"我等不知!"
  中年人道:"我就是这南山别墅的真正主人!"
  众人闻言不禁又惊又愕,宋钟道:"这......这......这......"
  "这"了半天,却没有说出下文!
  中年人神色陡地变得异样的庄重,道:"我另有要事,不易久留,但请诸位勿忘许诺在下之言!"
  依风问道:"南宫平现在何处?"
  中年人自怀中取出一封函札,交至宋仲手上,道:"他此刻正在前面大厅中浴血苦战,诸位去时,请先将此信交给他,待他看完后,立刻护送他脱离此处!在下言尽于此,至于以后之事,只有靠诸位大力鼎助了!"说完,人已飘然而去!
  "穷魂"、"恶鬼"相互对望一眼,依风大声喝道:"走!"
  当先向前面大厅飞身扑去,其务诸人亦不迟疑,随后跟随扑去!
  大厅之中--
  南宫平正在苦苦支撑,他额角上,巨大汗珠不断的淌下,此刻已被三人逼至大厅的一角。
  依风大喝一声,扑进大厅,闪身加入战圈,一招"云锁巫峰",青竹杖向狄扬拦腰扫去。
  狄扬一见"幽灵群丐"现身,不禁大感惊骇,一愕之间,依风的青竹杖已拦腰扫至,杖势凶猛,杖风虎虎,迫不得已,向后飘退。
  宋钟此刻亦已进厅,竹杖一挥,迳向叶曼青攻去!
  南宫平顿感压力大减,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宋钟右手竹杖攻向叶曼青,左手一伸,已将那封函札递至南宫平面前,口中说道:"接住此信!"
  南宫平先是一愕,但随即伸手接过,在接信的当儿,左掌猛地拍出,封挡住依露的攻势!
  此刻"幽灵群丐"已蜂涌入厅,其中有两名直向依露攻去,但出手招式,俱是攻向依露的"昏"、"睡"二穴,或是攻向她身上无关紧要之处!
  在内厅正满心得意地观战的唐环与米白香,突见到"幽灵群丐"出现,不由悚然心惊,齐地双双抢出,直向群丐攻去!
  大厅之中,顿时一片混战!
  大厅之外,一群执刀握剑的黑衣大汉,陆续奔了过来!
  宋钟一面发招攻向狄扬,一面朝南宫平喝道:"赶快拆信,看看内容!"
  大厅中虽在混战,但是南宫平却是闲着!闻言连忙拆开封口,敢出信纸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令尊令堂生命垂危,命在旦夕,速至太湖东边,柳荫庄内一见,迟恐生变,尽速离去!"
  下款署名,却是万达二字!
  他看完信笺,不禁疑虑参半,他不相信这是事实,但是,万达那龙飞凤舞,苍劲有力的笔迹是他所熟悉的,难道万达还会骗他吗?
  一时之间,不禁愕在当地,怔然出神!
  激战中的宋钟一眼瞥见他那呆呆的神情,猛地想起中年人临行时所交待的话,立时大声喝道:"信上写些什么?竞使你委决不下?如果要离开此地,现在已是时候!"
  南宫平心中猛然一震,问道:"这封信是谁交给你的?"
  宋钟连环攻出三杖,逼退叶曼青迅厉无比的攻势,抽空说道:"是一个神情木然的中年人!"
  南宫平眉头一皱,问道:"你知道他的姓名么?"
  宋钟再度攻出三杖,道:"他并未说出,只是说受天鸦道长所托!"
  骤闻天鸦道长四字,南宫平不禁神情大变,天鸦道长就是万达啊!
  南宫平立时忧心如焚,大声喝道:"多谢诸位援手,南宫平没齿不忘,但是此刻身有要事,请恕先走一步了!"
  宋钟微愠叫道:"要走就快走,不要废话!"
  南宫平不再迟疑,双足猛点,直向厅门奔去!
  唐环哪肯如此轻易地让他离去?身形一长,正欲飞扑而上,阻住去路!
  "幽灵群丐"却同时发招抢攻,迫得他只得退回原处!
  眼看南宫平就要奔出厅外,陡闻狄扬提气高声叫道:"不许让此人离开!否则严惩不贷!"
  他说话分神,立被依风一杖击中左肩,痛彻骨髓,身躯栽个踉跄,但立刻又稳住身形,强忍痛楚,回身再战!
  厅外那群黑衣大汉一听狄扬发出命令,立刻舞动兵刃,将南宫平的去路阻住!
  南宫平忧心似焚,归心如箭,一见众人拦阻,不由面泛杀机,翻腕拔出"叶上秋露",振腕一挥,洒出万道剑芒!
  但听惨叫连连,只见残肢与断臂齐飞,血雨共朝霞一色!
  立时杀开一条血路!
  几个起落之间,飞身出了南山别墅!
  大厅之中,混战依旧。第二十二章群奸授首
  日落崦嵫,晚霞满天!
  浙北湖州县内,有家"鸿安老店",在一张靠近店门口的食桌上,此刻正坐着一个长像英挺却面带剽悍之色的年轻人,以及两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垂髻幼童。这年轻人劲装打扮,背插长剑,眉字间除了英挺剽悍之气外,还隐隐露出愁苦之色。
  此刻虽然满桌俱是美酒佳肴,但他却仿佛无心下咽,时而剑眉微蹙,时而长吁短叹,像是忧心仲忡又像是十分失意!
  他一一一
  正是初入江湖,甫经一年,崭露头角的昆仑子弟战东来!
  他身旁的两个垂髻幼童,自然就是白儿和玉儿了!
  战东来左手支颐,右手抚弄一只精致的小酒杯,杯中的陈年老酒,已剩一口不到!
  他--战东来一一正思念着使他一见倾心的梅吟雪!
  梅吟雪离开他,也离开中原将近一年多了,这一年漫长的岁月,他均在愁苦的想念中度过!
  虽然,梅吟雪对他并非一片真情,但是,他和她曾相处过一段甚长的时光。
  梅吟雪对他虽没有表示过好感,但也没表示过讨厌他。
  他曾经想过,凭自己这身武功与长相,只要多下工夫,想要博得她的欢心,并非一件很难的事情!
  他也曾经为自己编织过一个美丽的远景与幻梦!
  于是,他在那自己所编织的爱魂梦中迷失了自己。
  于是,他只图用酒来麻醉自己,用酒来冲淡往日那美丽的记忆与幻梦,然而,他毕竟失败了,酒入愁肠愁更愁呵!
  他的双目中,满布着红色的血丝,面颊上,泛起两片酡红色的酒晕。
  玉儿、白儿惶恐地望着他。
  就在这时,一个身著白色长衫、头戴文生中的中年文士大步走了进来,他的右肩上还掮着一个身材婀娜、长发垂披的少女。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大男人捎着一个少女走进这生意鼎盛的鸿安老店,难免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和纷纷的议论。
  战东来抬头一看,不由霍然起身,大声叫道:"啊!原来是任兄,久违了!"
  中年文士止步转身,回头一看,脸上泛起一阵不自然的笑意,淡淡道:"原来是战兄!慕龙庄一见,已有一年半未见面了!"
  战东来道:"不错!任兄所掮的是--"那中年文士正是挟走梅吟雪的任风萍,当下微微笑道:"在下一位舍亲得了急病,为了赶路回去,是以只好不顾男女之嫌了!"
  战东来那双带着七分酒意的目光,仔细端详着任风萍肩上的梅吟雪,披垂而下的长发,虽然遮住了那娟美的面庞,但却掩不住她那美丽脸型的轮廓,战东来剑眉一皱,说道:"任兄这位舍亲,看来好生眼熟。"
  伍风萍脸色微变,故作淡然地笑道:"在下这位舍亲,常在江湖走动,也许两位曾有一面之缘。"
  突地--
  梅吟雪的娇躯颤抖了一下,口中发出一阵梦呓般的呻吟之声,断断续续地叫着:"小平......小平......"
  这声音甚是轻微,但听在战东来的耳中,却是极为清晰,好熟悉呀!这少女的口音!
  任风萍脸色大变,忙道:"她伤势甚重,待在下将她安顿好后,再来陪战兄把盏,一叙别情。"
  战东来虽然满腹狐疑,但却万万料想不到她竟然就是朝夕思念的梅吟雪!
  当下说道:"无妨!任兄请便!"
  任风萍如释重负,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急忙向客房大步行去!
  战东来重行入座,但已跌入迷惘的深渊中,茫然地喃哺自语着:"好熟悉的脸型呀!好熟悉的口音呀!好熟悉......"
  他仰起头,望着屋顶,眉峰深锁,仿佛要自迷惘中寻出往日的记忆!
  玉儿望着他的脸色,忍不住说道:"公子!您是在想那位梅姑娘么?"
  战东来神情痴痴,仿佛没有听见。
  白儿较玉儿聪明些,也插口道:"公子!您是否在怀疑那位身患急病的少女,就是梅姑娘?"
  战东来陡地神情激动,一把抓住白儿的肩膀,急急地道:"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白儿被他这突然的举动与喝问,吓得神情呆住,惶恐万分,张口结舌地道:"公于!小的没......没......"
  战东来双手一松,理智地道:"不要怕!没什么,我只是叫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白儿惊魂甫定,嗫嚅着,依然说不出话来:玉儿已由主人的神情猜出他的心理,于是替由儿把话重复了一遍:"他刚才说,公子是否怀疑那位少女就是梅姑娘!"
  战东来神情一变,大声叫道:"啊!对了!你们真聪明!"
  战东来突又摇头道:"不!不可能是她!"
  二童经过主人的赞赏,不禁胆识大增,玉儿道:"公子何不去一看究竟?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战东来大喜道:"不错!我何不去一看究竟!"
  他想到就做,立时起身,向客房奔去!
  他向店伙问明了任风萍所住的房间,走至门前,毫不迟疑轻敲三下。
  任风萍打开房门,一见是战东来,不禁怔了一怔,随即含笑道:"战兄有事么?"
  战东来道:"小弟有点事情想向任兄请教!"
  任风萍淡淡一笑,道:"请!"
  战东来大步入房,转眼向床上瞥去,只见那少女躺在床上,由头到脚用一条被单盖住,只有细柔的长发披露在外。
  任风萍见状,不由神色一变,已知战东来来意不善,当下笑道:"战兄这一年来已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战东来生性怪异,哪肯和他胡扯?微微一笑,就已开门见山地道:"任兄这位舍亲病势仿佛甚重,何不及早求医?"
  任风萍心中悚然而惊,口中却道:"她只是痼疾复发,只要送她回去,她父亲即能将她治愈!"
  战东来笑道:"任兄方才不是说在路上得了急病么?"
  任风萍脸色一变,干笑数声,支吾以对!
  战东来又道:"在下倒是略通医术,说不定就能在此时将她治愈,这岂不省去许多麻烦?"
  任风萍忙道:"怎敢劳动战兄大驾!"
  战东来笑道:"无妨!"
  说着就要向床边走近!
  任风萍连忙横身一拦,赔笑道:"区区一个妇人家,战兄犯不着为她操心!"
  战东来却正色道:"生死大事,怎能因男女之别而轻视!"
  说话之间,右手已经伸向床上,想将被单揭开......
  任风萍脸色一整,高声道:"男女授受不亲,战兄此举不嫌太过冒昧么?"
  左手却同时伸出,将战东来的右手驾开!
  战东来大笑道:"吾等江湖儿女,怎能拘泥于此世俗礼节!"
  任风萍道:"但是战兄此举却太使兄弟难堪了!"
  战东来笑道:"在下只是好心要为她治病,怎么?任兄竟然不识抬举!"
  言词之间,盛气凌人,目无余子!
  任风萍知道今夜势难善了,终于按捺不下,脸色一变,忽声道:"不识抬举的是战兄,你!"
  战东来大笑道:"不论是谁不识抬举,反正这张被单非揭开不可!"
  突地--
  躺在床上的梅吟雪挪动了一下身躯,口中再度发出那如梦呓般的呻吟之声:"小平......小平......"
  两人同时神色大变!战东来蓦地欺近一步!
  任风萍暗中蓄势戒备!战东来大喝道:"她口中所呼的小平是谁?"
  任风萍晒然笑道:"她所称呼的人是谁,兄弟怎会知道?"
  战东来目泛凶光,厉声道:"是不是南宫平?"
  任风萍未开口,战东来又紧接着喝道:"如果是南宫平的话,那么她必然就是梅吟雪无疑了!"
  任风萍听战东来指出梅吟雪来,不由冷笑道:"怎么会是梅吟雪!"说着身躯微转,闪至一旁。
  战东来冷哼一声,右手伸出,就要将被单揭开!任风萍一声不响,双掌同时急劈而出,掌势迅捷无比却丝毫不带风声,一击头颅,一击腹部!
  战东来暴喝一声,左足微旋,右足"唰"地踢出,猛向任风萍左手关节踢去,左掌一翻,五指如钩,"斜取龙骐",疾扣任风萍右腕脉门!
  任风萍连忙撇招换式,沉时挫腕,身形微闪,双掌一穿而出,"二龙取水",分点对方左右"肩井"!
  战东来探步旋身,左掌轻带,右掌微沉,身躯在一晃之间,神妙地躲过这一招,双掌却同时攻出,招演"乱堆彩云",猛逼过去!
  双方对拆了一二十招,任风萍已是额角见汗,苦苦支撑,喘息之声,清晰可闻!
  战东来冷笑连连,出手更狠,攻势更猛!
  陡见任风萍有腕一抖,手上已多出一把描金折骨扇!
  战东来冷冷一哼,不屑地道:"你亮出兵刃,就想胜我么?"
  任风萍缄默不语,右腕一抖,锴骨扇开合之间,"唰"地拍出一般扇风,直逼过去!
  他这一招出手,却激起战东来满腔豪气,朗朗一笑,叫道:"战某仅以一双肉掌要你在二十招内丢扇!"
  叫声未歇,右足后撤,左足却蓦地踢出!左右双掌同时劈向任风萍胸前"玄机"、"期门"两大死穴!
  三招出手,迅猛兼俱,任风萍夷然不惧,右腕微抖,折骨扇合而复开,拍出一般扇风,全力对挡而出!
  左掌一沉,闪电般向战东来踢出左腿的关节"阳关"穴击去。
  战东来大喝一声,左足蓦然点地,右足却又猛地一脚踢出!
  双掌一错,迅捷无伦地分向他双腕脉门扣去!
  战东来非但变招奇快,而出手招式又精奥无比,双掌一腿攻出,竟如千双百只般,令人有无从躲闪之感!
  任风萍微微心惊,招式一撤,竟然被逼退一步!
  战东来冷冷一笑,正想跟踪进击--陡闻一声断然大喝道:"住手!"房门开处,三人大步走进!
  两人同时望去,战东来神情不变,这三人他全不认识!但任风萍脸色大变,暗呼糟糕!
  原来这三人赫然正是群魔岛少岛主孙仲玉,以及十大常侍仅存的古萨和伟岸老者!
  孙仲玉口噙冷笑,走至任风萍身旁,用冰冷的口音说道:"这回你还逃得了么?"
  战东来心高气做,看不惯孙仲玉那种狂妄的作风,怒声喝道:"尊驾冒冒失失的闯进此屋,而且出言不逊,喝令吾等住手,是何居心?"
  言词之间神态倨傲无比,俨然是责备、教训的口吻!
  孙仲玉何尝不是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之辈,闻言不禁傲然笑道:"怎么,你想插手管这件闲事么?"
  战东来勃然大怒,叫道,"明明是你闯进此屋,趟这浑水,还敢强词夺理!"
  突听任风萍高声道:"两位先别抬杠,反正这件事,大家都有份!"
  战东来不禁眉头微皱,茫然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任风萍阴鸷一笑,道:"你也要梅吟雪,他也要梅吟雪,我更是想要梅吟雪,这岂不是大家都有份么?"
  战东来勃然大怒,右掌扬起,就要向任风萍劈去!
  孙仲玉却横身一拦,道:"且慢!我的十大常恃大半死在他手中,这笔血债我要亲自素还,岂能容你轻易将他杀掉!"
  战东来怒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命令战某!"
  蓦闻伟岸老者大喝道:"你还想逃么!"
  右掌就向任风萍劈去!
  原来任风萍在两人争论之时,想乘机逸去,不料却被伟岸老者识破,扬掌劈了过来,只得退回原处!
  孙仲玉转眼向躺在床上的梅吟雪望去,虽然她有被单盖住,但依然可看出她胸腹间起伏甚微,仿佛已一息奄奄,气若游丝!
  孙仲玉大感焦灼,情不自禁地就要向床边走近!
  却突见战东来双手一拦,阻住去路!
  孙仲玉微微愕然,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战东来道:"床上既然躺着梅吟雪,就不许任何人走近她!"
  孙仲玉道:"笑话!你和她是什么关系,竟敢如此大言不惭?"
  战东来不禁一怔,立时为之语塞,他究竟无法说出他和梅吟雪有何关系。
  孙仲玉已感不耐,喝道:"识相的,闪开一边!"
  说着,左足一抬,跨前一步!
  战东来怒哼一声,"呛"然龙吟,已翻腕拔下背后的长剑,横在胸前,依然挡在床前!
  孙仲玉冷笑道:"你想动手较量一番么?"
  战东来做然道:"你若再跨前一步,战某长剑可不留情!"
  孙仲玉不屑地道:"凭你也能拦得住我?战东来道:"不信你就试试!"
  孙仲玉不愿耽搁时间,只得忍气吞声的道:"你可知道梅吟雪身受重伤,生命垂危?"
  一语甫出,顿时使战东来想起任风萍掮着梅吟雪投店时的情景来!
  他原是深爱着梅吟雪的,一想起梅吟雪身负重伤,不由立感怔忡不安,但一般年轻人的傲气,却使得他丝毫不肯退让反问道:"她身负重伤,与你何干?"
  孙仲王道:"我曾许诺过南宫平将她伤势治愈,而且还要将她亲手交还给南宫平!"
  他不说犹可,话声未了,战东来已勃然大怒,道:"原来你竟为了南宫平!哼!你休想碰她!"
  孙仲玉道:"她伤势很重,若不及早施救,恐怕有生命之忧!"
  战东来冷笑道:"她伤势再重,也用不着你操心!"
  孙仲玉已忍无可忍,要知他原也是心高气傲之人,适才一再忍气吞声,只是为梅吟雪着想,此刻见他竟然浑不讲理,不由也勃然变色!
  当下后退一步,右手一撤,已自腰间取出那奇形长剑!
  战东来放声狂笑,长剑已振腕攻出!
  孙仲玉脸泛杀机,右腕一抖,奇形长剑剑尖颤动,迅捷地向他右腕挑去!
  战东来右腕一沉,"举火烧天",剑尖斜斜点向孙仲玉胸前"七坎"穴!
  这虽是一招江湖常见的普通招式,但在他的手中施出,威势却是大大不同!无论是腕力、部位、取时,均妙到极处,凌厉已极!
  孙仲玉身躯一侧,右臂一挥,奇形长剑由左至右,闪电般划出一道剑弧!
  他这一招出手,看似平淡无奇,其实却是凌厉至极,剑弧划出,已将战东来前胸"章门"、"期门",以及左臂"曲池"三大死穴完全封住!
  战东来悚然心惊,方知遇到劲敌,身形连闪,方才躲过一招!
  孙仲玉不愿久战,一上手便施出绝技,快速绝伦、凌厉无比地攻过去!
  战东来虽然先前受制,但他武功究竟不比泛泛,三招甫过,又已扳成平手!同样施出快速绝伦的剑法,以快打快,以攻抢攻!
  眨眼之间,十招已过,双方功力所差无几,一时之间,胜负难分!
  古萨以及伟岸老者心系主人安危,均不自觉地缓缓向斗场走近!
  任风萍一看良机难再,当下便待悄悄夺门而出,岂料又被离他较近的伟岸老者发觉,将去路拦住,不由愤怒交加,折骨扇一挥,向伟岸老者攻去!
  伟岸老者"呵呵"一笑,双掌一错,自任风萍猛烈的攻势中,一穿而出。
  任风萍一咬牙根,左掌加足劲道全力劈出,硬接对方一掌。
  双方掌力接实,轰然一声大响!任风萍脸泛青白,"瞪噔噔"连退三步,胸中气血翻动,显然受伤不轻!伟岸老者却神色自若,伫立原地不动!
  任风萍心中一叹,只得打消逃走念头,转眼向斗场中望去!
  但见孙仲玉及战东来已战至激烈处,只见剑光闪闪,剑气森森,人影难辨!
  突地--
  孙仲玉清叱一声,战东来暴然大喝!两条人影倏地分开!
  孙仲玉右袖上被刺上一道深深的剑痕,只差半分,就要伤及皮肤。
  战东来左肩上却划出一道血槽!衣衫碎裂,肤肉外翻,鲜血涔涔滴下。
  双方这一比较,显见战东来技逊一筹!
  孙仲玉道:"你已败在我手中,还有何话可说!"
  战东来强忍痛楚,傲然道,"笑话,胜负未分,生死未判,怎能说是战某败了!"
  孙仲玉将奇形长剑扣回腰问,缓缓地道:"如此以剑招相搏,极耗时间,且又于事无补,我们何不力拼三掌,立分胜败?"
  战东来朗笑道:"无妨!"说着也将长剑归鞘。
  孙仲玉陡地舌绽春雷,大喝道:"先接我一掌!"
  右掌平举胸前,缓缓推出!
  战东来心知一掌之下,即能分出胜败生死,丝毫不敢大意,右掌运聚九成真力,亦自缓缓推出!
  但听轰然一声暴响,真气激荡,气流回旋!
  孙仲玉神色大变,脚下依然钉立如桩!
  战东来脸色更为苍白,马步浮动!孙仲玉提气大喝道:"第二掌!"
  右掌又缓缓推出!
  战东来星目喷火,施出十成真力,推出一掌!
  又听轰然一声暴响,真气激荡,气流回旋!
  孙仲玉面色泛青,马步浮动!
  战东来脸色惨白,后退一步。
  孙仲玉再度喝道:"第三掌!"
  喝声已无先前洪亮,显然受伤不轻!
  右掌运集全力推出!
  战东来牙关紧咬,眼冒金星,终于极其勉强地全力推出一革!
  "轰!"震天价响......
  孙仲玉脸色更青,倒退三步,额间汗珠不断淌下!
  战东来双目一闭,头脑一阵昏晕,扑倒于地......
  孙仲上嘴角抽搐,泛起一丝欣慰的笑意,缓缓走近床旁,将梅吟雪抱起,吃力地道:"走!"
  当先向房门大步走去!
  他的脚步不稳,身躯在剧烈地晃动,古萨上前一步,想要搀扶他,却被他大声喝退!
  接着孙仲玉咯出一大口鲜血,但终于还是大步地跨出了房门!
  伟岸老者朝任风萍冷笑道:"今夜且饶你不死,待少岛主伤愈后,再来找你算帐!"
  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任风萍神情痴呆,目光茫然,伟岸老者的话仿佛没有听见,口中喃喃道:"群魔岛......群魔岛,独霸武林的大计,又多了一层阻碍,又多了一......"
  夕阳西下,烟树冥冥,水波浩淼,一碧无际!
  震泽之滨,垂扬遍野,在柳丝低垂处,掩映着一堵残缺的围墙,围墙里面,瓦屋三椽,菜圃与花畦相间,情趣盎然!
  可是此刻却炊烟不冒,寂无人声,仿佛这庄园已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蓦地--
  -阵急骤的马蹄声起处,只见一匹健马四蹄翻动,飞驰而来,它浑身的毛片已完全被汗水湿透,口沫乱喷,显见是曾经奔驰了一段长远的路程。
  就在驰抵庄门的一霎间,它悲嘶了一声,突的四蹄一蹶,"砰"的倒在地上,鼻孔里大口喘气,四条腿挣扎了一下,便虚弱地躺着不动了:马上的骑士伸手一按马鞍,腾空而起,瞧也不瞧那倒在地上的坐骑,身形如矢,直向庄门掠去......
  他正是获悉双亲性命垂危,千里长征,赶到这柳荫庄来的南宫平。
  三天来,他目不交睫,纵马疾驰,如今,他站在庄门外,右手方自举起,却突地变得犹豫起来...
  因为,在他的心中还存了一希望,希望他获得的消息是假的,但倘若门敲开了之后,他的希望也许就会立刻粉碎了!
  犹豫了半晌之后,他终于一咬牙,右手一落!"砰砰砰!"
  敲门之声一住,随听屋内传出一声低沉的喝问:"是谁?"
  语音虽是这样的低沉,但听在南宫平的耳中,却不啻如闻九天纶音,因为,这正是一年之久不曾听过的声音啊!
  他激动地喊道:"爹爹!爹爹!我是平儿,平儿啊!"
  谁料他这样兴奋地回答了之后,屋内却反而静了下来,不由他大吃一惊,再也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手下微一运劲,"砰"地推开两扇木门,迈步跨迸屋中。目光闪动,顿时松了一口气。
  只见他的爹爹和母亲并肩盘膝坐在一张硬木榻上,四道闪耀着激动光芒的眼神,也正凝注在他的身上,看这情形,明显地并不如他所获得的消息那么坏!
  南宫平略一镇定心神,抢前几步,拜倒地上,道:"不孝孩儿叩见爹爹妈妈!"
  南宫常恕目中激动的光芒突然一敛,凛然望着跪在地上的南宫平,缓缓说道:"平儿,你可是从'诸神殿'回来的么?"
  南宫平点头道:"孩儿正是从'渚神殿'回来,不过......"
  南宫常恕截住道:"是'诸神殿主'放你回来?"
  南宫平摇头道:"不是......"
  话方出口,南宫常恕已勃然怒道:"好个不守信诺的畜生,难道你忘了咱们南宫世家的家训了么?"
  南宫平不知老父为何发怒,不由大吃一惊,忙低头应道。
  "咱们家训,以信义为先,孩儿怎敢忘记?"
  南宫常恕怒道:"那你为何离开'诸神殿'返回中原,破坏了我家数代遵守的诺言?"
  南宫平闻言,方知老父发怒的缘故,但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事情实在大多了,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不由得口中期期艾艾了半晌,仍自寻不出一个头绪来......
  南宫常恕见状,更是怒不可遏,双目一睁,便待喝驾,却听身侧的南宫夫人轻轻咳了一声,道:"瞧你把孩子吓成这个样子,你等他把话说完了再教训他也不迟啊!"
  南宫常恕回头望了她一眼,勉强压下心中的怒火,道:"平儿,你有什么话说?"
  南宫平这时已将拥塞在心头的乱麻般的往事理清,于是便将如何随着风漫天出海,到"诸神殿"的经过,以及后来所发生的事情,逐一详细禀告...
  南宫常恕听罢,默然良久,方始长叹一声,道:"孩子!为父错怪你了!想不到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你竟经历了这许多的事情,唉!世事如浮云,变幻令人莫测......"
  南宫夫人已自笑道:"平儿,过来让妈妈瞧瞧!"
  南宫平宛似一头迷途的羔羊,忽然找到慈母一般,应声站起身来,扑入母亲的怀中,只觉一股温馨暖流,浸润着他整个身心,于是,他的眼睛潮湿了,他默默地流着泪珠,默默地享受着慈母的爱抚......
  良久,良久--南宫平突地想起了门下食客万达的警告,霍然离开慈母的怀抱,关切地凝视着南宫常恕,道:"万大哥曾经告诉孩儿,说爹爹和妈有性命之忧,但孩儿看来,他莫非故作危词不成!"
  南宫常恕闻言,脸上忽然笼罩了一层阴郁的神色,望了爱妻一眼,沉重地缓缓说道:"不错,为父和你妈的确有性命之忧,最多......最多......"南宫平骇然惊道:"什么?......"
  南宫常恕垂头一叹,道:"为父和你妈最多也活不到明天了!"
  此言一出,南宫平脑际顿时"轰"的一声,脸色苍白地倒退了两步,失魂落魄地望着他的双亲,叫道:"不!不!您和妈妈看起来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可能呢!"
  南宫常恕用镇定的目光,制止住爱子激动的情绪,沉重他说道:"为父和你妈在外表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可是,我们不但中了剧毒,而且受了严重的内伤,目前只不过是凭着数十年的修为,勉强提住一口未散的真气而已,为的就是想和你见上最后一面,到了明天......唉!只要天光一亮,我们就......"
  南宫平大叫一声!扑上去跪在榻前,张臂抱着母亲的双膝,哭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啊!不!不!这是不可能的......"话声一顿,霍地跳起身来,叫道:"孩儿绝不相信这是真的!"
  南宫夫人凄然一叹,道:"傻孩子!难道你爹爹还会骗你吗!"
  南宫平虎目圆睁,遣:"那么,告诉孩儿,究竟是谁下的毒手?"
  南宫常恕眼神中闪烁着愤恨的光芒,沉声道:"就是你方才说过的那个意图独霸武林的帅天帆!"
  "帅天帆!"
  南宫平"噔噔"倒退了两步,大叫道:"又是他!又是他!咱们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这般歹毒啊!"
  南宫常恕恨恨道:"那厮不知怎地竞探出为父和你妈过去的事情,亲自寻来要咱们参加他的组织,为父自然不肯和他合作,致双方闹翻。谁料这恶贼在入屋之时,已暗中下了毒手,为父和你妈与他动手之后,方始发觉受了暗算,故此功力大打折扣,终于被他击伤......"
  南宫平听得星目喷火,浑身热血沸腾,紧握双拳,大叫道:"恶贼!恶贼!我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话尚未完,陡听一阵阴森的冷笑,飘进屋中......
  此际,暮色苍茫,湖滨野地,仅有微风拂柳的沙沙之声,是以这一阵冷笑,听来分外阴森刺耳!
  南宫平霍地旋身,睁目望去,只见柴扉开处,一个身材颀长、白面无须、身着儒衫的中年文士缓步走进庭院。
  南宫常恕夫妇似乎早已预料到此人的出现,故此神态都镇静如常,但南宫平却难以抑止心中的激动,大喝道:"站住!"
  来人微微一笑,应声止步。
  南宫乎跨前几步,挡住堂屋门口,喝道:"你是谁?来于什么?"
  来人一抱拳,笑道:"在下萧梦远,特来拜望公子,并送今尊令堂往生极乐!"
  南宫平勃然大怒道:"匹大!你是帅天帆的狗党?"
  萧梦远脸色一整,道:"岂敢!帅先生倚区区如左右手!"
  南宫平怒喝道:"狗贼来得正好,我先宰了你,再找帅天帆算帐!"右手一扬,"呛"然龙吟,精芒耀目,"叶上秋露"电闪出鞘,一指萧梦远,喝道:"狗贼快过来领死!"
  萧梦远晒然一笑,道:"公子自信能置区区于死地么?"
  南宫平膜目叱道:"少废话,不信你就试试!"
  萧梦远悠悠接着:"姑不论公子未必能胜得了区区,就算我愿意将项上人头奉送,难道公子就不替令尊和令堂设想了吗?"
  南宫平一怔,道:"你是什么意思?萧梦远笑道:"小意思,令尊和令堂是否能活得过今天,全看公子的意思来决定......"
  南宫平"哼"了一声,厉声截住道:"你休要做梦!"
  萧梦远冷冷道:"公子既然明白就好,常言道:百善以孝为先,公子要做一个不孝的罪人,区区自无话说。"
  南宫平大大一震,默然无语。
  萧梦远狡猾地笑了笑,又道:"南宫世家富甲王侯,令尊与令堂昔年名倾天下,如今竟落得蛰处湖边,这是谁的赐予?公子不去奋发图强,重振家声以报亲恩,反而斤斤于一已之私怨,置双亲性命于不顾,此种狭窄胸怀,偏激思想,实令区区为之扼腕!"
  这一番话,只听得南宫平毛骨悚然,冷汗涔涔而下!
  的确,萧梦远的话并没有错,"南宫世家"之所以落得这般下场,乃是"诸神殿"的赐予,但"南宫世家"之兴起,也可说是得力于"诸神殿",何况如今"诸神殿"已冰消瓦解,殿主南宫永乐也离开了人间,这种种恩怨,又如何算法?
  南宫平扪心自问,他的仇人是"群魔岛"?但"群魔岛"并不曾损害过"南宫世家"的一草一木。那么,是帅天帆吧?不错,帅天帆曾经有形无形地陷害过他,他的双亲也正是遭了帅无帆的毒手,可是,正如萧梦远所说,即使杀了帅天帆,能挽回"南宫世家"已坠的声望和财富吗?
  杀了帅天帆能挽救得了垂危的双亲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个"不"字!
  但是,不反抗帅天帆,又该怎么办呢?
  南宫平心中思绪如潮,紊乱如丝,怔怔地站在门口,一时间,竟不如知何是好...
  ...
  忽听南宫常恕一声朗笑,道:"好一个利口伧夫!竟敢在老夫面前饶舌!"随即严肃地喝道:"平儿!为父和你母亲蛰居湖滨,以贫苦度此余生,乃是恪守我'南宫世家'世代之诺言所致,与人无夫,帅天帆狼子野心,意图以邪恶手段,驱策武林,杀之正是为天下除大害,你还犹豫什么?"
  话声有若暮鼓晨钟,撞击着南宫平昏乱的心绪,顿令他神智为之一振,忙一定神,应声道:"大人严论,孩儿省得!"扬剑一指萧梦远,厉喝:"狗贼速来领死!"
  萧梦远依然神色不变,笑容满面他说道:"常言道是不见棺材不流泪,公子以为区区不进屋中,就不能置令尊令堂于死地了么?"
  此际,南宫平心中已恨怒到了极点,直恨不得扑上去,把这萧梦远砍成肉酱,但却考虑到对方这般引逗,极可能是故作姿态,引自己离开门口,另派人乘隙入屋对双亲不利,是以始终不敢移动,当下,横剑喝道:"狗贼徒仗空言,我倒不信你有何伎俩!"
  萧梦远笑嘻嘻地伸手入怀中,缓缓取出一只晶莹夺目的翠玉小杯,阴侧恻他说道:"令尊与令堂的性命,便系于这只杯子之上,公子要不要试它一试?"
  夜色苍茫,南宫平定晴细看,也瞧不出这只小玉杯中盛的是什么东西,双方距离足有两丈,又势难出手抢夺或击毁这玉杯,不由心中焦躁,脑中千万个办法反复奔腾,仍旧选择不出一个善策......
  萧梦远见南宫平一副踌躇失措的神态,不禁越加得意,阴森一笑,又复逼问道:"公子的主意打好了没有,区区尚有要事在身,可不能久候。"
  南宫平闻言,脑际忽然灵光一闪,忆起父母昔日相赐的一对"护花铃"来,当下,迅快探手入怀,将两只"护花铃"取出,一只扣在掌心,一扬手,另一只疾飞而出......
  "叮铃铃"!一声清脆的铃声划空而起,一只小小金铃带着一线金丝,闪电般向萧梦远手中的玉杯击去!
  谁知--
  铃声乍响之顷,陡听屋内南宫常恕夫妇突地同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南宫平大吃一惊,慌忙将掌心中扣着的金铃发出,钩住了眼看就要击中萧梦远手中玉杯的金铃,闪电般掣回手中,然后迅快掉头一看!
  灯光荧荧之下,只见双亲业已面如死灰,牙关紧咬,浑身不住痉挛抽搐,神态痛苦至极!
  耳际,传来萧梦远的得意笑声道:"如何!公子这是自作聪明,害了令尊与令堂,可怪不得区区了。"
  南宫平回头厉声喝道:"狗贼!你使的什么卑鄙手段?快说!"
  萧梦远诡笑道:"这是公子自己下的手,与区区何干!"
  南宫平目眦俱裂,扬剑喝道:"你再胡说,我便将你碎尸万段!"
  萧梦远笑道:"本来帅先生赐与令尊令堂的毒药,毒性潜伏于体内,需区区将这玉杯掷在地上之时,方始会被那清脆的玉杯破碎之声引发,如今公子的铃声,效果竟高于这玉杯,真是妙不可言!"话声微顿,倏地面容一整,又道:"若公子不忍双亲受苦,答允为帅先生效力还来得及,望公子三思!"
  南宫平又急又怒,只气得毛发直竖,星目流血,心如油煎,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
  萧梦远笑了笑,缓缓探手人怀中,又取出两只色泽相同的小玉杯来,道:"本来按照规定,须掷碎第三只玉杯,方是令双亲毕命之时,现在有公于代劳,区区只须损失两只便可了事,公子若是心存疑虑,区区这就试给你看一看!"言罢,将一只玉杯朝地上一掷--"铛啷":一声清越脆响乍迸,顿听屋内南宫常恕夫妇齐声惨叫,紧接着呻吟喘息之声迸作......
  南宫平掉头望去,只见母亲已倒在爹爹怀中,爹爹的七窍中已渗出一滴滴淤血,面目痉挛,神态惨凄,不由心胆俱裂,当下一咬牙,霍地回身,嘶声叫道:"狗贼!我......我......答......"
  言还未了,陡听乃父颤声吼道:"住嘴!"
  南宫平转身哭叫道:"爹爹!你......"
  南宫常恕嘴唇抽搐,深深喘了口气,哑着嗓子道:"平儿!你忘了咱们的家训了吗?你......你若是为了我和你母亲的性命而屈服,你......你......你就是南宫世家的不肖子孙......天下武林的罪人......"
  南宫平心如刀割,他何尝不明白爹爹的话乃是大义凛然的至理,但是,他身为人于,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受苦,甚至死亡吗?
  "不!不!我不能这样做......"他心中痛苦地喊叫着,一咬牙,霍地旋身,朝着萧梦远昏乱地冲去......
  他脚步方自一动,萧梦远立即一声断喝:"站住!"
  南宫平应声怔然止步。
  萧梦远高高举起手中的玉杯,狞笑道:"你再动一步,我这玉杯便立成粉碎,答不答应,只准你站在原他说话!"
  南宫平钢牙挫得"咯咯"作响,拳头紧握,指甲都深深隐入肉中,半晌,忽地长叹一声,恨恨道:"也罢!我......"
  陡听乃父又是一声嘶哑的呼唤:"平儿!"
  南宫平茫然地转过身子,却不由心中猛地一震!
  只见爹爹颤巍巍地举起了右手,作出向母亲脑门拍下之势。忙急声叫道:"爹爹!你......"
  南宫常恕怒目瞪着爱子,哑声道:"你已决定屈服了?"
  南宫平笑道:"爹爹!除此之外,孩儿又有什么办法呢!"
  南宫常恕忽地惨然一笑,道:"也好,为父实不忍见我有如此不肖的儿子,只好和你母亲先走一步了!"
  南宫平失声大哭起来,"噗"地跪下,叫道:"不!不!爹爹!你不能这样做!"
  南宫常恕沉声道:"那就答应为父,将这姓萧的杀了,然后召集天下武林,除去帅天帆这恶贼!"
  南宫平把心一横,叫道:"好!孩儿答应你老人家,誓报此仇!"话声一落,霍地长身而起,凌空一转,挺剑直扑萧梦远,厉喝道:"狗贼拿命来!"
  萧梦远见他神情惨厉,其势凛凛有若天神,不由骇然失色,慌忙飘身后退数丈,狞笑一声,扬手将第二只玉杯猛然朝地上一掷......
  说时迟,那时快,他玉杯方告脱手,柴扉外一条人影疾掠而至,势如闪电,伸手将玉杯接住,同时反手一按,萧梦远顿觉腰间一阵剧痛,浑身虚脱,"噗"地仰翻地上,动弹不得!
  南宫平又惊又喜,忙一沉真气,止住前扑之势,脚落实地。
  定眼瞧去,不禁失声叫道:"是您老人家!"
  来人也自收势,原来是个身材猥琐的秃顶老人,也正是昔年名震武林的"风尘三友"中的"神行仙影铜拳铁掌"鲁逸仙!
  他歉然地对南宫平道:"愚叔来迟一步,累贤侄受惊了!"
  南宫平闻言,顿时悲从中来,垂泪道:"我爹爹和娘恐怕..."
  鲁逸仙摇手道:"贤侄不必忧虑,这事包在愚叔身上......"
  说时,柴扉外又是一条人影飞掠而至,南宫平闪目望去,见来人乃是个走方郎中打扮的矮胖老者。
  鲁逸仙已迎着此人笑问道:"都收拾了么?"
  矮胖老者吭也不吭,只冷冷地点了点头。
  鲁逸仙转对南宫平道:"贤侄快过来拜见这位名倾天下的'夺命郎中'崔明鬼崔大侠!"
  南宫平久已闻说这"夺命郎中"崔明鬼医道神通,不禁大喜,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晚辈南宫平拜见老前辈!"
  崔明鬼一摆手,神情冷漠地一颔首,仍然双唇紧闭,不吭一声。
  南宫平心知这种风尘奇人,性情多半如此,遂转对鲁逸仙道:"叔叔怎会来得这般凑巧,可是......"
  鲁逸仙摇手止住道:"这事说来话长,且先瞧瞧你爹娘再说。"弯腰抓起地上的萧梦远,同崔明鬼走进屋中。
  这时,南宫常恕适才勉力提聚最后一口真气,和爱子说了一番话之后,已然气息奄奄地倒在榻上,南宫平见这情形,不禁大惊失色,焦急的泪珠,又复滚滚而出!
  鲁逸仙放下萧梦远,侧顾崔明嵬,严肃地说道:"崔兄,这就有劳一展妙手了!"
  崔明鬼上前替南宫常恕按了按脉息,冷冷说了声:"无妨!"便自伸手入怀中取出一个布包,从包中摸出一个黑色小瓶,拔开瓶塞,倒出两粒黑色药丸,分别塞入南宫常恕夫妇口中,道:"半个时辰后,他二人体内毒性自解,那时再疗伤便好了!"
  说完,自顾一旁坐下,闭目养神。
  南宫平疑信参半,又不好出声询问,只得望着鲁逸仙,方待开口......
  鲁逸仙己抢着低声道:"贤侄但请放心,愚叔自从接到你家中以前的食客万达的消息,得知你爹娘遭害,不知费了几许精神,才请出崔大侠前来相助,若不是在庄外收拾几个小脚色,早就进来了......"话声微顿,又道:"你不是到'诸神殿'去了吗?怎会到中原来呢?"
  南宫平长叹一声,遂将这一年来的经过,详细说了。
  鲁逸仙听罢,点头叹息道:"想不到这短短时光,竟发生了这许多事故,待你爹娘医好之后,咱们得好好商量个办法......"说话之间,只听南宫常恕夫妇已齐声长呻,霍然醒转,南宫平大喜,忙扑上前喊道:"爹爹!妈!......"
  南宫常恕一眼看见鲁逸仙,遂摆手止住南宫平,笑对鲁逸仙道:"贤弟!可辛苦你了!"鲁逸仙笑道:"不是我的功劳。"伸手一指崔明嵬,道:"多亏崔兄大力,大哥和三妹才能逢凶化吉哩!"
  南宫常恕一望崔明嵬,方自恍然,忙就在榻上抱拳道:"愚夫妇有何德能,敢劳动崔大侠赐予援手......"
  崔明嵬欠身而起,摆手道:"现在不忙谢我,还有事情不曾了哩,我且先为你疗伤,待会由你来治尊夫人好了。"
  南宫常恕闻言连声称谢,崔明嵬又从布包中摸出一个白色小瓶,倾了一撮白色粉未在两手掌心上,探入南宫常恕的衣裳里面,分按在"丹田"、"命门"两穴道上,运聚本身三昧真火,将掌心的药未炼化,逼人南宫常恕体内,约有一盏热茶功夫之久,只听南宫常恕大大吁了口气,出了一身热汗。
  崔明嵬抽出双手,吩咐南宫常恕略为调息,然后倒药未在他两手掌心上,将用法说了,南宫常恕依法施为,将爱妻伤势医好,这才双双振衣下榻,重新向崔明嵬施礼致谢救命大德。
  崔明嵬微一颔首表示答礼,便又自顾一旁坐下,闭目养神。
  鲁逸仙这才向南宫常恕夫妇重新拜见,恨恨道:"想不到帅天帆这厮如此可恶,我们倒要好好想个办法来收拾收拾他,才不辜负他的这一番盛意哩!"
  南宫常恕长叹一声,道:"本来愚兄自从送走了平儿之后,已自雄心尽灭,借同三妹隐居此地,打算安静地度过这晚年,谁知这一来,势非东山复出,与这武林枭雄一争短长不可了。"
  话声微顿,目注鲁逸仙道:"贤弟从江湖来,可知道帅天帆的动静么?"
  鲁逸仙沉吟道:"小弟只知道他利用药物和卑鄙手段,已笼络了七大门派之人,打算开一次推举武林盟主大会,至于何时召开,以及开会地点,却不知晓。大哥会见那厮之时,可曾获得一点头绪么?"
  南宫常恕摇了摇头,忽然若有所得地瞧着蜷伏地上的萧梦远,笑道:"此人既自称是帅天帆的左右手,何不从他身上着手!"
  鲁逸仙也笑道:"大哥之言,正合弟意。"当下,弯腰伸手在萧梦远胁间一按一拍,解了穴道,笑嘻嘻的说道:"阁下要死要活,在下洗耳恭听。"
  萧梦远以手撑地站起身来,暗自一运真力,谁知浑身竟似虚脱了一般,膝盖一软,"噗"地又自跌坐在地上,方知欲求一拚之望已绝,心中不由又急又怒,但脸上神色却保持着一派笑容,缓缓反问道:"要死如何?要活又如何?"
  鲁逸仙笑道:"要死如何且不谈,阁下若要活下去,得拿出几句话来作交换条件。"
  萧梦远冷笑道:"要想从我口中问出半个字来,除非阁下愿意投效帅先生。"
  鲁逸仙冷冷道:"那么,阁下是不想活了,但是死也不见得舒服哩!"
  萧梦远微笑道:"既落人手,区区岂敢有此奢望!"
  鲁逸仙哈哈一笑,道:"很好,就请阁下尝尝我的'缩脉焚心锁百穴'手法如何!"
  萧梦远乍闻"缩脉焚心锁百穴"手法之名,顿时脸色大变,张口方待说话,鲁逸仙的双手已自连连挥动,他顿觉浑身一阵酸软,便自倒卧地上......
  南宫夫人白了鲁逸仙一眼,道:"二哥,你忘了昔年的誓言了?"
  鲁逸仙面色一整,道:"此人虽非十恶不赦之人,但除此以外实无别法,三妹怎能拿昔年誓言来怪我。"
  南宫夫人"嗯"了一声,招手叫南宫平过来,伸手揽住道:"平儿,让妈看看你,地上的那个人不要去看。"
  说话之间,一阵闻之令人心魂俱颤的呻吟之声,已自萧梦远的喉间吐出,只见他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在抖个不停,一丝丝黑血从七窍中涔涔而出,面孔扭曲,形如厉鬼,难看至极。
  终于,他一双怒恨狞厉的目光,渐渐变作乞怜之色。
  鲁逸仙满意地笑了笑,两脚连环踢出,骤如风雨般踢遍萧梦远周身七十二处大小穴道。然后一把将他揪起,冷冷道。
  "时间无多,你现在答我第一句话,帅天帆准备在什么地方召开武林大会?"
  萧梦远长长地吁了口气,眼皮连连霎动,哑声说道:"止郊......"哪知,他"止郊"两字方一出口,突地一声惨叫,一般血泉从口中狂喷而出,身子往后一仰,便僵直不动!
  鲁逸仙一跃上前,伸手一探萧梦远鼻息,不由顿足叹道:"帅天帆这厮手段真狠!"
  南宫常恕笑道:"他若不狠,怎会有独霸天下武林的妄想,如今线索已断,贤弟可有其他善法?"
  鲁逸仙搔首沉吟,默然不语。
  南宫平忽地心头一动,失声叫道:"莫非是师傅他老人家的'止郊山庄'?"
  鲁逸仙霍然道:"对!对!'不死神龙'虽已死去,但他的门下和'止郊山庄'那块招牌仍有震慑武林的作甩,帅天帆自然要选这地方来行事了!"
  南宫常恕点头道:"贤弟所见极是,这一来,他便可以收到消灭'神龙'余咸和震慑武林的双重效果了。"
  南宫平心悬师门安危,急道:"事不宜迟,我们就此动身好么?"
  鲁逸仙略一沉吟,眼中忽露出一线灵光,望了望南宫常恕,然后对南宫平道:"贤侄要去,可以先走,愚叔和你爹娘却另有巧妙安排,不能和你一路。"
  南宫平怔了怔,方待开口,南宫常恕已含笑道:"平儿,你就听叔叔的话先走吧。"
  鲁逸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交给南宫平道:"这里面是崔大侠专为化解帅天帆独门迷药而炼的灵丹,你此去,如遇见了心神被帅天帆迷药所制的人,可利用各种机会,将这灵丹用本身真火炼化,设法逼入对方体内,则其毒立解。"
  南宫平大喜,接过来藏好,依依不舍地拜别双亲,出了庄门,施展轻功,乘夜向"止郊山庄"奔去。
  月黑,风高,夜色深沉!
  名倾天下的"止郊山庄",此刻却静如止水,只有当中一间大厅,漏出一线灯光,映照着庭园中扶疏的花木,倍觉凄清。
  大厅中央,并排除着三具棺木,里面分别长眠着"不死神龙"龙布诗、"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以及"诸神殿主"南宫永乐。
  三具棺木前面的一张木案两侧,围坐着铁汉龙飞、古倚虹、石沉。
  这三个"不死神龙"龙布诗的弟子,此刻都是神情肃穆,你望我,我望你的默默无言......
  终于,龙飞长叹了一声,开口道:"我们该怎么办?"
  话声是如此的深远,仿佛来自缥缈的云间,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之情,随着语声袅袅地向周围散扩开去......
  古倚虹和石沉对望了一一眼,眼中仿佛也互相询问着:"我们该怎么办?"
  龙飞抬头望了望厅外的夜空,反手缓缓拔出长剑,不停地摩姿着,偶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砰"然一声!石沉忽地一拍长案,咬牙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如何,也要使'止郊山庄'轰轰烈烈的毁灭,不能无声无息地在武林中消失!"
  古倚虹黯然道:"三哥豪气干云,自是'止郊山庄'的本色,可是,凭我们三人,恐怕也难达到轰轰烈烈的愿望啊!"
  石沉讷讷一叹,万丈豪情,突地萎颓下去,缓缓垂首道:"不拼又有什么办法呢!除非......除非......"底下的话,恐怕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了。
  龙飞喟然叹道:"如果五弟在就好了......"
  话方出口,陡听厅外有人朗声道:"大哥、三哥、四姐,小弟来了!"一条人影,随声掠进厅来!
  龙飞等人闻声,俱不禁惊喜交集地一跃而起,迎着来人,齐叫道:"五弟!你来了!"
  这人正是南宫平,他稳住身形之后,一眼却瞥见了长案后面的三具棺木,顿时神色一变,惊疑的目光,霍地向龙飞望去。
  龙飞忙解释道:"这是师傅和司马叔父以及怕父大人的灵板,是三弟押运回来的。"
  南宫平这才松下紧张的心情,分别向师兄姐行礼,道:"小弟闻得帅天帆对'止郊山庄'有不利之举,故连夜赶来,不知大哥接到警讯没有?"
  龙飞环眼一扫长案,沉重他说道:"怎么没有!"
  南宫平闪目望去,只见长案上,赫然摆着一封黑色的柬帖,忙上前拿来打开一看,不由勃然大怒道:"鼠辈竟敢这般张狂,难道真的欺我'止郊山庄'无人不成!"
  话声一顿,目注龙飞,道:"大哥是否已有准备了?"
  龙飞沉重地摇了摇头,道:"正希望贤弟回来,商量一个万全之策。"
  南宫平道:"据小弟看来,若凭真实的力量,我们自非帅天帆之敌,但反过来说,帅贼之所以发展到这般庞大的势力,只不过靠了迷药和卑鄙手段而已,如果将那些被他毒药所迷之人救醒过来,以及揭穿他的狼子野心,造成他众叛亲离的局面,便不难将他击败。"
  龙飞喜道:"如此说来,贤弟自必已成竹在胸的了。"
  南宫平道:"到目前为止,小弟只不过略得头绪而已,一切还得到时见机行事,只希望七大门派之人能倒戈相向,使侥天之幸了。"话声一顿,又道:"我们庄中的子弟们呢?大哥已安排好了么?"
  龙飞道:"一切均已按着昔日师傅的布置,安排好了。"
  话声方住,忽听几声更鼓传来,时辰已到了子夜,这时,一阵弦管丝竹的乐声划破夜空,缓缓移近庄门......
  南宫平冷哼一声,道:"这贼的排场倒不小,我们且莫理会,吩咐子弟们开门放他进来再说。"当下,和龙飞、石沉、古倚虹等人,端坐长案两侧,凝目向庄门望去。
  这时,庄中的子弟已将庄门大大打开,夜色沉沉之下,只见三四十个黄衣大汉手擎纱灯,排成两行,缓缓进入长门,灯光照耀中,领头的是八个吹奏着乐器的锦衣童子,引导着一群衣饰各异之人,再后面又是一对宫灯,傍着一乘锦舆,锦舆周围,簇拥着数十个黑衣大汉。
  那一群手擎纱灯的黄衣大汉直抵大厅前面的广庭,便自向两边一分,雁列不动。
  八名锦衣童子也自停止吹奏,分站在黄衣大汉们的面前,那一群衣饰各异之人脚步微错,已分作两列,垂手恭立。
  南宫平对这一群人物,差不多认得一大半,那是任风萍,伍狂风、秦乱雨、旋风追魂四剑、古虹、断魂手,以及五虎断魂刀的后人彭烈。
  最令南宫平心惊的,是这群人当中,竟然也有叶曼青、狄扬、依露和郭玉霞在内。这些和他最亲近的人,竟都迷失了本性,甘心受人驱策,若是"夺命郎中"崔明嵬给他的灵药失灵的话,那结果的情形,将是多么的可怕!
  南宫平方自心情忐忑不安之际,那两个擎着官灯的童子已扶着那乘锦舆,穿过任风萍等人排列的人巷,直抵庭阶之下,方始停住,齐声报道:"帅先生驾到1"龙飞冷冷他说道:"请!"
  两锦衣童子双双卷起锦舆的珠帘,只见舆内缓缓走出一个面目清秀、身材颀长的中年文上来。
  南宫平等人不由大为诧异,想不到这个搅得中原武林鸡大不宁的枭雄,竟如此年轻,举止更不!是叱咤江湖的人物。
  帅天帆走出锦舆,面对厅堂,朗声道:"本座闻说龙大侠灵枢已运返此间,本座欲先行祭奠一番,方谈正事,止郊门下之意如何?"
  龙飞端然正坐,沉声道:"家先师与先生素昧平生,不敢拜领!"
  帅天帆正色道:"阁下此言差矣,'不死神龙'威震天下,谁不钦仰,本座岂能例外。"话声一顿,侧顾两锦衣童子道:"还不快将祭品摆上!"
  两锦衣童子躬身应命,从锦舆后面取出一副香炉烛台以及鲜花果品,恭恭敬敬地走进厅堂......
  龙飞环目一睁,方待喝止,南宫平低声道:"他既以礼来,我们且大方一些,不要让旁人说'止郊山庄'小器。"
  说时,两锦衣童子已走至长案跟前,将香炉烛台以及鲜花果品摆列案上,焚香燃烛,躬身退下。
  帅天帆一摆手,命那八名锦衣童于一起吹奏起哀乐,然后率了随来的一群人物,面对厅堂,一连三揖。
  龙飞等四人只好肃立两侧还礼。
  帅天帆行礼已毕,又复一摆手,沉声道:"设座!"
  那一群黑衣大汉当中,立有十六人应声走出来,各人捧着交椅公案,顷刻间在广庭中央摆设了八副座位。
  帅天帆待座位摆好,挥手命人将锦舆抬开,那任风萍已自领了一班爪牙,躬身齐声道:"请先生上座!"
  帅天帆也不答礼,便自昂然坐上了正中的座位,然后微一颔首示意。
  任风萍又复朗声道:"请七大门派贵宾上座!"
  话声一落,便见人群中缓步走出一个老僧、四个道人、两个老者,顺序坐在其余七副座位上。
  南宫平等人虽不知这一僧四道两俗,是否就是七大门派的掌门人,但见他们个个目蕴精光,步履沉稳,神定气足,分明也是七大门派中的重要人物。
  这一来,止郊门下这四大弟子,俱不禁面面相觑,心中暗忖:"这番恐怕不好应付了!"
  南宫平更是焦急万分,暗忖:"爹爹他们为何还不来,莫非有什么变故?......"
  正思忖间,帅天帆已朗声发话道:"不死神龙已死,'止郊山庄'从今以后,自应从武林中除名,各位以为然否?"
  那七大门派之人仿佛是应声虫一般,竟齐地点头道:"是极!是极!"
  帅天帆得意地笑了笑,又道:"止郊门下有何话说?"
  龙飞睁目大喝道:"就算我'止郊山庄'冰消瓦解,你帅天帆也休想独霸武林!"环眼中精光电射,一扫那七大门派之人,厉声道:"各位难道忘了武林正义了吗?"
  那为首的老僧应道:"施主之言差矣,'止郊山庄'在武林中称雄已久,这番盛极而衰,正应让有德者代之,我等奉掌门之命,到此共推帅先生为武林盟主,望施主们共体大势,切勿执迷不悟才好!"
  这一番话,只气得龙飞面色铁青,虬须飘动,拍案大叫:"放屁!我看你们七大门派还有什么脸面立足于武林!"话声一顿,厉喝道:"止郊门下,还不现身杀贼更待何时!"
  喝声一落,顿听震天价一阵呐喊,从四方响起,百数十道强烈的孔明灯光,划夜破空,集中照射在广庭之上!
  帅天帆冷冷一笑,神色自若的笑道:"区区埋伏本座早已料到,只须一举手,阁下这百数十名弟兄,便立成野鬼了!"
  他话声一落,陡听那百数十道孔明灯光之中,爆起一声冷笑,跟着有人接口道:"妙极!妙极!这里有现成的数十条孤魂野鬼,瞧阁下能否把我们再变一变!"
  语声沙哑,南宫平一听竟是"幽灵群丐"之首,"穷魂"依风的口音,不由心中一喜!
  帅天帆冷笑道:"妙极!妙极!本座算定诸位也该来了!"言罢,侧顾那七大门派之人,微一颔首示意。
  那少林老僧合掌道:"七大派门下弟子已将此庄包围,随时听候先生下令!"
  南宫平闻言,心头又是一惊,暗忖:"七大派的门下弟子,少说也有数百人之多,若真个集中于此,则己方纵有'幽灵群丐'相助,也难挽回败势......"
  看来,这一场力量悬殊的血战,已势难幸免,南宫平一面盘算,一面朝龙飞等人连使眼色,示意准备厮杀。
  那一边,帅天帆已斩钉截铁他说道:"杀!"
  一僧四道两俗,这七大门派之人应声起立,各自从怀中取出本门信火旗花,齐地扬手掷向天空......
  "嗤嗤嗤嗤......!"一阵药信引燃之声爆处,七道颜色不同、形状各异的火花已冲霄而起,直升上高空,又复"砰砰"连响,七道火光齐齐爆作七蓬五彩星花,将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昼,绚烂夺目!
  南宫平等人霍地长身而起,齐地掠至厅外,"呛呛呛"数声龙吟,各人已将兵刃撤出......
  那百数十道孔明灯光一阵晃动,黑暗中,"咔咔咔咔"之声如连珠般暴响......
  任风萍闻声变色,匆匆跃至帅天帆身后,低声道:"此地伏有'诸葛神弩'!"
  帅天帆冷然一笑,方自一摇头,适时空际的七蓬星花已齐齐一闪而灭。那少林老僧朗宣佛号,道:"任施主万安,这区区'诸葛神弩',算不了什么,我们这信火一灭,弹指之间,此庄便成鬼域了!"
  话尚未完,突地七缕乌金光华电射而至,"夺夺"连声,竞齐地分插入七大门派之人面前的公案上!
  任风萍闪目望去,只见光华敛处,那七张公案之上,赫然都插着一柄乌金匕首,匕首的顶端,刻着一个栩栩欲活、狰泞可怖的魔鬼头颅!
  他乍见之下,不禁失声呼道:"鬼头魔令!"
  那七大门派之人已各自伸手将匕首拔出,凝目一看,顿时脸色俱变,互相看了一眼,霍地一起朝帅天帆施礼道:"敝派有大事发生,恕我等不能参与盛会,再见!"
  话声一落,也不待帅天帆开口,已自齐地施展身形,破空而起,凌空又复齐声发话道:"止郊门下,后会有期!"余音袅袅,七人踪影俱杳,端的是神速至极!
  帅天帆没料到事情竟发生得这般突然,方自怔得一怔,七大门派之人业已远去,不由大怒,冷冷"哼"了一声,脸上杀机陡地层层涌起......
  南宫平等人虽不知其原委,但哪肯错过时机,当下齐声大喝道:"子弟朋友们动手!"
  陡听庄门外一声大喝:"风尘三侠驾到!"
  南宫平乍闻之下,不禁心头大喜,但立即又浮起了一层疑云,暗怪道:"爹爹他们来到,为何会由帅天帆的人传报?......"
  帅夭帆脸上的杀机,这时已自转化作三月春风,侧顾任风萍使了个眼色,便朗声道:"快请,本座恭侯多时了!"
  那任风萍身形一闪,消失在人丛当中,紧跟着便见南宫常恕夫妇和鲁逸仙,并肩缓步走进广庭。
  帅天帆离座施礼道:"三位侠驾怎地此时才到,那萧梦远呢?"
  南宫常恕微一抱拳,笑道:"愚夫妇因邀约三弟之故,因而耽搁,先生勿怪,那萧大侠说要在另一地等候先生,不曾同来。"
  帅天帆面上掠过一丝诧色,随即含笑揖让南宫常恕三人人座。
  南宫常恕坐定之后,又开口道:"今夜大会发展如何?愚夫妇及三弟是否有效劳之处?"
  帅天帆神色一整,道:"本来无须麻烦三位,但因七大门派之人临阵退缩,致使令公子与止郊门下,更是昧于大礼,本座碍于三位金面,不欲大动干戈,不知三位可否......"干咳了两声,却不再开口。
  南宫常恕笑道:"些须小事,愚夫妇理应效劳,以报先生大德。"
  帅天帆喜道:"哪里!哪里!大侠言重了,昔日误会,本座首先谢过!"言罢,抱拳一礼。
  南宫常恕还了一礼,随即掉头对站在厅堂门前发怔的南官平唤道:"平儿,过来!"
  南宫平虽是一千万个不愿,但心知乃父此举,必有用意,于是低声嘱咐龙飞等人留神戒备,然后步下庭阶,走至双亲座前,跪下行礼道:"平儿叩见大人!"
  南宫常恕神情一肃,沉声道:"帅先生将一统武林,你为何这般不识大体?"
  南宫平垂头低声道:"孩儿......"
  南宫常恕沉声喝道:"不准多说,快起来,过去拜见帅先生,然后去与你的朋友叙叙阔契,为父还有话和你的大师兄说。"
  南宫平本来打算分辩几句,及至听到后面,他乃何等聪明之人,心头已自恍然,当下低声应是,站起身来,对帅先生拱手道:"帅先生!"
  帅天帆料不到事情如此容易解决,脸上笑容怒绽,连连点头道:"公子深明大义,本座定然忧礼相待。"
  南宫平谢了一一声,便自走入人群当中,和叶曼青、狄扬、依露等被帅天帆迷失了本性之人,一一握手问候叙阔......
  南宫常恕这才回过头来,对龙飞道:"贤侄,'止郊山庄'已危如累卵,你们人单势孤,为何还不觉悟,听从帅先生的话?"
  龙飞睁圆环眼,高声道:"伯父乃一代大侠,为何也说出这种话来,小侄已下决心,宁为玉碎,不作瓦全,伯父不必多说!"
  南宫常恕正色道:"贤侄一意孤行,难道就不替'止郊山庄'设想?"
  龙飞厉声道:"帅天帆狼子野心,小侄等纵然归附,'止郊山庄'也难保全,即如伯父来说,你能担保日后不为帅贼所害吗!"
  此言一出,帅天帆神色微微一变。
  南宫常恕"哦"了一声,缓缓转过头来,目注帅天帆,道:"不是他提起,在下倒忘了,敢问先生,一统武林之后愚夫妇及三弟的地位如何?"
  帅天帆略一沉吟,笑道:"那时,本座当待各位以贵宾之礼,助大侠恢复昔日基业。"
  南宫常恕笑道:"吾家昔日富甲天下,先生能有此力量么?"
  帅天帆道:"本座一统武林之后,将进而一统天下,那时,子女玉帛皆我所有,恢复大侠昔日基业易如反掌。"
  南宫常恕长长"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但适才在途中曾见七大门派之人全体撤退,这情形似乎对先生一统武林之雄图大为不利,不知先生有何善策?"
  帅天帆阴森一笑,道:"彼等性命早已在本座掌中,待此间事了,只须举手之劳,便可令彼等贴耳臣服。"
  南宫常恕道:"敢情彼等性命,已为先生药物所控制了?"
  帅天帆道:"正是如此。"
  南宫常恕神色一整,道:"先生此种做法,在下实不敢苟同。"
  帅天帆冷冷道:"为什么?"
  南宫常恕正色道:"先生可知道,欲一统武林与天下,必须具备些什么条件?"
  帅天帆目光流转,徐徐答道:"本座浅陋,望大侠不吝指教!"
  南宫常恕沉声道:"欲一统武林天下,首先必须以德服人,然后掌握人心,取得众望所归,方始大事可图!"
  话声一顿,口气突转严厉,道:"如今先生所作所为,无一是处,如何能成大事!"
  帅天帆勃然变色,推座而起,目注南宫常恕,喝道:"阁下此言是什么意思?"
  南宫常恕哈哈大笑,也白推座而起,朗朗叱道:"我以为先生问鼎中原,自必有过人之处,谁知先生竟是个倚仗药物,以及利用人性弱点,从中要挟的卑鄙之徒,如此作为,真令我可怜亦复可笑!"
  帅天帆气得面孔铁青,阴森森地凝注着南宫常恕道:"阁下以为本座如不倚仗药物,便不能成就大事么?"
  南宫常恕笑道:"正是如此!"
  帅天帆"嘿嘿"冷笑,沉声唤道:"叶曼青、狄扬、依露,过来听令!"
  叶曼青、狄扬、依露应声走了过来,齐地躬身道:"先生有何吩咐?"
  帅天帆目注三人,语气如冰他说道:"汝等将南宫常恕人头缴来,不得有误!"
  叶曼青、狄扬、依露三人面色呆板,躬身领命,齐地撤出宝剑,齐地身形一展,齐地清叱一声:"狗贼纳命!"
  叱声乍起,三道剑光有如闪电,齐地一闪即敛!
  南宫常恕依旧含笑卓立,安然无恙。
  帅天帆却双手捧胸,脸上充满了惊骇错愕与痛苦之色,嘴唇抽搐,却吐不出半个字来,指缝间,鲜血汩汨流出......
  "砰"然一声,他终于直挺挺的扑倒地上,寂然不动!
  这突然的变故,顿令帅天帆的一班爪牙,错愕失措,一时间,个个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南宫平振臂大呼道:"弟兄们动手!"
  呼声才起,忽听黑暗中传来任风萍一声冷笑,立见数十缕淡淡的白气,"骨嘟嘟"自地面升起,瞬即弥布了整个广庭......
  南宫平曾见过这种毒雾,深知厉害,不由大惊失色,慌忙喝道:"这是毒雾,大家快退!"身形一起,跃上半空!......
  南宫常恕夫妇与鲁逸仙以及叶曼青等人睹状,不由一愕。
  顾不得诛戮帅天帆的手下,齐地随着南宫平跃上空中......
  只见白雾滚滚,人影晃动,"止郊山庄"的百数十道孔明灯光照射其上,已失去了作用。
  瞬眼之间,帅天帆的一班爪牙已隐在白雾之中!
  南宫平飞落围墙上面,不禁顿足叹息道:"可惜!可惜!首恶虽除,却让余孽漏网了!"
  陡听空中一声哈哈大笑!一条人影飞掠而来,双手连扬,发出无数蓝色火花,仿似正月里的花炮一般,洒落弥漫广庭的白雾之中,同时,口中大喝道:"鼠辈还不给我现身出来!"
  那浓浓的白雾与蓝色火花一触之下,立时有若滚汤泼雪一般,"嘶嘶"连声,顷刻便自消散殆尽!
  强烈灯光照耀之下,只见任风萍领着一干爪牙已将退至庄门。
  南宫平大喝一声:"放!"
  一阵连珠弩响,顿时箭似飞蝗,将庄门堵了个风雨不透,帅无帆的一班手下,当先之人立时惨叫连天,中箭倒毙了二三十个!
  任风萍见势不妙,把手一挥,竟率了群雄反身扑回广庭,直向厅堂攻去......
  龙飞、古倚虹、石沉三人齐声怒喝,各挥长剑截住!
  围墙上,南宫平一声长啸,"叶上秋露"有若经天长虹,飞舞而下,叶曼青、狄扬、依露也各挥长剑跃下广庭。
  又是一阵"桀桀"怪笑,"幽灵群丐"在"穷魂"依风率领之下,纷纷现身......
  这天下第一庄,顿时一片混战,刀光剑影,纵横飞舞,血雨四溅,直杀得天昏地暗......
  南宫平独战"旋风追魂四剑"唐环,连施绝招,大喝一声,"叶上秋露"寒光闪处,唐环惨叫半声,一颗斗大头颅斜飞数丈,身躯仆地不起!
  狄扬、依露双战任风萍,两柄长剑有若交尾游龙,两个盘旋,任风萍已被斩为三截!
  风雨双鞭、古虹、破云手、彭烈等人见势不佳,更觉卖命无益,不约而同,各展救命绝招,打从刀山剑海之中撤身而出,挡开迎头洒来的箭雨,落荒而逃。
  南宫常恕夫妇与鲁逸仙在屋顶督阵,眼看他们逃走,也不为已甚,就此放过。
  剩下来的一班爪牙,哪禁得住龙飞等人的一轮狼杀,转眼之间,尸横遍地,已然诛戮殆尽!
  一切复归平静,"止郊"门下与叶曼青等人满怀着胜利的喜悦,恭请南宫常恕夫妇与鲁逸仙下来,簇拥着进入大厅。南宫平这才想起那最后赶来消灭毒雾之人,忙闪目四下一看,原来竟是那昔日门下食客万达,忙上前致谢道:"多亏大哥及时赶来,才得大功合成,真不知怎生报答你才好!"
  万达笑道:"小事何足挂齿,倒是小弟在途中遇见了梅姑娘,她托我带了封信给你。"说时,拿出一封信交与南宫平。
  南宫平心头一震,忙问道:"她到哪里去了?"
  万达叹了口气,道:"她么,她已随那'群魔岛,的少岛主去了!"南宫平闻言,脑际饭时一阵昏眩,讷讷道:"她......她......那是为什么?"
  万达肃容道:"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她竟不惜以一生的幸福,换得了七大门派的撤退,平哥儿,她这份恩情,恐怕今生你也难报答得了!"
  南宫平这才恍然那七大门派之人,是受了"群魔岛"的要挟而撤退,那"群魔岛"少岛主之所以肯这般相助,自然是以梅吟雪相从为条件的。
  他茫然而又昏乱地拆开梅吟雪给他的信,噙着泪水,一字一字的读道:"......请善视青妹,莫念不祥人,今生已已矣,愿结来生缘......"
  南宫平喃喃道:"......愿结来生缘......愿结来生缘......"
  忽地失声叫遣:"不!不!我今生就算踏遍天涯海角,也要寻你回来......"
  忽地,一双纤纤玉手,轻轻地扶住他的双肩,耳边只听一声娇唤:"平哥!"
  南宫平缓缓转头望去,迷朦的眼泪,恰正迎着叶曼青两道充满了怜爱的目光......
  两人默默地互相凝视着......
  夜幕渐渐揭起,黎明已踏着轻快的脚步降临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