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白玉老虎》(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20:25:04

  胡跛子道:“他还没有死?”
  老头子道:“你没有杀他?”
  胡跛子道:“我没有。”
  老头子道:“为什麽?”
  胡跛子道:“因为我没有把握确定他是不是去年那个人。”
  老头子道:“你没有把握.”
  胡跛子道:“他的样子已变了,连廖八都已认不出他。”
  老头子道:“一个人的样子,本来就时常会敢变的。”
  胡跛子道:“他的武功也变了。”
  老头子道:“你怎麽知道他的武功变了?”
  胡跛子道:“我去看过唐洪他们的身,从他们致命的伤口上,就可以看得出那个人的出
手虽然狠,力量却不够足,力量不足,当然就不会太快。”
  老头子道:“今年这个人呢?”
  胡跛子不回答,却转向丁罢、屠强:“你们站起来,让这位老人家看看你们的伤。”
  伤口并不深,所以他们很快就能够站起来走动,而且走到了这。可是在当时那一瞬间他
们却非倒下去不可,因为那一剑正好刺在要他们非倒下不可的地方,非但分毫不差,力量也
用得怡怡是要他们非倒下去不可的程度,一分也不轻,一分也不重。
  旱烟袋却已灭了。老头子凝视着他们的伤口,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慢慢的打出火铰火石,燃起一根纸煤,点着了旱烟,才慢慢的问道:“当时你们是不
是空着手的?”
  丁罢道:“不是。”
  屠强道:“我带着丧门剑,他带着雁翎刀。”
  老头子道:“你们没有出手。”
  丁罢苦笑着道:“我们根本来不及出手。”
  老头子道:“先中剑的是谁?”
  丁罢看看屠强,两个人同时摇头,道:“我们已记不清了。”
  老头子道:“是记不清,还是根本分不出?”
  屠强看看丁罢,两个人都只有承认。
  他们并不是记不清,而是根本分不出,那一剑实在太快,他们就像是同时中剑的。
  他们甚至连那条腿先中剑都分不出。
  老头子忽然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好剑法?”
  他又把旱烟递给了胡跛子:“你看出了他用的是什麽剑法?”
  胡跛子摇摇头,道:“我只看出他用的既不是赵简的回风舞柳剑,也不是司空晓风的十
字意”
  老头子道:“所以你就断定他不是赵无忌。”
  胡跛子沈默着,过了很久,才回答:“我不能断定。”
  老头子没有再说话。
  旱烟袋在他们之间默默的传递着,吐出来的烟雾更浓。
  在一阵阵闪动明灭的火光中,胡跛子额上彷佛已有了汗珠。
  又过了很久,老头子才缓缓道:“廖八你好像也没有带来,”
  胡跛子道:“我不能带他来。”
  老头子道:“为什麽?”
  胡跛子道:“因为他已经被一个朋友带走了。”
  老头子道:“他那朋友是谁?”
  胡跛子道:“是南海张家七兄弟中的“玉面小孟尝』张有雄张二哥。”
  老头子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可是听见这名字时,眼角却在跳动。
  南海七兄弟的侠踪雉然很少出现江湖,可是他们的侠义,富贵、权势和武功,江湖中却
很少有人不知道。
  尤其是这位张二哥,仗义疏财,千金一诺,无论谁,都会认为他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没有人愿意得罪这种朋友。
  老头子缓缓道:“你到这里已经快一年了,应该做的事,连一件都没有做。”
  胡跛子道:“我不能做。”
  老头子又闭上了嘴。
  旱烟袋已经传到他手里很久,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再交给胡跛子。
  丁罢手里已经在为胡跛子捏着一把冷汗。
  他看过胡跛子的武功,他相信胡跛子绝对可以算一等一的高手。
  鄙是辣椒店里的这些人,每个人都彷佛是有一种神秘而邪恶的力量,可以随他们的意思
来主宰别人的生死。
  他们好像随时都可以要一个人倒下去似的。
  夜已很深了。
  朱掌框忽然站起来,清了清喉咙,道“我不知道跛哥今天看见的那个人是不是赵无忌,
可是,知道那天他一定受了伤。”
  抽旱烟的老头子不开口。
  瘦猴一样的年轻人也不开。
  那个很害羞的漂亮少侠当然更不会开口了。
  胡跛子看看他们,再看看朱掌柜,问道:“你有把握!”
  朱掌框道:“有。”
  胡跛子道:“可是,当时你并不在楼上。”
  朱掌柜道:“当时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可是我有把握断定他一定受了伤!”
  胡跛子道:“你凭那一点断定?”
  朱掌框道:“唐洪来的时候,我查过他的票市,他出门的前一天,才领到二十叁枚毒蒺
藜,和十两叁钱断魂砂。”
  他又补充道:“他领到的两种都是第九品的,是缺哥发给他的票市。”
  胡跛子道:“不错。”
  朱掌柜道:“他跟上官刃到了和风山庄後,为了杀一个赵家的家丁灭口,已经用了一枚
毒蒺藜。”
  胡跛子道:“他没有把那枚毒蒺藜起出来带走?”
  朱掌框道“据他说,那时时间紧迫,他已没有机会。”
  胡跛子道“他杀的只不过是个家丁而已,为什麽要动用本门暗器”
  朱掌柜道“所以我已按家规处理过他,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
  胡跛子道“好,说下去。”
  朱掌柩道“除了那一枚之外,他身上只剩二十二枚毒蒺藜,十两叁钱毒砂还是原封不
动。”
  胡跛子道“不错。”
  朱掌柜道“事发前一天晚上,他要我们找人去赶制两个鹿皮手套,给老奶妈那一房的两
个兄弟用。”
  胡跛子道“你答应了他?”
  朱掌柩点头,道:“因为他说他要对付的人,是赵简的儿子赵无忌。”
  胡跛子道“老奶妈那一房的人,怎会有本门暗器”
  朱掌柢道.“他把自己的毒蒺藜,分了十六枚给他们,要他们跟他前後夹击,一下子就
把赵无忌置之於死。”
  胡跛子道“後来呢”
  朱掌柩道“他们失手之後,我立刻封闭了那地方,一共找同了十五枚毒蒺藜。”
  胡跛子道:“他们发出的一共是十六枚?”
  朱掌柜道:“不错。”
  胡跛子道:“贾六和廖八当时也在场,是不是他们带走的?”
  朱掌柜道:“绝对不是,他们根本连碰都不敢去碰。”
  胡跛子道:“所以你们判定少掉的那一枚毒蒺藜,一定打在赵无忌身上了。”
  朱掌柜道:“而且他走得也很匆忙,有人看贝他一走出去後,脚步就走不稳了,还有人
说他的眼睛已发直。”
  他想了想又道:“奇怪的是,几天之陵,又有人在九华山下的太白居看见了他,後来力
哥和猛哥到那里找,竟然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胡跛子道:“他既然已中了本门暗器,为什麽还没有死?”
  朱掌柜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
  日日现在丁罢和屠强当然都已明白,这辣椒店里的人,除了他们两个外,都是一家的。
  胡跛子既不姓胡,朱掌柜也不姓朱,显然都是蜀中唐家的人。
  蜀中唐家的毒药暗器,他们当然是早就知道的,但是他们却想不到唐家的组织也如此严
密,派出来的每个人好像都很不简单,所有的行动都能配合一致亡那瘦猴子般年轻人的出
手,已令他们吃惊,这位朱掌柜的仔细,更加使他们佩服。
  一直在抽旱烟的那个老头子,一直安坐不动,稳如泰山,就凭这一点稳定的功夫,已经
可以看出这个人一定更不简单。
  除了那个害羞的漂亮小伙子外,现在每个人都已把自己的任务交代清楚。
  胡跛子的任务是监视廖八,等那行运豹子再次出现。
  瘦猴年轻人的任务是对付贾六。
  朱掌柜的任务,是潜伏在这里留守连络。
  他们有的能达成使命,有的却失败了,不论是成是败,都要作一个报告总结。
  作结论的人,应该就是那位一直在抽旱烟的老头子,但是他也没有开口。
  难道他也在等人?
  他等的是谁?
  四丁罢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老头子并不是真正的主宰。
  真正的主宰一定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他们看不见的人。
  只有这个人,才是真正能决定别人生死命运的人?
  从一开始,这个人就在控制着这里所有的一切。
  每个人都要把自已的行动报告给这个人,再等他裁决。
  这个人是谁?为什麽他们一直都看不见他?
  丁罢的心在跳。他已隐隐感觉到,这个人现在就要出现了。
  夜更深,外面忽然刮起了风,风次着破旧的窗纸,“噗落噗落”的窖老头子还在一口一
口的抽着旱烟,一闪一闪的火光,照着他棺材板一样的脸。
  风吠不进窗户,烟也散不出去。
  辣椒店里的烟雾更浓了。
  斑手烟雾迷漫。
  丁罢看见那个害羞的漂亮小伙子,好像已经有忍受不了的样子,忍不住要哼哼。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辣椒。
  难道他也不是唐家的人?奇怪的是,他刚刚一始咳嗽,这个烟瘾奇大的老头子立刻就放
下了旱烟,而且用大拇指蘸了点口水,把烟斗里的火按灭了。
  漂亮的小伙子看着他一笑,道:“谢谢。”
  他说话也是轻言耙语,而且一口纯粹的京片子,丝毫不带川音。
  他掏出块雪白的丝巾,擦了擦手。
  他的手修长柔软,动作更是温柔如处子。
  丁罢看着他,几乎看呆了。
  丁罢并不是那种对男人也有兴趣的男人。
  鄙是看见这麽样一个美男子,连他都有点心动。
  这漂亮小伙子居然也看着他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也不吃辣的,刚才一定没有吃
饱。”
  丁罢既不敢承认,又不能否认。
  漂亮的小伙子道:“我请朱掌柜炒几样不辣的菜来,你们先在这里慢慢的吃,等我先跟
他们说几句话,再来陪你们好不好?”
  他的声音是那麽温柔,态度是那麽诚恳,对一个陌生的人,也这麽体贴。
  丁罢怎麽能拒绝?
  掌柜已经叮人去准备不辣的菜了,但这漂亮的小伙子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真不
懂,为什麽我们每天都有人做错事呢?”
  这句话他说得还是同样温柔,可是朱掌柜听了,脸上立刻有了恐惧之色。
  胡跛子额上的汗珠也更大更多了。
  这漂亮小伙子看着朱掌柜,道:“那天赵无忌出门之後,是往那边走的?”
  朱掌柜道:“往右边走的。”
  漂亮小伙子道:“你右边一共还有几家店面?”
  朱掌柜怔了怔,道:“这个我没有算过。”
  漂亮小伙子道:“我算过。”
  也连想都没有想:“你右首第一家是杂货店,第二家是当铺,第叁家是卖古玩字画的”
  他一路说下去,一直说到:“最後一家是棺材店,大小一共是一百二十六家店面。”
  朱掌柜面上也冒汗了他到本地,已经有一年多了,这小伙子才来两天,对本地的事,却
已比他更清楚。
  漂亮小伙子又道:“那天赵无忌走出寿尔康的时候,午时才过,每一家店面都是开着
的,每
  一家店里都没有,你有没有问过他们”
  朱掌柜用袖子擦着额上的汗,道:“没有。”
  漂亮小伙子道:“我问过。”
  他慢慢的接着道:“赵无忌走到第十八家肥脂铺的时候,已经快要倒下去了,那胭脂铺
的老板娘亲眼看见的,她常常坐在柜台後面看外面的男人,因为她的丈夫另外还有叁个小老
婆。”
  连这种事他居然也调查得很清楚,朱掌柜又吃惊,又佩服。
  漂亮小伙子又道:“那时候正是春天,好像每个人都不愿死在春天里,所以那一阵棺材
店的生意很不好,伙计和木匠都在店里玩纸牌,有个小木匠输光了,正站在门口生闷气,正
好看见赵无忌从门口走过去。”
  那个小木匠姓于,那天一共输了叁钱五分银子。
  那天他们的店东正好出门,所以他们一吃过饭就开始玩牌。
  拜那姓于的小木匠说,赵无忌一转过街角,就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身材很高大,长得很凶猛,不但认得赵无忌,而且好像还是特地来找他的,立刻叮
了辆马车把赵无忌带走了。
  每个细节,他都调查得很清楚,最後还下了雨点结论:赵无忌确实中了我们一枚毒蒺
藜,一走出寿尔康毒性就已发作。
  把他救走了的人,就是我们从川中一路钉下来的那个人。
  现唯一的问题是:中了唐家暗器的人,一个对时内必死无疑,赵无忌为什麽还能到九华
山去?为什麽还没有死?
  日说完了这些语,这漂亮小伙子就看着朱掌柜,等着他表示意贝。
  朱掌柜却已听得满身冷汗,连丁罢和屠强都听呆了。
  他们本来一直觉得朱掌柜已经是个做事很仔细的人,但是现在和这漂亮的小伙子一此,
朱掌柜就真的像是个猪八戒了。
  日甲不辣的菜已经摆了出来,这家辣椒店里,不辣的菜居然也炒得不错。
  鄙惜,丁罢和屠强已经吃不下去,就是吃下去,也吃不出一点味道来。
  因为这时侯朱掌柜已经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的去呕吐。
  他实在太害怕,怕得连苦水都已吐出来。
  抽旱烟的老头子迟疑着,终於道:“他的子女很多,家累旅重,..,还有一个姥母
亲。”,漂亮小伙子道:“我知道。”打老头子道:“他虽然笨了一点,办事总算也已尽了
心。”
  漂亮小伙子道:“我知道。”
  老头子叹了气,不说话了。
  漂亮小伙子忽然说道:“小猴,你过来。”
  那瘦猴般的年轻人立刻走过来,必恭必敬的站在他面前。
  漂亮小伙子道:“贾六是不是这里的名人?”
  唐猴道:“是。”
  漂亮小伙子道:“如果他忽然失踪了,是不是有很多人要找他?”
  唐猴道:“是。”
  漂亮小伙子道:“你带他到这里来的时候,路上有没有被人看见?”
  当然有。
  贾六既然是名人,认得他的人当然不少。
  漂亮小伙子道:“除了用暗器外,你还能不能用别的法子杀他?”
  唐猴道:“能。”
  漂亮小伙子道:“那麽你为什麽一定要用本门的暗器?你是不是要让别人知道,本门已
经有人到了这里?而且就在辣椒巷?”
  唐猴说不出话来了,一张瘦猴般的脸已因恐惧而扭曲。
  这漂亮小伙子根本没有说要对他们怎麽样,他和朱掌柜已经怕得这麽厉害。
  现在丁罢和屠强当然已知道,谁是这里真正的主宰了。
  他们本来连作梦都想不到是这漂亮的小伙子。
  丁罢那颗本来已经在“动”的心,现在当然早已死了。
  漂亮小伙子却又对他笑了笑,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麽害怕?”
  丁罢摇头。
  漂亮小伙子道:“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也知道我是个什麽样的人。”
  他微笑着又道:“我想你一定看不出我是个什麽样的人。”
  丁罢承认。
  漂亮小伙子道:“以前有人曾经送了我十二个字评语:心狠手辣,翻脸无情,六亲不
认。”
  他笑得居然很愉快,接道:“那个人实在很了解我,用这十二个字来形容我,真是好极
了。”
  丁罢吃惊的看着他,怎麽看都看不出这个人有他自己说的那麽可怕。
  漂亮小伙子道:“你不信?”
  丁罢摇头。
  漂亮小伙子笑道:“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信。”
  他忽然改变话题:“这些菜鄱不辣,两位为什麽不多吃一点”
  屠强道:“我们都吃饱了。”.漂亮小伙子道:“真的吃饱了?”
  屠强道:“真的。”
  漂亮小伙子叹了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我总认为让一个人饿着肚子去死,是件很
残忍的事,而且很失礼。”.他轻轻的叹息着,忽然伸出叁根手指,用指尖在屠强喉结上一
点。
  丁罢立刻听见了一声很清脆的骨头碎裂声,同时也看见屠强的眼珠突然弹出,呼吸突然

  顿,整个人突然俚硬。
  然後,他就嗅到一阵令人作呕的臭气。
  漂亮小伙子又在看着他微笑,道:“现在你信不信?”
  丁罢彷佛也已僵硬。
  他终於明白朱掌柜刚才为什麽会呕吐,现在他也想吐。
  敝惧就像是只看不见的大手,把他的肠子和胃都揉成了一团。
  漂亮小伙子那叁根修长柔软的手指,也已到了他的咽喉。
  他忽然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声吼叫道:“你是谁?”
  一个人明知自己免不了一死时,总希望知道自己是死在谁的手里。
  这是种很可笑的心理,愚蠢而可笑,可以让人笑得把胆汁、苦水、眼泪一起流出来。
  漂亮的小伙子道:“我就是唐玉。”
  唐玉?
  听见了这两个字,丁罢就从碎裂的咽喉中吐出了最後一口气,好像觉得自己死得并不冤
枉。
  一个人遇见了唐玉,当然要死在唐玉的手里,那本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
  唐玉又在用那块雪白的丝巾擦手,就好像一个谨慎的收藏家在擦拭一件精致的瓷器。
  他的手看来的确就像是件精致的瓷器,光润、柔软、脆弱。
  鄙是谁也猜不到他这双手在下一瞬间会截断那个人的咽喉。
  唐猴忽然道:“你快动手吧?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我不怪你。”
  唐玉道:“你做错了什麽事?我怎麽连一点也想不起来?”
  唐猴吃惊的看着他,道:“你,.….”
  唐玉微笑道:“有些事我很快就会忘记,如果没有人提醒我,我一辈子都不会想起
来。”
  唐猴的惊讶立刻就变作了欢喜。
  唐玉又问朱掌柜:“你记不记得你刚才做了什麽事?”
  朱掌柩立刻摇头,道:“我不记得,连一点都不记得。”
  唐玉拍了拍胡跛子的肩,道:“至於你,你根本就没有错,我若是你,也会这麽做的,
因我也不愿得罪张二公子,更不愿死在别人的剑下。”
  胡跛子看着他,眠中充满了感激和尊敬。
  他杀的虽然是别人,却同样让朱掌柜和唐猴得到了永生难忘的教训。
  现在他正需要人手,他们都是他的兄弟,随时翻会为他去拚命。
  他做事的方法虽然很邪异奇特,却同样能达到目的,而且此任何别的方法都有效。
  唐玉对这些人表现出的尊敬显然很满意。
  尊敬的意思,通常就是服从和忠心。
  他需要别人对他忠心,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想取代他垂老的父亲成为唐家的宗主,还得
从很多对他忠心的人头上爬过去。
  他最大的阻碍并不是唐傲。
  唐傲太骄傲,骄傲得连争都不曾跟他争。
  他真正担心的是另外一个人,想到了那个人,连他心里都会觉得有点发冷。
  鄙是他偏偏又忍不住要去想,“如果唐缺在这里,他会怎麽样处理这件事.怎麽样对付
赵无忌,”
  日抽旱烟的老头子看着他,眼睛里好像又出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这老人一向不喜欢唐玉,却不能不赞同他做事的方法。
  因为唐玉做事的方法,几乎和唐缺是完全一样的。
  他记得有人说过:“唐玉的样子,就好像是个缩小了的唐缺,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正
如唐紫檀和他的二哥一样。”
  唐紫檀就是这抽旱烟的老头,他的二哥就是名满江湖的唐二先生。
  老人心里在苦笑。
  他的确一直都在模仿他的二哥,可是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比不上他二哥的。
  如果唐二先生在这里,唐玉就绝不敢这麽样跋扈嚣张。
  老人心里虽然觉得自怜而悲伤,脸上却一点都没有露出来。
  他的脸永远都像棺材板亡样,所以他才叫做唐紫檀。
  做棺材用的木头,最好的一种就是紫檀他不知道自己死了之後,是不是能有一日用紫檀
木做的棺材。
  这问题他已在心里想过很多遍。
  四如果是唐二先生在抽旱烟,唐玉绝不会咳嗽的,就算真的咳嗽,也会忍住。
  唐紫檀又点起了他的旱烟。
  他不愿得罪唐玉。
  一个六亲不认,翻脸无情的人,谁也不愿意得罪的。
  鄙是他也不愿让唐玉认为他真的是个完全不值得尊敬的老头子。
  一个垂暮的老人,在唐玉这种光芒四射的年轻人面前,心里总难免充满和矛盾和悲哀。
  这次唐玉非但没有咳嗽,反而替他拿着纸煤,点着烟。
  唐紫檀心里总算比较舒服一点。
  於是唐玉才开口:“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能确定赵忌那天的确中了本门的暗器!”
  为了表示对这老人的尊重,这句话当然是问他的。
  唐紫檀道:“是的。”
  唐玉道:“可是我们也已经能确定,赵无忌没有死”
  唐紫檀道:“不错。”
  唐玉道:“我们从川中一路钉下来的人,轻功极高而且精通易容术,有时连身材的高矮
都能改变,显然还精通软骨中最难的缩骨功。”
  唐紫檀道:“不错。”
  唐玉道:“这个人一定很好赌,虽然明知道我们在钉着他,还是要偷偷的溜去赌,而且
是每
  赌必输,输得连盘缠都要去偷。”
  唐紫檀道:“像他这样的赌鬼的确少见得很。”
  唐玉道:“能完全具备他这些条件的赌鬼,好像只有一个。”
  唐紫檀眼睛亮了:“你说的是轩辕一光?”
  唐玉道:“不错,我说的就是他。”
  唐紫檀道:“这个人和我们有没有什麽过节?”
  唐玉道:“没有过节,他到唐家堡去,只不过为了要替赵无忌找一个人。”
  唐紫檀道:“他要找的人是不是上官刃”
  唐玉道:“是的。”
  唐紫檀道:“所以你认为那天救了赵无忌的人也是他。”
  唐玉道:“绝对是他。”
  现在他们已经把第一个扣子扣紧了,扣上一个扎子的时候,也解开了一个结。
  现在他们准备解第二个结。
  唐玉提出了问题的关键:“这里既没有轩辕一光的朋友,也没有可以让他躲避的地方,
他为什麽要逃到这里来,”
  这问题看来简单,其实却很费解。
  唐紫檀毕竟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立刻就说出了答案!
  “因为赵无忌在这里等他。”
  他又解释:“他是替赵无忌打听消息去的,当然要回来把结果告诉赵无忌,说不定他们
本来就约好在这里见面。”
  唐玉眼中露出了赞赏之色:“完全正确。”
  唐紫檀道:“反过来说,他既然到这里来了,赵无忌就一定在这里。”
  唐玉道:“完全正确。”
  唐紫檀道:“跛子今天遇见的那个人,样子虽然变了,但是也没有人能断定他并不是赵
无忌?”,胡跛子同意这一点。
  唐紫檀道:“如果他是赵无忌,就一定会想法子去和轩辕一光见面。”
  他想了想,又道:“反过来说,如果他们已经见面了,他就一定是赵无忌。”
  唐玉道:“完全正确。”
  唐紫檀道:“所以……”
  所以怎麽样,他已接不下去。
  这是种非常精密的分析和推理,他日渐衰老的头脑,已不足应付这些问题。
  唐玉替他说下去:“所以我们只要能找到他,就能找到赵无忌。”
  唐紫檀道:“我们还能找得到他”
  唐玉笑了笑,道:“就算我们找不到,他也会让我们找到的。”
  这一点唐紫檀就不懂了。
  唐玉道:“我故意让他把我们甩脱,就是为了要查出他到唐家堡去的真正目的,让他和
赵无忌见面。”
  唐紫檀还是不懂。“为什麽”
  唐玉道:“因为他们见面後,赵无忌就会知道唐家已经有叁个人钉着他到了这里。”
  唐紫檀道:“不错。”
  唐玉道:“你若是赵无忌,知道唐家已经有叁个人到了大风堂的地盘里,你会不会再让
这叁个人活着回去?”
  唐紫檀道:“不会。”
  唐玉道:“他也不会,可是他如果想杀我们,就一定要先找到我们。”
  唐紫檀道:“他也未必一定能找到我们。”
  唐玉道:“所以他一定会用轩辕一光做鱼饵,来钓我们这叁条大鱼。”
  唐紫檀恍然:“所以我们就算找不到轩辕一光,他也会让我们找到的卞.”
  唐玉微笑道:“所以我们只要找到轩辕一光,就可以找到赵无忌?”
  日现在第二个结也已解开了,第二个扣子也扣紧。
  唐玉道:“在这种情况下,赵无忌一定会安排一个陷阱,让我们上钩的?”
  唐紫檀道:“不错。”
  唐玉道:“他一定会躲在黑暗中,等轩辕一光把我们引出来後,他就在暗中突击,只要
能一击命中,先杀了我们一个人,剩下的两个,以他们的武功就可以应付裕如了。何况他们
还可以找这里大风堂分舵的人做帮手。”
  唐紫檀冷笑,道:“这是他的如意算盘。”
  唐玉道:“对他来说,这算盘并没有打错,因为他绝不会想到我们已算出他在这里。”
  唐紫檀道:“这一点很重要。”
  唐玉道:“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完全不知道我们的虚实。”
  唐紫檀道:“他至少知道我们有叁个人来了。”
  唐玉道:“但他却不知道这叁个人是谁?也算不出我们的实力。”
  唐紫檀淡淡道:“他们当然更想不到唐玉也来了。”
  唐玉好像根本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道:“我在川西那小蓖栈里,故意出手不中,非但
让他逃走,还让他带走一枚毒蒺藜,就是为了要让他低估我们的买力,让他以为那种毒蒺藜
已经是我们最厉害的暗器。”
  他微笑,慢慢的接着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他若低估了我们,就是自找死
路”
  唐紫檀轻轻吐出口气,道:“所以这一战他们必败无疑。”
  唐玉道.“但是他们也并不是没有对他们有利的条件。”
  唐紫檀道:“什麽条件?”
  唐玉道:“这里是大风堂的地盘,他们至少已占了地利。”
  唐紫檀承认。
  唐玉道:“他们对唐家的暗器,当然还有点顾虑,所以他们一定会找个对他们最有利的
地方,来布下这个陷阱。”
  唐紫檀道:“什麽样的地方才对他们最有利”
  唐玉道:“第一,那地方一定要很空阔,让他们可以有闪避的馀地。”
  唐紫檀道:“不错。”
  唐玉道:“第二,那地方一定要有很多可以让他们躲避的掩护。”
  他接着又解释道:“树木,就是种很好的掩护,如果树木浓密,暗器就很难命中。”
  唐紫檀道:“不错。”
  唐玉道:“第叁,那地方一定要在他们的地盘里,他们就可以把那地方全都埋伏下他们
自己的人,譬如说,那地方如果是个酒店,他们就可以把店里的掌柜和伙计全都换上大风堂
的子弟。”
  唐紫檀道:“不错。”
  唐玉道:“可是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他们这样做也有坏处。”
  唐紫檀又不懂了:“什麽坏处?”
  唐玉道:“像这样的地方一定不会太多,如果我们能猜到他们选中的地方是那里,正好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在那里布下埋伏。”
  朱掌柜忽然道:“我知道这麽样一个地方。”
  唐玉微笑道:“我正在等着你说。”
  朱掌柜道:“城南有个狮子林,地方很空阔,树木很多,是个露天的酒馆,那地方的老
板,正好是乔稳的老朋友。”
  他又说明:“乔稳就是大风堂留驻在这里的分舵主。”
  唐玉笑道:“对他们来说,这地方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朱掌柜好像很想带罪立功,有所表现,所以显得很热心,很卖力,抢着问道:“现在我
们应该怎麽样布置人手?”
  唐玉道:“我要先到那里去看看才能决定。”
  朱掌柜道:“什麽时候去看”
  唐玉道:“我想他们一定会选在明天黄昏前後发动这件事,所以我们也用不着太急。”
  他笑了笑又道:“从现在到明天黄昏,还有差不多十个时辰,十个时辰已经可以做很多
事了。”
  十个时辰的确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了,他们准备做些什麽事?
  唐玉道:“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大风堂的心腹地区里正式行动,所以我们不动则已,一动
就要店人,要煞尽他们的锋芒锐气。”
  他挪只本来很温柔妩媚的眼里,已变得刀锋般锐利。
  他淡淡的接着道::,、,一,::在这里的人....:”
  他一连说了四个“杀”字,脸上却又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这时侯风更大了,夜空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
  唐玉声色不动,微笑着道:“这一次技们要把大风堂从这里连根拔掉!”
  “这一次我们不但杀轩辕一光,杀赵蛀已,杀乔稳,还要杀尽大风堂留驻这时侯轩辕一
光已经给了赵无忌一个很明确的回答。
  “不错,上官刃是在唐家堡。”
  针锋相封霹雳一声,大雨倾盆。
  无忌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船头,倾盆的大雨,很快就打得他全身湿透。
  他从小讨厌下雨,下雨天就要被关在房里,读那些直到现在还不能完全了解的经书。
  鄙是现在他并不讨厌这场雨,雨水至少可以让他头脑冷静。
  “上官刃是在唐家堡。”
  现在他巳知道了仇人的下落,他应该怎麽样去复仇?
  “唐家堡的围很大,我不能确定他究竟在那里,只不过听说他已经和堡主一个孀居的妹
妹订了亲,而且成了唐家内部几个很重要部门的主管之。”
  上官刃早年丧妻。
  唐家对外的政策,又正好和汉朝一样,很喜欢用“和亲”来做结交的手段。上官刃的这
段婚姻,正好作为他和唐家之间的保证。
  “近年来唐家人丁旺盛,高手辈出,和霹雳堂联盟後,势力更大,唐二先生和唐傲,唐
玉兄弟,在江湖中盱名气虽然比较大,可是唐家堡还有些无名的高手,说不定比他们更可
怕。”
  其穴这些事根本用不着轩辕一光说出来,无忌也早已了解。
  碍过了这一年艰苦的磨练後,他已比任何人想像中都成熟得多。
  壁轩辕一光已躲到船篷里,他不想淋雨,可是他也不反对别人淋雨。
  无忌终於抬起头,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麽?,”
  轩辕一光道:“哦?”
  无忌笑着道:“你怕我到唐家堡去送死!”
  轩辕一光承认。
  无忌道:“可是你放心,我已经不是那种两眼发直,楞头楞脑,一心只想去找仇人拚命
的小
  伙子了,我绝不会痛哭流涕,红着眼睛,就这麽样冲到唐家堡去找上官刃的。”
  他的态度沉着冷静,“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痛苦和冲动根本不能解决任何事,你越痛
苦,你的仇人越愉快,你越冲动,你的仇人越高舆。”
  轩辕一光笑了。“我早就看得出你不是那种故作孝子状的小王八日。”
  无忌道:“你刚才看到我又上了当,可是我保证那绝对是最後一次。”
  轩辕一光微笑道:“希望那是最後一次。”
  无忌道:“我也可以保证我绝不会平白去送死,只要上官刃活着,我就不会死。”
  他并没有咬牙切齿,椎心泣血的发誓,这种冷静的态度,反而更显出了他的决心。
  无忌道:“一路钉着你到这里来的那叁个人,我也绝不会让他们活着回去。”
  轩辕一光道:“你准备怎麽做.,一无忌沉思着没有回答轩辕一光道:“要钓鱼也得选
蚌好地方,我知道有个狮子林,地方很大,有很多树.…;”
  无忌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那地方,我去过。”
  轩辕一光道:“空阔的地方,容易闪避暗器,树多的地方,容易找到掩护。”
  无忌道:“可是空阔的地方,也容易被他们逃脱,而且他们又在暗处,我们的人手却不
够。”
  轩辕一光说道:“你认为那个地方不好?”
  无忌道:“不好。”
  轩辕一光道:“那麽你”
  无忌又打断了他的话,忽然问道:“你是怎麽混进唐家堡的?”
  轩辕一光道:“从表面上看来,唐家堡就像是个繁荣的镇一样,里面有几条街,几十家
店铺,只要你说得出来的,那里都有。”
  无忌道:“既然有店铺,当然就难免要和外面的生意人来往。”
  轩辕一光笑道:“一点都不错,所以我就扮成了一个从辽东来的大商人,带了一大批长
白参和一大批皮货,大摇大摆的进了唐家堡。”
  无忌道:“後来他们怎麽看出了你这位大老板是冒充的?”
  轩辕一光道:“唐家有个小王八日,赌钱的时候跟我做手脚,被我痛打了一顿,後来”
  他没有说下去。
  在那种时候还要赌钱,还要揍人,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无忌微笑道:“我记得赌徒们有句老话。”
  轩辕一光道:“老话通常都是好话,多少总有点道理。”
  无忌道:“有时候,道理还不止一点。”
  轩辕一光道:“你那句老话是怎麽说的?”
  无忌道:“从赌上输出去的,只有从赌上才能捞得回来。”
  轩辕一光笑道:“有道理,实在有道理。”
  无忌道:“上次他们从赌上抓住了你的尾巴,这次你不妨再让他们抓一次。”
  轩辕一光道:“只要有得赌,我总是赞成的。”
  无忌道:“树木虽然是种很好的掩护,可是还有种掩护比树更好。”
  轩辕一光道:“那是什麽?”
  无忌道:“人。”
  有赌的地方,当然有人,只要赌得热闹,人就绝不会少。
  有轩辕一光在,当然不会不热闹。
  轩辕一光忽然摇头,道:“这法子不好。”
  无忌道:“为什麽不好.”
  轩辕一光道:“唐家的暗器又没有长眼睛,若是打在别人身上,那些人岂非死得冤
枉。”
  无忌道:“唐家堡不是乌合之众,他们也是武林世家,也有他们的家规,他们的暗器更
珍贵,绝不会乱放暗器,伤及无辜的。”
  他笑了笑,又道:“所以人越多,越乱,他们越不敢随意发暗器。”
  轩辕一光道:“可是在混乱之中,我们岂非也一样找不到他们。”
  无忌道:“我们可以找得到。”
  轩辕一光道:“为什麽?”
  无忌道:“因为大风堂在这里有个分舵,分舵里至少总有几十个兄弟。”
  轩辕一光总算明白了:“所以跟我赌钱的,都是大风堂的兄弟。”
  无忌道:“每一个都是。”
  轩辕一光道:“你要我先把他们每个人的样子都看清楚”
  无忌道:“我们甚至可以在他们身上做一点我们自己能看得出,别人看不出的漂记,唐
家的人若是来了,那就..:”
  辕一光抢着道:“就好像叁粒老鼠屎掉进了白米堆里,连瞎子都能把它们摸出来”
  无忌笑道:“一点也不错。”
  轩辕一光忽又摇头道:“这法子不好,至少有一点不好。”
  无忌道:“那一点?”
  轩辕一光大笑道:“跟我赌钱的,既然都是自己兄弟,我就不好意思嬴他们的钱了。”
  霹雳一声,大雨倾盆。
  乔稳站在窗口,看见窗外珠帘般的大雨,他本东想关起窗子的,却不知不觉看出了神。
  这里是个乾燥的地方,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麽大的雨了。
  他还记得上一次暴雨来临时,是在去年的九月底。
  他记得这麽清楚,因为那天晚上来了两位稀蓖,一位是曲平,一泣是赵家的大小姐赵千
千。
  那天正是个漂准的秋老虎天气,白天热得要命,晚上这场暴雨,正好洗清了白天的燥
热,他准备了一点酒菜瓜果,正想喝两杯。
  巴在那时候,曲平和千千来了,样子看来好像是很狼狈。
  陵来他才知道,他们已经在九华山上住了两个月,为的是要去找无忌,谁知非但没有找
到无忌,凤娘反而失踪了。
  那泣大小姐的脾气很坏,对曲平总是呼来叱去,很不留面子。
  曲平却一点都不生气。
  凤娘失踪了之後,他们孤男寡女在深山里,发生了些什麽事乔稳当然没有问,也不敢
问。他一向是一个很稳重,很本分的人,虽然没有做过什麽大事,却也没有犯过大错。
  他虽然觉得曲平未免有点势利,可是也不讨厌这个肯上进的年轻人,如果曲平能够娶到
这位大小姐,他也很高兴。
  所以,他又叫人加酒,加菜,准备客房。
  赵大小姐却坚持当天晚上就要走,他们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找他要盘缠路费,要叁
千两叁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可以走很远的路了,这位大小姐准备到那里去?
  乔稳也没有问。
  多做多错,多言实祸,知道的事越多,烦恼就越多。
  这是他做人做事的原则。
  巴因为他一直把握这原则,所以他能在这职位上一待二十年,过了二十年太平日子。
  去年,“行运豹子”那件事,他并不是没有听到风声,也并不是完全不知道那个“行运
豹子”就是赵二爷的大公子。
  鄙是无忌既然没有找上他,他就不妨装糊涂。
  今天轩辕一光叫也去接的人是谁?他心里多少也有点数。
  鄙是人家既然不说,他又何必多事?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一个十多岁的人,难道还想出什麽大锋头,难道还想往上爬,去做堂主?
  现在他已经有了点积蓄,在城外有了几亩田,分租给几个老实的佃户,每年按时收租。
  自从他的妻子得了喘病後,他们就分了房,可是他从来没有再娶小老婆的意思,家里的
丫头们,也更连碰都不碰。
  大风堂的规矩很严,也不能让人说话。
  鄙是城里“留春院”如果来了新鲜乾净的小泵娘,总会派人来通知他,他偶尔也会安排
一个稳的地方,去享受半个晚上。
  那是银货两讫,彼此都不吃亏的交易,他既不必为此羞愧,也不怕惹上无谓的麻烦。
  何况,在他这种年纪,居然还能有“馀勇”来做这种事,他心里多少总有点沾沾自喜,
每次事後,都会觉得精神特别振奋,活力特别充沛。
  对於这种生活,也已经觉得很满足。
  天气又开始有点凉了,他想叫保福去准备点酒菜,下大雨的晚上,他总是喜欢喝两杯。
  保福是他的忠仆,已经跟了他二十多年,平时总是不离他左右。
  鄙是,今天他叫了两声,居然没有回应。
  保福的年纪也不小,耳朵也没有以前那麽灵了。再过一阵,也该让他享几年清福。
  保福,保福,一个人要知道怎麽样保住自己的福气,才真正的有福气。
  乔稳心里叹息着,慢慢的走到门口,又大声叫了两遍。
  外面果然有了回应。
  “来了。”
  他刚听见这两个字,就有个人飞了起来。
  不是走进来,也不是跑进来,是飞进来的,就像是恨木头一样,斜斜的飞了起来,然後
又像一根木头般“叭哒”一声,落在地上。
  这个人的确是保福,只不过已经没有气了,因为他的脖子已经被人拗断。
  乔稳全身冰冷,就好像一下子掉进冰窖里。
  又是一声霹雳,闪电一击。
  他看见了一个人,手里撑着把油纸伞,站在对面的屋檐下。
  鄙是等到第二声霹雳响起时,这个人忽然就已到了他面前。
  一个很年轻的人,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白里透红,看趄来就像是个女孩子。
  他当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唐家子弟之中,心最狠,手最辣的唐玉。
  鄙是以他多年来的经验,他已感觉到这个人一来,他平静的生活就要结东。
  他看着这个人慢慢的收起油纸伞,放在门後,他一直在尽力控制着自己,尽量保持镇
定。
  唐玉终於抬起头,看着他笑了笑,道:“保福已经来了,你还要找谁?”
  他笑得很愉快:“你分舵里四十王位兄弟都已经来了,都在外面院子里等着,你一叮就
到,只不过他们当然都不会自己走进来了。”
  乔稳的心沉了下去。
  这个人虽然笑容满面,轻言细语,却带着种刺骨的杀气。
  这种人如果说他已经杀了四十叁个人,就绝对有四十叁个人的体躺在院子里,绝不会少
一个。
  乔稳知道自己全身都在冒着冷汗,甚至连脸上的肌肉都无法控制。
  四十叁个人,四十叁条命,都是和他朝夕相处的兄弟。
  这个人是谁?为什麽要对他们下这种毒手?
  唐玉微笑道:“你看不出我是什麽人的,因为我手上没有戴那种又笨又重的鹿皮手套,
我的一暗器也不会放在那种该死的皮囊里,我不想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我的来历。”
  乔稳道:“你是唐家的人?”..唐玉道:“我就是唐玉。”
  乔稳听见过这个名字,听见过不止一次。
  拜说这个人曾经创下过一夜间杀人最多的纪录盘踞在川东多年的“斧头帮”中一百零叁
个兄弟,一夜间全都死在他手里。
  乔稳忽然问道:“你真的在一夜间杀过一百零叁个人?”
  唐玉道:“那是假话。”
  他淡淡的接着道:“我只杀了九十九个,还有四个是自己吓死的。”
  乔稳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好像也不是你的对手。”
  唐玉道:“你绝不是。”,乔稔道:“你准备什麽时候杀我!”
  唐玉道:“我并不一定要杀你。”
  乔稳道:“我这个人是不是对你还有点用?”
  唐玉道:“有一点。”
  乔稳道:“我要替你做什麽,你才会饶我这条命?”
  唐玉道:“你能为我做什麽?”
  乔稳道:“大风堂的人都很信任我,现在我的兄弟虽然都死了,可是我只要编个故事,
他们还是不会怀疑我的,所以我还是可以在这里做这个分舵的舵主,可以把大风堂机密供应
给你们,你们有人来了,我也可以想法子照应。”
  唐玉道:“太好了。”
  乔稳道:“我甚至可以替你们把赵无忌诱到这里来,我知道你们一定很想杀了他,斩草
除根。”
  唐玉道:“完全正确。”
  乔稳道:“我虽然已经是个老人,可是越老的人越怕死。”
  唐玉道:“我了解。”
  乔稳道:“我很喜欢过现在这种日子,实在舍不得死,所以,时我就常常在想,如果我
遇到今天这种情况,应该怎麽办?”
  唐玉道:“你说呢?”
  乔稳道:“我的武功久已荒废,就算跟你动手,也是自取其辱。”
  唐玉道:“你很有自知之明。”
  乔稳道:“所以我早就决定,如果遇见这种情况,我只有出卖大风堂,保全自己的性
命。”
  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只有一条性命,无论什麽事,都不如自己的性命珍贵。”
  唐玉道:“完全正确。”
  乔稳道:“所以,一个人如果为了别的事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这人一定是个笨蛋。”
  唐玉微笑道:“你当然不是笨蛋。”
  乔稳道:“我是的。”
  唐玉显然很意外:“你是笨蛋”
  乔稳道:“直到今天,我真的遇见了这种情况时,我才知道一个人的死并不是最重要
的,有时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唐玉道:“难道你情愿做个笨蛋?”
  乔稳道:“我情愿。”
  乔稔已上去,用尽全身的力量扑上去,挥拳痛击唐玉的脸。
  能够独当一面,主持大风堂的分舵,当然绝不是太无用的人。
  他也曾苦练过武功,他的“大洪拳”练得很不错,近年虽然已很少出手,可是出手仍然
很快,这一拳他用尽全力,拳势更猛烈。
  他是在拚命!,只可惜他的对手是唐玉。
  他的拳头挥出时,唐玉的手指已戳断他的喉结。
  他慢慢的向後退了两步,慢慢的倒了下去,就好像一个疲倦的入睡到床上去一样,显得
出奇的平静。
  在临死前的这一瞬间,这个怕死的人竟完全没有一点恐惧。
  因为他求仁得仁,现在,终於如愿以偿。
  他自觉已对得起大风堂,对得起院子里那四十叁个兄弟。
  他也已对得超自已。
  日看着这个自己情愿做笨蛋的人倒下去,唐玉心里怎麽想亍
  他杀人时总是带着微笑,可是这一次他的笑容消失了。
  他杀人後总览得有种残酷的满足和兴。
  这次他却觉得很空虚。
  他甚至觉得自己很无趣。
  现在他才明白,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有气平时看不出的。
  平时懦弱无用的人,面临生死关头时往会显过人的气来,慷慨赴死。
  平时总是拍着胸脯说不怕死的人,到这时候反而会阵脱逃了。
  唐玉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我是乔稳在天这情况下我会怎麽做”
  他不想知道答案。
  他很快的大步走了出去。
  如果乔稳真的不惜出卖朋友来保全自己的性命,唐玉还是一样会杀了他的。
  那时唐玉杀人後的心情就不同了。
  他会觉得很愉快,因为他又把“人性”玩弄了一次。
  鄙是现在他已明白,人性中也有尊严的一面,任何人都不能轻侮否认。
  这使得他对“人”也生出了一点尊敬至少在他走出去的时候,他的感觉是这样子的。
  阴劲
  四月初叁,晴。
  唐紫檀一夜都没有睡好,醒来时只觉得腰酸骨痛,心情烦躁,很後悔这,跟唐生一起出
来,做这件他并不喜欢做的事。
  他出门时一向都住在最高昂舒服的客栈里,这次唐玉却坚决反对。
  所以他们只好在这又脏又破的辣椒店後面,那间已被烟熏黑的小木屋里,搭了叁铺。
  唐玉的床好像一夜都是空着的,长得像猴子一样的唐猴,睡着时却会像一样打。
  棒壁房里的朱掌柜和胡跛子,也一直都在翻来覆去,显然也没有睡好。
  直到快天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下,起来时唐玉已经在吃早点了。
  一大锅油油的蛋炒饭,已经被他吃了一大半。
  他的食欲好像经常都很旺盛,总是吃得很多,却从不选择食物。
  一向讲究饮食的唐缺,曾经说过:“你就算把一块木头煮熟,他也一样吃得下。”
  唐傲的说法有点不同。
  “就算没有煮熟,他也吃得下去。”
  唐家并不是暴发户,唐家的子弟,对衣着饮食都很考究。
  唯一的例外就是唐玉。
  唐紫檀常常觉得奇怪,这个人是为什麽活着的亍难道就为了要杀人他知道唐玉昨天晚上
一定又杀人了,杀人後他的胄口总是特别好。
  唐猴和胡跛子他们进来的时侯,他已经吃完第七碗。
  他总算放下了筷子,看着他们微笑道:“这锅饭是我自己炒的,用了半斤猪油,十个鸡
蛋,味道还不坏,你们有没有舆趣吃两碗”
  一大早起来,谁吃得下这麽油腻的蛋炒饭?唐紫檀忽然问道:“昨天晚上你杀的是什麽
人!”
  唐玉笑了:“你看得出我杀过人?”,唐紫伍道:“但是我却想不出这地方有什麽人值
得你连夜去杀的?”
  唐玉道:“这地方该杀的人并不少,可惜我只杀了四十四个。”
  朱掌柜刚喝了一口茶,听见这句话,吓得一口茶都从鼻子里呛了出来。
  唐紫檀却好像已司空见惯,只问了句:“那四十四个?”
  唐玉道:“乔稳和他那分舵里的四十叁个兄弟。”
  唐紫檀脸色也变了:“你不能等到杀了赵无忌之後再杀他们?”
  唐玉道:“不能。”
  唐紫檀道:“你不怕打草惊蛇?”
  唐玉道:“不怕。”
  唐紫檀不说话了,也已无话可说。唐玉自己倒了杯热茶,慢慢的喝下去,才微笑着说道
“昨天晚上,我本来已决定要好好睡一觉的,我也不想冒着那麽大的雨去杀人。”
  唐紫檀忍不住问道:“後来你为什麽改娈了主意?”
  唐玉道:“因为,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唐紫檀道:“什麽事?”
  唐玉道:“我忽然想到,树木并不是最好的掩护,还有一种更好的。”
  唐紫檀道:“那一种?”
  唐玉道:“人。”
  唐紫檀显然还没有听懂。
  唐玉道:“如果赵无忌够聪明,就一定会想到我们绝不会把比黄金还珍贵的本门暗器,
浪费在一些不相干的人身上。”
  唐紫檀道:“本门的暗器,不到必要时,本来就不能随意出手。”
  唐玉道:“如果赵无忌够聪明,就会叫大风堂的子弟,扮成些不相干的人,他和轩辕一
光就可以混在那些人里面,让我们不敢发暗器。”
  唐紫檀嘴里虽然没有说话,心里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想得很周到。
  唐玉道:“那些人,都是他们的自己人,我们一去就好像叁条黄鼠狼走进了一群老母鸡
里去,他们一眼就看得出来。”
  他叹了口气,又道:“那时候我们非但不能用暗器打他们,反而要变成他们的箭靶
子。”
  唐紫檀也叹了口气,终於承认:“如果赵无忌够聪明,一定会这麽做的。”
  唐玉道:“看起来他不像是一个笨人。”.唐紫檀道:“的确不像。”
  唐玉道:“所以我只好冒着大雨,连夜赶去杀人了。”
  唐紫檀想了想,又忍不住要问:“现在他们岂非还是一样可以混在人丛里?”
  唐玉道:“不一样。”
  唐紫忸道:“为什麽?”
  唐玉道:“因为这些人只要不是他们的自己人,他们可以混进去,我们也一样可以混进
去,他们认不出我们,我们却认得出他们。”
  他笑了笑,又道:“如果赵无忌够聪明,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
  想到要这麽做的人,当然就不够聪明了。
  唐紫檀并不是听不懂他的意思,棺材板一样的脸上却还是全无表情,只淡淡的问道:他
会怎麽做?”
  唐玉道:“我们杀了乔稳後,他一定更想杀我们?”
  唐紫檀道:“当然。”
  唐玉道:“所以最迟今天晚上,轩辕一光就会露面的。”
  唐紫檀道:“他会在那里露面?”
  唐玉道:“狮子林。”
  唐紫檀道:“还是狮子林?”
  唐玉道:“说不定他也认为这地方不理想,可是他绝对找不到更好的地方。”
  朱掌柜忍不住插口,道:“狮子林的地方很大……”
  唐玉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立刻道:“今天早上我去过,现在刚回来。”
  朱掌柜闭上了嘴。
  “你想唐玉道:“狮子林一共有叁个门,我想他一定经过最热闹的几条街,从人最多的
一道门走进去,因为他本来就是要我们发现他。”
  唐紫檀道:“进去之後呢.”
  唐玉道:“我想他一定会在“花月轩』的茶座里找个位子坐下。”
  唐紫檀道:“为什麽”.唐玉道:“因为那里背面临水,左右两面都是花圃,所以虽然
是个四面敞开的竹棚,却只有正面可以出入,我们一走进去,他就可以看见。”
  他又道:“这个人有个最大的本事,不管我们怎麽改扮,他总是一眼就能够看穿。”
  唐紫檀道:“多年前我就听说过他这个人,据说他是花五姑的门下,暗器、易容、和软
功都是一流好手。”
  唐玉道:“那时候赵无忌很可能已躲在附近,说不定已经在茶座里。”
  胡跛子也忍不住要插,道:“我可以认得出他来。”
  唐玉道:“如果赵无忌不是你昨天见到的那个人呢”
  胡跛子也闭上了嘴。
  唐玉道:“就算他是的,经过易容改扮後,你也未必认得出。”
  胡跛子不敢辩驳。
  唐玉道:“那地方的人很杂,经常有各式各样的小贩走动,要饭的乞丐也不少,每个人
都可能是赵无忌,所以我们一定要让他先出手。”
  他笑了笑又道:“只要他一出手,他的真面目就要当场现形了。”
  唐紫檀沉吟着,道:“从那两个人的伤口上看来,他的剑法不但极快,而且极准,如果
让他先出手,岂非太危险。”
  唐玉又淡淡的笑了笑,道:“连切肉都有危险,何况是去杀人。”
  唐紫檀拿出了火镰火石,准备点他的旱烟了。
  唐玉道:“他知道我们有叁个人,我们就要让他看见叁个人。”
  这句话,谁都听不懂,但是谁也没有问。
  唐玉又道:“轩辕一光坐下,檀叔,小猴,和老朱就去把他围住,甚至可以把身分亮出
来,让他知道,是唐家的人来了。”
  朱掌柜又忍不住问道:“我也去?”
  唐玉道:“赵无忌见过跛哥,所以只有你去。”
  朱掌柜道:“可是我,…;”
  唐玉道:“我知道你是临时被拉去充数的,赵无忌却不知道,他只知道唐家来叁个人,
现在既然看见有叁个人露了面,而且随时都可能要轩辕一光的命,他当然就会出手。”
  他笑了笑,又道“那时候防当然早已到了那里,只要赵无忌一出手,他就死定了”
  这计画的确很周密,每一个纽节,每一个步骤,他都算得极准,而且说得很详细。
  只有一件事,一个细节,他没有说出来。
  唐紫檀,唐猴,朱掌柜这叁个中,很可能有一个人要死在赵无忌剑下。
  以赵无忌的剑法和速度,这种可能性很大。
  对他来说,这只是个不足轻重的细节而已,只要他能手刃赵无忌,别的事都无关紧要,
别人的死活他更不会放在心上。
  他知道唐紫檀他们很可能也想到了这一点。只可惜他们根本别无选择的馀地。
  因为他们绝对想不出更好的计画来。
  因为他比他们都聪明。
  知道自己比别人聪明,无疑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
  唐玉愉快的舒了口气,道:“吃过饭之後,你们就可以开始准备行动了。”
  唐紫伍道:“你呢”
  唐玉道:“现在,我要去睡一觉,可是,你们到花月轩的时候,我一定已经在那里。”
  他又笑了笑,道:“可是你们如果看不见我,也不担心。”
  唐紫檀道:“为什麽?”
  唐玉道:“因为我一定会尽量扮得让你们认不出来”
  唐紫檀又问:“为什麽!”
  唐玉道:“你们如果认得出我,看到我的时候,神总难免会有点不同,说不定就会被赵
无忌看出破绽来。”
  他微笑着又道:“赵无忌是个聪明人,很可能此我都聪明。”
  他嘴里虽然这麽样说,心里当然不是这麽样想的。
  他当然此赵无忌聪明,此任何人都聪明。
  他对自己绝对有信心。
  贝到乔稳的体时,赵无忌既没有流泪,也没有呕吐。
  悲伤使人流泪,恐惧使人呕吐。
  他心里只有愤怒。
  他并不是不知道愤怒最容易使人造成错误,可是每个人都有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
  轩辕一光轻轻抚着乔稳破碎的喉结,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内力中有种阴劲?”
  无忌知道。
  阴劲是内力中最难练的一种,也是最可怕的一种。
  轩辕一光道:“杀乔稳的这个人,用的就是阴劲。”
  无忌道:“我看得出来。”
  轩辕一光道:“这种功夫虽然厉害,可是谁都不愿意练它。”
  无忌道:“为什麽?”
  轩辕一光道:“因为,练阴劲的人,通常会把自己练得阴阳怪气,不男不女的。”
  无忌道:“你是不是想到了这麽样一个人?”
  轩辕一光道:“我听说过。”
  无忌道:“谁?”
  轩辕一光道:“唐玉。”
  无忌的双掌握紧,道:“我倒希望他也来了。”
  轩辕一光道:“你是不是还想要我把他钓出来。”
  无忌道:“是的。”
  轩辕一光道:“什麽时候?”
  无忌道:“今天。”
  轩辕一光道:“什麽地方?”
  无忌道:“狮子林。”
  轩辕一光道:“还是狮子林?”
  无忌道:“我想不出更好的地方。”
  他笑着,慢慢的接着道:“我记得那里有座茶座,叫花月轩。”
  轩辕一光道:“那是个好地方。”
  无忌道:“今天下午,你先在大街上兜两个圈子,然後就到那里去等鱼上钩,我不露
面,他们绝不会出手的。”
  轩辕一光道:“你呢?”
  无忌道:“我先到那里去等。”
  乔稳的房里挂着一柄剑,虽然是装饰避邪用的,剑锋还是很利。
  无忌解下来,轻抚着冷涩的剑锋。
  鲜花须要水露的滋润,剑也一样,要饮过血之後,才会变得更有光泽,更为锋利亡无忌
缓缓道:“今日我借你一用,一定让你痛饮仇人的鲜皿,你也不要辜负了我。”
  他以指弹剑,剑作龙吟心只可惜纵然剑能通灵,也不能怍人语,否则就一定会告诉他?
  “我虽然不会辜负你,怎奈你的计画每一步都落人了别人计算中,你已死定了!,”
  日落之前,正是阳光最灿烂的时候。
  阳光把唐紫檀,朱掌柜,和唐猴叁个人的影子长长的拖至地上,长而弯曲,就像叁条鬼
魂。
  胡跛子看着他们叁个人走出去,那眼色也像是看着叁个死人一样。
  他相信赵无忌这次死定了,可是这叁个人也末必能活着回来。
  幸好他不必为自凸担心,他的任务很轻松,唐玉只不过要他在附近照顾一下而已,而且
距离花月轩越远越好。
  这种任务是绝不会有危险的。
  於是他微笑着,一跛一跛的走出了这条辣椒巷。
 标题 <<旧雨楼·古龙《白玉老虎》——第六章 步步危机>>
古龙《白玉老虎》
第六章 步步危机
  狮子林
  四月初叁,黄昏。
  黄昏的天气,还是和晨午同样晴朗,太阳刚刚开始西沉,一碧如洗的晴空,多采多姿的
夕阳总是令人心情愉快的。
  轩辕一光的心情却不太愉快。
  他在那两条据说是“附近叁百里内最繁华”的街道上,像呆子一样逛了半个多时辰,看
着一些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的大姑娘小媳妇,为了买点便宜货,和花粉店里年轻的伙计们抱着
媚眼,吃吃的傻笑。
  因为,除此之外,别的事便引不起他的兴趣。
  然後他又在一家古玩字画店里逗留了很久,尽力装出很有赏力的样子。
  他甚至远去买了一包粽子糖,然後又偷偷的丢进阴沟里。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会做这种事。
  赵无忌和唐家之间的恩怨,本来跟他完全没有一点关系。
  鄙是他喜欢赵无忌。
  每个人都常常会为一些自己喜欢的人,去做一些自己并不喜欢做的事。
  现在他总算已坐下来,叫了壶他喜欢喝的香片。
  小河里的流水很清,花圃里的鲜花芬芳而美丽,他背後靠着根很大的柱子,用不着搪心
唐家的毒药暗器,会从後面打过来。
  他的手距离桌子很近,隋时都可把桌子掀起来当盾牌。
  他总算觉得舒服了一点。
  唐家的那叁个人是不是已看见了他亍会不会跟到这里来?
  镑式各样的小贩,在茶座里走来走去,手里提着的篮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新鲜瓜果,
甜咸茶食,蜜饯精饼。
  八九个瘦弱衰老的乞丐,默默的坐在栏杆旁,等着别人施舍。
  他们并没有装出那种令人憎恶的卑贱谄媚的表情,却显得说不出的疲倦,一种已深入骨
髓,对自己完全绝望的疲倦。
  在这些人里面,会不会有唐家的人?
  叁十多个茶座,只有十多个客人。
  一个腰驼背的老太婆,正在用一块山渣饼哄着她一个哭闹不停的小孙子。
  叁个肥肥胖胖的生意人,正在为了价目争得面红耳赤。
  两个老头子在下棋。
  一对年轻的夫妻,远远的坐在一个角落里,喁喁细语。
  另外一对中年夫妻,却好像陌生人一样坐在那里,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丈夫正在专心对
付一个肉包子,妻子却在看着那对年轻的夫妻痴痴的出神。
  她想到他们曾经有过恩爱的时候,可是春去秋来,花开花谢,那种时候早已过去,她的
丈夫还可以到外面寻花问柳,她却只有在脏衣服和油腻的锅碗中度过枯燥的下半生。
  还有个身材高大,衣着华丽的男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後面的栏杆外,面对着那弯小
河,彷佛正在欣赏着这暮春黄昏。
  这些人里面,不会有唐家的人,也没有赵无忌。
  他一直没有看见无忌,他也不想认真的去找,反正无忌一定会在附近的。
  一壶茶已经快喝完了,走了那麽多路,总难免会口渴的。
  他正想叫人来加水。
  巴在这时候,他看见叁个人从外面那条碎石小岸上走了过来。
  叁个人都穿着青衣衫,白布裤,一个肥胖臃肿,一个猴头猴脑。
  另外一个高瘦老人,手怪托着管烟,腰身很长,腰干挺得笔直,走起路来上半身纹风不
动,冷唆严肃的脸上,全无表情。
  贝见这叁个人,轩辕一光的瞳孔立刻收缩。
  他已看出这叁人中,至少有两个是从川中一路钉着他下来的。
  尤其那猴头猴恼的年轻人,就算扮成个大肚子孕妇,他也能一眼认得出来。
  现在他们果然来了。
  这年轻人和那胖子都不足虑,最难对付的无疑是那抽旱烟的老头子。
  轩辕一光甚至有点担心。
  因为他怀疑这个老头子很可能就是名震江湖的唐二先生。
  这老头子当然不是唐二先生而是唐紫檀。
  他心里正在冷笑。
  因为唐玉虽然决心不让他们认出来,他还是眼认出来了。
  他一眼就看出了两点破绽。
  那个一直在哭的小孩,穿了袜子,没穿鞋。
  这小孩哭得太厉害。
  一个跟着老祖母出来的小孩本来绝不应该得这麽凶。
  一个慈祥细心的老祖母,带小孙子出来玩也不该忘了替他穿鞋。
  唐紫檀立刻断定,这老祖母就是唐玉。
  这个小孩是在熟睡中,被唐玉“借”来用的。
  唐紫檀很想走过去,给这年轻人一点教训,教给他一点礼貌,让他知道老年人还是应该
受到尊敬的。
  这种事当然不会真的做出来,他们毕竟都是唐家的人。
  唐家内部虽然也像其他的家庭一样,难免会有些争执。
  但是他们在对付外入时,却绝对联合一致。
  现在他们要对付的是赵无忌。
  不管怎麽样,能够想到“借用”别人家的一个小孩,来掩护自己,总是件很聪明的事。
  唐紫檀相信赵无忌和轩辕一光都绝对不会想到这一点。
  所以他对这次行动更有信心。
  但是他看不出谁是赵无忌。
  谈生意的叁个人太肥胖,下棋的两个老头子太衰老。
  这些都不是可以伪装的。
  那两对夫妻也不像。
  两个妻子的确都是女人,两个丈夫,年轻的一个眼神虚弱,显然是因新婚房事过度,年
长的一个目光迟顿呆板,都绝不是有武功的人。
  剩下的就是两个卖零食的小贩,和一个提着水壶的堂倌。
  这叁个人一个缺了半边耳朵,一个满脸麻子正准备替轩辕一光去加水冲茶的那个堂倌,
粗手大脚,显然是劳苦出身。
  赵无忌并不是劳苦出身,也没有缺半边耳朵更不是麻子。
  翱竟谁是赵无忌?
  唐紫檀很想把这些人,再仔细观察一遍,可,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轩辕一光面前。
  如果他知道事实的真相,一定会大吃一。
  这时侯赵无忌根本不在花月轩。
  轩辕一光一直在注意唐紫檀。
  这老人脚步轻偻,两边太阳穴微微凸起,走路时双肩纹风不动。
  这些都是武功高手的特徵。
  一个有经验的武林高手,准备要对付一个人时,当然会把全部精神郡集中在这个人身
上。
  现在他的目标是轩辕一光,但是他没有太注意轩辕一光,反而对那个一直在逗着孙子的
老太婆显得很有兴趣。
  不管多老的老头子,都不会对一个老太婆感兴趣的。
  能够让老头子感兴趣的,通常也是年轻的小女孩。
  难道这老太婆有什麽特别的地方?
  轩辕一光也来不及仔耙观察了,因为这时侯唐紫檀他们已经到了他面前。
  正在往茶壶冲水的堂倌,彷佛也感觉到叁个人的来意不善,吃惊的向後退了出去。
  轩辕一光却很泛得住气,居然对他们笑了笑,道:“请坐。”
  他们当然不会坐下去。
  唐紫檀冷冷道:“你知道我们是来干什麽的”
  轩辕一光道:“不知道!,”
  他笑了笑,又道:“如果你是个小泵娘,我一定会以为你看上了我,所以才一直盯着
我,只可惜你此我还老还丑。”
  唐紫檀棺材板一样的脸上,还是丝毫无表情,他不是容易被激怒的人,也不想斗嘴。
  唐猴却忍不住道:“我们的确看上了你一样东西,准备把它带回去。”
  轩辕一光道:“你们是不是看上了我的脑袋?”
  唐猴道:“对了。”
  轩辕一光大笑:“这颗脑袋我早就不想要了,你们赶快拿去,越快越好?”
  鄙是他们并没有动手。
  叁个人忽然解开了外面的青布衫,露出了腰畔的一个革囊。
  帮裹旁边还挂着一只鹿皮手套,唐紫檀的一只已磨得发光。
  .这正是唐门子弟的漂志,江湖中大多数只要一看见,就已魂飞魄散。
  轩辕一光却笑了。
  无忌的判断一点都没有错,他们的目漂并不是他,而是赵无忌。
  现在他们跟他一样,也在故意拖延,等着赵无忌露面。
  无忌为什麽还不出手,他还在等什麽?
  轩辕一光笑道:“你们这个袋里装的是啥子亍是不是..,…”
  他没有说下去,他的心却沉了下来。
  他终於看到了赵无忌。
  赵无忌居然不在这花月轩里,居然还远远的站在一座假山上,好像准备隔岸观火。
  他想不通无忌这是什麽意思?他只知道叁个人迟早总是会出手的。
  只要他们一出手,他就死定了?.四夕阳满天。
  小河里水波闪动,花园里有个女孩子偷偷的摘下了一朵红牡丹。
  这时胡跛子也在附近,在一个很奇怪,很特别,绝对没有人想得到的地方。
  他相信绝对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但是他却可以看到别人。
  每个人他都能看得很清楚。
  他看见唐紫檀他们叁个人走进花月轩,看到唐紫檀对老太婆的那种奇怪眼神。
  他心里觉得很好笑。
  唯一让他想不通的是,赵无忌为什麽直到现在还没有露面。
  现在唐紫忸他们都已把鹿皮手套戴上,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不管赵无忌是不是出手,他们都要出手了。
  巴在这时候,忽然又有件奇怪的事发生了,一件胡跛子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他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麽样吃惊过。
  他几乎忍不住想逃走。
  但是他绝对不能动,绝不能露出一点吃惊的样子来。
  否则他也死定了。
  五唐紫檀慢慢的戴上了他的鹿皮手套。陈旧的皮革,温暖而柔软。
  这是只小鹿的皮。
  他十七岁的时候,捕杀了这只小鹿,一个辫子上总喜欢扎着个红蝴蝶的小泵娘,亲手为
他缝成了这只手套。
  他和他二哥都很喜欢她。
  後来他虽然得到了她,他的二哥却得到了江湖的声名和荣耀。
  现在那个辫子上扎红蝴蝶的小泵娘已在地下,唐二先生的声名和荣耀却仍如日中天。
  当时那个小泵娘如果嫁给了他的二哥,情形会变得怎麽样?
  人生就是这样子的,你得到某些东西时,往往就会失去另外一些。
  所以他从不後悔。
  每当他戴起这只手套时,他心里就会泛起种异样的感觉,总会想起那些难忘的事,想起
那辫子上扎红蝴蝶的小泵娘,在灯下为他缝手套的样子,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本没有杀人的
心情。
  鄙是每当他戴起这只手套时,总是非杀人不可?
  巴在这个时候,惊人的变化,忽然发生了卜.那个粗手大脚的堂倌,忽然将手里提着的
一大壶滚水,往朱掌柜的上淋了下去。
  页瓜菜的麻子,忽然从篮子抽出把尖刀,一刀刺入了朱掌柜的腰。
  缺耳朵的人把一篮子芝麻糖往唐猴脸上过去,芝麻糖下面竟藏着灰。
  唐猴大吼,冲天拔起,手里已抓了把毒砂。
  他的毒砂还末发出,那叁个肥肥胖胖的生意人已扑过来。
  叁个人身手居然都极矫健,行动配合得更好,一个人以桌子作盾牌,一个人撒出个绳
圈,套住了唐猴的腿,另外一个人吐气开声,“砰”的一拳打在唐猴背脊上,量猛烈惊人。
  唐猴的背脊立刻被拍斯,落在地上时,整个人都已软扛如泥。
  巴在这个同一刹那间,下棋的两个老头子也已出手,竟以江湖少见的打穴手法,用叁十
二枚棋子打唐紫檀的穴道,手法又快、又重、又准、又狠,竟是一流的暗器高手?
  唐紫檀一个肘拳打倒麻子,骨头碎裂声响起。
  他的身子已箭一般地窜出,一片黑蒙蒙的毒砂,夹带着四汶毒蒺藜,也同时了出去。
  这一击是否能得手,他已顾不得了,他的目的并不是伤人,而是自救。
  老人的筋骨,虽然已经硬化,可是历久不懈的锻,使得他的身手仍然保持敏捷。
  他的眼在空中鱼尾般一掠,身子已飞鸟般掠出栏杆外。
  他早已算准,只有後面的这条小河,是他唯一的退路。
  他相信他在水里的功夫,也仍然和他的轻功提纵术一样,绝不比任何年轻人差,只要他
能跃入水里,就绝对安全了。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一声轻叱?.“回去?.”
  那一直背负着双手,临河远眺的华衣人,忽然转身,挥手,宽大的袍袖卷起一股劲风。
  他的气力本已将竭,整个人都被这股劲风带动,身不由主,退了回去,落下地时连脚步
都已拿不稳。
  被他打断肋骨的麻子还倒在那里,痛得满脸都是黄豆般大的冷汗,这时忽然咬了咬牙,
就地一滚,手里的尖刀毒蛇般刺出,刺入了他的腰。
  冰冷的刀锋,就像是情人的舌尖般轻轻滑入了他的肌肉。
  他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痛苦。
  鄙是他的心已冷了。
  以他多年的经验,当然知道什麽地方是致命的要害,这一刀实在比毒蛇还毒。
  这麻子的出手好狠。
  麻子一击命中,刀已撒手,原地滚了出去。
  他知道这老人绝不会放过他的,却没有想到暗器来得这麽快,光芒一闪间,两枚毒蒺藜
已打在他的左颈後。
  他也没有感觉到痛苦,可是他的心也已冷了。
  中了这种毒药暗器的人,会有多麽悲惨的结果,他也听说过。
  他的身子突然扑起,夺过那缺耳人手里的刀,一刀就割刺了自己的咽喉。
  他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唐紫忙还是标枪般站在那里,只要不拔出这把刀,他就不
会倒。
  他只要还能够站着,他就绝不肯倒下去。
  没有人再出手。
  鼻头硬的人,无论成败死活,都同样会受到别人的尊敬。
  那高大的华衣人忽然叹息,道:“你是条硬汉,不管你是死是活,我的人都绝不会再动
你。”
  唐紫檀盯着他,道:“你是谁?”
  这人道:“我姓张,张有雄。”
  唐紫檀哑声道:“南海七兄弟的张有雄?”
  张有雄道:“是的。”
  唐紫檀道:“我们有仇?”
  张有雄道:“没有。”
  唐紫檀道:“你是为了赵无忌?”
  张有雄道:“是的。”
  唐紫檀道:“你为什麽要替他做这种事?你不怕唐家报仇?”
  张有雄道:“因为炮拿我当朋友,为了朋友,我什麽事都做。”
  对江湖男儿来说,这理由已足够。
  唐紫檀忽然长长叹息:“只可惜我没有交到你这种朋友。”
  他已将死在这个人手里,奇怪的是,他对这个人并没有怨恨。
  他恨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临阵退缩,出卖了他的人。
  那小孙子早已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老祖母”彷佛也吓得缩成了一团。
  唐紫檀本来连看都不想看他的,刚才他如果出手,他们并不是绝对没有机会。
  唐紫檀本来还对他抱着希望,想不到他竟是这种懦夫。
  现在唐紫檀已完全绝望了,却还是不想出卖他。
  他们毕竟都是唐家的人,既然他这麽怕死,为什麽不索性成全他。
  但是,他看见他们因他而惨死,心里有什麽感觉亍以後他活着是否能问心无愧?
  唐紫檀终於还是忍不住贝了他一眼,这一眼中包含了气愤和怨恨,也包含着惋惜和怜
悯。
  这时候他已感觉到内部在大量出血,血并没有从他刀口里流出来,却从他嘴里流了出
来。
  他忽然笑了。
  因为有个他一直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现在终於找到了答案“他绝不会有一日用紫檀木
做的棺材。
  於是他拔出腰上的刀?
  刀锋拔起,刀口里射出来的鲜血,几乎溅到无忌衣服上。
  轩辕一光看见他进来的,虽然他并没有解释为什麽直到现在才来的理由,可是轩辕一光
知道他一定有很好的理由。
  现在唐家的叁个人都已倒下去,这件可怕的事终於已结东。
  年轻的妻子缩在她丈夫怀里,苍白的脸忽然红了起来。
  她又怕、又羞、又急,简直不知道应该怎麽办才好。
  她绝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裤裆已湿透。
  年纪比较大的那个丈夫情况更糟,几乎每个人都能嗅到他屁股下发出的恶臭。
  他的妻子反而此他镇静得多,正在想法子,应该用什麽法子,让她的丈夫站起来。
  那个老祖母已抱起了她的孙子,一拐一拐的往外走。
  无忌忽然道:“请等一等。”
  老祖母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麽,无忌却已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吃的抬起头,看着无忌。
  无忌却笑了笑,道:“老太太,你贵姓?”
  老祖母的嘴,一直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无忌又问:“这核子是你的孙子?”
  老祖母点点头,把核子抱得更紧。
  无忌道:“晚上天气已渐渐凉了,你为什麽不替他穿上鞋子?”
  老祖母好像吃了一惊,好像直到现在才发现她的孙子没有穿鞋。
  核子又在她怀里哭起来,无忌脸上虽然在笑,眼睛却冷如刀锋。
  老祖母弯下腰,忽然把这核子拎起,用力往无忌脸上砸过去。
  无忌只有伸手接住,这个弯腰驼背的老祖母,却已箭一般窜出了栏杆。
  核子在无忌的手里又哭又叫,又踢又打。
  老祖母身形展动,竟施展出“蜻蜓叁抄水”的轻功身怯,在花圃间接连叁个起落,已掠
出六七丈外。
  巴在这时,忽然有人轻叱?
  “漏网之鱼,你想往那里逃?”
  吃声中,一条人影从花圃间升起,迎上这个老祖母,一拳击出。
  贝见了这但人,老祖乜竟似已吓得完全没有招架闪避之力,一声呼还没有发出,咽喉下
的软骨和喉结已经被打碎了。
  无论他知道什麽秘密,都已永远没法子说出来。
  他倒下去时,眼泪也已涌出。
  因为也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竟会对他下这种毒手十诰也想不到这个人的出手这麽狠!他
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他不但年轻,斯文,秀气,而且脸上总是带着温柔动人的微笑。
  那个刚才偷偷摘了朵玫瑰的小泵娘,一直在偷偷的看着他,彷佛已看得痴了。
  他也看着她,笑了笑,才向无忌这边招呼,叫道:“你们谁过来,把这位老祖母抬
走?”
  私密现在老祖母已经被抬进来了,斯文秀气的年轻人也跟着走了进来。
  一走进来,他就介绍自己:“我姓李,叫李玉堂。”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他也是个陌生人,可是每个人郡对他很友善。
  因为他替他们抓到了一条漏网之鱼.李王堂道:“这位老祖母其实并不太老,当然也不
是真的祖母。”
  他看着无忌微笑:“各位一定也早就看出来了,老祖母绝不会忘记替自己孙子穿鞋的,
可是这凭这一点,当然还不够,所以各位还不能出手。”
  无忌一旁忍不住问道:“你还看出了什麽?”
  李玉堂道:“其实我什麽都没有看出来,我只不过碰巧知道这孩子真正的祖母是谁。”
  无忌道:“你认得她”
  李玉堂点头道:“不但认得,而且很熟。”
  他笑得更愉快:“这孩子的祖母刚好是我的阿姨。”
  无忌立刻松了口气:“这真是巧极了,而且好极了。”
  孩子虽然已经哭累了,暂时要静下来,他抱在手里,却远是好像抱着一大包随时都可能
爆炸的药火一样。
  他平生最受不了的两件事,就是男人多嘴,女人好哭。
  现在他才发现,一但好哭的孩子,远比十个好哭的女人还要难对付。
  女人哭起来,他还有怯子让她们闭上嘴,孩子一哭,他的头立刻就变得其大如斗。
  所以,李玉堂从他手里把孩子抱过去时,他好像已感激得连话都不知道怎麽说了话,我
说出来,你千万不能生气。”
  李玉堂笑道:“我看起来像不像是个很会生气的人?”
  他的确不像。
  无忌道:“我们实在不知道该怎麽样谢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应该用什麽法子?”
  李玉堂道:“如果你们一定要谢我,只有一值法子。”
  无忌道:“你说。”
  李玉堂道:“把我当做个朋友。”
  他的笑容温暖而诚恳:“我喜欢交朋友,也很需要朋友。”
  无忌立刻伸出了手。
  李玉堂这麽样一个人,有谁会拒绝跟他交朋友?
  “有句李玉堂终於带着孩子走了,他急着要把这核子送回他的阿姨那里去,因为“阿姨
现在一定担
  心得要命。”
  不等他走出那条碎石小岸,轩辕一光就忍不住问无忌:“你真的相信这孩子是他的外
甥?你真的相信,天下有这麽巧的事?”
  无忌道:“我相信。”
  轩辕一光道:“你真的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无忌道:“我愿意。”
  他的回答虽然明确肯定,轩辕一光却好像还是觉得有点怀疑。
  鄙是就连他自己也想不田李王堂有什麽理由要欺骗他们。
  巴算他真昀骗了他们,骗走的也只不过是个好哭的核子而已。
  老祖母居然还没有死,破碎的咽喉间,不时会发出一阵阵“丝丝”作响的声音,就像是
条垂
  死的吕尾蛇。
  把他抬回来的人,从他的贴身衣服里,搜出了个革囊,里面装的,果然都是唐家的独门
暗器,数量虽不多,品质都不差。
  想到唐紫檀临死时看着他的那种眼神,这个人无疑就是唐玉。
  轩辕一光又问无忌:“你是不是算准唐玉一定已来了。”
  无忌道:“是的。”
  轩辕一光道:“你也算准他一定想法子先把你诱出来,才会出手,因为他的目标并不是
我,是你。”
  无忌道:“是的。”
  轩辕一光道:“你也想等到他先霹面才出手,因你的目漂也是他。”
  无忌点头道:“所以,我只有去找张二哥。”
  张有雄一直都很沈默。
  一个从十几岁就开始掌握犬权的人,当然不会是个多嘴的人。
  他从来不用言语来表现他对别人的友谊,“少说多做”,才是他做人的原则。
  直到现在他才开口:“一个人有困难的时侯找朋友,绝不是件丢人的事。”
  他走过来,紧握无忌的手:“你能够想到来找我,.我很高舆。”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带着他的属下一起走了。
  那叁个肥胖的生意人又恢复了本来的臃肿和迟钝,粗手大脚的堂倌,和缺耳朵的小贩也
变得和以前一样平凡质仆。
  他们默默的耙他们同伴的体抬了出去。
  在刚才那生.一发,惊心勋魄的一瞬间,他们所表现出的那种凌厉的锋芒,现在都已看
不见对他们来说,这种事既不值得夸耀骄傲,也用不着悲伤惋惜。
  他们随时随地都愿意为他们的主人做任何专,哦正如他们的主人也随时都愿意为朋友做
任何蛀意也没有席说什麽.既然他们是朋友,无论再说什麽都是多馀的。
  轩辕一光却忍不住叹息,道:“能够交到这样的朋友,真是你的运气。”
  无忌凝视着他,道:“能够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也是我的运气。”
  轩辕一光道:“可是那李玉堂……”
  无忌道:“他是不是好朋友,我很快就会知道的丫”
  轩辕一光道:“你很快就能够再见到他”
  无忌道:“一定能见到。”
  轩辕一光道:“你有把握”
  无忌道:“有。”
  轩辕一光盯着他看了很久,又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个怪人?”
  无忌道:“不知道。”
  轩辕一光道:“你最怪的一点,就是你好像总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连我都看不
出你怎麽会有这种本事。”
  无忌笑了,道:“如果连你都看得出来,那麽,一定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这种本事。”
  轩辕一光大笑,道:“不管你怎麽说,我至少总算看出了一点。”
  无忌道:“那一点?”
  轩辕一光道:“以後如果还有人想要你上当,绝不是件容易事。”
  他笑着站趄来,忽然又坐下:“还有件事我也想不通。”
  无忌道:“什麽事?”
  轩辕一光说道:“你一直对唐玉很有兴趣,现在,他就在这里,你为什麽不理他,”
  无忌道:“因为他根本不是唐玉。”
  轩辕一光又吃了一:“他不是?你怎麽知道他不是!”
  无忌道:“因为我碰巧知道他是谁。”
  轩辕一光道:“他是谁?”
  无忌道:“他是个跛子,别人都叫他胡跛子。”
  花月轩里发生的每件事,胡跛子都看得很清楚,因为他一直都在这里。
  唐紫檀他们还没有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来了,带着一个从别人家里“借”来的核子来
了。
  一个慈祥的老祖母,带着自己的小孙子来游春,走得累了,就进来喝杯茶,吃点零食点
心,本来是绝不会引人注意的。
  他能够想到用这种法子来作掩护,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得意。
  他相信别人绝不会看见他的,他却可以看得见别人。
  唯一的遗憾是,这孩子太喜欢哭,哭得他心慌意乱。
  唐紫檀看见他时那种眼色,也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幸好轩辕一光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所以,一直到那时候,他还是认为自己很安全。
  想不到事情竟有了他完全无法预料的变化,更想不到赵无忌居然看出了他的破绽。
  幸好他遇事临危不乱,随机应变,用这个好哭的核子挡住了赵无忌。
  眼看着他已经可以安全而退,远走高飞了,想不到,半路上又杀出了一个李玉堂来。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李玉堂会对他下毒手。
  贝到赵无忌伸出手,表示愿意和李玉堂交朋友的时候,他几乎忍不住要大笑,又几乎忍
不住
  要大哭。
  因为只有他知道跟这个人交朋友是件多麽可怕的事一因为他们本来不但是朋友,而且远
比朋友更亲密得多。
  只有他才知道,这个李玉堂,就是唐玉!
  鄙惜现在他就算想把这个秘密告诉赵无忌,也已经说不出来了。
  他相信赵无忌迟早总会知道这秘密的等到快死的时候就会知道。
  胡跛子下了最後一口气的时侯,那声音听起来就好像一块石头掉进泥淖里。
  轩辕一光忽然站起来,走出去。
  他受不了这种事,但是他偏偏又忍不住要回过头来问:“你算准唐玉一定已来了?”
  蛀爸承初。
  轩辕一光道:“现在唐玉的人呢?”
  无忌道:“不知道?”
  轩辕一光道:“你好像根本就不想去找他。”
  无忌也承认:“因为我根本就找不到他。”
  轩辕一光道:“你准备怎麽办?”
  无忌道:“我想找一个人却找不到的时候,通常只有一个办法。”
  轩辕一光道:“什麽办法?”
  无忌道:“等着他来找我。”
  表影四月初六,阴。
  赵无忌悄悄的回到了和风山庄。
  他本来并不准备回来的,可是考虑了很久之後,他的想法敢变了。
  他想念凤娘,想念千千,想念那些对他们永远忠心耿耿的老家人。
  这种刻骨铭心的思念就像是一盆温水,虽然能使人暂时忘记现买的痛苦,也能使人松弛
软弱所以他一直在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去想他们。
  鄙是在夜深梦回,疲倦失意时,这种思念却往往会像蛛丝一样突然把他红住,红得好
紧。
  只不过这并不是让他决定回来的要原因。
  他并没有听到凤娘和千千的消息但是他已约感觉到她们都已不在这里。
  那天“地藏”带着凤娘到那密室去的时候他没有看她。
  他不敢回头去看。
  因为他已隐约感觉到“地藏”带的这个人一定是他亲人。
  他生怕当时会变得无法控制自己他不能让地藏”对有一点戒心。
  现在他终於回来了,悄悄的回来没有惊动何人。
  这时正是黄昏。
  和风山庄本身就是个值得怀念的地方,尤其是在黄昏,更美如图画。
  和风山庄和上官堡完全不同,也和云飞扬驻节的“飞云庄大风堂”不一样。
  大风堂的建鹰扬飞发,庄严雄健,鲜活的反映出云飞扬那种不可一世的雄心伟抱。
  上官堡险峻孤拔,在简中隐藏着一种森冷的杀气。
  和风山庄却是个幽雅而宁静的地方,看不到一丝雄刚的霸气,只适於在云淡风轻的午
後,夕阳初斜的傍晚,静静欣赏。
  所以一直独身的司空晓风,除了留守在大风堂的时候之外,总喜欢抽瑕到这里来作几天
客,一旱受几天从容宁静的幽趣。
  鄙是自从赵二爷去世,无忌出走,千千和凤娘也离开了之後,这地方也变了。
  巴像是一个人一样,一座庄院也会有变得衰老憔悴寂寞疲倦的时候。
  尤其是在这种阴天的黄昏。
  每当阴雨的天气,老姜关节里的风湿就会变得像是个恶毒和善妒的妻子一样,开始用各
种别人无法想像的痛苦折磨他。
  他虽然受不了,却又偏偏甩不脱。
  今天他痛得更厉害,两条腿的膝盖里就像是有几千根尖针在刺,痛得几乎连一步路都不
能走他想早点睡,偏偏又睡不着。
  巴在这时候,无忌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走进了他的小屋。
  老姜立刻跳起来,用力握紧他的手:“想不到你真的回来了。”
  贝到老姜满眶热泪,无忌的眼泪几乎也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以前他总觉得老姜太迟钝,太顽固,太噜苏,甚至有点讨厌。
  鄙是现在他看见这个讨厌的入时,心里却只有偷快和感动。
  “你走了之後,凤姑娘和大小姐也走了,直到现在,连一点消息都没有,自从那天司空
大爷找了一个叫曲平的人来,她们..,.:”
  听着老姜正喃喃的诉说,无忌心里也觉得一阵刺痛。
  她们到那里去了,为什麽至今消息全无?
  那天“地藏”带入秘室的人,难道真的是凤娘?
  老姜彷佛也已感觉到他的悲痛,立刻展颜而笑,道:“不管怎麽样,你总算回来了,我
本来还不信,想不到你真的回来了。”
  这句话他已经说了两遍。
  无忌忍不住问:“有人告诉你,我会回来?”
  老姜道:“你那位师妹和那位朋友都是这麽说的,说你最迟今天晚上一定会到家。”
  无忌没有师妹,也想不出这个朋友是谁。
  鄙是他不想让老姜担心,只淡淡的问:“他们是几时来的”
  老姜道:“一位昨天下午就到了,你那位师妹来得迟些。”
  无忌道:“他们是不是还在这里?”
  老姜道:“你那位师妹好像身子不大舒服,一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睡了一天,还
不许我们打扰。”
  他又补充着道:“我把司空大爷常住的那间客房让给她睡了。”
  无忌道:“我那位朋友呢?”
  老姜道:“那位公子好像片刻都静不下来,不停的到处走来走去,现在...,;”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脸上忽然现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有人用一块乾泥塞住了他的
嘴。
  无忌双眼盯住他,再问:“现在他到那里去了”
  老姜还在犹豫,彷佛很不想把这句话说出来,却又不能不说:“我本来不让他去的,可
是也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无忌道:“去干什麽”
  老姜道:“去打鬼。”
  无忌尽量不能让自己露出一点会让老姜羞愧难受的样子。
  他看得出老姜昀表情不但很认真,而且真的很害怕。
  鄙是这种事实在太荒谬,他不能不问清楚:“你是说,他去打鬼?”
  老姜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相信的,可是这地方真的有鬼。”
  无忌道:“这个鬼在那里?”
  老姜道:“不是一个鬼,是好多个,就在凤姑娘以前住的那个院子里。”
  无忌问道:“这些鬼,是什麽时候来的?”
  老姜道:“凤姑娘走了没多久,就有人听见那地方夜里时常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有时
甚至看得见灯火和人影。”
  无忌道:“有没有人去看过。”
  老姜道:“很多人都进去看过,不管是谁,只要一走进那院子,就会无缘无故的晕过
去,醒来时候不是被吊在树上,就是躺在几里外的阴沟里,不是衣服被剥得精光,就是被塞
了一嘴烂泥。”
  他说的是真话,是真的在害怕,因为他也有过这种可怕的经验。
  无忌已经可以想像得到,刚才他睑上为什麽会有那种奇怪的表情。
  老姜道:“他们对我总算客气些,既没有把我吊在树上,也没有剥光我的衣服。”
  鄙是,他嘴里一定也被塞了一嘴泥。
  他跳过一段可怕的经历,接着道:“我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张纸条。”
  纸条是一种少见的黄裱纸,上面写的字歪斜扭曲而古怪,意思很明显“人不犯我,我不
犯人,互不侵犯,家宅安宁。”
  每个人都希望家宅安宁,就算与鬼为邻,也可以忍受的。
  这些鬼倒的确很解人类的心理。
  无忌道:“鬼也有很多种,这些鬼看来不是恶鬼。”
  老姜道:“不管是那类鬼,都有种好处。”
  无忌道:“什麽好处?”
  老姜道:“鬼不会骗人,只有人才会骗鬼。”
  无忌苦笑。
  这也是真的,任何人都不能否认。
  老姜道:“只要我们不到那院子里去,他也绝不出来,从来都没有动过别地力的一草一
木。”.所以他们也从来没有再到那院子里去过。
  无忌了解这一点,他绝不怪他们,如果他是老姜,他也绝不会再去的。
  他不是老姜,所以他一定要去看看,不但去看看那些鬼,也去看看他那个朋友。
  阴雨的天气,黄昏总是特别短,忽然间天就黑了,冷飕飕的风吹在身上,令人觉得春天
彷佛还很遥远。
  无忌避开了有灯光的地方,绕过一条幽静的回廊,从偏门走入後园。
  他不想惊动别人,而且坚持不让老姜陪他来。
  有很多事都不能让别人陪你去做,有很多问题都必须你一个人单独去解决。
  他不信世上真的有鬼,可是他相信世上绝对有此鬼更可怕的人。
  有时候一个朋友远比一群鬼更危险。
  他一向不愿别人陪他冒险。
  庭园深深,冷清而黑暗,昔日的安详和宁静,现在已变成了阴森寂寞。
  自从他父亲死了之後,连这地方都似乎已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
  但这里毕竟是他生长的地方,有太多令他永难忘怀的往事。
  夏日的蟋蟀,秋日的蝉,春天的花香,冬天的雪,所有欢乐的回忆,现在想起来都只有
使人悲伤。
  他尽二不去想这些事就算一定要想,也不妨等到明天再想。
  他不愿意让任何一个活着的人,看见他的软弱和悲伤,也不愿让任何一个儿看见。
  凤娘住的那院子,在一个很偏僻的角落里,几乎是完全独立的,无论从那里走过去都很
远。
  她父母的丧期一过,赵二爷就把她接到这里来了,在他们还没有成婚之前,她当然要和
无忌住的地方保持一段距椎。
  鄙是无忌当然不会没有来过。
  以前他来的时候,只要一走过桃花林旁的那座小桥,就可以看见她窗口里的灯光,灯光
下的人影。
  那窗口在小楼上,小楼在几百竿修竹,几十株悔花问。
  那人影总是在等着他。
  现在他又走过了小桥,桃花已开了,桃花林中,忽然传出一声冷笑。
  在一个黑暗凄凉的阴天晚上,在一个阴森宽阔的庭院里,在一个人人都说有鬼的地方,
忽然听见这麽样一声冷笑,谁都会吃一惊的。
  无忌却好像没有听见。
  冷笑声是从桃花林里发出的,要到那有鬼的院子里去,就得穿过这片桃花林。
  无忌就走入了这片桃花林。
  冷笑的声音若断若绩,忽然在东,忽然在西,忽然在左,忽然在一株桃花树上的枝叶
间,忽然又到了右边一棵桃花树下草丛里。
  无忌还是听不见。
  忽然间,一个黑黝黝的影子从树枝上吊下来,在他脖子後面吹了一口气。
  无忌好像是一点感觉都没有,非但没有被吓得晕过去,也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这个黑影子反而泛不住气了,身子在树上一,从无忌头上飞了过去。凌空一个绌腰巧翻
云,轻瓢飘的落在无忌面前,手叉着腰,用一双大眼睛狠狠的皑着无忌,虽然是在生气的时
候,还是可以看得见脸上那两个深深的酒涡。
  无忌根本连看都不必看,就已经猜出她是谁了。他本来以为这个朋友是李玉堂,想不
到,连一莲居然阴魂不散,还不肯放过他。
  他实在不想再跟这个非但蛮不讲理,而且花样奇多的大姑娘噜苏。
  鄙惜这位大姑娘却偏要跟他噜苏,忽然问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怕?”
  无忌道:“怕什麽?”
  连一莲道:“怕鬼。”
  无忌道:“你又不是鬼,我为什麽要怕你,你应该怕我才对。”
  连一莲道:“我为什麽要怕你,难道你是个鬼”
  无忌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我是个鬼?”
  连一莲想笑,又忍住板着脸,道:“你是个什麽鬼亍色鬼亍赌鬼亍捌鬼?”
  无忌道:“我是个倒楣鬼。”
  连一莲终於笑了,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人的,怎会变成了个倒楣鬼?”
  无忌道:“因为我碰到了你。”
  他往她背後看了看,又说道:“你既然带了一位朋友来,为什麽不替我介绍介绍?”
  连一莲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无忌道:“我连一滴酒都没有喝。”
  连一莲道:“我明明是一个人来的,那里来的朋友?”
  无忌道:“你後面那个人,不是你的朋友?”
  连一莲已经开始笑不出来了,道:“我後面那有什麽人?”
  无忌道:“明明有个人,你为什麽说没有?”
  他忽然一伸手往她後面一指:“难道那不是人?”
  连一莲脸色变了,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吓唬我?你以为我会害怕?”
  无忌看着她,显得很吃惊,道:“难道你不相信你後面有个人?”
  连一莲还在冷笑,笑的声音已经开始有点发抖。
  无忌道:“你为什麽不回头看看?”
  连一莲其实早就想回头去看看的,也不如为了什麽,脖子却好像有点发硬,忽然冲过
来,指着无忌的鼻子道:“你…,:你说老实话,我後面是不是真的有人?”
  她的指尖好冷。
  无忌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说过了,你不相信我也没法子。”
  连一莲咬了咬牙,忽然跳起来,凌空翻身,身法已远不及刚才那麽优美灵活。
  黑黝黝的桃花林里,那里看得见半个人影子。
  她狠狠的皑着无忌,又想笑,又想发脾气。
  无忌道:“现在你总看见了吧。”
  连一莲道:“看见了什麽?”
  无忌显得更吃惊,道:“难道你还是没有看见亍你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
  连一莲的眼睛一点毛病都没有,可惜她的胆子实在不能算很大。
  如果她现在还要说“不怕”,就连她自己都知道别人绝不肯相信的。
  无忌摇着头,叹着气,好像已准备走了。
  连一莲忽然又冲过来,拉住他的手,道:“你……你不能走。”
  无忌道:“我为什麽不能走”
  连一达道:“因为……因为……”
  无忌道:“是不是因为你知道这地方有鬼,所以有点害怕”
  连一莲居然承认了。
  无忌道:“可是现在明明已经有个人陪你,你还怕什麽?”
  连一莲的脸色发白,好像又要量过去的样子。
  无忌怕她这一着。
  现在他才知道,一个随时都会晕过去的女人,实在此一百个好哭的女人还难对付。
  连一莲道:“你一定要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吓我?”
  无忌道:“是的。”
  连一莲道:“我後面有没有人?”
  无忌道:“没有。”
  连一莲松了口气,好像整个人都软了,整个人都要倒在无忌身上。
  幸好,无忌早已猜到她下一步要干什麽。
  他果然没有猜错。
  连一莲的身子并没有倒在他身上,却有个大耳光往他脸上掴了过来。
  这一次她当然没打着。
  无忌一下就抓住她的手,笑道:“这法子已不灵了,你为什麽不换个花样!”
  连一莲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抓住我的手干什麽?”
  无忌道:“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他并没有忘记她另外还有一只手,索性把那只手也抓住。
  鄙是他忘了她还有张嘴。
  她忽然张开嘴,狠狠的往他鼻子上咬了过来。
  这一着倒买的大出他意料之外,他实在想不到一个大姑娘居然会张开嘴来咬男人的鼻
子。
  他只有赶快放开她的手往後退,若不是退得快,那鼻子说不定真会被她咬掉半个。
  连一莲英了,吃吃的笑道:“你不是君子,我是君子,你既然动手,我只有动。”
  她笑得开心极了。
  她的眼睛本来很大,一笑起来,就眯成了一条线,两个酒涡却更圆更深。
  像这麽样一个女孩子,你对她能有什麽办法千.无忌只有一个办法。
  连一莲也知道他这个办法:“现在你是不是想溜了”
  无忌道:“是的。”
  连一莲道:“可是你溜不掉的。”
  她也有个法子对付无忌:“你走到那里,我就跟到那里。”
  无忌道:“你知不知道,我要到那里去”
  连一莲道:“我用不着知道”
  无忌道:“可是我一定要告诉你,我要到那个有鬼的屋子去。”
  连一莲道:“我也去,我本来就准备去的。”
  无忌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去。”
  连一莲道:“为什麽亍我就不信那里真的会有鬼。”
  无忌道:“信不信由你,可是”
  他忽然闭上嘴,吃的看着她的背後,好像她後面忽然又出现了一个人。
  连一莲摇头。“这一次你吓不倒我了,你这法子也不灵,也请换个花样才对。”
  她吃吃的笑着,转过了头。
  虽然她明知後面绝不会有人的,可是,为了表示她绝不会再害怕,她故意要回过头去看
看。
  她的头刚转过去,就已经笑不出来。
  连一莲非但笑不出,连头都已转不回来,因为她的脖子又硬了,两条腿却开始发软。
  这次她真的看见了一个人。
  穿红裙的姑来这个人宜在并不太像一个人。
  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不是人?她只不过看见了一条灰白色的影子。
  好长好长的一条影子,谁都分不清那究竟是人亍还是鬼?
  影子忽然又不见了。
  连一莲的脖子终於又慢慢的开始软了,渐渐的开始可以移动。
  为了表示她刚才其实并不害怕,这位胆子奇小,花样却奇多的大姑娘,又准备要想法子
来修理修理赵无忌。
  除了她自己外,谁也不知道她为什麽会对赵无忌特别有兴趣。
  只可惜她苒回头来的时侯,赵无忌也不见了。
  阴森森的晚上,黑黝黝的园林,倏忽来去的鬼影她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
  鄙是她就算真的能把赵无忌叮回来,也未免太没面子。
  她用力咬紧嘴唇。
  你以为我不敢跟你到那鬼地方去?我偏偏就去给你看。
  反正到处都有鬼,到那里去还不都是一样?
  远远的看过去,那个鬼地方不知道在什麽时候已亮起了灯光。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表不会点灯的。
  有灯光的地方,绝不会有鬼。
  鄙惜这些理论很快又被她自己推翻。
  她本来是往前面走的,推翻了第一点,她的脚步就停了下来,推翻了第二点,她就开始
往後退,退了几步,忽然撞到一样软软的东西。
  这里是个桃树林,只有一棵棵桃花树,桃花树绝不是软的。
  她又几乎要叫出来。
  这次她没有叮,只因为她撞到的这样软软的东西先叮了起来。
  这样软软的东西原来也是个人,而且也是个女人。
  一个穿着条红裙子,梳着条大辫子,长得很漂致的大姑娘。
  贝到对方也是个大姑娘,连一莲已经松了口气,看到大姑娘比她怕得还厉害,她的心更
定。
  穿红裙的姑娘却吓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吃惊的看着她,道:“你……你是人是
鬼?”
  连一莲说道:“你看我像人还是像鬼”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不像鬼。”
  连一莲轻笑道:“你是从那点看出来的?”
  穿红裙的姑娘垂下头,轻轻道:“鬼不会像你这麽好看。”
  连一莲英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可是我听说这地方有鬼。”
  连一莲道:“有我在这里,你怕什麽,就算真的有鬼来了,我也把他打走!,”
  现在她又变得神气了起来,因为她总算发现了,还有人的胆子此她更小。
  穿红裙的姑娘好像也真的觉得她很神气,垂着头笑了笑,又问道:“你是不是我师哥的
朋友。”
  连一莲道:“你师哥是谁?”
  穿红裙的姑娘道:“他叫赵无忌。”
  连一莲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赵无忌居然有你这麽样一个漂亮
的小
  师妹。”
  穿红裙的姑娘脸红了。
  贝来她不但胆子很小,而且很怕羞。
  连一莲心里暗暗好笑,这个大姑娘好像对她很有点意思,简直好像看上她了。
  穿红裙的姑娘垂着头道:“公子你……你贵姓?”
  连一莲道:“我姓连。”,穿红裙的姑娘低声说道:“连公子,你……”
  连一莲道:“不许叫我连公子,要叮我连大哥。”
  贝见这个大姑娘的脸更红,头垂得更低,她心里也就更得意,故意拉起了她的手,道:
“你是他的师,当然也练过功夫。”
  穿红裙的姑娘道:“嗯。”
  连一莲轻抚着她的手心,道:“看你这双手,真不像练过功夫的样子,你的手好嫩。”
  穿红裙的姑娘好像很想甩掉她的手,又好像有点舍不得。
  连一莲几乎已经忍不住要笑出来了,心里在想:如果这小丫头发现我也是个女人,不知
道会怎麽样?
  如果她知道赵无忌根本没有师妹,她远会不会拉住这“小丫头”的手?
  穿红裙的姑娘终於又开口,道:“你有没有看见我师哥?我听说他一回来就到这里来
了。”
  连一莲道:“你是来找他的?”
  穿红裙的姑娘道:“嗯。”
  连一莲道:“他刚才是来过的,可是一听说这里有鬼,就吓跑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难道一点都不怕!”
  连一莲道:“怕什麽?”
  穿红裙的姑娘道:“怕鬼”
  连一莲道:“鬼有什麽好怕的,我刚才遇见了一个。”
  穿红裙的姑娘道:“後来怎麽样”
  连一莲笑道:“我本来想把他抓住,叫他做几个鬼脸给我看看的,想不到我不怕他,他
反倒
  有点怕我……”
  她吹牛次得正得意,脸色忽然变了,笑容也已僵硬亡.她又看见了那个鬼影子。
  好长好长的一个鬼影子,摇摇晃晃的吊在一根树枝上,阴森森的冷笑。
  穿红裙的姑娘也看见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太害怕,还是因为太兴奋,全身都在发抖,大
声道:“快过去把他抓住,呷他做几个鬼脸给我们看。”
  连一莲道:“好……好……”
  她嘴里虽然说“好”,可是你就算拿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绝不敢过去的。
  表影子忽然阴森森的笑道:“我不会做鬼脸,我没有脸。”
  他真的没有脸士鼻子,嘴巴,耳朵,眉毛什麽都没有。
  除了一个平平板板,死灰色的脑袋之外,只有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也头上戴着顶叁尺多高,用白麻布做成的尖帽子,在风中不停的摇来摇去。
  穿红裙的姑娘忽然道:“鬼也应该有脸的,你的脸呢?”
  表影子道:“我的脸还给别人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连脸都不要,还有什麽好神气的,快滚,愎远一点。”
  这两句话居然很有效,这个鬼影子居然好像还有点羞耻之心,用两只又宽又大的衣袖蒙
住了那张没有脸的脸,忽然就闪入了黑暗中,看不见了。
  连一莲总算松了气,道:“你的胆子怎麽忽然变得大了起来?”
  穿红裙的姑娘嫣然一笑,道:“你说过,只要有你在旁边,我什麽都用不着害怕的。”
  她对她还是这麽佩服,这麽信任,还是把她当作一个了不起的人。
  连一莲却实在没办法再像刚才那麽神气了,连一个没有脸的鬼影子都知道难为情,何况
她?
  她的脸已经有点红。
  穿红裙的姑娘笑道:“原来这些鬼并没有我以前想像中那麽可怕。”
  连一莲道:“可是,.…,可是有些鬼也很凶恶的。”
  穿红裙的姑娘道:“有你在旁边,再凶的鬼我也不怕。”
  她又拉住连一莲的手,道:“走,我们走。”
  连一莲道:“你想到那里去?”
  穿红裙的姑娘道:“抓鬼去”
  连一莲吓了一跳,道:“你……你说什麽?”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们去抓个有脸的鬼,叫他做鬼脸给我们看。”
  连一莲简直吓呆了,两只脚就好像已经钉在地上,八匹马都拉不动。
  穿红裙的姑娘道:“难道现在你害怕了?”
  连一莲说道:“我害怕我怎麽会害怕”
  她想笑,又笑不出,轻咳了两声,道:“只不过,有脸的鬼并不多,很难找得到。”
  黑暗中,忽然又刁起了阴森森的笑声:“你用不着去找,我已经替你带了一个来了。”
  那个没有脸的鬼影子居然阴魂不散,不但自己又回来了,而且,真的带了一个来。
  他带来的这个鬼影头发又黑又长,几乎快拖到地上了,把大半边脸都遮住。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真的有脸?”
  长头发的鬼影子说道:“你想不想看看?”
  穿红裙的姑娘道:“相”
  连一莲想掩住她的嘴都来不及了,长头发的鬼影子已经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把盖在脸上
的长头发挑了起来。
  这个鬼是个女鬼,非但真是有脸,而且还很漂亮,唯一可惜的是,她的脸只有半边。
  她左面的半边脸就像是一片被烧焦了的肉,又像是一团被砸烂了的泥,衬着右面那半边
娟秀好看的脸,显得更加诡可怖。
  连一莲只觉得心肝五脏都翻来怀去,差一点就要吐出来。
  长头发的女鬼格格的笑着道:“我虽然只有半边脸,总比没有脸的好。”
  那鬼影子道:“你们若嫌她的脸太少,我再去找个脸多的来。”
  黑暗中立刻又传出一声怪异的诡笑,道:“我已经来了。”
  这次来的这个鬼不但有脸,而且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都长得很全。
  这个鬼实在比另外两个好看多了。
  长头发的女鬼怪笑道:“你看他怎麽样”
  穿红裙的姑娘道:“还不错!,”
  长头发的女鬼桀桀笑道:“其实,他这张脸还不算怎麽样,他另外还有一张更好看的
脸。”
  这个鬼咧开嘴对她一笑,慢慢的转了个身,後面居然眼前面一样。
  他後面居然还有一张脸。
  只见他身子不停的打转,究竟那一面是前,那一面是後,谁也分不清了。
  这个有脸的鬼,实在比没有脸的鬼更可怕。
  穿红稻的姑娘忽然转过身,拉住连一莲,道:“我们快跑。”
  连一莲虽然已吓呆了,这个“跑”字,却是她最想听的。
  她早就想跑了。
  穿红裙的姑娘非但轻功很不弱,力气居然也不小,拉着连一莲奔跑如风,好像总算把後
面叁个鬼甩脱了。
  那一阵阵阴森诡异的笑声,现在总算已距离她们很远。
  两个人却还是不敢停下来。
  这地方她们根本不熟,黑暗中也辨不出方向,跑着跑着,她们忽然发觉,迷了路。
  到处都是黑黝黝的花草树木,看起来好像完全都是一样的。
  再这样跑下去,说不定又会跑回原来的地方去,那才冤枉。
  两个人都想到了这一点,这两位大姑娘胆子也许小一点,却一点都不笨。
  连一莲停下来,喘着气,道:“现在我们怎麽办?”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说怎麽办?”
  连一莲道:“我不是真的怕鬼,只不过……只不过……”
  现在鬼已看不见了,她又想找点面子回来,却又偏偏想不出应该说什麽。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知道你不怕鬼,连我都不怕。”
  连一莲又想笑了,原来这位大姑娘也跟她一样,喜欢次大气。
  她忍不住道:“你既然不怕,刚才为什麽要拉住我跑?”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我已看出他们不是鬼,是人。”
  连一莲怔了怔,道:“刚才叁个都是人?”
  穿红裙的姑娘道:“叁个都是。”
  连一莲道:“既然都是人,你还怕什麽?”
  穿红裙的姑娘道:“那叁个人无论那一个都比鬼可怕得多,叁个凑在一起,更不得了,
若不是我们刚才跑得快,现在我们恐怕已变成鬼了。”
  她叹了口气,又道:“鬼最多只会吓吓我们,那叁个人却会要我们的命。”
  连一莲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穿红裙的姑娘道:“如果我说出他们的名字来,你一定也知道。”
  连一莲道:“你说。”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南边有个姓公孙的武林世家?”
  连一莲道:“我听说过,那家人以八卦剑成名,武功都很不弱。”
  她想了想,又道:“听说那家人现在已经全部死光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怎麽死的?”
  连一莲道:“不太清楚。”
  穿红裙的姑娘道:“就是死在那个只有半边脸的女人手里的,她先把他们一家大小几十
日人全都捉住,削掉他们的半没脸,再把他们送到一个没有人的深山里去等死。”
  连一薄道:“难道她杀人之前,都要先侧掉别人的半边脸?”
  穿红裙的姑娘道:“通常都是这样子的。”
  连一莲叹了口气,道:“这个女人好狠。”
  穿红裙的姑娘道:“如果她不狠,怎麽会被人称半面罗刹?”
  连一薄道:“她就是半面罗刹有两张脸的那个人难道就是双面人魔?”
  穿红裙的姑娘轻声道:“我想一定是的。”
  这一个罗刹,一个人魔,的确都此鬼可怕。
  连一莲也知道他们的可怕,却想不通他们怎麽会在这里出现。
  穿红裙的姑娘显然也想不通:“赵家跟他们好像并没有仇恨,他们虽然凶恶,也绝不敢
无故来找大风堂的麻烦。”
  她叹了口气,又道:“除非是我那师哥又在外面惹了祸,得罪了这几个杀人不眨眼的怪
物。”
  她显得很担心。
  所以连一薄巴故意装作一点都不关心的样子,冷笑道:“现在他的半边脸说不定已被削
掉了,不知道那个女罗刹准备把他送到什麽地方去等死。”
  她本来是想妨偌这个大姑娘的,她自已反而先被吓住了。
  因为她忽然想到这些事的确有可能会发生的。
  现在赵无忌说不定真的已经被人削掉了半边脸,躺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等死。
  穿红裙的姑娘看着她,忽然说道:“我看得出,你一定是我师哥很好很好的朋友。”
  连一莲在发愣。
  穿红裙的姑娘又道:“因为我看得出,你嘴里虽然说得凶,其实心里却对他很关心。”
  连一莲道:“你真的看得出我对他很关心?”
  穿红裙的姑娘道:“真的。”
  连一莲嫣然笑了。
  她笑的时侯,跟睛又眯成一条线,又露出了那两个又圆又深的酒涡。
  鄙是谁也不知道为了什麽,这次她笑的样子,却不太好看,简直就有点像是在哭。
  穿红裙的姑娘道:“如果我师哥知道你这麽关心他,一定会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
  连一莲道:“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穿红裙的姑娘道:“什麽事”
  连一莲道:“他从来也没有把我当作朋友,以後也不会跟我交朋友。”
  穿红裙的姑娘的确奇怪,道:“为什麽?”
  连一莲不说话了。.看起来她本来应该是个很开朗的人,却又偏偏好像有很多密。
  很多绝不能对任何人说出来的秘密。
  罢才本来已经听不见的笑声,现在又隐隐约约的传了过来。
  那叁个此鬼还可怕的人好像还不肯放过她们。
  连一莲道:“你看我们两个人能不能对付他们叁个?”
  穿红裙的姑娘道:“不能。”
  连一莲道:“你的功夫并不坏,为什麽要怕他们!”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我从来不敢跟别人打架,只要一看见血,我就会晕过去。”
  原来她也是个随时都会晕过去的人。
  唯一比一个随时都会晕过去的女人更坏昀,就是两个随时都会晕过去的女人。
  幸好她们现在还没有晕过去,所以她们都嗅到了一阵香气。
  火爆腰花的香气。
  唯一能发出火爆腰花这种香气来的,只有火爆腰花。
  要火爆腰花,不但要有腰花,还得要有油,有盐,有火炉,有锅子。
  这些情形通常都只有在厨房里。
  厨房通常都是个让人觉得很安全温暖的地方。
  一个正要炒火爆腰花的人,通常都不会想到要去杀人的。
  一个想要杀人的人,通常都不会到厨房去。
  所以她们决定到厨房去。
  壕油牛肉厨房在一道周红砖砌成的矮墙後,一个小小的院子里。
  厨房并不小,门窗却很少。
  厨房里僮火明亮,院子里却很黑暗,只有一点点从那两扇小小的门窗中漏出来的灯光,
刚好照在一坐在门外一张竹椅的人身上。
  厨房里的人好像不少,院子里却只有坐在竹椅上的这个人。
  连一莲和穿红裙的姑娘从矮墙外溜到院子里来时,火爆腰花的香气已经嗅不到了。
  因为一盘刚炒好的火爆腰花,已经被人倒进了阴沟里。
  罢炒好的火爆腰花,本来是应该倒进入肚子里去的,为什麽要倒进?
  因为有个人把这盘腰花端了出来,送到坐在竹椅上的这个人面前一个人嗅了嗅,叹了口
气,就把它倒进了阴沟。
  这盘腰花本来炒得并不坏,连一莲和穿红裙的姑娘都认为很香。
  鄙是这个人在嗅着它的时侯,脸上的表情却好像在嗅一大盘狗屎。
  这个长得瘦小陛乾,看起来总是愁眉苦脸,好像天下每个人都欠了千两银子没有还,又
好像被厨房里的油烟气熏得随时都会吐出来。
  他皱着眉,叹着气,道:“这盘子装着的是什麽东西?”
  炒菜的大师傅道:“是火爆腰花。”
  这个人又叹了口气,道:“这不是火爆腰花,只不过是盘腰花着了,”
  所以一盘刚炒好的火爆腰花就被倒进了阴沟。
  这个人叹着气,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走进了厨房,过了半晌厨房里又传出火爆腰花的
香气,这次的香气,果然有点不同。
  连一莲也说不出究竟是什麽地方不同,只不过刚才她嗅到那盘腰花香气的时候,虽觉得
很香,并没有想吃的意思。
  因为她肚子根本不饿。
  鄙是这次她嗅到火爆腰花香气的时候,虽然不饿,还是流出了水。
  这个瘦小陛乾,愁眉苦脸,嗅到厨房里油烟气就会想吐的人,原来是位手玺奇高的名
厨。
  兄听他在厨房里叹着气说:“现在你开始数,从一数到一百二十的时候,就开始炼油,
数到一百八十五的时候,就把这碗已经调好味的牛肉片下锅,用铲子炒七下,不多不少,只
能炒七下,锅就要离火,你就要赶快把牛肉装到那个已经烤得有点温热的盘子里,叫个快腿
的人送上去,这时候那盘火爆腰花已经不够鲜,不够嫩,也不够热了,刚好吃这盘油牛
肉。”
  他说话的时候,每个人都在静静的听,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停了停,才接着说:“油牛肉并不是样名贵的菜,可是只有在这种普通家常菜里,才
能显得出炒菜的人的真功夫,所以你功夫,火候,时间,都一定要拿捏得特别准,半点都差
错不得。”
  他在厨房里面说话,躲在厨房外面的两位女人都听呆了。
  她们都吃过牛肉,可是她们从来没想到炒一盘牛肉还有这麽大的学问。
  这时候愁眉苦脸的人已经走出了厨房,後面立刻有两个人跟了出来。
  他刚走出门,一个人就赶紧送上了一条雪白的热手巾。
  等他用这条热手巾擦了把脸,另外一个人就马上送上了一杯热茶。
  这个厨子的气派实在不小。
  能够用这麽样一个厨子来替他做菜的人,那是什麽样的气派。
  连一莲几乎已忘记刚才那叁个比鬼还可怕的人。
  她已经完全被这个气派奇大的厨子所吸引,更想看看这个厨子的主人是个什麽样的人
物。
  她不怕厨子。
  厨子的手里就算有刀,也只不过是把切菜刀,不是杀人的刀。
  穿红裙的姑娘悄悄道:“怎麽样?”
  连一莲道:“我先过去,问问那厨子这里什麽地方?你跟着我。”
  穿红裙的姑娘道:“这次应先该让我过去。”
  连一莲道:“为什麽?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他是个男人,男人对女人总比较客气些。”
  连一莲笑道:“像你这麽好看的女孩子去找他说话,你问他两句,他绝不会只说一
句。”
  她当然不会说出自己也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能够骗过这个大姑娘,而且能让这个大姑
娘对她这麽倾倒,她简直得意极了。
  两个人一先一後从墙角後面走出来,穿红裙的姑娘远远就向那厨子嫣然一笑,道:“你
好?”
  贝见这麽样一个漂亮的姑娘自动过来跟他搭讪,这厨子居然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摇
头道:“不好。”
  穿红裙的姑娘道:“为什麽不好?”
  厨子叹口气道:“别人请客,又吃又喝,我却像龟孙子一样,在这里替他们做菜,自己
连一口都吃不到,这种日子,怎麽会好!”
  穿红裙的姑娘立刻作出很同情的样子,道:“其实你可以先留一点下来,自己先享
受。”
  厨子道:“不行。”
  穿红裙的姑娘道:“为什麽不行?”
  厨子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道:“我吃不下,一嗅到油烟我就想吐。”
  一嗅到油烟就想吐的人,却偏偏要来做厨子,倒也是件怪事。
  穿红裙的姑娘又问道:“今天是谁在请客?”
  厨子道:“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请我来这里做菜?”
  连一莲忍不住问道:“他是谁?”
  厨子瞪了她一眼,冷冷道:“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你在这里是干什麽的?”
  连一莲不敢开腔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今天他请的一定是位贵客,所以你才特地炒些家常菜给他吃。”
  这句话显然搔着了这厨子的处:“一点都不错,整鸭整鸡谁都会做,到处都可以吃得
到,要做这种家常菜就得要有点学问了,绝不是时常能够吃得到的。”
  穿红裙的姑娘道:“有道理。”
  厨子叹了气,道:“这麽简单的道理,有些人却偏偏不懂卜,”
  穿红裙的姑娘道:“却不知今天你们请的那位贵客懂不懂?”
  厨子道:“他应该懂的,他好歹也算是个世家子弟,总不会一心只想要吃大鱼大肉。”
  穿红裙的姑娘道:“他是那一家的少爷?”
  厨子道:“就是这一家的。”
  连一莲又沉不住气了,抢着问道:“是不是赵无忌?”
  厨子皑了她一眼,冷冷道:“不是他!是谁?”
  连一莲总算放心了。
  赵无忌并没有躺在那里等死,却坐在那里等着吃肉。
  厨子道:“你们还有什麽事想要问我的?”
  穿红裙的姑娘道:“没有了。”
  厨子道:“我倒有件事想要问问你们。”
  穿红裙的姑娘道:“什麽事?”
  厨子道:“今天晚上你们谁留下来陪我睡觉?”
  这个愁眉苦脸的厨子,居然会问出这麽样一句话来,实在让人大吃一鹰连一莲不但吃
惊,而且气得脸都红了,怒道:“你在放什麽屁?”
  厨子道:“难道你们连睡觉是什麽郡不懂”
  穿红裙的姑娘掂住了连一莲,抢着道:“我懂,可是我不忸你为什麽不要我们两个人一
起陪你睡觉?”
  厨子道:“因为我年纪大了,一天晚上最多只咙用一。”
  穿红裙的姑娘问道:“随便那一个都行?”
  厨子道:“不错,好看的小男孩,我也一样喜欢?”
  穿红裙的姑娘道:“另外一个妮?”
  厨子道:“另外一个我只好用来下酒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要用一个人下酒?”
  厨子道:“当然不能用整个一个人,最多只能挑几块比较嫩的肉。”
  他一双眼睛不停的在她们身上几个最嫩的部份打转,脸上那种表情,就好像在看着两条
已经被剥光了的小绵羊。连一莲简直快气疯了不但气,而且想吐。
  穿红裙的姑娘居然还在问:“你准备怎麽吃法?”
  厨子道:“当然是小炒,人肉一定要用快火小炒,否则肉就老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想不到你对吃人肉这麽有研究。”
  厨子道:“我拿手的一样菜就是小炒人肉,正好你们两个都有一身细皮白肉,正好都可
以用来小炒。”
  他又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今天真有点口福。”
  穿红裙的姑娘居然笑了笑,道:“你今天不但有口福,艳福也不浅。”
  厨子道:“看样子你非但一点都不怕我,而且好像还开心得很。”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当然开心,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妙手人厨的眼光,一向很高,我
能够被妙手人厨看上,怎麽会不开心。”
  厨子冷笑,道:“想不到你还有点眼力,居然认出了我。”
  穿红裙的姑娘笑得更甜,道:“我不但认出了你,而且还知道用什麽法子才能要你的
命?”
  厨子的脸色忽然变了,瞳孔突然收缩,厉声道:“你....:”
  只说出这一个字,他的瞳孔忽又扩散,咽喉上忽然冒出一蓬血丝,呼吸已停顿。
  连一莲也吃了一惊。
  她自己没有动手,这个穿红裙的姑娘好像也没有动手。
  她实在想不通这个人怎麽会忽然死了的。
  穿红裙的姑娘已扭转头,用手掩着脸,道:“你去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连一莲道:“你为什麽自己不上去看看”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不能看见血,一看见血,我就会晕过去!,”
  连一莲盯着她看了半天,你杀人的时侯为什麽不会晕过去?”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血流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苒过头来了。”
  她说得很自然,一点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好像根本就没有把杀人当作件很重要的事。
  连一莲却吃了一店,道:“真是你杀了他的?”
  穿红裙的姑娘道:“如果不是你,就一定是我了。”
  连一莲看着她,还是看不出这个文文静静的大姑娘会杀人,杀的还是个江湖中有名的凶
人。
  妙手人厨不但凶恶狠毒,而且又贼又滑,南七省的武林豪杰几次围捕他都没有伤到他的
毫发,这位大姑娘却不动声色,随随便便就要了他的命。
  连一莲忍不住叹了气,苦笑道:“你真行,我佩服你!,”
  穿红裙的姑娘笑了笑,道:“若不是因为他的眼睛老是盯着上该看的地方看,想杀忙还
是不太容易。”
  她接着又问道:“你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连一莲道:“当然真的死了,从头到脚都死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那我们还待在这里干什麽!”
  连一莲道:“你想到那里去?”
  穿红裙的姑娘道:“去做我师哥的陪客去。”
  她接着又笑道:“如果我们的动作快一点,说不定,还可以赶得上去吃那盘油牛肉。”
  连一莲道:“你还能吃得下?”
  穿红裙的姑娘道:“吃不下也要吃一点,妙手人厨做的菜,以前就不是时常能够吃得到
的,以後更吃不到了。”
  蓖厅里的窗子开着的,她们沿着墙角绕过来,刚好可以从一棵梧桐树下的窗户里看到赵
无忌,也可以看到那盘油牛肉。
  她们很想看看主人是谁,能够让妙手人厨替他做菜的人,总是值得看看的。
  主人却不在客厅里。
  因为客厅里只有叁个人,除了赵无忌外,另外两个人都是站着的。
  主人当然不会站着来陪客人吃饭,站在客人旁边的,当然只不过是主人家的奴仆。
  一人背对着她们,很高,很瘦,穿着件雪白的长袍,头发已花白。
  一个把满头黑发梳成个高髻的妇人,正在为无忌斟酒。
  她的身材很苗条,风姿也很美,应该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只可惜她脸上偏偏蒙着块乌纱,让人看不见她的真面穿红裙的姑娘忽然悄悄的问道:
“你看这个女人是谁”
  连一莲道:“我看不到她的脸。”
  穿杠裙的姑娘道:“你看看她的头发,再看看她的手。”
  这妇人的头发又长又黑又多,一芟手加秀柔美,却自得可怕。
  连一莲忽然想起来:“难道她就是那个半面罗刹?”
  穿红裙的姑娘道:“就是她。”
  连一莲苦笑道:“我们到处躲她,想不到现在反而送上她的门来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这里的主人,宜在很了不起,居然能够叮妙手人厨替他做菜,还能
叮半面罗刹替他为客人倒酒。”
  连一莲道:“这里说不定就是那个有鬼的院子。”
  穿红裙的姑娘道:“一定是的。”
  连一莲道:“听说这里本来是你未来的师嫂卫凤娘住的地方。”
  穿红裙的姑娘说:“我也听人这麽说过。”
  连一莲冷笑道:“这位卫小姐的气派真不小。”
  这客厅的气派的确不小。
  只要是一个客厅里应该有的东西,这里都有,而且每样东西都是精挑细选饼的,每样东
西的价值说出来都一定会让人吓一跳。
  蓖厅里不该有的东西,这里也有,珍奇的古董,精巧的摆设,名贵的字画……这些东西
的价值简直连说都没法子说出来。
  穿红裙的姑娘叹了口气,道:“如果这些东西都是我师哥给她的,我师哥一定发过笔横
财。”
  连一莲道:“如果这些东西不是你师哥送给她的,你师哥不气死才怪。”
  其实这地方已经变得和凤娘住在这里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这些东西凤娘连看都没有看过。
  唯一没有变的是凤娘的那间卧房,里面每样东西都没有被人动过。
  凤娘临走的时候,掉了根发簪在地上,现在这根发簪还在原来的地方。
  凤娘临走的时候,曾经在床上躺了一下,现在枕头上那个印子还在,其实,连她落在枕
头上的那恨头发也都还在原来的地方。
  连一莲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吃那盘油牛肉!”
  穿红裙的姑娘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就算想不吃都不行了。”
  连一莲道:“为什麽?”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回头看看卜,”
  连一莲用不着回头去看,只看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那个没有脸的鬼影子,和那个有两
张面的鬼影子已经在她们後面。
  她忽然大喊:“赵无忌,你筷下留情,留一点牛肉让我咱咱。”.如意大帝无忌根本没
有师妹,一直都猜不出谁会冒充他的师妹。
  现在他知道了。
  连一莲和他这个穿红裙的师妹出院子时,他笑了,笑得很愉快,好像自己能够有这麽样
一个师妹,是非常愉快的事。.她们就是从梧桐树下那个窗口掠过来的,连一莲在前,穿红
裙的姑娘在後,两人的身子还没有落地,就有股劲风迎面卷来。
  一个人用嘶哑乾裂的声音,轻叱道:“廿去....:”
  她们都没有出去。
  连一莲凌空翻身,整个人已像壁虎般贴在墙上。
  穿红裙的姑娘本来好像已被震出窗外,脚尖忽然在窗框上一勾,又轻飘飘的飞了进来。
  风声犹劲,一直背对着窗口的白衣人,宽大的衣袖仍在猎猎飞舞。
  穿红裙的姑娘娇笑道:“好厉害的气功。”
  连一莲道:“只可惜他练的不是大气功,是小气功。”
  穿红裙的姑娘道:“气功也有分大小的?”
  连一莲道:“如果他练的不是小气功,怎麽会这麽小器,多两个人吃饭,多摆两双筷
子,也没有什麽了不起,如果他不是小器,为什麽一定要把我们赶出去?”
  穿红裙的姑娘笑了,可是等到这个人回过头,她们就再也笑不出来。
  这个人脸上竟长着比头远大的肉瘤,几乎将百目全都挡住。
  他的人一动,这肉瘸便跟着动,看来又像堤怛很大的气泡。,连一莲全身的鸡皮疙瘩都
起来了。
  你就算用刀逼着她,她也绝不敢跟这个人动手的,如果一拳打在这个肉瘤上,她自己一
定会先晕过去。
  她已经在叫:“你千万不能跟我们打架,我是你们这位贵客的好朋友。”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是他的师妹,你更不能找上我。”
  无忌仿笑道:“两个核子胡闹,丁先生就饶他们这一次吧。”
  这位丁先生用一只从肉瘤旁边露出来的眼睛盯着她们,忽然道:“请坐。”
  连一莲坐下很久之後,心还在跳。
  她实在不敢去看这个吓人的瘤子,却偏偏忍不住要偷偷的去看。
  这麽大的肉瘤,的确不是时常能够看得到的。
  穿红裙的姑娘忽然说道:“我知道青城门下有位丁先生,他的混元一羔功天下无
双……”
  这位丁先生冷冷的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就是丁瘤子,我的混元一杰功练得不好,所
以,才会练出这麽样的一个肉瘤来。”
  拜说他这肉瘤真是练气功练出来的。
  这瘤子本来只是小小的一点,他气功越来越高,这瘤子就越来越大。
  现在他的气功虽然不是天下第一,这瘤子却绝对是天下第一了。
  丁瘤子又道:“我也不是青城门下,我是如意教的弟子,跟青城派已完全没有半点关
系。”
  穿红裙的姑娘道:“如意教?我怎麽从来没有听见过。”
  无忌道:“因为你根本就孤陋寡闻,你没有听见过的事太多。”
  穿红裙的姑娘其实绝不孤陋,也不寡闻,她知道的事远此别人多得多。
  鄙是师哥要教训师姝的时候,师妹就算不服气,也只有听着。
  连一莲不是他的师妹,所以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你的教主是谁?”
  丁瘤子道:“镇叁山,辖五岳,上天入地鬼见愁,如意大帝。”
  连一莲几乎听呆了:“你说的就是你们教主的名字?”
  丁瘤子道:“是的。”
  连一莲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这名字听来虽然威风,实在也有点滑稽。
  但是丁瘤子的口气却很严肃,而且充满了畏惧和尊敬。
  能够让丁瘤子,半面罗刹,妙手人厨这些人对他这麽畏惧尊敬,这位如意大帝当然绝不
会是个很滑稽的人。
  连一莲总算没有笑出来,只轻轻的说了句:“这名字好长。”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想他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丁瘤子道:“他是的。”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能不能够看到他?”
  丁瘤子道:“能。”
  穿红裙的姑娘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他不要讨厌我,把我赶出去。”
  那个脸上蒙着黑纱,一直都没有开口的半面罗刹忽然道:“他不会讨厌你,他很喜欢
你。”
  穿红裙的姑娘道:“真的?”
  半面罗刹道:“他说你很像一个人,尤其睡着了的时候更像。”
  穿红裙的姑娘笑了,道:“他怎麽会知道我睡着了的时候是什麽样子?”
  半面罗刹道:“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连衣服都没脱就睡着了”
  穿红裙的姑娘点点头。
  半面罗刹道:“昨天晚上你一定是很累,可是又不想睡得太沉,所以你特地找了一根木
柴做枕头,还用茶壶顶住了窗户,用凳子顶住了门。”
  穿红裙的姑娘道:“他……他怎麽会知道的.”
  半面罗刹笑了笑,道:“他亲眼看见的,怎麽会不知道?”
  穿红裙的姑娘笑不出了。
  半面罗刹道:“你们虽然没有看见他,他却早就看见过你们。”
  连一莲笑道:“他也看见过我?”
  半面罗刹道:“你昨天晚上是不是一直都没有睡着?”
  连一莲点点头。
  半面罗刹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哭?哭得很伤心?”
  连一莲身上的鸡皮疙瘩又冒了出来。
  如果你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你却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看见,你也会害怕的。
  半面罗刹道:“他也听见你们说赵无忌公子今天一定会回来,所以今天一早就准备好要
请赵公子来吃顿饭。”
  穿红裙的姑娘道:“现在客人是不是已经来齐了?”
  半面罗刹笑道:“该来的都已经来了,连不该来的都来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主人呢?”
  半面罗刹道:“主人刚巧不在家。”
  穿红裙的姑娘道:“主人怎麽会不在家?”
  半面罗刹道:“因为他刚巧有事要出去。”
  穿红裙的姑娘又笑了,道:“这倒买是巧得很,他明明知道有客人来,却刚巧要出
去。”
  半面罗刹道:“因为有个人刚巧到了附近,他刚巧要去看看这个人。”
  她叹了口气,又道:“天下就有这麽巧的事,你有什麽法子?”
  穿杠裙的姑娘道:“我一黜怯子都没有。”
  半面罗刹道:“所以你们只好坐在这里等。”、连一莲又忍不住道:“想不到如意大帝
要看一个人的时候,也要劳动自己的大驾。”
  半面罗刹道:“他知道那个人绝对不古来的,只好自己去了。”
  连一莲道:“那个人为什麽自己不会来?”
  半面罗刹道:“因为那个人并不想看见他。”
  连一莲道:“他为什麽不要你们去把那个人请到这里来?”
  半面罗刹道:“因为他知道我们一定请不动那个人的。”
  连一莲道:“连你们都请不动?”
  半面罗刹又叹了口气道:“能请得动他的人,南七北六十叁省加起来只怕也没有几
个。”
  连一莲咋舌道:“原来他的派头也不小。”
  半面罗刹道:“他的派头本来就大极了。”
  连一莲道:“像他派头那麽大,南七北六十叁省加起来没有几个。”
  半面罗刹道:“一点都不错。”
  连一莲道:“这位派头奇大的人究竟是谁,”
  半面罗刹道:“其实这人也没什麽了不起,也只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只不
过此别人多练几天剑法而已。”
  连一莲道:“听你的口气,这人的剑法好像还不错。”
  半面罗刹道:“勉强还说得过去。”
  连一莲道:“他也算是个剑客?”
  半面罗刹笑了笑,道:“如果他还不能算是个剑客,能够算是剑客的人只怕就很少
了。”
  连一莲道:“他是什麽剑客?”
  半面罗刹道:“是个潇湘剑客。”
  连一莲道:“衡山的潇湘剑客”
  半面罗刹道:“是的。”
  连一莲不说话了。
  她实在没法子再说什麽,一个人如果为了要去看蒲湘剑客而让别人久等,无论等多久别
人都没有话说的。
  蒲湘剑客这名字并不特别。
  江湖中每一代好像都有个学剑的人叫做“潇湘剑客”
  这本来就是个很平凡的名字。
  鄙是有资格叫做“茁湘剑客”的人,却一定不是个很平凡的人。
  每一代的疝湘剑客剑法极高,而且通常都很茄仁,很高雅,很风流,很脱,甚至还亡有
点骄傲。
  因为他们的确都有值得骄傲之处。
  尤其是这一代的潇湘剑客,人如玉树,剑如游龙,不但是衡山剑派数一数二的高手,还
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
  穿红裙的姑娘忽然叹了口气,道:“甚至我也早就想见他了。”
  忽然间,窗外有样东西飞了进来,一个人道:“你看吧!”
  一样东西“噗哧”落在地上,却是个用小牛皮做成的袋子。
  丁瘤子和半面罗刹都已恭恭敬敬的退到一边,躬身肃立。
  “教主回来了。”
  蒲湖剑客虽然没有来,能够看到如意大帝,也一样是件非常令人兴奋的事。
  每个人都张大了眼睛在看这位镇叁山,辖五岳,上天入地鬼见愁,如意大帝究竟是个什
麽样的人?
  她们只看见了一个脸色苍白,身上穿着件雪白的袍子,看来显得有点瘦弱的小孩。
  连一莲忍不住问:“你们教主呢?”
  这小孩年纪虽小,派头却奇大,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进来,根本不理她。
  无忌已霍然站起,吃惊的看着他,失声道:“是你?”
  这小孩道:“是我。”
  无忌叹了气,道:“当然是你,我早就该想到的。”
  连一莲又忍不住问:“他是谁?难道他就是如意大帝?”
  无忌道:“是的。”
  这个十二叁岁的小孩子,居然就是如意教的教主如意大帝。
  连一莲又惊讶,又好笑。
  她没有笑出来,只因为除了她之外,谁都没有一点觉得好笑的意思。
  丁瘤子和半面罗刹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无忌的表情也很歧肃。
  因为他知道这小孩子非但一点都不可笑,甚至还真的有点可怕。
  半面红刹,丁瘤子这些闻名江湖的凶人,会对一个小孩子这麽服贴,并不是没有原因
的。
  无忌很了解这一点,也很了解这个小孩。也只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孩子,才会替自己起这
麽一个名字好长的名字。
  他本来的名字只有一个字:雷。
  他这个人的确也像是雷一样,谁也没法子捉摸,谁也没法子控制。
  那个用小牛皮做的袋子还在地上。
  小雷忽然问连一莲道:“你是不是很想看看潇湘剑客?”
  连一莲道:“是。”
  小雷:“现在你为什麽不看了?”
  连一莲道:“他在那里?”
  小雷道:“就在这里。”
  顺着他用手指着的地方看过去,只能看得见那皮袋子,看不见潇湘剑客。
  连一莲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失声惊叫道:“难道潇湘剑客他.:他就在这皮袋子
里?”
  小雷道:“你为什麽不自己打开来看?”
  连一莲伸出手,又缩回去。
  她不敢看。她已经想到那皮袋子里装的是什麽,她全身都在发冷。
  小雷道:“你是不是以为这袋子里装着的是个人头?”
  连一莲道:“难道不是……”
  小雷忽然笑了,大笑道:“看来你的胆子虽然不大,疑心病却不小。”
  连一莲道:“这袋子里究竟装的是什麽?”
  小雷忽然转过头,去问那个穿红裙的姑娘:“她不敢看,你敢不敢?”
  穿红裙的姑娘没有开口,却走过去把那皮袋子从地上捡了起来。
  她的手好像也有点抖。
  小雷道:“看来,你最好还是不要看的好。”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要看。”
  小雷道:“这里面说不定真有个人头,潇湘剑客的人头。”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不怕。”
  她茹然说不怕,手却抖得更厉害了,拉了几次,才把綮着袋口的那一根皮绳拉开。袋子
里就有几样东西掉了出来!士半柄斯剑,几件衣裳,和一只耳朵。
  人的耳朵,上面还带着血。
  连一莲总算松了气,这袋子里总算没有人头。
  这双人耳朵看起来虽然也很可怕,至少总比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好看得多。
  穿红裙的姑娘道:“这真是潇湘剑客的耳朵.”
  小雷道:“衣服也是他的。”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把他的衣服拿来干什麽?”
  小雷道:“因为我高兴。”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高兴干什麽就干什麽?”
  小雷道:“你难道不知『如意”两个字是什麽意思.”
  穿红裙的姑娘叹了口气,拿起那半柄断剑,道:“这也是他的剑!”
  小雷道:“这上面有几行字,你念出来给大家听听。”
  穿红裙的姑娘就念了出来。
  “衡山宝器,.戒之在杀,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小雷说道:“你们大家是不是都听见了?”
  是的,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小雷说道:“你们大家有没有嗅到臭气”
  没有。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说话又不是放屁,怎麽会臭”
  小雷道:“这些话却都是放屁,怎麽会不臭?”
  穿红裙的姑娘道:“这些话都很有道理,怎麽会是在放屁”
  小雷道:“他杀的人绝不比别人少,我折断了他的剑,剥光了他的衣服,割下了他的耳
朵,他还不肯死。”
  他冷笑,又道:“这些话不是放屁是什麽”
  穿杠裙的姑娘叹了目气,道:“好像的确是放屁。”
  .小舌道:“不但是在放屁,而且放的都是臭屁,他自己却偏偏嗅不到,所以我一气之
下,就把他的耳朵割了下来。”
  穿杠拈的姑娘道:“他的乒子不扛,所以才嗅不到臭气,你应该割下他的鼻子才对。”
  小舌道:“他的卜子既然不止,我近割下来干什麽”
  穿红裙的姑娘笑了:“有道理。”
  小雷道:“我说的话当然有理,每一句都有道理。”
  他仰起头,傲然道:“因为我就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如意大帝。”
  仙子与罗刹
  现在连一莲终於也明白,丁瘤子他们这些人为什麽会对这小孩这麽害怕了。
  能够折断潇湘剑客的佩剑,剥光他的衣服,割下他的耳朵,已经是件很骇人的事,可是
真正可怕的还不是这些地方。
  小雷忽然问她:“你是不是怕我?”
  连一莲没有回答,因为她不能否认,又不想承认。
  小雷道:“你为什麽怕我?”
  连一莲也没有回答,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她忽然发现这也许就是他真正可怕的地方,别
人虽然怕他,却不知道为什麽要怕。
  小雷又去问那个穿红裙的姑娘:“你呢?你怕不怕我?”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不怕。”
  小雷道:“别人都怕我,你为什麽不怕我?”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为什麽要怕你。”
  小雷笑了。
  他看着她笑了半天,忽然问道:“你嫁给我好不好!”
  穿红裙的姑娘道:“好。”
  小雷忽然问出了这麽样一句话,大家已经吃了一惊。
  穿红裙的姑娘居然答应得这麽痛快,大家更意外。
  连小雷自己都觉得有黜意外:“你真愿意嫁给我!”
  穿杠裙的姑娘道:“我当然愿意。”
  她忽然又叹了口气:“只可惜我知道你并不反的莒舐我。”
  小吉说道:“那我为什麽还要你嫁结我?”
  穿红裙的姑娘道:“怛为我很像另外的一个人,你真正喜欢的是她,所以,如果我真的
嫁给了你,以後你也一定会後悔的。”
  小雷道:“为什麽?”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我毕竟不是她,以後你一定会发现我们有很多地方不一样,那
时候你就会开始後悔了,如果你万一再碰到她,说不定就会一脚把我出去。”
  小雷想了想,道:“.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穿红裙的姑娘嫣然道:“我虽然不是如意大帝,可是我说的话,多少也有点道理。”
  小雷道:“所以你还是不要嫁给我的好。”
  穿红裙的姑娘道:“不是我不想嫁给你,只不过你最好还是不要娶我,因为我不想害
你。”
  小雷又想了想,忽然转过脸去问无忌:“你看不看得出她像谁?”
  无忌道:“我看不出。”
  小雷道:“你应该看得出的,她像凤娘,你的那个卫凤娘。”
  无忌道:“你喜欢凤娘?”
  小雷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为什麽要到这里来?为什麽要住在这里?”
  他当然是为了凤娘。
  因为这地方是凤娘以前住饼的,这地方每样东西上面都有凤娘的影子。
  现在无忌终於明白了。
  他只能苦笑。
  小雷那本来应该很孩子气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成人的悲伤,黯然道:“可惜,现在
她已经不是你的了,也不是我的了。”
  他的悲伤忽然又转变为愤恨:“因为,那个活死人已经把她从我们这捏抢了过去。”
  他说的这个活死人当然就是地藏,那天给地藏带去的人果然就是凤娘。
  无忌无疑也已被刺痛,一种深入心脏,深入骨髓的刺痛。
  也许就因为这种痛苦太深,所以表面上反而一点都看不出。
  小雷瞪着他,忽然大声道:“你看起来为什麽一点都不难受”
  无忌没有开口,那穿红裙的姑娘却叹了口气,道:“龙够看得出的难受,也许就不是真
的难受了。”
  小雷道:“有道理,你说的话好像真的都有点道理。”
  穿红裙的姑娘嫣然一笑,刚想找双筷子来吃口油牛肉,小雷忽然叫起来,道:“不像
了,你一矢起来就不像了,幸好我没有娶你,你也没有嫁给我。”
  这时候宏处亡起了更玟桀,“笃,笃”两亡,敲的是两更。
  算起来现在正好,差不多是二更。
  二更天的时侯,呜到放二更的玷子本来走理所无当的事。
  小雷的脸色却娈了,道:“想不到这死瞎子居然能找到这里来。”
  只有赵无忌知道他说的这个死瞎子是谁。
  敲更的声音来自远处,可是听到耳朵里,敲更的人却彷佛就在耳边。
  除了夺命更夫柳叁更之外,世上还有那个更夫手上有这麽深的功力。
  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加意大帝,虽然不怕柳叁更,对那活死人还是有点害怕的。
  安夜中,只听贝一声声竹杖点地的声音,自远而近,越来越窖。
  穿着青色的裤,担着竹更小锣的柳叁更,终於慢慢的从黑暗中出现。
  小雷没有动,大家也都没有动,小雷闭着嘴,大家也都闭着嘴。
  无忌明白小雷的意思。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不信这个夺命更夫真的瞎了,有时他能看见的确实此不瞎的人都多。
  小雷却知道他的瞎一点都不假。
  一个瞎子的感觉和耳力无论多麽敏锐,只要大家都不出声,他就绝不会知道有些什麽人
在这里大家静静的看着他穿过院子走进来,蜡黄的脸上茫然全无表情,就好像走入了一间连
一个人都没有的空屋子。
  屋子里有这麽多个人的眼睛在盯着他,他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用白色的竹杖点着地,
慢慢的走到桌子前面,深深吸了一气,喃喃道:“想不到这里居然有酒有菜,别人既然不
吃,正好让我享受。”
  他摸索着,找了张椅子坐下,把手里的竹杖倚在桌边,居然又在桌上摸到了一双筷子,
夹了挽油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又喃喃道:“这牛肉炒得真不错,只可惜已经凉了。”
  他自斟自饮,喃喃自语,就好像一个人在唱独脚戏,却不知道自己每吃一菜,都有一屋
子的人在旁边眼睁睁的看着。
  连一莲看得几乎连眠泪都要掉了下来。
  这种情况在别人看来也许会觉得很滑稽,可是,在她看来,却是世上最悲惨的事。
  一她几乎忍不住要告诉这个可怜的瞎子,这屋子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柳叁更忽然放下筷子,长长叹了气,道:“只可惜小雷不在这里,这样的火爆腰花,和
这样的油牛肉正好都是他最爱吃的家常菜,他若在这里,我一定全都留给他吃。”
  这几句话也说得正和这两样家常菜一样,虽然平淡无奇,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连一莲几乎又忍不住要告诉他,小雷就坐在他身旁,他只要伸长手就可以摸到。
  想不到小雷居然也被感动了,忽然道:“你用不着留给我,你自己吃吧,我知道这两样
菜你也喜驮吃的。”
  柳叁更以贞的脸上立刻发出了光,道:“原来你也在这里”
  小雷道:“我早就在这里了,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可是你对我这麽仔,我怎能忍心再
瞒住
  你。”
  柳叁更道:“自从你走了之後,不但我天天想你,你师父也在想你。”
  小雷道:“他也会想我?”
  柳叁更道:“他外表看来虽然冷冷冰冰,可是也想你此我想得更厉害。”
  小雷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以为他只不过想利用我,替他去打败萧东楼教出来的那
个徒弟,替他争口气。”
  柳叁更道:“你错了,只要你肯回去,他就已经比什麽都高兴。”
  小雷道:“可是我还不想回去。”
  柳叁更道:“为什麽?”
  小雷道:“我还是个小孩子,总不能像他那样天天躺在棺材里,外面又这麽好玩。”
  柳叁更道:“等你的剑法学好了,再出来玩也不迟。”
  小雷道:“难道,你不能留下来陪我多玩几天,我天天都可以叫人炒牛肉给你吃。”
  柳叁更道:“好,我陪你。”
  小雷实在想不到他答应得这麽痛快,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
  柳叁更也很高兴,道:“你先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这几个月来,你是胖了亍还是瘦
了?”
  小雷立刻走过来,笑着道:“我胖了好多,我找到个好厨子。”
  在这瞎子面前,他已不再是那个了不起的如意大帝了。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两个人真情流露,连一莲几乎又被感动得要掉下眼泪来。
  巴在她的热泪已开始在眼眶里打愎,柳叁更的手忽然一翻,已扣住了小雷的脉门。
  连一莲吃了一惊,小雷当然更吃惊,失声道:“你干什麽?”
  柳叁更冷冷道:“你在外面已经玩够了,还不如现在就跟我回去吧。”
  小雷道:“你刚才全是骗我的?”
  柳叁更道:“就算我骗你,也是为你好。”
  小雷道:“你早就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故意说那些话给我听,让我感动,你才好把我抓
回去。”
  柳叁更不想否认,也不必再否认,忽然道:“赵无忌,你也跟我回去吧,凤娘一直还在
等着你。”
  连一莲又吃了一惊。
  原麦瞎子不但早就知道小雷荏逼里,也知道无忌荏逅里她在莱也是个花样奇多的人。
  鄙是现在她忽然发现自己玩的那些花样,跟这瞎子一比,简直就像小孩子玩的把戏。
  无忌居然还沉得住气,道:“你为什麽要我也跟你回去?”
  柳叁更道:“你的剑法还没有学好,在外面是会吃亏的。”
  无忌道:“你要我回去,也是为了我好?”
  柳叁更道:“当然是的。”
  小雷本来已吓呆了,忽然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他就算想跟你回去,也不能了。”
  柳叁更道:“为什麽?”
  小雷道:“因为你们两个人都已经没法子活着走出这和风山庄。”
  他又笑了笑,道:“你死得可能此他还快,因为你的酒比他喝得还多。”
  柳叁更冷笑道:“难道这壶酒里有什麽花样?”
  小雷道:“你知道这壶酒早已摆在桌上,当然想不到酒壶会有什麽花样,却不知我这壶
不是自己喝的,是早就准备好给赵无忌喝的。”
  柳叁更道:“你为什麽要害他?”
  小雷道:“不管怎麽样,他总是凤娘的老公,我不害他,害谁?”
  柳叁更脸色已经有点变了,用另外一只手抓起酒壶嗅了嗅,忽又冷笑,道:“这壶酒里
若是有毒,我柳叁更不但瞎了眼,连鼻子都应该割下来。”
  小雷道:“夺命更夫纵横江湖数十年,要骗过你当然不大容易。”
  柳叁更冷笑道:“的确不太容易。”
  小雷道:“你知道的事情当然也不会少。”
  柳叁更道:“的确不少。”
  小雷道:“那麽你一定知道,江湖中有七位女侠,号称七仙女,都是江湖中有名的美
人”
  他忽然改变话题,提起跟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的七仙女来,别人虽然觉得奇怪,柳叁更
却不在乎。如果你已经扣住了一个人的命脉,知道他已经无法逃脱你的掌握,那麽不管他说
什麽,你也会不在乎的。
  柳叁更道:“我不但知道她们,而且还认得几个。”
  小雷道:“那七位仙女之中,是不是有一位也姓柳?”
  柳叁更道:“不错。”
  小雷道:“你也认得她?”
  仞叁更居然叹了口气,道:“落露仙子人如其名,真的光四射,而且温柔娴静,那样的
女人,现在已不多了”
  小:“现在它的人呢”..冬柳叁更道:“夕阳虽好,只可惜已近黄昏。”
  小雷道:“难道她已经死了?”
  柳叁更叹道:“她实在死得太早。”
  小雷道:“现在你虽看不见她的人,一定还可以听得出她的声音。”
  柳叁更道:“馀音绕梁,岂止叁日,她的音容美貌,无论是谁都很难忘怀得了的。”
  小雷也叹了气,道:“只可惜她死得太早。”
  柳叁更道:“实在可惜。”
  小雷忽然笑了笑,道:“柳落露,你究竟死了没有?”
  半面罗刹道:“没有。”
  他忽然去问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死了没有?”已经让人觉得很奇怪。
  想不到居然真的有人回他“没有”,更想不到这个人竟然是半面罗刹。
  最令人想不到的是,柳叁更听见她的声音,脸色立刻大变。
  难道这个凶狠毒辣的半面罗刹,就是那个温柔娴静的落露仙子?
  小雷又问道:“你就是落露仙子?”
  半面罗刹道:“我就是。”
  小雷道:“你还没有死?”
  半面罗刹道:“我知道人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可惜我还没有死。”
  她的声音中充满悲伤,竟好像真的认为自己还没有死是件很可惜的事。
  小雷道:“你本来明明是个仙子,为什麽会变成了罗刹!”
  罗刹是一个极凶,极恶,极丑的鬼。
  半面罗刹道:“寸从我的脸被毁了之後,我就变成了罗刹。”
  连一莲看过她的脸,现在她的脸确穴已不再像是个仙子。
  小雷道:“你的脸是被谁毁了的?”
  半面罗刹道:“公孙茁。”
  小雷道:“公孙兰是什麽人”
  半面罗刹道:“就是扬州大侠公孙刚正的独生女儿。”
  小雷道:“他们是不是江南四大武林世家之一,公孙世家中的人?”
  半面罗刹道:“正是。”
  小雷道:“公孙茁为什麽要毁了你的脸?”
  半面罗刹道:“因为她也爱上了林朝英。”
  小雷道:“那个林朝英?”
  半面罗刹道:“就是那个说话像放屁一样的潇湘剑客林朝英。”
  小雷道:“他是你的什麽人?”
  半面罗刹道:“是我的丈夫。”
  小雷道:“那个公孙兰怎麽会认识他的?”
  半面罗刹道:“那时候她经常到我家里去。”
  小雷道:“你们本来没有仇恨?”
  半面罗刹道:“绝没有。”
  小雷道:“她本来是你的什麽人?”
  半面罗刹道:“是我结拜的姊。”
  她的声音一直都是冷冷淡淡的,说到这里,才有点改变。
  鄙惜她脸上蒙着的乌纱不但颜色深暗,而且很厚,让人根本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小雷道:“你跟她的交情怎麽样?”
  半面罗刹道:“我本来一直拿她当作我的妹妹,什麽事我都让着她。”
  小雷道:“可是你不能把丈夫也让给她了?”
  半面罗刹道:“我本来一点都不知道,有一年的中秋节,她请我们到她家里去过节,我
们去了,她拚命劝我喝酒,我就喝。”
  她的声音忽然嘶哑,过了很久,才能接着说下去:“想不到她居然乘我喝醉了的时候,
跟我的丈夫上了床。”
  小雷道:“你既然喝醉了,怎麽会知道的?”
  半面罗刹道:“因为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些,就在我隔壁的屋子里做那种事,想不到我
半夜
  忽然驽醒。”
  小雷道:“你听见了他们的声音?”
  半面罗刹道:“我没有,可是我却好像被鬼迷住了一样,忽然想到那间屋子里去看
看。”
  小雷道:“女人遇到这种事的时候,都会变得有点怪的。”
  半面罗刹道:“我看见他们时,真是气疯了,公孙仞吓得跑了出去,我就在後面追,那
时候我真是想把她活活扼死。”
  小雷道:“後来呢?”
  半面罹刹道:“後来我爱成了这样子。”
  小害道:“为什麽?”
  半面罗刹道:“因为那是她的家,她的父母兄弟看见我要杀她,就一起把我制住,关进
她家的烧砖窑里,想把我活活烧死。”
  小雷道:“林朝英难道也没有挺身救你?”
  半面罗刹道:“那时候他早已跑了,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实在是种很悲惨的遭遇,这件事本身也很曲折实在以算是个凄厉哀
伤,动人心弦的大悲剧。
  鄙是大家却仍然想不通小雷为什麽要引半面罗刹说起这件事。
  这件事和刚才发生的事好像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只不过使大家的想有了一点改变而已那
位潇湘剑客,实在有描该死。
  小雷道:“自从那次事发生之後,江湖中人就认为你已经死了。”
  半面罗刹道:“因为他们想不到我居然没有死,公孙世家还替我面,了个很风光的丧
事。”
  小雷道:“为什麽还没有死?”
  半面罗刹道:“那是天无绝人之路,也是我命不该绝,他们做梦也不到那天晚上恰巧有
人想去偷他们的砖头。”
  小雷道:“是那些偷砖贼把你救出来的?”
  半面罗刹道:“可是我不但半边脸被烧毁了,整个人都已被烧得不成样子?”
  小雷道:“所以你宁愿让别人认为你已经死了,因为你不愿让人看见你已经变成这个样
子。”
  羊面罗刹道:“我不但样子变了,连心里的想法都变了?”
  小雷道:“所以一年之後,江湖中就忽然出现了一个半面罗刹。”
  半面罗刹道:“因为,那时候我才知道,做人一定要心狠手辣,才不会吃亏上当。”
  小雷道:“听说你後来把公孙茁一家四十几口都绑了起来,先削掉他们半边脸,再把他
们送到一但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去活活等死。”
  半面罗刹道:“我在那砖窑里,已经过了等死的滋味,我一定要让他们也,他们那一家
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小雷道:“公孙刚正虽然并不刚正,却是八卦门第一把好手,他们一家人的武功都不
弱,你怎麽把他们!家人都绑起来的?”
  这件事连一莲已经听那穿红裙的姑娘说过,那时她也在奇怪,半面罗刹一个人,怎麽能
把公孙世家的梵十日人全都梆起来,听她宰割。
  半面罗刹道:“他们家喝的是井水,後院里的一口井是那附近有名的甜水井,用来泡茶
特别好喝。”
  她阴森森的一笑,又道:“他们是世家,连仆人都很讲究喝茶。”
  小雷道:“你在那口井下了药?”
  半面罗刹道:“只下了一点点。”
  小雷道:“你下的是什麽药?”
  半面罗刹道:“那种药叮君子散。”
  小雷道:“那是种什麽药?”
  半面罗刹道:“是种毒药,少则可以令人昏迷无力,多则令人送命?.”
  小雷道:“那种毒药为什麽叮做君子散。”
  半面罗刹道:“因为那种药就像是君子一样,温页平和,害了人之後,人家还一点都不
知道。”
  小雷大笑,道:“好名字?”
  他傲笑接道:“看来各位以後对君子还是小心提防一点的好。”
  半面罗刹身世孤苦,遭遇悲惨,难免愤世嫉俗,他小小年纪,居然也这麽偏激,所以做
出来的事总是会让人吓一跳。
  小雷又问道:“刚才你是不是也在那壶酒里下了一点药”
  半面罗刹道:“下了一点。”
  小雷道:“你下的是什麽药?”
  半面罗刹道:“君子散。”
  最後这句话,才是“昼龙点睛”,最後的神来之笔。现在大家才明白,小雷为什麽会忽
然问起这件事了。
  鲍孙刚正一家人武功都不弱,如果不是因为中了这种君子散的毒,绝不会一个个全都被
半面罗刹绑了起来,全无反抗之力。,这种君子散当然是种无色无味,厉害之极的毒药。否
则公孙刚正一家人中也有不少老江湖,怎会连一个人都没有发佗。
  无忌脸色苍白,忽然用两只手捧住肮道:“不对。”
  柳叁更脸色也变了,失声道:“什麽不对?”
  无忌道:“那壶酒……”
  柳叁更道:“难道…,:”
  他一旬话还没有说完,小雷已挥脱了他的掌握十顺手玷了他五六处穴道。
  穿杠裙的姑娘叹了口气,道:“好厉害的人,好厉害的君子散。”
  小雷大笑,道:“你也佩服我?”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实在是佩服极了。”
  连一莲的秘密
  无忌坐在那里,两眼发直,好像已经动都不能动了。连一莲跳起来,冲过去,道“那壶
酒里真的有毒?”
  无忌道:“假的。”
  连一莲怔了怔,道:“那壶酒里没有毒?”
  无忌道:“没有。”
  连一莲道:“既然没有毒,为什麽不对?”
  无忌道:“就因为没有毒,所以才不对。”
  他叹了口气又道:“他们硬说酒里有毒,说得活灵活现,酒里却偏偏连一点毒都没有,
这当
  然不对!”
  小雷大笑,道:“若不是我说得活灵活现,柳叁更这老狐狸,又怎麽会中我的计”
  连一莲居然还不懂,又问无忌:“酒里既然没有毒,你怎麽会变成这样子”
  无忌道:“我变成了什麽样子?”
  连一莲道:“好像中了毒的样子。”
  无忌笑了笑,说道:“好像中了毒,并不是真的中了毒,这其中的分别是很大的。”
  小雷道:“若不是他帮着我来做这出戏,我要得手只怕还没有这麽容易。”
  连一莲道:“你怎麽知道他会帮你做这出戏”
  小雷道:“因为我知道他也不想让柳叁更把他带回去。”
  连一莲又问无忌:“你怎麽知道他是骗人的”
  无忌道:“柳叁更若是真的中了毒,他根本就不必说出来了。”
  连一莲道:“他至少应该等到柳叁更倒下去之後再说。”
  无忌笑着说道:“你总算变得聪明了些。”
  连一莲闭上了嘴。
  她刚才又发倪自已玩的那些花样,跟这些人此起来简直好像孩子玩的把戏。
  现在她才知道错了。
  那并非“好像”孩子玩的把戏,那根本就“是”孩子玩的把戏。
  这其中的分别是很大的。
  半面罗刹又在斟酒,每个人都斟了一杯。
  连一莲又忍不住问她:“公孙刚正家的後院里真有甜水井?”
  半面罗利道:“真的。”
  连一莲道:“你真的在那口井里下了毒?”
  半面罗刹道:“真的。”
  连一莲说道:“可是你没有在酒里下毒?”
  半面罗刹看着她,眼睛在乌纱後闪闪发光,忽然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也喜欢你,
所以我要告诉你,有两件事你一定要记住。”
  连一莲道:“我听。”
  半面罗刹道:“如果你想骗人,就一定要记住,你骗人的时候绝不能完全说谎,你一定
要先说十句真话,让每个人都相信你说真话之後,再说一句谎话,别人才会相信.”
  连一莲道:“有道理。”
  半面罗刹道:“如果你不想破人骗,就一定要记住,井里有没有毒,和酒里有没有毒,
那完全是两回事。”.连一莲叹道:“那的确是两回辜。”
  半面罗刹道:“这道理明明很简单,却偏偏很少有人明白。”
  连一莲道:“如果每个人都明白这道理,还有稚会上当?”
  半面罗刹微笑道:“就因为很少有人明白这道理,所以这世上天天就有人在骗人。”
  连一莲道:“一点都不错。”
  穿红裙的姑娘也叹了口气,道:“(全正确。”
  小雷举杯,无忌也举杯。
  小雷看着他,忽然道:“你好像不太容易会上当?”
  无忌笑了笑,道:“如果常常上别人的当,就不好玩了。”
  小雷道:“你好像已变得不太喜欢说话。”
  无忌道:“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因为……”
  小雷道:“因为话说得太多,也不好玩了。”
  无忌微笑道:“完全正确。”
  小雷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们不是对头,如果你跟我走,我一定让你做我的副教
主。”
  无忌不回答,反问道:“你要走?”
  小舌也不回答,也反问道:“一个什麽都看不见的瞎子,怎麽会知道我在这里,怎麽会
找得到我,”.无忌道:“因为有人告诉他的。”
  小雷道:“所以除了他之外,一定远有别人知道我在这里。”
  无忌道:“一定有。”
  小雷道:“我却不想再让别人来找到我。”
  无忌道:“你不想。”
  小雷道:“我是不是应该赶快走?”
  无忌道:“越快越好。”
  小雷道“你踉不跟我走干.”
  无忌道“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踉我走?
  小雷道“不会。”
  无忌道“为什麽?”
  小雷道“因为我要做就做教主,做副教主就不好玩了。”
  无忌道“不好玩的事,只有那种人才会去做。”
  小雷道“只有笨蛋才会去做。”
  无忌道“我是不是笨蛋?”
  小雷道“你不是。”
  他慢慢接着道:“我找别人做我的副教主,如果他不肯,他当然也不能算是个笨蛋,最
多也只不过能算是个死人而已。”
  无忌道“为什麽?”
  小雷道“因为就算他那时侯不是死人,也很快就会变成个死人的。”
  无忌道“幸好我不是别人。”
  小雷又着他看了半天,叹了口气,道:“幸好你不是。”
  有种人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如果他要来,谁也不知道他来的时候,他如已经来了,谁也挡不住他。
  如果他要走,也没有人能留得住他。
  小雷就是这种人。
  所以他走了,带着那个就算没有被点住穴道,也被气得半死的柳叁更走了。
  他问过无忌:“你要不要我把他留给你?”
  无忌丁笨,所以他不要。
  一这个人就像是个烫手的热山芋,而且是天下最烫手的一个。
  无忌道:“如果你一定要把他留下来,我说不定会杀了他的。”
  小雷道:“你不想杀他?”
  无忌道:“我不能杀他。”
  小雷道:“为什麽?”
  无忌道:“因为我知道他也绝不会杀我的。”
  小雷道:“就因为你知道他绝不会杀你,所以你那天才会找他去算那笔账?”
  那天就是去年的叁月二十八,那笔账就是那天他准备要还给柳叁更的那笔债。
  小雷知道这件事:“那天本来是个黄道吉日,也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居然把他找去,只
因为你明知像他这种人绝不会在那种日子里把你杀了来还债的。”
  无忌道:“我好像有点知道。”
  小雷道:“看来,你好像真的一点都不笨。”
  穿红裙的姑娘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如果他有一点笨,他就活不到现在了。”
  小雷终於走了.没有人问起过妙手人厨,这些人彼此之间根本漠不心。
  小雷真的有法子控制住他们还是他们对小雷有什麽企图不管怎麽样,小雷都一定可以照
顾自己的。
  所以无忌并没有提醒他,只希望他不要太“如意”,一个人如果每事都要很如意,以後
就难免会变得不如意了。
  连一莲好像很怕无忌盘问她,不等无忌开口,她就抢着说:“我知:你们师兄妹一定有
很多话要说,我可不能陪你们,现在就算天塌下来,我也得先去睡一觉再说。”
  所以现在屋子里已经只剩下他们师兄妹两个人。
  穿红裙的姑娘勉强笑了笑,道:“你一定想不到忽然有个师姝来找你,你好像根本就没
有师。”
  无忌道:“我没有。”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当然更不会想到这个师妹是我。”
  无忌道:“我的确想不到。”
  他看着她,傲笑道:“你寅在此真的女人还像女人。”
  一这个穿红裙的姑娘难道不是女人?
  她垂下头,道:“我这麽做,寅在是不得已。”
  无忌道:“你是不是有了麻烦干.”
  穿红裙的姑娘叹了口气,道:“我的麻烦简直大得要命。”
  无忌道:“什麽麻烦?”
  穿红裙的姑娘道:“有畿个极厉害的对头找上了我,我已经被他们逼得无路可走,所以
只有来找你。”
  无忌道:“他们是些什麽人?”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并不想要你帮我去对付他们。”
  无忌道:“为什麽?”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他们都是很不容易对付的人,我绝不能要你为我去冒险。我也
知道,你自己一定还有别的事要做。”
  无忌并不否认、穿红裙的姑娘道:“所以我只不过希望你能够让我暂时在这里躲一躲,
我相信他们绝不会找到这里来。”
  她叹了口气,又道:“我本来不想让你添麻烦的,如果你有困难,我随时都可以走。”
  无忌道:“我们是不是朋友?”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希望是的。”
  无忌道.“一个人有困难的时候,不来找朋友找谁?”
  穿红裙的姑娘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感激。
  鄙是无忌一转过身,她的眼色就变了,变得阴沉而恶毒。
  她到这里来,当然不是真的为了要避仇,她是来杀人的。
  她要杀的人,就是赵无忌。
  现在她没有出手,只不过因为她没有把握能对付赵无忌。
  她在等机会。
  因为“她”就是无忌新交的“朋友”李玉堂,也就是唐玉!
  日无忌一定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位朋友就是唐玉。
  他转过身,看看厅外的悟桐,沈思了很久,忽然道:“你不能留在这里。”
  唐玉一,脱口问道:“为什麽?”
  无忌道:“因为我明天一早要出门去,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唐玉道:“那麽我.…;”
  无忌道:“你可以踉我一趄走,就当做我的家属,我呷人去替你准备一辆大车,我相
信,谁也不会到我的车子里去找人的。”
  唐玉道:“你准备到那里去?”
  无忌道:“到川中去。”
  他微笑,又道:“那些人在两河找你,你却已到了川中,那岂非妙得很?”
  唐玉也笑了:“那真是妙极了。”
  他真是觉得妙极了。
  在路上他的机会当然更多,一到了川中,更是羊入虎口。
  连他自已都想不到会有这麽好的运气,得来竟完全不费工夫。
  他忍不住问道:“我们准备什麽时候动身?”
  无忌道:“明天一早就走。”
  唐玉道:“那位连公子是不是也一起去?”
  无忌道:“她不会去的。”
  唐玉道:“为什麽?”
  无忌道:“因为,她害怕我打破她的头。”
  无忌也显得很愉快。
  他本来就喜欢帮朋友的忙,何况此去川中,千里迢迢,能够有这麽样一个朋友结伴同
行,更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一直把这朋友送回客房才走。
  贝着他走出去,唐玉几乎忍不住要大笑出来一这次赵无忌真是死定了。
  四夜更深,人更静。
  如果在从前,只要无忌一回来,就一定会把每个人都吵醒,陪他聊天,陪他喝酒。
  他一向喜欢热闹。可是现在他已变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
  他虽然不是个愁眉苦脸,悲愤欲绝,让别人看见都会伤心得难受的孝子,但是,他也不
再是以前那个风流脱,有什麽就说什麽的赵无忌了。
  现在他已学会把话藏在心里,他心里在想什麽,只有他自己知道。
  因为他既不想再上当,也不想死。
  庭园寂寂。
  黑暗的庭园中,居然还有个窗户里彷佛有灯光在闪动。
  微弱的灯光,有时明,有时灭。
  那里正是赵简赵二爷的书房,自从赵二爷去世後,那地方一直都是空着的,很少有人
去,叁更半夜时,更不会有人。
  如果没有人,怎麽会有灯火闪动?
  无忌却好像不觉得奇怪,能够让他鹫奇的事,好像已不多。
  书房里果然有人,这个人居然是连一莲。
  她好像在找东西,房里每个书柜,每个抽屉,都被她翻得乱七八糟。
  无忌悄悄的进来,在她身後看着她,忽然道:“你在做什麽亍找到了没有”
  连一莲吃的回过头,吓呆了。
  无忌道:“如果你没有找到,我可以帮你找,这地方我此你熟。”
  连一莲慢慢的站起来,拍了拍衣襟,居然笑了笑,道:“你猜我在找什麽?”
  无忌道:“我猜不出。”
  连一莲道:“我当然是在找珍珠财宝,难道你还看不出我是个独行大盗?”
  无忌道:“如果你是个独行大盗,那麽你非饿死不可。”
  连一莲道:“哦?”
  无忌道:“如果你万一没有饿死,也一定会被人抓住,剥光衣服吊起来,活活被打
死。”
  他冷笑又道:“因为你不但招子不亮,而且笨手笨脚,你在这里偷东西,一里外的人都
可以听得到。”
  连一莲道:“你现在是不是想把我……把我吊起来干.”
  “剥光衣赧”这四个字,她非但说不出,连想都不敢想。
  无忌道:“我只不过想问你几句话而已,可是我问一句,你就得说一句,如果你不说,
我就要….:”
  连一莲道:“你就要怎麽样?”
  无忌道:“你最怕我怎麽样,我就会那样。”
  连一莲的脸已经红了,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得好快。
  无忌道:“我知道你不姓连,也不叫连一莲。”
  他沉下脸,冷笑着又道:.“你最好赶快说出来,你究竟姓什麽叮什麽亍到这里来想干
什麽为什麽总是阴魂不散,要来缠住我?”
  连一莲垂下头,眼珠子偷偷的打转,忽然叹了气,道:“你难道真的一点都看不出?”
  无忌道:“我看不出。”
  连一莲道:“如果一个女孩子不喜欢你,会不会来找你!”
  无忌道:“不会。”
  连一莲头垂得更低,作出一副羞人答答的样子,轻轻的说道:“那麽你现在总该明白我
为什麽要来找你了。”
  无忌道:“我还是不明白。”
  连一莲几乎要跳了起来,大声道:“难道你是个猪.”
  无忌说道:“就算我是猪.也不是死猪。”
  连一莲忽然笑了。
  巴在她开始笑的时候,她的人已跃起,手已挥出,发出了她的暗器。
  碍常在江湖中走动的人,身上差不多都带着暗器,只可惜她的暗器既不毒辣,手法也不
太巧妙,此起唐家的独门暗器来,实在差得远了。
  如果她笑得很甜,很迷人,让别人想不到她会突然出手,这一着也很厉害。
  只可惜她笑得偏偏又不太自然。
  她自己也知道用这法子来对付赵并爸,成功的希望并不大。
  只可惜她偏偏又没有别的法子。
  想不到这个法子居然很有效,赵无忌居然没有追出来。
  凉风扑面,夜色阴寒,一憧憧高大的屋脊都已被她抛在身後。
  她心里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竟彷佛希望无忌能够追上来。
  因为她知道,只要一离开这里,以後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也永远不会再看到那个脸上
带着条英茁般刀疤的年轻人了。
  也许她根本就不该到这里来,他们根本就不该相见。但是她已经来了,她的心上已留下
了个水远无法忘怀的影子。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如果他追了上来,把我抓了回去,我会不会把我的秘密告诉他?
  如果他知道了我的秘密,会怎麽样对我?
  她没有想下去,她连想都不敢想。
  现在,她就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了,到了那里之後,他们就更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不见也好,见了反而烦恼。
  她轻轻叹了口气,打起精神,迎着扑面的凉风,掠出了和风山庄。
  她决心不再回头去看一眼,决心将这些烦恼全都抛开。
  鄙是她偏偏又觉得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悲伤和寂寞。
  因她永远不能向人倾诉。
  典虎同行暗器已被击落在地上,是几枚打造得很精巧的梭子镖,在黑暗中闪闪的发着银
光。这种暗器不但轻巧,而且好看,有时候甚至可以插在头上当首饰。
  有很多女孩子都喜欢找人去打造一点这样子的暗器带在身上,她们也并不是真的想用它
伤人,只不遇觉得很好玩而已。
  一这种又好看,又好玩的暗器,当然挡不住赵无忌这种人的。
  他没有去追她,只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去追。
  巴算追上了又如何,难道真的能把她剥光衣服吊起来,严刑拷问。
  不管她究竟是什麽来历,不管她有什麽秘密,她对无忌绝没有恶意。
  一垣一点无忌当然看得出。
  所以他非但不想去追,连她的秘密也不想知道了。
  像她那麽样一个女孩子,反正也不会有什麽了不起的秘密。
  後来,他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很可怕。
  书房里乱得简直就像是个刚有一群黄鼠狼经过的难窝一样。
  无忌没有点灯。
  他不想在这麽乱的地方找火种,只希望能在这里静静的坐一下,把这些日于里发生的事
静静的想一想,因为以後恐怕就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
  他想到了他的父亲,想到了那个悲惨可怕的“黄道吉”,想到了凤娘,想到了司空晓
风,也想到了唐玉和上官刃。
  他总觉得在这些事里还有一个结没有解开。
  如果他一日解不开,这个结迟早总会把他的脖子套住,把他活活的吊死。
  不幸的是,虽然他知道这麽样一个结,却一直都找不出这个结在那里?
  他忍不住轻轻叹息,院子里也有人在轻轻叹息。
  叹息声虽然很静,可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听到,还是会让人吃惊。
  无忌却连动都没有动。
  他好像早就知道今天晚上还会有人来找他的。
  黑暗中果然出现了一个人,走到门口忽然道:“你是不是在等人”
  无忌道:“你怎麽会知道我在等人?”
  一这人道:“因为等人的时侯用不着点灯,来的是什麽人,你不必看也知道。”
  她笑了笑,又道:“你当然想不到这时侯会有人到这里来,更不会想到来的是我。”
  无忌承认:“我的确想不到。”
  来的这个人居然是连一莲,她居然又回来了。
  连一莲道:“你心里一定在想我这个人实在是阴魂不散,好不容易才走掉,又回来干什
麽?”
  无忌道:“我正想问你,你回来干什麽”
  连一莲叹了口气,道:“这次倒不是我自己愿意回来的。”
  无忌道:“难道有人逼你回来”
  连一莲道:“如果不是人,就一定是我又活见了鬼。”
  无忌道:“你好像经常会活见鬼。”
  连一莲叹道:“那只不过因为你这地方的鬼太多,男鬼女鬼,老鬼小表,什麽样的鬼都
有。”
  无忌道:“这一次你见到的又是什麽鬼?”
  连一莲道:“是个老鬼。”她苦笑:“这个老鬼的本事好像此那个小表还大得多,不管
我往那边走,忽然间他就挡住了我的路,我简直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她的胆子虽然小了一点,出手虽然软了一点,可是她的轻功却很不错。
  一这次她遇见的,无论是人是鬼,轻功都一定远比她高得多。
  轻功此她高的人并不多。
  无忌说道:“他一定要逼着你回来找我!”
  连一莲道:“他以为我骗了你,要我回来把话老实告诉你,”
  无忌道:“你肯不肯说。”
  连一莲道:“我说的,本来就是老实话。”
  无忌道:“你是个独行大盗,到这里来,只不过是想来捞一票。”
  连一莲道:“你不信,”
  无忌叹了气,道:“你真的要我相信?”
  连一莲冷笑,道:“你为什麽不能相信,难道只有男人才能做独行大盗,女人也一样是
人,为什麽不能做强盗?”
  她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连自已都不禁有点佩服自己,好像觉得自己总算替女人出了口
气,因为她已经替女人争取到强盗的权力。
  无忌居然也不反对:“女人当然可以做强盗,除了采花盗之外,什麽样的强盗都可以
做!”
  他又叹了口气:“我只不过觉得你看起来不像是个强盗仃已。”
  连一运道:“强盗看起来应该是什麽样子是不是应该在头上挂个招牌?”
  无忌道:“你真的是个强盗独行大盗,”
  连一莲道:“当然是真的,如果你还不信,我也没法子。”
  无忌道:“我相信。”
  连一莲舒了口气,道:“你相信就最好了。”
  无忌道:“不好。”
  连一莲道:“有什麽不好”
  无忌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抓住一个强盗的时候,是用什麽法子对付他的”
  连一莲摇头。
  无忌道:“有时候我们会把他剥光衣服吊起来,有时候我们甚至会挖出他的眼睛,割下
他的耳朵,打断他的腿。”
  连一莲脸色变了,勉强笑道:“对女人你们当然不会这样做的。”
  无忌道:“女人也一样是人,她既然能做强盗,我们为什麽不能这样对她。”
  连一莲说不出话来了。
  无忌道:“可是,我当然不会这麽做的,我们总算是朋友。”
  连一莲笑道:“我早就看出你不是这麽凶狠的人。”
  无忌也笑了,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听见过司空晓风这名字?”
  连一莲道:“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的人,一定是聋子。”
  司空晓风确实是江湖中的名人,非常有名。
  无忌说道:“你知道他是个什麽样的人?”
  连一莲道:“听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个美男子,可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了什麽,一直都没有
成婚,而且从来没有踉任何女人有过来往。”
  女人最关心,最注意的总是这些事.对一个男人来说,这些事却绝不是最重要的一部
分。
  无忌道:“你还知道什麽?”
  连一莲道:“听说他的内家绵掌和十字慧剑,都可以算是江湖中第一流的功夫,连武当
的掌门人都说过,他的剑法绝对可以排名在当今天下十大剑客之中,甚至比他们武当派的名
宿龙先生还高一点。”
  无忌道:“还有呢?”
  连一莲想了想,道:“听说他也是当今十个最有权力的人之”
  她又解释:“因为他本来就是大风堂的四大巨头之一,自从大风堂的总堂主云飞扬云老
爷子闭关练剑之後,大风堂的事,就全都由他作主了,他一声号令,最少有两叁万个人会出
来为他拚”
  无忌道:“还有呢?”
  连一莲道:“这还不够?”
  无忌道:“还不够,因为你说的这几点,并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连一莲道:“哦?”
  无忌道:“他的剑法虽然高,却还比不上他的轻功。”
  连一莲道:“哦?”
  无忌道:“你的轻功也不弱,可是你如果碰到他,不管要从那里逃,他都可以挡在你的
前面,你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连一莲终於明白了:“刚才把我逼回来的那个人就是司空晓风干.”
  无忌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我只知道他已经来了。”
  连一莲道:“你怎麽知道的?”
  无忌道:“因为我知道柳叁更是个瞎子,的的确确是个瞎子。”
  连一莲道:“柳叁更是不是瞎子,跟司空晓风有什麽关系?”
  无忌道:“一个瞎子怎麽会知道如意大帝就是他要找的小雷怎麽会知道小雷在这里就算
他的耳朵比别人灵,这些事也不是用耳朵可以醺得出来的。”
  连一莲道:“所以你认为一定是别人告诉他的?”
  无忌道:“一定。”
  连一莲道:“这个“别人二定就是司空晓风,”
  无忌道:“一定。”
  连一莲道:“为什麽?”
  无忌道:“因为,我再也想不出第二个人。”
  一这个理由并不能算很好,可是对连一莲来说,却已经够好了。
  连一莲并不是很讲理的人!
  无忌道:“我虽然不会把你吊起来,也不会割你的耳朵,别人却说不定会这样做的。”
  连一莲道:“你说的这个“别人』,也是司空晓风?”
  无忌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淡淡的说:“大风堂门下的子弟,并不是很听话的,如果
有个人一声号令,就能够让他们为他去拚命…,:”..市尸他笑了笑;道:“这个人是个
什麽样的人,我不说你也应该知直片卜他笑得很温和,可是脸上那条刀疤却使得他的笑容看
来彷佛有些阴沈残酷。
  他接着又道:“从我十叁岁的时候开始,我父亲就呻我每年到他那里去住半个月,一直
到我二十岁的时侯才停止。”
  连一莲道:“那麽你一定也学会了他的十字慧剑。”
  无忌道:“我父亲呻我去学的,并不是他的剑法,而是他做人的态度,做事的法子。”
  连一莲道:“所以,你比别人更了解他。”
  无忌道:“所以我知道他要你回来,并不是真的要你踉我说老实话的”
  连一莲道:“为什麽?”
  无忌道:“因为,他也知道你绝不会说。”
  连一莲道:“那麽,他为什麽一定要逼着我回来找你?”;无忌道:“他知道你是我的
朋友,他不愿自己出手来对付你,所以才把你留给我。”
  连一莲想笑,却没有笑出来:“他是不是想看看你会用什麽法子对付我?”
  无忌道:“他也很了解我,我虽然不会剥光你的衣服,把你吊起来,也不会割下你的耳
朵,打断你的,他知道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连一莲又舒了气,道:“我也知道你不会。”
  无忌凝视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可是我会杀了你,”
  他的态度还是很温和,但这种温和沈着的态度,却远比凶暴蛮横更令人恐惧。
  连一莲的脸色已发白。
  无忌道:“他要你日来,就是要我杀你,因为你的确有很多值得怀疑的地方,我就算杀
错了你,也比把你放走得好。”
  连一莲吃鹫的看着他,就好像第一次看清这个人。
  无忌道:“现在我们虽然看不见他,他却一定看得见我们,如果我不杀你,他一定会觉
得很奇,很意外,却一定不会再拦住你了。”
  他忽然又笑了笑,慢慢的接着道:“所以我就要让他鹫奇一次。”
  连一莲又怔住。
  无忌道:“所以你最好赶快走吧,最好永远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连一莲更吃惊。
  她刚才本以为自己已经看清了这个人,现在才知道自己还是看错了。
  她忽然道:“我只有一句话问你。”
  无忌道:“你问。”
  连一莲道:“你为什麽要放我走?”
  无忌道“因为我高兴。”
  一这理由当然也不能算很好,可是对连一莲来说,却已够好了。
  夜更深,更黑暗。
  司空晓风在黑暗中走来的时侯,蛀一他早就知道司空晓风会来的。
  司空晓风也坐了下来,坐在他对面柳叁更的确是我带来的,我的确希望你无忌道:“我
知道。”
  司空晓风道:“小雷是个很危险的无忌道:“我明白。”
  司空晓风道:“但是我却不明白,无忌没有回答。
  忌还是静静的坐在那里。
  ,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杀了那个女人。”
  孩子,只有让柳叁更把他带回去最好。”
  罢才你为什麽不杀了她?”
  “你说的不错,他根本就拒绝回答这句话。
  他相信司空嚏风一定也知道,如果他拒绝回答,谁也没法子勉强他。
  司空晓风等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有很多话要问你,你高兴说的,就说出来,不
高兴说的,就假装没有听到。”
  无忌也笑了笑道:“这样子最好。”
  司空晓风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上官刃的下落?”
  无忌道:“是的。”
  司空晓风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去找他?”
  无忌道:“是的。”
  司空晓风说道:“你准备在甚麽时候走?”
  无忌道:“明天早上。”
  司空晓风道:“你是不是准备一个人走?”
  无忌道:“不是。”
  司空晓风道:“还有谁?”
  无忌道:“李玉堂。”
  司空晓风道:“你知道他的来历?”
  无忌道:“不知道”
  司空晓风道:“你能不能够把他留下?”
  无忌道:“不能。”
  司空晓风道:“你为什麽一定要带他?”
  无忌道:“这句话我没有听见。”
  司空晓风笑了:“现在我只有最後一话要问你了,你最好能听见。”
  无忌道:“我在听。”.司空晓风道:“有没有法子能留住你,让你改变主意?”
  无忌道:“没有。”
  司空晓风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走了出去。
  他果然没有再问什麽,只不过盯着无忌看了很久,彷佛还有件事要告诉无忌。
  鄙是他并没有说出来。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此他更会隐藏自己的心事,也绝没有任何人能比他更会保守私密。
  他心里究竟隐藏着什麽秘密亍他明明很想说出来,为什麽又偏偏不说?
  是他不肯说亍还是根本不能说?
  他走得很幔,瘦长的身子看来已有些佝偻,好像有一副看不见的重担压在他身上。
  贝着他微驼的背影,无忌忽然觉得他老了,昔日纵横江湖的美剑客,如今已变得只不过
是个心情沈重,满怀心事的老人。这还是无忌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一个人心里如果有太多不能说出来的心事和秘密,总是会老得特别快的。
  因为他一定会觉得十分孤独,十分寂寞。对这个饱经忧患的老人,无忌虽然也很同情,
却又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他究竟有什麽事要瞒着我?
  我一直找不出的那个结,是不是应该在他身上去找?
  已经走出了门,司空晓风忽然又回头,缓缓道:“不管上官刃现在尸变成了个什麽样的
人,以前我们总是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他的声音里充满感伤:“现在我们都已老了,
以後恐怕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有样东西,我希望你能替我还给他。”
  无忌道:“你欠他的?”
  司空晓风道:“多年的朋友,彼此间总难免有些来往,可惜我们现在已不是朋友,我一
定要在我们还没有死的时候,了清这些账。”
  他凝视着无忌,又道:“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一定要把这件东西在他临死之前赤给
他。”
  无忌沈思着,道:“如果死的不是他,而是我,我也一定会在我临死之前交给他”
  司空晓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相信你,你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的”
  他好像并不十分关心无忌的死活,也没有故意作出板心的样子。
  无忌道:“你要我带走的是什麽”,司空晓风道:“是一只老虎。”
  他真的从身上拿出一只老虎:“你一定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了什麽事,你都不能一这只
老虎交给别人,无论在什麽情况下,你都不能让它落人别人的手里。”
  无忌笑了,苦笑。他忽然发觉司空晓风把这只老虎看得远比他的性命还重要。
  他说:“我答应你!”
  一这是只用白玉雕成的老虎。
  一这是只白玉老虎。
  四月初七,晴。
  无忌终於出发了,带着一个人和一只白玉老虎,从和风山庄出发了。
  他的目的地是唐家堡,名震天下的唐门独门毒药暗器的发源地。
  唐门的子弟,高手云集,藏龙卧虎,对他来说,那地方正无异是个龙潭,是个虎穴。他
要闯龙潭捣虎穴,取虎子。
  他还要把这只白玉老虎送到虎穴去。
  陪他同行的,正是只虎视眈眈,随时都在伺机而动,准备把他连皮带骨都吞下去的吃人
老虎。
 标题 <<旧雨楼·古龙《白玉老虎》——第七章 虎山行>>
古龙《白玉老虎》
第七章 虎山行
  送入虎口四月十一,晴。
  中原的四月,正如叁月的江南,莺飞草长,正是春光最艳,春色最浓的时侯,只可惜这
时候春又偏偏已将去了。
  夕阳最美时,也总是将近黄昏。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尤其是一些特别辉煌美好的事。
  所以你不必伤感,也不用惋惜,纵然到江湖去赶上了春,也不必留住它。
  因为这就是人生,有些事你留也留不住。
  你一定要先学会忍受它的无情,才会懂得享受它的温柔。
  车窗是开着的,春风从垂帘间次进来,把远山的芬芳也带进车厢里来了唐玉斜倚在车厢
里,春风刚好次上他的脸。
  他心情愉快,容光焕发,看起来寅在此大多数女人都像女人。
  风吹垂帘,刚好能看见骑在马上,跟在车旁的赵无忌。
  他们已经在路上走了,如果他高兴,赵无忌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一这四正天里他至少已经有过十次机会可以下手,就连现在都是个很好的会。
  从车窗里看过去,赵无忌简直就是个活靶子,从後脑,到後腰,从颈子.面的大血管,
到脊
  鼻下的关节,每个地方都在他的暗器威力围之内,只要他出手,要打那里就可以打那
里。
  他没有出手,只因为他还没有十分把握。
  赵无忌不但武功高,反应快,而且并不笨,要对付这种人,绝不能有一。疏忽,更不能
犯一点错。
  因为,这种人绝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的。
  所以你一定要等到绝对有十分把握,可以一击命中的时候再出手。
  唐玉一点都不急。
  他相信这种机会随时都会出现的,他也相信自己绝不会错过。
  他并没有低估赵无忌。
  碍过了狮子林,花月轩那一次事之後他当然也看得出赵无忌是个什麽样的角色。
  他当然也不会低估自己。
  一这次他的计画能进行得这麽顺利,看来好像是因为他的运气不错,所以才会机缘巧
合,赵无忌才会自投罗网。
  鄙是他并不认为他是靠运气成事的。
  他认为“运气好”的意思,只不过是能够把握机会”而已。
  一个能够把握机会的人,就一定是个、气很好的人。
  他的确没有错过一次机会。
  花月轩的那次行动已经功败垂成,而且败得很惨。
  鄙是他立刻把握住机会,出卖了胡跛子,所以他才有机会和赵无忌交朋友,才能让赵无
忌信任他,愿意跟他交朋友。
  对他来说,出卖一个人,简直比吃块豆腐还简单,是不是能把握住那次机会,才是最重
要的只要能把握住那次机会,他甚至不惜出卖他的老子。
  因为那的确是成败的关键。
  他相信那天绝不会有人怀疑他跟胡跛子是一路,更不会有人想到他就是唐玉。
  如果有人一定要认为这是运气,这运气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对自己很满意。
  无忌骑的马,当然是匹千中选一的好马。
  千中选一的意思,就是说你从一千匹马中,最多只能选出这麽样一匹马。
  大风堂的马既也和大多数城市里的妓院一样,分成“上,中,下”叁等。
  上等妓院的女人,绝不是普通人能够“骑”得上去的。
  上等马概里的马也一样。
  大风堂门下的子弟,如果不是有极重要,极危险的任务,也休想能骑上“上厌”中的
马。
  无忌不是普通人。
  无忌是赵简赵二爷的独生子,赵二爷是大风堂的创始人,也是大风堂的支柱。
  如果没有赵二爷,大风堂说不定早就垮了,如果没有赵二爷,也许根本就没有大风堂。
  无忌也许还不懂怎麽样去选择朋友,可是他对马一向很有研究,也很有跟光。
  他选择一匹马,甚至此一个精明的嫖客选妓女更挑剔。
  一逅匹马他是从叁十二匹千中选一的马里选出来的。
  唐玉也看得出这是匹好马,可是他的兴趣并不在这匹马身上。
  他好像对这匹马的皮鞋很感兴趣。
  那是用上好的小牛皮做成的,手工也很考究精致,针脚缝得很密,如果不仔细去看,很
难看得出上面有针眼。
  鄙是不管什麽样的马鞍都一定要用皮线缝边,再把蜡打在针脚上,磨平打光,让人看不
出上面的线脚和针眼来。
  唐玉看着骑在马鞍上的赵无忌,忽然想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如果制造这副马鞍的皮匠在缝边的时候,曾经不小心弄断过一根针。
  如果也一时大意,没有把弄断了的针尖从针脚里拿出去,就开始打蜡上光,把这半截针
尖也打进针眼,看不见了。
  如果这半截针尖有一天忽然又从针脚里冒了出来己如果这时候正好有个人坐在这副马鞍
上。
  如果这时侯正好是暮春,衣裤都不会穿得太厚。
  那麽这半截针尖冒出来的时侯,就会刺穿他的裤子,刺到他的肉。
  被针尖刺了一下,并不是什麽严重的事,他也许连痛都不会觉得痛,就算觉得有点痛,
也绝不会在意。
  鄙是这半截针尖上如果碰巧有毒,而且碰巧刚好是唐家的独门毒药,那麽这个骑在马鞍
上的人,走了一段路之後,就会觉得被针刺过的地方开始有点,就会忍不住要去抓一抓。
  如果他去抓了一下,那麽再走两叁百步之後,这个倒楣的人就会莫名其妙的从马上摔下
来,不明不白的死在路上。
  如果,这个倒楣人,就是赵无忌……唐玉笑了。
  这些“如果”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就算那个皮匠的针没有断,唐玉也可以替旭弄断一
根,那绝不是太困难的事。
  唐王穴忍不住要笑,因为他觉得这个想法寅在很有趣。
  无忌忽回过头,看着他,道:“你在笑什麽?”
  唐玉道.“我想起了一个笑话。”
  无忌道.“什麽笑话?”
  唐玉道.“一个呆子的笑话。”
  无忌道.“你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唐玉道.“不能!”
  无忌道.“为什麽?”
  唐玉道.“因为这个笑话太好笑了,上次裁说给一个人听的时侯,那个人笑得把肚子都
笑破了一个大洞好大好大的一个洞。”
  无忌也了:“真的有人会笑破了肚子?”
  唐玉道.“只有他这种人才会。”
  无忌道.“他是那种人?”
  唐玉道.“他也是个呆子。”
  他又道.“只有呆子才爱听呆子的笑话,也只有呆子才喜欢说呆子的笑话。”
  唐玉还在笑,无忌却笑不出了。
  一个呆子,听另外一个呆子说“一个呆子的笑话”
  一这件事本来就是个笑话。
  鄙是,你若仔细想一想,就会觉得这个笑话并不太好笑了。因为这个笑话里不但充满了
讽刺,而且还充满了悲哀。
  一种人类共同的悲哀。
  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如果你仔细想一想,非但笑不出,也许连哭都哭不出来。
  无忌道“这不是笑话。”
  唐玉道“本来就不是。”
  无忌道“我还是想听一听你那个笑话。”
  唐玉道“好,我说。”
  他想了想,才说出来。
  “从前有个呆子,带着个打扮得标标致致的大姑娘,走到大街上,大姑娘忽然跌了一
跤,跌了个四脚朝天。”
  无忌道:“下面呢?”
  唐玉道:“下面没有了。”
  无忌道:“这就是你的笑话?”
  唐玉道:“是的。”
  无忌道:“这个笑话不好笑。”
  唐玉道:“如果你真见一个打扮得标标致致的大姑娘,扭扭捏捏的踉一个呆子走在大街
上,呆子没有跌跤,大姑娘却跌了一跤,你会不会觉得好笑?”
  无忌道:“如果我真的看见了,我也会觉得好笑。”
  唐玉道:“我的笑话都是这样子的,听起来虽然没什麽好笑,可是如果真的有人把这个
笑话做出来,那就很好笑了。”
  他已经开始笑,笑得很愉快:“那时候你的肚子说不定也会被笑出一个洞来的,也许只
不过是很小的一个洞。”
  无忌道:“不管是大洞,还是小洞,总是个洞。”
  唐玉道“完全正确。”
  夜
  今天下午在路上,和赵无忌那段有关“一个笑话”的谈话,直到现在还是令唐王觉得很
愉央猫捉住老鼠後定不会马上吞下去的。
  唐玉有很多地方都很像一只猫,赵无忌现在已经像是只老鼠一样落人了他的掌握,他也
不妨把这只老鼠先捉弄个够,然後才吞下去。
  这才是他最大的乐趣。
  一这是家很不错的客栈,每间客房的门窗都严密合缝,窗纸上也绝没有破洞。
  棒壁那间房里的赵无忌,已经很久没有声音了,彷佛已睡着。
  唐玉坐下来,从头上拔下根金钗,再从贴身的小衣袋里拿出个绣花荷包。
  现在他还是穿着红裙,扮做女装,这两样东西正是每个大姑娘身上都会经常带着的,谁
也看不出一点值得怀疑的地方。
  但是每天晚上,到了夜深人静时,他都要把这两样东西拿出来仔细检查一遍,甚至比守
财奴算账时还要谨慎小心。
  每次他都要先关好门窗,用温水洗手,再用一块乾净的白布把手擦乾。
  然後他才会坐到灯下,拔起这根金钗,用两根长而灵巧的手指,捏住钗头,轻轻一转。
原来金钗是空心的,里面装满了金粉一样的细砂,正是唐家名震天下的断魂砂,细小如粉
末,份量却特别重。
  暗器的体积越小,越不易躲避,份量越重,趟打得远。
  他用的无疑是唐门暗器中的极品。
  钗头也是空的,里面装的是一种无色透明的油蜡,见风就乾。
  他只要把钗头捏碎,这种油蜡就会流到他手上,保护他的手。
  他从来不喜欢像他的兄弟们那样,把暗器装在那种像活招牌一样的革囊里,耀武扬威的
挂在身上,就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唐家的子弟。
  他也不喜欢用那种又厚又笨的鹿皮手套,他认为戴着手套发暗器,就好像戴着手套摸女
人一样,非但有欠灵敏,而且无趣已极。这种事他是绝不肯做的。
  荷包里装着一团线一包针,两个“吉祥如意”金踝子和一块透明发亮的石头。
  线是用暹罗马金成的,极纽,极韧,不但随时都可以扼断一个人的脖子,而且可以吊得
起一个人,如果他万一被困在危崖上,就可以用这团线吊下去,这根线绝不会断。透明的石
头,是一种呻做“金刚石”的名贵宝石,据说比最纯的汉玉都珍贵,连最贪心的人都可以买
动亡有钱能使鬼推磨,到了必要时,也许只有这块石头才能救他的命。
  鄙惜议价的人并不多,这种东西的名贵,并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出的。
  所以他定还要带上两个金踝子应急。
  每一件事,每一种情况,每一点缅节,他都想得很周到。
  荷包是缎子做的,正反两面都用发亮的金线和珠片绣了朵牡丹花心花心居然是活动的,
随时都可以摘下来。
  唐玉脸上忽然露出种神秘而得意的微笑,这两朵牡丹的花心,才是他最秘密,最得意的
暗器一这种暗器的威力,江湖中非但还没有人亲眼见过,甚至连做梦都想不到。
  赵无忌纵然能揭穿他昀身分,就凭这两校暗器,他也可以让赵无忌粉身碎骨,死无葬身
之地只不遇,不到绝对必要时,他是绝不会动用这两校暗器的。
  因为直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完全掌握到制造这种暗器的秘诀。
  他们在这种暗器上投下的资本,数目已非常惊人,甚至还牺牲了七八位专家的性命,连
唐家专门负责制造暗器的第一位好手,都几乎因此惨死。
  鄙是直到他离开唐家堡时,这种暗器一共才制造出叁十八件,经过检验,保证能够使用
的,遍不到二十件。
  谤据他们自己的计算,每一件的价值都绝对在千金以上。
  幸好他们对这种暗器的性能,已渐渐有把握可以控制,制造的技术也在渐渐改进。
  等到他们能够大量制造这种暗器的时候,大风堂就要被彻底摧毁。
  他对这一点绝对有信心。
  现在唐玉已经把每样东西都检查过一遍,每样东西都仍然保持完整页好。
  他认为完全满意之後,也就把烛台上的溶蜡,涂在他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尖
上,用这叁根手指,从那包绣花针中抽出一根针来。
  一这根针看起来和普通的绣花针也没什麽不同,可是连他自己郡不敢去碰它。
  他一定要先用蜡封住皮肤上的毛孔,否则就算皮肤不破,毒气也会从毛孔中渗入,这叁
恨手指非要剁下来不可了亡既然做马鞍的那个皮匠并没把一根针留在线脚里,唐王就决心帮
他这个忙。
  一这计画虽然并不十分巧妙,也未必有绝对可以成功的把握,可是这计画有一点好处这
次就算不成功,赵无忌也绝不会怀疑到他。
  因为每个人都可以在半夜溜到那马厌里去,把一根毒计插入马鞍上的针眼里,再用蜡把
针眼封住。
  一这些事赵无忌的每一个对头都能做得到。他的对头实在不少,他怎麽会怀疑到他的朋
友何况,这个“朋友”还帮过他的忙,替他抓住了一个眼看就要逃走了的对头唐玉甚至已作
了最坏的打算。
  沈算赵无忌怀疑到他,他也有很好的理由反驳“我们天天在一起,如果我要害你,随时
随地都可以找到机会,我为什麽要用这法子,这法子又不能算很好。”
  一这理由无论对谁来说,都够好了,唐玉穴在想得很周到。
  每一件事,每一种情况,每一点细节,他都仔细想过,只有一件事,他没有想到。
  他没有想到居然另外还有一只羊,一定要来送入他的虎口。
  有了周密的计画之後,做起来就不难了。
  你走遍天下,所有客栈里的马厌,都绝不会是个防卫森严的地方。
  赵无忌的马鞍,也像别人的马鞍一样,随随便便的摆在一个角落里。
  对唐玉这种人来说,做这种事简直比吃白菜还容易。
  夜已深。
  末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行路的旅客们,当然早已睡了。
  唐王从马屁回来的时候,居然还有情来欣赏这四月暮春的夜色。
  月已将圆,繁星满天,夜色寅在很美,他心里居然彷佛有了点诗意。
  一种和他这个杀人的计画完全格格不入的诗意。
  鄙是等他走回他那间客房外的院子里时,这点诗意又变成了杀机?
  房里有灯。
  他出来的时候,明明已将灯烛吹灭,这种事他是绝不会疏忽的。
  是谁点燃了他房里的灯?
  叁更半夜,谁会到他房里去?
  如果这个人是他的仇敌,为什麽要把灯点起来,让他警惕难道这个人是他的朋友?
  一这里他只有一个“朋友”,也只有这个朋友知道他在这里。
  叁更半夜,赵无忌为什麽要到他房里去是不是已经对他有点怀疑亍
  他的脚步没有停,而且还故意让房里的人能听到他的脚步声。
  所以他也立刻听到房里有人说:“叁更半夜,你跑到那里去了?”
  一这不是赵无忌的声音。
  唐玉立刻就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可是他贾在想不到这个人会来的。
  四谁也想不到连一莲会到这里来,更想不到她不、赵无忌却来找唐玉。
  鄙是她偏偏来了,偏偏就在唐玉的房里。
  贝见这个穿红裙的姑娘走进来,她就开始摇头叹气,:“叁更半夜,一个大姑娘还要到
外面去乱跑,难道不怕别人强奸你。”
  说出“强奸”这两个字,她的脸居然没有红,自己实很得意。
  她的脸皮,买在厚了不少,也老了不少。
  只可惜她别的地方还是很嫩,非但还是认为别人看不她女扮男装,也看不出别人是男是
女?
  她还是相信这个穿红裙的大姑娘真是个大姑娘唐玉笑了。
  他笑起来的样子就好像一只老虎看到了一只羊自动送入他的虎。
  奇迹
  唐玉的笑容温柔而妩娼,还带着叁分羞涩,无论他心里在想什麽,笑起来都是这样子
的。
  这种笑容也不知害死过多少人。
  连一莲又叹了气,道:“幸好你总算太太平平的回来了,否则真要把人活活的急死。”
  唐王道:“谁会急死?”
  连一莲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当然是我。”
  唐王嫣然道:“你急什麽”
  连一莲道:“我怎麽会不急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我对你多麽关心?”
  唐玉的脸居然好像有点红了,其贾却已经快要笑破肚子。
  这丫头居然想用美男计,来勾引我这个页家妇女。
  唐玉忍住笑,低着头问道:“你有没有看见我师哥”
  连一莲立刻摇头,道:“我根本没有找他,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唐王头垂得更低,道:“看我亍我有什麽好看?”
  连一莲道:“我也不知道你有什麽好看,我就是忍不住想要来看看你,简直想得要
命。”
  唐玉越害羞,她的话就说得越露骨,胆子也越来越大。
  她居然拉住了唐玉的手。
  既然大家都是女人,拉拉手又有什麽关系。
  她当然不在乎。
  唐玉当然更不在乎。
  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丫头心里究竟在打什麽主意,可是不管她想干什麽,他都不在乎。
  反正吃亏的绝不是他。
  巴算她只不过是想来逗逗这个穿红裙的姑娘,这回也要倒楣了。
  贝见唐玉“害羞”的样子,连一莲几乎也快要笑破肚子。
  一这位大姑娘一定已经对我很有意思,否则怎麽肯让我拉住“她”的手?
  连一莲忍住笑,道:“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唐玉道:“叁更半夜的,为什麽还要出去?”
  连一莲道:“你师哥就住在隔壁,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来了,”
  唐玉道:“为什麽?”
  连一达道:“我怕他吃醋。”
  唐玉已经开始明白了。
  原来这丫头看上了赵无忌,生怕我跟赵无忌勾叁搭四,所以来个釜底抽薪,勾引我,如
果我真的看上了她,当然就会把赵无忌甩开了,她正好去捡便宜。
  唐玉心里虽然好笑,脸上却作出了很生气的样子,说道:“我只不过是他的师妹而已,
他根本就管不着我,他凭什麽吃醋?”
  连一莲英得很愉快,道:“其实我也知道你不会看上他的。”
  唐玉道:“你怎麽知道?”
  连一莲笑道:“我那点不比他强亍你怎麽会看上他?”
  唐玉的睑更红了。
  连一莲道:“你跟不跟我出去?”
  唐玉红着脸摇头,道:“我怕。”
  连一莲道:“你怕什麽”
  唐玉道:“怕别人强奸我。”
  连一莲道:“有我在你旁边,你还怕什麽”
  唐玉道:“我就是怕你。”
  连一莲又笑了。
  她忽然“发现”这个看起来差人答答的大姑娘,贾在是个狐狸精。
  她是个女人。
  鄙是现在连她都好像有点心动了,连女人看见都会心动,何况男人?
  如果有个男人天天都踉“她”在一起,不被她迷死才怪。
  赵无忌是个男人。
  赵无忌天天都踉“她”在一起。
  连一莲下定决心,绝不让任何一个狐狸精把赵无忌迷住。
  如果有人说她看上了赵无忌,她是死也不会承认的。
  她这麽做,只不过因为赵无忌对她总算还不错,而且放过她一马。
  她既不愿欠他这个情,恰巧又正好没有别的事做,所以就顺便来替赵无忌调查调查,这
个大姑娘是不是狐狸精。
  一这位不动声色就能杀人的大姑娘,不但可怕,而且实在有点可疑。
  一这是她自己的说法。
  所以就算有人对她说的“怡巧”,“正好”,“顺便觉得很怀疑,她也不在乎。
  因为这本来就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只要她自己觉得满意就够了。
  软绵绵的四月,软绵绵的风,玉软绵绵的倚在她身上,好像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连一莲索性把这个大姑娘搂住,搂得紧紧的,甚至已经可以感觉到这个大姑娘的心跳。
  她自己的心好像也在跳。
  大姑娘好像在推她,却没有真用力推。
  “你要带我到那里去”
  “到一个好地方去。”
  “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个好地方。”
  “为什麽”
  “因为你不是个好人。”
  连一莲自已也不能不承认,自己实在不能算是个好人。
  她的行为简直就像是个恶棍。
  但是这个地方却贾在是个好地方那种只有恶棍才会带女孩子去的地方。
  地上绿草如茵,就像是一张床,四面浓密的木叶和鲜花,刚好能挡住外面的视线,空气
中充满了醉人的花香。
  一个女孩子,如果肯踉男人到这种地方来,通常就表示她已准备放弃抵抗。
  连一莲自己也很得意:“你凭真心讲,这地方怎麽样?”
  唐玉红着脸道:“只有你这种坏人,才会找到这种地方。”
  连一莲笑道:“就连我这种人,也找了很久才找到的。”
  唐玉道:“你是不是早就计昼好,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连一莲并不否认。
  一这次她的确早已有了计画,连下一步应该怎麽做,她都已计画好了。
  她忽然把唐玉拉了过来,在这个冒牌的大姑娘嘴角亲了一下。
  唐玉整个人都软了她整个人都倒在这个冒牌的恶棍怀里,於是两个人就一起倒了下去,
倒在床一样的草地上。
  如果说连一莲一点都不紧张,那也是假的。
  她非但没有抱过男人,连女人都没有抱过。
  她的呼吸也已有点急促,脸也开始发烫,这个冒牌的大姑娘吃吃的笑着,倒在她怀里,
顶在她胸口,顶得她心都要跳了出来。
  一这个冒牌的大姑娘才是个真的恶棍,有了这种好机会,当然不肯错过的。
  一这个冒牌的恶棍,却是个真的大姑娘,真的全身都软了。
  一个恶棍要让一个大姑娘全身发软,绝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他当然知道一个大姑娘身上有些什麽地方是“要害”
  连一莲也知道现在已经非采取行动不可了。
  一这个“大姑娘”的手在乱动,动得很不规矩。
  她虽然不怕“她”碰到她的要害,却不愿让“她”发现她是个冒牌男人。
  她忽然出手,使出她最後一点力气,扣住了唐玉臂关节的穴道。
  她用的手法虽然不如“分筋错骨手”那麽厉害,性质却很相像。
  一这次唐玉真的不能动了,吃鹫的看着她,道:“你这是干什麽?”
  连一莲的心还在跳,还在喘气。
  唐玉道:“难道你真的想强奸我?”
  连一莲总算镇定下来,摇着头笑道:“你不强奸我,我已经很高兴了,我怎麽强奸
你!”
  唐玉道:“那麽你何必用这种手法对付我,我.…;我又没有推你,”
  连一莲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不会推我的,我只不过想要让你老实一点,因为我
不想像那个妙手人厨一样,糊里糊涂的死在你手里。”
  唐玉道:“我怎麽会那样子对你难道你还看不出我对你..,.:对你的意思?”
  他好像真的受了委屈的样子,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了。
  连一莲的心又软了,柔声道:“你放心,我也不会对你怎麽样的。”
  唐玉道:“你究竟想怎麽样?”
  连一莲道:“赵无忌的武功是家传的,我从来没有听说他有师妹,怎麽会忽然变出了个
像你一这麽样的师妹来?”
  唐玉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看起来明明不笨,怎麽会连这种事都不懂,”
  连一莲道:“这种事是什麽事?”
  唐玉道:“师妹也有很多种,并不一定要同师练武的,才算师妹。”
  连一莲道:“你是他那一种师妹?”
  唐玉道:“你为什麽不问他去?”
  他好像有点生气了:“只要他自已承认我是他的师,不管我是他那种师,别人郡管不
着。”
  也说的买在很有理,连一莲实在没法子反驳。
  唐玉又叹了气,道:“其贾你可以放心,我踉他之间,绝对没什麽,他连我的手都没有
碰过。”
  连一莲道:“你以为我是在吃醋?”
  唐玉道:“难道你不是?”
  连一莲也有点生气了。
  一个人的心事被人揭穿了的时候,总会有点生气的。
  她板着脸道:“不管怎麽样,我总觉得你的来历有点可疑,所以我要……”
  唐玉道:“你要怎麽样?”
  连一莲道:“我要搜搜你。”
  唐玉道:“好,你搜吧,我全身上下都让你搜。”.他红着脸,咬着嘴唇,一副受了天
大委屈的样子。
  如果连一莲真的是个男人,如果她的胆子大些,真的把他“全身上下”都搜一搜,就会
发现一这个大姑娘是冒牌的了。
  只可惜连一莲的胆子既不够大,也没有存心揩油的意思。
  唐玉身上的“要害”,她连碰都不敢去碰。
  所以她只搜出了那个绣荷包,她当然看不出这个荷包有什麽不对。
  这荷包本就是唐玉的精心得意杰作,就算是一个此连一莲经验更丰富十倍的老江.湖,
也绝对看不出其中的巧妙。
  唐玉咬着嘴唇,狠狠的盯着她,道:“你搜完了没有干.”
  连一莲道:“嗯。”
  唐玉道:“嗯是什麽意思?”
  其买他也知道,“嗯”的意思,就是觉得有点抱歉的意思。
  因为,她的确搜不出一样可疑的东西来。
  唐玉冷笑道:“我知道你根本不是真的想搜我,你只不过...…只不过想乘机欺负
我,找个藉口来占我的便宜。”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好像已经要流了出来。
  连一莲忽然笑了。
  唐玉道:“占了别人的便宜就笑,亏你还好意思笑得出。”
  连一莲道:“你真的以为我占了你的便宜?”
  唐玉道:“难道你没有?”
  连一莲道:“好,我告诉你。”
  她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我也是个女人,我怎能占你的便
宜?”
  唐玉吃鹫的看着她,好像这个“秘密”真的让他吃了一鹫。
  连一莲笑道:“我常常喜欢扮成男人,也难怪你看不出。”
  唐玉忽然用力摇头,道:“我不信,你打死我,我也不信。”
  连一莲英得更愉快,更得意。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易容改扮的技术实在很高明。
  她带着笑问:“你要怎麽才相信?”
  唐玉道:“我要摸摸看。”
  连一莲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可是让一个女人抚摸,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所以她考虑了一下之後就答应了:“你只能轻轻摸一下。”
  她甚至还抓着唐玉的手去摸,因为她怕唐玉的手乱动。
  唐玉笑了。
  连一莲红着脸,放开他的手,道:“现在你还生不生气”
  唐玉笑道:“不生气了。”
  他的手又伸了过来,连一莲失声道:“你远想干什麽?”
  唐玉道:“我还想摸。”
  连一莲道:“难道,你还不信我是女人。”
  唐玉笑道:“就因为我相信你是个女人,所以我还要摸。”
  连一莲终於发觉有点不对了。
  这个“大姑娘”的眼神忽然变得好奇怪,只可惜她发兑得迟了一点。
  唐玉已闪乜般出手,捏住了她手臂舶节处的穴道,笑嘻嘻的说道:“因为你虽然是个冒
牌的男人,我正好也是值冒牌的女人?”
  连一莲呻了起来:“妊道你是个男的十、”
  唐玉笑道:“如呆你不倍,你也叮以挨扛于。亡连一莲几乎晕了过去。
  一这个大姑娘居然是个男人。
  罢才她居然还抓住这个男人的手,来摸她自己,居然还抱住他,亲他的嘴。
  想到这些事,连一莲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
  唐玉还在笑,笑得就像是刚偷吃了叁百只小母鸡的黄鼠狼。
  连一莲却连哭都哭不出。
  唐玉道:“你不能怪我,是你要勾引我,要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他笑得愉快极了:“这里实在是个好地方,绝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
  连一莲道:“你....:你想干什麽午.”
  唐玉道:“我也不想干什麽,只不过想把你刚才做的事,也照样做一遍。”
  他真的说做就做,这句话刚说完,就已经亲了连一莲的嘴。
  连一莲又羞,又急,又气,又怕。
  最该死的是,她心里偏偏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滋味。
  她真想死了算了。
  只可惜她偏偏又死不了。
  唐玉的手已经伸进了她的衣服。
  她搜过他,他当然也要搜搜她,只不过他搜她的时侯,当然不会像她那麽客气了。
  连一莲大声道:“你杀了我吧!”
  其穴她自己也知道这句话说得很无聊,唐玉当然绝不会这麽便宜她的。
  唐玉就算要杀她,一定也要先做很多别的事之後才动手。
  那些“别的事”,才真的要命。
  连一莲哭出来了。
  她本来不想哭的,可惜她的眼泪已完全不听她指挥。
  唐王的手在移动,动得很软,很慢。
  动得真要命。
  他微笑道:“我知道你在怕什麽,因为你一定远是个处女。”
  听见“处女”这两个字,连一莲哭得更伤心了。
  唐玉道:“可是你也应该看得出,像我这样的男人,对女人并没有太大兴趣,所以只要
你听话,我说不定会放了你。”
  一这些话,好像并不是故意说出来哄她的。
  他这个男人实在太像女人,说不定是真的对女人没什麽兴趣。
  连一莲总算又有了一线希望,忍不住问:“你要我怎麽听话?”
  唐玉道:“我也有话要问你,我问一句,你就要答一句,只要我听出你说了一句谎话,
我就要……”
  他笑了笑:“那时我就要干什麽,我不说你也知道。”
  连一莲当然知道。
  巴因为她知道,所以才害怕。
  唐玉道:“我问你,你究竟是什麽人,踉赵无忌是什麽关系,你怎麽知道他有没有师
妹,怎麽会对他的事知道得这麽多,为什麽还要来调查我的来历?”
  连一莲道:“如果我把这些事都说出来,你就会放了我?”
  唐王道:“我一定会放了你。”
  连一运道:“那麽你先放了我,我就说出来,一定说出来。”
  唐玉笑了。
  巴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已经撕开了她的衣服,微笑道:“我一向不喜欢跟别人讨价还
价的,如果你再不说,我就先脱光你的衣服。”
  连一莲反而不哭了。
  唐玉道:“你说不说?”
  连一莲忽然大声道:“不说。”
  唐玉反而感到有点意外,说道:“你不怕?”
  连一莲道:“我怕,怕得要命,可是我绝不会说出来。”
  唐玉更奇怪:“为什麽?”
  连一莲用力咬着嘴唇,说道:“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你是个男人,知道你要害赵无忌,
不管我说不说,你都不会放过我的。”
  一这一点她居然已想通了。
  唐玉忽然发觉这个女孩子虽然胆子奇小,但却聪明绝顶。
  连一莲道:“不管我说不说,你反正都会……都会强奸我的。”
  她居然自己说出了这两个字。
  因为她的心已横了,入已豁了出去,大茉说道:“你手吧,我不怕,我就当作被疯狗咬
了一口,可是我死也不古放过你?”
  唐玉穴在想不到她会忽然叟成这样子,如果别的男人看见她这样子,也许就会放过她
了。
  鄙惜唐玉不是别的男人。
  他简直不能算是个人。
  连一莲终於晕了过去。
  巴在唐玉伸手去拉她腰带时,她已晕了过去。
  四连一莲醒来的时侯,已经是雨天之後的事了。
  她居然还没有死,居然还能再张开眼睛,已经是怪事。
  有些事比死更可怕,更要命,也许她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鄙是那些事并没有发生。
  她还是个处女,那种事是不是发生过,当然,她知道得很清楚。
  那个不是人的人为什麽会放过她?
  她真的想不通了。
  她醒来的时候,是在一辆马车里,全身仍然软绵绵的,全无力气,连坐都坐不起来。
  是谁把她送上这辆马车的,现在准备要送她到什麽地方去?
  她正想找个人问,车窗外已经有个人伸进头来,微笑道:“大小姐你好?”
  一这个人不是那冒牌的大姑娘,也不是赵无忌,她虽然不认得这个人,这个人却认得
她。
  连一莲道:“你是谁?”
  一这人道:“是个朋友。”
  连一运道:“是谁的朋友?”
  一这人道:“是大小姐的朋友,也是老太爷的朋友。”
  连一莲道:“那个老太爷?”
  一这人说道:“当然是大小姐的老太爷呀!”
  连一莲的脸色变了。
  一这个人不但认得她,好像连她的底细都知道。
  她的身世并不悲惨,却是个秘密,她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这秘密,更不愿让赵无忌知道。
  她立刻又问道:“你也是赵无忌的朋友?”
  一逅人微笑,摇头。
  连一莲道:“我怎会到这里来的?”
  一这人道:“是个朋友送来的,他叮我把大小姐送回家去。”
  连一达道:“这个朋友是谁干.”
  一这人道:“他姓唐,叫唐玉。”
  听见“唐王”这名字,连一莲又晕了过去。
  第二条羊四月十二,晴。
  唐玉起来的时侯太阳早已照上窗户。
  平常到了这种时候,他们早已起程动身了,今天却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来催他,难道无忌
也像他一样,今天起床也迟了些。
  其买他睡得并不多,他回来得很迟,上床时已经快天亮了。
  他最多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可是看起来精神却显得特别好。
  一个人心情愉快的时侯,总是会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他的心情当然很愉快,因为昨天晚上他又做了件很得意的事。
  想到连一莲发现他是男人时,脸上那种表情,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很好笑。
  他相信连一莲醒来时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一定想不通他为什麽会放过她。
  本来他也不想放过她的。
  鄙是就在他拉下她腰带时,忽然有样东西从连一莲身上掉了出来。
  贝到这样东西,他立刻就猜出了连一莲的真实身分。
  他不但知道这个女孩子的来历,而且还知道她和赵无忌之间的关系。
  但是他不能杀她,也不想杀她。
  因为这个女孩子活着远比死了对他有用。但是他也不能把她放走,因为他绝不能让她和
赵无忌见面。
  一这本来是个难题,幸好他正是在这里,所以这难题也很快就解决了。
  一这里虽然还是大风堂的地盘,却已近边界大风堂当年和霹雳堂划定的地区边界。
  霹雳堂和唐家结盟之後,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彻底毁灭大风堂。
  现在他们的行动虽然还没有开始,可是在各地都已有埋伏布置。
  尤其是在这里。
  这里是大风堂最後的一个据点,却是他们发动进击时的第一站。
  他们暂时虽然还不能像大风堂一样,在这里正式开舵,暗地早已有了布置,甚至连大风
堂分舵里都已有人被他们收买。
  大风堂绝对想不到这个“细”是谁的。
  因为这个人不但一向老贾可靠,而且还是大风堂在这里最高负责人之他们收买了这个
人,就好像已经在大风堂心脏里种下了一株僖草。
  唐王微笑着,穿上了她的红裙。
  现在连一莲当然已经被唐家埋伏在这暗卡中的人送走了。
  他们做事一向迅速可靠。
  昨天晚上,他把她送去的时候,心里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一点惋惜。
  她还是个处女。
  她年轻,美丽,健钡,结宜。
  她的胸脯饱满坚挺,皮肤光滑如丝缎,一双修长雪白的腿,在夜色中看来更迷人。
  如果说他不心动,那是骗人的。
  他虽然不能杀她,可是先把她用一用,对他也许反而有好处。
  一个处女,对她第一个男人,总是会有种特别奇妙的感情。
  到了生米已经成熟饭时,女人通常都认命的。
  只可惜他已经不能算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自从练了阴劲後,他身上某一部分男人的特徵,就开始退化。
  他的欲望渐渐已只能用别的法子来发,一些邪恶而残酷的法子。
  唐王走到外面的大院里来时,大车已套好,马也上了鞍。
  贝到马上的鞍,想到鞍里的针,他的心情当然更愉快,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赵无忌知道他就是唐玉时,脸上的表情一定更有趣。
  奇怪的是,一向起得很早的赵无忌,今天居然还没有露面。他正想问赶车的马夫,赵无
忌已经来了,却不是从房里走出来的,而是从外面走进来的。
  原来他今天起得比平常还早,只不遇一起来就出去了.一清早他就到那里去了主干什
麽?
  唐王没有问。
  他从来不过问赵无忌的私事,他不能让赵无忌对他有一点怀疑。
  他始终遵守一个原则。
  啊量多听多看,尽量少说少问。
  反正马已上好了鞍,赵无忌也已经快上马了,这次行动,很快就将结东。
  想不到赵无忌走进来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吩咐那个马夫。“把马鞍卸下来。”
  唐王在呼吸,轻轻的,慢慢的,深深的呼吸,他紧张时就会这样子。
  他不能不紧张。
  因为赵无忌看起来像也很紧张,脸色,神情,态度,都跟平时不一样。
  难道他已发现了秘密?
  唐王微笑着走过去。
  他的呼吸已恢复正常,他的笑容还是那麽可亲,但是他心里已经作了最坏的准备。
  只要赵无忌的神色有一点不对,他立刻就要先发制人。
  他随时都可以发出那最後的一击。
  那一击绝对致命无忌的脸色的确很沈重,显然有点心事。
  但是他对他这个朋友,并没有一点防的意思,.只不过长长叹了口气,道:“这是匹好
马。”一唐玉道:“确穴是匹好马。”
  无忌道:“到了连朋友都不能救你的时候,一匹好马却说不定能救你的命。”
  唐玉道:“我相信。”
  无忌道:“好马都有人性,你对它好,它也古对你好的,所以只要能够让它舒服一点,
我就会让它舒服一壮。”
  他忽又笑了笑:“如果我是一匹马,要我在没事的时候也背个马鞍,我也一定会觉得很
不舒服很不高兴。”
  唐玉也笑了。
  无忌又解释:“今天我们既然不走,就正好让它舒服一天。”
  其贾他不必解释,唐玉也听出来了。
  他并没有怀疑他的朋友,只不过怜惜这匹好马而已。
  鄙是今天他为什麽不走呢?
  无忌道:“我们一定要在这里多留一天,因为有个人今天晚上要到这里来。”
  他的表情又变得有点紧张:“我一定非要见到这个人不可。”
  这个人当然是很重要的人,他们这次见面,当然有很重要的事要商议。
  一垣个人是谁?
  一这件事是什麽事?
  唐玉也没有问。
  无忌却忽然问他:“你不想知道我要见的这个人是谁?”
  唐玉道:“我想知道。”
  无忌道:“你为什麽不问”
  唐玉道:“因为这是你的私事,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如果你想告诉我我不问你也一样会告诉我的。”
  无忌也笑了。对这个朋友的明理和懂事,他不但欣赏,而且觉得很满意。
  他忽然又问:“你早上喝不喝酒?”
  唐玉道:“平常我是不喝的,可是如果有朋友要喝,我一天十二时辰都可以奉陪。”
  无忌看着他,长长叹息,道:“能够交到你这样的朋友,”贝是我的运气。”
  唐玉又笑了。因为他实在忍不住要笑,几乎真的要笑破肚子。
  幸好他常常在笑,而且总是笑得那麽温柔亲切,所以谁也没法子看出他心里在想什麽。
  有酒,有人,却没有人喝酒,他们甚至连一点喝酒的意思都没有。
  无忌道:“我并不是真的想找你来喝酒的。”
  唐玉微笑道:“我看得出。”他的笑容中充满了了解和友谊。“我也看得出你一定有什
麽事要跟我说。”
  无忌手里拿着酒杯,虽然连一滴酒都没有喝,却一直忘记放下。
  唐玉道:“无论你心里有什麽烦恼,都可以告诉我。”
  无忌又沈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想你一定知道我踉大风堂的关系。”
  唐玉并不否认,道:“令尊大人的侠名,我小时候就听说过。”
  无忌道:“你当然也听人说过,大风堂是个什麽样的组织。”
  唐玉道:“我知道大风堂的总堂主是云飞扬云老爷子,另外还有叁位堂主,令尊大人也
是其中之”
  一这些都是江湖中人都知道的事,他尽力不让赵无忌发现他对大风堂知道的远比别人
多。
  说不定他还可以从赵无忌嘴里听到一些他本来不知道的事。
  无忌道:“其宜大风堂的组织远比别人想像中更庞大,更复杂,只凭他们四个人,是绝
对没法子照顾得了的。”
  他果然没有让唐玉失望,接着道:“譬如说,大风堂虽然也有收入,可是开支更大,云
老爷,司空晓风,上官刃,先父却都不是善於理财的人,如果不是另外还有个人在暗中主理
财务,帮补亏空,大风堂根本就没法支持下去。”
  一这正是唐玉最感兴趣的事。
  无论做什麽事都需要钱,大风堂既然不愿像别的帮派那样,沾上娼与赌这两样最容易赚
钱的事,当然就得另找财源。
  赚钱并不容易,理财更不容易。
  视钱如粪土的江湖豪杰们,当然不会是这一行的专家。
  他们也早已猜到,暗中一定另外有个人在主持大风堂的财务。
  无忌道:“江湖中绝对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身分姓名,连大风堂里知道的人都不多,因
为他答应做这些事的时候,就已经和云老爷子约法叁草“”
  任何人都不能干涉他的事务和帐目。.任何人都不能透支亏空。
  他的身分绝对保密。
  无忌道:“云老爷子答应了他这叁件事後,他才肯接下这个烫手的热山芋。”
  唐王静静的听着,表面上绝对没有露出一点很感兴趣的样子。
  无忌道:“因为他本来并不是武林中人,如果别人知道他和大风堂的关系,就一定会有
麻烦找上他的。”
  唐玉叹了口气,道:“也许还不佳片烦而已,如果我是大风堂的对头,我一定会不惜一
切,先把这个人口之於死地?”
  这句话真是说得恰到好处。
  能够说出这种语来的人,就表示他心中坦荡,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无忌叹道:“如果他有什麽意外,对大风堂贾在是很大的矢,所以……”
  他的表情更紧张,声音压得更低:“所以我今天不能不特别小心。”
  唐玉道:“今天要到这里来的人,就是他?”
  无忌道“今天晚上子时之前,他一定会到。”
  壁唐玉虽然一向都很泛得住气,可是现在却连他自己都已感到他的心跳加快了。
  如果龙除掉这个人,简直就等於砍掉大风堂的一条腿。
  这个人今天晚上就要来。
  对唐玉来说,这寅在是很大的诱惑。
  鄙是他一直在警告自己,表面上绝不能露出一点声色来。
  无忌道:“他虽然不是武林中人,却是个名人,关中一带的票号钱庄,最少有一半都跟
他有来往,所以,别人都呻他财神。”
  财神。
  这两个字一入唐王的耳朵,就好像已经用刀子刻在他心里了。
  只要有了这条线索,找到这个人已不难。
  唐玉立刻作出很严肃的样子,道:“这是你们大风堂的秘密,你不应该告诉我的。”
  无忌道:“我一定要告诉你。”
  唐玉道:“为什麽?”
  多无忌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信任你,而且....:”
  他凝视着唐玉,慢慢的接着道:“有件事我非要你帮忙不可。”
  唐玉立刻道:“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替你做。”
  无忌道:“这件事你一定能做得到,也只有你能做得到。”
  唐玉没有说什麽。他已隐隐感觉到,又有一只羊要自动送入他的虎口。
  四酒杯远在手里,还没有放下去。
  无忌终於喝了一口,又香又辣的大面,沿着他舌头,慢慢流入他的咽喉。
  他总算兖得此较振奋了些,总算说出了他的烦恼卜,大风堂在这里也有个分舵。
  因为这里是大风堂最後一站,也是对敌的前哨,所以这里的分舵不但组织较大,属员也
较一山不容二虎。
  鄙是这两位舵主却相处得很好,因为他们都只知道为大风堂做事,并没有争权夺利的私
心。
  在大风堂最机密的档案里,对他们的纪录是姓名:樊云山。
  绰号:玉面金刀客,半山道人。
  年龄;五十六。
  武器:紫金刀,叁十六枚紫金镖。
  师承:五虎断门刀。
  妻;彭淑贞。(殁)子:无。
  嗜好:少年颇近声色,中年学道。
  司空晓风对他的评语是:聪明仔细,守法负责,才堪大用。
  另一位是姓名:丁弃。
  绰号:独臂神鹰。
  年龄:二十九。
  武器:剑。(断剑)师承:无妻:无。
  子:无。
  嗜好:好赌,好酒。
  司空晓风有知人之明,也有知人之名,大风堂档案里每一个人的纪录後,都有他的评
语。
  只有丁弃是例外。谁也不知道是司空晓风不愿评论这个人,还是这个人根本无法评论。
  唐玉道:“我知道这个人。”
  无忌道:“你也知道?”
  唐玉道:“近几年来,独臂神肛在江湖中的名气很大,而且做了畿件令人侧目的事。”
他笑了笑:“想不到他也投入了大风堂。”
  唐玉的笑容一向温柔可亲,可是这次却彷佛带着点讥诮之意。
  因为丁弃的名气虽然不小,可惜他的名气并不是那种值得别人羡慕尊敬的。
  他的家世本来很好。
  他的父亲是武当门下的俗家弟子,丁家是江南的世家,有名望有财产。
  但是他十五岁的时候,就被他父亲赶出了家门。
  武当四大剑客中,最负盛名的金鸡道人,是他父亲的同胞师兄,看在他父一的面上,收
他为弟子。
  想不到他在武林中人人视为圣地的武当玄真观里,居然还是一样我行我素酗酒滋事。
  有一次他居然喝得大醉,竟逼着他师父的一个好朋友下山去决斗。
  他的右臂就是在这次决斗中被砍断的,他也被逐出了武当,连他的剑都被断。
  从此之後,他就失去了下落。
  想不到七八年後他又出现了,带着他那柄断剑出现了。
  他独臂,断剑,练成了一种辛辣而诡秘的剑法,单身上武当,击败了他、前的师父金鸡
道人。
  所以他自称神鹰。
  他仍然我行我素,独来独往,这几年来,的确做了几件令人侧目的事。
  鄙惜他做的这些事,就像他的为人一样,也不能让别人佩服尊敬。
  幸好他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无忌明白唐玉的意思,也看得出他笑容中的讥诮之意。
  但是无忌自己的看法却不一样:“不管他以前是什麽样的人,自从入了大风堂之後,他
的确是全心全力的在为大风堂做事。”
  唐玉微笑,道:“也许他已经变了,已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无忌道:“他是的。”
  唐玉道:“玉面金刀客为什麽又呻做半山道人这两个名字应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无忌道:“樊云山中年丧妻之後,就开始学道,所以玉面金刀就变成了半山道人。”
  唐玉笑道:“想不到大风堂的舵主中,居然有个学道的人。”
  无忌也不禁傲笑。
  鄙是他的笑容很快就又消失:“大风堂的纪律虽严,却从不过问别人的私事,丁弃的喝
酒,樊云山的学道,对他们的职务并没有影窖,他们一直是大风堂的舵主中,最忠心能干的
两个人。”
  他的声音更低沉,慢慢的接着道:“但是现在我却发现这两个人中,竟有一个是奸
耙。”
  唐玉好像吓了一跳:“是什麽?”
  无忌道:“是奸细。”他显得悲惨而愤怒:“这两个人之中,已经有一个被大风堂的对
头收贝了。”
  唐玉好像还不能相信,所以忍不住要问:“你怎麽知道的”
  无忌点头道:“因为我们派到对力那边去打听消息的人,全都被出卖了。”
  他又解释:“他们本来都有很好的掩护,有的甚至已在那边潜伏了很久,一直都没有被
发现,可是最近..…,”
  他的声音忽然哽咽,过了很久,才能接下去说:“最近他们忽然全都被捕杀,竟没有一
个人能活着逃回来。”
  唐玉也在叹息。
  其实这些事他不但全部知道,而且知道得此谁都清楚。
  那几次捕杀,他不但全都参加了,而且杀的人绝不比任何人少。
  无忌接着又道:“有关他们的事,一直都是由樊云山和丁弃负责连络的,他们行动和秘
密,也只有这两个人知道,所以……”
  唐玉接着道:“所以也只有这两个人才能出卖他们。”
  无忌道:“不错。”
  唐玉道:“这两个人中,谁是奸细亍是樊云山亍还是丁弃?”
  一这句话居然是从唐玉嘴里问出来的,连唐玉自己都觉得很好笑。
  收买这个奸细的人就是他,负责和这个奸细连络的人也是他。
  如果赵无忌知道这件事,脸上会有什麽样的表情心里会有什麽样的感觉?
  唐玉居然能够忍住没有笑出来,本领贾在不小。
  无忌一直在看着他,忽然道:“这两个人中,究竟谁是奸细,只有你才能告诉我。”
  如果是别人听见这句话,一定会吓得跳起来。
  唐玉却违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知道这句话一定远有下文。
  无忌果然已接着道:“因为只有你才能替我把这个奸细找出来。”
  唐玉道:“为什麽?”
  无忌道:“这两个人你都不认得?”
  唐玉道:“当然不认得。”
  无忌道:“如果我说你是唐家的人,他们会不会相信.”
  唐玉还是不动声色,道:“他们好像没有理由不信。”
  无忌道:“唐家既然可以买通大风堂的舵主,大风堂是不是也一样可以买通唐家的
人。”
  唐玉道:“好像是的。”
  他回答得很小心,每句话都加上“好像”两个字,因为他还不十分明了赵无忌的意思。
  无忌道:“所以现在樊云山和丁弃都认为我已买通了唐家一个人,我到这里来,就是为
了要踉这个人见面,我们约好了今天见面。”
  唐玉道:“如果你这麽样说,他们好像也没有理由不信。”
  无忌道:“我还再叁强调,这个人是个非常重要的人,有样非常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我,
所以我们一定要全力保护他,绝不能让他落在别人手里。”
  唐玉道:“他们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无忌道:“不知道。”
  唐玉道:“既然不知道,怎麽去保护他?”
  无忌道:“因为我也没有见过这个人,所以我们早已约好了辨认的方法。”
  唐玉道:“什麽方法”
  无忌道:“他一来就会到大街上一家叮同仁堂的药铺里去,买四钱“陈皮”,四钱“当
归,然後再到对面一家卤菜店去,买四两烧鸡,四两牛肉,他坚持要掌柜的把份量秤准,一
分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
  唐玉道:“这样的人的确不多,很容易就能认得出来的。”
  无忌道:“然後他就用左手提着陈皮和烧鸡,右手提着当归和牛肉,从大街的东边往左
转,走到一个桑树林子里,把左手的陈皮和烧鸡吊在树上,右手的当归和牛肉丢到地下,那
时候我们就可以去跟他见面了。”
  唐王笑道:“用这种法子来见面,倒买的很有趣。”
  无忌道:“不但有趣,而且安全。”
  他又解释:“除了跟我约好的这个人之外,谁也不会做这种事的。”
  唐玉笑道:“如果还有别人做这种事,那个人一定有毛病,而且,毛病还很重。”
  无忌道:“所以我相信樊云山和丁弃绝不会弄错。”
  唐玉道:“既然是你跟他约好的,你就应该到那里去等,为什麽叫他们去。”
  无忌道:“因为我只知道他今天日落之前会来,却不知是什麽时候。”
  唐玉道:“你的行踪很秘密,当然不能够整天守在街上等,所以,只有叫他们去。”
  无忌道:“不错。”
  唐玉道:“他带来给你的是些什麽东西干.”
  无忌道:“是一个人的名字。”
  唐玉道:“就是那个奸细的名字?”
  无忌道:“不错。”
  唐玉道:“直到现在为止,你还不知道这名字是樊云山了还是丁弃?”
  无忌道:“可是那奸细自己心里一定有数。”
  唐玉道.“他当然不能让那个人把这名字交给你。”
  无忌道.“绝不能。”
  唐玉道.“所以他只要一看见那个人,就一定会想法子把他杀了灭口。”
  无忌道.“他不惜一切,都一定要把这个人杀了灭口。”
  唐玉道.“其贾唐家并没有这麽样一个人要来。”
  无忌道:“不错。”
  唐玉道:“所以这个人就是我。”
  无忌道:“我只有找你帮我这个忙,因为他们都不认得你,而且只知道我的同伴是个穿
红裙
  的姑娘。”
  唐玉道:“所以我只有换件衣服,改成男装,偷偷的溜出去,到大街上去买点陈皮当
归,烧鸡牛肉,就以替你把那个奸细钓出来了。”
  他叹了气,苦笑道:“这法子买在不错,简直妙极了,唯一不妙的是,如果那条鱼把我
这个鱼饵吞下去了怎麽办?”
  无忌道:“我也知道这样做多少有点冒险,可是我想不出别的法子,我一定要在财神到
这里之前把那个奸细查出来。”
  唐玉道:“所以你只有找我。”
  无忌道:“我只有找你。”
  唐玉又叹了口气,道:“你实在找对人了。”
  他表面在叹气,其实却已经快笑破肚子,他贾在没想到赵无忌这条肥羊也会自动来送入
他的虎口,而且还月外带了一只羊来.五赵无忌这值计画本来的确很巧妙,除了用这值法子
之外,的确很难把那奸细找出来,只可惜他贾在找对人了。
  唐玉当然不会把真正的奸细找出来的,这个奸细当然也绝不会想要把唐玉杀了灭口。
  他们正好乘这个机会,把不是绌的那个人杀了灭口。
  他们正好把罪名全都推到这个人身上,真正的奸细就可以高枕无忧,继续出卖他的朋友
了,因为以後绝不会有人怀疑他。他们还可以趁这个机会把赵无忌和那个财神也一网打尽。
  这真是一举数得,妙不可言,连唐玉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麽好的运气。
  所以不是奸细的那个人,也变成了一条羊,被赵无忌送入了唐玉的虎口。
  第叁条羊四月十二日,晨。
  平常这时候,樊云山已做完了他的“功课”,从丹室出来吃早饭了。
  今天他比平常迟一点,因为今天一早就有个他预想不到的客人来,跟他谈了很久,说了
些让他觉得心烦的话。
  这值分舵里居然有奸细,居然连赵简的儿子都知道了。
  他主持这分舵已多年,现在居然要一个年轻小伙子来告诉这件事,而且还教他应该怎麽
做,这使得他很不满意。
  他对年轻人一向没有好感,他一向认为年轻人办事不牢,没有一个可靠。
  一这也许只不遇因为他自己已经不再年轻,虽然这一点他是绝不肯承认的。
  他对赵无忌当然还是很客气,直送到大门外,才入丹室。
  丹室就是他炼丹的地方,也是完全属於他自己的小天地,没有得到他的允许,任何人都
不能进去。
  炼丹不是炼金。
  虽然有些人认为炼丹也和炼金一样荒谬,他并不在乎。
  炼丹就是“烧汞”,也呻做“服石”,是件高雅而神奇的事,非常非常高雅,非常非常
神奇,那些俗人们当然不会懂。
  只有像刘安那样的贵族,韩愈那样的高士,才懂得其中的奥妙和学问。
  他通常都在他的“半山轩”里吃早饭,通常都是红薇和紫兰去伺候他。
  红薇和紫兰虽然年轻,却很规矩亡可是今天他远远就听见了她们的笑声,其中居然还有
男人的声音。
  是谁有这麽大的胆子,敢到樊大爷的的私室去,踉他的丫头调笑?
  他用不着看,就知道一定是丁弃。
  因为谁都知道丁弃是他的好朋友,只有丁弃才可以在他家里穿堂入户,自由出入,甚至
还可以吃他的早饭。
  他进去的时候,丁弃已经把厨房特地为他准备的燕窝鸡汤吃了一半,正在跟他两个年轻
又漂亮的丫头说笑话。
  如果别人敢这麽样做,樊云山说不定会打断他的腿。
  丁弃却是例外。
  他们不但是好朋友,也是好伙伴。
  贝见他进来,丁弃就大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也吃人间烟火的而且居然吃得这麽
好。”
  樊云山也笑了:“学道的人也是人,也一样要吃饭的。”
  丁弃笑迫:“我以前还认为你只要吃点石头就行了。”
  樊云山没有再接下去,虽然是好朋友,也不能拿他“炼丹”这件来开玩笑。
  这件事是绝对神圣不可侵犯的。
  幸好丁弃已改变话题,忽然问道:“赵公子是不是也到这里来过”
  樊云山道:“他来过。”
  丁弃道:“你也已知道那件事?”
  樊云山点头。
  他当然应该知道,至少他也是这里的舵主之一。
  丁弃笑道:“我到这里来,倒不是为了要来喝你的鸡汤的。”
  樊云山道:“你现在就要去等待那个人干.”
  丁弃道:“你不去?”
  樊云山道:“我还得等等,莫忘记我也要吃饭的。”
  丁弃笑了:“好,你吃饭我先去。”
  樊云山也觉得很好笑,现在同仁堂和卤店根本还没有开门,那个人就算来了,也没地方
去买陈皮当归,牛肉烧鸡。
  年轻人做事总是难免沉不住气,年轻人的眼睛也太不老实。
  他忽然发现又应该替红薇和紫兰做几件新衣裳穿了。
  去年做的衣裳,现在她们已穿得太紧,连一些不该露出来的地方,都被绷得露了出来。
  一这当然不是因为衣服缩小了,而是因为她们最近忽然变得成熟了起来,男人看见她们
的时
  侯,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丁弃是个男人。
  他的眼睛实在不能算很老贾。
  他已走出门,忽然又回头,道:“我发现学道的人非但可以吃饭而且还有个好处。”
  樊云山道:“什麽好处?”
  丁弃道:“学道的人随便干什麽,都不会有说话,如果我也你一样,几个年轻的小泵娘
来伺候我,别人就要说我是个色狼了。”
  他大笑着走出去。
  樊云山本来也在笑,可是一看到丁弃走出去他的笑容就不见了他寅在受不了这个年轻人
的狂妄和无礼。
  虽然他们的地位一样,他的资格总比较老批二丁弃至少总应该对尊敬一点。
  不幸的是,丁弃这个人竟似乎从来都不懂“貌”这两个字是什意思。
  现在他终於开始吃他的早饭了。
  红薇和紫兰,一直站在他旁边,看着他,红着脸偷偷的笑。
  他当然憧得她们的意思。
  一个发展良好,身体健钡的女孩子,刚刚尝到“那种事”的滋味後,总是特别有兴趣的
何况他自从“服石”之後,不但需要特别强烈,而且变得特别勇猛,甚至此他新婚时更勇
猛,绝对可以满足任何女人的需要。
  每天吃过早饭之後,他通常都会带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到他的丹室去,传授给她们一点
神仙的快乐。
  现在她们好像已经有点等不及了。
  樊云山慢慢的放下筷了,站起来,走向他的丹室。
  日一这次从丹室出来的时候,他虽然显得有点疲倦,心情却好了很多,甚至连丁弃的无
礼,也娈得没有那麽讨厌了。
  享受过一番“神仙的乐趣”之後,无论谁都会变得此较轻松愉快,宽攘大度。
  现在他只需要一壶好茶,最好当然是一壶福建武夷山的铁观音。
  他立刻想到了“武夷春”
  “武夷春”是家茶馆。
  一这家茶馆是福建人开的,福建人都讲究喝茶,都喜欢喝铁观音。
  一这家茶馆的铁观音,据说真是产在武夷绝顶,派人用快马运来的。
  一这家茶馆在采芝隔壁。
  采芝是家很有名的糕饼茶食,就在同仁堂老药隔壁,王胖子开的那家卤店对面。
  所以樊云山今天如果不到武夷春来喝茶,那才真的是怪事。
  世界上的怪事绝不会太多,所以他来了,茶馆里的人认得樊大爷的人当然不少,知道他
是大风堂舵主的人却没有几个。
  如果他常常仗着大风堂的威名在外面招摇,现咋柄巨经是个死人。
  丁弃一定也来了,一定就在附近,他没右看见丁弃,却看见了小狈子。
  小狈子不是狗,是人。
  虽然大家都把他当作狗一样呼来叱去,他毕竟还是个人.他是高升客栈十一个店小二里
面,做事做得最多,钱拿得最少的一个。
  现在也不知是那位客人,又呻他到王胖子的卤菜店来买卤了。
  樊云山知道这个赵公子就住在高升客栈,还带着个穿着大红裙子的大姑娘。
  一逅位赵公子原来也是个风流人物。
  小狈子提着畿色卤菜回去了。
  一个页橘子的小贩,挑着搪子走过胖子的卤菜店门口。
  王胖子出来买了畿斤橘子给他的女吃。
  他的女儿并不胖,因为她只喜欢吃子,不喜欢吃肉。
  王胖子是这个页橘子小贩的老主顾页橘子的小贩走得累了,又累又渴就走到茶馆里来,
找茶馆里的伙计,讨碗茶喝。
  茶当然不能白喝。
  他用两个橘子换了一壶茶喝。
  茶馆里的伙计把橘子收到後面,分了一个给掌柜的小儿子,就提了个大水壶出来替客人
冲水樊大爷是老客人,也是好客人,他当然要特别巴结。
  他第一个就来替樊大爷冲水,还特地带了个热手巾把子来。
  樊云山觉得很满意。
  他喜欢别人的恭维奉承,所以他的小账总是给的特别多些。
  伙计千恩万谢的走了,他打开这把热手巾,里面就有样东西掉下来,落人他的手心里,
好像是个卷起来的纸条。
  茶喝得太多,当然难免要去方便方便。所以又喝了几茶之後,他就站了起来,到後面去
方便了。
  一逅些都是很正常的。
  一这些事无论被谁看见,都绝不会觉得有一点可疑的。
  巴算被一个疑心病最大的老太婆看见,也绝不会想到,就在这件事进行之中,已经有一
件很重要的消息,从住在高升客栈里一个穿着红裙的大姑娘那里,传到了樊云山手里。
  唐玉现在穿的已经不是红裙子了。
  现在他穿的是一套赵无忌的衣裳,青鞋、白,蓝衫质料剪裁虽然很好,却绝不会让人觉
得刺眼。
  赵家并不是暴发户,无忌一向很懂得穿衣服一这一点唐玉都不能不认。
  唐玉从来不会喜欢一个快要死在他手里的人可是他然有点喜欢赵笆他觉得赵无忌这个人
很奇怪,有时候看起来然很笨其贾却很聪明有时侯看起来虽然很聪明,却偏偏又很笨。
  唐玉决定替他买口上好的棺材,叫樊云山把的身、回和风山庄去他们毕竟是“朋友”
  “我要买四两烧鸡,四两牛肉。”
  唐玉用极道地的官话告诉王胖子:“一分也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
  到同仁堂去买陈皮和当归的时候,他已看到坐在武夷春喝茶的樊云山。
  一这个一向循规蹈矩,做事一丝不荀,从来都没有出过一点差错的人,居然会是个“奸
细”,贾在是谁都想不到的事。
  他们的对象本来是丁弃,但是唐缺却坚决认为樊云山绝对此丁弃容易打动。
  唐缺的理由是;像樊云山这种人,对丁弃那种不拘小节的年轻人一定很不满。
  一这地方本来是樊云山一个人的地盘,现在大风堂又派了个丁弃这样的年轻人来,而地
位居然跟他完全平等,无论他要做什麽事,都不能不跟这毛头小伙子去商量,这对一个已经
习惯做老大的人来说,也是件不可忍受的事。
  唐缺对炼丹居然也有研究
  他知道炼丹是件极奢侈的事,也知道过丹之後,不但性情会因身体的燥热而改变,连性
欲都会变得极亢奋。
  这也正是一些“有道之士”,为什麽会冒险去炼丹的原因。
  所以唐缺认为:如果我们能提供给樊云山一点炼丹昀灵药和秘诀,把畿个随时可以让他
散热”的女孩子送给他,而且保证一定会替他教训教训丁弃,他一定什麽事都会肯做的。
  後来的事穴,果然证明他的看法完全正确。
  唐缺看人的眼光确宜有独到之处,这一点连唐玉都不能不佩服。
  唐玉也看见了丁弃。
  丁弃宜在可以算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只可惜太“随便”了一点,看起来简直有点像是
个井中的混混儿。
  在四月天,他身上居然就穿起夏布袍子,把右面一只空的衣袖束在一根用青布做的腰带
里,乱蓬蓬的头发显然也有好几天没梳过。
  他甚至还把他那柄断剑插在腰带上,连剑鞘都没有配一个。
  一向非常讲究穿衣服的樊云山,对他这副样子当然看不顺眼。
  只要一看见他,樊云山就会觉得全身都很不舒服。
  四两牛肉,四两烧鸡都已经切好了,用油纸打成了小包。
  唐玉用左手提着陈皮和烧鸡,用右手提着当归和牛肉,走过了长街,开始往左转。
  他相信樊云山一定已接到了他要小狈子送出来的消息。
  为了避嫌疑,他一直都陪着赵无忌待在房里,只不过关照小狈子去打扫他那间客房,监
督着小狈子把痰盂倒了出去。
  赵无忌一定绝不会想到,小狈子也早就被他们买通了。
  只要一个人对自己的生活觉得不满意,你就有机会收买他的。
  一逅是唐缺的理论。
  唐玉发觉唐缺的理论总是很有道理。
  桑树林已经在望。
  唐王相信樊云山当然绝不会想“他灭口”,但是他们也绝不会先出手对付丁弃。
  赵无忌当然会在暗中监视他们。
  所以他们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要麽样才能让丁弃出手来对付他!
  只要丁弃一出手,他就是奸纽了,随便他怎麽否认都没有用的。
  巴算他们不杀他,赵无忌也绝不饶他。
  唐玉微笑。
  他已经有把握要丁弃出手。
  为了保护他这个“非常重要的人”,丁弃和樊云山都跟着他走了过来。
  丁弃不是奸细。
  丁弃当然已开始在怀疑樊云山。
  如果这个“重要的人”和樊云山之间有勾结,他交给赵无忌那个名字,当然就不会是真
的奸细的名字。
  如果他交出来的名字是丁弃,丁弃也没法辩白。
  丁弃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只要发觉这个“重要的人”和樊云山之间的情况有一
点不对,一定就会出手。
  这其中的关看来虽很复杂,其实却像“一加一等於二”同样简单。
  所以唐王忽然转过头去,看着樊云山笑了笑,好像是要他放心?
  “我交给赵无忌的名字,绝对不会是你。”※四。叭天气晴和,阳光明朗。
  丁弃也许有很多不太好的毛病,眼睛却连一点毛病都没有,在这麽好的天气里,连一里
外的麻雀是公的,还是母的,他都能看得出。
  一逅也许是他自己次牛,可是唐玉这样笑,他总不会看不见。
  他转过头,就看见樊云山也在笑,他忍不住问:“你认得这个人干.”
  樊云山摇了摇头。
  丁弃说道:“看起来,他却好像认得你?”
  樊云山还在笑,虽然没有承认,但是也不再否认。
  他并不怕被丁弃看出他们之间的秘密,他本来就想要诱丁弃出手。
  想不到的是,丁弃的出手远比他意料中快得多。
  他的笑容还没有消失,丁弃的掌缘已猛切在他左颈後的大血管上。
  唐玉刚想把左手提着的陈皮和烧鸡挂上树枝,樊云山已倒了下去。
  他知道丁弃会出手的,可是他也想不到樊云山竟会被丁弃一击而倒。
  一这一击不但迅速准确,最可怕的是,出手之前,完全没有一点警兆。
  既然已决定攻击,他就绝不再犹疑,绝不让对力有一点预防准备。
  唐玉忽然发觉自己以前一直低估了他,这个人实在此别人想像中更危险。
  丁弃居然还没有扑过来,还站得远远的,用一双鹰一般的眼睛盯着他。
  唐玉慢慢的把陈皮和烧鸡挂上树枝,才回过头:“你就是独臂神鹰。”
  丁弃道:“我就是。”
  唐玉道:“你知道我是什麽人?”
  丁弃道:“我知道。”
  唐玉道:“你也知道我有样东西要交给赵无忌?”
  丁弃道:“我知道。”
  唐玉道:“你不想让我交给他。”
  丁弃道:“我不想。”
  唐玉道:“你想把我杀了灭口?”
  丁弃并不否认。
  唐玉叹了口气,重重的把右手提着的当归和牛肉,丢在地上,说道:“那你就动手
吧。”
  丁弃道:“你为什麽不动手?”他冷笑,“既然你是唐家的人,为什麽还不把你们的独
门暗器拿出来?”
  唐玉明白了。
  丁弃不敢逼近来,只不过因为怕他的暗器一这个“重要的人”既然是从唐家来的,身上

  然带着有唐家的独门暗器。
  唐玉本来就是唐家的人,本来就带着唐家的独门暗器。
  如果他把他的暗器使出来,就算有十个丁弃,也一样要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可惜
他不能拿出来。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赵无忌。
  赵无忌是从一棵粗大的桑树後出现的,现在已逼近丁弃。
  他的动作并不快,却极谨慎,绝没有发出一点让丁弃警觉的声音。
  丁弃的注意力,已完全集中在唐玉身上。
  面对着一个身上很可能带着唐家独门暗器的人,天下间绝没有任何人敢疏忽大意亡唐玉
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
  丁弃道:“为什麽可惜?”
  唐玉道:“现在你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个活靶子,如果唐家真的有人在这里,就算是个叁
岁小
  孩也可以把你打出七八个透明窟窿来。”
  他又叹了口气,说道:“只可惜我身上连一样暗器都没有,我根本就不是唐家的人。”
  丁弃的脸色变了,就像是一条忽然发现自己已落入虎的羊,不但鹫慌,而且恐惧。
  他想拔剑。
  他的手刚握住剑柄,无忌的铁掌已猛切在他左颈後的大血管上,用的手法跟他刚才击倒
樊云山时同样迅速准确。
  唯一不同的是,无忌有两只手,另一只手上还有把刀,短刀。
  叁寸六分长的刀锋,已完全刺入了丁弃的腰。
  虎刀柄还在丁弃腰上,正是绝对致命的部位,刀锋已完全看下见了。
  唐王抬起头,吃鹫的看着赵无忌,他实在想不到赵无忌的出手会这麽狠。
  他看起来贾在不像这麽狠的人。
  左颈後的那一击已经够了,为什麽还要加上这一刀?
  赵无忌忽然说道:“我本来并不想杀他的。”
  他显然已看出唐玉心里在想什麽:“我也知道应该留下他的活口来。”
  唐玉道:“为什麽杀了他?”
  无忌道:“因为这个人太危险。”
  壁一这一点唐玉也同意。
  无忌道:“要对付这种人,就绝不能给他反击的机会。”
  唐玉道:“因为他也绝不会给你反击的机会。”
  无忌道:“如果他有两只手,他一定也会再给樊云山一刀。”
  幸好丁弃只有一只手。
  樊云山的胸膛彷佛还有起伏,彷佛还有呼吸,却不如他心是不是还在跳午.无忌弯下
腰,把他的身子扳过来,把耳朵贴上他的胸膛希望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唐玉在看着无忌。
  无忌的背对着他,距离他还不到叁尺。
  一这才真是个最好的靶子,连叁岁的小孩都不会打不中子。
  唐玉的手缩入了衣袖。
  现在他是男装,当然不能再把那根金钗插在头发上。
  他把那恨金钗插在衣袖里。
  他的手缩进去,就捏住了金钗,只要他指尖一用力头里的油蜡就会流出来,保护他的
手,他就可以把钗头扭断.他手里立刻就有一满把毒砂,唐家威镇天下的五毒断魂砂。
  只要他将这把毒砂出去,就算他是闭着眼睛出去的,无忌都死定了。
  幸好他这把毒砂并没有出去,因为他还没有忘记财神。
  现在他心目中最大的一条羊已经不是赵无忌,而是财神。
  只是赵无忌才能把这条羊送入他的虎口。
  财神还没有来,他怎麽能死?
  唐玉的手又慢慢的从衣袖伸了出来,反正财神已经快来了,赵无忌已经在他掌握之中。
  他一点都不急,只不过觉得有种奇异的渴望和冲动,就好像一个贪欢的寡妇,在渴望着
男人的拥抱。
  樊云山的心还在跳,本来跳得很慢,很微弱,现在已渐渐恢复正常。
  他甚至已经可以站起来。
  贝见了丁弃,他还是显得很悲伤,黯然道:“他是个聪明人,只可惜太聪明了些,如果
他笨
  一点,也许就不会落得这种下场。”
  一这是句很有哲理的话,无忌却不想跟他讨论人生的哲学。
  无忌道:“他是个奸细。”
  樊云山道:“我知道。”
  无忌道:“他想杀你,如果他活着,非杀了你不可。”
  樊云山道:“我知道。”
  无忌道:“可是他已经死了。”
  樊云山道:“既然他已经死了,不管他生前做错过什麽事,都可以一笔勾消,我一定会
好好料理他的後事。”
  无忌微笑,拍着他的肩,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今天晚上还有个约会?”
  樊云山道:“我不会忘。”
  无忌道:“也记得我们约的是谁”
  樊云山道:“财神!”
  无忌道:“他的行踪一向不愿让太多人知道,这次很可能也是一个人来。”
  樊云山道:“我懂。”
  无忌道:“所以他的安全,我们一定要负责。”
  樊云山道:“我一定会尽量调动本门弟兄中的好手保护他,但是无忌道:“但是你还不
知道我们约好在什麽地方见面?”
  樊云山道:“是的。”
  无忌道:“其实,你应该可以想得到的。”
  他笑了笑,又道:“财神通常都在什麽地方?”
  樊云山立刻明白了:“财神通常都在财神庙。”
  唐玉一直在注意着无忌。
  他发现无忌跟樊云山说话时,已经带着命令的味道,樊云山居然也看作理所应当的事。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是做首脑的材料,赵无忌好像就是这种人。
  幸好他已经快死了,而且死定了。
  唐玉看着他的时候,已经好像是在看着个死人。
  无忌道:“走,我们现在就到财神庙去。”
  唐玉道:“我们?”.他尽量压制着心里的兴奋,道:“我也去?”
  无忌微笑道:“难道你不想去见见财神?”
  唐玉也笑了:“有没有人不想去见财神的?”
  无忌道:“没有。”
  唐玉笑得更愉快,道;、、:、“我可以保证连一个都没有,不但以前没有,以後也不
会有。”
  每个人都想见到财神,所以每个地方都有财神庙。
  拜说天上地下所有的钱财,都归财神掌管,无论谁只要能见到财神,都会发大财的。
  奇怪的是,财神却偏偏好像是个很穷的神,甚至此那位终年为衣食奔波,在“陈蔡之
间”畿乎连饭都没得吃的孔老夫子都穷!
  弊庙通常都是金碧辉煌,庄严雄伟的大庙。
  财神庙却通常都是个很穷的庙,又穷又破又小。
  一这贾在是个讽刺,很好的讽刺。
  因为它至少使人明白了一点,钱财虽然可爱,却并不值得受人尊敬。
  一这个地方的财神庙也一样,又穷又破又小,那位长着张黑脸,跨着匹黑虎的财神像,
金漆都已剥落,衣服上都好像打着补钉。
  “有件事我始终不懂,”唐玉四面打量着,接道:“为什麽财神看起来总是这麽穷?”
  一这问题他只不过是随便说出来的,并没有希望得到答案。
  无忌笑了笑道:“如果你看见真正有钱的人,你就会懂了。”
  唐玉又问道:“为什麽?”
  无忌道:“那些人的钱虽然多得连数都数不清,自己却还是视钱如命,穿的衣服上打满

  钉,吃的是咸菜乾和泡饭,身上挂满了钨匙。”
  唐玉道:“他的身上为什麽要挂满了匙亍?”
  无忌道:“因为他们生怕别人揩油,连柴米油盐都要锁在柜子里,有些人的内衣裤穿得
发臭了还不肯洗。”
  唐玉又忍不住问道:“为什麽?”
  无忌微笑道:“因为衣服洗多了会破的。”
  唐玉也笑了:“难道财神也会像他们这样,把一个钱看得比门板远大,”
  无忌道“不是视钱如命的人,怎麽能做财神!”
  现在已是黄昏。
  他们刚吃过一顿很舒服的饭,在春天温暖的阳下,慢慢的逛到这里来。
  他们的心情都很愉快。
  无忌道:“如果我是财神,就绝不会花几两,子去吃顿饭。”
  唐玉笑道:“因为财神是不能乱花钱的。”
  无忌道:“绝对不能。”
  唐玉叹了口气,道:“幸好我们都不是财神。”
  无忌道:“可是你很快就要见到一个财神了,一个活财神。”
  唐王道:“今天他一定会来”
  无忌道:“一定。”
  唐玉穴在很想告诉赵无忌一这个财神,就是你的瘟神,只要他一来,你就要送命。
  他贾在很想看看赵无忌发现真相时的表情。
  樊云山已经来了。
  他的脸色,并不太好,丁弃在他脖子後面的那一击,直到现在,还是让他觉得很不好
受,但却绝对没有影响到他做事的效率。
  “我已经把本门弟兄的高手,全部调到这里来,现在这条路上都已有我们的人防守。”
  无忌对他的办事能力很满意,唐玉更满意。
  樊云山调来的人手,当然鄱是他们自己的人,那其中很有几个好手。
  现在赵无忌已经在他们的包围中,他根本用不着再等机会,就凭他和樊云山两个人,已
足够要他的命!
  何况他身上还有那个荷包荷包上的牡丹,牡丹的花心。
  只要一想到那种暗器的威力,他就会变得像是个孩子般兴奋激动,几乎忍不住要伸手进
去摸一摸。
  但是他一定要忍住。
  无忌又在问道:“在外面防守的兄弟们,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我们要等待的人是谁?”
  樊云山道:“我只告诉他们,除了一个穿黑披风,提红灯笼的人之外,无论谁走到这条
路上来都要把他挡回去。”
  他再叁保证“除了他之外,绝没有任何人能混进来。”
  一这不仅是在对无忌保证,也是在对唐玉保证。
  既然没有任何人能混进来,当然也没有人能来救赵无忌。
  现在他已完全孤立。
  唐玉在心里叹了口气,这计画实在是无懈可击,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满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樊云山刚点起盏油灯,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彷佛蝉鸣般的吸竹声。
  “财神来了,”
  一这位财神看起来既不穷,也不寒酸。
  他身材高大,头发灰白,脸色红润,看起来一表堂堂气派极大,穿着也极考究,正是那
种蛀论谁看见都会很信任的人。
  如果你有钱,你一定也会把钱存进他的钱庄里去。
  但是无忌替他引见樊云山和唐玉时,他的脸色却很难看。
  无忌道:“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财神板着脸,冷冷道:“我是不是说过,除了你之外,我不见别人?”
  无忌道:“是的。”
  财神道:“他们是不是人如果他们是人,就请他们走。”
  无忌怔住。他想不到这位财神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幸好樊云山和唐玉都很知趣,都已
经在“告辞”了。
  无忌更抱歉,很想说几句让他们听了觉得比较舒服一点的话。
  唐玉已过来握住他的手,微笑道:“你什麽都不必说,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他真是个好朋友。
  他把无忌的手抓得好紧。
  无忌好像也觉得有点不对了,正想甩掉他的手,已有另一只手猛切在他左颈後的大血管
上。
  那当然是樊云山的手。
  他倒下去的时候,正好看见财神怒喝着向唐玉扑了过去。
  但是他知道那是没有用的。
  财神绝不是唐玉的敌手,连唐玉一招都挡不住。
  无忌再张开眼时,财神果然已经被人用绳子绑了起来亡他自己也当然被绳子绑住,而且
还被点住了穴道,.,云山已点了他的穴道亡看见他的眼睛张开,财神就在冷笑,道:“你
这两个好朋友,真是好朋友。”
  无忌叹了口气,道:“只不过你刚才根本不必请他们出去的。”
  财神道:“为什麽干.”
  无忌道:“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人。”
  唐玉笑了,大笑。
  他笑得实在愉快极了:“我是个人,只可惜你永远想不到我是什麽人。”
  无忌道:“哦”
  唐玉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无忌不说话了。
  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有什麽话好说。
  现在唐王总算看到了他的表情,他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唐玉一放开他的手去对付财神时,樊“我就是唐玉,就是你恨不得把他活活扼死的那个
唐玉。”
  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有什麽表情?
  唐玉道:“我本来并不一定要杀你的,我也知道活人一定此死人有用。”
  无忌道:“现在,你为什麽要改变主意,”
  唐玉道:“因为有一个人告诉我,一定非把你杀了不可。”
  无忌道:“谁告诉你的。”
  唐玉道:“就是你自己。”
  他笑得更愉快:“你自己教给我,如果要对付一个很危险的人,就绝不能给他反击的机
会,你这个人刚好是个很危险的人,我这个人刚好很听话。”
  无忌道:“你为什麽还不动手?”
  唐玉道:“因为我不想你做个糊涂鬼,我们总算是朋友。”
  一这只老鼠既然已经被他抓住了,他为什麽要一下子就吞到肚子里去?
  猫捉老鼠,本来就不一定是为了饥饿,而是为了这种乐趣。
  他正在享受这种乐趣:“本来说不定远会有人来救你的,可惜你自己偏偏又要再叁关
照,除了这位财神之外,绝不许任何人来。”
  樊云山道:“他不是关照我,而是命令我,就算是我的老子来了,也不能放进去。”
  他故意叹了口气,又道:“恰巧我也是个很听话的人。”
  唐玉也叹了口气,道:“大风堂有了你这样的人,真是他们的运气。”
  他看看无忌:“可是不管怎麽样,你总算对我不错,你的後事,我一定也会呻樊云山好
好去办的,你临死之前还想什麽,只要告诉我,我说不定也会答应。”
  无忌沈默着,忽然道:“我只有一件事想问你。”
  唐玉道:“什麽事?”
  无忌缓缓道:“上空刃是不是在唐家堡”
  唐玉道:“是的。”
  他毫不考虑就说了出来,因为无忌已经等於是个死人。
  在一个死人面前,什麽事都不必隐瞒着的。
  唐玉道:“上官刃不但在唐家,而且很快就要变成唐家的人了。”
  无忌道:“为什麽?”
  唐玉道:“因为他很快就要入赘到我们唐家,做唐家的女婿。”
  无忌道:“你们为什麽要招他做女婿”
  唐玉道:“他是个很有用的人,只有他才能替我们带路。”
  无忌道:“带路”
  唐玉笑道:“这里是大风堂的地盘,如果我们要到这里来,是不是要找个带路的人?”
  无忌道“是的。”
  唐玉道“你还能不能找到一个此上官刃更好的带路人?”
  无忌道“不能。”
  现在这件事好像已经应该结束了,财神已经进了庙,羊已入了虎口。
  奇怪的是,无忌居然又笑起来了。
  他笑得实在不像一条已经在虎口里的羊。
  他笑得简直有点像是只老虎。
  他笑得简直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谁在虎,最後一着杀手唐王在笑。
  无忌居然也在笑。
  唐玉笑得很开心,因为他本来就是真正很开心。
  无忌笑得居然也像是真的很开心。
  唐玉不笑了。
  他忽然问樊云山:“你看不看得出你们的赵公子在干什麽?”
  樊云山道:“他好像是在笑。”
  唐玉道:“现在他怎麽还能够笑得出来?”
  樊云山道:“我不知道。”
  唐玉叹了口气,道:“我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很聪明的人,别人也认为我很聪明,可是我
也想不通他怎麽能笑得出来。”
  无忌道:“我本来也不想笑的,可是我实在忍不住要笑。”
  唐玉道:“有什麽事,让你觉得这麽好笑”
  无忌道:“有很多很多事。”
  唐玉道:“你能不能说一两件给我听听?”
  无忌道:“能。”
  唐玉道:“你说,我听。”
  无忌道“我觉得很好笑的事,你未必会觉得好笑的。”
  唐玉道“没关系。”
  无忌道“你远是想听?”
  唐玉道“嗯。”
  无忌道“如果我说,有个明明已被人点住穴道,而且还被绳子绑住了的人,随时都可以
站起来,你是是会觉得很好笑?”
  唐王道“哈哈。”
  无忌道“如果我说有个明明已被杀死了的人,随时都会从外面走进来,你是不是也会觉
得很好笑?”
  唐玉道“哈哈哈。”
  他发出是笑声,可是他脸上那种温柔动人的笑容却不见了。
  无忌道“我记得你说过,有些事情听起来虽然不好笑,可是你若亲眼看见,就会笑破肚
子。”
  唐玉当、也记得那个笑话。
  无忌道“有些事却刚好相反,听起来虽然很好笑,等你真的亲眼看见时,就笑不出来
了。”
  他忽然站起来。
  他明明已被点住穴道,而且还被绳子绑住,可是他居然真的站了起来。
  唐玉亲眼看见他站了起来。
  唐玉笑不出来了。
  然後他就看见一个明明已被杀死的人走了进来。
  他看见了丁弃。
  从外面走进来的这个人居然是丁弃。
  那把刀的刀柄还在他腰上,刀锷下匀那块血渍还是和刚才同样的明显。
  鄙是他却活生生的走了进来。
  无忌道:“你还没有死”
  丁弃道:“我看起来,像不像是个死人?”
  他不像。
  他的脸色红润,容光焕发,看起来不但愉快,而且健钡。
  无忌道:“那一刀没有把你杀死?
  丁弃道.“那一刀,恨本就是杀不死人的。”
  他忽然.腰上拔出了那把刀,刀锋立即弹出,他再用手指一按,刀锋就缩了进去。
  无忌道,“原来这只不过是骗小孩子的把戏。”
  丁弃道.“可是这种把戏非但骗不倒小孩,连呆子都骗不倒。”
  无忌道,“这种把戏,只能骗倒些什麽人?”
  丁弃道,“只能骗聪明人,有时候越聪明的人反而越容易上当。”
  无忌在笑,道:“原来聪明人也一样可以骗得倒的”
  丁弃道.“而且要用笨把戏才骗得倒,有时候越笨反而越好。”
  其贾这绝不是笨把戏。
  一这是个完整的计画,复杂周密精巧。
  巴算唐玉这样绝顶聪明的人,也要想过很久之後才能想通其中的巧妙。
  但是他居然还能保持镇静。
  这不仅因为也天生沉得住气,也因为他还有最後一着杀手没有便出来。
  他对缀在他荷包上的那两枚暗器绝对有信心。
  他相信无论在什麽情况下,只要把那种暗器使出来,立即就可以扭转局势,反败为胜,
无论什麽人遇到他那种暗器,都会变得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他绝对有把握。
  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有反应的鹫慌愤怒恐惧轻蔑辩白、争论乞怜、讪笑、冲动。
  一这些反应他完全都没有。
  巴因为他没有反应,所以别人永远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麽下一步要做什麽一这寅在是个
可怕的对手,但是无忌却决心要把他彻底摧毁。
  无忌看着他,微笑道:“也许你已经想到,我们这把戏中,只有一点关键是最重要
的。”
  唐王居然又笑了笑,道:“你说出来,我还是听。”
  无忌道:“其实,我早已知道你就是唐玉!”
  唐玉道:“哦”
  无忌道:“你击倒胡跛子的时侯,我就已经开始怀疑了,只不过那时候我还没有把握能
确定?”
  胡跛子的武功并不弱,你一出手就能把他击倒,只因为他认出了你是唐玉,他连做梦也
想不到唐玉会出页他。
  你出卖了胡跛子,带走了那小孩,只因为你要让我相信你绝对不是唐家的人。
  你要交我这个朋友,只因为你要找机会杀我。
  你说你到和风山庄去,为的是避仇,只不过是在掩饰你真正的目的。
  无忌道:“这计画本来的确很巧妙,只可惜其中还是有一点最大的漏洞。”
  唐王道:“哦。”
  无忌道:“你能想到把那小孩带走,的确是很妙的一着,避仇也是种很好的藉口,只可
惜,你忘了谎话是一定会被揭穿的。”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人要做大事,就不该在这些小事上面说谎,其实你根本用
不着把那小孩带走,我还是会交你这个朋友,你来找我,也根本不必说是为了避仇,可惜你
偏偏要自作聪明,反而弄巧成拙了。”
  唐玉沉默着,过了很次,居然也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要做大事,就不该在小事上面
说谎,这句话我一定会记住”
  他忽然发现自己实在低估了赵无忌。
  那时候他总认为这些事非但无足轻重,而且和赵无忌完全无关。
  他实在想不到赵无忌居然连这种事都会去调查追究。
  那里还是大风堂的地盘,大风堂门下什麽人都有,要调查这种事当然不难。
  无忌道:“如果你要知道一个人是不是在骗你,就一定要从这些不关紧的小地方去调
查,才能查得出真相。”
  因为重要的关键处别人一定会计昼得很周密,鼻准你绝对查不出什麽来他才会开始行
动。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百里长堤,往往会因一点缺口而崩溃。
  无论多麽小的疏忽,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
  无忌道:“我揭穿了你的谎话後,原来也不能断定你就是唐玉,可惜…:”
  鄙惜唐玉又扮成了女装,扮得甚至比女人还像女人。
  只有练过“阴劲”的人,才会扮得这麽逼真,因为他男性的特徵已渐渐失。
  唐玉忍不住问:“你怎麽知道我练的是阴劲?”.无忌道:“因为,你曾经用阴劲杀了
乔稳。”
  他淡淡的接着道:“这麽多因素加起来,我若还不知道你就是唐玉,我真的是个呆
子。”
  破旧的财神庙,阴暗而潮湿,甚而还有种令人作呕的腐臭气。
  鄙是他们五个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些事。
  唐玉看来还是很镇定,又问道:“你既然已知道我就是唐玉,为什麽不先下手为强,找
个机会杀了我?”
  无忌道:“因为你还有用。”
  唐玉道:“你要利用我查出这里的奸细是谁?”
  无忌道:“我还要利用你,把唐家潜伏在这里的人全都找出来。”
  现在他已经从唐玉的身上,找出了小狈子,王胖子,卖橘子的小贩,武夷春的堂倌。
  从这些人身上,他一定还可以找出哽多别的人来。
  无忌道:“我们早已怀疑樊云山,但是我们不能确定。”
  所以他就和丁弃安排好圈套。
  无忌道:“真正的细,反而不会想要杀你灭口的,因为只有真正的奸细才知道你的身分
和密。”
  他也算准了他们一定会乘这个机会杀了另外一个不是细的人,才好把奸细的罪名推到他
的身上,让真正的细逍遥法外。
  所以他就安排了丁弃的“死”,而且一定要让唐玉相信丁弃真的死了。
  无忌道:“所以我除了在他左颈後那一击外,我还要再给也一刀。”
  不但这把“刀”是早已安排好的,丁弃的腰上当然也早已做了手脚。
  无忌道:“可是你若仔细去看,一定还是会看出破绽来。”
  唐玉道,“所以,当时你要赶快把我拉走。”
  无忌道.“我知道你对“财神二定更有兴趣,一定会跟我走的。”
  他把丁交给了樊云山,因为丁弃绝对可以制得住樊云山。
  无忌道.“我还有另外一件事交给丁弃去做,这件事也是个很重要的关键。”
  唐玉道,“什麽事?”
  无忌道,“一个明明已经被点住穴道,而且被绳子绑住了的人,怎麽会忽然就站了起
来”
  唐玉道.“因为绳子绑得不紧,穴道也没有真的被点死。”
  无忌道.“绳子是谁绑的”
  唐玉道,“是樊云山。”
  无忌道.“穴道是谁点的?”
  唐玉道.“也是樊云山。”
  无忌道.“他为什麽不把绳子绑紧为什麽不把穴道点死”
  因为樊垂山还不想死。
  他还要道,还要炼丹,还希望能够长生不老,还要继绾享受那种“神仙的乐趣”。
  无忌道.“其穴这一点你也就早应该想到的,他既然可以出页大风堂,为什麽不能出卖
你”
  也问丁弃:“你是怎麽打动他的?”
  丁弃道:“我只不过问他,是想继缤学道炼丹还是想死?”
  无忌道:“你一共就只是给他这两条路。”
  丁弃点头,说道:“他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无忌道:“我想他一定考虑了很久,才能决定走那条路?”
  丁弃微笑,道:“我的话远没有说完,他就已决定了。”
  樊云山选的是那条路就是最笨的人,也该想得出来。
  无忌道:“我看见樊云山来了,就知道他走的是那条路。”
  因为他还活着,还可以炼丹学道。
  无忌道:“所以,我刚才故意让你拉住我的手,因为我一定要让他来点我的穴道。”
  那时侯财神已经往唐王扑过去,唐玉一定要放开无忌,去对付财神,只有樊云山“刚好
有空”出手去点无忌的穴道。
  一这计画中每一个细节都算得很准。
  无忌道:“樊云山既然已是我们的人,他调到这里来的当然也是我们的人,别人是绝对
没有法子混进来的。”
  既然没有人能混进来,当然也没有人能来救唐玉。
  现在唐玉才真的是已经完全孤立了。
  无忌微笑道:“这件事做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满意,你还有什麽话说?”
  唐玉没有话说了。
  幸好他还有最後一着杀手,散花天女蜀中唐门,以独门毒药暗器威震天卞唐门子弟出来
闯江湖,每个人身上,都带有他们威震天下的独门毒药暗器。
  唐门子弟大多数都是收发暗器的高手。
  “满天花雨”的手法,更是武林中绝传已久的独门绝技!
  唐王绝对是唐门子弟中的顶尖高手。
  一这都是事贾,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无忌也不应该不知道。
  所以他应该想得到唐玉一定还有最後一着致命的杀手!
  鄙是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他应该注意唐玉的手。
  因为这双手上随时都可能发出致命的暗器来。
  鄙是他却在看着那位财神。
  他忽然问:“你是不是财神?
  财神居然说:“我不是。”
  无忌又问:“你是什麽人?”
  财神居然说:“我是个小偷。
  做小偷绝不是件光荣的事,这位财神为什麽要说自己是小偷亍
  无忌道:“小偷通常都不会承认自己是小偷的。”
  一这小偷道:“可是我一定要承认。”
  无忌道:“为什麽?”
  一这小偷道:“因为我这个小偷和别的小偷不同。”
  无忌道:“有什麽不同?”
  一这小偷道:“我偷的东西和别人不同,我只偷别人不想偷,不敢偷,也偷不到的东
西。”
  他忽然反问无忌:“别的小偷会不会去偷你家里的老鼠。”
  无忌道:“不会。”
  一这小偷道:“可是我偷。”
  他又问无忌:“别的小偷敢不敢去偷御花园里养的老虎”
  无忌道:“不敢。”
  一垣小偷道:“可是我敢去偷。”
  他再问无忌:“别的小偷能不能偷得到皇后娘娘的裹脚布”
  无忌摇头。
  一逅小偷道:“可是我偷得到。”
  无忌道:“原来你不但是个小偷,还是位神偷。”
  这小偷道:“我本来就是。”
  无忌道:“可是,这些东西好像都不值钱?”
  一这小偷道:“我本来就只偷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无忌道:“为什麽?”
  一这小偷道:“因为那都是别人请我去偷的。”
  无忌道:“你去偷东西还要别人来请你?”
  一垣小偷道:“不但要来请我,而且远要付给我五万两。”
  无忌道:“五万两什麽东酉?”
  一这小偷道:“五万两银子,先付。”
  无忌道:“为什麽要先付?”
  一逅小偷道:“因为我的信用一向很好,只要收了钱,不管别人要我偷什麽,而且保证
一定能偷得到。”
  无忌道:“我记得以前好像也有个人是这样子的。”
  一这小偷道:“谁?”
  无忌道:“司空摘星。”
  一这小偷笑了。
  无忌道:“你也知道他这个人?”
  这小偷道:“我不但知道他,而且还认得他。”
  他笑得连嘴都台不拢。“我碰巧正好是他的徒弟。”
  江山代有才入出,武林中也同样是这样子的,每一代都有那一代的名侠,各领风骚,占
尽风西门吹雪。
  天下无双的剑客,天无敌的剑,孤高绝傲,白衣如雪。
  叶孤城。
  天外飞仙白云城,约战西吹雪於紫禁之巅,不战已名动天下。
  老实和尚。
  一这个和尚,从不说谎吃冷馒头穿破衣裳。
  花满楼。
  一双眼睛虽然瞎了,颗心却皎如明月。
  木道人。
  着棋第一,剑法第叁亦狂亦道武当名宿。
  他们虽然都已是上一代的名侠,但是他们的侠名却绝对可以流传到千载以後。
  除了他们之外,当然还有陆小凤。
  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贫无立椎,富可敌国的陆小凤。
  江湖唯一能够用两根手指夹在叶孤城那一剑“天外飞仙”的人就是陆小凤。
  西门吹雪唯一的一个朋友,就是陆小凤。
  木道人最佩服的是陆小凤。
  花满楼最尊敬的是陆小凤。
  老实和尚一见陆小凤就要跑。
  鄙是陆小凤一看贝司空摘星就头痛。
  陆小凤替司空摘星起的名字是:偷王之王,偷遍天下无敌手。
  司空摘星什麽都偷,什麽都偷得到。
  司空摘星身材高大,挺胸凸肚,却偏偏有一身天下无双的小巧功夫。
  陆小凤曾经跟他比翻斗,谁输了谁就要去挖蚯蚓。结果挖蚯蚓的人是陆小凤,挖了十天
十夜,挖得一身都是泥。
  现在这个小偷居然说他是司空摘星的徒弟。
  无忌道:“失敬失敬。”
  一这小偷道:“不客气,不客气。”
  无忌道:“贵姓。”
  一这小偷道:“姓郭。”
  无忌道:“大名。”
  一这小偷道:“雀儿。”
  无忌道:“你就是这一代的偷王之王,偷遍天下无敌手的郭雀儿?”
  一这小偷道:“我就是。”
  无忌道:“失敬失敬。”
  冰雀儿道:“不客气,不客气。”
  无忌道:“你到这里来有何贵干?”
  冰雀儿道:“也没有什麽别的贵干,只不过来偷点东西而已。”
  无忌道:“这次,也是别人请你来偷的”
  冰雀儿道:“可是这次我免费。”
  无忌道:“例不可破,这次你为什麽免费?”
  冰雀儿道:“因为你们大风堂的司空晓风碰巧正好是我师父的堂弟,站在你旁边的那个

  弃,又碰巧正是我的朋友。”
  无忌道:“是丁弃请你来的?”
  冰雀儿叹了口气,道:“本来他也找不到我的,可是我流年不利,正好在走楣运,昨天
晚上正好在他那狗窝里喝酒。”
  无忌道:“他请你来偷什麽。”
  冰雀儿道:“偷的只不过是些鸡零狗碎,一文不值的玩意儿。”
  无忌道:“你偷到了没有?”
  冰雀儿有点生气了:“天下还有我郭雀儿偷不到的东西?”
  无忌道:“既然你偷到了,东西在那里.”
  冰雀儿道:“就在这里。”
  他的手本来是空的,可是现在他伸出手时,手里已多了两件东西。
  一恨金钗,一个荷包。
  用缎子做成的荷包,上面用金线绣着两朵牡丹,正面一朵,反面一朵。
  唐玉终於被击倒,他的身子虽然还没有倒,可是他的意志和信心已完全崩溃。
  一这种内心的崩溃,远比肉体被击倒更可怕。
  无忌笑了。
  他一直在注意唐王看到这两样东西时的反应,现在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已彻底被摧
毁。剩
  下的,已只不遇是个空壳子而已。
  无忌道:“就只有这两样没有别的了”
  冰雀兄道:“我本来也已为还有别的,想不到这位唐公子身上居然只有这两样宝贝,这
根金钗居然是空心的。”
  他叹了口气:“做小偷的人碰到这种空心大少,实在是霉气冲天。”
  无忌道:“你怎麽知道金钗里面是空的?”
  冰雀儿道:“我一拿到手上就知道了,因为份量根本不对。”
  无忌的眼睛里发出了光,微笑道:“金钗虽然是空的,但是我可以保证里面装的东西绝
对比金子更贵重得多。”
  他又补充着道:“据说唐家的断魂砂也可以买得到的。”
  冰雀儿道:“我也听人说过,只要你走对门路,而且出得起价钱,就可以买得到。”
  丁弃道:“这样还不行。”
  冰雀儿道:“还要怎麽样?”
  丁弃道:“他们还要把你的祖宗叁代都调查清楚,才肯卖给你。”
  冰雀儿道:“什麽价钱?”
  丁弃道:“据说是五百两黄金买一两断魂砂。”
  无忌道:“毒针呢干.”
  丁弃道:“大概也要几百两一根。”
  无忌忽然拿出了个纸包,里面有半根打断了的绣花针。
  他微笑道:“如果是五百两金子一根,这半银针至少也应该值叁百两。”
  丁弃道:“叁百两金子,倒也可以算是发了笔小财。”
  冰雀儿道:“你是从那里找来的午.”
  无忌道:“从马鞍里。”
  他又叹了气:“我想不到这位唐公子为什麽叁更半夜到马房去,所以就踉着去看看,他
进去转了一圈就出来了,我却足足找了一个多时辰。”
  巴因为他在马厌里耽误了很久,所以不知道连一莲来了。
  现在看起来好像也只不过是件小事,恨本无足重。
  但是有许多本来无足轻重的小事,後来却改变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卜口郭雀儿道:“一
两断魂砂,五百两黄金,好贵价钱。”
  唐玉忽然冷笑,道:“这种价钱我买,有多少、买多少。”
  冰雀儿道:“难道连这个价钱还买不到?”
  唐玉道:“还差得远。”
  冰雀儿道:“应该是什麽价钱?”
  唐玉道:“一千两金子一钱还不是精品。”
  无忌道:“其实,这个价钱也不算太贵。”
  丁弃道:“还不算贵?”
  无忌道:“一钱断魂砂,说不定可以要好几个的命。”
  唐王道:“如果用法正确,可以要叁个人的命”
  无忌道:“而且你用唐家的断魂砂杀了人之後,别人一定会把这笔帐算到唐家身上去,
你只要花一千两金子,杀了人之後连後患都没有。”
  他笑了笑,道:“如果你想通这道理,就不会觉得这偾钱贵了。”
  丁弃终於承认:“这价钱好像的确不算太贵。”
  一这本来就是唐家几宗最大的财源之一,要维持那麽大一个家族并不容易。制造这种暗
器也是一件花费很大的事。
  冰雀儿道:“这麽样说来,这根金钗岂非要值好几千两金子,”
  唐玉道:“这是无价的,根本就买不到。”
  冰雀儿道:“为什麽?”
  唐玉道:“因为这里面的断魂砂是精品,荷包里面的针也是精品。”
  冰雀儿笑道:“这样看来我实在应该小心点,莫要被别人拾去了。”
  唐玉道:“你放心,我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他忽然长长叹息,黯然道:“现在我已经认输了。”
  冰雀儿道:“肯认输的人,才是聪明的人。”
  唐玉道:“金钗里的断魂砂,荷包里的毒针,你们郡可以拿去。”
  冰雀儿道:“谢了。”
  唐玉道:“我这个脑袋你们也随时可以拿去。”
  冰雀兄道:“我虽然不想要你的脑袋,可是我知道有人要的。”
  唐王道:“这荷包呢,难道也会有人要?”
  冰雀儿看看丁弃,丁弃看看无忌,无忌道:“你是不是要我们把这个荷包还给你?”
  唐玉道:“我不想。”
  他慢慢的接道:“因为我知道你绝不会还给我的,你一定会认为我又想玩什麽花样。”
  无忌并不否认。
  唐玉道:“我只不过希望你们能替我把这荷包毁掉。”
  这要求虽然很奇怪,却不能算过分。
  唐玉道:“我只希望能在临死之前,能亲眼看到你们把这荷包毁掉。”
  无忌道:“为什麽?”
  唐玉道:“因为……”
  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悲伤:“因为我不愿看着它落人别人手里。”
  他虽然没有说出原因,可是每个人都已想到,这个荷包里一定有一段伤心的往事,关系
着一个逝去的情人。
  一个人临死之前,总是会变得特别多愁善感的。唐王毕竟也是个人。
  冰雀儿显然已经被打动了。
  丁弃的脾气虽然硬,心肠却不硬,就连无忌都看不出这其中会有什麽诡计。
  谁也想不到这两朵牡丹的花心里还有秘密。
  不管你用什麽法子毁掉这荷包,只要这两朵牡丹的花心一碎,不但你这个人完了,附近
一丈方圆里的人,也必死无疑。
  不管是谁动手毁这个荷包,别的人一定也都会站在附近。
  唐玉当然是例外。
  他一定已经远远的躲开,因为只有他知道其中的秘密!
  他们经过了无数年计昼,集中了无数人的智慧,花费了无数的金钱人力,才造成了这个
秘密他们把这秘密称为“散花天女,”
  制造这暗器的计画,是由唐缺起草,再经过唐家内部所有核心人物的同意,才拟定成
的。
  计画的第一步,是结交霹雳堂,因为他们一定要取得霹雳堂秘制火药的配方。
  这件事说来容易,其贾却极困难。
  霹雳堂主雷震天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他们花了整整叁年工夫,甚至连唐家最美的一个女儿也被当怍礼物送给了雷震天,才总
算打动了他。
  计画的第二步,是要把霹雳堂的火药和唐家的暗器配合,制造出一种新的暗器来。
  这种暗器要像毒蒺藜一样,能够打得很远,又要像毒砂一样,能够飞散。
  毒蒺藜是用十叁片叶子配合成的,每月叶子上都有剧毒,每月叶子上的毒性都不同。
  如果他们能够把霹雳堂的火药加进去,只要暗器发出,无论碰到什麽,火药都会被引
爆,这十叁片叶子就会飞射而出,那岂非令人防不胜防。
  如果他们真的能制造出这种暗器来,那就必将纵横江湖,无敌於天下了。
  他们居然真的做出来了。
  这种空前末有,超越一切的暗器,就呻做散花天女卜,四在闪动的灯光下看来,这两朵
牡丹花不但美,而且美得令人注郭雀儿叹了口气,道:“这两朵花绣得真好。”
  丁弃也叹了口气,说道:“实在好极了。”
  冰雀儿道:“我虽然不知道这是谁绣的,但我可以想像得到。”
  丁弃道:“一定是个又多情,又美丽的女孩子……”
  一个多情而温柔的少女,瞒着家人,在灯光下偷偷的绣这个荷包,送给她的情郎,不幸
的是,荷包绣成,她已香消玉殒了。所以她的情郎至死都带着这个荷包,至死都不愿让它落
人别人手里。
  一这是个多麽凄艳,多麽动人的故事。
  一个感情丰富的年轻人,看到了这麽样一个荷包,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这一类的事。
  冰雀儿和丁弃恰巧都是这种人。
  他们不但很容易就会被感动,而且充满了浪漫而奇妙的幻想。
  何况这个荷包又不是什麽重要的东西,为什麽不成全别人?
  冰雀儿道:“你看怎麽样,”
  丁弃道:“我没意见。”
  没有意见,通常就是不反对的意思。
  冰雀儿道:“那麽你就替唐公子把这个荷包毁了吧。”
  丁弃道:“为什麽要找我。”
  冰雀儿道:“因为我狠不下这个心,下不了手。”
  丁弃道:“你怎麽知道我就能下得了手?”
  他们都没有问无忌。
  他们和唐玉之间,并没有仇恨,他们根本不知道唐玉,是个什麽样的人。
  他们甚至已开始有点觉得无忌太无情,因为唐玉看起来实在是很多情的样子。
  冰雀儿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们为什麽不把这个荷包还给唐公子。”
  反正他的任务已完成,随便赵无忌要怎样对付唐王,随便唐王要怎样对付这个荷包,都
已不关他的事。
  丁弃立刻同意:“好主意。”
  一垣实在是个好主意。
  如他们知道这主意有多好,用不着等别人动手他们自己也要一头撞死。
  屋郭雀儿已经把这个荷包倒空了,因为他已经决定要把这个荷包还给唐玉。
  他会不会改变主意?
  无忌会不会阻止他,唐玉的心在跳,跳得好快。
  不但心跳加快,而且指尖冰冷,嘴唇发乾,连咽喉都好像被堵住
  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天是四月,也是春天,那时他还是十四五岁的大孩子。
  那天的天气比今天热,他忽然觉得心情说不出的烦躁。
  那时候夜已很深了,他想睡却睡不着,就一个人溜出去,东逛逛,酉逛逛,逛到他表姊
的後园里,忽然听到一阵歌声。
  拌声是从他表姊闺房里面一间小屋里传出来的,除了歌声外,还有水声。
  水声就是一个人在洗澡时发出来的那种声音。
  小屋里有灯光。
  不但从窗户里有灯光传出来,门缝里也有。
  他本来不想过去的,可是他的心好烦,不是平常种烦是莫名其妙的烦。
  所以他过去了。
  门下面有条半寸多宽的缝,只要伏在地上,一定以看小里的人。
  他身子伏了下去,伏在地上,耳朵贴住了地眼睛、到条缝上去。
  他看见了他的表姊。
  他的表姊那时才十六岁。
  他的表姊正在那小屋里洗澡。
  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已经很成熟了,已经有很挺的房很结实的大腿。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女人成熟丰满的胴体,也是他第一次犯罪。
  鄙是那一沈池的心跳还没有现在这麽快。
  冰雀儿已经把荷包抛出来了。
  从他听到唐玉要毁了这荷包,到他抛出这荷包,也只不过是片刻间的事。
  鄙是对唐玉来说,这片刻简直比一甲子还长。
  现在荷包已经抛过来了,用金线绣成的牡丹在空中闪闪的发着光。
  在唐玉眠中看来,世界上绝没有任何事比这瞬弧扁更美的。
  他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显出太兴奋,太着急的样子来。
  等到荷包落在地上,他才慢慢的弯下腰捡起来。
  他捡起的不仅是一个荷包,一对暗器,他的命也被捡回来了。
  不仅是他自己一条命,还有赵无忌的命,樊云山的命,丁弃的命,郭雀儿的命。
  巴在这一刹那,他又变成了主宰,这些人的性命已被他捏在手里。
  这是多麽辉煌,多麽伟大的一刹那?
  唐王禁不住笑了,大笑。
  冰雀儿吃鹫的看着他,道:“你在笑什麽?”
  唐玉道:“我在笑你!”
  他已将那两枚超越了古今一切暗器的“散花天女”捏在手里。
  他大笑道:“你自己绝不会想到刚才做的是件多麽愚蠢的事,你不但害死了丁弃和赵无
忌,也害死了自己,”
  冰雀儿还是在吃鹫的看着他,每个人都在吃鹫的看着他。并不是因为他的笑,更不是因
为他说的这些话,而是因为他的脸。
  他脸上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
  没有人能说出是什麽地方变了,可是每个人都看得出变了。
  巴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骤然变得迟钝,瞳孔骤然收缩。
  然後,他的嘴角,眼角的肌肉彷佛变得僵硬了,脸上忽然浮起了一种诡秘的死羔色。
  但是,他自己却好像连一点都没有感觉到。
  他还在笑。
  鄙是,他的眠睛里忽然又露出种恐惧的表情,他已发现,自己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忘了他的手上既没有套手套,也没有涂上那种保护肌辟的油蜡。
  他太兴奋,就这样空着手去扳下了两枚暗器,他太用力,暗器的针尖已刺入他的指尖。
  没有痛楚,甚至连那种麻木的感觉都没有。
  这种暗器上的毒,是他们最新提炼的一种,连解药都没有研究成功。
  一这种暗器根本还没有做到可以普遍使用的程度。
  等他发觉自己全身肌肉和关节都起了种奇怪而可怕的变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连笑都已控制不住,他甚至已不能运用他自己的手。
  他想把手里的两枚暗器发出去,可是他的手已经不听指挥。
  巴在这一瞬间,这种毒已彻底破坏了他的神经中枢。
  贝着一个显然已恐惧之极的人,还在不停的大笑,实在是件很可怕的事。
  冰雀儿道:“这是怎麽回事?”
  无忌道:“毒,”
  冰雀兄道:“那里来的毒?”
  无忌还没回答,唐玉的手忽然抽起,动作怪异笨拙,就像是个木偶的动作。
  罢才由他大脑中发出的命令,现在才传到他的手。
  现在他才把暗器发出去。
  鄙是他的肌肉和关节都已经硬了,准确性也已完全汕矢。
  两枚暗器斜斜飞出,就像是被一种笨拙的机弩弹出的,力量很足,一直飞到这财神庙最
远的一个角落撞上墙壁。
  然後就是“波”的一响,声音并不太大,造成的结果却惊人。
  幸好无忌他们都站得很远,反应也很快。总算没有被那飞激四射的碎片打中。
  但是这瞬间发生的事,却是他们一生永远忘不了的。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们等於已到地狱的边缘去走了一赵。
  漫空飞扬的烟硝尘土,飞激四射的毫光碎片,现在总算都已经落下。
  冷汗还没有乾。
  每个人身上都有冷汗,因为每个人都已亲眼看到这种暗器的威力。
  饼了很久,郭雀儿才能把闷在胸口里的一口气吐出来。
  “好险,”
  现在他当然已知道刚才他做的是件多麽愚蠢的事了巳他看着无忌,苦笑道:“刚才我差
一点就害死了你,”
  无忌道:“真是差一点。”
  冰雀儿又盯着他看了半天,道:、、“刚才你差一点就死在我手里,现在,你只有这句
话说?”
  无忌说道:“你是不是希望我骂你一顿?”
  冰雀儿道:“是的。”
  无忌笑了:“我也很想骂你一顿,因为我不骂你,你反而会觉得我这个人城府太深,太
阴沈,不容易交朋友的。”
  冰雀儿居然也承认:“说不定我真会这麽想的。”
  无忌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我不能骂你。”
  冰雀儿道:“为什麽?”
  无忌说道:“因为,我还没有被你害死。”
  冰雀儿道:“我如真的害死了你,你怎能骂我?”
  无忌道:“我若被你害死,当然也没有法子再骂人。”
  冰雀儿道:“那你现在为什麽不骂我一顿?”
  无忌笑道:“既然我还没有被你害死,为什麽要骂你?”
  冰雀儿怔住了,怔了半天,可不能不承认:“你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无忌道:“本来就有道理。”
  他大笑:“就算你认为我这道理狗屁不通,也没有法子踉我抬的。”
  冰雀儿道:“为什麽?”
  无忌道:“因为我说的有道理。”
  冰雀儿也笑了,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了。”
  无忌道:“什麽事?”
  冰雀儿道:“千万不能跟你讲道理宁可跟你打架,也不能跟你讲道理。”他大笑“因为
谁也讲不遇你。”
  罢才他心里本来充满了悔恨和歉意可是现在已完全开朗亡现在,他心里已完全承认无忌
说的理。
  能够让别人心情开朗的话,就算没理,也是有理的。
  唐玉也没有死。
  他居然还没有倒下,还是和刚才一样,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鄙是他的脸已完全麻木了,刚才骤然收缩的瞳孔,现在已扩散,本来很明亮锐利的一双
眼睛,现在已变得呆滞无神,连眼珠都已经不会转动,看起来就像是条死鱼。
  丁弃走过去,伸出手在他跟前晃了晃,他的眼睛居然还是直勾勾的瞪着前面,丁弃伸出
一根手指,轻轻一推,他就倒了下去。
  但是他并没有死。
  他还在呼吸,他的心还在跳,脉搏也在跳。
  每个人都应该看得出,他自己心里一定情愿死了算了。
  他这样子贾在此死还难受,实在还不如死了的好。
  鄙惜他偏偏死不了。
  难道冥冥中真的有个公正无情的主宰,难道这就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丁弃心里居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为什麽还没有死?”
  樊云山忽然道:“因为他是唐玉。”
  樊云山今年已五十六岁,在江湖中混了大半生,这麽样一个人,无论是善是恶是好是坏

  至少总有一样好处。
  一这种人一定很识相,很知趣。
  所以他很了解自己现在所处的地位,他一直都默默的站在旁边,没有开过口。
  但是他还想活下去,活得好些,如果有机会表现,他还是不肯放弃。
  丁弃道:“因为他是唐玉,所以才没有死?”
  樊云山道:“不错。”
  丁弃道:“是不是因为老天故意要用这种法子来罚他这种人?”
  樊云山道:“不是。”
  丁弃道:“是为了什麽?”
  樊云山道:“因为他是唐家的人,中的是唐家的毒,他对这种毒性,已有了抗力。”
  丁弃道:“抗力?”
  樊云山道:“如果你天天服砒霜,份量日渐加重,子久了之後,别人用砒霜就很难毒死
你,因为你对这种毒药已有了抗力。”
  丁弃说道:“既然唐玉对这种暗器上的毒,已有了抗力,为什麽还会变成这样子?”
  樊云山道:“唐家淬炼暗器的毒药是独门配方,江湖中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秘密。”
  丁弃道:“你也不知道。”
  樊云山道:“可是我知道,如果这种暗器上的毒药,是种新的配方,唐玉虽然已对其中
某批匕成分有了抗力,对新的成份还是无法适应。”
  他想了想,又道:“而且毒药的配合不但神秘,而且奇妙,有些毒药互相克制,有些毒
药配合在一起,却会变成另一种更剧急的毒,这种毒性虽然毒不死他,却可以把他的知觉完
全摧毁,甚至可以使他的经脉和关节完全麻木。”
  丁弃道:“所以他才会变成这麽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樊云山道:“因为他身体里大部分器官都已失去效用,只不过此死人多了一口气而
已。”
  丁弃看着他,道:“想不到你对毒药也这麽有研究,你是是也炼过毒?”
  樊云山道:“我没有炼过毒,可是炼毒和炼丹的道理却是一样的。”
  他叹了口气,又道:“炼丹的人只要有一点疏忽,也会变.一这样子。”
  丁弃道:“这岂非是在玩火?”
  樊云山苦笑道:“玩火绝没有这麽危险。”
  丁弃道:“你为什麽还要炼下去?”
  樊云山沈默着,过了很久,才黯然道:“因为我已经炼了”
  因为他已经骑虎难下,无法自拔。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的,只要你一开始,就无法停止。
  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无论是对他的朋友,还是对他的仇敌,都是个问题。
  丁弃道:“这个人好像已死了,又好像没有死,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麽办了。”
  无忌道:“我知道。”
  丁弃道:“你准备怎麽样?”
  无忌道:“我准备送他回去。”
  丁弃道:“回去回到那里去?”
  无忌道:“他是唐家的人,当然要送回到唐家去。”
  丁弃呆了。
  他的耳朵和眼睛都很灵,可是现在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忍不住要问:“你在说什麽?”
  无忌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说我准备把他送回去,送回唐家去。”
  丁弃道:“你要亲自送他回去”
  无忌道:“是的。”
  灯油已残了,月色却淡淡的照了进来,这古老的财神庙,竟变得彷佛很美。
  他们还没有走。
  也不知是谁提议的:“我们为什麽不在这里坐坐聊聊天,喝点酒”
  於是樊云山就抢着去沾酒。
  一个五十六岁的老人,居然要去替叁个年轻小伙子去沾酒,这种事以前他一定会觉得很
荒谬,无法忍受。
  鄙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他相信无忌和丁弃绝不会食言也不会重提旧事找他算帐,但是这并不表示他们已经完全
原谅了他。
  从他们说话的口气里,他听得他们心还是看不他的。
  鄙是现在他已经没法子去计较。
  他只希望他们能让他回家乡去在那里谁也不知他曾经做过细,还是会像以前那麽样尊敬
他,把他当朋友。
  现在他才知道,一个人贾在不该做出朋友的事否则连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他已经在後悔。
  唐玉已经被抬到那张破旧的神案上,无忌还扯下了一幅神帐替他盖起来。
  冰雀儿也不知从那里找出了几个蒲团,盘膝坐着,看着无忌,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最
近我常听人说起你?”
  无忌笑笑:“想不到我居然也成了个名人。”
  一个人开始有名的时候,自己总是不会知道的,就正如他的名气衰弱时,他自己也不会
知道一样。
  冰雀儿道:“有人说你是个浪子,在你成婚的那天,还去宿娼。”
  无忌笑笑,既不否认,也不辩白。
  冰雀儿道:“有人说你是个赌徒,重孝在身,就去赌场里掷骰子。”
  无忌又笑笑。
  冰雀儿道:“有人说你非但无情无义,而且极自私,甚至对自己嫡亲的妹妹和末过门的
妻子都漠不关心,有人甚至打赌,说你就算看见她们死在你面前,也绝不会掉一滴眼泪。”
  无忌还是不辩白。
  冰雀儿道:“所以大家都认为你是很危险的人,因为你冷酷无情,城府极深,而且工於
心计,连焦七太爷那种老狐狸都曾经栽在你手里。”
  也想了想,又道:“可是大家也都承认你有一样好处,你很守信,从不欠人的债,在你
成婚的那天,还把你的债主约齐,把旧帐全都算清。”
  无忌微笑道:“那也许只因为我算准了他们绝不会在那种日子把我迫得太急,因为他们
都不是穷凶极恶的人。”
  冰雀儿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只不过表示你很会把握机会,也很会利用别人的弱点,所
以才故意选那个日子找他们来算帐。”
  无忌道:“这样做虽然有点冒险,可是至少总此提心吊胆的等着他们来找我的好。”
  冰雀儿道:“不管怎麽样,你对丁弃总算不错,别人都看不起他,认为他是个不孝的孽
子,扳师的恶徒,你却把他当朋友看待。”
  无忌道:“那也许只不过因为我想利用他来替我做成这件事,所以,我只有信任他,只
有找他帮忙,唐玉和樊云山才会上当。”
  他笑了笑,道:“何况我早就知道他既不是孽子,也不是叛徒,有关他的那些传说,其
中都另有隐情。”
  冰雀儿当然也知道,丁弃离家,只因为他发现了他後母的私情。
  他杀了他後母的情人,逼他的後母立誓,永不再做这种事,为了不愿他老父伤心,他一
定要瞒起这件事。
  他父亲却认为他忤逆犯上,对後母无礼。
  所以他只有走。
  他叛师,只因为有人侮辱了金鸡道人,他不能忍受,替他的师父约战那个人,被砍断了
一条手臂,他师父却将他赶出了武当,因为他已是个残废,不配再练武当剑法。
  无忌道:“无论谁遇到这种事,都会变成他这种脾气的,可是像他这种人,只要别人对
他有一点好,他甚至愿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
  冰雀儿道:“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你才对他好?”
  无忌道:“至少这是原因之”
  冰雀儿道:“听你这麽样说,好像连你自己都认为自己不是个好人。”
  无忌道:“我本来就不是。”
  冰雀儿盯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无忌道:“可惜什麽。”
  冰雀儿道:“可惜这世界上像你这样的坏人太少了。”
  丁弃笑了:“这个雀儿虽然又刁又狂,但一个人是好是坏,他至少还能吩得出的。”
  冰雀儿道:“这个雀儿也还能分得出谁是个朋友。”
  无忌看着他们,道:“你们真的认为我是朋友干.”
  冰雀儿道:“如果你不是个朋友,我跟你说这些废话干什麽?”
  无忌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世界上真有你这样的呆子,居然要交上我这种朋友。”
  冰雀儿道:“呆子至少总比疯子好一点。”
  无忌道:“谁是疯子?”
  冰雀儿道:“你。”
  无忌笑了。“我本来以为我只不过是浪子,是个赌鬼,想不到我居然是个疯子。”
  冰雀儿道:“现在上官刃虽然做了唐家的东床快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可是我想他
心里一定还有件不痛快的事。”
  无忌道:“为什麽?”
  冰雀儿道:“因为你还没有死。”
  斩草不除根,春风次又生,没有把无忌也一起杀了,上官刃一定很後悔。
  冰雀儿道:“如果唐家的人知道你做的这些事,一定也很希望能把你的恼袋割下来,让
唐玉的父母叔伯,兄弟姊妹都去看看。”
  他叹了口气:“现在你居然要把唐玉送回去,好像生怕他们找不到你,如果你不是疯
子,怎麽会做这种事?”
  无忌虽然还在笑,笑得却很凄凉。
  只有一个隐藏着很多心事,却不能说出来的人,才会这麽样笑。
  他笑了很久,笑得脸都酸了。
  他忽然不笑了,因为他已决定要把这两个人当作朋友。
  有很多事虽然不能向别人说出来,在朋友面前却不必隐瞒。
  他说:“我不是个孝子,先父遇难後,我既没有殉死,也没有在先父的墓旁结庐守孝,
既没有痛哭流涕,哭得两眼出血,也没有呼天号地,到处去求人复仇。”
  他看起来寅在不像是个孝子,好像已忘记了复仇这件事。
  他认为孝子并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决心也不是做给别人看的。
  他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连累任何人,也不想让大风堂为了这件事和唐门正
面冲突,因为那样流的血太多。杀人者死,上官刃非死不可,无论为了什麽原因我都绝不能
放过他。”
  冰雀儿道:“所以你一定要自己去找他?”
  无忌道:“既然没有别的力量去制裁他,我只有自己动手。”
  他又道:“可是唐门组织严密,围庞大,唐家堡里就有几百户人家,我就算能混进去,
也末必能找得到上官刃。”
  冰雀儿道:“据说,唐家堡也和紫禁城一样,分成内外叁层,最里面一层,才是唐家直
系子弟和重要人物住的地方。”
  丁弃道:“唐家所有的机密大事,都是在那里决定的,他们自己把那个区称为“花园,
其宾却比龙潭虎穴更危险。”
  冰雀儿道:“就算是他们的本门子弟,如果没有得到上头命令,也不能妄入一步。”
  丁弃道:“现在上官刃不但要做唐家的姑老爷了,而且已经参与了他们的机密,为了他
的安全,他们一定会把他的住处安排在那座花园里。”
  冰雀儿道:“你就算能混进唐家堡,也绝对进不去的,除非.….无忌道:“除非是我
能找个人带我进去。”
  冰雀儿道:“找谁带你进去?”
  无忌道:“当然是要找唐家的直系子弟。”
  冰雀儿道:“唐家的直系子弟有谁会带你进去除非他疯了。”
  丁弃道:“就算疯了也不会带你进去的。”
  无忌道:“如果他死了呢?”
  一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很荒谬,幸好丁弃和郭雀儿都是聪明绝顶的人。
  他们本来也听得怔了怔,可是很快就明白了无忌的意思。
  无忌道:“唐玉是唐家的直系子弟,如果我把他的体运回去,唐家一定会把我召入那後
花园去,盘问我他是怎麽死的是谁杀了他我为什麽要把他的体运回来?”他笑了笑,“唐玉
当然是唐家的核心人物,这些问题他们绝不会放过。”
  冰雀儿道:“你踉他是什麽关系。”
  无忌道:“我当然是他的好朋友。”他微笑:“这一路上,一定有很多人看见我踉他在
一起,今天下午,我还跟他在一起吃饭喝酒,无论谁都看得出我们是好朋友,如果唐家派人
来打听,一定有很多人可以作证。”
  冰雀儿道:“原来你早已计画好了,连吃顿饭都在你的计画之中。”
  无忌道:“现在我们虽然已经把唐家潜伏在这里的人查出来,但是我们暂时绝不会出手
对付他们,因为”
  冰雀儿道:“因为你要留下他们为你作证,证明你是唐家的朋友。”无忌道:“因为他
们都不认得我,绝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就是赵无忌。”他又解释:“这一年来,我的样子已改
变很多。
  如果我改个名字,再稍微打扮打扮,就算以前见过我的人都不会认得出我的。”
  冰雀儿道.“这计画听起来好像还不错,只不过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无忌道:“你说。”
  冰雀儿道:“唐玉现在还没有死。”
  无忌道:“没有死更好。”
  冰雀儿道:“为什麽?”
  无忌道:“因为这样子唐家的人一定对我更信任,更不会怀疑我是赵无忌。”他微笑:
“如果我是,赵无忌怎麽会把他活着送回唐家去”
  冰雀儿道:“有理。”
  无忌道:“这就呻“置之於死地而後生。,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我却偏偏做了出来,就
是因为要让别人想不到。”
  冰雀儿叹了口气,道:“现在连我都好像有点佩服你了,”
  无忌笑道:“有时侯我自己都很佩服自己。”
  冰雀儿道:“所以你只要带着唐玉一走,我就会大哭叁天。”
  无忌道:“为什麽要哭亍卜郭雀儿道:“明明知道你是去送死,我却偏偏拦不住,我怎
麽能不哭干.”
  无忌道:“你刚才也认为我这计画不错,为什麽又说我是去送死?”
  冰雀儿道:“因为唐玉还没有死,现在他虽然说不出话,也不能动,但是到时却可以被
治好的。”
  丁弃道:“他中的本来就是唐家的毒,唐家当然有解药救他。”
  无忌道:“这一点我并不是没有想到过。”
  丁弃道:“你还是要这麽样做?”
  无忌道:“因为你们说的这种可能并不大,他中毒太深,就算仙丹也末必能把他医好,
就算能医好,也绝不是短期能见效的,那时候我可能已经杀了上官刃。”
  冰雀儿道:“你只不过是“可能杀了上官刃而已。”
  无忌道:“不错。”
  冰雀儿道:“唐玉是不是也“可能很快就被冶好”
  无忌道:“可能。”
  冰雀儿道:“只要他能开,只要能说出一句话,你是不是就死定了?”
  无忌笑了笑,道:“这种事本来就要冒险的,就算是吃鸡蛋,都“可能会被噎死,何况
是对付上官刃这种人?”
  冰雀儿苦笑道:“你说的话好像总是多少有点道理。”
  无忌道:“所以你宁可踉我打架,也不能踉我讲道理。”
  他微笑,又道:“你当然不会跟我打架的,因为我们是朋友。”
  冰雀儿道:“既然是朋友,我们是不是也应该陪你去冒险?”
  无忌沈下脸,道:“那你们就不是我的朋友了。”
  他冷酷无情,甚至对千千和凤娘都那麽无情,就因为他不愿连累任何人。
  冰雀儿忽然大笑道:“其贾你就算求我陪你去,我也不会去的,我还活得很好,为什麽
要陪你去送死?”
  无忌道:“其页,我也不一定是去送死。”
  冰雀儿道:“就算你能杀了上官刃又如何,难道你还能活着逃出唐家堡?”
  无忌道:“也许我有法子。”
  冰雀儿道:“你唯一的法子,就是把你自己装进一个鸡蛋里去,再把这个鸡蛋塞回老母
鸡的肚子里,让这个老母鸡把你带出来。”
  他一直不停的笑,笑得别人以为他已经快要噎死了的时候才停止。
  他皑着无忌,忽然道:“从现在起,我们已不是朋友。”
  无忌道:“为什麽?”
  冰雀儿道:“我为什麽要跟一个快要死了的人交朋友亍为什麽要踉一个快要死了的疯子
交朋友?”
  他又大笑,大笑着跳了起来,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无忌居然连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
  丁弃叹了气,苦笑道:“他说别人疯,其贾他自己才是个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
  无忌居然在微笑,道:“幸好这里还有一个没有疯也绝不会忽然发疯的。”
  丁弃道:“谁?”,无忌道:“唐玉。”
 标题 <<旧雨楼·古龙《白玉老虎》——第八章 虎 穴>>
古龙《白玉老虎》
第八章 虎 穴
  入蜀
  四月十九,阴雨。
  此生合是诗人末?
  细雨骑驴入剑门。
  无忌不是诗人,也没有陆放翁那种逸超脱的诗情,但是他也在斜风细雨中,撑着把油纸
伞,骑着匹青驴,入了剑门,到了蜀境。
  剑门关天下奇险,双翼番天,群峰环立,真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出剑门,沿途古柏
夹道,绵延达数十里。替他抬着棺材的脚夫告诉他:“这就是张飞柏,是张叁爷亲手种
的。”
  蜀人最崇拜诸葛武侯,武侯仙去,蜀人都以白巾缠头,直到现在这种习惯还没有改。因
为大家都崇拜诸葛,所以张飞也沾了光。
  鄙是无忌怎麽会带口棺材来,崭新的棺材,上好的楠木,无忌特地用重价请了四个最好
的脚夫挑着。
  因为这棺材里躺着的是最好的朋友这个朋友绝不会发疯。
  弊材里不但安全舒服,而且不会淋到雨,如果有事要静静思索,也绝不会有人打扰。
  无忌也很想躺进棺材去。
  虽然他不像司空晓风,既不怕挑粪着棋,也不怕淋雨。但是他有很多事都需要静静去想
一想到了唐家之後,应该编造一个什麽样的故事亍
  一这个故事不但要能打动唐家的人,而且还要让他们深信不疑一这已经不是件容易事,
动人的故事绝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得出的。
  还有白玉老虎,那只司空晓风一定要他亲手交给上官刃的白老虎!
  司空晓风为什麽要把这只白玉老虎看得这麽重要?
  司空晓风绝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绝不会做莫名其妙的事。
  一垣只白玉老虎中究竟有些什麽秘密干.细雨斜风,扑面而来,不如不觉中,剑门关已
经被远远抛在後。
  无忌忽然想起了两句凄凉的歌谣。
  “一出玉门关。
  两眼泪不乾。”
  一这里虽然不是玉门,是剑门,可是一出此关,再想活着回来也难如登天。
  无忌忽然想起了千千。
  他不敢想凤娘,他真的不敢。
  “想思”已经令人缠绵入骨,黯然销魂,“不敢相思”又是种什麽滋味亍
  多情自古空馀恨。
  如果你已不能多情,也不敢多情,纵然情深入骨,也只有将那一份情埋在骨里,垄这一
份情烂在骨里,死在骨里。
  那又是种什麽样的滋味,无忌忽然抛掉他的油纸伞,让冰冷的雨丝打在他身上。
  风雨无情,可是又有几人知道无情的滋味?
  他忽然想喝酒。
  辣酒,好辣的酒。
  用辣椒下酒,吃一鲜辣椒,喝一口辣酒,那才真辣得过瘾。
  辣椒红得发亮,额上的汗珠子也红得发亮。
  无忌看看也觉得很过瘾,可是等到他自己这麽吃的时候,他就发现这种吃怯并没有想像
中那麽过瘾了。
  他已经被辣得连头发都好像要一根恨“站”了起来。
  这地方每个人都这麽样喝酒。
  一这地方除了辣椒之外,好像根本就没有别的东西下酒。
  所以他虽然已经快要被辣得“怒发冲冠”,也只好硬着头皮挺下去。
  他不愿意别人把他看成一个“不好种”
  蜀道难。
  蜀境中处处都有山坡,无忌停下来喝酒的地方,也在个山坡上用碗口的毛竹搭起个凉
  棚,四面一片青翠,凉风阵阵送爽,在酷热的天气里,赶路赶累了能够找一这麽样一个
地方歇脚,贾在很不错。
  现在天气虽然还不算热,可见经过这里的人,大多也会停下来喝碗凉(辣酒再路。
  道路太崎岖,行路太艰苦,能有机会享受片刻安逸,谁都不愿过。
  人生亦如旅途。
  在崎岖艰苦的人生旅途上,又有几人能找到这样的歇脚处?
  有时你就算能找到,也没法子歇下来,因为你後面有根鞭子在着你。
  生活的本身就是根鞭子,责任、荣誉、事业、家庭的负担、子的衣食未来的障.…;都
像鞭子般在後面抽着你。
  你怎麽能歇下来,无忌一口气喝下了碗里的辣酒,正准备再呻一碗时,就看见两顶“滑
竿”上了山坡。
  滑竿不是轿子。
  滑竿是四川境中一种特有的交通工具,用两恨粗毛竹,抬着张竹椅。
  人就坐在椅上。
  不管你这个人有多重,不管路有多难走,抬滑竿的人都一定可以把你抬过去。
  因为干这一行的人,不但郡有特别的技巧,而且,每一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无忌很久以前就已听见有关滑竿的种种传说,却一直不太相信。
  现在他相信了。
  因为他看见了坐在前面一顶滑竿的人。
  如果他不是亲眼看见,他绝不会相信这麽样一个人也能坐滑竿,更不会相信两个骨瘦如
柴的竿夫,居然能把这个人抬起来。
  他很少看见这麽胖的人。
  一这个人不但胖,而且胖得奇蠢无比,不但蠢,而且蠢得俗不可耐。
  这个人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块活动的肥猪肉,穿着打扮却像是个暴发户,好像恨不得把全
副家当都带出来,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他的同伴却是个美男子。
  他不是像唐玉那种文弱秀气,还带着点娘娘腔的美男子。
  他高大英俊,健壮,宽肩,细腰,浓眉,大眼,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现在两顶滑竿都已经停下,两个人都已经走进了这凉棚。
  胖子喘息着坐下来,伸出一只自白胖胖,戴满了各式各样宝石翠王戒指的手。
  那高大英俊的美少年立刻掏出块雪白的丝巾递过去。
  胖子接过丝巾,像小泵娘扑粉一样的去擦汗,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最近我
一定又瘦了,而且瘦了不少。”
  他的同伴立刻点了点头,带着种诚恳而同情的态度说:“你最近又忙又累,吃得又少,
怎麽会不瘦?”
  胖子愁眉苦脸的叹着气,道:“再这麽样瘦下去,怎麽得了呢?”
  他的同伴道:“你一定要想法子多吃一点。”
  一这个建议胖子立刻就接受了,立刻就要店里的伙计想法子去烧两叁个蹄膀,四五只肥
鸡来。
  他只能吃这“一点”,因为,最近他的胃口一直不好。
  但是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吃一点,因为最近他实在瘦得不像话了。
  至於他身上的那一身肥肉,好像根本就不是他的,不但他自己早就忘了,他的同伴更好
像根本没有看见。
  鄙惜别人都看见了。
  一逅个人究竟是胖是瘦,这身肥肉究竟是谁的亍大家都看得很清楚。
  大家都忍不住在偷偷的笑。
  无忌没有笑。
  他并不觉得这种事好笑,他觉得这是个悲剧。
  这个美少年自己当然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很可笑,他还是这麽样说,只因为他要生活,要
这个胖子供给他的生活。
  一个人为了生活而不得不说一些让别人听了可笑,自己觉得难受的话,就已经是种悲
剧。
  这个胖子更可悲。
  他要骗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一个人到了连自己都要骗的时候,当然更是种悲剧。
  无忌忽然觉得连酒都已喝不下去。
  除了无忌外,居然还有个人没有笑。
  他没有笑,并不因为他也有无忌这麽深的感触,只不过因为他已醉了。
  无忌来的时侯,他就已伏倒在桌上,桌上就已经有了好几个空酒壶。
  他没有戴帽子,露出了一头斑斑白发,和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
  人在江湖,人已垂老,喝醉了又如何亍不喝醉又如何?
  无忌忽然又想喝酒。
  巴在这时候,他又看见了“个人走上山坡。
  六个青衣人,黄草鞋,荻布袜,六顶宽边马连坡大草帽,帽沿都压得很低。
  六个人走得都很快,脚步都很轻健,低着头大步走进了这茶棚。
  蚌人手里都提着个青布包袱,有的包袱很长,有的很短。
  短的只不过一尺七,长的却有六七尺,提在他们的手里时,份量看来都很轻,一摆到桌
上,却把桌子压得“吱吱”的响。
  没有人笑了。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六个人绝对都是功夫很不错的江湖好汉。
  他们提来的这六个包袱,纵然不是杀人的利器,也绝不是好玩的东西。
  六个人同路而来,装东打扮都一样,却偏偏不坐在同一张桌上。
  六个人竟占据了六张桌子,正好将茶棚里每个人的去路都堵死。
  只有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手,才能在一瞬间就选好这样的位置。
  六个人都低着头坐下,一双手还是紧紧抓住已经摆在桌上的包袱。
  第一个走进来的人高大,强壮,比大多数人都要高出一个头,带来的包袱也最长。
  他抓着包袱的那双手,右手的姆指食指中指的指节上,都长着很厚的一层老茧。
  第二个走进来的人又高又瘦,弯腰驼背,彷佛已是个老人。
  他带来的包袱最短,抓住包袱的一双手又乾又瘦,就如鸟爪。
  这两个人无忌好像郡见过,却想不起在那里见过的。
  他根本看不见他们的脸。
  他也不想看。
  一这些人到这里来,好像是存心来找人麻烦的,不管他们是来找谁的麻烦,无忌都不想
管别人的事。
  想不到那又高又瘦弯腰驼背的却忽然问道:“外面这口棺材,是那一位带来的?”
  越不想找麻烦的人,麻烦反而越要找到他身上来。
  无忌叹了口气,道:“是我。”
  无忌已经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他虽然还没有见到这个人的脸,却已经认出了他的声音。
  白糖力糕黄松糕,赤豆绿豆小甜糕。
  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背上背着个绿纱柜子,一面用苏白唱着一面走入了这片树林中刚
辟出的空地。
  然後卖卤菜的,贾酒的,卖湖北豆皮的,卖油炸面窝的,卖东大馒头的,卖福州春饼,
卖岭南鱼蛋粉,贾烧鹅叉烧饭的,贾羊头肉夹火烧的,卖鱿鱼羹的卖豆腐恼的,卖北京豆
  汁的,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小贩,挑着各式各样的担子,从四面八力了进来。
  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无忌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卖糕的声音,他也得很清楚已他也记得
萧东楼的话。
  以前他们都是我的旧部,现在却都是生意人了。
  这卖糕人现在做的是什麽生意亍为什麽会对一口棺材发生兴趣亍
  那高大健壮,右手叁根手指上都长着老茧的人,忽然抬起头,盯着无忌。
  无忌认出了他。
  他的眼睛极亮,眠神极足,因为他从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练眼力。
  他手指上的老茧又硬又厚,因为他从八九岁时就开始用这叁恨手指扳弓。
  无忌当然认得他,他们见面已不止一次。
  金弓银箭,子母双飞,这身长八尺的壮汉,就是黑婆婆的独生子黑铁汉。
  黑婆婆是什麽人干.是个可以用一支箭射穿十丈外苍蝇眼睛的人。
  他手上抓住的那个包袱里面,当然就是他们母子名震江湖的金背铁胎弓和银羽箭。
  他居然没有认出无忌来,只不过觉得这个脸上有刀痕的年轻人似曾相识而已,所以试探
着问“我们以前见过?”
  无忌道:“没有。”
  黑铁汉道:“你不认得我?”
  无忌道:“不认得。”
  黑铁汉道:“很好。”
  卖糕人道:“怎麽样午.”
  黑铁汉道:“他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他。”
  卖糕人道:“很好。”
  听到他们说的这两句“很好”,无忌就知道麻烦已经来了。
  一这六个人带来的无论是那种麻烦,麻烦都一定不会太小。
  无忌看出了这一点,别人也看得出,茶棚里的客人大多数都已在悄悄的结账,悄悄的溜
了,只有那位胃不好的胖公子还在埋头大吃。
  贝来就算天塌下来,也也要等吃完了这只鸡才会走。
  一这种人当然不会多管别人的事。
  卖糕人忽然站起来,提着包袱,慢慢的走到无忌面前,道:“你好!”
  无忌叹了气道:“直到现在为止,一直都还不错,只可惜现在就好像已经有麻烦了,”
  卖糕人笑了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只要不做糊涂事,就不会有麻烦的。”
  无忌道:“我一向很少做糊涂事。”
  卖糕人道:“很好。”
  他放下包袱,又道:“你当然也不认得我”
  无忌道:“不认得。”
  卖糕人道:“你认不认得,这是什麽?”
  他用两根手指提着包袱上的结一抖,就露出对精光闪闪,用纯钢打成的奇形外门兵刃,
看来有点像鸡爪铰,又不是鸡爪镰。
  无忌道:“这是不是淮南鹰爪门的独门兵刃铁鹰爪?”
  卖糕人道:“好眼力。”
  无忌道:“我的耳朵也很灵。”
  卖糕人道:“哦”
  无忌道:“我听得出你说话的口音,绝不是淮南一带的人。”
  卖糕人道:“我在淮南门下,学的本就不是说话。”
  无忌道:“你学的是什麽”
  卖糕人道:“是杀人”
  他淡淡的接着说道:“只要我能用本门的功夫杀人,不管我说话是什麽日晋都无妨。”
  无忌道:“有理。”
  卖糕人忽然用他那双鸟爪般的手拿起了这对鹰爪般的兵刃。
  寒光闪动,鹰爪双双飞出,“叮”的一响,无忌面前的酒碗已被钉穿了四个小洞,栏汗
上一根毛竿,也被鹰爪硬生生撕裂。酒碗是瓷器,要打碎它并不难,把它钉穿四个小洞却不
是件容易事。
  毛竹坚轫,要撕裂它也不容易。
  何况这种力量完全不同,他左右双手同时施展,竟能使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力量来。
  无忌叹了口气道:“好功夫。”
  卖糕人道:“这是不是杀人的功夫?”
  无忌道:“是。”
  卖糕人道:“你想不想看我杀人!”
  无忌道:“不想。”
  卖糕人道:“那麽你快走吧!”
  无忌道:“你肯让我走干.”
  卖糕人道:“我要的本就不是你这个人。”
  无忌道:“你要的是什麽干.”
  卖糕人道“我要的是你带来的那口棺材。”
  疑云棺材是无忌自己去买的,上好的柳州楠木,加工加料,精选特制。
  无忌道:“阁下的眼光真不错,这口棺材的确是口好棺材。”
  卖糕人道:“我看得出。”
  无忌道:“但是无论多好的棺材,也不值得劳动阁下这样的人出手。”
  卖糕人道:“你说不值得,我却说值得。”
  无忌道:“阁下若是真的想要这麽样一口棺材,也可以再去叫那棺材店加工赶造一。”
  卖糕人道:“我要的就是这一口。”
  无忌道:“难道这口棺材有什麽特别的地方?”
  卖糕人道:“那就得看这口棺材里有些什麽?”
  无忌道:“里面只有一个人。”
  卖糕人道:“一个什麽样的人?”
  无忌道:“一个朋友。”
  卖糕人道:“是个活朋友,还是个死朋友?”
  勺无忌笑了:“我这人虽然不能算很讲义气,可是,也不会把活朋友送到棺材里去。”
  他说的不是实话,也不能算谎话。
  唐玉还没有死亡是他亲手把唐玉摆进棺材里面去的。
  唐玉并不是他的朋友。
  但是这口棺材里的确只有唐玉一个人。
  他亲手盖上棺材,雇好挑夫,亲眼看着挑夫们把棺材抬到这里,的确一点不假。
  一这贾糕人却好像完全不信,又问道:“你这朋友已死了?”
  无忌道:“人生百年,总难免会一死的。”
  卖糕人道:“死人还会不会呼吸?”
  无忌摇头。
  他已经想到了一点漏洞,可是他从末想到别人会看出来。
  卖糕人显然已看了出来。
  他冷笑道:“死人既然已经不会呼吸,你为什麽要在这个棺材上,留两个透气的洞?”
  无忌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我贾在想不到会有人这麽样注意一口棺材。”
  一这是实话。
  如果有棺材摆在那里,每个人都免不了要去看一眼的。但却很少有人还会再看第二眼。
  女人衣服上如果有个洞,人人都会看得很清楚,但看见棺材上有个洞的人就不多了。
  无忌又道:“但是这棺材的确只有一个人,这个人的确是我的朋友,不管他是死是活,
都是我的朋友。”
  卖糕人道:“你为什麽要把他装进棺材里去”
  无忌道:“因为他有病,而且病得很重。”
  贾糕人道:“他患的是不是见不得人的病”
  无忌道:“你想看看他?”
  卖糕人道:“我只想看看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无忌道:“如果棺材里真的只有一个人呢”
  卖糕人道:“那麽我就恭送你们的大驾上路,这里的酒帐也由我付了?”
  无忌道:“不管棺材里这个人是谁都一样?”
  穴糕人道:“就算你把我老婆藏在棺材里,只要棺材里没有别的,我也一样让你们
走。”
  无忌道:“你说话算数?”
  卖糕人道:“淮南门下,从没有食言背信的人。”
  无忌道:“那就好极了。”
  他一直在担心,生怕他们要找的是唐玉。
  他不愿为了唐玉踉他们动手,也不能让他们把唐玉劫走。
  现在他虽然已经知道他们并不是为了唐玉而来的,却还是猜不出他们为什麽想要这棺材
十棺材就摆在凉棚外的栏杆下。
  四个挑夫要了壶茶,蹲在棺材旁边,用随身带来的硬饼就茶喝。
  茶虽然又冷又苦,饼虽然又乾又硬,他们却还是吃得很乐,喝得很乐。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人生中的乐趣本来已经不太多了,所以他们只要能找到一点点快
乐,就绝不肯放过。
  所以他们还活着。
  膘乐本就不是“绝对”的,只要你自己觉得快乐,就是快乐。
  奇怪的是,这个卖糕人不但对棺材有兴趣,对这四个挑夫好像也很有兴趣。
  他们衣不蔽体,骨瘦如柴,而且蓬头散发,又黑又脏,实在没有什麽值得别人去看的地
方。
  一这卖糕人却一直在看着他们,一双眼睛就像是钉子般盯在他们身上,舍不得移开。
  他虽然说要看看棺材是否只有一个人,可是他的一双脚像是被钉子钉在地上了,并没有
移动一步。
  无忌反而忍不住要提醒他:“棺材就在那里。”
  卖糕人道:“我看得见。”
  无忌道:“你为什麽还不过去?”
  卖糕人枯瘦的脸上,忽然露出种诡秘的冷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了一句让无忌大出意
外的话“因为我还不想死在雷家兄弟的霹雳弹下。”
  无忌立刻问道:“雷家兄弟霹雳堂的雷家兄弟”
  “不错。”
  “雷家兄弟来了?”
  “至少有四个人来了。”
  “在那里?”
  “就在那里!”
  卖糕人冷冷的接着说:“蹲在棺材旁边喝茶吃饼的那四位仁兄,就是雷震天门下的四大
金”
  霸无忌的脸色变了。
  他当然知道霹雳堂有四大金刚,是雷震天的死党,也是大风堂的死敌。
  一这四个又穷又脏又臭的苦力,就是霹雳堂的四大金刚?
  他们为什麽要如此怍贱自己为什麽要来替他抬这口棺材干.纵然他们已经发现他就是赵
无忌,也不必这麽样做的。
  他们至少还有一种更好的法子,可以将他置之於丸地。
  年纪最大的一个挑夫,忽然叹了气,慢慢的站了起来。
  他左手还是端着个破茶碗,右手还是拿着半块饼,身上穿的是那套又脏又破,几乎连屁
股都盖不住的破布衣服。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样子已完全变了。
  他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身上已散发出动力,无论谁都已看得出这个人绝不是个卑微低
贱的苦力。
  卖糕人冷笑,道:“果然是你,你几时改行做挑夫的”
  一这挑夫道:“这半年来我们兄弟一直都在干这一行。”
  卖糕人道:“你们一直都在替人挑棺材?”
  一这挑夫说道:“不但挑棺材,连粪都挑。”
  卖糕人道:“你们为什麽要做这种事情?”
  一逅挑夫道:“因为找听说这种事做久了,一个人的样子就会改变的。”
  卖糕人道:“你们的样子贾在变了不少。”
  一逅挑夫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才想不通,你怎麽会认得出我们来?”
  卖糕人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我的眼力特别好,也许因为有人走漏了你们的消息。”
  一逅挑夫脸色变了,厉声道:“知道这件事的,只有畿个人,是谁把我们出页给你
的?”
  卖糕人不望他了。
  黑铁汉一个箭步窜过来,沉声道:“我们兄弟和雷家并没有过节,只要你们留下这口棺
材,不管你们要到那里去,不管你们要去干什麽,我们兄弟绝对置身事外,不闻不问。”
  他想了想,又道:“若是有别人问起你们,我们兄弟也不会说出来,就只当今天我们根
本没有见过面。”
  在黑婆婆面前,他一向很少开口,现在说起话来,却完全是老江湖的口气,每一句都说
在节骨眼上,而且,替别人留了馀地。
  鄙惜这挑夫并不领情,冷冷道:“你手里拿着的是金弓银箭,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你
身旁站着的这个人,虽然连说话的音都变了,我也能认得他就是这一代的淮南掌门鹰爪
王。”
  卖糕人并不否认。
  一这挑夫又道:“你们两位居然肯放我一条生路,我兄弟本该感激不尽,何况陪你们来
的那四位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其中好像还有丧门剑的名家锺氏兄弟和铁拳孙雄。”
  卖糕人道:“好眼力。”
  一这挑夫道:“凭你们六位,今天要把我们兄弟这四条命搁在这里并不难,只可
惜……”
  卖糕人道:“只可惜怎麽样?”
  一这挑夫冷笑道:“只可惜,人一死了,拳头就会变软了,也就没有法子再使丧门剑
了。”
  卖糕人微笑道:“,幸好,他们还没有死。”
  一这挑夫道:“他们还没有死你为什麽不回头去看看?”
  卖糕人立刻回头去看,脸上的笑容已僵硬。
  本来坐在他後面的四个人,现在已全都倒了下去,脑後的玉枕穴上,赫然插着恨竹筷,
一尺多长的竹筷,已没入後脑五寸.口脑壳本是人身上最坚硬的地方,能够以一根竹筷洞穿
脑壳,已经是骇人听闻的事。
  包可怕的是,这四个人本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竟全都在这一瞬间被人无声无息的夺
去性命而没有人发觉是谁下的毒手。
  这人的出手好快,好准,好狠?
  茶棚里的人早就溜光了,连掌柜和伙计都已不知躲到那里去。
  除了这个卖糕人和无忌黑铁汉之外,茶棚里只剩下叁个活人。
  那位胃欠佳的胖公子,虽然还活着,却已被吓得半死,整个人都几乎瘫到桌子底下去。
  他的同伴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何况,这两人一直都是坐在锺家兄弟和孙雄的前面,竹筷却无疑是从後面飞来的。
  他们後面只有一个人。
  一这个人还没有走,只因为他早已醉了,无忌来的时侯,这个人就已伏倒在桌上,桌上
已摆满了喝空的酒壶。
  他没有戴帽子,露出了一头斑斑白发,显然已是个老人。
  他身上穿的一件蓝布衫,不但是已洗得发白,而且还打着好畿个补钉。
  ,难道这落拓的老人,竟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竟能在无声无息中取人的性命,竟能
在挥手间杀人於十步之外,卖糕人手里紧握着他的那对铁鹰爪一步步向这老人走过去。
  他知道他的手在流汗,冷汗。
  他手里的这双铁鹰爪,也是杀人的器,也曾有不少英雄好汉,死在这对铁鹰爪下。
  但是现在他的手却在抖,别人也许不见,他自己却可以感觉得到。
  能够以一根竹筷,隔空打人,贯穿,壳的人,绝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
  一个已经在江湖中混了叁十年的人至少总有这一点自知之明。
  但是他不能退缩。
  淮南派现在虽已不是个显赫的门派也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
  不管怎麽样,他总是淮南这一代的掌门人,为了生活,为了把门面支持下去,他可以改
变容貌声音来做强盗,却绝不能让淮南派的声名败在他手里。
  一这正是江湖人的悲剧。
  江湖中的辉煌历史,就正是无数个像这样的悲剧累积成的。
  杯已在手,箭已在弦。
  黑铁汉弯弓拉箭,一双眠睛也盯在那老人的满头白发上。
  老人忽然说话了,说得含糊不清,彷佛是醉话,又彷佛是梦呓。
  “为什麽大家都想要这口棺材,是不是全部都活得不耐烦了,都想躺进棺材里去!”
  卖糕人的瞳孔收缩,手握得更紧。
  现在他已确定这个老人就是刚才以竹筷洞穿他伙伴头颅的人。
  他忽然大声喊道:“前辈。”
  老人还是伏在桌上,鼻息沈沈,彷佛又睡着了。
  卖糕人冷笑道:“以你的年纪,我本该尊你一声前辈,我还没有忘记江湖中的规矩,你
最好也莫要忘记自尊自重。”
  老人忽然纵声大笑,道:“好,说得好。”
  他乾疳的脸上长满了一块块钱大的白癣,眉毛脱落,醉眼蒙胧,笑起来就像是头风乾了
的山羊他已抬起头,看着卖糕人道:“想不到小小的淮南派中,居然有你这种人,居然还懂
得江湖规矩,还有点掌门人的气派。”
  卖糕人道:“我不是淮南掌门。”
  老人道:“你不是?”
  卖糕人道:“我只不遇是一个贾糕的人。”
  老人笑道:“原来你是来页糕的。”
  贾糕人道:“卖糕的人,有时也会杀人。”
  老人道:“你要杀谁?”
  卖糕人道:“杀你!”
  老人又大笑,道:“你自己也该知道,你绝不是我的对手,又何苦来送死?”
  卖糕人忽然也大笑道:“我杀了你,杀的是名震江湖的武林前辈,你杀了我,杀的却只
不过是一个卖糕的人,我死又何妨。”
  大笑声中,他的铁鹰爪已飞出。
  昔年,鹰爪王自淮南出道,名动天下,只冯一双铁拳,和十叁年苦练而成的大鹰爪力,
创立了淮南鹰爪门,从来没有用过兵刃。
  鄙惜他的後人们既没有那麽精纯的功夫,也没有他的神力,所以才造出这麽样一对奇形
外门兵刃,以补功力之不足。
  他临死时,看到这种兵刃,就知道,淮南这一派,迟早难免要被毁在这对铁鹰爪下。
  因为他知道无论多精巧的兵刃,总不如双手灵巧,他叁十“招大鹰爪手,用这种兵刃使
出来,绝对没法子发挥出应有的威力。
  他也知道他的後人们有了这种兵刃後,更不肯苦练掌力了。
  但是这对兵刃却实在很灵巧霸道,两只鹰爪般的铜抓,不但有生裂虎豹之利,而且可以
伸缩自如。
  如果运用得巧妙,甚至可以用它从头发里挟出一个虱子来。
  卖糕人在这对兵刃上也下过多年苦功,一着击出,双爪齐飞,左手的铁爪轻灵变幻流
动,右手的铁爪刚裂霸道威猛。
  这一着力量间,有巧劲,也有猛力,这一着的招式间,有虚招,也有实招,虚招诱敌,
贾招打的是对方致命处。
  老人一双朦胧的醉眼中,忽然精光暴射,大喝一声:“开!”
  叱声出口,他的身形暴长,袍袖飞卷,铁鹰爪立刻被震得脱手飞出,远远的飞出了二十
丈,落在竹棚外的山坡上。
  贾糕人居然没有被震倒,居然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但是他的眼珠已渐渐凸出,鲜红的血丝,已沿着他嘴角流下来。
  老人盯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要杀我,我不能不杀你。”
  卖糕人咬紧牙关,不开口。,老人道:“其贾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是谁。”
  卖糕人忽然问:“我是谁?”
  他一张嘴,就有口鲜血喷了出来。
  老人摇头叹气,道:“鹰爪王,王汉武,你这是何苦?”
  贾糕人用衣袖擦乾了嘴角的鲜血,大声道:“我不是鹰爪王,不是王汉武。”
  罢擦乾的血又流出来,他喘息着道:“鹰爪王,王汉武早已死了,没有人能杀他,
他……他是病死的,我……我……”
  老人眼睛里已露出同情之色,柔声道:“我知道,你只不过是一个卖糕的人而已。”
  卖糕人慢慢的点点头,闭上眠睛,慢慢的倒了下去。
  他求仁得仁,死而无憾。
  因为他并不是王汉武,淮南一派不散的威名,并没有毁在他手里。
  所以没有人能击败鹰爪王,从前没有,以後更没有。
  四黑铁汉满眶热泪终於忍不住夺眶而出,忽然也霹雳大喝一声:“开?”
  杯弦一响,叁尺六寸长的银羽箭已随弦飞出,喝声如霹雳鹫雷,箭去如星闪电。
  黑铁汉身长八尺,两膀有千斤之力,他的金背铁胎弓是五百石的强弓,的银羽箭虽然不
能开山射月,但也足以穿云裂石。
  江湖传说,如有叁个人背贴着背站着,他一箭就能射个对穿。
  鄙是银光一闪,箭忽然已到了老人手里,他只伸出两根手指,就把这根云裂石的银羽箭
捏住了。
  在这一瞬间,黑铁汉的面如死灰,雷家四兄弟喜动颜色。
  想不到就在这一瞬间,情况忽然又改变。
  老人脸上忽然露出种奇怪已极的表情,就好像一个胆小的少妇半夜醒来,忽然发现有个
陌生的男人压在她身上,鹫讶恐惧,都已到了极点。忽然凌空翻身,掠出了竹棚,眨眼间就
踪影不见要学“射”,一定要先练眼力。
  黑铁汉从七八岁的时侯就开始练眼力,要练得可以把暗室中的一只蚊子看得和别人看老
鹰还
  清楚,才算略有成就。
  无忌的眼力也绝不此他差。
  但是他们都没有看出这老人为什麽要突然逃走,像他那样的绝顶高手,绝不是很容易就
会被骇走的人,除非他忽然看见了鬼,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
  一这里没有鬼,也没有毒蛇。
  他怕的是什麽?
  一这挑夫一只手端着破茶碗,一只手拿着块硬饼,脸上的表情由欢喜变为鹫讶,由讶变
为恐惧,由恐惧变为怀疑。
  现在他脸上忽然又变得全无表情,忽然唤道:“老板。”
  无忌不是老板。
  他这一生中奇奇怪怪的事也做过不少,却从来没有做过老板。
  鄙是这四个挑夫一直都叫他老板。
  无忌道:“你在呻我?”
  一逅挑夫道:“不管我们姓什麽,我们总是你雇来的,你总是我们的老板。”
  无忌不能不承初”
  这挑夫又道:“你出五钱银子,雇我们做挑夫,要我们替你把这口棺材送到蜀中去。”
  无忌道:“不错。”
  一逅挑夫道:“我们这一路上,有没有出过什麽差错?”
  无忌道:“没有。”
  一这挑夫道:“我们有没有偷过懒耽误过你的行程”
  无忌道:“没有。”
  一这挑夫道:“你花五钱银子一天雇我们,花得冤不冤枉”
  无忌道:“不冤枉。”
  他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像他们这样的挑夫,贾在很难找得到。
  一逅挑夫道:“你花钱雇我们来替你挑这口棺材,我们就全心全意的替你挑这口棺材,
而且定平平安安的替你把这棺材送到地头。”,无忌道:“很好。”
  一这挑夫道:“那麽别的事你就不必管了,这些事踉你也完全没有关系。”
  他的话已说得很明白。
  也们并不知道这位老板的身份来历,也不想知道,只不过希望这位老板也不要管他们的
事。
  无忌只有点不明白。
  他忍不住要问:“你们知不知道这棺材里的人是谁?”
  一这挑夫道:“是你的朋友。”
  无忌道:“你们知不知道我这朋友是谁?”
  一这挑夫道:“不管你这位朋友是谁,都踉我们无关。”
  无忌道:“你们为什麽要来替我挑这棺材干.”
  一这挑夫道:“因为我们愿意。”他淡淡的接着道:“只要我们自己愿意,不管我们干
什麽,也都踉你没有关系。”
  无忌叹了气,道:“有理。”
  他不能不承认他们说的有理,但是他心里却又偏偏觉得很无理。
  所有的事都无理,每个人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能以常理来解释。
  但是这些确实发生了,而且已经有五个人为了这些事而死、生命是绝对真买的,死也
是。
  无忌又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究竟还想干什麽?”
  这挑夫考虑着,终於回答:“我们只不过想杀一个人,一个跟我们完全无关系的人。”
  黑铁汉道:“你们想杀的就是我?”
  一逅挑夫道:“是的。”
  五黑铁汉并不能算是无忌的朋友,但是无忌总觉得还欠他们母子一点情。
  四个挑夫已经开始行动,很快的逼近黑铁汉,将他包围住。
  长弓大箭,只能攻远,距离越近,越无法发挥威力。
  这四个挑夫无疑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当然都很明白这点,以他们的经验和武功,要
杀里铁汉只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无忌忽然大竺道:“等一等。”
  一这挑夫沉下脸,道:“难道你还是要来管我们的事?”
  无忌反问道:“难道你们一定要杀死他?”
  一这挑夫道:“一定。”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如果有人想来阻拦,我们也不妨再多杀一个。”
  无忌道:“是不是因为他已知道你们的来历所以一定要杀了他灭口。”
  无忌并不否认。
  无忌道:“现在我也已知道你们的来历,你们是不是也要杀了我干.”
  一这挑夫道:“我说过,只要你不管这件事,我们就负责把你和这棺材平安送到地头
去。”
  无忌叹道:“现在我更不懂了,明明有两个人知道你们的秘密,你们为什麽只杀一个
干.”
  一这挑夫冷冷一笑,道:“因为我们喜欢你。”
  无忌的脸色忽然变了,吃惊的看着他,道:“你……你……”
  一这挑夫道:“我怎麽样?”
  无忌看着他,再看看他的叁个同伴,眼睛里充满了鹫讶和恐惧。
  黑铁汉看着他们的眼色居然也踉无忌一样,就好像这四个挑夫这一瞬间忽然变成了魔
鬼。
  这种表情绝不是装出来的。
  他们究竟看见了什麽亍为什麽忽然变得这麽吃鹫亍这麽害怕?
  第十个死人四个挑夫也有点慌了,无论谁被人用这种眼色看着,都会发慌的。
  他们的眼神本来一直在盯着黑铁汉和无忌,现在忍不住彼此看了一眼。
  一这一眠看过,他们四个人脸上立刻也露出和无忌同样的表情,却显得比无忌更鹫惶,
更恐惧其中一个人忽然转身冲出去,一把抓起了个摆在棺材边的茶壶。
  霹雳堂以火药暗器威震江湖,玩火药和玩暗器的人手一定要稳。
  但是现在这个人却已连茶壶都拿不稳,忽然张开嘴,想嘶喊,竟已连声音都城不出来。
  只听他喉咙里一阵阵“丝丝”的响,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的同伴也转身奔出,两个人奔出竹棚才倒下,一个就倒在凉棚里,一倒下去,整个人
就开始萎缩,就像是一片叶子遇到了火焰,忽然间就已枯萎。
  下午。
  春天的下午,阳光艳丽,远山青葱,但是这山坡上却彷佛已被阴影笼罩。
  死的阴影。
  连无忌都觉得手脚发冷,黑铁汉额角和鼻尖上已冒出豆大的冷汗。
  一垣四个挑夫临死前那一瞬间,脸上的样子变得贾在太可怕。
  无忌不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样子。
  唐玉中毒之时脸上也有同样的变化眼神骤然迟钝,瞳孔骤然收缩,嘴角眼角的肌肉骤然
僵硬乾裂,脸色骤然变成死黑。
  最可怕的是,他们脸上发生这种变化时,他们自己竟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这种致命的毒
性竟
  能让人完全感觉不到。
  非但你中毒时全无感觉,毒性发作时,你也完全没有感觉。
  巴在不如不觉中,这种毒已进入你的身体,毁坏了你的神经中枢,要了你的命!
  坐在竹棚里的那位胖公子和他的同伴,蹲在竹棚後面,替他们抬滑竿来的四个竿夫,现
在也都已悄悄的溜了。
  竹棚後无疑还有一条路,遇到这种事,只要有腿的人,都会溜的。
  黑铁汉忽然长长叹了气,道:“难道真是那壶茶里有毒?”,他是在问无忌。
  一这里一共只剩下他和无忌两个活人,这使得他们彼此间彷佛忽然接近了很多。
  如果你也曾有过他们这样的经验,你也会有这种感觉的。
  无忌道:“看起来一定是那壶茶里有毒。”
  黑铁汉道:“不是我下的毒。”
  无忌道:“我相信。”
  黑铁汉道:“是谁下的毒”
  无忌道:“不知道。”
  黑铁汉沈默着,脸上带着痛苦挣扎的表情,汗流得更多。
  无忌道:“你是不是有什麽话要跟我说”
  黑铁汉又沈默了很久,忽然大声道:“我并不想要他们的命,也不想要这口见鬼的棺
材,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四个人会抬一口棺材来。”
  他说话的声音大得就像是在呐喊,并不是在对无忌呐喊,是对他自己呐喊。
  无忌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什麽话都没有问,等他自己说下去。
  黑铁汉道:“有人告诉我们,这棺材里藏着一批红货,至少值五十万两。”
  “红货”这两个字是江湖切口,意思就是“珠宝”
  黑铁汉道:“前一阵子我们有急用,就向这个人借了一笔银子,他一定要我们用这批红
货来还他的债。”
  无忌道:“你们有什麽急用?”
  黑铁汉道:“四月十一日,是我们一位大恩人的寿诞,每一年我们都要送一份礼给他老
人家。”
  无忌当然知道他说的这位大恩人,就是那神秘的萧东楼。
  黑铁汉道:“我们以前就跟这个人有约,如果他知道有什麽来路不明的红货经过,他自
己不便出手,就通知我们,做下了之後叁七分账。”.他又补充:“我们虽然是强盗,可是
只做“红货而且一定要是来路不明的红货。”
  一这些话他本来绝不会告诉无忌,但是在死亡、恐惧,和极度悲伤的压力下,他忽然觉
得一定要把这些话说出来。
  如果你在他这种情况下,一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无忌并没有问“这个人”是谁?
  那是别人的秘密,他无权过问,他一向不愿探涧别人的隐私。
  黑铁汉的声音越说越低,显得越来越悲伤,黯然道:“现在我虽然已明白这是怎麽回
事,可惜已太迟了。”
  无忌忍不住问:“这是怎麽回事?”
  黑铁汉道:“这是个圈套。”
  无忌道:“圈套亍什麽圈套?”
  黑铁汉道:“他想杀雷家兄弟,自己却不能出手,他也想杀了我们灭口。”
  无忌道:“他为什麽要杀你们”
  黑铁汉道:“因为只有我们知道他坐地分源的秘密。”
  他的悲哀又变为愤怒:“所以他就设下这个借刀杀人,一石二鸟的圊套,让我们自相残
杀,最好全都死得乾乾净净。”
  无忌道:“但是你并没有证掳,并不能证明这一定是个圈套。”
  黑铁汉道:“你就是证据。”
  无忌道:“我?”
  黑纫汉道:“这口棺材是不是你的”
  无忌道:“是。”
  黑铁汉道:“你有没有把红货藏在棺材里?”
  无忌道:“没有。”
  黑铁汉道:“既然棺材里根本没有红货,这不是圈套是什麽?”
  他握紧双拳:“现在雷家兄弟已死了,我们的兄弟也死了,他的计划已成功,只可
惜..,.:”
  无忌道:“只可惜你还没有死。”
  黑铁汉恨恨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一定要揭穿他的阴谋毒计。”
  无忌沈吟着,道:“我久闻金弓神箭,子母双飞的大名,也知道令堂不但箭法如神,而
且足智多谋,这件事你为什麽不找她去商量商量?”
  黑铁汉道:“家母病得很重,这种事我不能再让她老人家操心。”
  无忌道:“黑婆婆病了,你为什麽不留在她身边照顾她?”
  黑铁汉道:“家母的病情,是在我们那位大恩人的寿诞之口才忽然变得严重起来,那天
我们恰巧遇见一位好心的姑娘,一定要把家母留在她那里,让她来照顾,因为.…:”
  无忌道:“因为什麽?”
  黑铁汉道:“因为她的夫家和我们母子之间,曾经有过一点渊源。”
  无忌的心在跳,跳得好快。
  现在他当然已能猜得出这位好心的姑娘是谁了,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位姑娘贵
姓?”
  黑铁汉道:“姓卫。”
  无忌说道:“她把黑婆婆带到那里去了?”
  黑铁汉道:“到一位隐迹已久的武林异人那里去了,那位异人不但剑法高绝天下,而且
极精医道,所以我也很放心。”
  无忌没再说什麽,也不能再说什麽。
  他的痛苦,他的悲伤,他的思念,都绝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说出来。
  他甚至连想都不能去想。
  他还有很多事要去做,他一定要很坚强,思念却总是会使人软弱。
  不管怎麽样,他总算已有了卫凤娘的消息,总算已知道她仍然无恙。
  等他抬起头,才发现黑铁汉已走出了竹棚,走下了山坡。
  他立刻唤道:“等一等。”
  黑铁汉停下脚步,回过头。
  无忌道:“你不看棺材里有什麽”
  黑铁汉勉强笑了笑,道:“我信任你,我相信里面不会有什麽的。”
  无忌道:“雷家兄弟并不认得我,只不过我花王钱银子一天雇来的。”
  黑铁汉道:“我相信。”
  无忌道:“一个被人用五钱银子一天雇来抬棺材的苦力会不会甘心替人去拚命?”
  黑铁汉道:“绝不会,除非….:”
  无忌道:“除非他知道棺材里还有别的秘密。”
  黑铁汉眼睛里发出了光。
  无忌道:“我虽然没有把红货藏在棺材里,可是他们…:”
  黑铁汉抢着道:“他们来替你抬这口棺材,也许只不过想用你这棺材做掩护,把一批红
货运到蜀中去……”
  运送红货时,本来就是通常要走“暗镖”,尤其是这批货来路不明的时候。
  江湖中走暗镖的法子,本来就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用死人和棺材做掩护,并不是第
一次无忌道:“我也知道现在你不会再对这批红货有兴趣了,可是你既然已经做了这件事,
至少总该把真相查出来,也算对你的弟兄们有了个交代。”
  用不着他再往下说,黑铁汉已经大步走了回来。
  他的心也开始在跳,越跳越快。
  芭个人,九条命,只不过为了一口棺材“这口棺材里究竟有什麽秘密?
  上好的楠木棺材,华丽、坚固沈重。黑铁汉将金弓插在地上,用两只手托起了棺材的盖
子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久已遗忘了的事。
  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怎麽会忽然想起这些事来。
  弊盖很沈重,但是以黑铁汉的天生神力,当然轻轻一托就托了起来。
  无忌也从竹棚里走了过去。
  他本来认为黑铁汉他们很可能是为了唐玉而来的,他们知道这口棺材里的人是唐玉,知
道唐王还没有死,他们想来要唐玉的命。
  他会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想要唐玉这条命的人绝不少。
  但是现在他已知道这种想法错了。
  那麽这口棺材里除了唐玉之外,还有些什麽别的东西?
  是不是真的还有批价值钜万的珠宝他也很想知道这答案。
  为了这口棺材,牺牲的人已太多,付出的代价已太大。
  他希望黑铁汉能够有些收获.现在他虽然还看不见棺材里有什麽,但是,他可以从黑铁
汉脸上的表情中看出来。
  黑铁汉脸上却忽然露出种任何人都无法想像的表情来。
  那不仅是鹫讶恐惧,还带着种说不出的激动和欲望。
  如果他看见的是珠宝,他当然会激动,会显出一种人类共有的欲望。
  但是他看见的如果是珠宝,就绝不会有恐惧。
  如果他看见的是种很可怕的东西,就不会显出这种欲望来。
  他看见的是什麽?
  无忌正想问他,“砰”的一声响,刚掀开的棺盖忽然落下,阖起。
  黑铁汉全身上下,所有的动作表情,全都在这一刹那间骤然停止。
  他整个人就像是在这一刹那间完全冻结了。
  然後他的喉结上慢慢的沁出了一滴血珠,转瞬间又已凝结。
  无忌飞扑过去,大声问道:“怎麽回事?”
  黑铁汉的呼吸也已停顿,锐利的眼神已变为一片死灰。
  他用尽全身气力,只说出了两个字。
  “唐缺!”
  说出了这两个字,他喉结上凝结的血珠就骤然迸裂,一股鲜血喷泉般喷了出来。他的身
子往後退,鲜血一点点落在他脸上。
  弊中人
  唐缺。
  这是一个人的名字。
  无忌好像听见过这个名字,这个人无疑也是唐家的子弟。
  黑铁汉在临死前的一瞬间,为什麽要挣扎着说出这个人的名字来他是不是想告诉无忌,
这个圈套就是唐缺设计的唐缺为什麽要他们和雷家兄弟同归於尽?
  霹捱堂既然已与唐家结盟,唐缺为什麽还要将雷家兄弟置之於死地亍
  黑铁汉掀开棺盖後,究竟看到了什麽亍为什麽会忽然暴毙?
  一这些问题无忌都想不通。
  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因为他已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卜,他发现了一根针!
  一根八分长的银针,随着黑铁汉喉结上喷出的那股鲜血射出来。
  黑铁汉无疑就是死在这根银针下的,一根八分长的针,竟是追魂夺命的暗器!
  一这件暗器竟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棺材里的人是唐玉!
  一个已经完全麻木僵硬了的人,怎麽还能发得出暗器来?
  难道他中的毒已消失已经有了生机,有了力量!
  对无忌来说,他的一句话,就是件绝对致命的武器!
  只要他还能说出一句话,无忌的计划就完了。
  无忌的手也有了冷汗。
  他绝不能让唐玉活着,绝不能让唐玉再有开说话的机会卜,他一定要彻底毁了这个人、
这口棺材,不管棺材里还有什麽秘密,他都已不想知道。
  他想到了霹雳堂的霹雳弹。
  霹雳堂的火器威震天下,只要有一两个霹雳,就可以毁了这棺材,将棺木里的人,和所
有的秘密都化为飞仄。
  雷家兄弟既然是霹雳堂的四大金刚,身上当然带着他们的独门暗器。
  但是他们蓬头赤足,衣不蔽体,身上好像根本没有可以藏得住暗器的地方。
  无忌忽然又想到了他们手里的硬饼。
  他们始终都把半块硬饼紧紧的捏在手里,是不是因为硬饼里藏着他们的暗器?
  无忌决心要找出来。
  他的反应一向很快,在一瞬间就已将所有的情况都想过一遍。
  但是他想不到在这时候,棺材里忽然有人在说话了。
  一个人叹息着道:“你是不是想用霹雳堂的火器把这口棺材毁了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什
麽要害我?”
  声音娇媚而柔弱,充满了女性的魅力,听起来绝不是唐玉的声音。
  但是有些人却可以用内力控制自己喉头的肌肉,发出些别人永远想不到的声音来。
  唐玉说不定就能做到这一步。
  无忌试探着问道:“我们真的无冤无仇?”
  弊材里的人道:“你没有见过我,我也不认得你,怎麽会有仇恨?”
  无忌道:“真的?”
  弊材里的人道:“你只要打开棺材来看看,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无忌当然不会做这种事。
  黑铁汉的前车可鉴,已经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教训。
  弊材里的人又道:“其实我也想看看你,我想你一定是个很年轻很英俊的男人。”
  无忌道:“我就站在这里,只要你出来,就可以看得见。”
  弊材里的人道:“你为什麽不打开这口棺材来看看?”
  无忌道:“你为什麽不自己出来?”
  弊材里的人笑了,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做事就这麽小心。”
  无忌道:“听你的声音,你的年纪也不大,而且一定是个很美的人。”
  弊材里的人笑道:“原来你这麽会说话,我想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欢你。”
  她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已经老了,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已经可以养得出你
这麽大的儿子来。”
  她的人还在棺材里,已经占了无忌一个便宜。
  无忌说道:“你怎麽知道我有多大年纪?”
  弊材里的人道:“你是唐玉的朋友,年纪当然跟他差不多”
  无忌道:“你怎麽知道唐玉有多大年纪你见过他”
  弊材里的人道:“他就躺在我旁边,我怎会没有见过他”
  上好的棺木,总是特别宽大些,的确可以装得下两个人。
  无忌道:“我怎麽知道唐玉是不是远在这棺材里?”
  弊材里的人道:“你不信”
  弊材下透气的小洞里,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来:“你看看这是不是他的手?”
  这的确是唐玉的手。
  无忌忽然笑了,道:“原来你就是唐玉,原来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另外一个洞里又伸出一根手指来。
  这根手指槭耙柔美,柔若无骨,指甲上还佚淡的涂着一层凤仙花汁。
  这的确不是唐王的手。
  弊材里果然有两个人。
  除了唐玉外,另外一个人是谁为什麽要藏在棺材里?
  无忌悄悄的走到棺材另一端,用两只手扳住弊材的盖子,用力一掀。
  弊盖翻落,他终於看到了这个人。
  现在他才明白,黑铁汉刚才为什麽会有那种奇怪的表情。
  躺在唐玉旁边的,竟是个几乎完全赤裸的绝色美人。
  千千是个美人。
  凤娘是个美人。
  香香也很美。
  无忌并不是没有接近过美丽的女人,但是他看见这个女人时,心里竟忽然起了种说不出
来的激动和欲望。
  一垣个女人不但美,简直美得可以让天下的男人都不惜为她犯罪。
  她美得比千千更娇丽,比凤娘更成熟,比香香更高贵。
  她的腰致细,双腿修长,胸膛尖挺饱满。
  她的皮肤是乳白的,彷佛象牙般细致紧密,又彷佛牛乳般的甜腻柔软。
  她的头发又黑又亮,一双眼睛却是浅蓝色的,闪动着海水般的光芒。
  她身上的衣服绝不比一个核子多,把她那诱人的胴体大部份都露了出来。
  她看看无忌,嫣然道:“我并不是故意要勾引你,只不过这里面太热,又闷又热,我从
小巴怕热,从小巴不喜欢穿太多衣裳。”
  无忌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唐玉看不见有你这麽样一个人躺在旁边。”
  一这女人笑着道:“就算他看见也一样。”
  无忌道:“一样?”
  一这女人道:“只要我觉得热,我就会把衣裳脱掉,不管别人怎麽想,我都不在乎。”
  她笑得又迷人,又酒脱:“我是为自己而活着,为什麽要为了别人而委屈自己”
  无忌没法子回答也役法子反驳。
  一这女人拍了拍唐玉的脸,道:“幸好你这个朋友是个很乾净的人,长得也不难看,”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无忌,又笑道:“如果躺在我旁边的人是你,那就更好了,你虽然
没有他那样漂亮,却比他有男子气,”
  他又道:“漂亮的男人,女人不一定都喜欢的,像你这样的男人我才喜欢。”
  她故意叹着气:“只可惜我已是老太婆,已经可以生得出像你这麽大的儿子来。”
  无忌只有听她说,根本役法子插嘴。
  像她这样的女人寅在不多,如果你见到一个,你也会说不出话来的。
  她却偏偏还要问无忌:“你为什麽不说话?”
  无忌道:“所有的话都被你一个人说完了,我还有什麽话说?”
  一逅女人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才知道,你真是个聪明人。”
  无忌道:“为什麽?”
  一这女人道:“因为只有聪明的男人才懂得多用眼睛看,少开口说话。”
  无忌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眼睛实在不能算很老实。
  但是他的脸并没有红,反而笑道:“老天给我们两只眼睛一张嘴,就是要我们多看少说
话。”
  一这女人嫣然道:“这句话我以後一定会常常说给别人听。”
  无忌道:“但是老天却很不公平。”
  一这女人道:“有什麽不公平?”
  无忌道:“如果老天公平,为什麽要给你这样一双眼睛”他凝视着她那双海水般澄蓝的
眼睛:“老天替你做这双眼睛时,用的是翡翠和宝玉,做别人的眼睛时,用的却是泥。”
  一这女人笑得更迷人,道:“你说得虽然好,却说错了。”
  无忌道:“什麽地方错了?”
  一逅女人道:“我这双眼睛并不是老天给我的,是我父亲给我的。”
  无忌道:“哦?”
  一这女人道:“我的父亲是胡贾。”
  无忌道:“胡贾?”
  一垣女人道:“胡贾的意思,就是从波斯到中土来做生意的人。”
  自汉唐以来,波斯就已与天朝通商。
  从波斯来的商人,虽然都成了腰缠钜万的豪富,但是在社会中的地位却一直很低,“胡
贾”
  这两个字,并不是个受人尊敬的名词。
  这女人道:“我父亲虽然是个有钱人,却一直娶不到妻子,因为善页人家的女儿,都不
肯嫁给胡贾,他只有娶我母亲那种人。”
  她淡淡的接着道:“我母亲是个妓女,听说以前还是扬州的名妓。”
  妓女这两个字,当然更不是什麽好听的名词,但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完全没有一点自
惭形秽的意思,她并不认为这是羞耻。
  她居然还是笑得很愉快:“所以我小的时侯,别人都叫我杂种。”
  无忌道:“你一定很生气”
  一这女人道:“我为什麽要生气我就是我,随便别人怎麽样呻我,都跟我没关系,我是
个什麽样的人,还是个什麽样的人,也不会因此而改变的。”
  她微笑又道:“如果你真是个杂种,别人就算呻你祖宗,你还是个杂种,你说对不
对?”
  无忌也笑了。
  他非但没有因此而看轻她,反而对她生出说不出的好感。
  她本来还认为她衣裳穿得太少,好像不是个很正经的女人。
  现在他却认为,就算她不穿衣服也没关系,他也一样会尊重她,喜欢她的。
  一这女人又笑道:“可是我真正的名字却很好听。”
  她说出了她的名字:“我呻蜜姬,甜蜜的蜜,胡姬压酒劝客的姬。”
  蜜姬。
  一这贾在是个很可爱的名字,就像她的人一样。
  在这麽样一个又可爱、又直率的女人面前,无忌畿乎也忍不住要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
  想不到蜜姬已经先说了:“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你叮李玉堂。”
  唐玉也曾用过这个假名字,也许只不过临时随口说出来的。
  无忌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很响亮,所以棺材里的人问他:“客官尊姓大名”时,他也
就不知不觉地把这名字说了出来。
  但是他却想不到蜜姬居然也知道了,难道那时候她就已在注意他?
  蜜姬道:“我们很久以前就已经注意你了。”
  无忌道:“你们?”
  蜜姬道:“我们就是我和雷家兄弟,还有一位老先生。”
  她说的这位老先生,当然就是那身怀绝技的老人。
  蜜姬道:“如果我说出他的名字来,你一定会大吃一鹫,所以我还是不要说的好。”
  无忌也没有问。
  蜜姬道:“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在保护我,我父亲去世後,他简
直就把我当做他的女儿一样。”
  她叹了口气,道:“我买在想不出他为什麽会忽然走了。”
  无忌也想不出,只不过觉得那老人临走时,好像忽然受了伤.蜜姬笑道:“我们注意
你,倒不是你长得比别的男人好看。”
  无忌道:“你们是为了什麽?”
  蜜姬道:“为的是唐玉。”
  无忌道:“唐玉?”
  蜜姬道:“我们发现你带着的那个穿红裙的姑娘就是唐玉时,就已经开始注意你了。”
  无忌道:“你认得他?”
  蜜姬道:“就因为我们认得他,他也认得我们,所以我们虽然早就在注意你,你却连我
们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过。”
  无忌道:“为什麽?”
  蜜姬道:“因为,我们绝不能被他看见。”
  无忌又问:“为什麽?”
  蜜姬道:“因为他很想要我们的命,我们也很想要他的命。”
  无忌道:“雷家兄弟是霹雳堂的人,霹雳堂已经和唐玉联盟。”
  蜜姬冷冷道:“但是我们并没有和唐玉联盟。”
  听她的口气,霹雳堂内部竟似已分裂,而且,好像就是因为和唐家联盟而分裂的。
  对无忌来说,这当然是件好消息,敌人的内部分裂,对他当然有利。
  虽然他并没有追问下去,却已发现这其中一定还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私。
  蜜姬道:“我们从看见唐玉的那天起,就想杀了他的。”
  无忌道:“你们为什麽没有动手?”
  蜜姬道:“因为你。”
  无忌道:“我?”
  蜜姬道:“那位老先生一直认为你是个很可怕的对手,他说你不但武功绝对极高,而且
机智、深沈、冷静。”
  她笑了笑又道:“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他这麽样夸赞过别人。”
  无忌笑道:“这位老先生好像很有眼力?”
  他虽然在笑,笑得却并不愉快,因为他并不希望别人太看重他。
  别人越轻视他,就越不会提防他。
  他才有机会。
  一个真正的聪明人,绝不会低怙自己的敌人,却希望敌人能低估他。
  低估了自己的敌人,绝对是种致命的错误。
  一个人如果能让自己的敌人判断错误,就等於已成功了一半。
  这是无忌跟随司空晓风时学到的教训,他永远不会忘记。
  蜜姬道:“想不到我们还没有出手,唐王就已变成了个废人。”
  无忌道:“我也想不到。”
  蜜姬道:“更想不到你居然很够朋友,要送他回唐家堡去。”
  她微笑着又道:“最妙的是,你居然想到用棺材把他送回去,看到你买棺材、雇挑夫,
我们就知道机会来了。”
  无忌道:“什麽机会?”
  蜜姬道:“我们也要到唐家堡去,却不能让别人看见,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无忌说道:“所以,你就想到要雷家兄弟做挑夫,把你和唐玉一起抬到唐家堡去。”
  蜜姬笑道:“躲在棺材里虽然热一点,却很安全,很少有人会打开棺材来看看的。”
  无忌道:“所以雷家兄弟只希望我不要出手,并不想杀我灭口。”
  蜜姬道:“因为他们还想要你护送这口棺材。”
  无忌道:“你们自己为什麽不能到唐家堡?”
  蜜姬道:“他们好像不大欢迎我。”
  无忌道:“为什麽?”
  蜜姬甜甜的笑了,道:“因为唐家的女人生怕我去勾引她们的丈夫。”
  一垣当然不是真话,真话是绝不能说出来的,这件事的关系太大,“李玉堂”却是唐玉
的朋友蜜姬道:“如果我是别人,还可以乔装改扮,混到唐家堡去,只可惜,老天偏偏要对
我特别好,让我有这麽样的一双眼睛。”
  她叹了口气:“除非我把这双眼睛挖了出来,否则我随便扮成什麽样子,别人还是一眼
就可以认出来。”
  无忌现在终於明白,她为什麽一定要躲在棺材里。
  蜜姬道:“这本来是个很妙的法子,想不到还是被唐缺发现了。”
  无忌道:“唐缺是个什麽样的人?”
  蜜姬道:“这个人很少在江湖中走动,非但很少看过他,连龉过他名字的人都不多,但
是他却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厉害得多。”
  无忌道:“比唐玉还厉害”
  蜜姬道:“唐玉跟他比起来,简直就好像是个小孩子。”
  无忌道:“我只知道唐家後辈子弟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是唐傲。”
  蜜姬道:“唐傲的确是他们兄弟中武功最高名气最大的一个,但是唐缺却绝对比唐傲更
可怕。”
  她叹了口气,又道:“我宁可踉唐傲打架,也不愿跟唐缺说话。”
  无忌笑了,道:“听你这麽说,这个人岂非是个妖怪?”
  蜜姬道“等你看见这个人的时候,你就知道他是不是妖怪了”
  无忌道“我宁可不要看见他。”
  蜜姬道“可惜你迟早一定会看见他的。”
  无忌道“为什麽?”
  蜜姬道“因为,你踉唐玉是最要好的兄弟,现在他既然已经道我在这口棺材里,当然也
已经知道有一这麽样的一个人。”
  她淡淡接着道:“现在你虽然还没有见过他,说不定他已经过了你。”
  无忌道“你认为黑铁汉他们就是来对付你的?”
  蜜姬道“一定是。”
  无忌道“他自己为什麽不露面为什麽不自己来对付你?”
  蜜姬又甜的大笑了笑,道:“因为他知道只要一看见我,就被我迷死。”
  一这当然不是真话。
  她跟唐家之间,彷佛有种很微妙的关系。
  蜜姬又道:“他也知道他弟弟还没有死,就躺在我旁边,我对唐玉这种男人又没有什麽
太大的兴趣,一生起气来,说不定就会把他活活捏死。”
  这些话也是说给无忌听的,因为无忌是唐玉的“朋友”
  无忌现在确实不希望唐玉被捏死,蜜姬现在的确随时都可以把唐玉捏死。
  他只有试探着道:“看样子你现在已经不能再用这法子混进唐家堡去了。”
  蜜姬叹道:“看样子好像是的。”
  无忌道:“你打算怎麽办呢?”
  蜜姬不回答,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听见过“好看不好吃主垣句话”
  无忌听见过。
  蜜姬道:“有些东西看起来虽然不错,却吃不得的。”
  无忌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不明白她为什麽忽然说起这句话来。
  蜜姬道:“有些人也是这样子的,看起来虽然好看,却吃不得。”
  她笑笑又道:“我就是这种人,好看不好吃。”
  如果无忌是个孩子,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人怎麽能“吃”..幸好无忌已长大了,已经
懂得这个“吃”字是什麽意思。
  但是他不懂得这麽样一个水蜜桃一样的女人,为什麽不好“吃”
  蜜姬道:“因为我从腰部以下,已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两条腿也完全没有一点力气,
连动都不能动。”
  她吃吃的笑道:“如果你是我老公,你一定会被我活活急死,活活气死。”
  原来她竟是残废。
  一这麽年轻、这麽美的一个女人,竟是个半身已软瘫了的残废.如果别人在她这种情况
下,也不知会多麽伤心,多麽痛苦。
  但是她却连一点难受的样子鄱没有,这麽悲惨的事,她居然像开玩笑一样的说出来。
  因为,她很不愿接受别人的怜悯和同情。
  她知道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那种一天到晚唉声叹气,怨天尤人,眼泪随时随地都会掉
下来的女人。
  无忌没有说话,他心里在想:“如果我是她,我应该怎麽办?”
  他不知道答案。
  一个残废的女人,躺在一口棺材里,她的朋友,虽然在棺材外面,却已都是死人。
  她能怎麽办?
  蜜姬看看他,道:“我知道你刚才一定认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因为,我完全没有
给黑铁汉一点机会,就出手杀了他。”
  无忌刚才的确是在这麽想。
  卜蜜姬接道:“现在,你一定不会这麽想了,因为你若是我,你一定也会这麽做的。
  钰爸承初无论谁在她这种情况之下,都不能不心狠手辣一点,因为她不杀人,人就要杀
她。
  生存的竞争,本来就是一件很残酷的事。
  为了要活下去,有很多善良的人都会被迫做出一些平时他们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做出来的
事。
  蜜娌道:“所以我若用你这朋友要胁你,你一定也不会怪我的。”
  无忌道:“你准备怎麽样要胁我”
  蜜姬道:“唐玉还没有死,你一定不想要他死。”
  无忌说道:“你却随时都可以要他的命。”
  蜜姬道:“所以如果我说我要你把我也带走,算不算过份?”
  无忌道:“不龙算过份。”
  蜜姬微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心的人。”
  无忌道:“但是我却不知道应该把你送到那里去?”
  蜜姬微笑道:“你至少应骇先把我送到一个没有死人、没有血腥的地方,让我舒舒服服
的透口气,吃一点营养可口的东西。”
  无忌道:“然後呢?”
  蜜姬叹了口气,道“以後会发生些什麽事,又有谁能知道呢?”
  无忌一个人是绝对没法子把棺材抬下山坡的,幸好他已看见那位胖公子坐来的滑竿,旺
赶在竹棚外。竿夫们都是穷人,一顶用两根长竹扎成的滑竿,就是他们唯一的谋生工具,就
是他们的饭
  碗无论谁都不会把自己的饭碗抛下不管的无忌相信他们一定还没有走远。
  能够抬得动那位胖公子的人,当然也一能抬得动这口棺材。
  蜜姬道:“如果你想找人来抬这口棺材你只管放心去。”
  无忌道:“可是你……”
  蜜姬道:“我的腿虽然不能动了,可是还有一双手。”
  她用她那双柔若无骨的手,轻抚着唐玉脸:“我一定会替你好好照顾他的,因为现在他
已经是我的饭碗,没有他,我也活不下去。”
  巴夫是那位胖公子雇来的,要用他雇来的人,总得先跟他商量商量。
  幸好他看起来并不是那种难说话的人,而且,他现在就算还没有被骇走,一定也已远远
的躲了起来,一面发抖,一面流汗。
  无忌寅在想不到他居然还有胃口躲在厨房里吃馒头。
  不是一个小馒头,也不是一个大馒头,是七八个大馒头。
  每个馒头里都夹着一大块五花肉,一口咬下去,顺着嘴角流油。
  他用一双又白又嫩,保养得极好的手,拿起一个馒头,带着种充满爱怜的表情,看着馒
头里夹着的五花肉,然後一口咬下去。
  当肥肥的油汁从他嘴角流下来时,他就满足的叹口气。
  在这一瞬间,世上所有的烦恼和不幸,都已不存在了。刚才的鹫惶和恐惧,也早已忘得
乾乾净净。
  无忌的胃口一向很好,可是看见这位胃口不好的人吃东西时的样子,还是觉得很慕。
  一这位胖公子吃完了一垠甘一头後,居然也看见了他,居然说:“这馒头不错,你也应
孑吃一个。”
  他嘴里虽然这麽说,脸上的表情,却好像生怕有人来抢他的馒头。
  他满怀希望的看着无忌,只希望无忌赶快拒绝他的好意,无忌当然不会让他失望,微笑
摇头道:“我也看得出这馒头不错,可惜我实在吃不下。”
  胖公子舒了口气,对无忌的态度立刻又变得友善多了。
  於是他又拿起了一个馒头,很温柔的一口咬了下去,含含糊糊的说道:“其实我的胃也
不好,但是小宝一定要我勉强吃一点。”
  小宝显然就是他那个英俊的朋友。
  小宝当然就在他身边。
  无忌道:“你的确应该勉强自己吃一点,像你这样的人,绝不能太瘦。”
  胖公子对这个人的印象更好了,忽然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无忌道:“什麽秘密?”
  胖公子道:“这里的老板还养着十七八只肥鸡,足够我们吃上个两叁天。”
  无忌问道:“你准备把他的鸡都吃光。”
  胖公子道:“当然要吃光。”
  无忌道:“为什麽?”
  胖公子看着他,就好像看见一个呆子一样。
  无忌道:“我真的不懂,为什麽我们一定要把这里的鸡都吃光?”
  胖公子叹了气,道:“你难道也看不出,刚才我们碰到的那些人,不是土匪,就是强
  盗。”
  无忌道:“我看得出。”
  胖公子道:“这条路上既然又有土匪,又有强盗,我们怎麽能走?”
  无忌道:“你准备留下来?”
  胖公子说道:“如果有保镖的人路过,我就跟他们走,否则,我是绝对不走的了。”
  无忌道:“对,能小心总是小心点的好。”
  胖公子又压低声音,道:“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无忌道:“什麽秘密?”
  胖公子道:“我知道赵大镖头要同来了,最近这两叁天内,定会路过这里。”
  无忌道:“赵大镖头是谁干.”
  胖公子道:“连赵大镖头你郡不知道”
  无忌道:“我真的不知道。”
  胖公子又叹了口气,道:“赵大镖头就是赵刚,是位很有本事的人。”
  无忌道:“现在我知道了。”
  他想了想,忽然又说道:“最近我的胃口不好,一顿有两只鸡吃,也就够了。”
  无忌道:“一顿两只,一天叁顿,就是“只。”
  胖公子道:“早上我吃得更少,一天有五只鸡就过得去了。”
  无忌道:“不多不多。”
  胖公子道:“实在不多。”
  无忌道:“我吃鸡吃得也不多。”
  胖公子吃了一鹫,说道:“你也要吃鸡?”
  无忌道:“不吃鸡,吃鸭子也行。”.胖公子道:“这里没有鸭子。”
  无忌道:“吃肉也可以对付过去。”
  胖公子道:“肉已经被我吃光了。”
  无忌道:“吃光还可以去买。”
  胖公子道:“这里老板比我胆子还小,早就骇得躲起来,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怎麽敢到
城里去买肉。”
  无忌道:“那麽我也只好吃鸡了。”
  胖公子道:“你一定要吃?”
  无忌道:“鸭子没得吃,肉也没得吃,不吃鸡怎麽活得下去?”
  胖公子愁眉苦脸的叹了气,道:“这话倒也不错。”
  无忌道:“可是最近我的胃口也不好,吃得也不多。”
  胖公子满怀希望的看着他,道:“你一天要吃几只?”.无忌道:“跟你差不多。”
  胖公子道:“跟我差不多,就是一天五只。”
  无忌道:“我早上也要吃两只。”
  胖公子吓呆了,道:“这麽样说来,十来只鸡,明天我们就已吃得精光,如果赵大镖头
还没有来,那怎麽办?”
  无忌道:“只有一个办怯。”
  胖公子道:“什麽办法,你快说。”,无忌道:“鸡全让你吃。”
  胖公子道:“你呢印.”
  无忌道:“既然鸡已经全让给你吃了,我当然要走。”
  胖公子道:“什麽时候走?”
  无忌道:“现在就走。”
  胖公子道:“可是外面.…:”
  无忌道:“你肯把这些秘密告诉我,就表示你拿我当朋友,为了朋友冒一点险又算得了
什麽。”
  胖公子看着他,感激得简直好像恨不得马上跪下来。
  无忌道:“何况,你既然拿我当朋友,我就不能让你为难。”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有件事我却很为难。”
  胖公子立刻问道:“什麽事?”
  无忌道:“我带着棺材来。”
  胖公子道:“我知道。”
  无忌道:“替我抬棺材的人都不在了,我一个人总不能把棺材抬走。”
  胖公子笑了:“这件事一点问题都没有。。无忌道:“真的?”
  胖公子道:“替我抬滑竿的人还在,能抬滑竿,就一定能抬棺材。”
  无忌道:“你肯让他们踉我走?”
  胖公子道:“我们是不是朋友.”
  无忌道:“是的。”
  於是两个人鄱笑了,笑得都很愉快。
  无忌笑道:“想不到我居然能碰见你这麽好的人,想不到我居然有这麽好的运气。”
  他是真的想不到。
  真的!
  四四月十九,夜。
  吉祥客栈。
  吉祥客栈是城里最大的一家客栈,负责接待客人的二掌柜呻祥哥。
  祥哥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甚至远会说几句官话,可是他听见无忌说的话,还是显得很吃
鹫。
  一这一行他已做了二叁十年,从倒夜壶的小做到二掌柜。
  他从来没见过像无忌这样的客人。
  无忌说:“我要两间房,要最好的,窗子要大,要通风透气。”
  祥哥以为另外一间房是给竿夫睡拍,就说:“那些哥子们,平常都睡在院子里。”
  无忌说:“我知道。”
  祥哥问:“你还是要两间房”
  无忌说:“两大间。”
  祥哥问:“还有客人要来?”
  无忌说:“没有了。”
  祥哥问:“另外一间给谁住?”
  无忌说:“那间房摆棺材。”
  一这就是让祥哥吃鹫的原因:“棺材也要摆在客房里?”
  无忌的回答听起来好像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
  他说:“棺材里是我的朋友,我从来不亏待朋友,不管他是死是活都一样。”
  祥哥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这位公子倒买是够朋友。”
  蜜姬究竟是什麽样的一个人亍和唐家有什麽关系?
  她为什麽要到唐家堡去唐家为什麽要把她置之於死地,她说的话究竟有几句是真畿句是
假.洗脸的时候,无忌在想着这些问题,喝茶的时候,他也在想。
  事贾上,他一直都在想。
  如果你要说,他想的并不是这些问题,而是蜜姬这个人,你也没有错。
  如果你看见了一个蜜姬这样的女人,你也会忍不住要时时刻刻想到她的。
  有些人天生就好像有种磁力,无论谁见到他,都会被他吸引。
  蜜姬无疑就是这种人。
  无忌恨不得马上就能看到她,但是他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打开棺材,踉躺在棺材
里的人说话。
  他啡祥哥把晚饭送到屋里去吃,饭菜早已送来,他却连碰都没有碰。
  他觉得如果自己在这里大吃大喝,却叫蜜姬饿着肚子,是件很说不过去的事,他实在没
法子吃得下去。
  鄙惜他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把棺材里的人叫起来吃饭。
  他并不怕唐缺会来,现在唐王还没有死,唐缺绝不敢轻举妄动的。
  他只怕蜜姬会觉得太寂寞。
  他们萍水相逢,他怎麽会忽然变得对她如此关心一这是不是因为他自己太寂寞?
  也许他们都已习惯了寂寞,可是两个寂寞的人相遇时,就像两颗流星躲意间在穹苍中撞
到一起,总难免会发出光,发出热,发出火花来。
  纵然这火花在一瞬间就会消失,却已照亮了别人,照亮了自己。
  以後会怎麽样呢以後的事,又有谁知道十五现在客栈里总算已安静下来,旅途中的人,
通常都睡得比较早。
  摆棺材的那间房,就在隔壁。
  无忌推门走进去,点起了灯,灯光照着漆黑的棺木,也照着床上雪白的被。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在跳。
  弊材里的人知不知道他来了?他走过去,敲敲棺盖,彷佛敲门。
  他希望蜜姬能先找件衣服把自己盖起来。
  “笃,笃”
  她也在棺材里轻轻敲了两下,表示她已经知道是他来了於是他就打开了棺材。
  他的心跳骤然停止。
  弊材里只有一个人。
  虽然只有一个人,却已将这极宽大的棺材塞得满满的。
  弊材里的这个人,赫然竟是那位一天至少要吃五只鸡的胖公子。
  他正在吃鸡,吃剩的鸡骨头,一身都是。
  他手里还拿着个鸡腿,看着无忌傻傻的笑道:“我现在才知道,躺在棺材里,比坐车坐
轿都舒服。”
  六无忌也笑了。
  如果是在一年前,他一定会大吃一鹫,甚至会被吓得跳起来。
  现在他却只不过笑了笑。
  如果有人想让你大吃一鹫,你对付他最好的法子,就是看着他笑一笑。
  因为笑不但可以让你冷静松弛,想吓你的那个人看见你居然还能笑得出,说不定反而会
被你吓一跳。
  只要你能运用得当,笑也是种很有效的武器。
  现在无忌已学会了利用这种武器。
  令人迫憾的是,这位胖公子对这种武器也同样精通。
  他也在笑。
  他的笑容看起来彷佛有点愚蠢,远不如无忌那麽动人。
  因为他脸上的肉贾在太多,眼鼻五官都已被肉挤到一起,便得他看来好像永远带着种愁
眉苦脸六神无主的样子。
  幸好无忌现在已经不会再被他这样子骗过去了。
  他微笑着道:“你一定想不到我居然会在这口棺材里。”
  无忌道:“我的确想不到。”
  他也在微笑,又道:“像你这麽样的一个人,能够挤进这口棺材,的确不是容易事。”
  胖公子道:“幸好最近我又瘦了。”.无忌道:“我看得出你一定瘦了不少,再这麽瘦
下去,怎麽得了。”
  胖公子道:“其实,我还应该再瘦一点。”
  无忌道:“为什麽?”
  胖公子愁眉苦脸的叹道:“因为我虽然挤了进来,却挤不出去了。”
  无忌看着他,显得很同情,道:“你当然不想一辈子躺在棺材里。”
  胖公子立刻摇头,道:“我不想。”
  无忌道:“你一定得要赶快想一值法子。”
  胖公子道:“我看你好像是不会把我拉起来的。”
  无忌承认:“我不会。”
  胖公子道:“因为,你怕我乘机暗算你。”
  无忌也承认:“一个人做事,能够小心些,总是小心些的好。”
  胖公子道:“你能不能够替我想个法子?”
  无忌道:“能。”
  胖公子道:“什麽法子亍你快说。”
  无忌道:“这个鸡腿,你很快就会吃完的,等你没有鸡吃的时候,就会被饿瘦了。”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神情显得很偷快:“照你现在这种体型,最多只要饿上个七八
天,就可以爬出来了。”
  胖公子又被吓呆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饿上个七八天,那岂非要被
活活的饿死?”
  无忌道:“你办不到?”
  胖公子道:“我办不到,绝对办不到,饿一天我就要发疯。”
  他可怜兮兮的看着无忌,道:“刚才你还说我们是朋友,你一定要救救我。”
  无忌摇着头,叹着气,说道:“我也很想救你,只可惜,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
  他忽然又拍手笑道:“我想出来了,还有个法子。”
  胖公子道:“什麽法子?”
  无忌道:“只要把你身上的肥肉割一点下来,问题就解决了。”
  胖公子又吓了一跳,道:“那要割多少?”
  无忌道:“用不着割太多,最多只要割个七八十斤也就够了。”
  他自己也觉得这法子真“妙”,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笑了没多久,棺材就开始“吱吱”的发响亡一日用上好楠木做成的棺材,竟忽然变得
一片片碎裂。
  无忌不笑了。
  楠木的坚固耐久,他知道得很清楚,亲眼看到一个人居然能够用内力将楠木棺材震裂,
无论谁都笑不出的。
  胖公子已从散裂的棺材里慢慢的坐了起来吃吃笑道:“看来我已用不着挨刀,也用不着
挨饿了,我的运气真不错。”
  他站起来,拍着衣服,道:“现在我好像应该介绍自己才对。”
  他用一只自白胖胖的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姓唐,叫唐缺。”
  往事
  唐缺?
  这个看起来又肥又蠢,总是显得愁眉苦脸,六神无主的人,竟是唐缺
  壁屋子里宽敞乾净,通风透气。
  无忌在靠近窗口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忽然道:“唐缺,是不是缺德的缺?”
  唐缺道:“一点也不错。”
  无忌笑道:“这真是个好名字,好得不得了。”
  唐缺也已坐下来。
  像他这样的人,能够坐下去的时候,当然绝不会站着的。
  只可惜他没法子把自己塞进椅子里去,所以只好坐在床上,一面擦汗,面喘着气,道往
“以前你就听过我的名字?”
  无忌道:“我听说过你很多事。”
  唐缺道:“是些什麽事?”
  无忌道:“有人说你是唐家兄弟中最可怕的一个,也有人说你是个妖怪,我本来全都不
信。”
  唐缺道:“现在呢?”
  无忌道:“现在我相信了。”
  唐缺大笑,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无忌道:“那位装醉的老先生,明明已接住了黑铁汉射去的那一箭,为什麽要忽然逃走
亍这件事,我本来一直都想不通的。”
  唐缺又问道:“现在呢?”
  无忌道:“现在我已想通了。”
  唐缺道:“他为什麽要逃走?”
  无忌道:“因为他虽然没有中黑铁汉的箭,却中了你的暗器。”
  唐缺道:“哦?”
  无忌道:“黑铁汉弓强力猛,一箭射出去,风声震耳。”
  唐缺道:“那位仁兄的力气,贾在不小。”
  无忌道:“那位老先生只听见了他的长箭破风声,却没有注意到你的暗器也在那一瞬间
乘机发了出来,等他发现时,已经太迟了。”
  唐缺叹道:“的确太迟了。”
  无忌道:“唐家独门暗器的厉害,他当然也知道,为了要保住性命,就不能不赶快逃
走。”
  唐缺长叹道:“只可惜他那条性命恐怕是很难保得住的。”
  无忌道:“你要黑铁汉去对付他们,为的就是要他们鹬蚌相争,你才好渔翁得利。”
  唐缺道:“唐玉是我的兄弟,如果我自己去,他们一定会用唐玉要胁我,我只有用这法
子,让他们根本弄不清是怎麽回事。”
  他又在愁眉苦脸的叹着气:“你是唐玉的.好朋友,你应该明白我的苦心,你应该原谅
我。”
  无忌说道:“你知道我是唐玉的好朋友干.”
  唐缺道:“我当然知道,不是好朋友,你怎麽会辛辛苦苦的把他送回来。”
  无忌道:“现在他当然已被你送回了唐家堡。”
  唐缺道:“他受的伤不轻,我一定要尽膘找人替他疗治。”
  他笑了笑:“我本来想把那位不喜欢穿衣裳的女人留给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也没法子
对付她,所以我只好把他们两个人一起用那口棺材抬回去,另外换了棺材摆在这里。”
  无忌道:“这麽样说来,你对我倒是一番好意,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唐缺道:“我的确是一番好意。”
  无忌道:“谢谢你。”
  唐缺道:“不客气。”
  无忌道:“再见。”
  唐缺怔了怔,说道:“再见是什麽意思。”
  无忌道:“再见的意思,就是我要请你走了。”
  唐缺道:“我为什麽要走?”
  无忌道:“因为我跟你已经没有什麽话好说。”
  唐缺道:“为什麽没有话好说?”
  无忌冷笑道:“你明知我是唐玉的好朋友,可是你什麽都瞒住我,处处都要捉弄我,让
我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呆子,我还有什麽话好说。”
  他越说越气,又大声道:“再见.”
  一这次他自己先走了,站起来就走,连头都不回亡床是绝不会摆在门的。.唐缺本来坐
在床上,看起来好像连一步路都走不动的样子。
  鄙是等忌走到门口的时候,唐缺居然已经站在门口了。
  巴算是一个此唐缺还瘦一点的人站在门口,无忌也役法子走得出去。
  无忌道.“再见这两个字的意思,你应该很明白的了。”
  唐缺道.“我非常明白了。”
  无忌说::“你既然不肯走,我只有走。”
  唐缺道,“你千万不能走,如果你走了,我就惨了。”
  无忌道.“为什麽?”
  唐缺道.“因为我们的老祖宗呻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无忌道.“这个老祖宗是谁?”
  唐缺道:“这位老祖宗,就是我踉唐玉的祖母,也就是我们的爸爸的娘。”
  蜀中唐门这一代的掌门人是唐敬。“福寿双全”唐大先生,唐敬。
  这位老先生生平从末在江湖中走动,也没有做过一件让人觉得了不起的事,却威镇江
湖,名满天下。
  这种人当然是有福气的人,而且一定能够长寿的。他娶了叁位夫人,生了叁个儿子,老
大是唐缺,老么是唐玉。
  还有一个就是近年来在江湖中名气最大、锋头最劲的唐傲,一这两年来,唐傲的名气几
乎比昔年的唐二先生更响了。
  现在无忌却已渐渐相信,唐家兄弟中最可怕的一个人并不是唐傲,而是唐缺。
  唐缺道:“我平生最怕的一个人,就是我们的这位老祖宗。”
  无忌道:“你怕,我不怕。”
  唐缺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唐玉的好朋友?”
  无忌道:“当然是。”
  唐缺道:“你好朋友的祖母要看看你,你怎麽能不去?”
  无忌终於叹了口气,道:“如果真的是她老人家要我去,只好去。”
  他当然要去,他本来就要去,他的目的就是要到唐家堡去。
  罢才他只不过是欲擒故纵,欲进先退而已,在唐缺这种人面前,当然要用一点手段的。
所以他还要力争:“但是我绝不能就像现在这麽样去。”
  唐缺道:“为什麽?”
  无忌道:“因为现在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呆子,不折不扎的呆子。”
  唐缺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要我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告诉你。”
  无忌不说话。
  不说话的意思,通常就是默认了。
  唐缺道:“这口棺材,你是不是在一家“老安记棺材买的?”
  无忌道:“不错。”
  唐缺道:“那家老安记棺材的老板,是不是一个姓崔的柳州人?”
  无忌道:“不错。”
  唐缺道:“他是不是还特地呻他两个儿子,特地把棺材送到你住的那家客栈去,而且还
替你把人装进了棺材”
  无忌道:“这件事你怎麽知道的”
  唐缺道:“老实告诉你,他们都不姓崔,姓唐,那位崔老板,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兄,他
们都认得唐玉,你一走,他就用飞鸽传书把这消息告诉我了。”
  无忌好像已怔住。
  其穴这些事他也早就知道,那位崔老板也和二卤菜的王胖子一样,是唐家潜伏在那里的
人。
  所以他才故意要到那家棺材去买棺材,故意让他们看到唐玉。
  但是现在他一定要作出非常吃惊的样子。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一定也很有演戏的天才,连
他自己都畿乎相信了自己。
  唐缺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位忽然逃走的老先生是谁?”
  无忌摇头。
  现在他还是在很吃惊的情况下,连话都说不出,所以只摇头。
  唐缺道:“他姓孙。”
  无忌现在可以说话了,他说:“姓孙叫人很多。”
  唐缺道:“但是在我们祖母那一代,江湖中名气最响的人就姓孙。”
  无忌道:“那一代江湖中名气最大的人并不姓孙,姓李。”
  唐缺道:“你说的是小李探花?”
  无忌道:“是的。”
  小李探花就是李寻欢。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他不但是刀神,也是人中的神。
  千百年之後,人们也许会创造出一种武器,比李寻欢的飞刀更快,更准,更有威力。但
是世界上却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小李飞刀“他在人们心七中的地位,也永远没有第二个人能
够代替。
  唐缺不能不承认无忌的看法正确,任何人都不能不承认。提起“小李飞刀”这个人,甚
至连唐缺脸上都露出尊敬之意。
  无忌道:“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听说过江湖中有比他更值得佩服的人。”
  唐缺道:“可是在百晓生的兵器谱中,排名第一的并不是小李飞刀,而是天机一棍。”
  这是事实,无忌也不能不承认。
  百晓生是当时武林中的才子名士,汽明绝顶,交游广阔,而且博学多闻。
  他虽然被聪明所误,在晚年铸下了一不可挽回的大错。但是他写兵器谱时,态度却是绝
对公正的。所以当时江湖中的人,都以能名列兵器谱为荣。
  在兵器谱中,天机老人的棍,上官金虹的环,都排名在小李飞刀之上。
  後来天机老人虽然死在上官金虹的手里,上官金虹又死在小李探花刀下,却还是没有人
认为百晓生的排名不公平。
  因为高手相争,胜负的关键,并不完全是武功,天时地利人和,和他们当时心情和体力
的状况,都是决定胜负的主要因素。
  唐缺道:“天机老人就姓孙,那位会装醉的老先生,就是他的後人,认穴打人的手法,
纵然不是天下无双,也很少有人能此得上。”
  他慢慢的接着道:“这位孙老先生,就是霹雳堂主雷震天的姑父。”
  无忌并没有觉得很意外,他早已看出那老人和富家有很深的渊源。”
  唐缺道:“那位不喜欢穿衣裳的女人是谁亍你更猜不到的。”
  无忌道:“哦?”一唐缺道:“她,就是雷震天以前的老婆。”
  一这件事倒的确很出人意料。
  唐缺道:“我说她是雷震天以前的老婆,你一定会认为,雷震天是为了要娶我那位如花
似王的妹妹,才把她休了的。”
  无忌道:“难道不是?”
  唐缺摇头,道:“雷震天五年前就把她休了,那时我们根本还没有提起这门亲事。”
  无忌问道:“雷震天为什麽要休了她呢亍卜。
  唐缺叹了口气,道:“一个男人要休庸“总有很多不能对别人说出来的理由,如果他自
己不兮,说,别人也不能问。”:他眯起了眠道:“可是我想你一定也看得出,那位已经退
休了的雷夫人,并不是个很守妇道的女人,娶到这种女人做老婆,并不是福气。”
  无忌显然不愿意讨论这问题,又问道:“她想到唐家堡去,就是为了要找雷震天”
  唐缺道:“她离开了雷震天之後,在外面混得并不好,所以就想去找找雷震天的麻
烦。”他又叹了口气,道:“天下的女人都是这样子的,自己的日子过得不好,也不让别人
过好日子,如果她已嫁了个称心如意的老公,雷震天就是跪着去求她,她也不会理的。”
  无忌没有反驳。
  一逅些话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唐缺道:“雷震天现在已经是我们唐家姑爷,也是老祖宗最喜欢的一个孙女婿,我们当
然不能让别人去找他的麻烦。”
  他淡淡的接着道:“何况他最近又住在唐家堡,无论谁想到唐家堡找麻烦,都找错地方
了。”
  这也是事穴。蜀中唐家堡威震天下,想要到那里去惹麻烦的人,就算能活着进去,也休
想活着出来。
  无忌道:“害家那囚兄弟,为什麽也跟着她去找雷震天?”
  唐缺又谜起眼微笑道:“像她那样的女人,要找几个男人替她卖命,好像也不是太困难
的事,你一定也可以想得到。”
  无忌不说话了。
  他知道唐缺说的不假。
  他又想到了那海水般的眼睛,牛奶般的皮肤,修长结实的眯,他在问自己:如果她要我
为她去做一件事,我是不是也会去?
  唐缺用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看着他,微笑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踉我回唐家堡去
了?”
  无忌道:“是的。”
  唐家堡里
  四月二十二,晴。
  唐家堡。
  江湖多凶险,但是很公平,只要有才能的人,就龙成名。
  一个人只要能成名,就龙得到他所想要的一切,他的生命就会完全改变,变得绚烂煌,
多采多姿,只可惜他们的生命却往往短暂如流星。
  因为他们是江湖人。
  江湖人的生命,本就是没有恨的,正如风中的褡叶,水上的浮萍。
  叁百年来,江湖中也不如有多少英雄兴起,多少英雄没榕。
  其中当然也有些人的生命是永远存在的,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精神不死,虽死犹生,也
许是因为他们自己虽然已死了,可是他们的後代子孙却在江湖中形成了一股别人无怯动摇的
力量,他们的声名,也因此而不朽。
  叁百年来,能够在江湖中始终屹立不倒的力量,除了少林武当昆仑点苍崆峒,这肚二历
史辉煌悠久的门派外,还有些声势显赫的武林世家。
  这些武林世家,有些虽然是因为他们的先人为了江湖道义而牺牲,才换来别人对他们的
尊敬,大多却还是因为他们本身有某种特殊的才龙和武功,才能够存在。
  一这其中有以医术传世的京城“张简斋”,有水性精纯的“天鱼塘”,有历史悠久富可
敌国的“南宫世家”,有以刀怯成名的“五虎彭家”,也有以火器着称的“霹雳堂”
  在所有的武林世家中,力量最庞大声名最显赫的,无疑就是蜀中唐门了。
  叩唐家的独门暗器威震天下,至今还没有第二种暗器能取代它的地位。
  唐家的门人子弟,只要是在江湖中走动的,都是一时的俊杰。
  在渝域外,山麓下的唐家堡,经过这麽多年的不断整修扩建,已由简的几排平房,发展
成个小小的城市了。,在这里,从衣食住行,到休娱乐,甚至包括死丧婚嫁,每一样东西都
不必外求,每一样东西准备之充足,都令人吃鹫。事实上,蜀中一带最考究的酒楼,最时新
绸缎庄,花色最齐全的脂粉,就全都在唐家堡里。
  唐家的门人子弟全都有一技之长,以自己的才能赚钱,再花到这些店.里去。
  所有的人力物力财力,全都仅限於在这个地区内流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唐家堡自然越来越繁荣,越来越壮大。
  无忌终於到了唐家堡。
  奇怪的是,他心里并没有觉得特别激动,特别紧张。
  世上本就有种天生就适合冒险的人,平时也许会为了一点小事而紧张焦躁,可是到了真
正危
  险的时候,反而会变得非常冷静。
  无忌就是这种人。
  晴朗的天气,青葱的山岭,一层层鱼鳞般的屋脊上,排着暗绿色的瓦,从山麓下道路的
尽头处,一直伸展到半山。
  从无忌站着的地方看过去,无论谁都不可能不被这景象感动。
  它给人的感觉不仅是壮观,而且庄严雄伟沈厚、扎实,就像是个神话中的巨人,永远不
会被击到。
  无论谁想要来摧毁这一片基业,都无异痴人说梦,缘木求鱼。
  唐缺道:“这就是唐家堡。”
  他的口气中充满了炫和骄傲:“你看这地方怎麽样?”
  无忌叹了口气:“真是了不起。”
  一这是他的真心话。
  只不过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还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他虽然一直没有低估过敌人,但敌人的壮大,还是远远超出他想像之外。
  他不龙不为六风堂担心,如果没有奇迹出现,要击败这麽样一个对手畿乎是不可能的
事。奇迹却是很少出现的。
  道路的尽头处,就是唐家堡的大门,新刷的油漆还没有乾透。
  唐缺道:“每年端午节以前,我们都要把这扇大门重漆一次。”
  无忌道:“为什麽?”
  唐缺道:“因为端午节也是我们老祖宗的寿诞,老年人喜欢热闹,每年到了那一天,我
们都要特别为她老人家祝寿,大家也乘这机会开开心。”
  无忌可以想像得到,那一天一定是个狂欢热闹的日子。
  在这麽开心的日子里,每个人都一定会放松自己,尽量享受,烟火戏曲酒,都是绝对免
不了的。
  有了这叁样东西,就一定会有疏忽,他们的疏忽,就是无忌的机会。
  唐缺道:“现在离端午已不到半个月,你想不想留下来凑凑热闹?”
  无忌笑道:“好极了!”
  大门是敞开着的,看不到一点剑拔弩张戒备森严的样子。
  走进大门,就是条用青石板成的街道,整齐、乾净,每块青石板鄱洗得像镜子一样发
亮。
  街道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门面光鲜,货物齐全。
  唐缺微笑道:“别人都以为唐家堡是个龙潭虎穴,其实我们欢迎别人到这里来,任何人
都可以来,任同人我们都欢迎。”
  无忌道:“真的干.”
  唐缺眯着眠大笑道:“你应该看得出,这里是个很容易花钱的地方,有人到这里来花
钱,我们才有钱赚,能够赚钱的事,总是人人郡欢迎的。”
  无忌道:“如果他们除了来花钱之外,还想做些别的事呢?”
  唐缺道:“那就得看他想做的是什麽事了。”
  无忌道:“如果是来找麻烦的”
  唐缺道:“我们这里也有棺材,不但卖得很便宜,有时甚至免费奉送。”
  他又笑道:“可是除了棺材外,这里每家店铺里东西页得都不便宜,有时侯连我都被他
们狠狠敲一记竹。”
  无忌看得出这一点,每家店铺里的货物,都是精品。
  店里的伙计和掌值,一个个全都笑脸迎人,看见唐缺走过来,远远的就招呼,显得说不
出的热闹,说不出的高兴。
  无忌微笑道:“看起来这里每个人好像都很喜欢你。”
  唐缺叹了口气,道:“你错了。”
  他故意压低声音:“他们不是喜欢我的人,是喜欢我荷包里的银子,如果你想要一个人
把荷包里的银子拿出来给你,你就一定要装出很喜欢他的样子。”
  无忌笑了,两旁店铺的人也大笑,他说话的声音刚好能让他们听得到。
  贝来他的人缘寅在好极了。
  装溃最考究、门面最漂亮的一家店铺,是页奇巧玩物和胭脂花粉的,气派简直比京城里
字号最老的“宝石斋”还大。
  一排六开间的门面外,停着两顶软轿,一个青衣小帽,长得非常俊的年轻後生,用一极
漂一兄的官话向唐缺打招呼。
  遣里好像很流行说官话,尤其是店铺里的伙计,说话更很少有川音,走在这条街道上,
简直
  巴好像到了京城的大栅栏一样。
  唐缺看着那两顶软轿,道:“是不是叁姑奶奶又来照顾你们的生意了?”
  那俊俏後生陪笑道:、一、;顾我们一回生意。”
  唐缺笑道:“我又没有要出嫁,买困脂固去干什麽擦在屁股上干.”
  只听店里一个人道:“外面是谁说话,这麽不乾净快去找个人来替他洗洗嘴。”
  说话的声音又娇又脆,就好像新剥莲蓬,生拗嫩藕。
  唐缺伸了伸舌头,苦笑道:“不得了,这下子我可惹着马蜂窝了。”
  这次他真的压低了声音,因为他实在惹不起这位姑奶奶。
  “叁姑奶奶总是不会忘记来昭顾我们的,不像大倌你,一年也难得来照肥脂店里,已有
二个长裙及地,风姿绰约的妇人走了出来。
  她们的身材都很高,很苗条,穿着极合身的百褶裙,走起路来婀娜生姿,却又在妩媚中
带着刚健,温柔中带着英气。
  走在前面的一个,年纪比较大些,颀长洁白,一张长长的清水鸭蛋脸,带着畿粒轻俏的
麻子,一双凤眠里光芒流动,神采飞越。
  唐缺看见她,居然也恭恭敬敬的弯腰招呼,陪着笑道:“姑奶奶,你好”
  这位姑奶奶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你几时学会把胭脂擦在
屁股上?”
  她的人也像她的声音一样,爽脆俐落,绝不肯让人占半分便宜。
  另一个女人吃吃的笑道:“大倌要是真的把胭脂擦在….:擦在那个地方,叁斤胭脂恐
怕都不够。”
  一这个女人的笑声如银铃,一双眼睛也像是铃铛一样,又圆又大。
  但是她一大笑起来,这双大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弯弯曲曲的线,绝对可以绑住任何一
个男人的心。
  在她们面前,唐缺又变得乖得很,不但乖,而且傻。
  他一直在傻傻的笑,除了傻笑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无忌也笑了。
  他从来没有想到,唐家堡也有这麽可爱、这麽有趣的女人。
  一这个眼睛像铃铛的女人,年纪虽然比较小,也不怎麽太小,看起来却像是小泵娘,人
人看见都忍不住想要抱起来亲亲的小泵娘。
  那位姑奶奶更可爱。
  她虽然不能算太美,但是她爽脆,明朗,乾净,就像是一个刚从树枝上摘下来的梨。
  而且她们都很懂得“适可而上”这句话,并没有给唐缺难堪。
  她们很快就上了轿子,轿子很快就抬走了。
  唐缺总算松了口气,却还是在叹气,道:“你知不知道这位姑奶奶是谁”
  无忌道:“不知道。”
  唐缺道:“她是我的克星,”
  无忌道:“你怕她?”
  唐缺道:“不但我怕她,唐家堡里不怕她的人大概还没有畿个。”
  无忌道:“她看起来好像不太可怕,你们为什麽要怕她”
  唐缺道:“她是我们老祖宗最喜欢的一个人,年纪虽不大辈份却大,算起来她还是我的
姑姑,她天生的喜欢管事,什麽事她都要管,什麽人她都看不顺眼,如果有人意了她,老祖
宗就会生气!”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这麽样一个人,你怕不怕?”
  无忌道:“怕。”
  唐缺道:“幸好,她总算就快要嫁入了。”
  无忌道:“这麽样一个可怕的人,有谁敢娶她?”
  唐缺道:“本来是没有人的,现在总算有了一个。”
  无忌道:“谁?”
  唐缺道:“我不能说。”
  无忌道:“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唐缺道:“我们是在说那位姑奶奶嫁入的事,你为什麽忽然说起天气来?”
  无忌道:“因为那位姑奶奶嫁入的事,你已经不能说了。”
  唐缺道:“你想不想知道干.”
  无忌道:“我想!”
  唐缺道:“那麽你就应该逼我说出来的。”
  无忌道:“我怎麽逼?”
  唐缺道:“如果你警告我,我不说你就不交我这个朋友,我就说了。”
  无忌道:“你不说我就不交你这个朋友。”
  唐缺道:“我说。”
  无忌道:“是谁敢娶她?”
  唐缺道:“上官刃,”
  壁上官刃,上官刃,上官刃!
  无忌已经把这个名字刻在心上,用一把叫做“仇恨”的刀,一面刻,一面流泪,一面流
血,但是现在他听到这名字,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无论任何人都绝对看不出他和“上官
刃”这个名字有一点关系。
  唐尸呱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这个人”
  无忌道:“我知道。”
  唐缺道:“你真的知道印,”
  无忌道:“他是大风堂的叁大叵头之一,他杀了他最好的朋友赵简,把赵简的人头送给
了大风堂的对头雷震天。”
  他居然还笑了笑。“我虽然很少在江湖上走动,这种事我总听人说过的。”
  唐缺道:“你听谁说的”
  无忌道:“唐玉就说过。”
  唐缺叹道:“我现在才知道,唐玉对你真不错,居然连这种事也肯告诉你。”
  无忌道:“我现在才知道,你对我真不错,居然连这种事都肯告诉我。”
  唐缺笑了。
  无忌也笑了。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唐家堡除了她之外,还有位小泵奶奶。”
  无忌道:“不知道。”
  唐缺道:“这位小泵奶奶,也一样的喜欢管事,也一样是我的克星。”
  无忌道:“你为什麽怕她?”
  唐缺道:“因为她是我的妹妹。”
  扮哥怕妹妹并不奇怪,有很多做哥哥的人都很怕妹妹。
  那当然并不是因为妹妹真的可怕,而是因为妹妹刁钻调皮。
  唐缺道:“幸好,我这位妹妹也嫁入了。”
  无忌道:“嫁给了谁?”
  唐缺道:“雷震天。”
  “雷震天”是“大风堂”的死敌,雷震天是霹雳堂的主人。
  上官刃与无忌间的仇恨更不共戴天。
  现在无忌虽然还没有看见他们,却已在无意中看见了他们的妻子。
  他居然还觉得她们很可爱。
  她们对他的态度都很奇怪。
  两个人都盯着他看了畿限,然後又彼此交换了一个很奇怪的眠色。
  鄙是她们并没有问唐缺这个人是谁难道她们已经对他知道得很清楚临走的时侯,唐缺的
妹妹彷佛还看着他笑了笑,那双美丽的大限睛又眯成了一条线,弯弯曲曲的一条线,彷佛想
把他的心也绑住。
  一这麽样一个女孩子,这麽样一双眠睛,雷震天却已是个老人。
  大风堂里当然也有关於雷震天的资料,无忌记得他今年好像已有五十八九。
  他娶到这麽样一但妻子,不知是不是他的福气。
  无忌又想到了蜜姬。
  他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正想把这些事整理一个头绪来,忽然听到了一阵悦耳的铃声。
  他抬起头,就看到了一群鸽子。
  叫橙蓝的天空,雪白的鸽子,耀眼的金铃。
  弋每只子都击着金铃,一大群鸽子在蓝天下飞来,飞上半山。
  街道上立刻起了阵骚动,每个人都从店铺里奔出来,看着这群鸽子欢呼。
  “大少爷又胜了。”
  每个人都在笑,唐缺也在笑,看起来却好像没有别人笑得那麽愉快。
  无忌已经注意到这一点,立刻问道:“这位大少爷,是那一家的大少爷?”
  唐缺道:“当然是唐家的大少爷,唐傲。”
  无忌道:“他是大少爷,你呢干.”
  唐缺道:“我是大倌。”
  无忌道:“你们是亲兄弟?”
  唐缺道:“嗯。”
  无忌道:“你们两个究竟是谁大干.”
  唐缺道:“不知道。”
  无忌道:“怎麽会连你都不知道。”
  唐缺道:“因为我母亲说,是我先生出来的,他母亲却说,是他先生出来的,究竟是谁
先生出来的,谁都不知道,可是谁也不愿做老二,所以我们唐家就有一位大少爷,一位大
倌。”
  他谜着眼笑道:“如果你父亲也要了好畿位夫人,你就会知道,这是怎麽回事了。”
  他的笑眼中彷佛有一恨针。
  无忌没有再问。
  他已看出了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和裂痕,他已经觉得很满意。
  唐缺道:“鸽子飞回来,就表示这一战他又胜了,连胜四战,击败了四位名满江湖的剑
客,买在是可喜可贺。”
  无忌道:“四位名满江湖的剑客是那四位”
  唐缺淡淡道:“反正都是剑法极高,名头极响的人,否则也不配让唐家的大少爷出
手。”
  无忌道:“他和这四个人有仇?”
  唐缺道:“没有。”
  无忌道:“他为什麽要去找他们”
  唐缺道:“因为他要让别人知道,唐家的子弟,并不一定要靠暗器取胜。”
  无忌道:“他是用什麽取胜的?”
  唐缺道:“用剑。”
  他淡淡的接着道:“只有用剑去击败以剑成名的高手,才能显得出唐家大少爷的本
事。”
  无忌道:“他的剑法极高!”
  唐缺笑了笑,道:“你也是用剑的,等他回来,很可能也要找你比一比剑,那时你就知
道他的剑法怎麽样了。”
  无忌也笑了笑,道“看来我最好还是永远不知道。”
  半子刚飞走,唐缺那英俊的朋友小宝就来了。
  他已经先回到唐家堡,显然是押着唐玉和蜜姬那口棺材回来的。
  他大步走过来,显得既兴奋、又愉快,远远的就大声道:“可喜可贺,这贾在是可喜可
贺。”
  唐缺用眼角瞟着他,道:“唐家的大少爷战胜了,踉你有什麽关系。”
  小宝道:“没有关系。”
  唐缺冷冷道:“那你高兴什麽?”
  小宝道:“我是在替唐家的叁少爷高兴。”
  唐家的叁少爷就是唐玉。
  小贲道:“他的伤已经被老祖宗治好了,已经能起来喝人参汤了。”
  一个朋友
  唐玉已经可以喝人参汤了。
  一个人如果已经可以喝人参汤,当然也可以说出很多事。
  很多只要他一说出来无忌就要送命的事。
  但是无忌并没有被吓得惊惶失措,冷汗也没有被吓出来。
  他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唐缺又在用眼角盯着他,忽然道:“唐玉是你的好朋友?”
  无忌道:“是。”
  唐缺道:“你的好朋友伤好了,你一点也不替他高兴?”
  无忌道:“我替他高兴。”
  唐缺道:“可是我却连一点都看不出来。”
  无忌道:“因为我已跟你一样,无论心里是高兴,还是害怕?别人都看不出来的。”
  唐缺道:“就算你心里害怕得要命,脸上还是会笑,就算你笑得开心极了,心里未必高
兴。”
  无忌道:“完全正确。”
  唐缺笑了,大笑:“我喜欢你这样的人,我们以后也一定会成为好朋友。”
  无忌道:“不一定。”
  唐缺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我也跟你一样,嘴里说‘一定’的时候,心里未必真是在这么想的。”
  唐缺道:“你嘴里说‘不一定’的时候,也许已经把我当作了好朋友。”
  无忌道:“不一定。”
  唐缺又大笑:“想不到除了我之外,世上居然还有这种人。”
  无忌没有笑。
  有些人扮演的角色应该笑,随时随地也都要笑,有些人扮的角色是不该时常笑的。
  等唐缺笑完了,无忌才问道:“现在你是不是要带我去见唐玉?”
  唐缺的笑眼中又露出尖针般的光,道:“你想不想去见他?”
  无忌反问道:“他若知道我来了,是不是一定会要你们带我见他?”
  唐缺承认:“他一定很想见你。”
  无忌道:“所以我就是真不想去见他,也非去不可的。”
  唐缺道:“完全正确。”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其实等着要见你的,还不止他一个人。”
  无忌道:“除了他还有谁?”
  唐缺道:“还有一位朋友,很好的朋友。”
  无忌道:“谁的朋友?”
  唐缺道:“我的。”
  无忌道:“你的朋友,他为什么要见我?”
  唐缺道:“因为他认得你。”
  他的笑眼尖针般盯着无忌,一字字道:“你虽然不认得他,他却认得你。”
  街道很长。
  长街的尽头,是个建筑很宏伟的阔堂,词堂后是一片青绿的树林。
  林木掩映中,露出了小楼一角。
  唐缺道:“他们都在那里等着你。”
  无忌道:“他们就是唐玉,和你那朋友?”
  唐缺道:“是的。”
  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盘问过无忌的来历,他甚至连提都没有提。
  这是不是因为他的那个朋友,已经将无忌的来历告诉了他。
  所以他根本不必问。
  他一直不动声色,—直在笑,因为他不能让无忌有一点警戒,才会跟他到这里来。
  来送死!
  —他那朋友是谁?是不是真知道无忌的来历?
  现在这些问题都已不重要,因为唐玉已经“复活”了。
  唐玉当然知道无忌是什么人。
  现在无忌也应该知道,只要‘走入那小楼,就要死在那里.必死无疑。
  他应该赶快逃走的。
  不管他现在是不是还能逃得了,他都应该试一试。
  那至少有一两分机会。
  可是他没有逃,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变,他也像很愿意死在这里。
  青葱的林木,幽静的小楼。
  春天。
  一个人能死在如此美丽的地方,如此美丽的季节,的确不能算太坏了。
  小楼下有的花将开,有的花已开。
  小楼下的门都没有开。
  唐缺伸出手去,也不知是要去敲门?还是要去推门?
  他既没有敲门,也没有推门。
  他忽然转过身,面对无忌,忽然道:“我佩服你。”
  无忌道:“哦?”
  唐缺道:“你敢跟我到这里来,我实在佩服你。”
  无忌道:“哦?”
  唐缺道:“因为我知道你绝不是唐玉的朋友!”
  无忌的脸色没有变。
  唐缺道:“我是唐玉的亲兄弟,他从小巴跟着我,我比谁都了解他,可是到了必要时,
他就算把我卖给别人去做人肉包子,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笑了笑:“像他这种人,怎么会有朋友?你怎么会是他的朋友!”
  无忌还是面不改色,只淡淡地问道:“如果我不是他的朋友,我是什么人?”
  唐缺道:“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无忌道:“哦?”
  唐缺道:“敌人也有很多种,最该死的一种,就是奸细。”
  无忌道:“我是哪一种?”
  唐缺道:“你就是最差劲的一种。”
  他叹了口气:“一个奸细,居然敢跟我到这里来,我实在不能不佩服。”
  无忌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值得佩服的。”
  唐缺道:“哦?”
  无忌道:“就算我是奸细,我也一样会跟你到这里来。”
  唐缺道:“哦?”
  无忌道:“因为我知道唐玉并没有醒,你们只不过想用这法子来试探我。”
  唐缺道:“哦?”
  无忌道:“你们既然还要用这法子来试探我,就表示你们还没有把握能确定我究竟是不
是奸细。”
  唐缺又笑了,又用那尖针般的笑眼,盯着他,说道:“你怎能知道唐玉还没有醒?”
  无忌道:“因为人参是补药,一个中了毒的人,就算已经醒了,也绝不能喝人参汤,否
则他身体里残留的毒就难免还会发作。”
  他淡淡地接着道:“唐家是用毒的专家,怎么会连这种道理都不懂。”
  唐缺不能否认,道:“这道理我们的确应该懂得的。”
  无忌道:“只可惜他不懂。”
  他冷冷地看了小宝一眼:“你这位朋友并没有他外表看来那么聪明。”
  小宝一张非常英俊的脸已涨红了,紧紧地握住拳头,好像恨不得一拳打在无忌鼻子上。
  只可惜他这一拳实在没法子打出去,因为唐缺居然也同意!
  唐缺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这位朋友的确没有他外表看来那么聪明,你却好像比外
表看来聪明得多。”
  无忌道:所以我来了。”
  唐缺道:“可惜你忘了我另外还有个认得你的朋友。”
  无忌道:“哦。”
  唐缺道:“你不信?”
  无忌已不能不信,因为唐缺已经推开了小楼下的门。
  门一开,无题腥咀了一个朋友。
  他看见的这个人不但是唐缺的朋友,本来也是他的朋友。
  他看见了郭雀儿!
  唐缺这个朋友,赫然竟是郭雀儿。
  屋子里清凉而幽静。
  郭雀儿正在喝酒,大马金刀,得意洋洋地坐在一张雕花椅子上喝酒。
  这个人清醒的时候好像不多。
  可是一看见无忌,他就立刻清醒了,一下子跳了起来。
  “是他!丙然是他!”
  他盯着无忌,阴森森地冷笑:“想不到你居然也有种到这里来!”
  无忌的脸色没有变。
  他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好像是钢丝,用精铁炼成的钢丝。
  唐缺道:“你认得这个人?”
  郭雀儿道:“我当然认得,我不认得谁认得。”
  唐缺道:“这个人是谁?”
  郭雀儿道:“你先杀了他,我再说也不迟。”
  唐缺道:“你先说出来,我再杀也不迟。”
  郭雀儿道:“那就太迟了。”
  他指着无忌:“这个人不但阴狠,而且危险,你一定要先出手。”
  唐缺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无忌也没有动。
  小宝却已悄悄地掩过来,闪电般出手,一拳往无忌鼻子上打了过去。
  “卜”的一声,一个鼻子碎了。
  碎的不是无忌的鼻子,是小宝的。
  小宝的拳头刚打出去,无忌的拳头已经到了他鼻子上。
  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碰上墙壁。
  眼泪,鼻涕,血,流得满脸都是!
  郭雀儿叫了起来:“你看,这个人是不是该死,他明明知道小宝跟你的关系,他居然要
下毒手,你现在不杀了他,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唐缺居然还没有出手的意思,却在看着小宝摇头叹息!
  “看来你这人不但没有外表聪明,而且比我想象中还笨。”
  郭雀儿替小宝问道:“为什么?”
  庸缺道:“他明明知道这个人又狠毒,又危险,为什么还要抢着出手?”
  郭雀儿道:“难道,他这一拳是白挨的?”
  唐缺道:“好像是白挨的了。”
  郭雀儿又问道:“你为什么不替他出气?”
  唐缺眯着眼,看着无忌:“因为我对这个人已经越来越有兴趣☆”
  郭雀儿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唐缺道:“不知道:“
  郭雀儿道:“他是个凶手,已经杀了十三个人的凶手!”
  唐缺道:“他真的杀了十三个人?”
  郭雀儿道:“绝对一个不少。”
  唐缺道:“他为什么要杀他们?”
  郭雀儿道:“因为有人给了他五万两银子。”
  唐缺道:“无论谁只要给他五万两银子,他就去杀人?”
  郭雀儿说道:“他一向只认钱,不认人。”
  唐缺忽然转身,盯着无忌,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无忌道:“只有一句不是。”
  唐缺道:“哪一句。”
  无忌道:“他说的价钱不对。”
  他淡淡地接着道:“现在我的价钱已经涨了,没有十万两,我绝不出手。”
  唐缺又叹了口气,道:“要十万两银子才杀一个人,这价钱未免太贵了。”
  无忌道:“不贵。”
  唐缺道:“十万两还不贵?”
  无忌道:“既然有人肯出我十万两,这价钱就不贵。”
  唐缺道:“这次是不是又有人出了你十万两,叫你到这里来杀人?”
  无忌道:“我一向只杀有把握能杀的认。杀人之后,一定要能全身而退。”
  他冷冷地接着道:“可杀的人很多,杀人的地方也不少,我还不想死,为什么要到唐家
堡来杀唐家的人?”
  唐缺大笑:“有理。”
  郭雀儿又大声道:“可是他到这里来,没有存什么好心。”
  唐缺道:“哦?”
  郭雀儿道:“他杀人,别人当然也要杀他,他到这里来,一定是为了避风头的,你若以
为他真是唐玉的朋友,好心把唐玉送回来,你就错了,你若留下他,一定会有麻烦上身!”
  唐缺微笑,道:“你看我是不是怕麻烦的人?”
  郭雀儿怔了怔,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不是。”
  唐缺道:“其实你们本来应该是好朋友的。”
  郭雀儿怒道:“我为什么要跟这种杀人的凶手做朋友?”
  唐缺眯起眼,笑道:“因为你也只不过是个小偷而已,并不比他强多少。”
  郭雀儿不说话了,却还是在狠狠地瞪着无忌。
  无忌不理他。
  唐缺大笑,用一双又白又胖的手,握住了无忌的手道:“不管你是为什么来,既然已经
来了,我就绝不会赶你走。”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喜欢你。”
  他眯着眼笑道:“就算你是来杀人的,只要你杀的不是我,就没关系。”
  他的手还在无忌手上,就在这时,忽然有刀光一闪,直刺无忌的后背。
  刀是从小宝靴筒里拔出来的。
  他一直在狠狠地盯着无忌,就像是一个嫉妒的妻子,在盯着丈夫的新欢。
  他用尽全身力气一刀刺过来。
  无忌的手被握住。
  无忌根本没有回头,忽然一脚踢出,小宝就被踢得飞了出去。
  他背后也好像长了眼睛。
  唐缺又大笑,道:“要十万两才肯出手杀人的杀手,果然有点本事。”
  无忌冷冷道:“要十万两才肯杀人的人,不但要有本事,还要有规矩。”
  唐缺道:“什么规矩?”无忌道:“有人要打碎我的鼻子,我一定要打碎他的鼻子。”
唐缺道:“有人要杀你,你一定也要杀了他?”
  无忌道:“我不杀他。”
  唐缺道:“为什么?”无忌淡淡的道:“因为我从不免费杀人。”小宝流着鼻涕,流着
血,嘶声道:“可是我一定要杀了你。”他冲过来:“你记住,迟早总有一天,我要杀了
你!”
  他又冲了出去。郭雀儿忽然笑了,大笑道:“李玉堂,李玉堂,看来你不管躲哪里,都
一样有人要杀你,你这人要能活得长,才是怪事。”无忌忽地图氏冷冷地看着他,一字字
道:“你是例外。”
  郭雀儿道:“什么事例外?”
  无忌道:“我从不免费杀人,可是为了你,我却很可能会破例次。”
  郭雀儿不笑了,也在冷冷地盯着他,冷冷道:“你也是例外。”
  无忌道:“哦?”
  郭雀儿道:“我从不免费偷人的东西,可是为了你,我也随时可能会破例一次。”
  无忌冷笑道:“你能偷我的什么?”
  郭雀儿道:“偷你的脑袋!”
  两个人同时转身,好像谁也不愿意再多看对方一眼。
  可是就在他们转身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悄悄交换了个眼色。
  在这一瞬间,郭雀儿闪露出一丝狡默的笑意,充满了喜悦,也充满了赞美。
  无忌的确值得赞美。
  他这出戏演得实在不错,看来已经可以一直演下去。
  在这一瞬间,无忌的眼晴里闪露出的,只有感激。
  他不能不感激。
  没有郭雀儿,他根本没法演出这出戏,连这角色都是郭雀儿为他安排的。
  他已看出这是个很讨好的角色—至少能讨好唐缺。
  唐缺正需要一个随时都能替他去杀人的人。
  郭雀儿无疑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替无忌安排这么样一个角色。
  现在无忌当然也相信唐缺的话,这里的确有个朋友在等着他。
  幸好这个朋友并不是唐缺的朋友,而是他的朋友。
  像这样的朋友,只要有一个,就已足够。
  无忌从未想到他在这里另外还有个朋友,而且也是个好朋友。
  错误
  这小楼并不能算很小,楼上居然有四间房,四间房都不能算手匣功、。
  唐缺把无忌带到左面的第一间。“你看这间房怎么样?”
  房里有宽大柔软的床,床上有新换过干净被单,窗外一片青绿,空气干燥而新鲜。
  无忌道:“很好。”
  唐缺问道:“你想不想在这里伎下来?”
  无忌道:“想。”
  唐缺道:“我也很想让你在这里伎下来,你高兴住多久,就住多久。”
  无忌道:“那就好极了。”
  唐缺说道:“只可惜,还有一点不太好。”
  无忌道:“哪一点?”
  唐缺不回答,反而问道:“你住蓖栈,客栈的掌柜是不是也会问你贵姓大名?是从哪里
来的?要往哪里去?到这里有何公干?”
  无忌道:“是。”
  唐缺道:“我有没有问过你?”
  无忌道:“你没有。”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问过?”
  无忌道:“你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不能给你机会练习。”
  无忌道:“练习什么?
  唐缺道:“练习说谎。”
  他又眯起了眼:“谎话说的次数多了,连自己都会相信,何况别人。”
  无忌道:“有理。”
  唐缺道:“所以这些事我们只能问你一次,不管你是不是说谎,我们都一定能看得
出。”
  无忌道:“你们?”
  唐缺道:我们的意思,就是除了我之外,还有些别的人。”
  无忌道:“别的人是些什么人?”
  唐缺道:“是些一眼就看得出你是不是在说谎的人。”
  他又用那双又白又胖的手握住了无忌的手:“其实我知道你是绝不说谎的,可是你一定
要通过这一关,才能在这里住下来。
  无忌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问?”
  唐缺道:“现在。
  这两个字说出口,他已点住了无忌的穴道。
  无忌让他握住手,就是准备让他点住穴道。
  无忌一定要唐缺认为自己完全信任他,绝对信任他。
  —一个自己心里没有鬼的人,才会去信任别人。
  他一定要唐缺认为他心里坦然。
  —如果你要别人信任你,就得先让别人认为你信任他。
  他一定要唐缺信任他,否则他根本没法子在这里生存下去。
  强烈的灯光,直射在无忌脸上。
  四面一片黑暗。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黑暗中有轻微的呼吸声,而且绝对不止一个人。
  他既不知道这些人是些什么人,也不知唐缺把他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他也不知道这些人准备用什么法子盘问他。
  黑暗中又有脚步声音起,又有几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其中有人只淡淡说了四个宇就坐下。
  “我来迟了。”
  他并不想为自己的迟到解释,更完全没有抱歉的意思。
  他好像认为别人都应该明白,如果他迟到,就一定有理由。
  他好像认为别人都应该等他的。
  他的声音低沉,冷漠,充满自信,而且还带着种说不出的骄傲。
  听见这个人的声音,无忌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已冲上头顶,全身都仿佛已被燃烧。
  他当然听得出这个人的声音。
  就算把他打下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里,就算把他整个人都剁成肉泥,烧成飞灰,他也
绝不会忘记这个人。
  上官刃!
  这个人赫然竟是上官刃。
  上官刃终于出现了。
  无忌虽然还看不见他,却已经可以听得到他的呼吸。
  不共戴天的仇恨,永远流不完的血泪,绝没有任何人能想象的苦难和折磨……
  现在仇人已经跟他在同一个屋顶下呼吸,他却只有像个死尸般坐在这里,连动都不能
动。
  他绝不能动。
  他定要用尽所有的力量来控制自己。
  现在时机还没有到,现在他只要一动,就死无葬身之地!
  死不足借!
  可是如果他死了,他的仇人还活着,他怎么能去见九泉下的亡父!
  他甚至连一点异样的表情都不能露出来!
  绝没有任何人能了解这种忍耐是件多么艰难,多么痛苦的事。
  可是他一定要忍!
  他心头就仿佛有把利刃,他整个人都仿佛已被一分分,一寸寸地割裂。
  可是他一定要忍下去。
  上官刃已坐下。
  灯光是从四盏制作精巧的孔明灯中射出来,集中在无忌脸上。
  无忌脸上已有了汗殊,
  他虽然看不见上官刃,上得见他,看得很
  清楚,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清况下遇到上官刃。
  他相信自己的样子已经变了很多,有时连他自己对镜时都已
  认不出自己。
  但他却没有把握能确定,上官刃是不是也认不出他了。
  上官刃如果认出了他,那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坐的椅子虽然宽大而平实,他却觉得好像坐在一张针毡上,
  一个烘炉上,
  冷汗已湿透了他的衣裳。
  黑暗中终于有声音传出,并不是上官刃的声音,上官刃居然
  没有认出他。
  “你的姓名。”黑暗中的声音在问。
  “李玉堂。”
  “你的家乡。”
  “皖南,绩溪,溪头村。”
  “你的父母?”
  “李云舟,李郭氏。”
  问题来得很快,无忌回答却很流利。
  因为只要是他们可能会问的事,他都已不知问过自己多少遍。
  他相信就算是个问案多年的公门老吏,也绝对看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说的当然不是真话,也并不完全是假的。
  ——如果你要骗人,最少要在三句谎话中加上七句真话,别人才会相信。
  他没有忘记这教训。
  他说的这地方,本来是他一个奶娘的家乡,他甚至可以说那里的方言。
  那地方距离这里很远,他们就算要去调查,来回至少也得要二十天。
  要调查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更花费时间,等他们查出真象时,最早也是一个月以后的
事,在这一个月里,他已可以做很多事。
  他一定要尽量争取时间。
  他说:
  他的父亲是个落第的秀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父母双亡。
  他流浪江湖,遇见了一个躺在棺材里的异人,把他带回一个坟墓般的洞穴里,传了一年
多武功和剑法。
  那异火病毒缠身,不能让他久留,所以他只好又到江湖中去流浪。
  那异人再三告诫,不许他以剑法在江湖中炫耀,所以他只有做一个无名的杀人者。
  以杀人为业的人,本来就一定要将声名,家庭,情感,全部抛却!
  他和唐玉能结交为朋友,就因为他们都是无情的人。
  最近他又在“狮子林’’中遇见了唐玉,两人结伴同行,到了蜀境边缘那小城,唐玉半
夜赴约,久久不归,他去寻找时,唐玉已经是个半死的废人,
  他将唐玉送回来,除了因为他们是朋友之外,也因为他要找个地方避仇,
  他相信他的对头就算知道他在唐家堡,也绝不敢来找他的。
  这些话有真有假,却完全合情合理。
  他说到那棺材里的异人时,就听到黑暗中每个人的呼吸都仿佛变粗了些,
  他们无疑也听过有关这个人的传说。
  可是他们并没有多问有关这个人的事,就好像谁也不愿意提及瘟神一样”
  他们也没有再问边境上那小城里,令唐玉送命的那次约会。
  唐缺无疑已将这件事调查得很清楚,无忌在那里安排好的一着棋并没有白费。
  他们争议的是,是不是应该让一个有麻烦的人留下来。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咳嗽,所有的争议立刻停止。
  一个衰弱而苍老的声音,慢慢地说出了结论。
  “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总是唐玉的朋友,不管他是为什么把唐玉运回来的,他总
算已经把唐玉送回来了。
  “所以他可以留下来,他愿意在这里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
  所以无忌留了下来。
  四
  夜。
  窗户半开,窗外的风吹进来,干燥而新鲜。
  唐缺已经走了,临走的时候,他眯着那双笑眼告诉无忌:“老祖宗对你的印象很好,而
且认为你说的都是真话,所以才让你留下来。”
  要瞒过一个已经做了曾祖母的老太婆,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能瞒过上官刃就不容易了。
  这也许只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赵无忌敢到唐家堡来,也许是因为无忌的声音,容貌,都
的确变了很多。
  无忌只能这么想。
  因为他既不相信是运气,也想不到别的理由。
  他很想看看上官刃是不是也变了,可借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只能感觉到那地方是个很大的厅堂,除了唐缺和上官刃外,至少还有十个人在那里。
  这十个人无疑都是唐家的首脑人物,那地方无疑是在“花园”里,很可能就是唐家堡发
号施令的机密中枢所在地。
  去的时候,他被唐缺点了晕睡穴,唐缺点穴的手法准而重,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回来的时候,唐缺对他就客气了,只不过用一块黑帕蒙着他的眼,而且还用一顶滑竿之
类的小轿把他抬回来。
  他虽然还是看不见出入的路径,却已可感觉到,从他住的这小楼到那地方,一共走了一
千七百八十三步。
  每一步他都计算过。
  从那里回来,走的是下坡路,有三处石阶,一共是九十九阶,经过了一个花圃,一片树
林,还经过了一道泉水。
  他可以嗅到花香和树叶的气息,也听到了泉水的声音。
  经过泉水时,他还嗅到一种硝石硫磺的味道,那泉水很可能是温泉。
  蜀中地气暖热,很多地方都有温泉。
  现在推开窗户,就可以看见刚才他好]经过的那片树林。
  走出树林,向右转,走上一处有三十八级的石阶,再转过一个种满了月季、芍药、山条
和牡丹的花圃,就到了那个温泉。
  一到温泉,距离他们问话的地方就不太远了。
  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
  这一路上当然难免会有暗卡警卫,可是现在夜已很深,防守必定比较疏忽。
  何况他今天才到这里,别人就算怀疑他也绝对想不到他今天晚上就有所行动。
  他认为这是他的机会,以后就未必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他决定开始行动。
  窗子是开着的,窗外就是那片树林,窗户离地绝不超过三丈。
  可是他并没有从窗户跳下去。
  如果有人在监视他,最注意的一定就是那扇窗户。
  所以他宁可走门,走楼梯,就算被人发现,他也可以解释。
  “新换的床铺,还不习惯,所以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他已学会,无论做什么事,都先要替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门外有条走道,另外三间房,门都关着,也不知是不是有人住。
  这里想必是唐家接待宾客的客房,郭雀儿很可能也在这里。
  但是无忌并不想找他。
  他绝不能让唐家的任何一个人看出他们是朋友。
  这也是他为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
  小楼内外果然没有警卫,树林里也看不出有暗卡埋伏。
  近年来,江湖中已没有人敢侵犯唐家堡。太平的日子过久了,总难免有点疏忽大意,何
况这里已接近唐家的内部中枢,一般人根本就没法子进入这地区。
  无忌却还是很小心。
  树木占地很广,以他的计算,要走四百一十三步才能走出去。
  他相信自己计算绝对精确。
  就算走的步子,大小有别,其间的差别也不会超过三十步。
  他算准方向,走了四百一十三步。
  前面还是一片密密的树林。
  他又走了三十步。
  前面还是一片密密的树林。
  他再走五十步。
  前面还是一片密密的树林。
  无忌手心已有了冷汗。
  这树林竟是忽然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树海,竟像是永远走不出去了。
  难道这村林里有奇门遁甲一类的埋伏?
  他看不见。
  .浓密的校叶,挡住了天光夜色,连星光都漏不下来。
  他决定到树梢上去看看。
  他这个决定错了。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多小的错误,都足以致命!
  第二个朋友
  如果树林里没有暗卡埋伏,树梢上当然更不会有。
  这是种很合理的想法,大多数人都会这样想,可是这想法错
  无忌一掠上树梢,就知道自己错了,却已太迟。
  忽然间,寒光一闪,火星四射,一根旗花火箭,直射上黑暗的夜空。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已有两排硬留,夹带劲风射过来。
  他可以再跳下树梢,从原路退回去。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相信他的行踪一现,这附近的埋伏必定全部发动,本来很安全的树林,现在必定已布
满杀机,如果能离开这片树林,可能反而较安全。
  他决定从树梢上窜出去。
  这是他在这一瞬间所作的另一个判断,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判断是否正确。
  他脚尖找着一根比较强韧的树枝,藉着树枝的弹力窜了出去。
  急箭般的风声,从他身后擦过。
  他没有回头去看。
  现在已经是生死呼吸,间不容发的时候,他只要一回头,就可能死在这里。
  他的每一分力量,每一刹那,都不能浪费。他的身子也变得像是一根箭,贴着柔软的树
梢向前飞掠。
  又是两排管箭射来,从他头顶擦过。
  他还没有听见一声呼喝,没有看见一条人影,但是这地方已经到处布满了致命的杀机。
  太平的日子,并没有使唐家堡的防守疏忽,唐家历久不衰的名声,并不是侥幸得来的。
  从树梢上看过去,这片树林并不是永远走不完的。
  树林前是一片空地,二十丈之外,才有隐藏身形之处。
  无论谁要穿过这片三十丈的空地,都难免要暴露自己的身形。
  只要身形一暴露,立刻就会变成个箭靶子。
  无忌既不能退,前面也无路可走,就在这时,树梢忽然又有一条人影窜起。
  这个人的身法仿佛比无忌还快,动作更快,管箭射过去,他随手一拨就打落,身形起落
间,已在十丈外。
  ——这个人是谁?
  ——他故意暴露自己的身形,显然是在为无忌将埋伏引开。
  这个人当然是无忌的朋友。
  无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郭雀儿,除了郭雀儿,也没有别人。
  他没有再想下去,身子急沉,“平沙落雁”“燕子三抄水”,“飞鸟投林”连变了三种
身法后,他已穿过空地,窜人了花圃。
  伏在一丛月季花下,他听到一阵轻健的脚步声奔过去。
  这里的暗卡虽然也被刚才那个人影引开了,但是这花圃也绝非可以久留之地。
  他应该往哪里走?
  他不敢轻易下决定,无论往哪里走,他都没有把握可以脱身。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奇迹!
  繁星满天。
  他忽然看到一株月季花在移动,不是校叶移开,是根在移运。
  根连着士,忽然离开了地面,就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把这株花连根拔了起来。
  地上露出个洞穴,洞穴里忽然露出个头来。
  不是地鼠的头,也不是狡兔的头,是人的头,满头蓬乱的长发已花白。
  无忌吃了一惊,还没看清他的面目,这人忽问:“是不是唐家的人要抓你?”
  无忌不能不承认。
  这人道:“进来,快进来!”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头就缩了回去。
  这个人是谁?怎么会忽然从地下出现?为什么要无忌到他的洞里去?这个洞里有什么秘
密?
  无忌想不通,也没有时间想了。
  他又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这次竟是往他这边奔过来的。
  花丛间仿佛还有火花闪动。
  他只有躲到这个洞里去,他已经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因为他已听见了唐缺的声音。
  洞穴里居然有条很深的地道,无忌一钻进去,就用那株月季花将洞口盖住,里面立刻变
得一片黑暗,连自己伸出来的手都看不见。
  地面上脚步声更急,更多,过了很久,才听见刚才那人压低声音说道:“你跟我来。”
  无忌只有摸索着,沿着地道往前爬,窄小的地道,只容一个人蛇行一般爬行。
  前面那个人爬得很慢。
  他不能不特别小心,因为他只要稍为爬得快些,无忌就会听见一阵铁链震动的声音。
  后来无忌才知道,这个人手脚已被铁链锁住,连利刃都斩不断的铁链。
  他是不是唐家的人?
  —如果是唐家的人?为什么会被人用铁链锁住,关在地底?
  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三
  地道仿佛很深,却不知有多深,仿佛很长,却不知有多长。
  无忌只觉得本来很阴冷的地道,已经渐渐燥热,隐隐还可以听到泉水流动的声音,他可
以猜想这里已在温泉下。
  然后他听见那老人说:“到了。”
  到了什么地方?
  这里还是没有灯,没有光,无忌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他已经可以站起来,而且可以感觉到这地方很宽敞。
  他又听见老人说:“这就是我的家。”
  这里还是地下,这老人的家怎么会在地下?难道他不能见人?不愿见人?
  还是别人不让他见人?
  这里还是唐家堡,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的家怎么会在唐家堡?
  如果他是唐家的人,为什么要住地下?
  这老人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仿佛充满了痛苦,不能对人说出来的痛苦。
  无忌有很多问题问他,可是他已经先问无忌:“你有没有带火馏子?”
  “没有。”
  “有没有带火镰火石?”
  “也没有。”
  没有火,就没有光,没有光,就看不见。
  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没有光亮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
  无忌道:“这里是你的家,你应该存可以引火的东西。”
  老人说道:“我要引火的东西干什么?”
  无忌道:“点灯。”
  老人道:“我为什么要点灯?”
  无忌道:“你从来不点灯?”
  老人道:“我从来不点灯,这里也不能点灯。”
  无忌怔住。
  他实在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能终年生活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刀,
  老人又在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你找唐家是不是有什么仇恨?”
  他一连问了三个问题,无忌连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
  无忌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老人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无忌道:“因为我看不见你,我绝不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老人道:“如果你不太笨,现在已经应该想到我是个瞎子。”
  无忌的确已想到这一点。
  老人道:“你看不见效,我也看不见你,这样岂非很公平。”
  无忌又不说话了。
  他好像已真的下定决心,绝不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老人也不说话了。
  一个年轻人,被一个神秘怪异的老头子,带到一个这么样的地方,怎么能忍得佐不开
口?
  他算准无忌迟早会忍不住的,他想不到无忌这个年轻人和别人完全不同。
  无忌非常沉得住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自己反而忍不住了,忽然道:“我佩服你,你这小伙子实在了不
起。”
  无忌不开口。
  老人道:“你当然和唐家有仇,可是你居然能混入唐家堡来,居然有胆子到唐家堡禁区
来刺探,就凭这一点,已经很了不起。”
  无忌不开口。
  老人道:“到了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你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好像算准了我这里一定有
灯,如果你坚持不开口,我就会把灯点着的。”
  他叹了口气,又道:“像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实在不多,我实在很需要你这么样一个朋
友。”
  无忌还是不开口。
  无论这老人说什么,他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灯火已点起。
  灯火是从一盏制作极精巧的水晶灯里照出来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无论有多大的
风,都绝对吹不动水晶灯罩中的火焰。
  对于灯火,他一定要特别谨慎,因为这地方到处都堆满了硫磺,硝石,火药,只要有一
点大意,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老人坐在一张很大的桌子后,桌上摆满了一些无忌从未看见过的器具,有的像银针,有
的像个管子,有些像是桂圆的空壳,有的弯弯曲曲,像是根极曲的金级。
  地室中阴暗而潮湿,除了这张桌子外;角落里还摆着一张床。
  这老人就像是只地鼠般在这洞穴里活动,手脚都被人用一根很粗的铁链锁住,苍白的脸
上已因潮湿而长满了铜钱般的癣,看来就像是带着个拙劣的面具,从他身上发出的臭气推
断,他至少已有一年没有洗过澡。
  他身上穿的衣服已经破得连叫化子都不屑一顾。
  他活得简直比狗都不如。
  可是他的神情,他的动作,却偏偏带着种说不出的傲气。
  这么一个人还有什么值得骄傲之处?
  无忌在看着他的手。
  他全身又脏又臭,这双手却出奇的干净,不但干净,而且稳
  定。
  出奇的稳定。
  他虽然瞎得像是只蝙蝠,活得比只狗都不如,这双手却保养得很好。
  他把这双手伸在桌上,也不知是为了保持干燥,还是在向别人焰耀。
  无忌不能不注意这只手。
  他从未想到这么样一个人会有这么样一双手。
  水晶灯中的火焰极稳定。
  老人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看见了我?”
  无忌道:“嗯。”
  老人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说话了?”
  无忌道:“你是谁?”
  这句话他本来不想问的,却又忍不住要问,因为他心里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想法。
  不但奇怪,而且可怕。
  老人仿佛也被这句话问得吃了一惊,喃喃道:“我是谁?我是谁......’’
  他的脸上虽然完全没有表情,声音里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和讥诮。
  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你永远想不到我是谁,因为我自己都几乎忘记我是谁了。”
  无忌又在看着他的手,心里又有了那种奇怪而可怕的想法。
  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想法,却又偏偏忍不住要这么想。
  因为这老人骄傲的神情,因为这双出奇稳定的手,也因为蜜姬。。“
  —他为什么一定要到唐家堡来?唐缺为什么一定要将他置之于死地?
  无忌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谁。”
  老人冷笑道:“你知道?”
  无忌道:“你姓雷。”
  他眼睛盯在老人的脸上,老人的脸色果然变了,变得很可怕。
  无忌竞不敢再去看他的脸,大声道:“你是雷震天!”
  老人的全身突然绷紧,就像是有根针忽然刺入了他的脊椎。
  过了很久很久,他整个人又像是忽然崩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错,我就是雷震
天!”
  四
  江南雷家以独门火药暗器成名、致富,至今已有两百年。
  这两百年来,江湖中的变化极多,他们的声名却始终保持不坠。
  江南霹雷堂不但威震武林,势力雄厚,而且也是江湖中有名的豪富,雷家的子弟无论走
到哪里,都十分受欢迎尊重。
  尤其是这一代的堂主雷震天,不但文武双全,雄才大略,而且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
  这个比蝙蝠还瞎,比野狗还脏的老人,竟是江南霹雷堂的主人雷震天?
  这种事有谁能相信?谁敢相信?
  无忌相信。
  他早已想到这一点,但他却还是不能不惊讶,不能不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是不
是唐家的人出卖了你?”
  其实他不必问,也知道这是唐家的手段。
  虽然他也想得到,霹雷堂和唐家联婚结盟后,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
  但他也知道,唐家的财富和权势,是绝不容别人分享的。
  现在霹雷堂的财富和权势,既然都已变成了唐家的囊中物,雷震天当然已失去了利用的
价值。
  现在他活得虽然比狗不如,可是他能活着,已经是奇迹。
  无忌又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杀了你?”
  “因为我还有这双手。”
  雷震天伸出了他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稳定,那么灵巧,那么有力。
  他又挺起了胸,傲然说道:“只要我有这双手在,他们就不能杀我,也不敢杀我。”
  无忌道:“为什么不敢?”
  雷震天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们的‘散花天女’也死了!”
  无忌问道:“散花天女?谁是散花天女?”
  雷震天道:“散花天女不是一个人,是一种暗器。”
  他慢慢的接着又道:“一种空前未有的暗器,这种暗器只要一在江湖中出现,世上所有
的暗器,都会变得像是孩子们的儿戏!”
  世上真的有这么可怕的暗器,有谁相信?
  无忌相信。
  他想起了唐玉荷包上的暗器。
  那两枚暗器虽然没有害死别人,反而害了唐玉自己,但是它的威力却是人人都看得到
的。
  唐玉只不过是指尖被刺破一点,已成了废人,他将暗器随手抛出,已震毁了庙宇。
  那种暗器不但有唐门的毒,也有霹雷堂独门火器的威力。
  能够将这两家威震天下的独门暗器混合在一起,世上还有谁能抵挡?
  无忌掌心已有了冷汗。
  雷震天道:“唐家早就有称霸天下的野心,只要这种暗器一制造成功,他们称霸天下的
时候就到了。”
  无忌道:“现在时候还没有到?”
  雷震天道:“还没有。”
  他傲然接着道:“没有我,就没有散花天女,就因为现在这种暗器还没有完全制造成
功,所以他们绝不敢动我。”
  —无忌问道:“如果,他们制造成功了呢?”
  雷震天道:“有了散花天女,就没有我雷震天了。”
  无忌道:“所以你绝不会让他们很快成功的。”
  雷震天道i“绝不会。”
  无忌终于松了口气。
  雷震天道:“像我这么样活着,有些人一定会认为我还不如死了的好,但是我还不想
死。
  无忌道:“如果我是你,我也绝不会死,只要我还能活下去,就一定要活下去,只要能
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J7
  雷震天道:“哦?”
  无忌道:“因为我还要等机会报复,机会是随时都会来的,只要人活着,就有机会。”
  雷震天道:“对。”
  他忽然变得很兴奋:“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正是我要找的人。”
  无忌还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只有等着他说下去。
  雷震天道:“现在我的眼睛已经瞎了,又被他们像野狗般锁在这里,就算有了机会,我
也未必能把握住,所以我一定要找个能帮我忙的朋友。”
  他摸索着,紧紧握着无忌的手:“你正是我需要的这种朋友,你一定要做我的朋友。”
  无忌的手冰冷。
  他从未想到霹震堂的主人,会要求他做朋友,他忍不住问:“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雷震天道:“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做你的朋友?”
  雷震天道:“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唐家对人有个原则。,’
  无忌道:“什么原则?”
  雷震天道:“不是朋友就是仇敌。”
  无忌道:“我听过这句话。”
  雷震天道:“我也有我的原则,只要你不是唐家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接着,他问无忌道:“你是不是唐家的朋友?”
  无忌道:“我不是。”
  雷震天道:“那么,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难题
  灯光照着雷震天的脸,他的脸上充满了渴望和恳求。
  他渴望一个这么样的朋友。他恳求这个人做他的朋友。
  但他却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而无忌终于叹了口气,道:“不错,我既然不是唐家的朋友,当然就是你的朋友。
  他更未想到自己会答应霹雷堂主人的要求,答应做他的朋友。
  他答应,只因为现在雷震天已不是雷震天,已只不过是个受尽了痛苦挫折,受尽了凌侮
欺骗的瞎眼老人。
  他已无法再将这可怜的老人当作他的仇敌。
  他答应,只因为他知道现在他们的确是在同一条阵线上,如果他们做了朋友,对彼此都
有好处。
  现在赵无忌已经不再是一个冲动少年了,就算他还没有学会利用别人,至少他已能分得
出利害,已经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对自已有利。
  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利己而本损人的事,只要是有理智的人,就绝不应该拒绝。
  现在雷震天已经放开了他的手,却还是显得很兴奋,喃喃道:“你绝不会后悔的,你交
了我这个朋友,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无忌淡淡道:“我想,你现在一定后悔。”
  雷震天道:“我后悔什么?”
  无忌道:“后悔你交了唐家这样的朋友。”
  雷震天脸色又阴沉下来,缀然道:“可是我并不怪他们,我只限我自己。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道:“因为我低估了他们。”
  他握紧双拳,一字字接着道:“无论谁低估了自己的对手,都是种绝对不可原谅的错
误。绝不值得同情。”
  这是他从痛苦经验中得来的教训。
  无忌道:“这句话,我一定会永远记住。”
  雷震天道:“你既然知道我这个人,一定也听说过我的事。”
  无忌承认。
  雷震天说道:“你若以为我是贪图唐娟娟的美色,才答应这件婚事的,你就错了。”
  无忌现在才知道,那个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的女人叫娟娟。
  娟娟的确是个很美的女人,不但美,而且有种可以让男人着迷的吸引力。
  像她这佯的女孩子,就算有男人为她去死,无忌也不会觉得奇怪。
  无忌道:“你不是为了她?”
  雷震天冷笑道:“我不是没有见过美色的男人,我的妻子也是个美人。”
  他以前的妻子就是蜜姬。
  蜜姬的美,蜜姬的腿力,无忌都已经感受到。
  雷震天道:“可是现在我已经将她抛弃了,我知道她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因为我也不能
原谅我自己。”
  他黯然又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你只有在失去它时,才知道它的可贵。”
  这也是他从痛苦经验中得到的教训。
  无忌道:“你为什么要抛弃你的妻子?为什么要答应这门婚事?
  雷震天道:“因为我的野心。”
  无忌道:“称霸天下的野心?”
  雷震天道:“唐家想利用我称霸天下,我也同样想利用他们,只可惜……”
  无忌道:“只可惜你低估他们,唐家的人远比你估计中更厉
  雷震天承认:“所以我的眼睛才会瞎,才会像狗一样被人用铁链锁在这里。”
  他又用力握住了无忌的手:“所以我一定要你帮助我。☆
  无忌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雷震天道:“我还有朋友,霹雷堂还有弟子,如果他们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一定会想法
子救我出去。”
  无忌道:“你现在的情况他们都还不知道?”
  雷震天道:“他们完全不知道,他们还以为我一直都在温柔乡
  里”
  他又道:“庸家已经将我和别人完全隔离,这十个月来,你是我第一个看见的活人。”
  这十个月来,他所看见的唯一一样能活动的东西,就是一个篮子。
  这个篮子将他所需要的食物和饮水从上面吊下来,再把他在这一天内配好的火器吊上
去。
  如果这一天没有火器,第二天他就只有挨饿。
  这是种很现实的交易。
  唐家的作风一向很现实,所以一向很有效。
  这十个月来,他所做的唯一一件让自己觉得满意的事,就是挖了一条地道。
  他并不是真的想挖一条地道逃出唐家堡,他知道那是不太可能的事。
  他挖这个地道,只不过让自已有点事做,让自己有点希望。
  一个人如果连希望都没有了,怎么能活得下去。
  雷震天道:“我做了十个月苦工,虽然距我的目标还很远,这条地道虽然只挖到花圃,
但我却还是有了收获。”
  无忌道:“你救了我。”
  雷震天道:“我也因此,找到一个朋友。”
  无忌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这个朋友已经活不长了。”
  雷震天道:“为什么?”
  无忌道:“你当然知道,要混进唐家堡并不容易。”
  雷震天道:“非常不容易。
  无忌道:“我并不是混进来的,我是唐家的客人,是唐缺把我带进来的,我佐的地方是
唐家招待贵宾的客房。”
  雷震天道:“你的本事不小。”
  无忌道:“如果唐缺发现他的客人忽然不见了,你想我还能活多久?”
  雷震天道:“他不会发现的。”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道:“因为他还没有发现你不在客房里,我已经把你送了回去。”
  无忌苦笑道:“你怎么把我送回去,给我吃点隐形的药?把我变成苍蝇?”
  这的确是个难题。
  雷震天却好像早已有了成竹在胸,道:“我先把你从这地道中送到那花圃。”
  无忌道:“然后呢?”
  雷震天道:“然后我就先冲出去。”
  他又解释:“埋伏在那里的暗卡发现了我,一定会动用全力去追捕我。”
  无忌道:“这一来,你一定会被他们追到的。”
  雷震天道:“我没关系,现在散花天女还没有制造成功,他们就算抓佐了我,最多也只
不过送我回来,再加两条铁链锁伎而已。”
  无忌道:“他们一定会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雷震天道:“我可以不说。”
  他傲然道:“我是雷震天,他们也应该知道雷露天不是无能之辈,如果我真的想冲出这
洞穴,也并不是办不到的事。”
  无忌不能不承认,无论怎么算,雷震天都可以算是当今天下的一流高手。
  雷震天道:“不管怎么样,我都绝不会把这条地道说出来。”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道:“因为我还要你用这条地道来跟我联络。”
  他又道:“只要你一有了消息,就要想法子来告诉我。”
  无忌道:“如果我忘了呢?”
  雷震天道:“你绝不会忘记的,因为我绝不会忘了你。”
  既然我还没有忘记你,就随时可以把你的秘密告诉唐缺。
  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
  无忌并不是笨蛋。
  雷震天道:“他们去追我的时候,你就可以趁机冲入那片树林。”
  无忌道:“进了那树林,我还是回不去。”
  雷震天道:“为什么?”
  无忌道:“那树林是个迷阵。”
  雷震天道:“你只要记住,进三退一,左三右一,就可以穿出树林了。”
  无忌道:“就这样简单?”
  雷震天道:“世上有很多表面看来很复杂的事,说穿了都很简单。”
  这也是个很好的教训。
  一个人在经过无数挫折打击后,总会变得聪明些。
  无忌道:“你想我有多大机会。”
  雷震天道:“至少有七成。”
  无忌虽然不是真正的赌徒,可是对他来说,有七成机会已足够。
  雷震天问道:“现在,你还有什么问题?”
  无忌道:“还有一个。”
  雷震天道:“你问。”
  无忌道:“这地道是你自己一个人挖出来的?”
  雷震天道:“除了我还有谁?”
  无忌道:“除了你之外,应该还有一个人。”
  雷震天道:“一个什么人?”
  无忌道:“一个帮你把挖出来的泥土运出去的人。”
  他慢慢地接着道:“这条地道不短,挖出来的泥土一定不少,如果没有人运出去,那些
泥土到哪里去了,难道你能把它吞到肚子里去?”
  这不但是个难题,而且是很重要的关键。
  无忌的双拳已握紧。
  如果雷震天不能回答这问题,就表示他说的全是假话。
  那么无忌这双握紧的拳头立刻就会打在他喉结要害上。
  这一拳必定致命!
  雷震天却笑了笑,道:“这问题实在问得很好,好极了。”
  他的声音很得意:“其实我自己也想过很久,如果这问题不能解决,我根本就不能挖这
条地道,因为我总不能把挖出来的泥土吞下去。”
  无忌说道:“要解决这问题,并不容易。”
  雷震天道:“的确很不容易。”
  无忌道:“你已经解决了?”
  雷震天道:“如果你以前来过这里,如果你把这洞穴用尺量过,就会发觉这洞穴一天比
一天小,现在,至少已小了好几尺。”
  无忌恍然道:“是不是因为这洞穴的四壁已越来越厚了?”
  雷震天微笑道:“你确实不笨。”
  挖出来的泥土用水混合,再敷到壁上去。这个穴本就是个泥穴,四壁本来全都是泥土,
谁也不会特地来计算这个洞穴是不是小了些。
  谁也不会想到这一点。
  这法子说穿了虽然很简单,若不是绝顶聪明的人,却绝对想不出来。
  无忌忽然发现雷震天远比他想象中更有智慧。
  但是现在他已被唐家用铁链像野狗般锁在这里,唐家的人岂非更可怕?
  现在唐缺是不是已经发现无忌不在客房里?
  如果他已经发现了,无忌现在回去,岂非正好自投罗网?
  但是无忌又怎么能不回去?
  他既然不能像雷震天一样,一辈子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洞里,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只有冒险。
  一次又一次的冒险,时时刻刻都在冒险,每一次冒险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无论对谁来说
这种压力都太大了些。
  雷震天的估计完全正确。
  他一窜出了地道,那附近所有的埋伏和暗卡立刻全都发动,全力追捕他。
  对唐家来说,雷震天实在太重要,远比任何人都重要得多。
  他们绝不能冒被他逃走的危险。
  所以无忌有了机会。
  他把握住那一瞬间的机会,窜过那片空地,窜入了树林。
  —进三退一,左三右一。
  这方法想必也是绝对正确的。
  东方已白,乳白色的晨雾已渐渐在林木间升起,无忌数着树干往前走,进三退中,左三
右一……
  忽然间,他听见一个人冷冷地说道:
  “像你这么样的走法,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
 标题 <<旧雨楼·古龙《白玉老虎》——第九章 虎 子>>
古龙《白玉老虎》
第九章 虎 子
  四月二十三,晴。
  晨有雾。
  晨雾迷漫。
  乳白色的迷雾中,有一条乳白色的人影,看来仿佛是幽灵。
  如果真的是幽灵鬼魂,无忌反而不怕了,他已看出这影子是个人。
  一个女人,很美很美的女人。
  看到无忌吃了一惊,她就笑了,笑的时候,一双美丽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一条弯弯
曲曲的线,绝对可以系伎任何一个男人的心。
  无忌看见过她,在那姻脂铺门外看见过她,而且已听雷震天说起过她的名字。
  这女人竟是唐娟娟。
  雷震天新婚的妻子唐娟娟。
  她的丈夫被人像野狗般锁在地洞里,她却在这里笑得像个仙子
  无忌的心沉下去。他知道有些女人看来虽然像是个仙子,却总是要把男人带下地狱。
  幸好他已经恢复镇定,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道:“早。”
  唐娟娟道:“现在的确还早,大多数人都还睡在床上,你怎么起来了?”
  无忌道:“你好像也没有睡在床上,你好像也起来了。”
  唐娟娟眼珠转了转,道:“我起来,只因为我的老公不在,我一人睡不着。”
  无忌道:“如果我有你这么样一个妻子,就算用鞭子抽我,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睡在床
上的。”
  唐媚娟忽然沉下了脸,道:“你好大的胆子,你明明知道我是谁,居然还敢调戏我。”
  无忌道:“我只不过把我心里想说的,说真话好像并不犯法。”
  唐娟娟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道:“你心里还有什么话想说出来?”
  无忌道:“你真的要我说?”
  唐娟娟道:“你说。”
  无忌道:“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谁,如果这里不是唐家堡,我一定……”
  唐娟娟咬着嘴唇道:“你一定会怎么样?你说呀。”
  无忌笑笑道:“我一定要你陪我去睡觉。”
  唐娟娟忽然冲过去,一个耳光往无忌脸上掴了过去。
  无忌的动作比她更快,一下子就抓佐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拧到她的背后。
  唐娟娟的身子忽然软了,嘴唇微微张开,轻轻地喘息。
  她好像已准备无忌下一步要干什么。
  她的态度并不是在拒绝。
  可惜她算错了。
  无忌又在冒险
  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扮的是个什么角色,他也相信自己不会看错唐娟娟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什么样的人,就应该做什么样的事情。
  但他却还是不敢做得太过份,他已经把她的手放开了。
  唐娟娟非但不感激,反而冷笑道:“你既然敢说,为什么不敢做。”
  无忌道:“因为这里是唐家堡,因为我惹不起雷震天。”
  唐娟娟冷笑道:“你当然惹不起雷震天,谁都惹不起雷震天。”
  无忌道:“所以,我现在只有两个字可说。”
  唐娟娟道:“哪两个字?”
  无忌道:“再见。”
  说完了这两个字,他掉头就走,他实在不想再跟这位姑奶奶
  纠缠。
  可惜唐娟娟却偏偏不让他脱身。
  她的腰纤细而柔软,轻轻一扭,就挡住了无忌的路,冷冷地
  说道:“我说过,像你这么样走法,一辈子都走不出这片树林。”
  无忌道:“那么我就在这片树林里逛逛,天气这么好,我正好
  散散步。”
  他趁机解释:“我本来就是想出来散散步的。”
  唐娟娟冷冷道:“你真的是出来散步吗?”
  无忌道:“当然是真的。”
  唐娟娟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昨天晚上来了个奸细?”
  无忌笑了,道:“我这人有个毛病,我很容易就会相信别人的
  话,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不管她说什么,我都相信。”
  他忽又板起脸,道:“只可惜你说的话我却连一个字都不信。”
  唐娟娟道:“你为什么不信?”
  无忌冷冷道:“唐家堡怎么会有奸细?有谁敢到唐家堡来做奸
  细?”
  唐娟娟盯着他,道:“就算你不是奸细,如果被人抓住了当奸细办,岂非更冤枉?”
  她悠然接着道:“如果你知道唐家堡抓住奸细后是怎么处治的,你一定就会求我了。”
  无忌道:“求你干什么?”
  唐娟娟道:“求我把你带回你的那间房,求我把你送上床去。”
  无忌道:“那么,我应该用什么法子求你?”
  唐娟娟道:“你应该用什么法子,你自己应该知道的。”
  她又咬住了嘴唇。
  她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线。
  无忌也在看着她,用一种并不太正经的眼光看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又叹了口气,道:
“可惜!”
  唐娟娟道:“可惜什么?”
  无忌说道:“可惜我还是惹不起雷震天。”
  唐娟娟眼珠子又转了转,道:“如果雷震天忽然死了呢?’’
  无忌道:“他有病?”
  唐娟娟道:“没有。”
  无忌道:“他受了伤?”
  唐娟娟道:“也没有。”
  无忌道:“既然无病、无痛,怎么会死?”
  唐娟娟道:“如果有人用一把剑刺进他的咽喉,他就死了。”
  无忌道:“有谁敢用一把剑刺进他咽喉?”
  唐娟娟道:“你。”
  无忌好像吓了一跳:“我?”
  唐娟娟冷冷道:“你用不着瞒我,也用不着在我面前装佯,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无忌道:“我是干什么的?”
  唐娟娟道:“你是杀人的,只要给你十万两银子,什么人你都杀”
  无忌道:“可是你总不会要我去杀你的丈夫吧。”
  唐娟娟道:“那倒不一定。”
  无忌吃惊地看着她,道:“你……”
  唐娟娟道:“我虽然一时拿不出十万两银子来,可是,我也不会让你白去杀人的。”
  她的身子己靠了过来,一双手已搂住了无忌的脖子,在无忌耳边轻轻地说:“只要你肯
听我的话,什么事我都依你。”
  她的呼吸芳香。
  她的身子柔软而温暖。
  她实在是个非常非常让男人受不了的女人。
  无忌好像也已受不了,忽然倒了下去,倒在潮湿的泥地上。
  他忽然想起了他身上的泥。
  无论谁在那么长一条地道里爬出爬进,都难免会有一身泥的。
  现在雾很浓,唐娟娟虽然没有注意到,可是迟早会有人注意到的6
  现在他躺下去,在这潮湿的地上动一动,正好可以解释,他这一身泥是怎么来的。
  唐娟娟当然想不到他心里是在打什么主意。
  她以为他是在打另外一种主意,仿佛又吃惊,又欢喜。
  “你……你难道想在这里?”
  “这里不行。”
  “这里当然不行,因为……”
  她没有说下去,有人替她说了下去:“因为这种事是绝不能让别人参观的。”
  唐缺来了。
  唐娟娟走了。
  不管她有多凶,不管她的脸皮有多厚,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无忌已站起来,正在拍身上的泥。
  唐缺忽然叹了口气,道:“这女人是个花痴。”
  无忌道:“你不该这么说的。”
  唐缺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这女人是你妹妹。”
  唐缺道:“不错,我的确不该这么说,我应该说,我妹妹是个花痴。”
  无忌想笑,却没有笑。
  因为唐缺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看,又扳着脸道:“只要是长得还不错的的男人,她都想试
试,唐家堡的男人不敢碰她,她就去找外面来的。”
  无忌道:“我是外面来的,我长得还不错。”
  他不等唐缺说,自己先说了出来。
  唐缺反而笑了,道:“其实我并没有反对你的意思,只不过
  无忌道:“只不过你刚巧在旁边,这种事又刚巧是不能让别人参观的。”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确,正确极了。”
  他忽然又压低笑声,道:“但是你以后一定要特别小心。”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虽然不反对你们,可是一定有人会反对。”
  无忌道:“你说的是雷震天?”
  唐缺笑了笑,道:“如果你是我的妹夫,你反不反对我的妹妹找别的男人?”
  无忌道:“天下绝没有一个男人喜欢戴绿帽子的。”
  唐缺道:“所以刚才来的如果不是我,如果是雷震天。”
  他叹了口气:“那么我现在如果要见你,恐怕已经要一片片把你拼凑起来。”
  无忌也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霹雷子的厉害,可是有件事我却不明白中
  唐缺道:“什么事?”
  无忌道:“他们新婚还不久,他为什么要让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独守空闺。”
  唐缺道:“这道理很简单,你应该会想得到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说道:“因为他已经另外有了新欢。”
  无忌故意作出很吃惊的样子,道:“你说他另外又有了一个女人。
  唐缺道:“他已经吃尽了女人的苦头,怎么会再去找—个女
  无忌道:“他找的不是女人,难道是男人?”
  唐缺微笑,说道:“如果你也有他那么多经验,你就会知道,男人比女人好得多了。”
  他笑成了一条线,就像是他妹妹看着无忌的时候一样。
  无忌忽然觉得想吐。
  他忽然想到了“小宝\忽然想到了唐缺和小宝之间的关系。
  他居然没有吐出来,实在很不容易。
  唐缺居然还拉起他的手,道:“还有件事你也应该特别小心。”
  无忌勉强忍耐住,总算没有把他这只手拧断,只问道:“什么事?”
  唐缺道:“这几天你最好不要随便出来走动。”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昨天晚上,我们这里来了奸细。”
  无忌失声道:“真的?”
  唐缺道:“我怎么会骗你。”
  无忌道:“什么人敢到唐家堡来做奸细?”
  唐缺道:“当然是些不怕死的人。”
  无忌道:“你知道是谁?”
  唐缺道:“现在我们还没有查出来,所以只要是昨天晚上留宿在唐家堡的外来客,都有
嫌疑。”
  无忌道:“这么样说来,我当然也有嫌疑。”
  唐缺道:‘☆只有你是例外。”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昨天晚上去看过你,你睡得就像是个小孩子,而且还在说梦话。”
  他轻轻拍着无忌的手,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在担心我们会要你走的,连做梦时候都
在求我。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担心,只要有我在,绝没任何人敢要你走。”
  无忌没有做梦,也没有说梦话。
  昨天晚上,他根本没有睡。
  是谁睡在他床上,替他说梦话?
  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当然又是郭雀儿,可是郭雀儿如果睡在他的床上,那个替他将埋伏暗
卡引开的人又是谁呢?
  无忌想不通。
  可是他脸上居然还是不动声色,淡淡地问了句:“你有没有想到那个小鸟?”
  唐缺道:“你说的是郭雀儿?”
  无忌道:“除了他还有谁?”
  唐缺道:“也不是他。”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他?”
  唐缺道:“因为我有件事托他去做,天还没有黑就走了。”
  昨天晚上,替无忌将埋伏暗卡引开的那条人影竟不是郭雀儿,睡在无忌的床上,替无忌
说梦话的人当然也不是郭雀儿,因为他根本不在唐家堡。
  无忌没有开口。
  他虽然还能保持镇静,可是在这一瞬间,他实在说不出话来。
  唐缺又在用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盯着他,道:“看来你好像很希望他是奸细?”
  无忌淡淡道:“我只希这个奸细找出来。”
  唐缺说道:“你放心,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有多大本事,都休想活着离开唐家堡。”
  他的态度仿佛很悠然,就像是个已经挥起了杀人大斧的刽子手,只要他的斧头一落下,
那奸细的头颅也必将落下。
  他显得十分有把握。
  无忌忍不住说道:“你已经有了线索。”
  唐缺悠然道:“就算现在还没有线索,也可以找得出线索来。”
  无忌道:“哦?”
  唐缺道:“昨天晚上应该在房里睡觉,却没有在房里的人,每个都有嫌疑,这就是条很
好的线索。”
  无忌道:“你已经查出了几个?”
  唐缺道:“现在已查出了七八个。”
  无忌道:“奸细却只有一个。”
  唐缺冷笑道:“宁可杀错,也不能放错。”
  他笑得就像是个天真的孩子:“杀错了七八个人,也不能算太多。”
  无忌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找不出真正的奸细是谁,这七八个人都难免要因此而死。
  他们并不怕错杀无辜。
  唐缺道:“就算这七八个人都不是奸细,真正的奸细还是逃不了的。”
  无忌道:“哦?”
  唐缺道:“‘就在奸细出现的那一刻,我已下了禁令,在奸细还没有被捕之前,只要是
在唐家堡里的人,无论是谁,都绝不准离开这地区一步。”
  无忌道:“我听说唐家堡的门户一向开放,并不禁止外人进来。”
  唐缺道:“不错。”
  无忌道:“那么昨天晚上一定也有些普通的商旅和游客留宿在唐家堡。”
  唐缺道:“一共有二十九个。”
  无忌道:“你的禁令还没有撤除之前,连他们都不能走?”
  唐缺道:“我说过,无论谁只要走出唐家堡一步,就格杀勿论。”
  他又用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握住了无忌的手。“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我发出的命令一
向很有效。”
  无忌不说话了。
  唐缺道:“我想你现在一定很饿了,现在正好是吃早点的时候,最近我的胃口虽不好,
多少也可以陪你吃一点。”
  他笑得更愉快:“我也可以保证:这里的虾爆缮面和汤包,做得绝不比杭州奎元馆
差。”
  一个真正会说谎的人,在没有必要的时候,是绝不会说谎的。
  唐缺说的果然都不假。这里的虾爆够面和小笼汤包,做得果然不比杭州奎元馆差。
  无忌的床上也果然有人睡过。
  他的睡像一向很好,昨天晚上他虽然也在床上睡过,可是他临走时,床褥还是很整齐,
现在却已凌乱不堪,正像是有人在上面做过恶梦的样子。
  这个人是谁?
  除了郭雀儿外,无忌又想到了一个人。
  —西施。
  这是他的秘密。
  他一直将这秘密埋藏在心底,连想都不敢去想,因为他生怕自己会露出痕迹,生怕会被
唐缺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看出来。
  大风堂曾经派出无数“死士”到敌方的地区来做“死间”。
  他们不但随时都准备为他们的信仰效忠效死,而且绝对不惜栖牲一切男的不惜牺牲名
誉,女的不惜牺牲贞操。
  可是他们大多数都失败了,其中只有一个人己打入唐家堡的内部。
  这个人就是大风堂埋伏在唐家堡里的唯一一着棋。
  这个人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
  无忌完全不知道。☆
  因为这是大风堂机密中的机密。
  这件事是由司空晓风亲自负责的,这个人也由司空晓风直接指挥。
  有关这个人的秘密,除了司空晓风外,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无忌只知道他和司空晓风联络时所用的一个极秘密的代号。
  西施。
  古往今来,最成功的一个奸细就是西施,牺牲最大的一个也是西施。
  因为她不但牺牲了自己的名誉和幸福,也牺牲了自己的情感和贞操,牺牲了‘个女人所
最珍惜的一切。
  大风堂的这个“西施”呢?
  第三个朋友
  谁是西施?
  这问题无忌一直拒绝去想,拒绝猜测,就算有人告诉他,他也会拒绝去听的。
  他根本不想知道这秘密。
  因为这秘密的关系实在太大,知道了之后,心里难免会有负担。
  他更不想让这个人,为了他而受到连累。
  可是现在这“西施”仿佛已出现了,而且正是为了救他而出现的。
  如果不是“西施”替他引开埋伏,现在他很可能已死在树林里。
  如果不是“西施”睡在他床上,替他掩护,现在他无疑是嫌疑最重的一个人,唐缺很可
能已对他下手。
  但是“西施”只有一个。
  替他引开埋伏,替他作掩护的却有两个人,另外一个人是谁?
  无忌又混乱了。
  不但混乱,而且后悔!昨天晚上,他实在不该冒险的。
  他的轻举妄动,不但让“西施”受到连累,而且连累了无辜。
  如果唐缺要杀唐家的人,不管杀错了多少,他都不会难受。
  那二十九个外来的商旅和游客,如果也因此而死……
  他不愿再想下去。
  他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再做没有把握的事。
  但是“有把握”的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来呢?他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接近上官刃?就
算有了机会,是不是就能有把握将上官刃置之于死地?
  他还是没有把握,完全没有把握。
  现在他虽然已到了唐家堡,距离他的目标却还是很远。
  前面还有好长好长的一段路要走,这段路无疑要远比他以前走过的更艰难,更危险。
  他是不是能走得过去?
  无忌忽然觉惭脑瑞,疲倦得甚至想抛开一切,疲倦得甚至想哭。
  他不能抛开一切,也不能哭。
  但是他至少可以睡一下。
  他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往下沉,沉得很慢,却很深,很深……
  窗户半开。
  窗外一片青绿,空气干燥而新鲜。
  忽然间,一个人燕子般从那一片青绿中掠入这窗户。
  一身华丽的紧身衣,一张英俊的脸,行动轻捷而灵活,远比他平时的表现快得多。
  他的手里紧握着一把刀。
  他一步就窜到无忌床头,他手里的刀锋对准了无忌的咽喉。
  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闪动。
  可是这一刀并没有刺下去。
  无忌也没有动。
  他并没有睡着,这个人一进来他就已发觉。
  他在奇怪。
  以这个人现在行动的轻捷灵活,他那一拳是绝不可能打在他鼻上的。
  那一拳却的确打在鼻子上了,他的鼻子已经被打得破碎而扭曲。
  他为什么要挨这一举?是不是因为他故意要无忌低估他,他才有机会来行刺。
  无忌的确低估了他。
  也许大多数人都低估了他,都认为“小宝”只不过是唐缺一个没有用的‘‘朋友’’,
而已—也许对唐缺有用,对别人来说,却是绝对无用的,
  可是现在这个没有用的人,却表现得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矫健冷静。
  他握刀的手绝对稳定,他的脸上连汗珠子都没有一粒。
  无忌已张开眼,冷冷地看着他。
  “你。。”
  ☆当然是我。”
  小宝的声音也同样镇定:“我说过,我一定要杀了你!”
  无忌道:“我记得。”
  小宝道:“我现在来杀,只因为白天杀人比晚上容易。”
  无忌道:“哦?”
  小宝道:“因为无论谁在白天都比较疏忽,晚上的警戒反而严得多。”
  无忌道:“有理。”
  小宝道:“所以现在如果有人来,有人发现了我,我就是来杀你的。”
  这句话说得很怪。
  无忌忍不住问:“如果没有人发现你,也没有人到这里来呢?”
  小宝忽然笑一笑,道:“如果我真的要杀你,又何必自己出手?”
  他笑得很奇怪,也很神秘,忽然压低声音:“你知不知道唐家堡里有多少人想要你项上
这颗头颅?…
  无忌也笑了笑,道:“他们要我的头颅干什么?”
  小宝美得更神秘,声音压得更低,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赵无忌的头颅现在的市价是多
少?”
  无忌的脸色没有变。
  他已经把自己训练得变成了一个完全没有表情的人。
  但是他的瞳孔已收缩。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应该知道我的。”小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就是西施。”
  无忌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虽然他已有八分相信小宝就是西施,但他已养成绝不把任何情感表露到脸上的习惯。
  小宝道:“昨天晚上我已来过。”
  无忌道:“哦?”
  小宝道:我来的时候,你刚好出去。”
  无忌道:哦!”
  小宝道:“我看见你走入树林,可是我知道你一定走不出去的,因为要穿过这片树林,
也有个秘诀。”
  他说的秘诀也是:“进三退一,左三右一。”
  无忌现在才知道今天早上他为什么回不来了,因为这是从小楼这边走出去的方法,要从
外面走回来,就得用相反的法子。
  雷震天在匆忙中疏忽了这一点,竟几乎要了他的命。
  无论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
  他也从痛苦的经验中得到个教训。
  小宝道:“那时你已经走得很远,我想赶过去告诉你,你已掠上树梢,我知道你只要一
上去,行踪就会被发现。”
  无忌道:“所以你也窜了上去,想替我把埋伏引开。”
  小宝道:“我本来是想这么做的,可是已经有人比我快了一步”
  无忌道:“那个人不是你?”
  小宝道:“不是。”
  他显得很惊讶:“难道你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无忌苦笑,摇头。
  小宝沉思着,过了很久,才接着道:“我也知道你的行踪一露,立刻就会有人来查看你
是不是还在房里。”
  无忌道:“所以你就来代替我睡在这张床上。”
  小宝道:“我用棉被蒙佐了头,假装睡得很熟,不久之后,外面果然就有人来了。”
  无忌道:“但是你并不一定要说梦话的。”
  小宝道:“‘我也知道并不一定要说梦话,只不过我刚好有种本事。”
  无忌道:“什么本事?”
  小宝说道:“我会模仿别人的声音,无论谁说话的声音,我都能够模仿得逼真。”
  他又道:“跟我同时派出来的一批人,都受过这种训练。’’
  无忌道:“你知道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小宝道:“我没有看见他,也不敢去看,可是我猜想大概是唐缺。”
  他又补充:“因为唐家堡的警卫和治安,都是由他负责的。’,
  无忌道:“那么你也应该想到,他很可能也会去查看你是不是留在房里。”
  小宝道:“他绝不会怀疑我。”
  无忌道:“为什么?”
  小宝笑了笑道:“你应该看得出的,我跟他的关系不同。,’
  他在笑,笑容中却充满了痛苦。
  为了自己誓死效忠的目标和信仰,他虽然不惜牺牲一切,可是这种牺牲无论对谁来说都
太大了些。
  想到他和唐缺之间那种不寻常的亲密,想到“西施”这两个字中所包含的那种特别的意
思,无忌当然也可以想象到他所忍受的是种多么惨痛的屈辱。
  无忌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该露面的,也不该跟我联络,
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绝不能冒险。”
  小宝又笑了笑,道:“可是,你付出的代价也不小,我怎么能眼看着你身份暴露?”
  无忌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歉疚,感激,和佩服。
  直到现在他才相信,世上的确有不借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人。
  就因为世上有这种人,所以正义和公理才能永远存在。
  所以人类才能永存。
  小宝微笑道:“何况我们之间已经有了种很好的掩护。别人都以为我恨你入骨,时时刻
刻都想要你的命,怎么会想到我们是朋友?”
  无忌道:“我也想不到,我在这里,还有你这么样一个朋友。”
  他在这里已经有了三个朋友。
  小宝的态度变得很严肃,道:“有几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你一定要特别注意。”
  他说:“唐家和霹需堂的联盟,本来就是因为他们要互相利用,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变
得很恶劣,雷震天很可能已经被软禁!
  “这是我们的机会,如果我们能好好利用,让他们自相残杀,我们就一定可以从中得利
的。”
  雷震天的被禁,显然还是件极机密的事,连小宝知道得都不太清楚。
  想不到无忌却已经知道了。
  小宝又说:“现在霹雷堂的势力虽然已被瓦解,有的已被暗算惨死,没有死的也被驱出
了庸家堡,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相信他们一定还有人潜伏在唐家堡里,伺机而
动。”
  无忌道:“这一点,我一定会特别留意。”
  小宝道:“唐玉中的毒极深,短期内绝不会复原,这一点你倒可以放心。”
  无忌忍不住问:“蜜姬呢?”
  小宝道:“蜜姬?”
  无忌道:“蜜姬就是和唐玉一起被那口棺材运回来的人。”
  小宝问道:“是不是雷震天以前的妻子?”
  无忌点头,又问道:“她是不是已经遭了毒手?”
  小宝道:“她还没有死,但是她的下落我却不知道。”
  这种事他当然不会注意。
  他当然绝不会想到雷震天的前妻和无忌之间,会有那种微妙的感情。
  小宝道:“我知道你到这里来,是为了要手刃上官刃为令尊报仇。”
  无忌承认。
  小宝道:“无论你能不能得手,七天之内,都一定要离开唐家堡。”
  无忌道:“为什么?”
  小宝道:“因为他们昨天已派人连夜赶到皖南绩溪去,查证溪头村是不是有你这么样一
个人。”
  无忌动容道:“你认为他们派出去的人,十天之内就能赶回来?”
  小宝道:“人虽然赶不回来,鸽子却一定可以飞得回来。”
  鸽子。
  无忌立刻想到了,那群将唐傲战胜的消息带回来的鸽子。
  他的心沉了下去。
  小宝道:“我也知道,你这次行动的艰险,要想在七天之内完成,几乎是件不可能的
事。但是,你已经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想了想,又道:“严格来说,最安全的期限还不到七天。”
  无忌问道:“你认为安全的期限是几天?”
  小宝道:“五天。”
  他算了算,又说道:“今天是二十三,二十八的黎明之前,你一定要离开唐家堡』”
  无忌道:“我会记住。”
  小宝道:“时间虽然仓促,但你却还是不能贪功急进,轻举妄动。”
  他的表情更严肃:“你自己白送了性命,死不足惜,如果因此而影响了大局,那就连死
都不足以赎罪了。”
  无忌道:“我怎么会影响大局?”
  小宝道:“唐家早已有进犯大风堂的野心,他们特意结纳上官刃,就是为了要让上官刃
做他们的带路人。”
  无忌道:“这一点我已想到。”
  小宝道:“现在他们自己虽然认为时机还没有完全成熟,可是,根据我的判断,以他们
现在的实力,要毁灭大风堂并不难。”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道:“以我的估计,最多只要三个月,他们就能毁了大风堂!”
  无忌手心又有了冷汗。
  小宝道:“你若轻举妄动,万一触怒了他们,使得他们提前出手,那么……”
  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
  无忌的冷汗已湿透了衣服。
  小宝沉思着,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
  无忌道:“什么事?”
  小宝道:“除了我之外,我相信还有一个人潜伏在唐家堡。”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的?”
  小宝道:“因为我有几次遇到了困境,都有人在暗中替我解决
  他又道:“我本来还不敢确定,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相信我的推测没有错。”
  无忌道:“因为除了你之外,还有个人在暗中维护我,替我引开了埋伏。”
  小宝反问道:“你有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样子?”
  无忌摇头,道:“我只看出了那个人的武功极高,身法极快。”
  小宝道:“他是男是女?”
  无忌道:“大概是男的。”
  他想了想,忽又摇头:“但是他说不定是个女的,只不过身材比较高大些。”
  小宝又在沉思,表情显得很奇怪。
  无忌道:“你是不是已经想到可能是谁?”
  小宝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道:“我不敢说,可是如果我猜的不错……”
  他没有说下去,
  外面的楼梯上,仿佛已有脚步声响起,小宝的人已窜出窗户。
  临走的时候,他还在再三叮吁!
  “小心,珍重,莫忘记二十八以前一定要走。”
  现在已经是二十三的正午,无忌的期限已经剩下四天多了。
  他只有一把剑和三个朋友,他要对付的人却不知有多少。
  试探
  正午,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唐缺正是来找无忌去吃饭的。
  只要是人,就要吃饭。
  所以唐缺最近的胃口虽然很不好,却还是要勉强自己吃一点。
  因为他最近实在太瘦了。
  无忌也不能说他胖,比起某些动物来,他的确不能算胖。
  他至少比河马瘦一点,他的腰围至少比河马要少一两寸。
  为了补救这种不幸,今天中午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努力加餐。
  可惜他的胃口实在不好,所以他只吃了四个猪蹄,二只鸡,两碗大卤面,和一双跟他差
不多瘦的香酥鸭子。
  最后当然还要吃点甜食,否则怎么能算吃饭?
  所以他又吃了十二个豆沙包子,六个猪油桂花干层糕,和三张枣泥锅饼。
  饭后当然还要吃点水果,他也只不过吃了十七八个香瓜而已。
  无忌实在不能不佩服。
  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个人胃口好的时候要吃多少。
  他的胃口一向很好,可是他这半个月来吃的东西,加起来还没有唐缺这一顿吃得多。
  唐缺还在发愁,看看桌上还没有吃完的几个香瓜发愁。
  他摇着头,叹着气,哺哺道:“怎么办?我吃不下了,怎么办?”
  无忌道:“我有个办法。”
  唐缺道:“什么办法?你快说。”
  无忌道:“吃不下就不吃。”
  唐缺想了想,拊掌大笑,道:“好主意,吃不下,就不吃,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想不
到?”
  他笑得不但像一个孩子,而且像个傻子。
  他看来简直就像是个白痴。
  幸好无忌现在总算已经知道这个白痴是什么样子的白痴了。
  这个白痴把你出卖的时候,你说不定还会替他点银子。
  现在唐缺总算已吃完了。
  在一个铜盆里洗过他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之后,他忽然间问无忌:“你会不会看相?”
  “看相?”
  无忌就算知道看相是什么意思,也要装作不知道。
  因为唐缺这问题问得很奇怪,他回答时不能不特别小心。
  唐缺又道:“看相的意思,就是能从别人的相貌上看出来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无忌道:“哦?”
  唐缺道:“一个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会看相的人一8员就能看得出来。”
  无忌道:“我明白了。”
  唐缺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看相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你会杀人。”
  无忌道:“会杀人的人,一定要会看相?”
  唐缺道:“如果你不会看相,怎么知道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什么人能杀?什么
人不能杀?”
  无忌不能不承认,他说的多少有点道理。
  一个以杀人为业的人,确实要有一种擅于观察别人的能力。
  不但要能察言观色,还要能看透别人的心—这就是看相。
  一个能够卜卦算命,能够说出别人过去和未来的术士,所倚仗的也就是这种本事。
  唐缺说道:“你能不能够替我去看看相?”
  无忌在笑:“你这人多福多寿,又富又贵,只可借最近胃口有点不好。”
  唐缺大笑,道:“你看得准极了。”
  无忌道:“我当然看得准,因为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必看我也知道。”
  唐缺笑笑又道:“我也不是要你看我的相。”
  无忌道:“你要我看谁的?”
  唐缺道:“你还记不记得二十九个人?”
  无忌道:“你说的是昨天晚上任在这里的那二十九个人?”
  唐缺道:“我说的就是他们。”
  无忌道:“我记得唐家堡好像也有客栈。”
  唐缺道:“唐家堡什么都有。”
  无忌道:“我也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
  唐缺道:“什么话?”
  无忌道:“你说过,一个人就算住在客栈,客栈的掌柜也会问他,员姓大名?是从哪里
来的?要往哪里去?到这里来有何公干?”
  唐缺确实说过这句话,他只有承认无忌的记忆力确实不错。
  无忌道:“昨天晚上,这二十九个人是不是住在你们的客栈里’’
  唐缺道:“是。
  无忌遁人“你们是不是也已问过他们的姓名和来历。”
  唐缺道:“是。”
  无忌道:“现在你既然已经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又何必再要我去看。”
  唐缺道:“因为有件事随便我们怎么问,都问不出的。”
  无忌道:“哦?”
  唐缺道:“我们总不能去问他们,是不是奸细?”
  无忌道:“就算你们问了,他们也绝不会说。”
  唐缺道:“所以我要请你去看看他们究竟是不是奸细?”
  他微笑又道:“做奸细的人,总难免心虚,心虚的人,样子看起来总有点不同,我相信
你一定能够看得出的。”
  他的笑眼中又闪出了尖针般的光,一个白痴眼睛是绝不会有这种光的。
  毒蛇的眼睛才有。
  —他又有什么阴谋?
  ——那二十九个中,是不是有大风堂的子弟?
  难道他已对无忌的身份开始怀疑?
  无忌的反应并不慢,就在这一瞬间,他已将每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想过。
  他只问:“那些人在哪里?”
  唐缺道:“他们也在吃饭,每个人都要吃饭的。”
  二十九个人,分成三桌在吃饭,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他们装柬打扮都不同,吃饭的样子也不同,有的在狼吞虎咽,埋头苦吃,有的却吃得很
斯文秀气,只看他们吃饭的样子,已经可以看得出他们的身份。
  其中吃得最慢,吃相最好的一个人,赫然竟是曲平!
  无忌的心提了起来。
  他已听说过曲平和千千间的事,曲平既然在这里,千千想必也在附近。
  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是来找他的?
  他既然认得曲平,曲平当然也能认得他』
  只要曲平露出一点异样的神色,他就死定了!
  三个大圆桌,摆在一个很阴凉的院子里,六菜一场,四荤两累。
  曲平正在吃一盘榨菜、豆干、红辣椒炒肉丝。
  他看见了无忌。
  但是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筷子也挟得很稳,连一根肉丝都没有掉下来。
  曲平一向是个非常沉得住气的人,而且很可能也已认不出无忌。
  无论谁都绝对看不出他和无忌之间会有一点点关系。
  千千不在这里。
  和曲平同桌吃饭的三个女人,都是无忌从来没有见过的。
  无忌的心总算定了下来。
  唐缺悄悄地问他:“你看这些人怎么样?”
  无忌说道:“我看,这些人都不怎么样?”
  唐缺道:“你看不看得出他们之间有谁可能是奸细?”
  无忌道:“每个人都可能是的,每个人都可能不是。”
  唐缺道:“那么你说我是该杀?还是该放?”
  无忌淡淡道:“你说过。宁可杀错,不可放错。”
  唐缺道:“你肯不肯替我杀他们?”
  无忌道:“有钱可赚的事,我为什么不肯,二十九个人,两百九十万两。”
  唐缺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回去,苦笑道:“要我拿出这么多银子来,还不如杀了我算
了。”
  无忌道:“那么你就只有8己动手,我知道你杀人—向免费的。”
  唐缺道:“我杀人免费?你几时看见过我杀人?”
  无忌的确没有看见过,有些人杀人是不用刀的,他用不着自己出手。
  唐缺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不该找你来看的。”
  无忌道:“你应该找谁?”
  唐缺道:“上官刃』”
  只要一听见上官刃的名字,无忌的血就在沸腾,心跳就会加快。
  如果上官刃真的来了,如果他看见了上官刃,他是不是还能控制佐自己?
  他完全没有把握。
  如果他忍不住出手了,是不是能将上官刃刺死在他的剑下?
  他更没有把握。
  唐缺道:“据说上官刃是个武林中百年难见的奇才,不但文武双全,而且还有过目不忘
的本事,只要被他看过一眼的人,他一眼就能认得出,大风堂门下的子弟他大多都看过,如
果我找他来,他一定能看得出谁是奸细。”
  无忌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来?”
  唐缺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他的身份已不同了,怎么会来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忽然走过去,向吃饭的人拱了拱手,眯着眼笑道:“各位远道而来,我没有尽到地主
之谊,实在抱歉,今天的菜虽然不好,饭总要多吃一点。”
  有人忍不住在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
  唐缺道:“各位如果要走,吃完了饭,就可以走了。”
  这句话说完,已经有一半人放下筷子,连嘴都来不及擦就想走了。
  ’唐缺居然没有阻拦。
  于是别的人也纷纷离座而起。
  大家都知道唐家堡有了奸细,谁都不愿意被牵连,谁都不愿意再留在这是非之地。
  唐缺忽然又问无忌:“你真的没有看出谁是奸细?”
  无忌摇头。
  唐缺道:“幸好我看出来了。”
  他又眯起了眼,微笑道:“其实我早就知道这里有个奸细。”
  无忌道:“是谁?”
  唐缺道:“赵无忌。”
  赵无忌。,
  听见这名字,最吃惊的一个人当然就是赵无忌自己。
  唐缺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二十九个人几乎已全都走出了院子,只有一个人走得最慢。
  唐缺那双尖针般的笑眼就盯在这个人身上。
  这个人赫然竟是曲平!
  唐缺忽然冷笑,道:“别的人都可以走,赵无忌,你也想走?”
  曲平没有反应。
  他不能有反应,也不会有反应,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赵无忌。
  他还在继续往前走,走得虽然并不快,脚步却没有停。
  再走两三步,他就可以走出这院子。
  但是他没有走出去,因为唐缺忽然就已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个身材长得像河马一样的人,身法竟比燕子还轻巧,动作竟比豹子还矫健。
  曲平显然也吃了一惊。\
  唐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眯着眼笑道:“我佩服你,你真沉得佐气。”
  曲平道:“我?”
  唐缺道:“如果有人知道赵无忌赵公子到了唐家堡,唐家竟没有一个人好好地接待你,
我岂非要被天下人耻笑。”
  曲平道:“可是我既不姓赵,名字也不叫无忌。”
  唐缺道:“你不是赵无忌?”
  曲平道:“我不是。”
  唐缺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不是赵无忌,谁是赵无忌?”
  他忽然回头,吩咐家丁:“你们能不能派个人去替我把牛标请回来?”
  牛标是个四十岁左有的秃头大汉,一双眼睛很有神,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
  他刚才也在这里吃饭,就坐在曲平对面,吃得又多又快,好像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被牵
连到这件是非中。\…
  唐缺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才问道:“你就是牛标?”
  牛标道:“我就是。”
  唐缺道:“你是干什么的?”
  牛标道:“我是三泰镖局的镖师,已经在三泰待了十来年。”
  唐缺道:“你到这里来有何公干?”
  牛标道:“我常来,因为这家客栈的管事是我的大舅爷。”
  唐缺微笑,道:“原来你也是唐家的女婿。”
  这家客栈是属于唐家堡的,客栈的管事叫唐三贵,也是唐家的旁系子弟。
  唐缺道:“你虽然是唐家的女婿,但是我若有话问你,你也得
  实说,绝不能有半句虚言。
  牛标道:“江湖中的朋友都知道、我牛标别的好处没有,却从
  来不敢说慌。”…
  唐缺道:“好,好极了。”
  他忽然措着曲平,道:“我问你,你以前见过这个人没有?”
  牛标毫不考虑,立刻回答道:“我见过。”
  唐缺道:“在什么地方见过?”’
  牛标说道:“是在保定府的一家酒楼上。”
  直到现在,无忌才明白唐缺为什么要找这个人来问话。
  保定府正是大风堂的主力所在地。
  唐缺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牛标道:“算起来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了。”…
  唐缺道:“两年前见到过的一个人,你两年后还能记得?”
  牛标道:“我对他的印象特别深。”☆一一☆
  唐缺道:“为什么?”…’点n☆☆…
  牛标道:“因为当时还有个人跟他在广起,那个人我永远都不
  会忘记。”
  唐缺道:“那个人是谁?…一
  牛标道:那个人就是大风堂三大堂主之一,江湖中人人看见都害怕的老狐狸,司空晓
风!”
  口门
  他说的是实话。
  赵无忌都看得出他说的不假,因为曲平的脸色已有点变了』
  牛标道:“那天我们是特地去向司空晓风赔罪的,因为我们有趟镖经过保定时,一时疏
忽,忘了到大风堂去投帖子,大风堂就有人传出话来,说我们这趟镖的安全,大风堂不再负
责。”
  唐缺叹了口气,道:“你们也未免太大意了,江湖中谁不知道大风堂的规矩一向比衙门
还大,你们有多大的本事?敢这么张狂?”
  牛标道:“我们自己也知道闯了祸,所以才急着去找司空大爷赔罪。”
  唐缺道:“他怎么说?”
  唐缺道:“他☆句话都没有说。”…
  唐缺道:“那你们岂非惨了?”
  中标道:“幸好当时有这位公子在旁边,若不是他替我JrI求情,我们那趟镖只怕休想
能走得出保定府的地面。”
  唐缺指着曲平,道:“替你们求情的人就是他?”
  牛标道:“是的。”
  唐缺道:“你没有看错?”
  牛标道:“我绝不会看错。”一
  唐缺道水就因为有他替你们求情‘司空晓风才没有追究你们的无礼。”
  牛标道:“不错。”
  唐缺笑了笑,道:“这么样看来,他说的话连司空晓风都要买账的。”
  他又用那尖针般的笑眼盯着曲平:“这么样看来,你的本事倒不小。”
  曲平一向非常镇定,非常能沉得任气,可是现在他的脸色也已发白。
  那天司空晓风故意要让他替“三泰”求情,本来是为了要建立他在江湖中的地位,让江
湖中的朋友对他尊敬感激。司空晓风的作风一向是这样子的,随时都不会忘记提携后进。
  当时他当然绝不会想到,这么做竞反而害苦了曲平。
  庸缺悠然道:“如果你不是赵无忌,你是谁?和司空晓风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听你
的?”
  现在曲平还能说什么?他只能说:“我不是赵无忌!”
  唐缺道:“你还不肯承认?”
  曲平道:“我不是赵无忌。”
  他已下了决心,不管唐缺问他什么,他都只有这一旬回答。因为他的确不是赵无忌。
  只有无忌才知道他不是赵无忌。
  他是不是也知道站在唐缺身旁的这个人才是真的赵无忌。
  如果他把真的赵无忌指认出来,他当然就可以安全脱身了。
  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每个人都难免怕死的,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是会把无忌出
卖?’
  无忌不敢确定,连曲平自己恐怕都不能确定。
  这时唐缺居然又暂时放过了他,又回头去吩咐他的家丁们能不能派个人去把唐三贵找
来?”
  是拔剑?还是不拔?
  唐三贵是唐家旁系子弟中很出色的一个人,和死在“非人间”的唐力是叔伯兄弟。他今
年三十九岁,精明能干,做人圆滑,对于饮食穿着都很考究,看来就像是个买卖做得很成功
的生意人。
  事实上,他也的确将这家客栈经营得很成功,而且做得很规矩。
  唐家堡里这条街上一共有三十多家店铺,每一家都是在规规矩矩做生意,和任何一个市
镇任何一家店铺都没有什么不同。因为唐家的规矩是:
  “你干什么,就得像干什么的,你卖什么,就得吆喝什么。”
  这也是唐家的成功之处。
  .唐缺已经开始在问,指着曲平问:“你见过这个人。”
  “见过。”
  唐三贵的回答也和中标同样肯定:“这位公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住在这里了。”
  “他以前来过。”
  “来过四次。”
  唐三贵说得明确详细:“他第一次来是在去年年底十一月十九日,以后每隔一两个月他
就会来一次,每次停留两三天。”
  唐缺道:“你有没有问过他,在哪里高就?到这里来有何公干?”
  唐三贵道:“我问过。”
  唐缺道:“他怎么说?”
  唐三贵道:“他说他做绸布生意的,他的店开在县城里,店号叫‘翔泰’,他到这里来
是为了要卖货。”
  唐缺道:“他是不是带了货来?”
  唐三贵道:“每次他都有货带来,每次都能卖光。”
  他微笑:“因为他卖得实在太便宜了,比大盘批发的价钱还要便宜三成。”
  唐缺也笑了:“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中的生意没人做,他为什么要做赔本生意?”
  唐三贵道:?所以我也奇怪,他第二次来的时候,我就去调查过。”
  唐缺道☆“调查的结果如何?”
  唐三贵道:“县城里的确有家叫“翔泰的绸布庄,老板却不是他。…
  他又道:“可是老板却知道有他这么样一个人,因为他每隔两个月就要击买一批货,再
亏本卖给我们。”、
  唐缺道:“你还调查到什么?”
  唐三贵道:“我在翔泰那里留下了几个人,扮成那里的伙计,那几个弟兄本来就是在德
哥那里的,学的本来就是绸布生意。”
  “德哥”叫唐德,是唐家堡绸布庄里的大管事。
  唐三贵道:“所以他再到翔泰去买货的时候,送货到他家去的
  就是我们的兄弟了。”
  唐缺笑道:“你这件事办得很好。”
  唐三贵道:“根据送货到他家去的那些兄弟说,他也住在县城
  里,住的是王老爹的房子,花了二十三两银子的预费,每年十两
  租金。”
  唐缺道:“看来那房子还不小。”
  唐三贵道:“是不小。”
  唐缺道:“他一个人任那么大的房子?”
  唐三贵道:“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个女人跟他住在一起。”
  唐缺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唐三贵道:“是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说的是北方话。”
  他又道、“他们还托王老爹替他们买了个叫‘桂枝’的’丫头,
  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人长得胖胖的,而且还有点傻。”
  唐缺道:“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再傻也该懂事了。”
  他眯起眼笑道:“就是别的事不懂,有件事总应该懂的。”
  那件事是什么事?就算他没有说出来、别人也能想得到的。
  唐三贵道:“所以我就叫小芭去了,小芭对付女人一向最有本
  事。”
  唐缺笑道:“做倒真会选人。”’
  唐三贵道:“不到半个月那丫头就已对小芭死心塌地,什么话
  都说了出来。”
  唐缺道:“她怎么说?”
  唐三贵道:“她说那位姑娘的脾气大得要命,这位公子怕她怕得要命。”
  他慢慢地接着又道:“她还告诉小芭,这位公子平时称呼那位姑娘的名字是千千。”
  千千!
  无忌的心沉了下去。
  干千果然也在附近,果然还是跟曲平在一起。
  唐缺又眯起眼笑道:“千千,这名字真不错,这名字实在好极
  唐三贵道:“可是叫这名字的女人却不多,我一共只听说过两个。”
  唐缺道:“哪两个?”
  唐三贵道:“我老婆姨妈的女儿就叫千千。”
  唐缺道:“还有一个呢?”
  唐三贵道:“我听说大风堂赵二爷的千金,赵无忌的妹妹也叫千千。”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我也有个妹妹?”
  唐三贵道:“我当然知道。”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我也很怕她,也怕得要命。”
  唐三贵道:“哥哥怕妹妹并不出奇,有很多做哥哥的人都怕妹妹的。
  唐缺吐出口气,微笑道:“这么样看来,这件事已经应该很明白了。”
  曲平的脸上已经连一点血色都看不见了。现在他也知道自己犯了个不可原谅的、致命的
错误。
  他低估了他的对手,低估了唐三贵。
  他更低估了唐缺。
  唐缺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曲平说道:“我不姓赵,我不是赵无忌。”
  唐缺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我好像只有去把那位千千小姐请来了。”
  他转向唐三贵:“我想你一定已经派人去请了。”
  唐三贵答道:“我已经派人去过,可是…—”
  唐缺道:“可是怎么样?”
  唐三贵道:“我派去的人身体好像都不大好,忽然都生了急病。”
  唐缺道:“你派去的是什么人?”
  唐三贵说道:“是阿力以前的那批兄弟。”
  阿力就是唐力。
  他本来也是直接归唐缺统辖的管事之一,他们那一组人负责的是行动。
  在唐家的旁系子弟由,只有他们那一组人可以领得到暗器。
  他们每一个都是经验丰富,反应灵敏的好手,而且身体也好得很。
  唐缺道:“他们怎么会忽然生病的?生的是什么病?”
  唐三贵道:“生的是种很奇怪的病,有的人脖子忽然断了,有的人咽喉忽然多出个洞
来,就好像被人刺穿的一样。”
  唐缺道:“那当然不会是被人刺穿的,千千小姐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刺穿他们的咽喉,拧
断他们的脖子。”
  唐三贵道:“所以我说他们是生了急病,一种很奇怪的病。”
  唐缺道:“一定是的。”
  唐三贵道:“一定。”
  唐缺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唐三贵道:“得了这种病的人,当然都是必死无救的。”
  唐缺道:“他们已死在这位不是赵无忌的赵公子家里?”
  唐三贵道:“昨晚上他们就死了。”
  唐缺道:“那位于干小姐呢?”
  唐三贵道:“家里忽然死了那么多人,她当然没法子再伎下
  唐缺道:“所以她只好走。”
  唐三贵道:“她非走不可。”
  唐缺道:“她当然没有留话告诉你们,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唐三贵道:“她没有。”
  唐缺叹了口气,道:“这实在很不巧,他们病得实在太不是时候。”
  他摇着头,喃喃地说道:“我只希望千千小姐莫要也被他们传染上那种怪病才好,一个
那么漂亮的大姑娘,脖子如果忽然断了,岂非难看得很。”
  唐三贵叹了口气,道:“那一定难看极了。”
  两个人不但都很有演戏的的天才,而且配合得也非常好。
  无忌和曲平总算都松了口气,千千总算还没有落在他们手里。
  她本来虽然不该出手伤人的,但在那种情况下,她也许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现在她的行藏虽然已暴露,至少总比落在他们手里好。
  唐缺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蹬着方步,忽然停在无忌面前,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
那句话。”
  无忌道:“什么话?
  唐缺道:“宁可杀错,不可放错。”
  无忌道:“我记得。”
  唐缺道:“你懂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无忌道:“我懂。”
  唐缺道:“那么你就替我杀了这个赵无忌吧。”
  这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连一点火气都没有。
  但是无论谁都知道,唐大爷如果要杀一个人,这个人就已死定了。
  对他来说,杀人绝不是件很严重的事,不管是不是杀错都没关系。
  无忌忽然也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一句话?”
  唐缺道:“什么话?”
  无忌道:“我从不免费杀人的。”
  唐缺道:“我记得。”
  无忌道:“我想你一定也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唐缺道:“所以我并不想要你免费杀人。”
  他在笑,笑得非常愉快。
  他已经从身上拿出了一叠银票:“两百九十万两虽然太多了些,十万两我还有的。”
  很少有人会把十万两银子随时带在身上的,可是他居然带了。
  看来他好像随时都在准备着要无忌替他杀人。
  这是山西大钱庄里发出来的银票,这种银票一向最硬,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绝对可以十
足十当现金使用。
  这叠银票正好是十万两。
  无忌已经接过来,慢馒地数了一遍。
  他的脸色没有变,手也没有抖。
  他的手稳定而有力,正是一双非常适于杀人的手,杀人的时候也绝不会抖的。
  但是他怎么能杀这个人。
  这个人是大风堂的忠实子弟,也是和他妹妹千千非常接近的一个人。
  这个人到唐家堡来,无疑是为了要寻访他的行踪。
  这个人并不是赵无忌,他自己才真正是唐缺要杀的人。
  他怎么能对这个人下手?
  但是现在他扮演的这个角色,是个为了十万两银子就能杀人的人。
  现在十万两银子已经在他手里。
  如果他还不肯出手,唐缺一定会对他怀疑,他的身份也难免要暴露。
  如果他的身份暴露了,非但救不了曲平,他自己也必死非疑。
  上官刃还活着,他怎么能死?
  他怎么能不杀这个人?
  曲平苍白的脸上已有了冷汗。一
  他从来没有正视着无忌,是不是因为他已猜出了无忌的身份。
  他当然也不想死。
  就算他不愿出卖无忌,可是等到无忌要杀他的时候,他会不会改变?
  无忌没有佩剑。
  但是唐缺并没有疏忽这一点,已经示意唐三贵,送了一柄剑给无忌。
  一柄二尺六寸长的青钢剑,虽然不是宝剑利器,却铸造得完全合于规格。
  这柄剑是绝对可以杀得死人的。
  现在剑已到了无忌手里,他的手已握住了剑柄,他的手还是同样稳定。
  唐缺正在盯着他这只握剑的手,曲平也在盯着他的手。
  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手。
  他应该怎么办,是拔剑?还是不拔?
  还有谁来送死?
  无忌拔剑!
  “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无忌拔剑,只因为他已别无选择,就算他不借暴露身份,也同样救不了曲平。
  但他却可以杀了唐缺,和曲平一起冲出去。
  这样做虽然冒险,却值得一试。
  他是不是应该这么样做,还是应该牺牲曲平?为了顾全大局,又何妨牺牲一个人!
  可是他自己又怎么能问心无愧?
  他只有冒险。。
  只要他今天能冲出去,以后就一定还有机会。
  他这一剑绝不能失手!
  剑锋薄而利,剑锷,剑柄,轻重,长短,都铸造得完全合于规格,绝不是普通的铁匠可
以铸造得出来。
  他相信这一定是唐家堡里铸造暗窑的工匠所铸成的剑,用的一定是他们铸造暗器时所剩
下的精铁。
  用唐家的剑,杀唐家的人,岂非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他已准备出手。
  曲平忽然道:“等一等。
  唐缺道:“‘你还想说什么?”
  曲平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说了,我只不过想替你省下十万两银子而已。”
  唐缺道:“哦。”
  曲平道:“我也会杀人,而且是免费的,要杀人又何必找他?”
  唐缺道:“你难道要我找你?”
  曲平道:“杀别人我也许还没有把握,要杀我自己,我保证绝没有任何人比我杀得
快。”
  他是不是已经看出了无忌的痛苦?所以决心牺牲自己?
  唐缺大笑,道:“好,好极了。”
  他忽然出手,用两根又白又胖又短的手指,捏住了无忌手里的剑尖。
  他的出手快而准确。
  这个看来比河马还笨的人,身手竞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高得多。
  无忌刚才那一剑若是出手,如果想一剑刺中他的咽喉,几乎是不可能的。
  现在无忌已不能出手了,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唐缺正在用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看着他,悠然道:“我想你一定不会跟一个快要死的人抢
生意的。”
  无忌只有松开手。
  唐缺倒提起这柄剑,将剑柄慢慢地递给了曲平。
  曲平慢慢地伸出手。
  他还是连看都没有去看无忌一眼,他的神色已变得很平静。
  因为他已下定了决心。
  他确信自己的决定绝对正确,确信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
  曲平的指尖,已触及了剑柄。
  无忌没有阻拦,也不能阻拦,他求仁得仁,死已无憾。
  想不到唐缺却又不让他死了。
  唐缺的手轻轻一抖,一柄三尺二寸长的青钢剑,猛然就从中
  间断成了两截,
  他用的是阴功!
  他的阴功练得远比唐玉高得多。
  曲平吃了一惊,道:“你干什么?”
  唐缺道:“我忽然发觉这柄剑可以断,你这个人却不能死。”
  曲平道:“你为什么忽然间改变了主意?”
  唐缺笑了,眯着眼笑道:“我这个人的主意本来就随时会改变
  的,变得比谁都快。”
  曲平道:“我为什么不能死?”
  唐缺道:“因你活着对我更有用。”
  曲平道:“有什么用?”
  唐缺道:“我至少可用你来钓鱼。”
  曲平的反应并不慢,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要钓的鱼当然是千千,如果用曲平做饵,干干无疑会上钩的。
  曲平的人已飞扑而起,向唐缺扑了过去。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件事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武功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差得多。
  他一直认为一个人并不一定要靠武功才能成功,机智,镇定,人缘,都比武功重要。
  现在他才知道他错了。
  因为他干的是这一行,在他生存的这个环境里,武功不但是极重要的一环,而且是一个
人的根。
  如果你是一个商人,你就绝不会放下你的算盘,如果你是个文人,就绝不能放下你的
笔。
  因为那是你的根。
  如果你忽略了这一点,不管你有多聪明,不管你的人缘多好都一定会失败的。
  现在曲平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了,他已经从痛苦的经验中获得了教训。
  他的身子刚扑起,唐缺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已经点到了他的学道上。
  他倒下去时,正又听见唐缺在说:
  “如果我不让你死,你想死只伯还不太容易。”
  院里很阴凉,因为院里有很多树。
  唐缺就站在一棵技叶很浓密的树下,也不知是槐?是椿?还是银否?
  对于树,无忌知道的并不多,对于人,他知道的却已不少。
  虽然他不知道这棵树是什么树,却已知道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一个人了。
  这个人无疑是他平生所见到过的人之中,最可怕的一个人。
  他从未想到这个人有这么高的武功,这么快的身手。
  这还不是唐缺可伯的地方。
  最可怕的,是他的变化。
  他的主意随时地都在变,让别人永远猜不透他心里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他这个人也随时地都在变,有时聪明,有时幼稚,有时仁慈,有时残酷。
  有时候他做出来的事比白痴还可笑,有时候做的事让人连哭都哭不出。
  现在曲平已经落入他手里,以干千的脾气,如果知道曲平的消息,一定会不顾一切,冒
险到唐家堡来救人的。
  她能救得了谁?
  到了唐家堡之后,她唯一能做的事,恐怕就是等着别人把绳子套上她的脖子无忌只希望
能在她还没有听到这消息之前,就把曲平救出来如果他是个三头六臂的隐形人,说不定能够
做到的。只可惜他不是。
  银票都是崭新的。
  虽然大多数胖子都比较脏,比较懒,唐缺却是例外。
  他有洁癖。
  不喜欢女人的男人好像都有洁癖,他们都认为男女间的那件事是件很脏的事。
  无忌慢慢走过去,把银票还给唐缺。
  唐缺道:“你不必还给我。”
  无忌道:“我从不免费杀人,也从不无故收费。”
  唐缺道:“我要杀的人并不是只有那位赵公子一个。”
  无忌道:“你还要我替你杀谁?”
  唐缺笑了笑,道:“我要你去杀的这个人,’你应该只收半价才对。”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你讨厌他,他也讨厌你;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无忌道:“你说的是小宝。”
  唐缺道:“除了他还有谁?”这实在是件很意外的事,谁也想不到唐缺居然会要人去杀
小宝的,但是谁也不会反对,小宝并不是很讨人喜欢的人
  这么样一个人如果死了,谁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无忌更不会。如果唐缺昨天就要他杀
小宝,他绝不会觉得有一点为难。现在情况却不同了。他已经知道小宝就是“西施\也是他
唯一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他忽然发现唐缺每次要他去杀的人,都是他绝对不能杀的。
  可惜他又偏偏不能拒绝。
  唐缺道:“你想不到,我会要你去杀他?”
  无忌道:“我想不到,我以为你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唐缺道:“好酒会变酸,好朋友也会变坏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不喜欢一个没有鼻子的朋友。”
  他眯着笑眼,悠悠地问道:“你是不是认为这理由还不够好。”
  无忌道‘“好像还不够。”一
  唐缺道:“对我来说却已足够了。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以前我喜欢他,早不过因为他有下张长得很好看的脸。”
  他说得已经很露骨。
  无论多好看的一张脸上,如果没有鼻子,也不会好看的。
  他当然不愿再看到这么样一个人,更不愿再被这个人纠缠。
  这理由已足够。
  唐缺忽笑道:“我记得你杀人好像只问有没有十万两银子可
  拿,并不问理由的。‘
  无忌淡谈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杀他而已。”
  唐缺道:“如果我是真的要杀他,你怎么样?”
  无忌道:“有钱可赚的事,我当然不会拒绝。”
  唐缺微笑,道:“那么这笔钱你就已赚定了,而且赚得很容易。”
  无忌也不能不承认:“要杀他的确不难。”
  唐缺道:“三天够不够?”
  无忌道:“你想要他什么时候死?”
  唐缺道:“最好不要过三天。”
  无忌冷冷道:“那么他就绝对活不到第四天早上。”
  唐缺笑道:“我就知道你绝不会让我失望的。”
  无忌道:“但是我还有条件。”
  唐缺道:“什么条件?”
  无忌道:“我总不能坐在房里等着他送上门来让我宰。”
  唐缺道:“你要怎么样?”
  无忌道:“你至少应该通知附近的暗卡警卫,让我可以自由行动。”
  唐缺说道:“这一点,我当然会做到的。”
  他笑得更愉快:“现在,好像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吃饭去?”
  无忌道:“现在我的胃口虽然不好,多少总可以陪你吃一点。”
  唐缺道:“那就好极了。
  夜。夜凉如水。
  这一天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了,除了肚子里塞满了用各式各样方法烧成的鸡鸭鱼肉外,
无忌简直连一点收获都没有。
  非但没有收获,而且多了难题,曲平、小宝都是他的难题。
  现在他的行动虽然已比较自由了些,却更不敢大意。他提出了那条件后,唐缺一定会更
注意他的。
  唐缺绝不会真的让一个身份还没确定的陌生人,在她们的禁区中随意来去。
  他答应无忌这条件,很可能也是种试探。他做的每一件事好像都有用意,无忌不能不特
别小心。现在限期已经剩下了四天了,无忌却只能躺在床上,瞪着房顶发呆。
  他很想好好睡一觉,睡眠不但能补充体力,也能使人松弛。
  可惜他偏偏睡不着,越想睡,就越睡不着,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这里一向很安静,到了晚上,很少还能听到什么声音。
  可是现在窗外却忽然有声音响了起来,有人在呼喝,有人在奔跑,就在无忌已经准备放
弃睡眠,准备决不睡了,却又偏偏睡着的时候,这些声音就响了起来。
  他觉得很可笑,一个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除了笑一笑,还能怎么样?
  他觉得很奇怪!声音是从窗外那片树林里发出来的,好像又有奸细出现,惊动了暗卡埋
伏。
  这次他明明还睡在床上,难道唐家堡真的还有别人是奸细?
  他忍不住披衣而起,推开窗户看出去,树林中果然有人影火光闪动。
  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是奸细?还不谁冒险到唐家堡的禁区里来?
  不管是谁来了,都是来送死的!
  上吊的人
  火光还在闪动,呼喝的声音却渐渐小了。
  就在这时候,无忌忽然又听见另外一种声音。声音是从一棵树的校叶中发出来的,并不
是风吹校叶的声音,是铁链子震动的声音,
  树林里怎么会有铁链子震动?
  无忌立刻想起丁雷震天脚上的铁链子。
  火光在远处闪动,他已窜出了窗户,窜入了另外一棵树的枝叶中。
  两棵树的距离很近。
  他虽然看不见隐藏在校叶间的人,却看见了一只手。
  一只戴着铁锁的手。
  一只瘦长,有力,稳定,洗得很干净,指甲剪得很短的手。
  这是雷震天的手。
  无忌立刻窜过去,扣伎了这双手的脉门,稳住了手上的铁链
  雷震天居然没有挣扎只问:谁?”
  “是我。”
  他只说了两个字,雷震天已听出了他的声音:“我知道一定是你。”
  无忌冷笑:“如果不是我,现在你就已死定了。”
  雷震天道:“可是我早就知道是你,我知道你伎在对面的小楼上,子签已经听见你推开
窗户的声音。”
  他的耳朵真灵:“我也听见你窜过来了,所以我才伸出手,刚才我摇了摇铁链子,本来
就是要你听见的。”
  无忌道:“你怎么前来找我?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雷震天道:“我一定要来找你。”
  星光于枝叶间漏下来,照在他脸上,他本来全无表情的一张股,现在却显得很焦急:
“我非要找到你不可J”
  无忌问道:“是不是已经有人发现了你?”
  雷震天道:“没有,我很小心。”
  无忌道:“可是这里的暗卡已经被惊动了。”
  雷震天道:“他们发现的是另外一个人。”
  无忌道:“什么人?”
  雷震天道:“一个上吊的人。”
  无忌道:“上吊?”
  雷震天道:“就因为有今人刚才在这树林里上吊,惊动了这里的暗卡埋伏,所以我才有
机会溜到这里来。”
  无忌道:“这个人是谁?
  雷震天道:“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我只知道唐家堡里想上吊的人绝不止他一个。”
  无忌又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来找我?”
  雷震天的手冰冷,道:“因为蜜姬来了。”
  无忌道☆“蜜姬?
  雷震天道:“蜜姬,就是我以前的老婆!”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她来了?”
  雷震天道:“因为今天有人把她的一缴头发送来给我。”
  每天都有个篮子从上面吊下来,把食物和饮水送给他。
  今天,这只篮子里不但有一只卤鸡,十个馒头,和一大瓶水,还有一绍头发。
  雷震天道:“我虽然看不见,可是我摸得出那是蜜姬的头发。”
  他所制作的,是世上最危险的暗器,只有一点疏忽,就可能爆炸。
  他已经是个瞎子,只能凭双手的感觉来操作一切。
  这双手的感觉当然极灵敏。
  蜜姬是他的妻子,他们同床共枕多年,他所抚摸的,又何止是她的头发而已。
  他抚摸她的头发也不知有多少次了,当然能感觉得出。
  想到这一点,无忌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忍不住道:“你既然连她的人都抛弃
了,又何必在乎她的头发?”
  雷震天道:“我不能不在乎。”\
  无忌道:“哦?”
  雷震天道:他们已经看出了我是在故意拖延,所以这次给了我十天限期。”
  无忌道:“什么限期?’’
  雷震天道:“他们要我在十天之内,完成他们交给我的任务。”
  无忌道:“如果你做不到呢?”
  雷震天道:“那么他们就会每天给我一样蜜姬身上的东西!”
  他的声音已变了:“第一天他们给我的是头发,第二天很可能就是一根手指,第三天也
许就是鼻子耳朵了。”
  第四天会是什么?第五天会是什么?他不敢说,无忌连想都不敢想。
  雷震天道:“我离开了她,的确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别人虽然不谅解,她却不会不明白
的。”
  无忌道:“哦?”
  雷震天道:“她知道我情任她,除了我之外,只有她知道我的秘密。”
  无忌道:“什么秘密?”
  雷震天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不防一万,只防万一,这是每个江湖人都应该明白的道
理,只要是在江湖中混过的人,不管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一定会先为自己留下退路。”
  无忌也明白这一点。
  雷震天道:“我也可以算是个老江湖了,所以我在和唐家堡联盟之前,已经为我自己留
下了一条后路。”
  他说得虽然不太明白,可是无忌已经了解他的意思。
  他到唐家之前,一定已经将霹雷堂火器的秘密和历年积存的财富隐藏在一个极隐秘的地
方,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蜜姬知道这秘密。
  雷震天道:“兔死狗烹,鸟尽杯藏,如果我替唐家做成了散花天女,他们绝不会再让我
活下去。”
  无忌道:“如果你做不成,他们就一定会杀了蜜姬。”
  雷震天道:“所以我—定要来找你,我也只有来找你。\
  无忌道:“你要我去救她?”
  雷震天道:“我也知道这是件很难做到的事,可是你一定要替
  我想法子。”
  无忌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这个
  人?”
  雷震天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一向看不起这个人。”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冷冷道:“因为,他出卖了大风堂。”
  无忌诧声道:“大风堂岂非是你的死敌?”
  雷震天道:“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一向认为,一个人宁可去卖
  屁股,也不该出卖朋友。”
  无忌道:“你知不知道他现在也快要做唐家的女婿了?”
  雷震天道:“我知道。”
  他冷笑,又道:“现在他佐的屋子,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我
  只希望他以后的下场也跟我一样。
  无忌眼睛亮了:“我也希望你能替我做件事。”
  雷震天道:“什么事?”
  无忌道:“唐家堡的地势和道路你一定很熟悉,我希望你能告
  诉我,那座屋子在哪里?有几间房?上官刃会伎在那一间?一路
  上的埋伏暗卡在哪里?”
  雷震天道:“你要去找他?”
  无忌道:“只要你能帮我做到这件事,不管你要我干什么,我
  都答应。”
  雷震天忽然不说话了,脸上忽然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J”
  无忌道:“我是谁?”
  雷震天道:“你是不是姓赵?是不是赵简的儿子赵无忌?”
  无忌道:“不管我是谁,反正我你现在已经是一条线上的朋友。”
  他握紧了雷震天的手:“我只问你,你肯不肯为我做这件事?”
  雷震天道:“我肯。”
  他的回答毫无犹疑:“我不但可以把那栋房子的出入途径告诉你,而且还可以替你画一
张图,我虽然是个瞎子,但是我还有手,现在我虽然已经看不见,但是唐家堡的每一条路,
每一处暗卡,我都记得很清楚。”
  无忌道:“你什么时候可以把这张图画给我?”
  雷震天道:“明天。”
  他想了想,又道:“有时候他们白天的防守反而比较疏忽,尤其是在午饭前后,你一定
要想法子找机会到我哪里去。”
  无忌道:“那条地道还在?”
  雷震天道:“当然在。”
  无忌道:“他们没有到你那地室里去找?”
  雷震天说道:“没有人敢到我那地室里去,你就是借给他们一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又挺起了胸,傲然道:“因为我是雷震天,江南霹雷堂的第十三代堂主雷震
天!”
  现在他虽然已一无所有,可是他那地室中还有足够令很多人
  粉身碎骨的火药。
  雷震天道:“没有我的允许,无论谁进去了,都休想能活着出
  来。”
  他冷冷地接着道:“‘因为只要我高兴,我随时都可以跟他们同
  归于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狮虎虽死,余威仍在。
  他的确是有他值得骄傲之处,不管在任何情况下他都绝不是
  个容易对付的人,
  无忌轻轻吐出口气,道:“好,我一定会去找你,只要一有机
  会,我就会去找你。”
  雷震天道:“你交到我这么—个朋友,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
  的。”
  无忌又回到他的房里,躺上了床。
  他相信雷震天一定能够平安回去,有些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
  都不会失去保护自己的能力。
  雷震天无疑就是这种人。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没有人能够轻易击倒他。
  快天亮的时候,无忌终于睡着。
  可是他睡得并不安稳,朦胧中,他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在他面
  前上吊,
  他本来明明看见那个人是上官刃,可是忽然竞变成了他自己。
  黑色的鸽子
  四月二十四,晴。
  无忌从噩梦中惊醒时,阳光已经照在窗户上。
  唐缺居然已经来了,正在用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替他把窗户支起。
  窗外一片青绿,空气清爽而新鲜。
  唐缺回过头,看见他已张开眼睛,立刻伸出一根又肥又短的大姆指,道:“要得,你硬
是要得。”
  无忌道:“要得?”
  唐缺笑道:“要得的意思,就是你真行,真棒,真了不起。’,
  这是川话。
  无忌道:“你说我硬是要得,就是说我真是了不起?’’
  唐缺道:“完全正确。”
  无忌道:“我有什么了不起?”
  唐缺又眯起了眼,微笑道:“你当然了不起,连我都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得手的。”
  无忌道:“哦?”
  唐缺道:“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用这种法子,除了我之外,绝不会有人知道是你杀了
他。
  无忌道:“哦?”
  他实在听不懂唐缺是在说什么”
  唐缺道:“现在我才知道,我那十万两银子付得实在不冤。”
  无忌道:“哦?”
  唐缺道:“你快起来,我们一道吃早点去。”
  他笑得更愉快:“今天我的胃口虽然还不太好,可是我们一定要好好吃一顿,以资庆
祝。”
  无忌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庆祝什么?”
  唐缺大笑道:“你做戏做得真不错,可是你又何必做给我看呢?”
  他大笑着,拍着无忌的肩:“你放心,在别人面前,我也会一口咬定,他是自己上吊死
的,可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我心里都明白,就真是他自己要上吊,也是你替他打的绳
套。”
  无忌道:“然后我再把他的脖子套进去?”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确。”
  无忌不说话了。
  现在他已经听懂了唐缺的话。
  ——昨天晚上在树林里上吊的人,赫然竟是小宝。
  ——唐缺已经认定小宝是死在无忌手里的。
  —因为他知道小宝这种人,绝不是自己会上吊的人。
  ——因为他已经给了无忌十万两,要无忌去杀小宝。
  —会杀人的人,总会让被杀的人看来是死于意外。
  这几点加起来,事情已经像水落后露出了的石头那么明显。
  连无忌自己都几乎要怀疑小宝是死在他手里的,因为他也确信小宝绝不会自己上吊。
  现在他已知道小宝有极机密,极重要的使命,现在任务还没有完成,他怎么会无故轻
生。
  可是无忌自己当然知道,他没有杀小宝。
  是谁逼小宝上吊的?
  为的是什么?
  这件事又在无忌心里打了个结,这个结他一直都没法子解开。
  早点果然很丰富。
  唐缺开怀大嚼,足足吃了半个时辰,连筷子都没有放下去过。
  无忌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一顿早点就能吃这么多东西的人。
  这茶楼也跟其他地方的那些茶楼一样,来吃早点的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
  可是现在吃早点的时候已过去,别的客人也大半都散了。
  唐缺终于放下筷子,在一个铜盆里洗过了他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用一块雪白的丝巾将
他那张小嘴擦得干干净净。
  他的确是个很喜欢干净的人。
  无忌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唐缺摇摇头,忽然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杀小宝?”
  无忌道:“因为你讨厌他。”
  唐缺笑了:“如果我讨厌一个人,就要花十万两银子去杀他,现在我早就破产了。”
  他又压低声音:“我要你杀他,只因为他是个奸细!”
  无忌的心一跳,道:“他是奸细,像他那么样一个人,怎么会是奸细。”
  唐缺道:“他看来的确不像,可惜他偏偏就是个奸细。”
  他笑了笑,道:“真正好的奸细,看起来都不会像是个奸细。”
  无忌道:“有理。”
  唐缺又在用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盯着他,道:“譬如说你……”
  无忌道:“我怎么样?”
  唐缺笑道:“你就不像是个奸细,如果派你去做奸细,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他吃吃地笑着,笑得就像是条被人打肿了的狐狸。
  无忌也在看着他,连眼睛都没有眨,淡淡道:“你也怀疑我是奸细?”
  唐缺道:“老实说,我本来的确有点怀疑你,所以我才叫你去杀小宝。”
  无忌道:“哦?”
  唐缺道:“到这里来的奸细,都是大风堂的人,因为别的人既没有这种必要来冒险,也
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无忌道氏“哦?”
  唐缺道:“如果你也是个奸细,也是大风堂的人,就绝不会杀他的。”
  无忌道:“那倒未必。”
  唐缺道:“未必?”
  无忌道:“如果我也是奸细,为了洗脱自己,我更要杀他!”
  唐缺大笑,道:“有理,你想得的确比我还周到。”
  他又道:“可是,有一点你还没有想到。”
  无忌道:“那一点?”
  唐缺道:“他自己并不知道我们已经揭破他的秘密,你也不知道。”
  无忌承认。
  他们一直都认为小宝把自己的身份掩护得很好。
  唐缺道:“你们既然都不知道我们已发现了他的秘密,你的理由就根本不能成立。”
  他又解释:“所以如果你是奸细,就算杀了他,也不能洗脱自己,如果你不是奸细,当
然也不会知道他是奸细,所以你才会杀他。”
  这本来是种很复杂的推理,一定要有很精密的思想才能想得通。
  他的思想无疑很精密。
  只可惜这其中还有个最重要的关键,是他永远想不到的。
  无忌并没有杀小宝!
  是谁杀了小宝?
  为的是什么?
  这还是个结,解不开的结。
  知道唐缺要杀小宝的原因之后,这个结非但没有解开,反而结得更紧了。
  幸好这个结是唐缺永远都看不见的。
  唐缺道:“你既然杀了小宝,就绝不会是大风堂的奸细。”
  他微笑,又道:“所以我又找了件差事给你做。…
  无忌道:“什么差事?
  唐缺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为什么会忽然提起上官刃来?
  无忌想不通,脸色也没有变,道:“我知道一点,可是知道的并不太清楚了”
  唐缺道:“这个人阴阴沉沉,冷酷无情,而且过目不忘。”
  无忌道:“这点你都说过。”
  唐缺道:“这个人只有一点最可怕的地方。”
  无忌道:“哪一点?”
  唐缺道:“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到这里已经来了一年,竟没有任何人能接近他,更没有
人能跟他交朋友。”
  无忌的心在往下沉。
  如果连唐家的人都无法接近上官刃,他当然更无法接近。
  如果他不能接近这个人,怎么能找到复仇的机会?
  唐缺道:“不过这个人却的确是武林中一个很难得的奇才,现在他在这里的地位已日渐
重要,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已不管了,所以……”
  无忌道:“所以怎么样?”
  唐缺道:“所以他要找个人替他去管管那些小事。”
  他又道:“我也认为他的确有很多事需要一个人去照顾,所以我准备推荐一个人给
他。”
  无忌道:“你准备推荐谁?”
  唐缺道:“你。”
  无忌的脸上没有表情,可是他的心已经跳得好像打鼓一样。
  他一直在找机会接近上官刃,一直在想法子到上官刃的住处去。
  想不到这么好的一个机会竞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了。
  唐缺道:“你不是唐家的人,你跟他完全没有一点利害关系,你聪明能干,武功又高,
他说不定会喜欢你的。”
  无忌道:“如果我能够接近他,我就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我就要来告诉你。”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确,正确极了。”
  他又大笑着,拍着他的肩:“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聪明绝顶。”
  无忌道:“如果我真的是个聪明人,我就不会去做这件事。”
  唐缺道:“为什么?”
  无忌道:“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聪明人是绝不会去做的。”
  唐缺道:“这件事,对你当然也有好处。”
  无忌道:“什么好处?”
  唐缺道:“我知道你有仇家,想要你的命。”
  无忌当然承认。
  唐缺道:“如果你做了上官刃的管事,不管你的仇家是谁,你都不必再担心了。”
  无忌不说话了。
  其实他心里早已千肯万肯,可是他如果答应得太快,就难免会让人疑心。
  唐缺道:“上官刃虽然阴险,却不小气,你在他身边,绝不会没有好处的。”
  他眯着眼笑道:“你当然也应该看得出,我也不是个很小气的人。
  无忌已经不必再做作,也不能再做作了。
  他立刻问道:“我们在什么时候去见他?”
  唐缺道:“我们还要等一等。”
  无忌道:“还要等什么?”
  庸缺道:“要到唐家堡来并不难,要到‘花园’里去,却难得很。”
  无忌道:“花园?”
  他的心又在跳,他当然知道“花园”是什么地方。
  但是他不能不问。
  唐缺道:“花园是唐家堡的禁区,上官刃就住在花园里,没有老祖宗的话,我也不敢带
你到花园里去。”
  他叹了口气:“现在我虽然已完全相信你,老祖宗却一定还要我等一等。”
  无忌问道:“等什么?”
  唐缺道:“等消息。”
  无忌道:“什么消息?”
  唐缺道:“老祖宗已经派了人到你家乡去调查你的来历,现*我们就在等他们的消
息。”
  他微笑,又道:“可是你放心,我们不会等太久的,今天他们就会有消息报回来。”
  今天才二十四,距离无忌自己订下的限期还有二天。
  唐缺道:“别人去做这件事至少也要五六天,但是我们怕你等得着急,所以特别叫人加
急去办,恰好我们最近从一个破了产的赌棍廖八那里,买了一匹快马,又恰巧有个人能骑这
匹快马。,’
  廖八的那匹马,就是无忌的马。
  无忌虽然知道那匹马有多快,但却做梦也想不到这匹马竟落入唐家。
  唐缺道:“我们派去的那个人,不但身轻如燕,而且精明能干。”
  他笑得非常愉快:“所以,我可以保证,最迟今天正午,他一定会有消息报回来。”
  无忌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
  如果他有表情,很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是种什么样的表情。
  他付出的代价。他经过的折磨,他忍受的痛苦,现在却已变得不值一文。
  因为现在他已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就没有机会。
  没有时间,就什么都完了。
  现在已将近正午,距离他的限期已经只剩下一个多时辰。
  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时辰里,他能做什么?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
  如果换了别人,也许会立刻跳起来,冲出去,冲出唐家堡。
  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能忍,比任何人都能沉得佐气。
  他知道冲出去也是死!
  不到最后关头,他绝不放弃!
  除了他们之外,茶楼上还有六桌人,每桌上都有两三个人。
  这六桌人位子都坐得很妙,距离无忌这张桌子都不太近,也不太远,
  无忌这张桌子,正好就在这六桌人中间。
  如果他要出去,不管他往那个方向出去,都一定要经过他们。
  如果他们要拦住无忌,绝不是件困难的事。
  这六桌人年纪有老有少,样貌有丑有俊,却都有一种相同之处。
  每个人眼睛里的神光都很足,长衫下靠近腰部的地方,都有一块地方微微凸起。
  这六桌人无疑都是唐家子弟的高手,身上无疑都带着唐门追魂夺命的暗器!
  无忌忽然笑了:“你们的那位老祖宗,做事一定很谨慎的。”
  唐缺微笑道:“无论谁能够活到七八十岁,做事都不会不谨慎的。”
  无忌道:“那些人当然都是她派来监视我的?”
  唐缺并不否认:“那六桌人都是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老祖宗亲手发条子派下来的暗
器。”
  无忌道:“既然是老祖宗亲手发的条子,派下来的暗器当然都是精品。”
  唐缺道:“绝对是的。”
  他又道:“不但他们身上带的暗器都是见血封喉的精品,他们的身手,在江湖中也绝对
可以算是第一流的,连我的几位堂叔都来了。”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当然不是我的主意,我绝对信任你。”
  无忌道:“哦?”
  唐缺道:“可是你在老祖宗面前说的若是谎话,那么非但我救不了你,普天之下,恐怕
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你。”
  无忌道:“你既然相信我,又何必为我担心。”
  唐缺又笑了:“我不担心,我一点都不担心。”
  他当然不担心,要死的又不是他』他担心什么?
  茶楼四面都有窗子,窗子都是敝开着的。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有一群鸽子飞了过去,飞在蔚蓝色的天空下。
  一群黑色的鸽子。
  花园里
  每个人都抬头看了这群鸽子一眼,然后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在无忌身上。
  唐缺道:“这些黑色的鸽子,是我七叔特别训练出来的,比普通的鸽子飞得快一倍,远
三倍,在黑夜中飞行,很不容易被发现。
  无忌静静地听着,他希望唐缺多说话,听别人说话,也可以使得自己的神经松驰。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很紧张,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想出对策。
  唐缺道:“我七叔训练出这批鸽子,虽然是为了传递秘密的消息,但是据他说,在天下
养鸽子公认的鸽谱中,这种鸽子也已被列为一等一级的特优品种!”
  他眯着眼笑道:“但是我可以保证,这种鸽子一点都不好吃。”
  无忌道:“你吃过?”
  唐缺道:“只要是能吃的东西,我想尽吧方百计,也要弄几只来尝尝滋昧的,否则我晚
上恐怕连觉都睡不着。”
  无忌道:“据说人肉也可以吃的,你吃过人肉没有?”
  他并不想知道唐缺吃过人肉没有,只不过在故意逗唐缺说话。
  无论谁在说话的时候,注意力都难免分散,何况他们现在说的,正是唐缺最有兴趣的话
题。
  如果他现在冲出去,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可是成功的机会却不大。
  如果他趁机制伎唐缺,以唐缺做人质,他的机会就好得多了。
  可惜他实在没有把握。
  这个长得好像比猪还蠢的人,不但反应灵敏,武功也深不可测。
  唐缺正在发着他有关人肉的心得:
  “据说人肉有三不可吃:有病的人不可吃,太老的人不可吃,生气的人不可吃!”
  无忌问道:“生气的人,为什么不可吃?”
  唐缺道:“因为人一生气,肉就会变酸的。”
  无忌已准备出手。
  虽然没有把握,他也要出手,因为他已没有第二种选择。
  想不到唐缺竟忽然站起来,道:“这些话我们以后再谈,现在我们走吧!”
  无忌的心沉了下去。
  既然连唯一最后的机会都已错过,他只有问:“我们到哪里去?”
  唐缺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无忌道:“去见谁?”
  唐缺道:“老祖宗!
  他又道:“她老人家已经吩咐过,鸽子一飞回来,就要我带你去见她。
  无忌立刻站起来,现在他最想去见的一个人,就是老祖宗。
  他忽然想到这才是他的机会。
  如果能制佐老祖宗,以她为人质,唐家的人不但要把他恭恭敬敬的送出唐家堡,说不定
他还可以用她多换一条人命。
  上官刃的命。
  要对付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至少比对付唐缺容易些。
  无忌微笑道:“你是不是还要蒙上我的眼睛?”
  唐缺道:“不必了。”
  他又眯起了那双尖针般的笑眼:“如果你说的不假,那么你就是我们的自己人了,以后
就可以在花园里自由出入。”
  无忌说道:“如果我说的不是真话呢中
  唐缺淡淡道:“那么你这次一进去,恐怕就不会再活着出来,我又何必蒙上你的眼
睛?”
  无忌道:“你的确不必。”
  看到了唐家堡的规模和声势,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他们的“花园”一定是个范围极
大,警卫极森严的地方。
  等你真正进去了之后,你才会发现,你想得还是不太正确。
  花园的范围之大,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大得多,但却完全没有一点警卫森严的样子。
  走过一座朱栏绿板的小木桥,穿过一片干红万紫的花林,你就可以看见建筑在山坡上的
一栋栋规模宏伟的宅第。
  从外表上看来,每栋屋字的格式,都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外貌完全没有特色,当然更不
会有门牌路名。
  所以你就算知道你要找的人住在哪一栋屋子里,还是很难找得到。
  用青石块铺成的小路两旁,都是灰朴朴的高墙,看上去根本没有什么分别。
  每条路都是这样子的。
  唐缺带着无忌三转两转,左转右转,终于停在一道极宽阔高大的黑漆大门前。
  “就在这里。”他说:“老祖宗一定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大门后面是个很大很大的院子,穿过院子,是个很大很大的厅堂。
  大厅里摆着很宽大的桌椅,高墙上挂着大幅的字画。
  唐家堡的每样东西好像都要比普通的规格大一点,甚至连茶碗都不例外。
  唐缺道:坐。”
  等无忌坐下后,他的人就不见了。
  无忌本来以为他一定是进去通报,很快就会出来的,想不到他竟一直都没有露面。
  庭院寂寞,听不见人声,更看不见人影。
  无忌一个人坐在这个空阔无人的大厅中,有几次都已忍不住要冲出去。
  此时此刻此地,他更不能轻举妄动。
  他虽然看不见人,可是老祖宗既然在这里,这里绝不会没有警卫的。
  看不见的警卫,远比能够看见的更可怕。
  他明白这道理。
  他远比大多数人都能“忍”!
  刚才由一个垂髫童子送上的一碗茶,本来是滚烫的,现在已经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厅中终于响起了一个衰弱温和,却又充满威严的声音。
  “请用茶。”
  无忌听得出这是老祖宗的声音,上次他被盘问时,已经听过她的声音。
  这次他还是只能听见她的声音,还是看不见她的人。
  无忌的心又沉了下去。
  如果他连她的人都看不见,怎么能够制伎她?
  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好苦的茶。
  老祖宗的声音又在说:“唐家以毒药暗器成名,你不怕这碗茶”里有毒?”
  无忌笑了笑,道:“如果老祖宗不想我再活下去,随时都可以
  把我置之于死地,何必要在这碗茶下毒?”
  老祖宗笑了,至少听起来仿佛在笑。
  “你很沉得住气。”她说:“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就这么能沉得
  住气!”
  无忌保持微笑。
  连他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之下,居然还能四平八稳地坐在这里喝茶。
  老祖宗又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们唐家正需要你这种人,只要你好好地待下去,我绝
不会亏待你。”
  她居然绝口不提鸽子带回来的消息。
  难道这又是个圈套?
  她这样做是不是另有阴谋目的?
  可是她的口气不但更温和,而且绝对听不出一点恶意。
  无忌虽然并不笨,也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也不禁怔住了。
  他实在猜不透她的用意,也不知道老祖宗下面还要说什么?
  想不到老祖宗居然从此不开口了。
  庭院寂静,四下无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唐缺居然又笑嘻嘻地走过来,道:“你过关了。”
  无忌茫然,道:“我过关了?”
  唐缺手里拈着个纸卷,说道:“这是那些鸽子带回来的调查结果,你想不想看看?”
  无忌当然想看。
  摊开纸卷,上面只有八个字:
  “确有其人,证实无误。”
  无忌想不通,就算把他的头打破一个大洞,他也想不通。
  ——难道绩溪的溪头村真的有“李玉堂”这么样一个人?
  —难道唐家派出去调查的那个人,敷衍塞责,根本没有去调查,就胡乱写了这份报告送
回来?
  ——难道这个人在路途中就已被无忌的朋友收买了,伪造了这份报告。
  这种情况只能有这三种解释。
  这三种解释好像都讲得通,可是仔细一想,却又绝无可能。
  —就算溪头村真的有个人叫李玉堂,身世背景也绝不可能跟无忌所说的相同,世上绝不
会有这么巧的巧合。
  ——唐家门规严谨,派出去的子弟绝不敢敷衍塞责,虚报真情的,更不可能被收买。
  —这件事根本没有别人知道,根本就不可能有人会去收买他6
  如果这三种推断都不能成立,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无忌没有再想下去,这几天他巳遇到好几件无法解释的事。
  这些事之中必定有一个相同的神秘关键。
  只不过现在还没有能找到而已。
  不管怎么样,他总算又过了这一关。他只有抱着“得过且过”的心理,静观待变。
  他还要“忍”。
  就因为他能忍,他已经渡过了好几次本来绝对无救的危机。
  无忌慢慢地将纸条卷起,还给了唐缺,淡淡的问道:“老祖宗呢?”
  唐缺道:“老祖宗已经看过了你,对你已经很满意。”
  无忌道:“你不让我拜见拜见她老人家?”
  唐缺道:“我也想带你去拜见她老人家,只可惜连我自己都见不到。”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连我自己都已有很久没有看见过她老人家了。”
  无忌道:“她很少见人?”
  唐缺道:“很少很少。”
  —她为什么不见人?
  ——是不是因为她长得奇形怪状,不能见人?
  无忌还有另一种想法,想得更绝。
  真的老祖宗已经死了,另外有个人为了想要取代她的权力地位,所以秘不发丧,假冒她
的声音来发施命令,号令唐家的子弟。
  那么她当然就不能够让人看见“老祖宗”的真面目。
  这种想法虽然绝,却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世上本来就有些荒唐离奇的事,真实的事有时甚至比“传奇说部”更离奇。
  无忌也没有再想下去。
  唐家内部权力的争斗,跟他并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
  他只问:“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该走了?”
  唐缺道:“到哪里去?”
  无忌说道:“我们难道不去见见上官刃?”
  唐缺道:“当然要见的。”
  无忌道:“那么我们现在是不是就应该到他住的地方去?”
  唐缺笑了,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无忌道:“他就住在这里?”唐缺没有开
口,门外已经有人回答:“不错,我就住在这里。”无忌的心又在跳,全身的血液又已沸
腾。他听出这是上官刃的声音,他也听见了上官刃的脚步声。不共戴天之仇人,现在就要跟
他见面了。这次他们不但是同在一个屋顶下,而且很快就会面对面地相这次,上官刃会不会
认出他就是赵无忌?
  生死呼吸
  四月二十四,正午。
  赵无忌终于见到了上官刃!
  上官刃身高八尺,宽肩长臂,每跨出一步,都要比别人多五
  他自己计算过,他每一步跨出,都正好是一尺七寸,绝不多一寸,也绝不会少一寸。
  他对自己所做的每件事都精确计算过,他做的每件事都绝对像钟表般精确。
  他的生活极有规律,自制极严,每日三餐,都有定时定量。
  他不但吃得很少,连水都喝得不多,平时连滴酒都不沾唇。
  现在他还是独身,从不接近女色,别人沉迷的事,他完全都没有兴趣。
  他的兴趣只有两个字—
  权力!
  无论谁看见他,都绝对可以看得出他是个极有权力的人。
  他沉默寡言,态度稳重冷酷,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都显得精力充沛,斗志旺盛,一双
炯炯有光的眼睛,更好像随时都能看透别人的心,
  但是他居然没有看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赵无忌。
  无忌实在变得太多了。
  无忌又坐下。
  他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
  要忍!要等!不等到绝对有把握的时候,绝不轻易出手。
  上官刃正在用一双利刃般的锐眼盯着他,忽然问道:“刚才你心里在想什么?”
  无忌道:“我什么都没有想!”
  上官刃道:“那么你早就应该知道我是佐在这里的。”
  他转过头去看墙上接的一副对联。
  “满堂花醉三干客,
  一剑光寒四十州。”
  笔法苍劲而有致,上款写的正是:
  “刃公教正。”
  上官刃冷冷道:“如果你心里什么事都没有想,怎会连这种事都没有注意到?
  无忌谈淡道:“那也许是因为我在别人家里时,一向很少东张西望。”
  上官刃不说话了,
  无忌道:“我也不是个喜欢吟诗作对的风雅之士,所以——”
  上官刃道:“所以怎么样?”
  无忌忽然站起来抱拳道:“再见。”
  上官刃道:“你要走?”
  无忌道:“阁下要找的既然不是我这种人,我为什么还不走?”
  上官刃盯着他道:“你是哪种人?”
  无忌道:“阁下若是有知人之明,用不着我说,阁下该看得出我是哪种人,阁下若连知
人之明都没有,我又何必说?”
  上官刃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很好。”
  他转过身,面对唐缺,态度已变得比较温和:“这正是我要找的人!
  唐缺笑了。
  上官灭道:“我叫人去收拾后院,明天他就可以搬过来。”
  唐缺笑道:“那么现在我就可以去吃饭了。”
  上官刃道:“大倍为何不留在舍下便饭?”
  唐缺立刻摇头道:“你叫我做什么事都行,叫我在这里吃饭,我可不敢吃。”
  上官刃道:“不敢?”
  唐缺道:“我怕生病。”
  上官刃道:“怎么会生病?”
  唐缺道:“吃多了素菜,我就会生病,一顿没有肉吃,我也非病不可,而且一定病得不
轻。”
  他叹了口气:“今天你午饭的四样菜,没有一样是荤的。”
  上官刃道:“你怎么知道?”
  唐缺道:“刚才我已经去打听过,民以食为天,对于这种事,我怎么能不关心?”
  大鱼大肉又堆满了一桌子,唐缺又在开怀大嚼。
  无忌实在不能想象,一个刚吃过那么样一顿早点的人,现在怎么能吃得下去。
  唐缺吃得下去。
  等到两只鸡都已变成骨头,一碗粉蒸扣肉也已踪影不见了的时候,唐缺才停下来,看着
无忌,忽然道:“我同情你。”
  无忌道:“你同情我?”
  唐缺道:“我非常非常同情你。”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你就要搬到上官刃那里去了,如果我是你,连一天都住不下去。”
  无忌笑了。
  唐缺道:“那里不但菜难吃,人也难对付。”
  他叹了口气:“你现在总该看得出了,上官刃是个多么难对付的人。”
  无忌不能不承认。
  唐缺道:“可是那里最难对付的一个人,还不是他。”
  无忌道:“不是他是谁?”
  唐缺道:“是怜怜。”
  无忌道:“怜怜?怜怜是什么人?”
  唐缺道:“怜恰巴是上官刃的宝贝女儿,连我看见她都会头大如斗。”
  无忌当然知道上官刃有个独生女儿叫“怜怜”。
  怜怜当然也知道赵简赵二爷有个独生儿子叫“无忌’’。
  可是无忌并不担心怜怜会认出他。
  怜怜生出来没多久,她的母亲就去世了,也许就因为爱妻的亡故,所以上官刃对这个女
儿并不像别的人对独生女那么疼爱。
  有很多人都会因为妻子的亡故而怨恨儿女,虽然他心里也明白孩子是无辜的,但他却还
是会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的妻子就不会死。
  每个人都会有迁怒诿过的想法,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原始的弱点之一。
  怜怜从小巴多病,多病的孩子总难免会变得有点暴躁古怪。
  一个像上官刃那么忙的父亲,当然没法子好好照顾这么样一个女儿。
  所以她很小的时候,上官刃就把她送到华山去养病,学艺。
  其实养病学艺很可能都只不过是藉口,真正主要的原因,很可能是他根本不想看见这个
女儿,因为他看见她,就会想到自己的亡妻。
  这是无忌的想法。
  上官刃自己的想法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人类的心理本来就很微妙复杂,绝不是局外人所能猜测得到的。
  无忌也想不到怜怜居然又回到她父亲这里来了。
  唐缺又开始在吃第三只鸡。
  他吃鸡的方法很特别,先吃胸脯上的死肉再吃头和腿,最后才吃翅膀和脖子。
  因为鸡的翅膀和脖子活动的时候最多,所以肉也最好吃。
  最好吃的部分,当然要留到最后吃。
  唐缺还特别声明:“没有人跟我抢的地方,最好的一部分,我总是会留到最后才吃
的。”
  无忌道:“如果有人跟你抢,你就会先吃最好吃的那部分?”
  唐缺道:“就算有人跟我抢,我也不会先吃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先把最好吃的吃掉了,再吃别的部分还有什么意思?”
  无忌道:“难道你肯把好吃的那一部分让给别人吃?”
  唐缺道:“我当然不肯。”
  他又道:“如果你把最好的让给别人吃,你就是个呆子。”
  无忌道:“你自己不肯先吃,又不肯让给别人吃,你怎么办?”
  唐缺笑道:“我当然有法子,天下最好的法子,你想不想知道?”
  无忌道:“‘想。”
  唐缺道:“在那种情况下,我就会先把最好的那一部分抢过来,摆在自己面前的小碗
里,再去跟人抢其余的部分,抢光之后,我再吃自己碗里的。”
  无忌道:“好法子。”
  唐缺道:“如果你也要学我这种吃法,有件事你千万不能忘记。”
  无忌道:“什么事?”
  庸缺道:“你一面在吃的时候,一面还要去教训别人。”
  无忌道:“我已经把最好吃的都抢来吃了,为什么还要去教训别人?
  唐缺道:“因为像你这种吃法,别人一定看不顺眼,所以你就要先发制人,去教训
他。”
  无忌道:“我应该怎么教训?”
  唐缺道:“你要板起脸来告诉他,做人一定要留后福,所以好吃的东西一定要留到最后
吃,你的态度一定要很严肃,很诚恳,吃得一定要很快,别人还没有想通这道理的时候,你
一定要把自己面前碗里的东西吃光,然后赶快溜之大吉。”
  他正色道:“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你更不能忘记。”
  无忌问道:“我为什么要赶快溜之大吉?”
  唐缺道:“因为你若还不快溜,别人很可能就会揍你了。”
  无忌大笑。
  他是真的在笑。
  这么多日子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愉快。
  现在他的“限期”已经无限期的延长了,现在他已进入了唐家堡的心脏地带,明天他就
要搬到上官刃的家里去,随时都可以见到上官刃,随时都可能会有下手的机会。
  现在他虽然还没有真正达到目的,可是距离已经不太远了。
  这是他的想法。
  现在他当然会这么想,未来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谁也不能预测。
  如果他能预测到以后发生的事,那么他非但笑不出,恐怕连哭都哭不出来。
  夜,静夜。
  今天实在可以算无忌最有收获的一天,吃过午饭,他总算摆脱了唐缺,好好地睡了一
觉,因为他晚上还有事做。
  明天他就要到上官刃那里去了,进了花园禁区后,行动想必不会再有现在这么方便。
  所以今天晚上他一定要和雷震天联络,要雷震天把那栋房子的详图画给他,想法子让雷
震天给他一点霹雷堂的火器。
  他并不想用这种火器去对付上官刃,可是身上如果带着些这种破坏力极强的火器,迟早
总是有用的,到了必要时,不但可以用它脱身,还可以把自己做的事嫁祸绘霹雷堂。
  他相信雷震天一定不会拒绝。
  多日的焦虑,现在总算有了结果,这一觉他睡得很熟,醒来时天已黑了。
  唐缺居然没有来找他去吃晚饭,也没有别人来打扰他。
  他披衣而起,推开窗子,外面一片沉寂,夜色仿佛已很深。
  他决定立刻就去找雷震天。
  口口
  现在他虽然已经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走出这爿树林,但却
  还是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通过树林外面的那片空地。
  这又是个难题。
  他用一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难题。
  他就这么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果然没有人阻拦他。
  唐缺想必已吩咐过这附近暗卡上的人,对他的行动不要太限制。
  今天的天气很好,看样子他就像是在散步赏花,何况这里还不到唐家堡禁区。
  花开得正盛,他故意在花园里兜了几个圈子,确定没有人注意他。
  然后他才找到那棵月季,先用脚拨开下面的泥土,用最快的动作拔起花根,钻了进去。
  这条地道的长度他已经精确计算过,身上还带了个火烟子。
  他相信只要自己一接近那地室的入口,雷震天就会发觉的。
  一个眼睛瞎了的人,耳朵总是特别灵敏。
  可是他想错了。
  在他的计算中,现在明明已到了地室的人口,里面却还是毫无动静。
  他又往前面爬了几尺,甚至还轻轻咳嗽了一声,雷震天还是没有反应。
  就算他睡着了,也不会睡得这么沉。
  难道他又溜了出去?
  无忌身上虽然带着火焰子,却是备而不用,以防万一的。
  这里到处都是一点就燃的火药,不到万不得巳时,他绝不冒险”
  他又摸索着往前移动,他的手忽然摸到一样东西,正是雷震天那张大木桌脚,
  他伸出中指,弹了弹这根桌脚,弹了两次,都没有反应。
  全气中除了那股刺鼻的硝石硫磺味道之外,仿佛还有种很奇怪的气味,
  他好像嗅到过这种气味,他又深深的呼吸两次,就已完全确定。
  这是腥气!
  他的鼻子也很灵,他确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
  是不是雷震天有了意外?唐家终于还是派人来杀了他!
  可是就在这时候,无忌又听到了有人在呼吸。
  这个人显然已屏伎呼吸,鳖了很久,现在终于憋不住了,所以开始时的两声呼吸,声音
特别粗重。
  这个人屏住呼吸,当然是为了不想让无忌发现这地室中另外还有个人,
  这个人当然绝不会是雷震天。
  这个人是谁?
  雷震天是不是已遭了他的毒手?
  如果他是唐家的人,他来杀雷震天,一定是奉命而来的。
  既然是奉命而来的,就用不着怕别人发现。
  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怎么能进入这地室?他为什么要来杀雷震天?
  无忌又想起了雷震天的话。
  “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敢到这里来……只要我高兴,随时都可以跟他同归于尽。”
  这地室中的火药仍在。
  雷震天发现这个人来杀他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将火药引发?
  难道这个人是雷震天自己找来的?
  就因为雷震天绝对想不到他有恶意,所以才会遭他的毒手!
  无忌想得很多,也想到了最可怕的一点。这个人既然不愿被人发现,一定要杀了无忌灭
口。
  他当然也已听到了无忌的声音,现在很可能已开始行动。
  无忌立刻也开始行动。
  只可惜呼吸声又已听不见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他悄悄地绕过这根桌子脚,正想从桌子底下钻过去——
  忽然间,风声骤响,一股尖锐的冷风迎面向他刺了过来。
  暗室搏杀
  这是剑气
  无忌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
  剑锋还没有到,森寒的剑气已直逼他的眉睫而来。不但迅急准确,功力也极深厚。无忌
还没有看见这个人,已经知道自己遇见了一个极可怕的对手。
  如果他手上也有剑,以他出手之快,并不是接不住这一剑。
  可惜他手无寸铁,就算能闪过这一剑,也躲不过第二剑。
  这个人的剑上既然能发出如此森寒的剑气,剑法之高,不难想象。
  不管无忌怎么闪避,他的动作都绝不会比这把剑的变化快。
  幸好他还没有忘记那根桌子脚。
  他的人忽然向左滚了出去,挥手砍断了那根桌于脚。
  只听“哗啦啦”一声响,一张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东西的大木桌已倒了下来。
  这张桌子替他挡了第二剑。
  无忌伏在黑暗中连喘息都不敢喘息。
  但是以这个人武功之高,还是很快就会觉察出他在什么地方的,等到第三剑、第四剑刺
来时,他是不是还能闪避?
  他实在没有把握。
  这种森寒凛冽的剑气,犀利迅急的剑法,他赤手空拳,根本无法招架抵御。
  这地室很可能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经过了那么多困苦挫折之后,眼看着事情有了希望时,如果竞真的要死在这里,连对手
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他死也不会暝目的。
  现在他只有等,等着对方的第三剑刺过来,他准备牺牲一只手,抓住这个人的剑。他不
借牺牲一切,也得跟这个人拼一拼。生死搏杀,已经是瞬息间的事,这一战的凶险,绝不是
第三者所能想象得到的。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等了很久,对方竞完全没有动静。
  ——这个人明明已经占尽了先机,为什么不乘势追击?
  一片黑暗,一片死寂。
  无忌又等了很久,冷汗已湿透了衣裳,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一个人说:“是我来
了,我早就想来看看你。”
  声音是从地室上方传下来的,温柔而娇媚,仿佛充满丁必怀
  和柔情。
  又有谁到这里来了,来看的是谁?
  无忌还是伏在角落里,没有动,可是他已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
  来的是娟娟。
  雷震天新婚的娇妻唐娟娟。
  她当然是来看雷震天的,她生伯雷震天在黑暗中误伤了她,所以先表明自己的来意。只
可惜雷震天已永远听不见了。
  黑暗中的地室中,忽然有了灯光。
  娟娟手里提着个小小的灯笼,坐在一个很大的蓝子里,从上面慢慢垂落下来。
  蓝子上面显然有个辘轴,轴木滚动蓝子垂落,灯光照亮地室,娟娟失声惊叫。
  地室中一片凌乱,就在刚才被无忌推翻的桌子下倒卧着一个人。
  人已死了,咽喉上的鲜血已凝结,无忌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死的是雷震天!
  是谁杀了他?
  当然就是刚才在黑暗中出剑如风的那个人。
  桌子上的剑痕犹在,无忌身上的冷汗未干,刚才这地室中无疑另外还有一人。
  可是这个人现在却已不见了。
  他杀了雷震天,为什么不索性把无忌也杀了灭口?
  他明明已将无忌逼入死地,为什么不乘势追击?反而悄悄地退了出去。
  灯光正照在雷震天脸上,他脸上还带着临死前的惊讶和恐惧,仿佛至死还不信这个人会
对他下毒手』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不杀无忌?
  娟娟手里提着灯,照着雷震天的尸体,虽然也显得很惊讶,惊讶中却又带着欢喜。她到
这里来,很可能就是为了要杀他的,想不到已经有人替她下了毒手。
  无忌慢慢地站了起来,淡淡地说道:“你好像已经来迟了一步。”
  娟娟骇然转身,看见无忌,苍白的脸上立刻露出春花般的笑容。
  “是你。”
  她吐出口气,用一只纤纤五手轻轻拍着心口:“你真把我吓了一跳?”
  无忌道:“我真的把你吓了一跳?”
  娟娟眼珠子转了转,嫣然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你的。”
  无忌道:“哦?”
  娟娟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当时虽然没有答应我,可是一定会来替我做这件事的,
对你来说,多杀一个人,简直就像多吃块豆腐那么容易。”
  她已认定了雷震天是死在无忌手里。
  无忌没有否认,也无法辩白。
  娟娟又轻轻叹了口气,道:“看起来现在我好像已经是个寡妇
  她看看无忌,媚眼如丝:“你准备怎么样来安慰我这个可怜的小毖妇呢?”
  夜更静。
  娟娟睡了,睡着又醒。
  她睡着时在呻吟,醒的时候也在呻吟,一种无论谁听见都会睡不着的呻吟。
  无忌当然也睡不着。
  因为无忌就睡在她身旁,不但可以听见她的呻吟,还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
  她的心跳得好快,快得仿佛随时都将停止。她实在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
  虽然她满足之后还要,但却很容易又会满足,直到只能躺在那里呻吟时为止。
  有经验的男人都知道,真正最能令男人动心的,就是这种女人。
  因为男人满足她时,她也同时满足了男人——不但满足了男人的需要,也满足了男人的
虚荣和自尊!
  现在娟娟已醒了。
  她轻轻喘呻吟着,用一只柔若无骨的手,轻抚着无忌的胸膛。
  她的呻吟声中充满了幸福和欢偷。
  “刚才我差一点就以为我也死了,”她在咬他,“你为什么不索性让我死在你下面?”
  无忌没有开口。他也觉得很疲倦,一种极度欢愉后,无法避免的疲倦。
  可是一听见她声音,他立刻又振奋。
  他年轻,健壮。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接触过女人。
  ——她也是唐家的核心的人物,征服她之后,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方便得多。
  ——她既然已开口,他就不能拒绝,否则她不但会怀疑,还会记恨。
  ’——一个女人的欲望被拒绝时,心里一定会充满怨毒的。
  ——一个像“李玉堂”这样的男人,本不该拒绝一个娟娟这样的女人。
  无忌有很多理由可以为自己解释,让自己觉得心安理得。
  可借他并不是个伪君子。
  既然已经做了,又何必解释?
  娟娟又在轻轻地问:“现在你是不是在后悔?”
  “后悔?”无忌笑了笑,“我为什么要后悔?我做事从不后悔的。”
  “那么明天晚上我是不是还可以到这里来?”娟娟的手又在姚远。
  “你当然可以来。”无忌推开她的手:“可是明天晚上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为什么?”
  “明天一早,我就要搬走。”
  “搬到哪里去?”
  “搬到上官刃那里去。”无忌道:“从明天开始,我就是上官刃的总管。”
  娟娟笑了:“你以为我不敢到那里去找你?你以为我伯上官刃?”她忽然支起身子,盯
着无忌:“你为什么要到他那里去?是不是因为他有个漂亮女儿?”
  无忌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娟娟冷笑,道:“如果你真想打他那宝贝女儿的主意,你就惨
  无忌道:“哦?”
  娟娟道:“那个小人儿谁都碰不得的。”
  无忌道:“为什么?”
  娟娟道:“因为她已经被一个人看上了。”
  无忌道,“这个人是谁?”
  娟娟道:“是个无论谁都惹不起的人,连我都惹不起的。”
  无忌故意问:“你也怕他?”
  娟娟居然承认:“我当然伯他,简直怕得要命。”
  无忌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怕他?”
  娟娟道:“因为他不但本事比我大得多,而且心狠手辣,翻脸无情。”
  她叹了口气:“我虽然是他的妹妹,可是我若得罪了他,他一样会要我命。”
  无忌道:“你说的是唐缺?”
  娟娟又在冷笑,道:“唐缺算什么,唐缺看见他,也一样怕得要命。”
  她又道:“他从小巴是我们兄妹中最聪明,最漂亮,最能干的一个,他想要什么,就有
什么,从来也没有人敢去跟他抢,如果他知道你想打上官刃那女儿的主意,那么你就……”
  无忌道:“我就怎么样?”
  娟娟道:“你就死定了,谁也救不了你!”她伏在无忌胸膛上,轻轻地接着道,“所以
我一定要好好保护你,让你全心全意地对我,让你根本没有力气再去打别人的主意。”
  现在无忌当然已知道她说的就是唐傲。
  唐傲的剑,唐傲的无情,难道真的比唐缺更可怕?
  司空晓风的机智深沉,老谋深算,也许可以对付唐缺。可是唐傲呢?
  大风堂里,有谁可以对付唐傲?
  就算上官刃已被消灭,留下唐傲,迟早总是大风堂的心腹之患!
  无忌心里又动了杀机。
  不管他是不是能活着回去,都绝不让上官刃和唐傲两个人留下来。
  就算他要被打下十八层的地狱去,也要把这两个人一起带走。
  娟娟忽然道:“你的手好冷!”
  无忌道:“哦?”
  娟娟道:“你的手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冷?”
  无忌笑了笑道:“因为我害怕。”
  娟娟道:“怕什么?”
  无忌道:“怕你刚才说的那个人。”
  娟娟道:“他的确很快就要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说不定真的会去找你。”
  无忌道:“可是我并没有想去打上官刃那位千金的主意。”
  娟娟道:“他还是一样会去找你!”
  无忌道:“为什么?”
  娟娟道:“因为你也是学剑的,而且大家好像都说你剑法很不错”
  无忌道:“所以他一定要击败我,让大家知道,他的剑法比我更高。”
  娟娟道:“他一向是个宁死也不肯服输的人。”
  无忌道:“他若不幸败在我剑下,难道真的会去死?”
  娟娟道:“很可能。”她握住无忌冰冷的手道:“但是你绝不会是他的对手,你只要一
拔剑,就死定了,所以……”
  无忌道:“所以怎么样?”
  娟娟道:“他来找你的时候,你若肯服输,他也不会逼着你出手的!”
  无忌道:“如果我碰巧也是个宁死都不肯服输的人呢?”
  媚娟忽然跳起来,大声道:“那么你就去死吧。”
  四
  娟娟已走了很久,无忌还没有睡着,小宝的死,雷震天的死,都让他没法子睡得着。他
们很可能是死在同一个人手里,这个人看来并不是唐家的子弟,所以行动才那么诡秘。这个
人本来有机会可以杀了他的,但却放过了他,所以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这个人对他并没有恶
意。
  前天晚上,替他引开埋伏,很可能也是这个人。
  这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无忌裂开了,还是连一点头绪都想不出来。
  他只有先假定这个人是他的朋友。
  因为,这个人知道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如果不是他的朋友,那么,就太可怕了。
  奇兵
  四月二十五,晴。
  院子里百花盛开,阳光灿烂,无忌已经在阳光下站了很久。
  这里是上官刃的后园,上官刃就站在他对面一棵银杏树下的阴影里,甚至可以把他脸上
每个毛孔都看得很清楚。
  因为太阳正照他脸上。
  阳光刺眼,他几乎连上官刃的容貌五官都不太清楚。
  这种位置当然是上官刃特地安排的,无忌根本无法选择。
  就算后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能出手。
  他根本看不清上官刃的动作,可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逃不过上官刃的眼”
  他不能不佩服上官刃的谨慎和仔细。
  上官刃终于开口。
  他忽然道:“论多巧妙的易容术,到了阳光下,都会露出破绽来。”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人皮面具也一样,死人的皮,究竟跟活人的不同。”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脸上若有一张死人的皮,现在你也已是个死人。
  无忌忽然笑了。
  上官刃道:“这并不好笑。”
  无忌道:“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件好笑的事。”
  上官刃道:“什么事?”
  无忌道:“听说有很多人皮面具,是用死人屁股上的皮做成的,因为屁股上的皮最
嫩。”
  他还在笑:“难道你认为我会把别人的屁股戴在脸上?”
  上官刃冷冷道:“你并不是一定不会这么做的,我看得出你这种人,到了必要时,什么
事你都做得出。”
  无忌道:“我真的是这种人?”
  上官刃道:“就因为你是这种人,所以我才要你到这里来。”
  无忌道:“为什么?”
  上官刃道:“因为这种人通常都很有用。”
  无忌又笑了:“可惜这种人,通常都有个毛病。”
  上官刃道:“什么毛病?”
  无忌道:“这种人都跟你一样,都不喜欢晒太阳。”
  上官刃道:“一个时辰之前,太阳还没有晒到这里。”
  无忌道:“我知道。”
  上官资道:“你本该早点来的。”
  无忌道:“只可惜我一个时辰之前,还没有醒。”
  上官刃道:“你通常都睡得很迟?”
  无忌道:“有女人的时候,我就会睡得很迟。”
  上官刃道:“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女人?”
  无忌道:“只有一个。”
  上官刃道:“你明知今天早上要来见我,为什么还要找女人?”
  无忌道:“因为我高兴。”
  上官刃不说话了。
  .无忌很希望能看看现在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如果无忌真的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很奇
怪。因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无论谁看见了都会觉得很奇怪。
  幸好无忌看不见,别人也没有看见。
  过了很久,上官刃才冷冷地说道:“这里是唐家堡。”
  无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在这里找女人,并不容易。”
  无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你怎么找到的?”
  无忌道:“我也一样找不到,幸好我有法子能让女人找到我。”
  上官刃道:“是那个女人来找你?”
  无忌道:“嗯。”
  上官刃道:“她为什么要找上你?”
  无忌道:“因为她高兴。”
  门口
  上官刃又不说话了。
  这次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比刚才更精采,只可惜无忌还是看不见。
  这次不等他开口,无忌已经抢着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一点。”
  上官刃道:“你说。”
  无忌道:“你既然看得出我是个什么事都能做得出的人,就应该知道,我不但贪财,而
且好色,有时候甚至会喝得烂醉如泥。”
  上官刃道:“说下去6”
  无忌道:“只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私事,我做事一向公私分明。”
  上官刃道:“‘很好。”
  无忌道:“你要我留下,就不能过问我的私事,否则你现在就最好要我走。”
  上官刃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一双锐眼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死鹰。
  一种专吃死人尸体的鹰。
  在这一瞬间,无忌几乎认为上官刃已经准备对他出手。
  但是上官刃只简单地说出了四个字,就忽然闪没在树下的阴影中。
  他说:“你留下来。”
  三明两暗五开间的一栋屋子,座落在一个很阴冷的院子里。
  院子里种着几十盆海棠,几棵梧桐。
  这就是上官刃为无忌安排的佐处,是一个叫“老孔”的人带他来的。
  老孔并不姓孔。
  老孔也姓唐,据说还是唐缺和唐傲的堂叔,只不过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没有把他们这
种亲戚关系看得太认真。
  老孔有一张红通通的脸,脸上长着个红通通的酒糟鼻子。
  无忌问他:“你明明姓唐,别人为什么不叫你老唐?”
  老孔的回答很有理:“这里人人都姓唐,如果叫‘老唐’,应
  答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无忌又问道:“别人为什么叫你‘老孔’?”
  老孔的回答更妙:“孔的意思,就是一个洞,我这大就是一个
  洞,随便什么样的酒,都可以从这个洞里倒下去。”
  老孔的职务很多,不但是无忌的跟班,而且还是无忌的厨子。
  无忌的一日三餐,每餐六菜一汤,都是老孔做出来的。
  他做菜的手艺实在不能算太高明,炒出来的中肉简直像牛皮。
  每天每顿饭他都要炒一碟这样的中皮,无忌已经连续吃了七
  八顿。
  除了吃饭外,无忌唯一工作就是记账,把十来本又厚又重的
  账薄,一张张,一条条,一样样,登记到另外的账薄上。
  这就是上官刃交给他的工作,这种工作简直比老孔炒的牛肉
  还乏味。
  无忌实在很想一把揪住上官刃的衣襟,问个清楚。
  “你特地把我请来,就是为了要我来做这种鸟事的?”
  只可惜这两天他连上官刃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这栋宅院不但外表上看来大得多,也比无忌想象中大得多。
  无忌可以活动的范围却很小。
  不管他出门之后往哪个方向走,走不出一百步,就会忽然出现一个人,很客气的告诉
他:“这条路不能向前走了。”
  “前面是禁区,闲人止步。
  这地方的禁区真多,上官刃的书房,大小姐伎的院于,甚至连仓库都是禁区。
  每一个禁区的附近,都至少有七八个人看守。
  要打倒这些人并不难,可是无忌绝不会这么样做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句话以前对无忌来说,只不过是句陈旧的老调而已。
  可是现在无忌却已经深切的体会到其中的含意,上官刃这么样对他,很可能也是种考
验。
  所以他只有忍耐。
  所以他只有每天待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记账薄、看院子里的海棠和梧桐。
  他已经待了二天。
  唐缺居然也没有露面。
  无忌忽然发觉自己居然好像有点想这个人了,陪他一起吃饭,至少总比吃牛皮好些。
  那条热闹的街道,那些生意兴隆的店铺,也比这里有趣得多。
  无忌实在很想到外面去逛逛,但是老孔却阻止了他。
  “你不能出去。”
  “为什么?”无忌有点生气:“我又不是囚犯,这里又不是监狱。”
  “可是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老孔显得很忠心耿耿的样子,解释着道:“大老爷特地
把你请来,绝不会为了.要你做这些事,他一定是想先试试你。”
  这一点无忌也已想到。‘
  老孔道:“所以他随时都可能交下别的事让你做,你若不在,岂不是错过了机会。”
  无忌同意。
  机会是绝不能错过的,无论什么样的机会,都不能错过。
  现在他已到达成功的边缘,随时都可能会有刺杀上官刃的机会出现”
  所以他只有每天待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记账薄,看窗外的海棠和梧桐,
  他几乎已经快闷出病来了。
  老孔的日子却过得很愉快。
  他用一顿饭的工夫,就可以把三顿饭都做好,因为每顿饭的菜都是一样的,
  吃早饭的时候,他就开始喝一点酒,吃午饭的时候,他喝得多一点,
  睡过一个午觉之后,酒意已醒,他当然要重头开始喝。
  吃过晚饭,他就带着六分酒意走了,回来的时候通常已是深
  夜,通常都已喝得烂醉如泥。
  第四天晚上,他正准备出去的时候,无忌忍不住问他:“你要
  到哪里去?”
  “只不过出去随便走走。”
  “每天晚上你好像都有地方可以去,”无忌在叹气,“可是我好像什么地方都去不
得。”
  “因为你跟我们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是大老爷特地请来的,又是大棺的朋友,是个上等人。”
  上等人就该去上等地方,只可惜这里面上等地方都是禁区。
  老孔眯着眼笑道:“我们就不同了,我们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因为我们是下等人,那些
地方是只有下等人才能去的。”
  无忌道:“为什么?”
  老孔道:“因为,那本来就是下等地方。”
  无忌问道:“你们通常都在那里干什么?”
  老孔道:“在下等地方,做的当然都是些下等事。”
  无忌道:“下等事是些什么事?”
  老孔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喝喝酒,赌赌钱,吃吃小泵娘的豆腐而已。”
  无忌笑了:“这些事上等人也一样做的。”
  老孔道:“同样的一件事,如果是上等人在上等地方做出来的,就是上等事,如果是下
等人在下等地方做出来的,就变成了下等事,上等人就会皱起眉头,说这些事下流。”
  他说的不但有理,而且还有点哲学味道。
  无忌道:“那里都有些什么人?”
  老孔道:“当然都是些下等人,左右不外是些家丁隘卫,厨子丫头而已。”
  无忌的眼睛亮了。
  如果能跟这些人混熟,他的行动就一定会方便得多。
  他忽然站起来,拍了拍老孔的肩,道:“我们走吧。”
  老孔道:“你要到哪里去?”
  无忌道:“你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去。”
  老孔道:“你是个上等人,怎么能去那些下等地方。”
  无忌道:“就算我白天是个上等人,到了晚上,就变成下等人
  他微笑又道:“我知道有很多上等人都是这样子的。”
  老孔也笑了。
  他不能不承认无忌说的有理。
  “但是有一点我要事先声明。”
  “你说。”
  ‘‘到了那里,你就也是个下等人了,喝酒,赌钱,打架,都没关系,有机会的时候,
你甚至可以趁机摸摸鱼。”
  “摸鱼?”无忌不懂。
  “那里有很多长得还不错的小丫头。”老孔又眯起眼:“她们也喝酒,也赌钱,只要喝
酒,就会喝醉,只要赌钱,就会输光。”
  无忌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她们一喝醉,一输光,就是我们摸鱼的时候到了。”
  老孔笑道:“原来你也是行家。”
  无忌也笑道:“有关这方面的事,上等人绝对比下等人更内行,
  老孔道:“只有一个人的鱼你千万不能摸,你连碰都不能碰她。”
  无忌道:“为什么?”
  老孔道:“因为这个人我们谁都惹不起。”
  无忌道:“这个人是谁?”
  老孔道:“她叫双喜。”
  无忌道:“双喜?”
  老孔道:“她就是我们大老爷的大小姐的大丫头。”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惹了她,就等于惹了大小姐,谁惹了我们那位大小姐,就等于
自己把自己的脑袋塞到一个特大号的马蜂窝里去。
  有关这位大小姐的事,无忌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现在他虽然还没有见到她的人,却
已领教到她的大小姐威风。
  其实无忌并不是没有见过她,只不过那已是十多年以前的事
  那时她还是个很瘦弱,很听话的小女孩,总是梳着两条小辫子,一看见陌生人就脸红。
  现在她已变成个什么样的人了?长得是什么样子?别人为什么会如此怕她?
  无忌忽然很想看看这位人见人怕的大小姐,究竟有多么威风,多么可怕。
  他先看到了双喜。
  这位大丫头的威风,已经让人受不了。
  屋子里乌烟瘴气,味道嗅起来就像是个打翻了的垃圾桶。
  可是屋子里的人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
  一间本来只能容得下十来个人的屋子,现在却挤进了好几十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
女,有的打扮得花校招展,有的精赤着脊梁,有的臭烘烘,有的香喷喷,可是每个人脸上的
表情都一样,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双喜,等着双喜把手里的银子掷出来,
  双喜的手又白,又软,又小,就像一朵小小的小白花。
  她的人也一样白白的,小小的,俏俏的,甜甜的,脸上还有两个好深好深的酒窝。
  她的小手里抓着三颗银子,领子上的钮扣解开了两颗,一只脚翘在板凳上,一双大
  这一把下注的人可真不少,下得最多,押得最重的,是个大麻子。
  无忌见过这个人,这人是上官刃书房附近的警卫,曾经把无忌挡回去两次。
  平常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可是现在他却连假笑都笑不出了,
一张大圆脸上,每粒麻子都在冒汗。
  这一注他押了十三两银子,这已经是他的全部财产。
  忽然间,一声轻叱,叮”的一响,三颗银子落在碗里。
  “四五六!”双喜跳了起来大喝一声』“统杀!”现在她的样子看起来已经不像一朵小
白花,现在她看起来简直就像一条大白狼。
  无忌从未想到一个像她这样子的小泵娘,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麻子的脸色也变了,悄悄地伸出手,想把已经押下去的赌注收回来。
  只可惜他的手脚不够快。
  双喜忽然转过头,盯着他。
  “你想干什么?是不是想赖?”
  麻子的手已经抓住了那锭十两头的银子往回收,已经骑虎难下了,只有硬着头皮道:
“这一把不算,我们再掷过。”
  双喜冷笑,忽然出手,一个耳光往麻子脸上掴了过去。
  她出手已经够快了,可是她的手还没有掴在麻子脸上,就已被无忌一把抓住。
  无忌本来还远远地站在一边,忽然间就已到了她面前。
  双喜的脸色也变了。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身手。
  她勉强忍住火气,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无忌笑了笑道:“我也不是来干什么的,只不过想来说句公道话而已。”
  双喜道:“你说。”
  无忌道:“刚才那一把,本来就不能算。”
  双喜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这副骰子有假,这副骰子每一把掷出来的都是四五六。
  双喜的火气又冒上来,只可惜随便她怎么用力,都挥不脱无忌的手。
  一个聪明的女孩子,眼前亏是绝不会吃的。
  双喜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眼珠转了转,忽然笑了:“你说这副骰子每一把都能掷出四五
六?”
  无忌道:“不错。”
  双喜道:“随便谁掷都是四五六。”
  无忌道:“随便谁都一样。”
  双喜道:“你掷给我看看。”
  无忌笑了笑,用另外一只手抓起碗里的骰子。
  双喜忽然又道:“你掷出的如果不是四五六呢?”
  无忌道:“我掷十把,只要有一把不是四五六我就替他赔给你一百三十两。”
  双喜笑了。
  她本来就喜欢笑,除了赔钱的时候之外,没事也会一个人笑上半天。
  现在她更忍不住笑。
  连掷十把四五六?天下哪里有这种事?这个人一定有毛病。
  无忌道:“你若输了呢?”
  双喜道:“你若能一连掷出十把四五六,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无忌道:“好。”
  他的手一放,三粒殿子落在碗里。
  “四五六。”
  他一连掷了十把,都是四五六。
  双喜笑不出了。
  无忌微笑道:“你看清楚了没有?”
  双喜点点头。
  无忌道:“你刚才是不是说,我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双喜又点点头,脸忽然红了。
  她忽然想通了这句话的含意-—这句话本来就不是女孩子能随便说的。
  无忌看着她的那种眼色,实在不能算很规矩。
  双喜忽然大声道:“可是现在不行。”
  无忌故意问道:“现在不行?什么事不行?”
  双喜的脸更红,道:“现在随便你要我干什么都不行。”
  无忌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
  双喜眼珠子又转了转,道:“你住在什么地方?等一会我就去找你。”
  无忌道:“你真的会去?
  双喜道:“不去的是小狈。”
  无忌终于放开了她的手:“我就住在后面角门外那个小院子里,我现在就回去等你。”
  老孔一直在愁眉苦脸的叹着气,就好像已经眼看着无忌把脑袋塞进了马蜂窝,想拉都拉
不出来了。
  双喜一走,麻子就过来用力拍着无忌的肩,表示已经决心要跟无忌交个朋友。
  老孔却在不停地跺脚:“我叫你不要惹她,你为什么偏偏要惹她,现在她一定回去请救
兵去,等到大小姐去找你的时候,看你怎么受得了。”
  无忌微笑,笑得非常愉快。
  老孔吃惊地看着他,道:“看起来,你好像一点都不怕那位大小姐?”
  无忌笑道:“我只怕她不去找我。”
  不管那位大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她有多凶,也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而
已。
  对付女孩子,无忌一向有把握,
  他这么样做,为的就是要让双喜带着那位大小姐去找他。
  他不想一辈子坐在那小屋里吃牛皮,记账薄,他一定要出奇兵,他算来算去,这样做对
他不会有什么害处。
  只可惜这一次他算错了。
  大小姐的威风
  老孔又开始在喝酒,一回来就开始喝,今天他回来得比平时早得多。
  经过双喜那次事之后,大家赌钱的兴趣好像都没有了。
  唯一的一副骰子,也已被劈开,每个人都想着看殿子里是灌了水银?还是灌了铝?
  里面什么都没有,这副骰子根本连一点假都没有。
  大家都想问问无忌,怎么会一连掷出十把“四五六”来的!
  可是无忌已经悄悄地走了,他急着要赶回来等双喜和那位大小姐。
  他相信现在她们一定也急着想见他。
  无忌也在喝酒,坐在老孔对面,陪老孔喝。
  今天他忽然想喝点酒。
  他不能算是个酒鬼,虽然他从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喝酒,虽然他的酒量很不错,跟别人
拼起酒来,很少输过。
  可是他真正想喝酒的时候并不多。
  今天他忽然想喝酒,并不完全是因为喝了酒之后胆子比较大,有很多平时不敢做,也做
不出的事,喝了酒之后就可以做得出了。
  今天他忽然想喝酒,只因为他真的想喝。
  一个并不是酒鬼的人忽然想到要喝酒,通常都因为他想到了很多别的事。
  他想到了他所经历过的种种痛苦和灾难,危险和挫折。
  现在他总算已来到唐家堡,进入了“花园”,看到了上官刃。
  他的计划进行得好像还不错。
  至少直到现在还不错。
  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法真正接近上官刃。
  他可以看得见上官刃,可是跟上官刃面对面的说话,但却始终没法子接近这个人。
  上官刃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不但机智敏捷,思虑深沉,做事更谨慎小心,绝不给任何
人一点可以暗算他的机会。
  要接近他,一定要有个桥梁,他的女儿无疑是最好的桥梁。
  要占据一座桥梁,就得先了解有关这座桥梁的种种一切。
  无忌对这位大小姐了解的有多少?
  这位大小姐叫怜怜,上官怜怜。
  今年她最多只有二十岁。
  她是华山派的弟子,练剑已有多年,可是她从小巴体弱多病,
  以她的体质和体力,她的武功剑法绝不会太高!
  她从小很聪明,长大了也不会太笨。
  小时候她是个很可爱的小泵娘,长大了当然也不会太难看。
  她一定很寂寞。
  上官刃一向跟她很疏远,到了唐家堡,她更不会有什么朋友。
  就因为她的寂寞,所以连她的丫头“双喜”都成了她的好朋
  友。
  如果听见了有人欺负了她的朋友,她一定来找这个人算帐的。
  连上官刃都已认不出无忌,她当然更不会认出来,他们已有
  十多年未曾见面。
  要对付这样一个女孩子并不难,因为她有个最大的弱点—
  她寂寞。
  对一个十八九岁,又聪明漂亮的女孩子来说“寂寞”是件多
  么可怕的事!
  无忌又喝了口酒,忽然觉得自己这种想法简直是个恶棍。
  老孔一面喝酒,一面叹气,喝一口酒,叹一口气,不停地喝
  酒,不停地叹气。”
  能喝这么多酒的人已经不多,这么喜欢叹气的人更少。
  无忌忍不住笑道:“我见过喝酒比你喝得还多的人。”
  老孔道:“哦?”
  无忌道:“可是像你这样会叹气的人,我实在从来都没有见
  过。”
  老孔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不见得天生就喜欢叹气的。”
  无忌道:“你不是?”
  老孔道:“我是在为你担心。”
  无忌道:“可是我一点都不担心。”
  老孔道:“那只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位大小姐有多大的威风。”
  无忌道:“难道她的威风比她的老子还大?”
  老孔道:“大得多了。”他又喝了口酒道:她的老子出来时,最多也只不过带三四个随
从,可是她无论走到那里,至少也有七八个人在暗中做她的保镖。”
  无忌道:“这些人都是她老子派出来的?”
  老孔道:“都不是。”
  无忌道:“是她自己找来的。”
  老孔道:“也不是。”
  无忌道:“那我就不懂了。”
  老孔道:“什么事你不懂?”
  无忌道:“她只不过是个小泵娘而已,身份既不特别,地位也不重要,难道唐家堡还会
特地派七八个人来保护她。”
  老孔道:“她的身份虽然不特别,可是她这个人却很特别。”
  无忌道:“哦?”
  老孔道:“在你看来,她虽不重要,可是在别人眼里看来,她却重要得很。”
  无忌道:“她这个人有什么特别?”
  老孔道:“她长得特别漂亮,心地特别好,脾气却特别坏。”他又叹了口气:“不但特
别坏,而且特别怪!”
  无忌道:“怎么坏法?怎么怪法?”
  老孔道:“她好起来的时候,简直好得要命,不管你是什么人,就算是个像我这样没用
的老废物,只要你开口求她,什么东西她都会送给你,什么事她都会替你做。”
  无忌笑道:“小姐脾气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老孔道:“可是如果她的脾气真的发了起来,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如果
她说要打你三个耳光,绝不会只打两个!”他苦笑,又道:“就算她明知打完了之后就要倒
大霉,她也要打的,先打了再说。”
  无忌道:“她打过谁?”
  老孔道:“谁惹了她,她就打谁,六亲不认,绝不会客气。”
  无忌道:可是这地方却有些人好像是绝对打不得的。”
  老孔道:“你说的是些什么人?”
  无忌道“譬如那两位姑娘如何?”
  老孔道:别人的确惹不起她们,可是这位大小姐却不在乎。”
  他又在叹气:“她到这里来的第二天,就跟那位小泵奶奶干起来了。”
  无忌道:她倒有种。”
  老孔道:“她到这里来的第三天,就把一大碗滚烫的鸡汤,往唐大棺脸上泼了过去。”
  无忌道:你说的这位唐大倍就是唐缺?”
  老孔道:“这里只有他这一位唐大棺,除了他还有谁?”
  无忌笑了:“像他这么大的一张脸,想泼不中却很困难。”
  老孔也忍不住笑:“实在很困难。”
  无忌道:可是得罪了他们兄妹之后,麻烦绝不会少的。”
  老孔道:“所以大少爷才担心。”
  无忌道:“你说这位的大少爷,就是唐傲?”
  老孔道:“这里也只有一位大少爷,除了他还有谁?”
  无忌道:“做她保镖的这七八个人,就是他派来的?”
  老孔道:“不错。”
  无忌笑了笑,道:“看来她在这位大少爷眼里,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
  老孔道:“重要极了。”
  无忌道:可惜唐大倌和那位姑奶奶真要找她麻烦,这些人还是只有看着。”
  老孔道:“为什么?
  无忌道:“大少爷派出来的,当然也是唐家的子弟,唐家的人又怎么敢跟唐大棺和那位
姑奶奶过不去?”
  老孔道:“你错了。”
  无忌道:“这些人不是唐家子弟?”
  老孔道:“都不是。”
  无忌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老孔道:“这位大少爷的眼睛虽然一向长在头顶上,可是出手却大方极了,对人不但特
别慷慨,而且非常讲义气。”
  无忌笑道:“少爷脾气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老孔道:“所以他行走江湖的时候,很交了一些朋友。”
  无忌道:“哦!”
  老孔道:“他交的这些朋友,每个人武功都很高,看起来好像有点邪门外道的样子,可
是大家全都对他很服气。”
  无忌道:“他叫这些人干什么,这些人就会干什么?”
  老孔道:“那是绝对没有话说的。”
  无忌道:“现在替这位大小姐做保镖的人,就是大少爷的这些朋友?”
  老孔道:“现在经常跟在大小姐身边的人,就算没有七八个,也有五六个,不管她走到
哪里,这些人都一定会在她附近三丈之内,只要她一声招呼,他们立刻会出现。”
  他又叹了口气,所以无论谁得罪了这位大小姐,都一定非倒霉不可。”
  无忌居然也在叹气。
  老孔道:“现在你也知道担心了?”
  无忌道:“我倒不是为自己叹气。”
  老孔道:“‘你是为了淮?”
  无忌道:“为了那位大小姐。”
  他叹着气道:“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一天到晚被这些邪门外道的大男人盯着,这种
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老孔歪着头想了想,道:“你说的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压低声音道,“我想她
最近也许连澡都不敢洗了。”
  无忌道:“她怕什么?”
  老孔道:“怕人偷看。”
  “看”字是开口音。
  他刚说到“看”宇,外面忽然有样东西飞过来,塞住了他的嘴。
  无忌笑了。
  老孔做梦也想不到外面忽然飞进块泥巴来,飞进他的嘴里。
  无忌却早已想到。
  窗外的院子里,已经来了三四个天,他们的脚步声虽然轻,却瞒不过无忌。
  动作最轻的一个人,现在已到了窗外,无忌连他从地上挖块泥巴起来的声音都听得很清
楚。
  可是第一个走进来的却不是这个人。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个很高很高的女人,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
  无忌已经不能算矮了,可是这个女人看起来好像比他还要高一个头,
  这么高的一个女人,身材居然还很好,应该凸起来的地方绝不平坦,应该平坦的地方也
绝没有凸起来,只要把她整个缩小一号,她实在可以算是很有诱惑力的女人。
  她的年纪已经不能算很小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有了皱纹,
  可是她笑得还是很媚,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更叫人受不了!
  她吃吃笑着,扭动着腰胶,走到老孔面前道:“我佩服你,我真的佩服你!”
  老孔满嘴是泥,吐都吐不出,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让别人佩服的地方。
  这女人笑道:“我实在没有法子不佩服你,你怎么知道胡矮子专门喜欢偷看大姑娘洗澡
的,难道你是个诸葛亮?”
  她的话还没说完,窗外已有人大吼:“放你的屁。”
  吼声就像是半空中忽然打下个霹雷,震得人耳朵“嗡嗡”的响。
  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只支起一半的窗户也被震开了,一个人就像是一阵风般扑了进
来,瞪着这个女人。
  他一定要仰着头才能瞪着她!
  因为他站在这个女人旁边时,还没有她一半高。
  谁也想不到那么响亮的一声大吼,竟是从这么样一个矮子嘴里发出来的。
  这女人吃吃地笑道:你是说谁在放屁,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的屁能从嘴里放出来!”她
笑得就像是个小泵娘:“你的屁不但放得特别臭,而且特别响。”
  胡矮子气得脖子都粗了,红着脸道:“一丈红,你说话最好说清楚些!”
  这个女人原来叫“一丈红”。
  无忌不能不承认这名字实在起得不错,可是他从来没有听过这名字。
  如果他常在西南一带走动,只要听见过这名字,就会吓一跳。
  胡矮子又道:“别人怕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我胡大鼎可不怕你。”
  一丈红道:“我本来就不要男人伯我,我只要男人喜欢我。”
  她向胡矮子抛了个媚眼:“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不算是个男人呀。”
  胡矮子道:“你刚才说谁偷看女人洗澡?”
  一丈红道:“当然是说你。”
  胡矮子道:“我几时偷看过别人洗澡,我偷看过谁洗澡?”
  一丈红道:“你常常都在偷看,只要一有机会你就会看。”
  她格格地笑着道:“你不但偷看过别人,连我洗澡你都偷看
  胡矮子又跳起来:“放你的屁。”
  他跳起来总算比一丈红高了些:“你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绝不会去看你。”
  一丈红道:“我就算让你看,也没有用。”她笑得全身都在动:“因为你最多也只不过
看到我的肚脐眼而已。”
  无忌实在很想笑,这一高一矮,一男一女两个人,简直好像是天生的对头克星,无论谁
看见他们,都会忍不住要笑的。
  可是看到了胡矮子脸上的表情,就没有人能笑得出了!
  胡矮子的脸已经涨成紫红色,头发也好像要一根根竖起来,本来最多只有三尺多高的身
子,现在好像忽然长高了一尺。
  这个人长得虽然貌不惊人,一身气功却实在练得很惊人。现在他显然已运足了气,准备
要找一丈红拼命了。
  这一击出手,必定非同小鄙,连无忌都不禁有点替一丈红担心。
  胡矮子忽然大吼一声,一拳打了出去。
  他打的居然不是一丈红。
  他打的是老孔。
  无忌怔住。
  这矮子明明是被一丈红气成这样子的,他打的却是别人。
  这是不是因为他惹不起一丈红,所以只好拿别人来出气?
  不管怎么样,老孔是绝对挨不住这一拳的。
  这一拳就算不把他活活打死,至少也得打掉他半条命。
  无忌已经不能不出手了。
  但是他还没有出手,忽然间人影一闪,已经有个人挡在老孔面前。
  一丈红却已笑得弯下了腰。
  无论谁都看出她笑得有点幸灾乐祸,不怀好意。
  胡矮子总算也笑出来了,干笑道:“幸好我这一拳打的是你。”
  这人冷冷道:“是不是因为我比较好欺负?”
  胡矮子立刻拼命摇头,道:“我发誓,绝没有这种意思。”
  这人道:“你是什么意思?”
  胡矮子陪笑道:“江湖中有谁不知道,金老大你是打不死的铁金刚,我这一拳打在金老
大身上,简直就好像在替金老大捶背。,’
  他长得虽然比谁都矮,可是性如烈火,脾气比谁都大。
  想不到他一看见这个人就变了,居然变得很会拍马屁。
  金老大却还是板着脸,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胡矮子松了口气,道:“只要金老大明白就好了J”
  金老大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只会挨揍,不会揍人?”
  胡矮子立刻又拼命摇头,道:“不是,我绝不是这意思。’’
  一丈红忽然格格笑道:“他的意思是说,金老大已经是金刚不坏之身,就算挨了他一
拳,也不会在乎的,更不会跟他一般见识。”
  胡矮子又松了一口气,道:“想不到今天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金老大冷笑道:“现在你总该明白,她究竟还是帮着你的。”
  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咳嗽声,一个人叹着气道:“夜深露重,风又这么大,你们明明知
道我受不了的,为什么偏偏还要在里面吵架,是不是想要我大病一场,病死为止。”
  这人说话尖声细气,说两句,咳嗽几声,一口气好像随时都可以接不上来似的,显然是
个病人,而且病得很不轻。
  可是一听见这人说话,连金老大的态度都变了,变得很谦和有礼,道:“这屋子里还算
暖和,你快请进来。”
  外面的病人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像我这种身份的淳淳君
子,有人吵架的地方,我是绝不进去的。”
  胡矮子抢着道:“我们的架已经吵完了。”
  这病人道:“还有没有别的人准备要吵架?”
  胡矮子道:“没有了。”
  这病人终于唉声叹气的走了进来。
  现在,已经是四月底,天气已经很暖,他身上居然还穿着件皮袍子,居然还是冷得脸色
发青,一面咳嗽,一面还在流鼻涕。
  其实他年纪还不太大,却已老病侵寿,像是个行将就木的人。
  他看起来简直全身都是毛病,别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摆平。
  但是别人却偏偏对他很尊敬。
  金老大居然搬了张椅请他坐下,等他的咳嗽喘息停下来的时候,才陪着笑问道:“现在
你是不是好一点了?”
  这病人板着脸道:“我总算还活着,总算还没有被你们气死。”
  金老大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看看,这地方大小姐是不是能来?”
  这病人叹了口气,从狐皮袍子的管袖里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无忌,道:“这个人是
谁?”
  一丈红道:“他就是大小姐要来找的人。”
  这病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无忌,忽然道:“你过来。”
  无忌就走了过去。
  他觉得这些人都狠有趣。
  这病人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很久,忽然说出句很绝的话。
  他居然命令无忌:“把你的舌头伸出来给我看看。”
  无忌从小巴不是个难看的人,常常都有人喜欢看他。可是从来也没有人要看他的舌头
的,他的舌头也没有被人看过。
  他不想惹麻烦,可是也不想被人当做笑话。
  他没有伸出舌头来。
  一丈红又在吃吃地笑,道:“你一定从来都没有想到有人要看你的舌头。”
  无忌承认。
  一丈红道:“他第一次要我把舌头伸出来让他看的时候,我也觉得很奇怪。”
  无忌道:“哦?”
  一丈红道:“常常都有人要我让他们看看,有人要看我的脸,有人要看我的腿,也有人
要求我,要我让他们看看我的屁股。”
  无忌也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这些部份,确实都值得一看。
  一丈红笑道:“那时候我也跟你一样,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看我的舌头。”
  无忌道:“现在你想通了?”
  一丈红道:“那时候我想不通,只因为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可是现在……”
  她媚笑着,又道:“现在随便他要看我什么地方,我都给他看。”
  无忌注意到胡矮子又在那里瞪眼,忍住笑问道:“他是谁?”
  一丈红道:“他就是当今江湖中的四大神医之一”泥菩萨’病大夫。”
  无忌笑了。
  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全身都是病的人,居然是位名满天下的神医。
  他觉得“泥菩萨”这个外号起得实在不错。
  一丈红笑道:“泥菩萨过江,自身虽然难保,可是别人不管有什么病,他一眼就可以看
出来。”
  金老大冷冷道:“平日别人就算跪下去求他,他也懒得看的。”
  一丈红道:“可是今天大小姐一定要到这里来。”
  金老大道:“大小姐的千金之体,绝不能冒一点风险。”
  一丈红道:“所以我们要先来看看,这地方是不是有危险的人,是不是有人生病?”
  金老大道:“因为这里若是有人生病,很可能会传给大小姐。”
  一丈红道:“所以他要你伸出舌头来,看看你是不是有病?”
  无忌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位大小姐的派头实在不小。”
  病大夫也叹了口气,道:“她的派头若是小了,像我这么有身份的人怎么会替她做
事?”
  无忌道:“有理!”
  病大夫道:“可是现在你已经用不着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了。”
  无忌道:“为什么?”
  病大夫道:“因为你的病我已经看出来了。”
  无忌道:“我的病?”
  病大夫道:“病得还不轻。”
  无忌道:“什么病?”
  病大夫道:“心病。”
  无忌笑了,脸上虽然在笑,心里却在暗暗地吃惊。
  他的心里确实有病,病得确实不轻,可是从来也没有人看出来过。
  病大夫说道:“你的脸上已有病象,显见得心火郁红,肝火也很盛丁想必是因为心里有
件事不能解决,只不过你一直都在勉强抑制,所以,别人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这位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居然真的有点道行,连无忌都不能不佩服。
  病大夫道:“幸好你这种病是绝不会传给别人的。”
  老孔忽然站起来,道:“我呢?你为什么不替我看看?我是不是也有病?”
  病大夫道:“你的病用不着看,我也知道。”
  老孔道:“哦?”
  病大夫说道:“酒鬼通常都只有两种病。”
  老孔道:“哪两种?”
  病大夫道:“穷病与懒病。”
  他接着道:“这两种病虽然无药可治,幸好也不会传给别人。”
  老孔道:“那么大小姐现在是不是已经可以来了?”
  病大夫道:“现在还不行。”
  老孔道:“为什么?”
  病大夫道:“因为我还在这里。”
  他又叹了口气:“我全身都是病,每一种都会传给别人的。”
  老孔也轻叹了口气,说道:“你既然会替别人治病,为什么不把你自己的病治好?”
  病大夫道:“我的病傍不能治。”
  老孔道:“为什么?”
  病大夫道:“因为我的病一治好,我这个人就要死了。”
  这是什么道理?
  老孔不懂,无忌也不懂,也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病大夫不回答,却反问道:“你刚才看我是不是有点不顺眼?”
  无忌不否认。
  病大夫道:“可是不管你怎么讨厌我,却绝不会对我无礼的。”
  他自己解释:“因为我全身都是病,随便谁只要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把我打倒,你打了我
非但没有光彩,而且很丢人。”
  病大夫道:“可是我的病如果治好了,别人对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以前我得罪过的
人,一定也会来找我的麻烦,我怎么受得了?”
  他摇着头,叹着气,慢慢地走出去。“所以我的病是千万不能治好的。”
  无忌忽然发觉这位全身是病的泥菩萨其实也很有趣。
  这些人好像都不是恶人,好像都很有趣。
  最有趣的当然是那位大小姐。无忌道:“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可以来了。…
  金老大道:“现在还不行。”
  无忌道:“为什么?”
  金老大道:“‘因为我还要让你明白一件事。”
  无忌道:“什么事?”
  金老大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无忌道:“我只知道你姓金,好像有很多人都叫你金老大。。
  金老大道:“你看看我的脸。”
  无忌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他这张脸上有什么值得让人看的地
  金老大道:“你看我的脸色是不是跟别人有点不同?”
  这一点无忌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脸色确实很奇怪。
  他的脸看来好像是蓝的,就像是块已经快洗得发白的蓝布。
  金老大道了‘其实我的脸色本来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无忌问道:“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金老大道:“是被别人打出来的。”
  无忌道:“你常挨别人打?”
  金老大道:“这十年来,差不多每隔一两个月就要挨一两次。”
  无忌道:“别,你没有闪避?”
  金老大道:“没有。”
  无忌道:“别人打你\你为什么不躲开?”
  金老大道:“因为我不想躲。”
  无忌道:“难道你情愿挨打?”
  金老大冷笑道:“我本来就是心甘情愿的,否则又有谁能打得到我?”
  别人要打他,他居然情愿挨打,连躲都不躲。
  这是什么道理?
  无忌又不懂了,忍不住又要问:“为什么?”
  金老大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出手打我的是些什么人?”
  无忌道:“不知道。”
  金老大道:“我让你看看。”
  他身上穿的是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就好像他的脸色一样”
  他忽然将这件蓝布长衫脱了下来。
  他这人长得本来就不好看,脱了衣服之后更难看。
  他的肩特别宽,骨架特别大,衣服一脱下,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
  可是无忌却不能不承认,他这张皮上确实有很多值得让人看的地方,
  他全身上下,前后左右,到处都是伤痕。
  各式各样的伤痕,刀伤、剑伤、枪伤、拳伤、掌伤、外伤、内伤、青肿、痰血、暗器
伤……
  只要是你能想得出的伤疤,他身上差不多都有了。
  最奇怪的是,每个伤痕旁边,都用刺青刺出了一行很小的字。
  幸好无忌的眼力一向不错,每个字都能看得相当清楚。
  在一个暗赤色的掌印旁边,刺着的字是:
  甲辰年,三月十三,崔天运。
  今年是乙巳,这个掌印已经是一年前留下来的,可是瘀血仍未消。
  金老大指着这掌印,问无忌:“你知道这是什么掌力?”
  “这是朱砂掌。”
  你也知道这个崔天运是谁?”
  “我知道。”无忌回答:“除了‘一掌翻天’崔天运外,好像已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将
‘朱砂掌’练得这么好。”
  金老大冷笑,道:“那也许只因为近年练朱砂掌的人已不多。”
  无忌承认。
  这种掌力练起来十分艰苦,用起来却没有太大的实效。
  江湖中的后起之秀们已将之归纳为“笨功夫”一类,所以近年来已渐渐落伍。
  因为这种掌力打在人身上虽然可以致命,但是谁也不会像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等着对
方运气作势,一掌拍过来的。
  只有金老大却好像是例外。
  无忌道:“能够挨得起这一掌而不死的人,世上大概也没有几
  个”
  金老大道:“我挨了他这一掌后,也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无忌道:“你明知他用的是朱砂掌,还是没有闪避?”
  金老大道:“没有。”
  无忌道:“为什么?”
  金老大道:“因为我挨了他这一掌,他也要挨我一招。”
  他又解释:“崔天运的武功不弱,我著以招式的变化跟他交手,至少要三五百招之后才
能分得出高下胜负。”
  无忌道:“也许三五百招都未必能分得胜负。”
  金老大道:“我哪有这么大的闲工夫跟他缠斗!”
  无忌道:“所以你就拼着挨了他一掌,一招就分出了胜负。”
  金老大道:“我挨了他这一掌,虽然也很不好受,他挨了我那一招,却足足在床上躺了
半年。”
  他淡淡地接着道:“从那次之后,无论他在什么地方看见我,都会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地过来跟打一声招呼。”
  一丈红笑道:“我早就说过,金老大揍人的功夫虽然不算太高,挨揍的本事却绝对可以
算是天下无双,武林第一。”
  无忌道:“要学揍人,先学挨揍,只可惜要练成这种功夫并不容易。”
  金老大道:“所以近年来能练成这种功夫的人也已不多。”
  这当然也是种笨功夫,很可能就是天下最笨的一种功夫。
  可是谁也不能说这种功夫没有用。
  金老大道:“铁砂掌、朱砂掌、金丝锦掌、开碑手、内家小天星,什么样的掌力我都挨
过,可是对方吃的苦头也绝不比我小。”
  无忌笑了笑,道:“我想近年来还敢跟你交手的人恐怕也不多
  金老大道:“确实不多!”
  一丈红笑道:“无论谁跟他交手,最多也只不过能落得个两败惧伤,这种架你愿不愿
打?”
  无忌立刻摇头,忽然道:“我想起一个人来了。”
  一丈红道:“谁??
  无忌道:“二十年前,关外出了个‘大力金刚神’,一身十三太保横练童子功,已经刀
枪不入了。”
  一丈红道:“你也知道这个人?”
  无忌道:“我听别人形容过他。”
  一丈红道:“别人是怎么说的?”
  无忌道:“别人都说他长得样子和庙里的金刚差不多。”
  一丈红道:“所以你想不到这位大力金刚神,就是金老大。”
  她吃咆地笑,又道:“本来,我也想不到的,这十年来,他最少已经瘦了一两百斤。”
  无忌道:“我已深算过,他受到的内伤外伤加起来至少有五十次,每次受的伤都不
轻。”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像这样的揍我只要挨上一次,现在恐怕就已是个死人了,他怎
么会不瘦?”
  金老大道:“但是这十年来也从来没有人能在我手上占得了一点便宜。”
  他忽然也叹了口气:“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无忌道:“谁?”
  金老大指着胸膛上一道剑痕,道:“你看。”
  这剑痕就在他的心口旁,距离他的心脉要害还不到一寸。
  剑痕旁也用刺青刺着一行字。
  乙未年,十月初三,唐傲。
  金老大道:“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无忌道:“我知道。”
  金老大道:“你当然也听说过,他的剑法相当不错。”
  无忌承认。
  金老大道:“但是他的剑法究竟有多高,你还是想不到的。”
  一丈红忽然也叹了口气,道:“没有亲眼看见过的人,实在很难想得到。”
  金老大道:“当代的剑客名家,我会过的也不少,海南、点苍、昆仑、峻峭、巴山、武
当,这几大剑派中的高手,我也都领教过。”
  无忌道:“他们的剑法,都比不上唐傲?”
  金老大冷笑,道:“他们的剑法和唐大公子比起来,就好像皓月下的秋萤,阳光下的烛
光。”
  他指着心上的剑痕:“他刺了我这一剑,我根本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他这一剑本来可
以取我的性命,我死在他剑下也无话可说。”
  无忌道:“我也知道他的剑下—向无情,这次为什么放过了你。”
  金老大道:“因为他的无情,对付的都是无情的人。”
  一丈红道:“金老大面冷心热,出手从未致人于死。”
  金老大道:“但是为了唐大公子,我却随时都会破例的。”
  他冷冷地看着无忌,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我的意思?”
  一丈红道:“他的意思就是说,你若不想跟他交手,最好就对大小姐客气些,千万不能
有一点粗暴无礼的样子。”
  无忌笑了笑,道:“你看我像不像个粗暴无礼的人?”
  一丈红嫣然道:“你不像!”
  她笑得媚极了:“你外表看来虽然冷冷冰冰,其实却是个很温柔体贴的人,我相信一定
有很多女人喜欢你。
  无忌道:你看得出?”
  一丈红媚笑道:“我当然看得出,我又不是没见过男人的小泵娘。”
  无忌没有再搭腔。
  他注意到胡矮子又瞪起了眼,握紧了拳,好像已准备一拳往他肚子打过来,
  他不是金老大,也没有练过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
  那一类功夫。
  这一拳他不想挨,也挨不起,
  看样子金老大这次也绝不会抢在他面前,替他挨这一拳的。
  幸好就在这时候,外面已有人在低呼:“大小姐来了。”
  四
  无忌一直在盼望着她来,一直都很想看看,十多年前那个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小女
孩.现在,已经变成了个什么样的的人。
  他相信现在她一定已出落得很美,所以连那么骄傲的唐大公子都会为她倾倒。
  一个真正的美人,本来就是男人们全都想看看的,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不例外。
  现在这位大小姐终于来了。
  现在无忌终于看见了她。
  可是现在无忌希望自己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见到她。
  他宁愿去砍三百担柴,挑六百担水,甚至宁愿去陪一个比唐缺还胖十倍的大母猪躺在烂
泥里睡一觉,也不愿见到她。
  如果有人能让他不要见到这位大小姐,不管叫他做什么事,他都愿意。
  可是他并没有疯,也没有毛病。他是为了什么呢?
  要命的大小姐
  屋子里充满了一种淡淡的香气,仿佛是莲花,却比莲花更甜美。
  大小姐一来,就带来了一屋子香气。
  她的人也比莲花更甜美。
  在这些人心目中,她不仅是个大小姐,简直就是位公主。
  虽然每个人都很喜欢她,可是从来也没有人敢亵渎她。
  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她年轻、美丽、尊贵、她的生命正如花似锦。
  也不知有多少个像她这么大年纪的女孩子,在偷偷地妒忌她,羡慕她。
  她应该很决乐。
  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些日子,她眉目间仿佛总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忧郁,是因为她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结。
  她心里还有个忘不了的人。
  这个人偏偏又距离她那么遥远,他们之间总是隔着干山万水。
  现在夜已很深,一个像她这样的大小姐,本来已经应该睡了。
  可是她偏偏睡不着。
  她太寂寞,总希望能找点事做。
  到了这里来之后,除了双喜外,她几乎连一个可以聊聊天的朋友都没有。
  她从来都没有把双喜当做一个丫环。
  双喜是她的朋友。
  她的朋友,是绝不能被人欺负的。
  所以她来了。
  双喜用一只手拉着她的衣角,用另外一只手指着无忌!
  “就是他!”
  这里的人明明都知道双喜是大小姐身旁最亲近的人,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敢欺负她。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我到这里来,他想要我陪他……陪他
  下面的话,双喜虽然没法子说出口来,可是每个人心里都明白。
  连大小姐心里都很明白。
  所以她来的时候,已经准备好好的给这个人一个教训。
  可是等她看见了这个人之后,她却好像呆住了。
  无忌也呆住了。
  因为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位大小姐就是那个随时随地都在找他的麻烦,随时随地都
会突然晕过去的连一莲。
  连一莲居然就是上官怜怜。
  连一莲居然就是上官刃的女儿!
  她当然知道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一心要杀她父亲的赵无忌。
  她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追到和风山庄去。
  那天晚上,唐玉放过了他,就因为已经发现她是上官刃的女儿
  所以,他才会叫人连夜把她送回唐家堡。
  这些事无忌现在当然想通了。
  他还没有逃出去,是因为他知道就算能逃出这屋子,也休想逃得出唐家堡。
  他也知道现在只要她说一句话,他就会死在唐家堡,必死无疑。
  怜怜什么话都没有说。
  无忌能说什么?
  怜怜一直都在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瞪着他,她的眼睛好像比以前更大。
  这是不是因为她又瘦了?
  她是为什么瘦的?又是为了谁消瘦?
  无忌还在看着她。
  他不能不看她,他想从她眼睛里的表情中,看出她准备怎么对付他。
  他看不出。
  她眼睛里的表情太复杂,非但无忌看不出,连她自己都不了解。
  双喜也没有再说话了。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已经有十八九岁,懂得的事已经不少。
  她已经看出她的大小姐和这个男人之间,好像有点不对。
  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
  她也说不出来,——就算她知道,也不敢说出来。
  所以她也只有闭上嘴。
  每个人都闭上了嘴,这屋子里的人绝没有一个是笨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小姐忽然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她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
  无忌正在奇怪,每个人都正在觉得奇怪的时候,她忽然说出了一句话。
  走到门口,她忽然回过头,看着无忌,轻轻地说出了四个字。
  她说:你跟我来。”
  她要无忌跟她到哪里去?去干什么?
  无忌没有问,也不能问。
  就算他明知她要带他上绞架,下油锅,他也只有跟她去。
  花园里黑暗而安静。
  怜怜走在前面,走得很慢很慢,仿佛心里也有个不能解决的问题,
  她一直都没有回头。
  无忌也走得很慢,跟她总是保持着一段相当的距离。
  她的背影看来苗条而纤柔,只要他一出手,她立刻就会倒下去,永远倒下去,这里就再
也没有人会说出他的秘密。
  有几次他都已忍不住要出手。
  但是他一定要勉强控制住自己,因为他绝不能出手。
  黑暗中到处都可能有埋伏,金老大和一丈红那些人一定也都在暗中监视着他。
  胡矮子的硬功和掌力,已经不是容易对付的。
  一丈红无疑也是个极可怕的对手,只看她那柔软而灵活的眼睛,修长结实的手和腿,就
可以看出她的身手必定极灵敏。
  亥人的出手通常都比男人更毒辣,因为她们如果想在江湖中混下去,就一定要比男人更
坚强,而且一定要有几招特别厉害的功夫。
  那位病大夫虽然全身都是病,但是眼睛里,神光内蕴,想必有一身极精深的内功。
  金老大当然更可怕。
  他身经百战,也不知会过多少武林高手,不说别的,就只这种从无数次出生人死的艰苦
战役中得到的经验,已经没有人能比得上。
  要对付这四个人已经很不容易,何况除了他们之外,还不知有多少更可怕的高手在暗中
跟着她,保护她。
  如果她死在无忌手里,无忌还能活多久?
  他怎么能轻举妄动?
  可是就算他不出手,又能活多久?
  无忌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如果我是她,我明明知道她是来杀我父亲的,我会把她带到哪里去?
  这答案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因为现在她也别无选择的余地。
  她只有带着他去死。
  他明明知道自己只要跟她往前走一步,距离死亡就近了一步,但是他却偏偏不能停下
来。
  怜怜忽然停了下来,停在一个小小的月门外,门里有个幽雅而安静的小院。
  她终于回过头。
  但是她并没有看无忌一眼,只是面对着黑暗,轻轻地说:“这个人是我以前就认识的老
朋友,我想跟他安安静静的聊聊天,不管有谁来打扰我们,我都会非常非常不高兴的。”
  谁也不敢让大小姐不高兴,谁也不会闯进去打扰他们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跟无忌单独相处?她究竟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她准备用什么法子对付他?
  如果一个人已经走上绝路,不管别人要用什么法子对付他,都没什么分别了。
  院子里有个小小的莲池。
  荷花虽然还没有开,风中却充满了莲叶的清香。
  风从窗外吹进来,烛火在摇曳。
  窗子是开着的。
  窗下有张精巧而舒服的椅子,她想必常常坐在这张椅子上,看着窗外的莲池发呆。
  现在她却没有在这张椅子上坐下来,反而招呼无忌:“坐。”
  无忌坐下。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是站着也好,是坐下也好,都已没什么分别。
  对面还有扇窗子,怜怜站在窗子下,背对着他,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
“四月已经过去了,荷花又要开了。”
  无忌没有开口,也没法子开口,他只有等。
  又不知过了多久,怜怜终于回过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他忽然道:“我知道你是
谁。”
  无忌也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知道。”
  怜怜道:“我也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
  无忌道:“你应该知道。”
  他不再否认,“我是来杀上官刃的。”
  怜怜道:“我想现在你也应该知道,你要杀的人,就是我的父亲”
  无忌道:“我也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会让别人来杀自己的父亲”
  怜怜道:“绝没有。”
  无忌道:“现在,你准备怎么样对付我?”
  怜怜沉默着,忽然又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
  无忌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怜怜道:“因为,你这么样做并没有错。”
  无忌道:“哦?”
  怜怜道:“如果我是你,有人杀了我父亲,我也会杀了他的。”
  无忌道:“只可惜你不是我。”
  怜怜道:“如果你要杀的是别人,我一定会用尽所有的力量帮助你!”
  无忌道:“只可惜我要杀的人,就是你的父亲。”
  他淡淡地接着道:“所以不管你准备怎么对付我,我都不会恨你,因为如果我是你,我
也会同样做的。”
  怜怜又沉默了很久,才慢馒地说道:“就因为我是他的女儿,所以我一直都不相信他真
的杀死了你的父亲。”
  无忌道:“哦?”
  怜怜道:“他一向是个非常正直的人,有时虽然冷酷无情,却绝对正直,我实在没法子
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无忌道:“‘哦!”
  怜怜道:“所以我一定要亲自到和风山庄去看看,其中是不是别有隐情。”
  无忌道:“现在你已经去过了。”
  怜怜黯然道:“我甚至还偷偷地到你父亲的书房里去过,站在你父亲被害的地方。”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悲伤,那时候夜已很深了,四下寂无人声,就跟现在一样,我
一个人站在那里,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有一天你要来杀我的父亲报仇,我应该怎么办?”
  这是个死结。
  只要一想这问题,她就算在睡梦中也会突然惊醒,流着冷汗惊醒。
  因为她知道她的父亲错了。
  怜怜道:“我一直在告诉我自己,他没有做错事,他这么样做,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可
惜,这些话我自己都没有法子相信。”
  她笑了笑:“你可以骗得过任何一个人,却永远没法子骗过自己的。”
  她的笑容也充满了痛苦:“所以那时候我一直在想法子接近你,希望能化解开你跟我父
亲之间的仇恨,只要你能原谅他,随便对我怎么样,随便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无忌冷冷地看着她,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刺痛。
  他不能不承认,她实在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实在值得同情。
  因为她已不借牺牲自己。
  只可惜这种仇恨永远都解不开的。
  他只有硬起心肠,冷冷道:“如果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上官刃的女儿,我一定会杀了
你!”
  怜怜凄然道:“如果那时候你就杀了我,我非但绝不会怪你,也许反而会感激你!
  无忌道:“为什么?”
  怜怜黯然叹息,道:“因为现在我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
  她幽幽地接着道:“如果我已经死了,哪里还会有现在这种烦恼痛苦?”
  无忌道:“现在你还是不该有什么烦恼,这件事并不难解决。”
  怜怜道:“哦!”
  无忌道:“现在我如果能杀你,还是一定会杀了你的。”
  怜怜道:“我相信。”
  无忌道:“刚才在花园里,我至少已有三次会杀了你的。”
  怜怜道:“你为什么不动手?”
  无忌道:“因为我虽杀了你,我也绝对没法子活着离开这里。”
  怜怜承认。
  无忌道:“我既然要杀你,你当然也可以杀我,这本来就是天公地道的事。”
  怜怜说道:“你至少可以跟我同归于尽。”
  无忌笑了笑:“我跟你之间并没有仇恨,上一代的仇恨,跟下一代完全没有关系,我为
什么要你陪我死?”
  他的笑容看来还是很镇静:“我这次来,本来就抱着不成功便
  成仁的决心,现在我已尽了力,虽然没有成功,我死而无怨。”
  怜怜看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问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无忌道:“是。”
  怜怜又轻轻叹息道:“—个人只要能死而无怨,死得问心无愧,
  死又何妨?”
  无忌忽然大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明白我的意思!”
  怜怜道:“我常常听人说,千古艰难唯一死,所以我一直认为,
  死是件很困难的事。”
  无忌道:“那的确不太容易。”
  怜怜道:“可是我现在已经明白,有时候活着反而比死更困难
  得多。”
  无忌也不禁长叹,道:“有时的确如此。”
  怜怜道:“所以一个人若是真心想死的时候,就不如还是让他
  死了的好。”
  无忌道:“是的。”
  墙上挂着一柄剑,一柄三尺七寸长的乌鞘剑。
  怜怜摘下了这柄剑“呛”的一声,拔剑出鞘,剑锋寒如秋水。
  她忽然将这柄剑交给了无忌,她的态度冷静而镇定。
  她忽然说:“你杀了我吧!”
  别无选择
  剑是真实的。
  当你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剑柄时,那种感觉也是真实的。
  对一个学剑的人来说,世上几乎已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感觉更真实。
  无忌是学剑的人。
  现在他手里已经握住了这柄剑,但是这次他心里却没有这种真实的感觉。
  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实的事。
  怜怜凝视着他,一个宇一个字慢慢地说:“这是真的,我真的要你杀了我。”
  无忌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怜怜道:“因为我父亲已经杀了你父亲,我绝不能再伤害你。”她又补充:“我父亲已
经错了,我绝不能再错。”
  无忌还是不能了解。
  怜怜道:“我若不死,你就难免要死在我手里,因为我绝不会让你去伤害我父亲。”
  无忌苦笑,道:“你死了又怎么样?又能解决什么事?”
  怜伶道:“我死了之后,你和我父亲才能活下去。”
  无忌又问:“为什么?”
  怜怜道:“因为我死了之后,就没有别人能揭穿你的秘密。”
  她又道:“金老大他们绝对想不到你会杀我的,所以你杀了我之后就赶快走,他们绝不
会阻拦你,现在你的秘密既然还没有被揭穿,要离开唐家堡还不难!”
  无忌承认。
  如果现在他立刻就走,的确还有机会逃出去。
  怜怜道:“可是你杀了我之后就一定要赶快走,绝不能再停留片刻,所以你就没法子再
去找我父亲了。”
  她又笑了笑:“何况,你杀了我之后,心里多少总难免有点难受,我们两家的仇恨,说
不定也会因此而渐渐冲淡。我自己当然也死得问心无愧,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用这法子解
决。”
  这件事本来就是个死结,只有用“死”才能解得开。
  无忌如果死了,这个结,也同样能解开。
  她为什么不让无忌死?
  她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伤害无忌?为的是什么?
  无忌就算是个不折不扣,无可救药的呆子,也应该明了她这种情感。
  无忌就算真的是个冷酷无情,心肠如铁的人,对这种情感也应该感激。
  只可惜现在他根本没有资格被别人感动,根本没有资格拥有情感。
  因为他这个人根本已不属他自己。
  自从他父亲惨死之后,他就已经将自己出卖给一个恶魔——
  一个名字叫“仇恨”的恶魔。
  这个恶魔在人间已横行多年,已不知奴役过多少人的心。
  窗外有风。
  闪动的灯光,照着怜怜苍白的脸,她已不再是以前那个任性活泼的女孩子。
  无忌忽然道:“你是个笨蛋。…
  他绝不让自己脸上露出任何情感:“只有笨蛋,才会想得出这种笨法子!”
  怜冷自己也承认。
  这法子的确很笨,但却是她唯一能想得出的一种法子。
  无忌道:“笨蛋都该死,我的确应该杀了你的。”
  怜怜道:“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杀人的剑已经在手里,应该杀的人已经在面前。
  无忌为什么还不出手?
  只有一种理由解释,但是这个理由他既不愿承认,也不愿说出来。
  有人替他说了出来。
  他忽然听见一个人冷冷道:“他还不出手,只因为他也是个笨蛋”。
  这个人赫然竟是上官刃!
  无忌回过头时上官刃已经在他眼前。
  无忌的脸色没有变。
  上官刃的脸上也同样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虽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他们至少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都不配拥有情感。
  不共戴天的仇人已在面前。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却无疑是最后一次。
  无忌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
  上苍对他总算不薄,又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他一定要把握住。
  他绝不能再有任何顾忌,绝不能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把这次机会放过。
  同情,怜悯,仁怨……这些高贵的情感,他都得远远抛开。
  为了复仇,他只有不择手段。
  剑光一闪,剑尖已到了咽喉。
  上官刃冷冷地看着他,冷冷的看着他手里的剑,连眼睛都没有眨。
  无忌冷笑,道:“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她?”
  上官刃道:“你当然不敢!”
  无忌道:“为什么?”
  上官刃道:“因为你要杀的是我,不是她,你若杀了她,就再也不会有机会杀我!”
  赵无忌也不能不承认,他看得的确很准。
  上官刃道:“所以,你根本没法子用她来要挟我,我也绝不是个会受人要挟的人。”
  无忌道:“我看得出。”
  上官刃道:“我也看得出你绝不会轻易放了她的。”
  无忌道:“我绝不会。”
  上官刃道:“所以我只有让你用她来跟我做个交易。”
  无忌道:“你也知道我要跟你做什么交易?”
  上官刃道:“你放了她,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无忌道:“什么样的机会?”
  上官刃道:“公平交手的机会。”
  无忌道:“这交易听来倒不坏。”
  上官刃道:“我保证你绝对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主颐了。”
  无忌道:“但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话算数?”
  上官刃道:“你不知道。”
  无忌道:“只可惜现在我好像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上官刃道:“一点也不错。”
  无忌盯着他,心里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已别无选择?”
  答案几乎是绝对肯定的。
  是!
  他的父亲就因为信任这个人,所以才会死在这个人手里。
  只要他还有一点选择的余地,他绝不会信任这个人。
  可惜他没有。
  窗外有风,闪动的灯光,照着怜怜的脸,森寒的剑光也照着她的脸。
  她的脸色忽然变成一种仿佛透明般的惨白色。
  她不能眼看着无忌再受他父亲欺骗,她不能让无忌死。
  她更不能眼看着他的父亲死在别人剑下。
  可惜她偏偏无能为力。
  无忌手里的剑锋,距离她的咽喉仿佛渐渐远了,她忽然大喊:“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忽然把自己的咽喉送上了剑锋。鲜血涌出,她倒了下去。
  ——这是个死结,只有“死”才能解得开!
  她也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宝剑双锋
  别无选择!无可奈何!
  人生中最悲惨的境界不是生离,不是死别,不是失望,不是挫败。
  绝不是。
  人生中最悲惨的境界,就是到了这种无可奈何,别无选择的时候。
  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知道那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无忌了解。
  看到怜怜自己将咽喉送上他手里的剑锋,看到鲜血从怜怜咽喉里涌出。
  他也同样觉得一阵刺痛,仿佛也同样被人刺了一剑。
  这一剑没有刺在他的咽喉上,这一剑刺到了他心底深处。
  ——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是在求她的父亲放了赵无忌?还是在求无忌放了她的父亲?谁也不知道。
  但是这句话的力量,却远比世上任何一柄宝剑的力量都大。
  她只希望能以自己的死,换回这两人心里的仁爱与宽恕。
  对她来说,死,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只希望能让他们知道,生死之间,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么严重。
  在这一瞬间,无忌整个人都已被她这种伟大的情感所震慑。
  在这一瞬间,他几乎已忘记了一切,甚至连那种深入骨髓的仇恨都已忘记。
  在这一瞬间上官刃举手间就可以杀了他。
  奇怪的是,上官刃偏偏还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等他从这阵震慑中惊醒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梦想中的机会赫然就在眼前。
  怜怜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上官刃已冲过来,伏下身子去看她。
  他的背对无忌。
  他的背宽阔,无论谁一剑刺过去,都绝对不会错过。
  年轻人都喜欢做梦,各式各样的美梦。
  无忌还年轻。
  在他做过的最美好的一个美梦里,就看见过这样的情况。
  ——他的手里有剑,他的仇人正好背对着他,等着他一剑刺下去。
  可是这个梦境实在太荒唐——美丽的梦总难免有些荒唐。
  他从来也没有期望这梦境有实现的时候,想不到现在梦竞已成真。
  他的仇人正好背对着他!
  他的手里正好有剑,这种机会他怎么能错过?怎么会错过?
  他所受过的苦难,他心里的悲痛仇恨,都绝不容他将这机会错过。
  剑光一闪,剑已出手。
  奇怪的是,这一剑并没有刺下去。
  幸好这一剑没有刺下去。
  幸好上苍对他总算不薄,没有让他将这一剑真的刺下去。
  怜怜咽喉上的血渍仍未干。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并不完全是因为这原因。
  司空晓风曾经交给他一只白玉老虎,要他在杀上官刃之前,将这只老虎还给上官刃。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也并不完全是为了这原因。
  他一向是个很守信的人,他已答应过司空晓风,可是在这一瞬间,他根本已忘了这件
事。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只因为他是赵无忌。
  也不知有多少种原因,才使得赵无忌变成了现在这么样一个人。
  同样的,也不知有多少种原因,才使得他这一剑刺不下去。
  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这虽然是佛堂的掸理,但是世上有很多别的事也都是这样子阴,
  这一剑虽然没有刺下去,剑锋距离上官刃左颈的大血管却已不及一寸。
  上官刃当然可以感觉到这种贬人肌肤的森寒剑气。
  但是他完全没有反应。
  无忌握紧剑柄,每一根青筋都已因用力而凸起。
  他尽量不去看倒在地上的怜怜,一字字道:“上官刃,你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要让你
看清楚我是谁。”
  上官刃没有回答,冷冷道:“我早已看清了你,从你十岁时我就已把你看得清清楚楚,
现在又何必再看。”
  无忌动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上官刃道:“从你第一步踏入唐家堡,我就已知道你是谁。”
  他忽然长叹息了一声:“赵无忌,你根本不该来的。”
  无忌脸色变了。
  如果上官刃那时就已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将他的身份揭穿?
  他拒绝去想这个问题。
  他根本拒绝相信这件事。
  上官刃道:“你若以为你真的能骗过我们,你就错了,你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唐家
的人。”
  他的声音冰冷:“现在你本该已经死过四次。”
  无忌在冷笑。
  他还是拒绝相信,上官刃无论说什么,他都拒绝相信。
  上官刃道:“你说你叫李玉堂,是绩溪溪头村的人,那一次,你本来已经死定了。”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还没有死,只因为派去调查你身份的人早已被人收买,替你隐瞒了实
情。”
  无忌忍不住问:“是谁收买了他?”
  上官刃道:“是一个还不想让你死的人。”
  这件事正是无忌想不通的,他不能不承认,这一次的确是死里逃生。
  上官刃道:“你第一天晚上到这里来,居然就敢孤身涉险,夜探唐家堡。”
  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了怒意:“你将唐家堡看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你的胆子也未免太
大了些』”
  无忌也不能不承认,那一次他本来也已经死定了。
  他没有死,只因为有人替他引开了埋伏——一个还不想让他死的人。
  上官刃道:“若不是有人替你杀了小宝,你也死定了。”
  无忌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上官刃道:“因为你绝不会杀他的,你一定会想法让他脱身,因为你已经知道他是大风
堂潜伏在这里的人。”
  他冷冷地接着道:“但是你不杀他;你就必死无疑。”
  无忌道:“难道唐缺也已查出他的身份?”
  上官刃道:“他要你去杀小宝,就是在试探你,他远比你想象中厉害得多。”
  他忽又冷笑:“雷震天也比你想象中厉害得多。”
  无忌道:“雷震天?”
  上官刃道:你以为他会跟你同仇敌忾,对付唐家堡,其实他已经准备把你出卖给另一个
人,因为对他来说,那个人远比你有用。”
  无忌道:“幸好有人知道了这件事,又替我杀了雷震天?”
  上官刃道:“不错。”
  无忌问道:“小宝也是被这个人杀了的?”
  上官刃道:“是。”
  无忌道:“那个不想让我死的人就是他?如果不是他,我已死过四次?”
  上官刃道:“是的。”
  无忌忽然闭上了嘴。
  他本来还有很多话要问的,至少他应该问。
  ——这个人究竟是谁?
  —上官刃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白玉老虎的秘密
  宝剑有双锋,一枚铜钱也有正有反,很多事都有正反两面的
  —除了“正义”外,几乎每件事都有。
  这件事无忌所看到的一面是;
  上官刃谋杀了他的父亲,背叛了大风堂,不忠不义,罪无可恕。
  这都是事实,铁证如山,没有人能推翻,他实在想不出这件事怎么还会有另外一面。
  不管上官刃是不是救过他?不管上官刃是为了什么救他都一样。
  他还是要杀这个人!
  但是就在他已决心下手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那只白玉老虎!
  司空晓风为什么一定要他出手前将这只白玉老虎交给上百刃!
  ——这只白玉老虎中有什么秘密?
  白玉老虎仍在。
  他随时随地都将这只白玉老虎带在身边,一伸手就可以拿出来。
  现在他已将这只白玉老虎捏在手里。
  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剑。
  ——不管怎样,先杀了上官刃再说。
  —不管怎么样,都得先将这只白玉老虎交给上官刃!
  他心里充满了冲突和矛盾,他的两只手都已因用力而凸起了青筋。
  忽然间“波”的一声响,他竞将这只白玉老虎捏碎了。
  这只外表看来坚实细密的白玉老虎,竞像是一些外表看来温良如玉的君子一样,竟是空
心的。
  唯一不同的是,它心里藏着的不是伪善和罪恶,而是一卷纸,一个秘密。
  一个惊人的秘密。
  一个足以改变很多很多人命运的秘密,也改变了赵无忌的一
  宝剑有双锋,一枚铜钱也有正有反,很多事都有正面反面的。
  现在无忌终于看到了这件事的另外一面,这一面才是真正的事实。
  白玉老虎中藏着的这张纸,是他父亲的手笔,是赵简临死前亲手写出来的。
  他写出的绝对是个令人做梦都想不到的秘密。
  他写的当然绝对是事实。
  这件事发生时,就是在一年前那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
  那时霹雷堂已经和蜀中唐家联盟,势力倍增,已经不是大风堂所能抗拒的。
  那时,大风堂的情况已日渐衰败,大风堂门下弟子的情绪也都很低落。
  如果没有奇迹出现,霹雷堂和庸家只要一发动攻击,不出三个月,大风堂就要彻底被毁
灭。
  那时大风堂的堂主云飞扬云老爷子正在坐关,要怎么才能拯救大风堂,这责任就落在赵
简,司空晓风,和上官刃三个人身上。
  他们不能坐在那里等着奇迹出现。
  他们更不能眼看着大风堂被毁灭。
  奇迹既然不会出现,他们只有用“奇计”。
  他们想起了春秋战国时,那些英雄志士为了保全自己的家国所作的壮烈牺牲。
  他们想起了聂政、荆坷、高渐离,和勾践的故事。
  这些人这中,有的为了刺杀暴君,不惜血溅五步,和对方同归于尽,有的为了复国复
仇,只能忍辱负重,卧薪尝服。
  这些人所用的方式虽然不同,所作的牺牲却同样惨烈。
  为了大风堂,他们也同样不借牺牲自己。
  计划就是这样决定的。
  要挽救大风堂的危机,必须先做到几件事。
  ——阻延对方发动攻势的日期,争取时间加强自己的力量。
  ——隔离霹雷堂和唐家的联结,收买对方的部下,造成对方内部的冲突。
  ——刺探对方内部的机密,找出对付庸家独门毒药暗器的方法,和唐家独门解药的配
方。
  ——查出大风堂自己内部的奸细。
  要做到这几件事,就一定要潜入对方的内部,获得对方的信忱。
  大风堂门下,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唐门和天下所有别的帮派都不同。
  因为他们并不是一个因为利害关系而组成的帮派,而是一个巨大的家族,不但先天就有
血亲作为维系的力量,而且还有多年的历史基础。
  要打进他们的内部绝不是件容易事,除非这个人能使他们绝对信任。
  要获得他们信任、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替他们做几件久已想去做,却做不到的事,把一
样他们久已想得到,却没法子得到的东西带去给他们。
  ——唐家最想得到的是什么?
  于是司空晓风、上官刃、赵简又想到另一个故事。
  他们想到了樊放期樊将军的头。
  赵简和唐家有宿仇。
  如果有个人能把赵简的头颅送去,唐家也一定会很感激。
  为了要让聂政能有行刺的机会,樊将军不借牺牲自己的大好头颅。
  为了同样的理由,赵简也不借把自己的头颅割下来。
  最重要的问题是:
  谁把赵简的头颅送到唐家去?
  这个人所作的牺牲,所付出的代价,远比赵简的死更大。
  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一个自己誓死效忠的组织,引刀成一快,赵简的死已经有了代
价。
  这种事并不痛苦。
  可是这个人却要忍受天下的骂名,被天下英雄所不耻。
  在真象还不能公开的时候,他一定要自认为叛徒。
  这还不够。
  这个人不但要能忍辱负重,忍受各种试探和侮辱,还要沉着冷静,机敏过人,才能获得
唐家的信任,深入他们的内部,绝不能被人看出一点破绽来,绝不能被任何人怀疑。
  这个人所作的牺牲实在太大,所负担的任务实在太重。
  大风堂门下,有谁能做得到?
  只有上官刃!
  就在那个喜气洋洋的黄道吉日,他们决定了这计划。
  赵简壮烈牺牲。
  上官刃潜入敌后。
  —司空晓风坐镇留守。
  为了大风堂,二个人都同样要有牺牲,只不过牺牲的方式不同而已。
  他们选择在这个黄道吉日开始行动,只因为这一天是赵简的独生子赵无忌的吉期。
  又有谁能想到,一个人竟会在自己儿子成婚的那一天做这种事?
  为了要获取唐家的信任,他们实在已经把每一件能做到的事都做“绝”了。
  他们还替这次行动计划取了一个秘密的代号
  白玉老虎!
  这计划当然是绝对机密。
  参与这计划的,只有他们三个人,他们决定连无忌都要瞒住。
  上官刃杀了赵简,赵简的儿子如果不去找他复仇,是不是会引人怀疑?
  所以他们绝他们要无忌去找上官刃复仇。
  到必要时,甚至连无忌都可以牺牲。
  但是上官刃却绝不能死!至少在任务还未完成之前,绝不能死!
  所以他们又考虑到一点。
  万—无忌真的能排除万难,潜入了唐家堡,有了刺杀上官刃的机会,那怎办?
  唯一的办法是,让无忌知道这种事的真象,可是不到最后的关头,还是不能让他知道。
  所以赵简临死前,就将这秘密留在这只白玉老虎里。
  所以无忌临行前,司空晓风就把这只白玉老虎交给了他。现在无忌才明白,司空晓风为
什么会将这只白玉老虎看得比他生命还重。
  活下去
  现在这只白玉老虎已经粉身碎骨。
  可是它的任务已完成,它的牺牲已经得到了代价。
  无忌得到的是什么?
  他的父亲已经死了,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已不能复生。
  他的家也被毁了,兄妹亲人离散,生离随时都可能变为死别。
  他未来的妻子现在很可能已在别人的怀抱中。
  以前这一切他还可以忍受,因为他觉得他的牺牲是有代价的。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这秘密,他的一切牺牲却反而变得很可笑。
  他几乎真的忍不住要笑出来,把心肝五脏全都笑出来,再用双脚踏烂,用剑割碎,用火
烧成灰,再洒到阴沟里去喂狗,让赵无忌这个人彻底被消灭,生生世世永远不再存在。
  只有这么样,他的痛苦才会消失。
  可惜他做不到,因为他已经存在了,他的痛苦也已经存在了。
  这事实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方法能改变!
  他的手里还握着剑。
  他要杀人的还在他剑下。
  可要杀的这个人,却是曾经救过他四次性命的人。
  这个人明明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但是这个人偏偏又是他的恩人。
  这个人明明是个不仁不义的无耻叛徒,却偏偏又是个忍辱负重,一身肩负着大风堂子弟
安危的英雄壮士。
  他要杀这个人,本来是为了替他父亲报仇,可是现在他若杀了这个人,他父亲死在九泉
之下也不会限目。
  他本来不惜一切牺牲,不择任何手段,都要杀了这个人。
  但是他现在他就算被干刀万剐,也绝不能伤害这个人的毫发。
  这是多么痛苦的矛盾?
  这种痛苦和矛盾,有谁曾经历过?有谁能想象得到?
  剑仍在无忌手里,但剑上已无杀气!
  一柄剑上若是没有杀气,就已不能再威胁任何人。
  上官刃虽仍在剑下,但是已转过身。
  他知道这柄剑已不能伤人。“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如果你是别人,也许你已经杀了我。”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不杀我,只因为你是赵无忌,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你都有理智,因为你已
受过太多苦难,太多折磨,你已经跟别人不同了。”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所以你知道,你绝不能杀我,我绝不能死。”
  无忌道:“我绝不能杀你?你绝不能死?”
  他虽然在回应着上官刃的话,可是他自己在说什么,连他自
  己都不知道;
  他虽然发出了声音,可是他的声音连他自己听来都很遥远,就
  像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
  上官刃道:“既然我不能死,你就只有希望自己死了。”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因为你认为你的痛苦只有死才能解脱,因为你以
  为你可以死。”
  无忌道:“我不能死?”
  上官刃道:“你不能!你绝不能!”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不能死,因为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无忌道:“什么事?”
  上官刃道:“你要保护我,要用尽所有的力量保护我。”
  无忌笑了。
  他的仇人居然要他用所有的力量保护他,这实在是件很可笑
  的事。
  至少他自己觉得自已仿佛是在笑,别人却觉得他仿佛是在哭。
  上官刃道:“你以前要杀我,是为了要替你父亲复仇,是为了
  要尽到一个做人子的责任,为了要让你父亲死能暝目。”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可是我若死了,你父亲的死就变成全无代价了。”
  无忌道:“所以我不能杀你。”
  上官刃道:“你非但不能杀我,也不能让我死在别人手里。”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如你要尽到一个做人子的责任,你就要保护我,像你以前要杀我那样尽力
保护我,让你父亲死能暝目。”
  无忌没有再开口。
  因为他已忽然清醒,被这种来自极强烈的矛盾中所产生的刺激所惊醒。
  上官刃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个人也要你保护。”
  他在看着他的女儿:“你也不能让她因你而死,否则你也将遗恨终生。”
  怜怜还没有死,她伤口上的血已凝结,她的父亲已在她伤口上抹了药。
  每个江湖中的大行家,都有一种从无数次痛苦经验中得来的救伤止血金创药,而且一定
都会时常带在身边。
  上官刃也不例外。
  无忌转过头,看着她,仿佛同时也看到了风娘和千千的影子。她们也同样随时都可能因
他而死,为他而死。
  她们都不能死,因为她们都是无辜的。
  现在白玉老虎虽然已粉碎,可是“白玉老虎”这计划却一定要完成。
  无忌忽然回头,面对上官刃,一字字道:“我绝不会死的。”
  上官刃并没有觉得意外,他对无忌本来就有信心。
  无忌道:“我一定要活下去。”
  他的声音充满决心,不管怎么样要活下去。
  上官刃道:“我相信。”我都一定会活下。
后 记
  “白玉老虎”这故事,写的是一个人内心的冲突,情感与理智的冲突,情感与责任的冲
突,情感与仇恨的冲突。
  我总认为,故事情节的变化有穷尽时,只有情感的冲突才永远能激动人心。
  这故事中主要写的是赵无忌这个人。
  现在赵无忌内心的冲突已经被打成了一个结,死结。
  所以这故事也应该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