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 被大火灼痛的休闲之都

作为9路公交车大火受难者的集中地，和自焚钉子户唐福珍的故乡，天回镇成为舆论焦点，也让世外桃源的神话再一次沦为破碎的想象。

6月5日，成都，一辆9路公交车在从天回镇到城区经由川陕立交下桥处发生自燃。27人遇难，74人受伤。图为事故自燃现场。IC供图

除了传说、豆腐和李劼人的小说外，真正让外界认识天回镇的，恐怕就是今年的两起大火。

———成都天回镇上掏耳朵的肖生

作为9路公交车大火受难者的集中地，和自焚钉子户唐福珍的故乡，天回镇成为舆论焦点，也让世外桃源的神话再一次沦为破碎的想象。

雾很大，能见度不及十米。肖生踱到天回镇海滨堰河边的一处茶铺，点了两块钱一杯的素毛峰，坐了下来。竹凳木桌，一杯清茶，熙熙攘攘的人或看报或打牌或搓麻或摆龙门阵，闲来无事，这是以“安逸”著称的成都人打发时光的生活方式。

茶馆是最多的。沿河畔，还散布着20余家浴足按摩馆，与网吧、音像店和休闲屋一道，构成这个城乡接合部的日常休闲图景。肖生的职业是给别人掏耳朵，这可是顶专业的一个活计，因适应了“以自己的慢对抗全世界的快”的成都人的“好巴适”诉求，而在这里发扬光大，成为地方一宝。

12月25日，今冬成都最大一场雾散去的时候，肖生也拍拍屁股离开了茶铺。空气中仍凝结着雾一样的尘埃，灰蒙蒙的，和海滨堰河墨汁般的颜色一样令人心生抑郁。沿街红色的“拆”字，在这个千年前的古蜀道起点分外抢眼。“这一片店铺过一段也要拆掉了。”他扔下这句话。

这个小镇已沉寂多年，除了李劼人《死水微澜》的传播效应外，它再无吸引外人目光的元素。今年却不同，作为成都9路公交车大火受难者的集中地，和自焚钉子户唐福珍的故乡，“休闲之都”的两起火讯，让天回成为舆论焦点，也让世外桃源的神话再一次沦为破碎的想象。

开往城心的沙丁鱼罐头

刘甜背着书包赶去搭9路公交的路上，总要经过曾玉凤家门前。“多乖的娃儿，她总喊我婆婆。”出事的6月5日早上，她还与17岁的刘甜打了个照面。刘甜身高大约1米65左右，在成都市内读职高，每天早出晚归。

9路公交车的始发站就是天回镇，终点在成都火车北站。村民们说，9路公交是天回镇最拥堵的一班，常常等到人上了大半，才从天回开出，未及三四站，车里就站满了人。导致27人死亡的燃烧事件发生后，发车的间隔时间明显缩短。

快捷的交通方式，让天回已不是百年前的天回，更不是那个千年前“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天回。在李劼人《死水微澜》小说中，作为背景的天回镇，是“锦田绣错的广野中”“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镇市”，是袍哥的聚集地。只是，李劼人描写的清末时期的影子，与现在的天回镇已相去甚远。改变的不仅是建筑格局，还有关于社会治理与发展的理念。在这个风尘仆仆有1000余家企业的小镇，汇聚了众多的外来人口，也有不少在成都城内打工者，其中相当比例每天奔波在9路公交车上。

刘甜在城里读书，他的父亲在镇上开面包车拉客，母亲在一家工厂打工。一家三口早已被捆绑在上紧发条的现代化生产生活方式的战车上，在这个成都的所谓“后花园”，目下又面临“城乡一体化”战略的逼迫。那起火前的9路公交车，硬生生塞进了一百多号人，像一个拥挤着的沙丁鱼罐头；在这个以慢和闲适著称的小镇，人们浑然不觉这种入侵。

警方锁定的嫌犯张云良，选择“跟别人不一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和一群素昧平生者的生命。他厌倦了生活，并希望更多人为他殉葬。这种极端的告别仪式，暴露出的只有异化。是什么让一个人的内心异化至此？

天回镇沉默着，继续既往的进化路径。旧城改造的规划终于提上了日程。即便在年初成都市内跌幅15%的行情下，这里的房价仍然微涨。修路、旧城改造，政府宏大叙事的夹缝中，又有一个人让汽油点燃了自己。和张云良的厌世不同，此次的主角是一个爱美爱生活的女子。她的死，暴露出一个小镇乃至时代的更大病症。

门神难阻满城拆迁事

刘甜家住在成都市金牛区天回镇金华村，和唐福珍家只有500米的距离。

在刘甜尸骨的DNA检测结果出来后四个月，唐福珍在自家楼上用汽油将自己点燃。她的丈夫、儿子、姐姐等七人随后以“涉嫌妨害公务罪”被刑拘，12月11日前后，他们都被陆续取保候审，唐福珍姐姐的额头、手臂和后背上仍存留有拆迁当天被棍棒殴打的痕迹。

在那场举国关注的拆迁战争中，唐福珍的侄女婿邓尤德是最后一个被拆除掉的钉子户。在唐福珍自焚的次日晚7点，他在补偿协议上签了字。

邓尤德说，就在他们的房产将要被拆除之际，附近100米远的围墙内，又有十几个“违法建筑物”在村委会的支持下修建。

金华村是天回镇经济发展的一个缩影。一壶茶里摆龙门阵的慢，和消费主义与GDP至上论所带动的快，多年来，成为这个古镇略显冲突而又并行不悖的两条发展线索；后者事实上慢慢侵蚀了前者。

在耕地被尽可能地占用完之后，大规模的房屋拆迁运动终于来临。今年秋天，天回镇的大街小巷贴满了政府的拆迁公告，近600亩面积的区域将被“旧城改造”。政府宣传部门强调未来作为“新城北宜居之地”的愿景，在鳞次栉比的建筑物还没到完成自己历史使命的时候，它们将被推倒重来，应和一个时代的发展与政绩观。

天回镇尚有新年贴门神的传统，但是“驱邪避鬼卫家宅”的保护神，并不能阻挡私宅入侵和公权力不由分说的大拆大建大发展理念。在网上，有人支持拆迁，有人怀念古早的天回风貌，也有人质疑旧城改造过程的官府利益输送。“老百姓都是敢怒不敢言。”邓尤德相信，如果彻查当地土地征用与拆迁违法事件，从金牛区到金华村，至少有七八十人要入监房。

发展与谋利压倒一切

在唐福珍自焚后第5天，天回镇召开了拆迁动员大会。旧城改造的目标被定位于重建具有川西传统风貌的老城区。如无意外，届时我们将看到成聚落的仿古建筑。

想象一下，天回古镇的仿古建筑，会对观光客造成多大的吸引力？天回镇会成为一个旅游胜地么？掏耳朵为生的肖生想了想，除了天子回銮的传说、名声远播的豆腐(也和唐玄宗的传说有关)、和李劼人的《死水微澜》外，真正让外界认识天回镇的，恐怕就是今年的两起大火。

古迹么？肖生只想到一个金华寺。

金华寺就在刘甜家门外200米远的地方。该寺历史悠久，曾毁于明末兵灾，又在康熙年间发起重建，现为四川省文物保护单位。每到年节和佛菩萨圣诞，这里香火鼎盛，朝拜者络绎不绝。

9路公交车死者的家属沉浸在悲痛中，不愿再面对记者。唐福珍事件如何善后，仍是一个考验。两起大火，还是百姓摆龙门阵时间或提起的话题。邓尤德说，他已经因此看破红尘；但大家的生活仍在旧轨上延伸。

寺门外，政府和百姓都在追逐。改造、发展与谋利的冲动，压倒一切，也让每个人有了加快脚步的理由。在金华寺看报的一位老人，抬起头来对我说，镇里没有产权的房子多得很，爱读文学作品的他受《死水微澜》的影响，从成都来到这里买房，但开发商的房子还没盖完，就被政府以违法占地的名义推倒了。

他滔滔不绝谈起政府官员的违法乱纪和潜规则，正对面一个人对他打出禁语的手势，他怔了一下，继续说：“大家都不敢说话，可是我不怕。”但说完之后，终不肯留下自己的姓氏。

采写：本报首席记者 韩福东

成都公交纵火案

2009年6月5日上午8时许，成都市一辆满载乘客的9路公交车在行驶至川陕立交下桥处时突然发生燃烧，造成27人遇难，70多人受伤。

7月2日，警方宣布该案是一起特大故意放火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张云良已当场死亡。62岁的江苏昆山人张云良，长期在成都从事诈骗活动，由于欠债及家庭原因，萌生了自杀的念头，6月5日，他携带了一桶汽油上了9路公交车，并点燃汽油。 (本文来源：南方都市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