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用地”变更“住宅用地”，6万元/亩收购———130万元/亩卖出

燕山大学“炒地”风波

    2003年，8个村庄3499亩土地被征用为燕山大学的教育用地，价格是每亩6万元+数千元青苗补偿费。

    2007年7月，秦皇岛市规划局从燕大西校区用地划出438余亩调整为房地产开发项目，依据是“市纪[2006]89号”文件。

    之后前述地块被5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以每亩130万元的价格竞得，总价6亿多元。

    寒风瑟瑟。工地上挖掘机、运输机、打桩机等机器一片轰鸣，建筑工人们来往穿梭其间。这是一处正在施工的房地产项目，立着“燕大西苑”大字的售楼处已运作多日。

    杨波和几位老人，走上工地不远处的山头，指着正在立起的高楼说，“这里，是我们村的大田，都是好耕地。”

    如今，大田已变成商住用地。几百年来生长玉米和苹果树的地方，高楼在拔地而起。2003年，经河北省、秦皇岛两级政府批准，包括后道西村520余亩土地在内，8个村庄3499亩土地被征用为燕山大学的教育用地。彼时，征地价格被以“支持教育”为名定价为每亩6万元。

    今年11月10日，当隶属于燕山大学的燕大房地产公司在昔日的大田上动土时，村民们彻底愤怒了———原本声称将用于教育的土地，被官方以130万元每亩的价格出让。

    秦皇岛市官方相关部门称，这一切都合理合法，燕山大学也强调学校不会做违法违规的事情。

    但农民们对此并不领情，他们称自己是“地无一垄的人”，更让他们不解的是，本应保存社会良知的高校，却也加入了掠夺农民土地财富的行列。

    孰是孰非？官方和校方与失地农民各执一词。

    “曲线卖地”质疑

    11月10日上午9时许，在掌声和鞭炮声中，包括燕大房地产开发公司在内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正式宣布“燕大西苑”项目开工。

    2003年，秦皇岛市政府从农民手中征用这一地块后，以教育用地划拨给燕山大学。2007年，这一地块悄然变为商业用地，5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将在上边盖起住宅楼。

    始建于1920年的燕山大学，原隶属于国家机械工业部。1978年被确定为全国重点大学。1985年至1997年，学校整体南迁至河北秦皇岛市。1997年1月，经原国家教委批准，更为现名。

    2007年6月26日，秦皇岛本地媒体上的一则土地使用权挂牌出让广告，刺激了后道西村村民的神经。

    公告称，原燕大西校区315712.96平方米土地，将挂牌出让，起拍价为125万元每亩，性质为住宅用地。这473余亩将用作房地产开发的土地，主要是后道西村此前被征用的耕地。

    村民们拿着报纸找到了村主任杨波，“4年前6万征用我们的土地，现在他们要125万元卖了？”

    后道西村全体村民委托村委会，向基层政府西港镇党委、政府递交了书面报告。据该镇一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领导称，“村民认为燕大和政府损害了他们的利益，情绪较为激动。”

    依据现行法律法规，教育用地用作房地产开发项目，土地使用性质必须先依法进行变更。南都记者获得的官方文件称，2006年，燕大向秦皇岛市政府请求将部分教育用地改为商住用地挂牌出让———以期解决该校过重的贷款负担和弥补西校区建设资金严重不足的问题。

    在2006到2007年期间，随着扩张和高校资源的整合，中国多所高校曾出现一波改变土地用途，采取所谓“土地置换”的方式获得收益，此举被媒体称为高校“卖地还债”风潮。

    2006年8月，经秦皇岛市政府研究（市纪[2006]89号），同意对燕大西校区规划方案进行调整，通过调整规划用途变现部分土地资产。

    2007年7月，按照“市纪[2006]89号”文件精神，秦皇岛市规划局从燕大西校区用地划出438余亩调整为房地产开发项目。

    “市纪[2006]89号”文件是一份秦皇岛市长办公会议纪要。在2006年8月14日，秦皇岛市政府召开由市规划局、房产局、国土局及燕大等部门参加的协调会议，会议原则同意燕大西校区规划调整方案，并要求政府原则上不在此处土地变更行为中收益。

    据秦皇岛市国土资源局（秦国土资[2009]196号）文件称，市政府的决定完全是从支持教育，支持燕山大学西校区建设出发，也是从调整建设用地布局，集约用地角度出发的：“既解决了燕大发展资金不足问题，也符合当前的用地政策”。

    根据《土地管理法》第56条规定，“……确需改变该幅土地建设用途的，应当经有关人民政府土地行政主管部门同意，报原批准用地的人民政府批准。”———然而，后道西村村委向秦皇岛市国土部门查询，得到的该宗土地由教育用地变更为住宅用地的依据，仅是秦皇岛市“市纪[2006]89号”文件，并未有省一级政府相关部门批文。

    对于村民的质疑，秦皇岛市国土局副局长郑海林称，该宗土地用途变更，有相关符合程序的审批文件；对于规划变更，秦皇岛市规划局称得到了前述“市纪[2006]89号”文件支持。

    燕大党办、校办主任杨晓峰则向记者强调，校方并未与农民直接发生联系。杨称，教育用地是政府向农民征用后划拨给学校，而改变部分土地使用性质，是政府依据相关程序进行审批，校方并未参与其中。

    2007年7月27日，在秦皇岛市土地收购储备中心挂牌的前述地块，被包括燕大房地产开发公司等5家房地产开发公司，联合以每亩130万元的价格竞得，总价6亿多元。

    对于将划拨给高校的土地，通过招、拍、挂出让所得的土地出让金，国土资源部有相关规定，除了给校方相应的补偿外，收入全部缴入地方国库，实行“收支两条线”的管理政策。

    然而，秦皇岛市国土局的文件称，土地出让金“已按规定全额返还给燕山大学，专项用于西校区建设”。

    后道西村的村民称，政府此举严重违背了当初征地的性质，而主动请求政府改变土地用途的燕山大学，被村民指称依靠政府部门倒手“曲线卖地”。

    悬殊的价差，让农民们耿耿于怀。

    以教育之名征地

    后道西村与燕山大学产生紧密联系始于2003年。

    2003年，燕山大学筹划西校区建设。土地问题成了掣肘学校扩张的瓶颈，大规模征地由此展开。

    燕山大学西扩需要的土地，主要位于秦皇岛市海港区西港镇后道村等8个村，及秦皇岛开发区的邢庄。

    当年7月，经河北省政府、秦皇岛市政府两级政府部门批准，包括3499余亩集体土地在内的3706多亩土地被征用。

    原为后道西村主任的李学龙向南都记者回忆，在2002年，区国土局即要求村民在拟征用的土地上停止耕作。“是大田的不让播种，果园的果树不能再剪枝”。

    征用土地的价格是每亩6万元，地上附着物补偿每亩0.98万元。对于这一价格，被征用土地的8个村庄几乎没人同意，“按当时市价，征用耕地果园，也得10万多元每亩了。”后道西村现任村主任杨波说。

    政府采用的方法，被村干部们称为“各个击破”的战术。被征用了1402亩土地的偏坡村村主任刘福芝说，“领导不断找你谈话，做工作，然后就胁迫地说其他村的都签了，你到底签不签？”

    迫于相关上级部门及领导的压力，8个村庄的村委主任，在未经村民大会决议的情况下，相继在征用土地的协议上签字。

    对于6万元每亩的补偿标准，秦皇岛市国土资源局在今年的一份文件上称，“这个标准远远高于《土地管理法》规定的年产值30倍的上限，当时被征地群众和被征地村是接受的。”

    土地闲置风波

    自2003年全部签订征地协议后，该宗连接在一起的3706余亩土地，并未统一向上级土地主管部门报批。

    依据现行《土地管理法》规定，征用土地实行国务院和省级人民政府两级审批。

    燕山大学用地的面积，远超过了省级政府审批的权限。依照河北省、秦皇岛市政府确定的燕大年度用地标准，秦皇岛市海港区国土资源分局对燕大西校区用地，从2003年3月至2007年2月共分6个批次进行了报批。

    对此，秦皇岛市国土局副局长李增文称，是由于燕大资金短缺无法一次性完成征地；而燕大党办、校办主任杨晓峰则说，此举是囿于现行的土地征用政策。

    其实，在2004年“河北省人民政府印发关于深化改革严格土地管理实施意见的通知”中，对审批建设用地也做了严格规定：征收土地面积超过省政府批准权限的，土地征收须报国务院批准；严禁将单个建设项目用地拆分审批。

    土地被征用后，虽对补偿价格心有不甘，但农民们称支持国家教育事大。然而，2003年、2004年、2005年相继过去，燕大却没有动工建设的意思。

    “征去了土地他们又不用，村民们看着心疼啊。”后道西村村主任杨波说，不少村民希望能在土地上继续耕种，“种些玉米什么，但燕大不允许。”在3000多亩征用的土地上，燕大早已打上了围栏。

    据被征用土地的后道西村、前道西村、偏坡村、公富庄等村主任向南都记者证实，至少在2006年，被征用的土地绝大部分都被闲置荒芜。

    到了2006年6月，农民们发现了一条对自己有利的法条。在学习《土地管理法》时，杨波发现第37条关于“闲置、荒芜耕地”有如下规定：

    “连续二年未使用的，经原批准机关批准，由县级以上人民政府无偿收回用地单位的土地使用权；该幅土地原为农民集体所有的，应当交由原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恢复耕种。”

    据此，后道西村、偏坡村等村民，要求燕大“还地”。但此举未获得官方回应。对于彼时土地闲置的问题，燕大党办、校办主任杨晓峰称，校方对于西校区的建设，可行性报告此前已获通过，当时建设滞后“主要是资金不足”。

    村民指责VS高校苦水

    在签订征地协议时，原定征地费用在2003年底全部支付给各村的征地补偿，官方并未按时足额支付，到2007年，仍欠各村征地费3000余万元。

    农民们指责燕大和秦皇岛地方国土局严重违约，民愤逐渐积蓄。

    2008年1月，由于未能得到相关部门对变更土地使用性质的答复，包括后道西村在内的8个村庄，向秦皇岛市公安局提出申请，要求举行游行活动，声讨燕大“曲线卖地”行为。

    据相关人士称，当时秦皇岛官方稳定了群众情绪，矛盾暂时化解。

    2008年2月27日，秦皇岛市副市长李洪卫主持召开了燕大西校区征地引发群众矛盾问题的协调会。会议强调，解决矛盾的主要措施，是给后道西村等失地农民上养老保险。

    奥运过后，后道西村等农民的养老保险问题却未能得到落实。

    今年7月，燕大等5家房地产商的施工队，开始各自入驻取得的土地。得知施工队将开工建设后，后道西等8个村的部分群众，先后3次进入工地阻止施工。

    据当时参与阻工的村民称，在阻工现场，曾来了几十名身份不明手持刀棍的人员，冲突一触即发。

    为达诉求目的，村民们分成了两拨，一拨驻守工地阻止动工；另一拨，则到秦皇岛市各相关政府部门反映情况，力陈燕大“曲线卖地”，失地农民老无所依诸事。

    7月29日，秦皇岛市国土资源局向市政府递交了一份“紧急报告”。报告对村民阻止施工的原因分析称，“更为主要的是以后道西村（失地90%以上———记者注）为主的群众在失地之后生活没有保障。表面上看是在与政府争利，实质是为解决长远生计问题而阻工”。

    后道西村主任杨波说，阻工的村民，主要提出了4点要求：

    1，尽快落实失地村民养老保险问题；2，2003年征地补偿过低，政府高价卖地后要追加部分补偿；3，对燕大目前仍闲置的土地应有明确说法；4，上述要求未有答复前，工地应暂停施工。

    7月30日，秦皇岛市市委市政府相关人员召开了关于此事的协调会。

    会议形成的建议称，在未解决农民问题前，燕大等房地产公司不得擅自开工建设。此外，对失地农民的养老保险问题要形成切实可行的方案或建议。

    村民们暂时选择相信了官方的承诺，但等到的却是失望。

    11月10日上午9点18分，在掌声和鞭炮声中，包括燕大在内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正式宣布项目开工。彼时，村民们发现施工队已获得了相应的施工许可证件。

    在开工当日，燕大校内报纸采访了燕大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副总经理王庆新。王称，因为“燕大西苑”是由教育用地变性为商品房用地，其用地性质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难度非常大。

    “规划审批后，周围村民的不断上访又使项目耽搁很长一段时间，应该说，‘燕大西苑’的建设费尽周折，非常艰难。”王说。

    对于村民的不满，燕大党办、校办主任杨晓峰称也有一肚子的苦水。杨说，燕大要致力建设成名牌高校，需要一定的经济实力及占地规模支撑，“但政府每年的补贴，连勉强维持学校正常的教学科研经费都不够。”

    “学校为国家承担了大量培养、储备人才的任务，但得到的支持有限。”杨说，为此，燕大只得依靠大量的银行贷款。

    对于失地农民所反映的种种问题，杨晓峰说，校方从未与村民直接发生联系，“那都是属于政府部门解决的事情”。

    7月份阻工事件发生后，官方承诺要为其尽快办理养老保险，但半年已过，至今未有任何回音。“政府已经准备了一套方案，正在研究，正在办理。”一位官方人士对记者说。

    “农民失去土地，将一无所有啦。”后道西村80余岁的村民李振荣说，“找到天边，也没有人可怜我们。政府和燕大，怎么做他们都说是合法的。”

    如今的现实是，已有400余年历史的后道西村，在中国城市化及高校扩张的双重洪流中，“被迫城市化”———居住在城市，户籍仍是农民：“说是农民却没有一寸土地，说是市民却没有市民待遇。”

    由于面临旧房改造，绝大部分后道西村民开始分散各地租房安置。在等待回迁期间，几乎完全失地的农民只能看着，燕大在自己祖辈几百年耕种的土地上盖起别墅和高楼。

    在“燕大西苑”的广告中，这将是一个“集现代化设计理念于一体的楼盘，既有错层跃层别墅式建筑，又有自行设计、舒适度与实用性完美结合的高层建筑”。除了用于解决部分教职员工的住房需求外，燕大房地产销售部称，期待广大客户的到来。

    □采写/摄影：本报记者 上官敫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