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文心 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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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自  序
我素喜读书。记游江山的余暇,也想明白前人如何吟风弄月。中国古今的风景诗文,数量难计,质高者更当不少。惜我寓目者有限。即使以书中所涉作品而论,读后思之,恰如宗少文于室中的卧游,仍是艺术的饫赏,遂叹自家手笔落入下乘。我却怀向风之心,是把阅读的感思随录出来,也好领受其文心,学习其表达。几年下来,检看,其量竟够凑成一册书。打比方,颇似过墙而入邻户棚架下,摘得他人瓜豆以庆收成。
文法无定。我写的这些,或可称作书边的零札。含咀经典,我只想写出自己的所感,而不必枯守他人既成的定式。我对“教本”气十足的高头讲章是有一点隔膜的。赏析之文,为什么不能越过旧式藩篱,自有脱胎,别显一种风致呢?这里用“独有会心”四字,正可道出我的意思。
对于述游之作,我的兴趣多在曾受“五四”新风吹拂的那一代作家的文字上面。前比古人,更能超越一己情怀的独抒而表现着关切社会人生的态度,岂止单纯的摹绘山水?又因年代的较近,极易同今人的情感相谐。这部分作品多占篇幅,也就并非无端吧?进一步,如果能够约略显现风景散文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概貌,是我之所愿。
第一部分越吟的古韵
——鲁迅的《辛亥游录》
鲁迅少作游记,我只从过去的选本中看到这一篇。首段写绍兴城外的一处名胜禹祠,次段叙海边观潮情形。都用文言。这当然是在胡适谈文学改良之先的事。我一向以为,中国文言让今人读来,虽难顺畅,它的精湛和典雅却是最有精神的。我不通古典,只粗读一些,也稍受熏习,下笔述游,便在白话中掺点文言的味道进去,谓之杂糅。续弹旧调,或许为方家所不屑。鲁迅记禹祠,只用去二百余字,换了通俗白话,如何写得完?
此篇《辛亥游录》,枝叶全由古典的根蒂来,韵致直似唐宋人做出的那些,竟至可以从文字间看出柳子厚、苏东坡的影子,且令我对旧游的绍兴山水向往,仿佛又坐入乌篷船,在轻细的拨桨声里穿过水巷,直朝鉴湖悠悠荡去。稽山门已不存,只成了百姓嘴上的一个旧名称。禹祠的光景如前。“老藓缘墙,败槁布地,二三农人坐阶石上”这十几字,真是画里的越中风景。禹王庙高大的墙身,挂了湿绿的苔藓,苍碧的树色来配暗红的祠垣,静穆感蓦地就笼紧了心。“二三农人坐阶石上”一笔,几多闲逸!我记得的,是祠前一塘水,静浮丛密的莲叶,数只覆着乌篷的首尾都细的小船泊在那里,缓缓的低语声是在倚船喝着花雕酒的渔人口中响着的。
鲁迅的游心,不受任何框束。他摆脱概念的牵绊、理性的羁缚,只求在寻幽中得趣,似乎回到生命的原初状态。他的目光朝“叶碧而华紫”的一叶兰落去。微雨乍霁,松杉卉草间闪出樵人影,数句“求药长生”的互答,也如一段山中的谐谑。
纵观海潮,最宜道尽气象。张宗子、周作人摹状钱塘潮,皆具声色。鲁迅只下略略几笔:“过午一时,潮乃自远海来,白作一线。已而益近,群舟动荡。倏及目前,高可四尺,中央如云,近岸者挟泥而黄。”巨潮奔涌,他的兴趣却一偏,向堤岸杂树、水滨鱼蟹、芦荡野菰留意,尤见心神的微细。游踪亦不忽略。他的赏景的履迹是浮显在段落中了,心灵融入风景的过程也就依稀可睹。
记游本是一种单纯化的写作,正该见出文体的自由、性情的放逸。意义的深刻似非它的所求。游步山水,听俚歌俗唱,看野老曝日,撮于纸上,能悦耳目,殊属可喜。打量千古江山,作家的眼光固应含着思想,更不可缺失感情。年轻的鲁迅,解读山水之际,何尝不是在表露恋乡的心曲呢?灯下对佳作,我在进入文学的阅读中,默自体味着风月的清纯,犹如遥闻舟上一曲越人歌。欲知鲁迅对于辛亥风云的态度,无妨去读他的《阿Q正传》或者《药》。
鲁 迅(1881-1936)浙江绍兴人著有短篇小说集《呐喊》《彷徨》中篇小说《阿Q正传》杂文集《热风》《华盖集》《南腔北调集》等现有《鲁迅全集》行世
《辛亥游录》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一部分红雨迷远近  绿萝见桑麻
——周作人的《乌篷船》
钟叔河有过声明:关于周作人,只能辑其文,而不能论其人,这态度是客观的,我们所理会的和历史学家不同,单纯是看好他的文章和即兴发表的一些感想罢了。比方现在讲到的这篇《乌篷船》,我疑心周先生起初的意思并不是把它当作一则游记来写的,不过是为友人提供的关于故乡的一些景象,但是他笔下却能生花,让平淡的琐事也泛出诗意的微笑,赏心而悦目,不惟乡曲之思,更有怀旧之恋。也难怪人们要把它当成游记来读且品评得头头是道,如同面对经典。
周作人写他故乡浙东的文章到底有多少篇?我没有过统计,但总能列出一串名目,不过,印象中这一篇《乌篷船》是较出色的。再说,他本人对故乡的理解也有特别之处: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们。”
这便是周先生对故乡所怀的一种情绪,《乌篷船》的写作,大约也是在类似感觉的驱使下成功的。
周先生做情趣文章,即便写故乡,这方面的材料也大多是寻常的风光物体,如《三味书屋的轶志》、《故乡的野菜》、《绍兴酒的将来》、《故乡的雨》、《勾践的绍兴话》、《烤越鸡》、《旧戏的印象》和《东湖五十年》等等,光瞧题目,就可以知道没有什么不能够入他的文章。虽然读者不一定是山阴道上人,也会感觉亲近,而不是须恭恭敬敬才能看得的大块文章。光是写船,周先生就有《航船与埠船》、《渡船问题》、《水乡的船店》和《画里的船》等随笔小品,权可作为《乌篷船》的姊妹篇来读。
船是江南水乡的精灵。有一回从皖南去浙西,在新安江航行时,我曾经见到过泊岸的一种细小的船,黑色,拱篷,首尾翘起,在绿波中轻盈如一弯月牙儿,当地人说这是鸬鹚船。鸬鹚通常叫做鱼鹰,大约是助渔人之捕而得出这个船的名称,乌篷船以载渡为业,形制自然更要讲究,周作人特意作了细致描述:
“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小的为脚划船,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惟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麻将……”
读过上面文字,我就自然回忆起自己驾一叶渔舟风里浪里的往事。周先生的叙述,我是极容易找到相同感觉的。“镜湖俯仰两青天,万顷玻璃一叶船”,荡棹于细浪中,那缕独特的情绪是语言难以道尽的。
乌篷船蕴含着一种江南水乡的文化韵味,要了解绍兴风情,乘舟楫以优游大约为最理想的办法,心会浸在水的柔情中。以船连贯全篇,周先生真是物色了一件好“道具”。
泛舟必游历两岸无限风光,知堂老人使出了描画的好手段,和平冲淡的笔墨细腻晕染,极有闲话沧桑的悠恬之感:
“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
这实在是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图画,韵致古旧,仿佛隔世,是在陶渊明的古诗中能够找到的那番境界,但跨鹤逍遥之概,还颇令人玩味。周先生笔调悠然淡散,给绍兴古镇覆上温馨的朦胧美,我极佩服他设语的功夫,这江南水乡泽国的神韵,似乎只有用这一副笔墨表现才恰当,这不同于寻常吟风弄月的文章,徒慕华丽,反倒显出失血般的苍白。特别像看夜戏等传统风俗,也被写进风景,便更加烘托出浓厚的文化氛围。
“红雨棹边迷远近,绿萝阴里见桑麻”,我盼望能早些到绍兴去。乌篷船大约仍很完好地在河道上漂,载我去知堂老人描画的那片风光。
第一部分湖边日月
——夏尊的《白马湖之冬》
夏尊对于山水抱着天然的亲谊,他在一篇文章里说:“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风景的留恋上。在他,朝日果然好看,夕阳也好看,新月是妩媚,满月是清澈,风来不禁倾耳到屋后的松籁,雨霁不禁放眼到墙外的山光,一切的一切,都把他牢牢地捉住了。”在浙东的丛山里,在曹娥江畔的那个白马湖,夏翁自筑号为“平屋”的瓦舍,在橘树和天竺的碧影间悠然度起长闲的日子。朱自清称他是一位理想家,而善愁多忧的他,似更乐意做着湖上的诗人。墙外的山,门前的水,浮岚的青峰,绕岸的花木,足供他曼声吟咏。黄昏近了,独自缓饮着酒,湖边低而疏的蛙声在窗外的暝色里一阵阵响起,也撩惹他暗暗含咀自己写过的一句话:“白马湖真是最静也没有了。”这样的安谧,能滤净种种尘缘的牵阻,消尽心底的愁叹吗?
夏翁忧生、忧世,甚或对佛学也有兴味。他和弘一法师屡聚岸边的春社小筑、晚晴山房,一览湖上风景,虽未效这位畏友,去过持戒诵经的日子,却已对宗教抱着感情。他的平实清隽的散文风格似也含些隐遁的气息。湖山牵情,朱自清、丰子恺、王世颖、叶圣陶、刘大白、朱光潜、郑振铎、俞平伯、徐蔚南在此间言咏属文,寄辞的清婉,是受着夏翁才调熏习的。
烟霞清美,雅集的文人,赏湖上风月,忆曹娥旧事,当赋襟怀之咏。将诗意融入记述,文字间盈溢的情致自会浓浓淡淡,虽则他是以荒旷的冬野来做白马湖的背景。寒风怒号,湖水澎湃,在靠山的小后轩听来,也是颇凄清的,何况还有一弯当窗的霜月冷冷地照着呢。“我于这种时候深感到萧瑟的诗趣,常独自拨划着炉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邈的遐想。”用这苦中作乐的念头来宽慰孤寂的心,使思想暂避现实,又是中国文人熟用的办法。佳美的山水驱走了精神的郁闷,也映亮灵魂。
景物移人性情。隔过十度寒暑,又来白马湖,他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似已看得到生命的晚景,观望天地的态度也悠然了,别添几分和暖的是这冬日的湖天。在这个“极幽静的乡村地方”,一家人坐在庭间曝日的滋味犹胜饭香。“山色冻得紫而黯,湖波泛深蓝色”这十几字,给苍枯的冬景抹了一点颜色上去。他亦怀想着湖边的另一番风光:“新鲜的阳光把隔湖诸山的皱折照得非常清澈,望去好像移近了一些。新绿杂在旧绿中,带着些黄味。”白马湖派的散文,用着闲缓的调子叙述,自能透出一种清淡美,状绘风景,更能显出它的长处。在湖边住上数日,心里也就有了一段文章。朱自清朴素淡白的文味犹在描画白马湖的字句间,仿佛得着他那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韵致,夏尊所居的平屋,也能从里面见出大概:“翁的家最讲究。屋里有名人字画,有古瓷,有铜佛,院子里满种着花。屋子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的受用。”家境的优裕,最能怡养清婉平和之气。夏翁应该是一个活得颇有滋味的文士。性情的散逸闲适,恰可叫他和湖上清景相融。
夏翁一落笔,满是忆旧的情味,明艳的杜鹃染亮湖山的春夏。风拂水面,又轻轻皱起他心上的微漪,撩动对往日的惜怀,且让他寻到留在落满花叶的岸径上的足迹,身子宛如随着小舟荡往一湖清光。白马湖的冬日度过去,此情实难消散。他轻吟着,一颗溯古的心,飘向唐时的辋川。
夏尊(1886-1946)浙江上虞人著有散文集《平屋杂文》等
《白马湖之冬》见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白马湖散文随笔精选》
第一部分临山的风调
——李大钊的《五峰游记》
李大钊写五峰,心境是宽弛的,笔调是闲缓的,仿佛山中的古今皆可在他的文章里生动。冀东平原上的高粱、谷黍豆类都要随手一记,思忖一条浮闪夕光的滦河对于生活的意义。虽是细处落笔,读它的后人大约会觉得饶有深味吧。
入山闲览,泉石烟雨让他品味着世间的道理,说景只是表面的文章,心底的杂想倒也有许多呢。一个纵游的人,如果用思考的眼光去看风景,山水便同他相融了,也就寻到养护心灵的理想方式,况且政治理论的修养亦足以使他端详出山水的深刻处。惟有入了此番静逸之境,才能够评点随心,臧否任情,而略带一些魏晋风度。在他看去,五峰处处都不平淡。他记述着山行见到的清景:“一路石径崎岖,曲折得很,两旁松林密布。间或有一两人家很清妙的几间屋,筑在山上,大概窗前都有果园。泉水从石上流着,潺潺作响,当日恰遇着微雨,山景格外的新鲜。”诵读起来,真如见着一幅水墨图卷。我虽未登游碣石山,却从魏武帝的歌吟中领略过它的气象。山中竟有这样明秀的风光?就要把我游览庐山的经验借来对照。这条为畅茂花树所映的山道,和匡庐的花径同样美。忽然想到那里,盖因白乐天漫咏桃花之故也。芳菲如染,山野上的丛枝永在诗歌中“灼灼其华”吧,独报一段春日消息。
人各有倾心。李大钊到了山腹,在遍阅望海、锦绣、平斗、飞来、挂月五个山峰过后,入了韩文公祠,目光飞越下临的深涧和丛森的崖树,南眺渤海,尤为万顷碧波打动。观沧海,确能一洗胸襟。
入夜,借居山祠。守屋的是一对年迈的夫妇。虽无山僧与佛灯,出尘的意味却不浅。到了此时,万籁都寂。静夜思,风景成了天地之书,由他做着纵意的眉批。山中日月令人悠然驰想:“祠内有两个山泉可饮。煮饭烹茶,都从那里取水。用松枝作柴,颇有一种趣味。”话中的意思不单囿于山水,而且浸渗着一种人生观念。心间的感悟,又是用着从容的调子说出,了无刻意痕迹。一段山水看过,能得二三启迪,亦不算枉游了。让我特别读出幽愤的,是文尾的这两段:“来游的人却也常有。但是来到山中,不是吃喝,便是赌博,真是大杀风景。”“久旱,乡间多求雨的,都很热闹,这是中国人的群众运动。”似乎同国民性的话题有了一点关联。在仿佛世外的山林,听到这样激切的议论,感觉怎能远脱纷杂的现实?通篇轻快的文调,至此忽然插入刻峭的一笔,情绪的起伏恰可应对“文似看山不喜平”这句老话。
李大钊的摹景以传形神为上。山雨、云气、松涛、飞瀑,简略几笔,就能宛然。风光如棋局,每一下笔,皆似朝着合适的地方掷子。散落一山的景物来配合他飘忽的思绪,在夹叙夹议中,李大钊把论理、状景的字句都安排得恰好,读起来熨帖,可说找到了五峰会心处,颇能体味一番山行的态度。
李大钊(1889-1927)河北乐亭人著有《守常全集》《李大钊选集》等
《五峰游记》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华百年游记精华》
第一部分逝者如斯
——刘半农的《北大河》
刘半农写到的北河沿,昔日是流过一道水的,向南连着菖蒲河。我有一天过此,问一个坐在皇城根遗址公园红墙下的老人,他说河就在马路下面,几十年前给填了。老北大一分为三,全在沙滩一带。做了文学院的红楼、做了理学院的公主府,我都曾出入,只是半农先生呆过的法学院的旧址,我不敢断定,大约是红楼之南的北河沿路西的某个深院吧。
文章的前面有一段话,不妨看成这篇《北大河》的缘起。刘半农是为北京大学三十一周年纪念刊而动笔的。本该有许多话可讲,却摆脱不了心中的自囿,“好话既不能说,老话又不敢说”,只得选了户外朝夕相对的这条小河来发挥一下,把一点静逸的情致写到风景里去,不见一丝风霜之色,同他早年刻峭的杂文比较,真是变了一种风格。新文化运动的风已经吹过,希求自适的他,安坐于静室的窗下当起桐花芝豆堂和双凤皇砖斋的主人,用着悠闲的眼光默看门外河水的样子也是可以浮想的。
张中行先生说他的这位“古声律学”老师,“喜幽默,多风趣”,这在篇中也能体味。比方谈到这条无名之河,他这样写:“真要考定这条河的名字,亦许拿几本旧书翻翻,可以翻得出。但考据这玩艺儿,最好让给胡适之顾颉刚两先生‘卖独份’,我们要‘玩票’,总不免吃力不讨好。”很像是钻入象牙之塔者的口气,而又带些俏皮。他自小在南方水乡过惯了,又有乡人的一番话留在脑子里,是:“画山水,最重要的是要有水。有水无山,也可以凑成一幅。有山无水,无论怎样画,总是死板板的,令人透气不得。因为水是表显聪明和秀媚的。画中一有水,就可以使人神意悠远了。”这真是画学中的妙谛。刘半农的爱水,根子大约正在这里。所以,到了风多水少的京师,傍河而居的他,恍兮惚兮,也就有了江南的感觉。这条小河给他安静的书斋生活带来一点意趣,还有不少可忆的人和事,宛如闪动的片影晃漾于水光间。
在刘半农看,近处的北海、远些的什刹海都不及这条小河亲切。因它一是带有民间色彩,二是带有江南风趣,对于一个爱用俚语做着民歌的人,这份感情来得很是自然。他说:“自此以后,我对于这条河的感情一天好一天;不但对于河,便对于河岸上的一草一木,也都有特别的趣味。”课余之暇,他和胡适之在河边漫踱,吟诵着白话诗,晨光夕晖下,又是怎样的动情。在这悄寂的河岸上,他仿佛闻到“永远清新的野花香”。水边的人物草木房屋,让他欣畅于书斋以外的天地。“两岸的杨柳,别说是春天的青青的嫩芽,夏天的浓条密缕,便是秋天的枯枝,也总饱含着诗意”,这写得实在非常美。绮梦远逝,此情只成追忆。春夏秋的天气里,“河面日见其窄,河身日见其高,水量日见其少,有水的部分日见其短”,小河干涸了,污臭了,把清亮的波影远远地丢在昨日,真不知是何种逻辑。他的感慨也来了:“只是十多年的工夫,我就亲眼看着这条河起了这样的一个大变化。所以人生虽然是朝露,在北平地方,却也大可以略阅沧桑!”并且预言“再过十多年,这条河一定可以没有,一定可以化为平地”。此话在后来竟成了真。虽如此,我还是记住刘半农出于至诚的倡议:毕业的同学都去河旁种树勒碑。到了北大开一百周年纪念会时,满岸该是怎样的茂绿啊!这也是在描画北大的徽记。让这条“绿水涟漪,垂杨飘拂的北大河”从学子的心田流过,是他之所愿。这样看,一篇普通的记景文字,在教化的意义之外,更可见出他亲世的肝胆。年湮代远,北河沿不复是旧日情形了。昔人邈矣,风景成空,记得“北大河”这名字的,能有几位?想到“逝者如斯”,不禁茫然。我发此怅叹,聊作对京华残梦所寄的一缕怀思吧。
逝者如斯
刘半农(1891-1934)江苏江阴人著有散文集《半农杂文》《半农杂文二集》诗集《扬鞭集》《瓦釜集》等
《北大河》见三联书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一部分鬓影香雪  淡墨云烟
——周作人的《娱园》
游至绍兴,沈氏园和周家的百草园是无法省去不看的。竹篱亭轩和石井栏、短泥墙都仿佛还是旧日的样子,情致远未散尽。眼观故景而想到逝者遗文,不禁有人琴之感。知堂先生的《娱园》,从文章看,写的同是百草园那样的地方,既已颓为废墟,昔年的幽雅也就只好到前人的记载中去找。尚存的《娱园记》片断:“在水石庄,枕碧湖,带平林,广约顷许。曲构云缭,疏筑花幕。竹高出墙,树古当户。离离蔚蔚,号为胜区。”南人造园,多喜此种隐逸风味。另有长短句,云:“冰谷净,山里钓人居。花覆书床偎瘦鹤,波摇琴幌散文鱼:水竹夜窗虚。”娱园简直是活在诗词中了。闲吟,犹可浮想园景的大概。
我平素对待荒败之景的态度有一点复杂,正如读《芜城赋》而能低徊不尽。残台圮苑,衰草寒烟,夕阳无语下苍山,总也深含一番难言的凄美吧,很叫人感动。我过去有一篇名为《废园》的散文发表在报上,就寄寓了我的这种情绪。知堂先生亦想必如此,文末称“自从舅父全家亡故之后,二十年没有再到娱园的机会,想比以前必更荒废了。但是它的印象总是隐约的留在我脑底,为我心中的火焰的余光所映照着”,足可见其性情。
娱园牵情,实在是因为岁月的可恋。花池斜廊帘户,衣香随春风。知堂先生说他在年少时,以“隐秘的怀抱着的对于她的情意”聚在这里,“有一次大家在楼上跳闹,我仿佛无意识的拿起她的一件雪青纺绸衫穿了跳舞起来……”恍兮惚兮,欢悦颇似远上乐游原。少年心中朦胧的爱影浮升于这座城外的旧园里,如梦。此段往事由他自己说起,始触着知堂先生感情的另一端:并不只会静坐于纸窗前闲饮自沏的苦茶,兼去无端想像泉石旁站着的戴逍遥巾拄杖的仙叟。
娱园的思忆究竟不离微苦的滋味,是:“在外边漂流了十二年之后,回到故乡,我们有了儿女,她也早已出嫁,而且抱着痼疾,已经与死当面立着了。以后相见了几回,我又复出门,她不久就平安过去。”梦断香消,伤逝之叹同缱绻于沈园的陆唐悲情,约略相似欤?无奈江南多春愁,有什么办法呢?
秋草苍黄,能无怅怅。盖知堂此文,意不在为娱园绘如真的形,却是追忆永留在那里的美丽而伤感的梦。想稽娱园之史者,通篇读遍,无更多可获,只能得数句简略交代,知晓娱园原为皋社诗人秦秋渔别业,秦氏的西邻是沈姓,据称属明人沈青霞的嫡裔。这些在我全是未详。只记得那位沈君青霞的名字,是在《古文观止》里出现过的,应该即为唐宋派的茅坤所力赞的吧,知其“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同其为邻,娱园旁得书香矣。
知堂文章的淡朴和性灵的独抒,稍倾于他的乡人张宗子。照他的经验看,琐事往往难写,执笔不能下也是时有的。“人与事既是平常,其普遍性亦更大。”我以为知堂手笔的可观,无不由此。
文如常谈,毫不作态,惟求道出无边光景。夫《娱园》之味,可以代茶香,当能让细品它的人有所遥想吧!
第一部分庐岳清话
——胡适的《庐山游记》
胡适的新风格的游记出来,便务去古典的习气,而表现着白话散文明了、平易的作风,也把他“不摹仿古人”的文学改良的口号落实到创作上。在这篇《庐山游记》中,一座千古的匡庐给他写来,不去循着古人登览寄慨的旧格,指陈故史,也不深藏什么典据,只是随记着山行的零札,似无用心而游山之乐却久含在字句里。体式的一新,使得读而易解,文章面目、笔墨滋味,在千百年游记中是首辟了蹊径的。
胡适以为,成功的文学“当以能普及最大多数之国人为一大能事”。明畅的文字、创异的文体最可显示形式上的开新,文学革命当于此着眼。就是访过匡庐的古迹,下笔,亦不避俗字俗语而毋用典。
书院和佛寺,为庐山文化的两大宗,也正是胡先生在文章中最用力的地方。笔笔皆从浅处写来,把中国书院的源流和禅家的大略说得简要明白。不入艰深,在他这样一位鸿儒看,自有道理。身临风景,他的兴味多在满山满谷的杜鹃花,深峡间的瀑布水。
到了庐山这样的胜处,忆古和追史都不可免。能以清简而得要的文字述出,确属好手段。胡先生写白鹿洞书院一段,削繁叶而存茁干,有平易素淡之美。若换一位有獭祭之瘾的冬烘先生来写,不知会占去几页纸呢!文曰:“白鹿洞在历史上占一个特殊地位,有两个原因。第一,因为白鹿洞书院是最早的一个书院。南唐元中(937—942)建为庐山国学,置田聚徒,以李善道为洞主。宋初因置为书院,与睢阳石鼓岳麓三书院并称为‘四大书院’,为书院的四个祖宗。第二,因为朱子重建白鹿洞书院,明定学规,遂成后世几百年‘讲学式’的书院的规模。宋末以至清初的书院皆属于这一种。到乾隆以后,朴学之风气已成,方才有一种新式的书院起来;阮元所创的诂经精舍、学海堂,可算是这种新式书院的代表。南宋的书院祀北宋周邵程诸先生;元明的书院祀程朱;晚明的书院多祀阳明;王学衰后,书院多祀程朱。乾嘉以后的书院乃不祀理学家而改祀许慎郑玄等。所祀的不同便是这两大派书院的根本不同。”如宣讲书院史略而要言不烦。这般概说,完全出诸平白的直叙,不发一点议论、不抒一点情在里面,真见出胡先生在学问上的功夫。只这疏淡自然的几笔就可详明,何劳多费字句呢?这种学者式的叙写状态,偏重的是知识,而非世人习见的理与情,或是看似精彩的比喻和形容,很可以透出一种从容的风致。
山中的万杉寺、秀峰寺、归宗寺,大约是胡先生在一日间游到的。古樟、废址,同旧寺相关的人与史,在他这里,虽博通,也只是略说而已,并无心纠缠,足见胡氏一番清幽的襟怀。倒是柴桑桥近处的渊明醉石和朱子的长跋,颇涉遐想。我那年过庐山时,未暇去马回岭寻访陶潜故里,读至此处,犹与数十年前的胡先生同感也。他说得对,“不如阙疑为止”。他在这里的一句议论也发得妙:“陶渊明不肯折腰,为什么却爱那最会折腰的柳树?”聊博一叹。
“晚上在归宗寺过夜”这句话,成了文章的煞尾。有一点散淡,有一点幽寂,却又是去游这座佛山应抱的情致。唐诗:“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胡氏仿若入山的隐者,连文字也不落什么迹象了,风概略近解绶归田的陶翁。
庐岳清话
遥忆巴山夜雨情
胡  适(1891-1962)安徽绩溪人著有诗集《尝试集》论著《白话文学史》《中国文学史大纲》等
《庐山游记》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华百年游记精华》
第一部分遥忆巴山夜雨情
——郭沫若的《重庆值得留恋》
重庆值得留恋吗?是的。何以匆匆二日便有这般深厚的感情呢?我也说不清。大约只是应了范成大诗意:“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想到郭沫若先生曾在这里写下《重庆值得留恋》一文,佳构在前,我可以不必磨墨濡毫了。
那天从涪陵乘了一夜的江轮,凌晨抵朝天门,不意竟滑了一跤,将髌骨摔裂。望码头数百级石阶层层叠叠,高可步云,直在心中叫苦。人到了伤病时,人生观或许真会发生变化?我始相信人和自然是存在有缘与无缘分别的。看来我同重庆隔膜,不然,何以我几十年的湖海平原、山地川泽的奔波均无恙,而刚登临这座著名的山城,却如此沮丧!我找不到其他的解释,一片骤起的愁绪中,风也寂寞景也憔悴,梦里山水缺。我是加倍地体会到山城的冷峻,冷峻得毫不掩饰,冷峻得没有一丝温情。难怪郭沫若要诅咒重庆的崎岖。
望着纵横在绿阴中的街道和起伏于浓翠深处的石径,我记起郭沫若的感慨:“中国的都市里面还有像重庆这样,更能表示出人力的伟大的吗?完全靠人力把一簇山陵铲成了一座相当近代化的都市。这首先就值得我们把来作为精神上的鼓励。”我是被这段文字激动着了。它写出了中国人豪迈坚忍的创造力。“生而不淑,孰谓其寿?死而不朽,孰谓其夭?”擘山的巨灵、填海的精卫、逐日的夸父、移山的愚公,造山川,导江河,这片川东形胜之地的苗、巴先民,是盘古氏的后裔。曲生何乐?直死何悲?他们凭借着精神的膂力和心灵的斧柯,在苍茫的大山胸膛开拓出这座古老城池,并在流逝的岁月中变换新容。这是值得我们永远骄傲的。可惜我被一条伤腿拖住,不能登临枇杷山眺望夜重庆水上浮宫般的辉煌景色,只好在幻觉与想像里领略风光了。
雾是山之气。蜀犬吠日,皆因巴蜀山高恒雨而日少,整天弥漫的是难以消散的浓雾,不像北方,久旱而长作云霓之望,雾重庆的景象我只在临抵的时刻从江船中遥视了一眼轮廓,此后便卧于病榻,故没有深刻的记忆。印象强烈的,却是湿雾的化身——雨。差不多白天与夜晚均下着雨。温庭筠:“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那雨声微微的、柔柔的、甜甜的,不知是滑落在葱翠的蕉叶上还是滴淌在我的心中。烟雨深巷,绿叶摇窗,一阵风轻舞,绣出花枝红袅。这斜飘天地间的山城雨,仿佛林间游丝,仿佛溪涧流瀑,使重庆浸在一片温软缠绵的情调里。一切都是朦胧的,柔曼的,飘忽不定的,说不清是微雨凝成了淡雾,还是淡雾化作了微雨。到处都是葱茏的诗意。花径暗香流,点点苔痕湿重,蜀鸟吴花,几层苍翠。连长江那边悠长的轮笛,都好像远天传来的幽婉梵音,醉了棕榈深绿处的流莺。当地人说我来得也巧,平日里重庆白天极少阴雨,只是到了夜晚才淅沥个不停,故李商隐西窗剪烛思归期,静听夜雨涨秋池。巴山夜雨,不知伴过多少天涯游子怀乡的梦境。隔望疏帘,未见江楼淡月,我只凝眸榻前一庭雨竹乱窗影,是在心底以义山之诗凌千里烟波而北寄的。无心浅醉闲眠,设若能杖履于细雨中湿漉漉的街面,我真愿意淋一身浓碧,让满目青翠在树影波光中柔柔地晕出一个透明的梦,抹染一篇绿色的童话。
雨是飞翔的雾,是舞蹈的精灵,所以,我理解了郭沫若对雾重庆的赞美:“你请在雾中看看四面的江山胜景吧,那实在有形容不出的美妙。不是江南不是塞北,而是真真正正的重庆。”
“想到尚在重庆的战友们,谁能不对于重庆更加留恋?”隔过近半个世纪,我亦感郭沫若此语犹新。我离开重庆时,天依旧蒙蒙地飘着雨,模糊了山城的曲线、轮廓和车辆人流的形迹。朋友送行,别绪依依。我体味着重庆人山一样的棱角、雨一般的柔情。韦庄词:“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我却将心留在了巴蜀。
郭沫若(1892-1978)四川乐山人著有诗集《女神》历史剧《屈原》《虎符》《棠棣之花》《蔡文姬》等现有《郭沫若全集》行世
《重庆值得留恋》见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名胜诗文鉴赏辞典》
第一部分苍凉山景中
——许地山的《上景山》
北京的景山,是一处常能牵动我恋旧之情的地方。站到山亭上,太液池的水影犹如静女的秀靥在我的眸光中浮闪。紫禁城鳞鳞的屋瓦在阳光的朗照下,那片刺目的金黄给四近矮舍的青灰颜色一衬,显出一种在上的倨傲。皇苑凤阙怎能和民宅陋巷互融呢?金銮殿拖着沉重的暗影,明清两代的风流远逝,倚着万春亭凉滑的石栏望它,心也是冷的。自然和生命的欢欣总在幽峭宫墙的外面。对这样一片囚锢灵魂的禁域,能表示一点特别的意思吗?这里我就要来想许地山和他的一篇《上景山》。
许地山绘物的精微,皆由潜心的体察来,又凭了清灵的词句,从容勾画,且在笔致中添一点禅味进去。到了这篇文字里,情形有了不同,他是取一种下临的视角来审看这座深宫,杂感式的言语间含了冷峻的批判,希求透过历史的一层而影射过眼的现状。其实也真该他这样用笔,有那棵吊死崇祯帝的槐树在,看它苍然的样子,游山者的心情怎能闲逸呢?
景山给了许地山一个看台,他孤伫着,任思绪飘飞,飞入错综的旧史,在一堆泛出霉味的陈年账册里完成对于前朝的评价与判断,而风景的审美性被搁置到文章外面。他唤来久眠于青史中的人物,在宫城顶上的那片云一般的金光中朦胧地浮现。为秦始皇铭石颂德的李斯在神武门前掀髯而立,手抚布满小篆的琅琊台刻石。许地山在这里放胆用笔,将皇帝也看成是强盗的一种:“他抢了天下,把自己监禁在宫中,把一切宝物聚在身边,以为他是富有天下。”而最为他所厌憎的却是“那班为大盗之一底斯文贼”,也即是李斯式的人物。在这里,将后李斯千几百年的张献忠也请上台,用这位大西王的一个传闻来表明对于念书人的态度。王志道不过一个秀才,也被张献忠杀掉祭旗,下场和腰斩于咸阳市中的李丞相真无不同。许地山临着华殿森列的紫禁城,讲起这一段,全无气闷,只在静心述说历史上一些帮闲者的遭际。我感觉,这番文字后面,总像隐伏着什么缘由。中国的读书人,向来析为两种:清介狷洁的、倚权附势的,各走着自守或趋奉的路。许地山所鄙薄的,正在后一种。
积滞于旧史的笔致是沉郁的,就使得本很疏略的记景文字浮显一点亮色,是这样的数句:“东城西城底天空中,时见一群一群旋飞底鸽子……它能在空中发出和悦的响声,翩翩地飞绕着,教人觉得在一个灰白色的冷天,满天乱飞乱叫底老鸹底讨厌。然而在刮大风底时候,若是你有勇气上景山底最高处,看看天安门楼屋脊上底鸦群,噪叫底声音是听不见,它们随风飞扬,直像从什么大树飘下来底败叶,凌乱得有意思。”许地山的眼光会落至世间细微处,心柔柔地感悟着它,笔轻轻地勾触着它,风景受了精神煦风的吹拂,自会诗化般地美丽,也使无数心境变得清朗。虽在叶落的残秋,旧京上空绕响的鸽哨亦仿佛袅袅仙音。而从景山朝北面望过去,地安门大街上行走的人马、鼓楼巍然的影子、隐约的市声……又全是我眼熟的街景啊!内心就感到温馨。便想绕山一走,看那棵半死的槐树而遥忆明末的烽烟;看那座奉祀清皇室祖先影像的寿皇殿,如入明堂太庙。现今游园的百姓多起来,谈笑声稠,此殿的过去还有谁知呢?在许地山看,维新的风一吹,“每年底祭祀不举行了,庄严底神乐再也不能听见,只有从乡间进城来唱秧歌底孩子们,在墙外打底锣鼓,有时还可以送到殿前”。沧桑几度?述感、寄慨,许地山的笔只一动,就挥去千年风云。
记游之文,原是可以向史倾近的,借景而发愿,恰如做着晋人的《咏史》诗。许地山的一篇《上景山》,提供了游记的另样文本。
许地山(1893-1941)福建龙溪(今龙海市)人著有散文集《空山灵雨》短篇小说集《缀网劳蛛》《危巢坠简》等
《上景山》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二部分海滨故人
——陈衡哲的《再游北戴河》
大海无边的蔚蓝带给内心的那份松缓与宽弛,是每个走近北戴河的人都可感知的。对于漂泊的旅人,更如经历一次精神的还乡,找回生命本真状态的种种美丽。这一切,到了陈衡哲那里,又表现着女性散文家优雅纤细的风格。
悠悠的水浪摇荡着人生之梦。大海向陈衡哲呈示着性格的另一面:安详、温煦、柔静,恰如中年的人。哪里还有百尺狂澜的躁怒?她“去时心跃跃,回时心恋恋”,仿佛在践行同大自然的一个美妙的约定。陈衡哲漫踱海滨,“远远的一片弧形浮光”会让她悠然畅想。此次旅行,有任叔永相伴,迎着自由的海风,正可以把当年远隔太平洋雁帛传情的恋爱岁月甜蜜地温习。在巨大岬湾中坦展的渤海哟,是一片心灵的牧场!叫她如何不欢声吟唱?
浩阔的大海,固守着原初的形态,因缺少细节而使表情永远单一。再次走向它的陈衡哲已近中年,虽则也欣然看海景,却更爱打量形形色色的人,端详陌生的面孔。她要透过自然的表层,着意品鉴世间的况味。
陈衡哲从大海中看到了诗:夕阳的余光下,岑寂的海滩上连人影也稀,只有孤鸟从容地掠过水天,融入一片忧郁的浮烟。在这暮色凄凉时分,映目的海景竟撩起她“一阵深刻的寂寞与悲哀”。这样的光景,在我也是那么的熟悉。我曾在一个普通的傍晚,赤足走在泰国普吉岛的安达曼海滩,更南望,就是伟大的印度洋!这时候,有凉润的海风吹来,晚霞飘飞的天上,静悬着一轮绯红的斜阳,又缓缓地向着平滑的海面沉坠。我踩着一层层漫上脚面的海水,痴痴地望着。这艳美的落霞哟,这流闪的沧波!一幅奇异的画自此就深印于我的心。天底下的海色都是一样的吧?只消将唐人诗改动两字,就可把意思道明,是:人生代代无穷已,海日年年只相似。陈衡哲临海的怅惋,是同我的意念相融的啊!这也正是我读此篇文字所感动的地方。而在满天晴光映射下的长滩游望,又见着一张“云霞出海曙”的诗意画了,人也笼入明灿的霞辉里去。陈衡哲到了渤海边,在这万顷烟波上升落的日月星,舒卷的云雾霞,如何不让她一一写来?笔墨所到的联峰山、鸽子窝,我又岂能觉得陌生?在松间的清光下,在水浪的唏嘘里凝望东升之月,何等欣畅!她这样写着,我这样念着,心也飘入文字泛出的光影中了。是如许的数句:“松林之下,卧看天上海面的光辉。那晚的云是特别的可爱,疏散的是那样的潇洒轻盈,浓厚的是那样的整齐,那样的有层次,它们使得那圆月时时变换形态与光辉,使得它分外可爱。不过若从水面上看,却又愿天空净碧,方能见到万里银波的伟大与清丽。”在鸽子窝,伴她们野餐的,是海波托出的一丸红月;而送她们戴月归去的,则是闪烁于树林之中的波光云影。陈衡哲仿佛偏爱这略带几分孤独气的恬静,才肯花费字句来对景描摹,且把淡淡的情愫也凭寄在里面。
陈衡哲也写在海边游嬉的男女,那个远去的年代的侧影依稀可以辨出。她将长带形的海滩划为三段,而在这不同的部分中度夏的人,风俗和肤色又是多么的相异!金色的沙滩在她眼里不啻一个社会的展场。教会派占据的东山,在旧式的智识空气里,是激不起什么波澜的。只有在石岭一带的中部,那些在中国经商暴发的德俄商人,则用“血红的嘴唇,流动的秋波”造出一片“情感狂放、肉感浓厚的空气”。揣摩这番语调,何尝没潜含一点嫉俗的态度呢?这又让我忆及普吉的卡伦海滩。岁月流转,洋人的习性有何改变呢?到了西部的联峰山,眼见的全是耽享林泉之乐的中国富翁和贵人。那些年轻女子,受着公益会的影响,面对辽阔的大海,也收紧浪漫的心情——或是撑开伞很斯文地坐着,或是“提着那时髦美丽的长衫,小心谨慎的,在沙滩上轻移莲步而已”。陈衡哲写着风景里的人,实则是在勾勒斑杂的世象,是在喻示中西文化的异质。她的精神徜徉于自然与人、诗境和实境之间。这样的述游,使风光不枯,又使在山水里游乐的人,有了生动的背景。静美的文思、温婉的意态,又都透出世家出身的她所特具的娴雅气度。
陈衡哲(1893-1976)女江苏武进人著有短篇小说集《小雨点》散文集《衡哲散文集》等
《再游北戴河》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华百年游记精华》
第二部分湖山依稀似旧年
——叶圣陶的《记游洞庭西山》
游记的笔致原是很可恣肆的。以家常语记叙游踪,勾摹景物,虽未必能让趋新的青年喜欢,却也断非落入下乘。举名篇,是叶圣陶的《记游洞庭西山》。张中行和叶先生交往近四十年,有深知。论其文章,是“叶老的风格以及推想其为人,是平实,用力写,求好,规矩多于自然”。动笔,又像是在写着常人的说话。
苏州的洞庭西山,我是游过的。雨中的石公山、古樟园,飞红的橘林、苍茫的烟波,易于目赏而难于心记,对景似无可为力。叶先生是姑苏人,将千般柔情倾注于一枝绵丽之笔,为洞庭风物写真,就不费力。在这一篇里,从早至晚的游程,据实记下,真是“规矩多于自然”。但这也是为人生录影,隔日来看,犹可体会当初的趣味。记游文章虽不好过实,空灵如梦总也是难能尽意的吧。
叶先生对家乡风景有着纯朴的感知,行文用语又能于平实中见出滋味,虽是写着眼底景象,而意境却极幽远。我入太湖,望云水深处几点虚影似的翠山,不知如何摹绘。叶先生也曾临这片微茫的烟水,闲逸的几笔,就写出太湖的气象:“混黄的湖波似乎尽量在那里涨起来,远处水接着天,间或界着一线的远岸或是断断续续的远树。晴光照着远近的岛屿,淡蓝,深翠,嫩绿,色彩不一,眼界中就不觉得单调,寂寞。”读如卧游,太湖的潮润气息和风中的细浪也仿佛近身。骛远的心性会载着诗情高飞。
湖山之胜还在深径两旁红绿的茶橘。叶先生写着春日的美景,故洞庭梅花的画意,不看邓尉的香雪海,也颇可领受。屈伸的花枝、多产的鱼虾,幽浸着苏沪一带久有的乡味。而入馔一段,也让他写足了味道:一小篮活虾,一尾很大的鲫鱼,杯中斟上本山自制的竹叶青,虽“味道很清,只嫌薄些”,文意却是浓的。我在湘南九疑山中也喝过乡人取岭上野山楂自酿的果酒,色浅红而味淡薄。我尝而微醺,略撩诗心。想寄意于吟哦,苦于无句。叶先生在这样的细处,早将此番意思写透,真是“细到像游丝的一缕情怀,低到像落叶的一声叹息”,也要寓托一点感慨上去。而他们雇一条渔船去看石公南岸的滩面和更南的三山时,“渔人于是张起风帆来。横风,船身向右侧,船舷下水声哗哗哗”,就要叫我忆及年轻时出入浪涛的生活。至于夜宿洞庭,本可不记,而叶先生偏就生出入微的一笔:“听湖上波涛声,好似风过松林,不久就入梦。”平实的一句,又含上隽永的意韵。在那些心细且有游山经历的人看,直似禅和尚忽然听得一句妙偈。
掩卷,像是退至往日,随叶先生游了一回洞庭山。风景依稀,湖山不改昔年颜色,只是故人邈矣,清清水浪之音也就如续弹的旧调了。
叶圣陶(1894-1988)江苏苏州人著有短篇小说集《隔膜》长篇小说《倪焕之》散文集《未厌居习作》等
《记游洞庭西山》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华百年游记精华》
第二部分长河琐忆
——孙伏园的《长安道上》
我在数年前,坐入黄河船中走陕县至潼关一段的情景,到了今天也还记得。黄河水清清的,豫晋岸野无不以沙塬的异样风光打动驰眺者的心。深居于崤陵函谷的窑洞人家,村园门巷多相似,流水绕疏篱。乡民黝黑的脸膛久刻着河上的风痕。我在某天的黄昏,登上一座峻阜,远处的伏牛山与近些的中条山各峙大河的南北,载着粼粼波光的黄河静卧在橘红色的夕晖下。“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古诗意蓦然入心。游而归,我也记下在这一段途中的所得,只是把这些文字同孙伏园的《长安道上》放在一处看,就差逊一筹了,虽则都是朝那里的风物落笔。
纵使摹景,孙伏园也在秉持着文学研究会“为人生”的创作守则。一路行走,他收拢着感情,以学人的精神姿态将大河岸边原状的风貌讲述得从容不迫。他的离京入陕,是有一个大致顺序的。火车只能开到豫西的陕州,接下到潼关的一段,则要弃旱路改走一百八十里的黄河水道。大概因为我常要坐火车出京的缘故,对必应行过的燕赵大地的景象,虽能熟见却无力写好它,而孙先生只几笔下去,这片乡野风光就很入画。车窗外面的夏景并不白白地从他的眼前飞逝呀!“火车出直隶南境,就见两旁田地,渐渐腴润。种植的是各物俱备,有花草,有树木,有庄稼,是冶森林花园田地于一炉,而乡人庐舍,即在这绿色丛中,四处点缀,这不但令人回想江南景色,更令人感得黄河南北,竟有胜过江南景色的了。”我读到的全是诗的风味。疏疏落下的几行字,是他斜倚车窗低语出来的吧!对风景的艺术感悟在他是不缺少的;行于路上的他,更专情于现实的人生,且在清清波光的映衬下,倾心去记录黄河人平凡的生活实景,故能在一段山水文章中透示出厚重的社会学的意义。
船过黄河,延眺两岸秃裸的高山,必会冀望种植成片的洋槐柳树上去,比起止谈风月,这更有实际的功用。河水在舷边流得匆匆,孙先生的思绪也随其不息,专意计划着沿岸的森林事业。“这不但能使黄河下游永无水患,简直能使黄河流域尽成膏腴,使古文明发源之地再长新芽,使中国顿受一个推陈出新的局面,数千年来梦想不到的‘黄河清’也可以立时实现。河中行驶汽船,两岸各设码头,山上建筑美丽的房屋,以石阶达到河边,那时坐在汽船中凭眺两岸景色,我想比现在装在白篷帆船中时,必将另有一副样子。”他仿佛同古来的文人一道谋虑着治河的方略。孙先生在这篇文章中的所望,数十年后是部分地如愿了。我游过的风陵渡至三门峡大坝一段,最可见出治理的实绩。黄河之水到了这里,真如上古的无名诗人所歌“清且涟猗”。而在其他河段,则常能见到枯涸断流的苦况。我有一年从飞机上望下去,河域竟成了茫无边际的沙野。看来,孙先生昔日游河时生出的担忧,断非杞人之虞。
孙先生说:“游陕西的人第一件想看的必然是古迹。”此种情况于今未变。关中的帝陵,对于游人的魅惑似乎要大于它的山水。只怪“累代的兵乱把陕西人的民族性都弄得沉静和顺了,古迹当然也免不了这同样的灾厄”,故使前来游景的孙先生微微地起了一点慨叹:秦都咸阳遭项羽的火焚,早已变了样子;唐都的遗影在长安城里也几乎看不见。说到古人陵墓,更添失望,“秦始皇的只是像小山的那么一座,什么痕迹也没有,只凭一句相传的古话;周文武的只是一块毕秋帆题的墓碑,他的根据也无非是一句相传的古话”。他想起胡适之的主张:“孔子的坟墓总得掘他一掘才好,这一掘也许能使全部哲学史改换一个新局面。”但依着经验,发冢是极费斟酌的事情。到了眼下,汉唐帝陵大多原样屹立在渭河平原,不曾动一动砖土。
游于途,孙先生自觉看的古迹虽不算少,但大都引不起好感,反把从前的幻想打破了。同游的鲁迅也说“看这种古迹,好像看梅兰芳扮林黛玉,姜妙香扮贾宝玉”。假定他们有预知数十载的神通,看到西周的丰镐旧墟和秦陵兵马俑坑的今貌,当会另抱一番态度吧。
览古之外,孙先生加意用笔的,是陕西艺术空气的厚薄,并由唐人诗画的遗风而寻索着其时美术方面的情形。剧社的演出殊为他所关心,竟至连凤翔府盛产的烈酒也有兴致一记。盖因“长安市上酒家眠”的李太白的风流不散。从这洋洋万言中,差可读出风土志的味道。孙先生的情趣大约是在山水之外的。
说一点求疵的话。文章的有些地方尽可以就简。比如写黄河船夫与易俗社这两大段,当年若叫我来做此文的编辑,恐怕会提起朱笔删削一些下去;但事情常常又是两面的,一字不动,正无妨令读者从拉杂的琐闻中体会一点史籍所无的俚趣。照此看,这篇《长安道上》虽冗冗而多述,也能乐读不疲。
孙伏园(1894-1966)浙江绍兴人著有散文集《伏园游记》《鲁迅二三事》等
《长安道上》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二部分莲塘解意
——周瘦鹃的《观莲拙政园》
郑逸梅说过,周瘦鹃是“南社的惟一园艺名家”。头冠这样的美号,原籍又在山温水软的苏州,“年来隐居姑苏台畔,天天以灌园为事,厮守着一片小园,与花木为伍”,况且自认那位曾写《爱莲说》的周濂溪为本家先祖,这样一个人,走入拙政园,临着在碧漪中翩舞的红裙翠裾,便要吟赞起来,可说把“花中君子”恭维尽了。
我有一年去湖南的道县,本要访游周濂溪在楼田村的故宅,兼游村外那座留过他的读书之影的月岩,因在九疑山上伤了脚,故不能前去领受这位理学之宗的遗泽。他以莲花比况清介之怀,仿佛注定自他以下的咏莲诗文,要统由周家后人来做。到了周瘦鹃写莲,偏柔的笔致,又不脱“鸳鸯蝴蝶”一派的趣味。
清美的拙政园景,仿佛倪云林画里的山水。若少了池莲的映衬,亭榭、堂轩、溪桥、峰石、竹树怕会减色,岂可凑足一园气韵?我当初在这座天下名园游憩,坐远香堂、浮翠阁上赏花闻芳,心中之感同周瘦鹃相近。
莲香犹胜柳色。若问它的来历,就要溯至昆山正仪镇上的“玉山佳处”,兼忆及那位元代的名士顾阿瑛。园内的千叶莲花,据传正是由他引种的。凝望一塘繁蕊,恍若遥见六百年前植花人的笑影。我游苏南山水,正仪镇也是到过的,却未去“莲花之乡”访胜,可憾。周瘦鹃对莲花闲赏得细,心醉容色,他的一段记莲文字,不见艳丽词采,似乎也并不施修辞,只用简笔素描,就把花姿叶态写好了,读起来舒服。是:“拙政园莲塘中自从把原种藕秧种下以后,当年就开了花,真是色香双绝,不同凡卉;第二年花花叶叶,更为繁盛,翠盖红裳,几乎把整个莲塘都遮满了。并蒂莲到处都是,并且一花中有四五芯,七八芯,以至十三个芯的,花瓣多至一千四百余瓣。”读罢,便觉纸上印着花容,散着芳气。浮香绕岸,摇影映池,若逢风怡月朗的秋夜,好赋襟怀之咏,或者朗吟一阕清婉的词曲。花叶关情,周瘦鹃临池看那水中莲影,仿佛感觉它正娅姹浮笑。也许,莲媛婉媚的意态,独他能解。
善悟花心的,还有凫水弄波的鸳鸯。周瘦鹃真是看得入微。带水文羽拍触着白莲的湿叶,静态的赏花图被清亮的水声一撩,添入几分灵妙,几分生趣。古人咏莲诗,多将“君子花”和“相思鸟”互为映带。明常伦:“傍人持并蒂,含笑打鸳鸯。”明熊卓:“鸳鸯触叶飞,卸下团团露。”明许成名:“羞见鸳鸯交颈卧,却将荷叶盖头归。”唐郑谷:“多谢浣纱人未折,雨中留得盖鸳鸯。”周瘦鹃的文情词致像是由这些旧句上得来,读而醉入诗画之美。红粉痕,藕花风,繁香袅随碧云遥,怎会不是拙政园的莲韵?揣摩笔意,倚栏的周瘦鹃几欲“醉里卧花心,拥红衾”了。莲塘之花,映亮满园景色,更做了他的主人。
“这个阁坐落在西部尽头处,去莲塘不远,到了秋风秋雨的时节,坐在这里小憩一会,自可听到残荷上淅淅沥沥的雨声的。”文章收束处,悠然荡出一笔,将余味长留。纵然水流花谢,却还藕断丝连。柔风皱浪,吹香处,红情绿意犹浓,恋花之心是深寄字句间了。“目流睇而横波”,又宛如见着“水宫仙子”眼角的留情。
周瘦鹃(1895-1968)江苏苏州人著有散文集《花花草草》《花前琐记》《行云集》长篇小说《新秋海棠》等
《观莲拙政园》见华夏出版社出版的《中国风景散文三百篇》
第二部分淡写禅家意
——张恨水的《敦煌游记》
敦煌的千余石室,高筑一座永恒的释家之城。佛塑壁画的灿烂,在气象上是要压过苍茫戈壁的。从前我想,敦煌宜看不宜写,把极浓的笔墨用上去,都仿佛淡得若无。可是一个有心的观者,又总不免要为它动笔。不是要来做一个佛国的虔拜者或文化的讲述者,他只是想把自己的所感放到纸面上,虽则庄严的佛像似乎并不需求谁来将这段文字补入历史。
张纪对我说过,他的祖父张恨水两次作西北之行。前一次在三十年代初,刚写完《啼笑因缘》,便去那里亲见灾民之苦。他的长篇小说《燕归来》就是那次旅行的一个收获。后一次是在1956年,全国文联组织作家、画家去西北参观,他随团前去。到了敦煌,受到常书鸿的夫人李承仙的接待。这篇文字,便是此行写下的。张恨水一生三千万言,散文之数,十居其一,可是常人只把他当小说家看。说到他的散文,单以量计,又有几人能抵?此篇《敦煌游记》,虽是游述,更带着娓语的味道。临着敦煌的盛大气象,性缓,落在文字上,调子也是平畅的。说佛谈画,兼顾旧史上的一点轶事,散淡的心绪不是浮在字面,而应该是从气骨里透出的。看他笔寄禅家意的从容样子,足令我们入胜。
数十年过去,敦煌的情形时下也还一样。张恨水讲,“尤其是明朝,嘉峪关以外,就视同化外”,不知几度春秋,偏译的影子仍是不去。依我的兴趣,更喜欢这种旷莽的气韵。不见水和树——至多在山壁前立着一些白杨。平展的戈壁,高远的天穹,似在看一幅明澈、干净、简约、苍雄的画。目光穿过透明的空气,像穿过厚厚的历史,悄悄在幽暗石窟的佛身上落定。在这走马观花式的一瞥中,历史如一把沉重的熨斗,在心间烙下深深的纹印。作为初来者,张恨水的感觉是同常人相近的:“我们把佛窟看了,这里画的怎么样,以及塑的怎么样,我们自觉程度浅,还谈不到……”实则他在下面讲的,我读来都有兴味。写言情的小说,是他之所长,能在这千佛窟前发一点议论,亦不会为终日洞中摹画的张大千所笑。
单看千佛洞这个名字,就知道它的丰厚。我昔年游它,回头一望高大的佛阙,遂叹自家手笔的无力,连开头一句都踌躇难下。其实,观佛是须心静的。万勿祈望在上的佛祖真能赐予什么,哪怕只是一丝灵悟。所谓神喻——那种融合在历史空气中的智慧的声音,常常在无意间领受。张恨水就是在此番境界中闲闲地看,慢慢地谈。巨型的佛陀到了他这里,似乎减尽威严而表现着近人的态度。十丈佛身也只需以平常的眼光打量。“走进洞去,也是很大一间殿宇,可是石壁都没有图画。朝里一些,只看到一件袍子的下角,怎么悬下来,我们还不能望见。挨着袍子边,朝上看去,是洞内凿成七层高的佛窟。这高的窟,就是里边光立着一尊佛像。这佛身披着袈裟,模样十分和气。这是一位释迦牟尼的像……”我过去写文章说道,在敦煌,遍扫群窟,此尊佛是最大的,虽是弥勒面目却近于释迦,同张氏的这一段稍有异同。可是入洞看佛的感觉并无分别。这样高的禅窟,当然要容这种巨佛在里面。佛法无量,必得顺眼望上去,才可看尽它泰然的样子。张恨水所见的另几尊佛,我也还记得。卧在众弟子面前的释尊,最动感情。他这样写:“洞在浮沙上,先立了一个庙门……洞内,为一张睡榻,两头都不空,上面睡了如来佛。身子有两丈多长。睡容为一手长垂,覆盖着在自己左腿之上。一手托着自己的右额,双目微闭,似睡未睡,这个像塑得很是不坏。身后站立七十二弟子,其像高不过二尺,环立在如来佛身边,都没有快乐样子。”在他通篇的叙述语中,惟此段较详,真近小说家言。泥质的佛塑给他这么一来,也就添些血肉情感上去。威神光明之躯,落入描摹平凡物事的文字间,清梵也无妨当作俗世的唱曲来听。
塑佛之窟密列崖上,只有用蜂房来形容才合适。张恨水的文思不求绵密,落墨疏疏,要紧的地方却已讲到。塑像以外,壁画方面也多所涉。隋唐五代至宋,各个让他点出画技上的特色。他大约更看重佛窟两边墙上的供奉人。举唐画的例子,“男子头带乌纱,身披着长袍,异常宽大。至于女的头发,都是头上梳一个圆圆的发髻,束在头顶当中,外穿一件半长的长袍子,下面露着裙子尺把多长”。简直是当时人物的写真。比起佛塑来,多的是人间生活的情味。说他们是开窟造像的捐资人,也不失根据。我更喜欢的是衣带飘飘的飞天,这是敦煌佛画最浪漫处。像是叫张恨水从笔下略去了。这也毫无可怪。他说过:“敦煌要谈的事情是很多,这仅是我草草勾画出的一个轮廓。”余下的,我们可以在游后补进去。有这样一个大致的轮廓在,恰如得了可供结跏的须弥座,笔写敦煌也仿佛成了入山隐修。西域僧人谓,傍暮,见鸣沙山金光万道,认作佛地。恍惚之间,这片灵光疑是在纸页上灼灼地闪了。
张氏身临巍巍禅窟,不挂怀,少谈佛理,多论性情,文章自有做派。目无凡圣,才随意;而他的信笔评说,又尽显一番道心了。
张恨水(1895-1967)安徽潜山人著有长篇小说《春明外史》《啼笑因缘》《八十一梦》《魍魉世界》《五子登科》等
《敦煌游记》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华百年游记精华》
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著有散文集《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泽泻集》《苦茶随笔》《苦竹杂记》《风雨谈》等
《乌篷船》《娱园》分别见岳麓书社印行的《泽泻集》《雨天的书》
第二部分闲适的游述
——林语堂的《春日游杭记》
游记本无一定章轨格套。林语堂所持“可以形容世故,可以札记琐屑”的小品文作法,恰宜在此篇《春日游杭记》里见出“野老散游,即景行乐”的光景。他是用了闲谈或称娓语的笔调来述游,毫无执碍的坐谈中渐显着个人幽逸的风趣和评论世情的态度。所谓“不妨夹入遐想及常谈琐碎”,是他的记游文章的独异处。
由梵王渡上车,即见对座的一位土豪似的老饕同一位油脸而黑的中山装青年。只看这二人不雅的吃相和饱乐之态,“我明白这是以礼自豪之邦应有的现象,所以愿以礼为始终,并不计较”。起笔仿佛全不经意,也算透出一番闲适的气派。逸笔画出的人物,一副脸孔,一种神态,皆带着幽默趣味。栖禅空谷,坐忘清泉,是虎跑的佳境。追继公安、竟陵风致的林语堂,最应笑倚一片翠阴,于淡淡的茗香中畅寄散逸自然的思感。岂料“当时就有一阵男女,一面喝茶,一面照相,倒也十分忙碌。有一位为要照相而作正在举杯的姿势,可是摄后并不看见他喝。但是我知道将来他的照片簿上仍不免题曰‘某月日静庐主人虎跑啜茗留影’。这已减少我饮茶的趣味。忽然有小和尚来问我要不要买茶叶?于是我决心不饮虎跑茶而走”。此段话,怏怏的,微蔑烦细,总不免记琐的味道。林氏以詹詹之言入文,几欲将眼前名堂并为杀风景之举了。清游的意趣,真让它减损多半。文章的末段,玉泉观鱼本属赏心乐事,偏又同和尚来一番关乎现代婚姻的对话,如读庄周和惠施遨游濠梁,论辩鱼乐的旧典,略有蹈常袭故的手段在。虽如此,又有何碍呢?“所记类皆笔谈漫录野老谈天之属”,与模山范水之中国正宗游记,同有意义也。林氏这等轻松放谈式的笔墨,在古今风景散文中,实不常见。
西湖胜景,到他笔下,只一番勾绘,便如画师的写意而境界全出。试看下面的段落:“到西湖时,微雨,拣定一房间,凭窗远眺,内湖、孤山、长堤、宝塔、游艇、行人,都一一如画中。近窗的树木,雨后特别苍翠,细草茸绿的可爱。细雨蒙蒙的几乎看不见,只听见草叶上及田陌上浑成一片点滴声。村屋五六座,排布山下,屋虽矮陋,而前后簇拥的却是疏朗可爱的高树与错综天然的丛芜、蹊径、草坪。其经营毫不费工夫,而清华朗润,胜于上海愚园路寓公精舍万倍。”“第二天清晨,我雇一辆汽车游虎跑。路过苏堤,两面湖光潋滟,绿洲葱翠,宛如由水中浮出,倒影明如照镜。其时远处尽为烟霞所掩,绿洲之后,一片茫茫,不复知是山是湖,是人间,是仙界。画画之难,全在画此种气韵,但画气韵最易莫如画湖景,尤莫如画雨中的湖山;能攫得住此波光回影,便能气韵生动。”至此,几近把文中的景语述尽了。烟雨钱塘的湖山难摹,而武林千古的气象更难在纸面留住。到了林语堂这里,淡扫清简数笔,色调的明丽,意境的幽远,以及抒怀的畅快,抵得多少细摹!相仿的笔致,差可在郁达夫游浙的散文中领受;而他圆融的气性又稍异于郁氏清雅的才调。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今龙海市)人著有散文集《剪拂集》《大荒集》《行素集》长篇小说《京华烟云》《朱门》等
《春日游杭记》见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的《林语堂文选》
第二部分春江的行吟
——郁达夫的《钓台的春昼》
数载的寒暖过后,富春江湛碧的波光还浮映于我常忆江南的梦境。踏绿上鹳山的幽趣、子陵钓处的闲雅,对人缓缓地讲起,似乎都在称羡。我又何不心赏于此境呢?默想中,仿佛又坐入春江第一楼斜耸的古檐下,向着漆柱上那几副清雅的旧联,拍栏而诵,或是细品着碗中浮绿的香茗,飞出目光,从隔水的青嶂和澄明的风影间去漫寻黄子久残遗的画迹。
由鹳山下来,尚余下一些时光,并不急于踏上径返杭州城的路,就顺着临江的一条柏油道朝西走了一程,似又步入江村的画境深处。岸野的碧树和江上的行舟都披闪沃田里菜花的金色,若要添几个载笑的游春人或是担茶的翁叟,乡味所浸,诗情怎会不到呢?
折入一条瓦屋相依的老巷,停在郁家那扇漆色剥退的宅门前。双层的楼屋高过旧院墙,而耸出的那株美洲核桃投下的一片轻阴,却像在近衬着江流的颜色。在对我点头微笑之后,应该称为郁达夫长媳的陆费澄在檐下的木椅上坐定。入郁家四十年,已近暮龄的她,可供思忆的旧事、可供牵情的感念总该是太多了吧。一旦闺秀的味道和书卷的气息也融了进来,则使她的忆想实在多添些忧郁的诗意,怀恋的深长也尽够我这异乡人领受的了。陆氏说,郁达夫写《钓台的春昼》时,回到家里住了半月光景。听了这话,晚寝的郁达夫在楼灯前伏案的影子宛似可见。人虽远了,犹若听到颤响于他心底的微音。
由富阳西南行,越过近百里的路程,即至桐庐。郁达夫写到的那处钓台,正隐在微茫山水间。我对它的登眺,差不多全因了郁氏做成的叙游文字。
郁达夫的游记在现代文学史上,理应坐一把交椅。他的录游踪、摹风光,尽运用着“中国旧诗词里所说的以景述情,缘情叙景等诀窍”,情景兼到真如他下笔前的意想,而节奏的疾徐、韵味的浓淡皆调和得同山水一般的自然,字句间深浸的越人才调也飘逸得可想,性灵天赋却断非袁中郎、张宗子一类旧式名士所可与比拟的。他的游记,又以抒写家乡风物的那些篇翰拔萃。在这中间,《钓台的春昼》尤近我的此种感受。
论起旅行的写生,郁达夫较倾心于公安、竟陵两派小品的逸致,“大约描写田园野景,和闲适的自然生活以及纯粹的情感之类,当以这一种文体为最美而最合”。细密、清新、真切,是他所追慕的文境,而视清新为至上。他在往严陵濑去的路上,踏入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处,醉赏着青峦下的桑麻沃地,以及随着几声微微的水浪的清音渡到印着月痕的桐君山下,此番游迹的描状直似在绘着秀静清美的图画。
七里泷一段水光山影,用笔极简而景色宛然,是我常常要默诵的。比方这几句散淡的白描:“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浅的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暮春,吸引着蜂蝶。”又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富春江是以“风景的整而不散”和子陵耕钓旧事出入他的文章,而江岸上的严光古祠,却又荒寂幽昧得让人悚然:“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个大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祠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像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子。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一露脸过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飕飕的半箭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祠堂去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触着此种风景,真如听到了含着荒凉古意的商音哀咽,使寻胜的心尽在清婉的调子里沉着。我游过的严陵山虽在祠宇的精整上不复旧日的颓象,而岩谷的清景和江岸的翠色却还一样。我素来偏爱欣赏古建筑在夕照中独显的苍凉美,就不免觉得,像郁达夫这样来写钓台,并世似无第二人。严陵遗迹已经涵着郁氏散逸的情致。我的寻常笔墨也曾向子陵幽栖的涧壑涂去,就更加知道,《钓台的春昼》中那些清丽的描画和冷静的抒情,极难学得。同他不久以后写成的《故都的秋》、《江南的冬景》来比,情感是半隐在景物的后面去了。
昔年读林非先生《现代六十家散文札记》,见得这样的话:“在五四以来的散文中,朱自清的散文是最擅长描写山光水色的,然而郁达夫的这些小品,也并不比它们显得逊色,而且有着自己的特点。他不像朱自清那样,反复细致地去比喻和描写,他只是抓住对山光水色最深切的印象,用清新秀美的文字,写得那样富有气势和神韵。”看过这一段论说,更易于理解郁达夫游记中“艺术的手腕”是脱胎于萧爽情志与明秀烟霞的道理。“所以欣赏山水以及自然景物的心情,就是欣赏艺术与人生的心情”,恰是他访山问水、采风探俗时所切记的。我仿佛溯上去数十年,看到怀卷行吟于富春江边的郁达夫,清瘦的身影缓移着,一缕江风飘起他灰色的长衫。
郁达夫(1896-1945)浙江富阳人著有散文集《闲书》《屐痕处处》《达夫游记》短篇小说集《茑萝集》等
《钓台的春昼》见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郁达夫散文选集》
第二部分颂美的音籁
——徐志摩的《泰山日出》
沈从文称徐志摩“成就的华丽局面,在国内还没有相似的另一人”。现代风景散文里面,情感的奔放,想像的奇幻,词彩的华灿,惟徐志摩一篇《泰山日出》可说。
他迎着天外的风和云,孤伫于泰山的顶巅放歌,精神渐入无疆之境。他把内蕴的灵思和风景的体验幻作缤纷的艳影,飘着,飞着,舞着;他仿佛是一个披着散发的祷祝的巨人,高歌着,长啸着,畅咏着,俯仰于寥廓的天穹与苍茫的原野之间。他的长发在霞光中飘卷,他的灵魂在云海里跃动,“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除去志摩,谁还能带着这般单纯澄明的心情,翩然做了远巅上浪漫的抒怀者?他颂美的是一阵飘风,一抹流云,一道星辉,一缕月彩,是心的赤忱,生的欢欣。他倾情而做的颂词,是拜献给来华的印度诗哲泰戈尔的,燃烧的虔敬之心,又向着古老的东方文明煌煌闪熠。
《泰山日出》是诗化的。目光触着发烫的字句,恍若浸入一个彩虹般的梦。灵动的文辞间,喷射笑的光焰,响彻歌的涛音。
徐志摩鲜明的抒情气质应是在秀美山川悄默的潜化中形成的。有论者以为,“他是一位善于抒情、巧于设喻,而拙于叙述的诗人”。摹写风景,又恰能显示他特异的笔力。《泰山日出》几无实记之句,通篇都笼在一个“情”字里。在个人化、情绪化的延展中,他突显着梦幻的诡谲和话语的驱力。黎明消纳了长夜的幽闷,眠熟了的心渐渐在曙色中苏醒,他觉得己身变成一尊超逸的天神,巍巍乎泰山,竟渺若脚下的拳石。灼灼朝旭辉映的万物,皆在花雨般的光芒中飘翔,旋舞。此刻,幻象愈显神异——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云海兽形的涛澜昂首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此刻,色彩愈显陆离——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在天边染出一片瑰丽繁艳,雀屏似的金霞,纯焰的圆颅,普照的灵光,映亮壮阔的丹霄。此刻,情感愈显炽热——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之胜利。行云中传来天狗的狂吠,流霓里浮闪女神的笑靥。飞渡的虹彩间,遍响雄浑的颂声……他精遣绮丽的词句,苦造绚烂的意象,自铸一种雕琢之美。志摩式的华丽,用在抒写景物上面,是找到了它的相谐处。
雄峻岱宗,古今多咏。徐志摩的这一篇,当以另眼来看。
徐志摩(1896-1931)浙江海宁人著有诗集《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散文集《落叶》《巴黎的鳞爪》日记《爱眉小札》等
《泰山日出》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二部分如观俗史
——茅盾的《新疆风土杂忆》
茅盾的游记,常在写实上用力。此篇《新疆风土杂忆》,一路都是平静的叙说,不抒情,而土俗物色,尽入撮录。鉴古而辨今,朴质笔墨和平凡现实交融,不弃散逸、繁碎与琐细,蜂屯蚁杂,亦从容梳理成章。探赜索隐,下的颇如朴学的功夫。风俗性和地理性的强调,使本篇的认识价值断非普通状景散文可比。
我因有入疆的经验,又看茅盾的这篇杂掇,就勾起了一点旧游的记忆。全文用着平缓的语调述实,并无发自心灵深处的情感宣泄,说它带着古人笔记的意味也无妨,却正是我所乐读的一种。他所说到的坎儿井,创设者是左宗棠还是林则徐,似无须究问。我只记得,一日清晓行于吐鲁番的苍莽戈壁上,望见每一口井边都摇着一蓬绿枝,连成一片,远衬着雄峭的天山,气象是惊人的。就想到茫茫砂碛下那道长可六千里的暗渠。高山的积雪化为潜水,一路奔流,浇灌绿洲的田野。吐鲁番葡萄、库尔勒香梨,这两种珍果,都由茅盾在文章中提到。前者“虽小而甜,晒为干,胜于美国所产”,后者“虽不甚大,而甜、脆、水分多,天津梨最好者,亦不及之”,皆非妄语。至于“味略酸而香冽”的新鲜马乳,我不曾尝过,只在南山的毡帐中喝过一碗煨热的奶茶,味膻而微咸,终无喝下的勇气,遑论深嗜。维、哈、蒙等族所制的马肉腊肠,虽“香腴不下于金华火腿”,我怕也不能受用。看茅盾不动声色地详写杯盘中的诸味,也能引我入胜。欲尽览一地风情,馔饮的细处又岂可省去?
商贸、宗教、语言、歌舞、影剧乃至物候,均为茅盾所注意,钩沉记琐,他像是在撰写一部新疆百科的考述。为求事实和史识的详悉确当,又在寻幽发微上尽心,似乎不逊于文学上的描绘与抒情。况且一切由他来写,信而有征以外,性情流露处,又多含风趣,未感枯索窒闷。如他写迪化的严霜,就不只是简单的记述,而有一番摹状:“尤其是所有的树枝,也都结起银白的彩来了。远望就同盛开了的银花。如果树多,而又全是落叶树,那么,银白一片,宛如繁花,艳的风姿,和盛开的樱花一般……据说天山最高之博格达峰为神仙所居,有冰肌雪肤之女,为怜冬季大地萧条,百花皆隐,故时以晶莹之霜花挂到枝头。”这样清丽的笔意,再进一步,就是诗了,用在景物上面,有何相差呢?
茅盾的记景,笔触亦粗重。所称“博格达山半腰有湖(俗称海子),周围十余里,峭壁环绕,水甚清,甚冷……山巅又有一湖,较山腰者为大。当飞机横越天山时,半空俯瞰,此二湖历历可睹,明亮如镜”,大约是写着天池了。我便想起池边茂郁的云杉,兼忆及周穆王与西王母瑶池宴乐的传说。“离迪化约百余公里,有白杨沟者,亦避暑胜地,余曾经一游。所谓‘白杨沟’,实两山之夹谷耳,范围甚大,汽车翻越数山始到其地。”这道山腹中的幽谷,直似一幅重彩油画,同中原景致相较,真是别有它的风味。我仰看峭立的高崖,远天之上的白云披着点点的阳光,随风而舞。一群羊在吆喝声里移近了。有位哈萨克牧民骑着健硕的马,歌唱着走,潺潺的山溪在蹄下溅跃雪白的水花。这个场景,是美的,茅盾先我数十年就已写过。我读这个细节,并且衍及全篇,就感到,在平实的游录深处,依然不失体物的真情。他的所述虽属陈迹,却还有清新的东西在,犹如文明的光影,永在历史的图景中闪耀。
茅  盾(1896-1981)浙江桐乡人著有长篇小说《子夜》短篇小说《林家铺子》《春蚕》散文集《白杨礼赞》论著《夜读偶记》等现有《茅盾全集》行世
《新疆风土杂忆》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二部分游者歌于途
——方令孺的《琅琊山游记》
写山难工,无从尽其貌也。故求逸笔草记印象。范成大之于峨眉,袁宗道之于上方,徐弘祖之于雁荡,莫不如此,惟以详略为异。
方令孺记皖东的琅琊山,笔法亦相仿佛,而性灵之美实在又印着公安派的影子。因她是安徽桐城人,就躲不开梁实秋的那句话:“桐城方氏,其门望之隆也许是仅次于曲阜孔氏。”着眼文章,方望溪、姚惜抱之流对她,亦影附不去。
方令孺的琅琊之游,有慕古的缘由在。欧阳修的一篇《醉翁亭记》,四百字,抵得多少山志!他还写过一首五古,咏醉翁亭。有句云:“野鸟窥我醉,溪云留我眠。山花纵能笑,不解与我言。”恣情山水间,醉翁安能不疏狂呢!近九百年过后,方令孺来写琅琊山,一缕浓浓淡淡的醉意仍偎紧她的心。在篇首的一长段周旋文字里,她引过一副联语:“淡怀自得梅花味,逸兴还同野鹿群。”萧散的文调已隐在其中了。逝风残梦久逐着醉翁的白头,也飘入她的文章。梁实秋在回忆方令孺时,说她“永远是带着一缕淡淡的哀愁”,这同她游山的欢畅态度真要分开来看。
琅琊山行,在方令孺的笔下有屐痕可寻。读,如见她遥指春山而心有所仪。以游踪为脉络,写景虽能近真,臻佳境却不容易,叙述平淡,形同记流水之账,反使山水失色。方令孺仰拜缪斯,唯美,有新月派的诗风,对景物的感觉优于常人,又迎送着多情春草、含绿山野,飞花远随流水香,恰是她用笔的地方。丰乐亭下幽谷里细竿宽叶的丛竹,有松亭边漫淌在乱石间的酿泉,薛老桥头纷垂于清溪上的草木与藤萝,园的兰花和竹林,覆野的柴胡、桔梗、何首乌,皆来装点琅琊,更有红色的野春鹃、紫色的野丁香开遍一山,入文,满纸飞香,犹似详解醉翁太守那十几字:“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春花春草摇曳在女诗人悠恬的梦中。她说:“现在来逛滁州的人都震于醉翁亭的大名,其实琅琊山中的风景,只有比醉翁丰乐二亭胜。我们来的时候,虽说仍是山空木瘦;涧阔泉干,仍留残冬的景象;但有满树杏花,满地野花,千红万紫确又是春天,在这高岩深壑的琅琊山中,确有异样的趣味。所以不愿像别的游客,一望就走,愿意细细的探寻,把山水的神味像饮泉水一样浸到心上去。”语境清新而情调别样,读李清照、朱淑真词,所得之境差可近似吧。
辋川风致终难掩却心底的凄郁,月色也最易撩惹恼人的哀怨。清辉照着对面的高崖,“迎春树的枝条在月光里洒下姗姗的影子,像一个古美人拖着飘逸的裙裾一样。濯缨泉这时澄黑如墨,佛殿上的钟声已悠渺下去……楼外有栏杆可以看得很远。这时候月光照满山谷,像有一抹淡淡的蓝色的轻烟罩在树杪上,稍远山峰一层层轻淡下去,渐渐化合在白雾似的游气冥茫之中……我同××,××三人坐在悟经堂的石阶上,松树的影子筛在地下。山中的月夜真幽冷,山兰花发出一阵阵的清香。三人中间有一个人心里正填满了苦恨,说不久就要走到寥远的南方入山去了。在这寂静的空山明月下,在这天真无滓的园中,这个人把他的悲愁用轻轻地像微风拂草,又从草上悠悠的落到涧底下跟着泉水在石子中间哽咽的声音向我们诉说。月光与这个人眼中的泪光交相辉映。这正是宜于在这深山里月光底下倾听人说的心事!我好像听了一段凄凉的夜曲,默默的站起来,跑到藤萝架那边去徘徊”。月色山中,怅叹人世的苦闷,意境愈近婉约词。景致楚楚可依,方令孺内心的那缕”淡淡的哀愁”,像飘在纸面的雾。
琅琊山的胜处在她看,须向一山草木深处去寻。醉翁亭、丰乐亭反似不及坡岭上啸风的枫槐杉栗牵人目光(我未曾游皖东,故不识二亭面目,只在蜀中眉山苏氏故宅看过东坡书《醉翁亭记》、《丰乐亭记》碑刻)。临泉的亭影只在眼前一掠,逝去了。以方令孺的敏感和聪慧,岂会疏于不经意?过亭而默诵“风流人已远,同乐到如今”的石上诗,兼思及那位宋时的醉翁“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的放旷样子,情见乎辞,只“欧阳修的潇洒和爱的风神永远藏在这石头里”一句,就把意思写尽了。
由龙潭西去,方令孺和游伴各依趣味去拾凤凰山石,“有喜欢形式方重可做图章的;有喜欢状似人物的;有喜欢文理细致如水藻或树根化石的;我却喜欢嶙峋透空可作小石山玩的”。这本是闲来的一笔,我读至此处,忽然想起梁实秋说她晚年的那番话:“我来台湾后,在报端偶阅一段消息,好像她是在上海杭州一带活动,并且收集砚石以为消遣。从收集砚石这件事来看,我知道她寄情于艺苑珍玩,当别有心事在。‘石不能言最可人’。她把玩那些石砚的时候,大概是想着从前的日子吧?”我要加说一句,她或许还会长忆旧游,遥听琅琊山中远去的歌笑。
方令孺(1897-1976)女安徽桐城人著有散文集《信》《方令孺散文集》等
《琅琊山游记》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三部分独向斜阳寄秋兴
——王统照的《秋林晚步》
向来写秋的诗文中,多含着伤怨的调子,是使我感到同怅观东流之水一样的凄意,也觉得寻求一种诗似的表达是多么的难为。王统照在一篇《秋林晚步》里,是让精神之翼飞蓬般飘翔于“清脱的峰峦,澄明的潭水,或者一只远飞的孤雁,一片坠地的红叶”间,便叫深湛的哲思、奇峭的冥想随一缕诗情,浸上笔端。
物影稀疏,感秋的情绪虽如易逝的飘风,却是从他的心上吹过的。飞花既能点翠,只作字句间夺目一闪的灵思,无妨惹人如对含蓄的秋,低眉吟味。
幽静的秋林,可以抚慰寂寞的心。漫踱的王统照,用着私语的方式,默默地绘景,缓缓地做着情绪的独抒。在他那里,这被高苍晴空遥衬的疏枝霜叶,最可显出秋日的况味,落笔即静美如画:“是在一抹的密云之后,露出淡赭色的峰峦,那里有陂陀的斜径,由萧疏的林中穿过。矫立的松柏,半落叶子的杉树,以及几行待髡的秋柳……那乱石清流边,一个人儿独自在林下徘徊,天色是淡黄的,为落日斜映,现出凄迷朦胧的景色,不问便知是已近黄昏了。”读着这样的写景文字,以“韵美味永”四字赞它,犹不能尽意,自然因为其间隐伏着个人的挚情,而非单纯把无生命的画景展给人们看。在文学研究会诸多作家中,王统照表现着浓烈的浪漫气息。只看他对于风景的感悟和描画,倒很像欣赏着创造社中郁达夫的风雅。而林下的独语,则如诗的啸歌:“秋之凄戾,晚之默对,如果那是个易感的诗人,他的清泪当潸然滴上襟袖;如果他是个少年,对此疏林中的暝色,便又在冥茫之下生出惆怅的心思。在这时所有的生动,激愤,忧切,合成一个密点的网子,融化在这秋晚的憧憬的景物之中。拾不起的,剪不断的,丢不下的,只有凄凄地微感……这微感却正是诗人心中的灵明的火焰!它虽不能烧却野草,使之燎原,然而那无凭的,空虚的感动,已竟在暮色清寥中,将此奇秘的宇宙,融化成一个原始的中心。”初秋的“物谢岁微”使他抚赏着心底的怨情、疲舞的灵魂,况且如此季节实在也暗喻着年之将尽。他这段微含着哀感的文字,依稀有一种放傲的态度在,“五四”的绪风总还留于他的文字间;而风概的恣纵、文境的妍美,又颇倾近徐志摩。
残阳、凉风、疏林、落叶、枯草、寒虫、昏鸦、鸣鸿,交融成此篇抒情风景小品的意象,由他用了幽婉的笔调平缓地摹状出来,一片凋零的秋林,也就宛似他诗心的栖所。
王统照(1898-1957)山东诸城人著有长篇小说《山雨》散文集《北国之春》《片云集》《欧游散记》等
《秋林晚步》见沈阳出版社出版的《新编今文观止》
第三部分摭美而行
——郑振铎的《访笺杂记》
学人散文是我喜欢的一种,郑振铎先生笔下的文字正可以归在这里面。由于有实学,每每捧读,赏美以外更能够获知,感受就成为双重。
我领受郑振铎的学问,始于他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带着致知的志向去钩史海之沉的同时,亦醉享着他的行文的隽美风致。
小时,旧历正月去逛厂甸,印象今天依稀仍有。于席棚间四顾,兴趣只在斜插草捆上的冰糖葫芦和悠悠作响的风车,旁事概不留心。及长,有寻古觅旧之嗜,琉璃厂的青砖街上偶会印下我的足迹,出入各家字号,几可消磨半个白天。这也并无什么自夸的本钱,前比郑振铎在这里访笺印谱的趣味,则不免为小巫之尤。
郑振铎以治学之余力,对于诗画笺亦有兴致旁骛。十竹斋笺谱、萝轩变古笺谱和刻着小幅山水或折枝花卉、蔬果的笺画,虽未尝不欣赏,也还是“都分赠给友人们当作案头清供了”。
郑氏谓:“引起我对于诗笺发生更大兴趣的是鲁迅先生……他很早的便在搜访笺纸,而尤注意于北平所刻的。今年春天,我们在上海见到了,他以为北平的笺纸是值得搜访而成为专书的。”这篇《访笺杂记》即是自述在京城搜求笺纸的经过。流连于笺肆之间,同闲行山水比较,近雅的种种,别有可观。
琉璃厂的古董气久为集藏家看重,求仿古和今笺,货多,此处有网可下,故足当屡顾。推门走入的老店,数家,虽只是看笺样,亦饶不浅的游趣可得。在淳菁阁,“很惊奇的发见了许多清隽绝伦的诗笺,特别是陈师曾氏所作的,虽仅寥寥数笔,而笔触却是那样的潇洒不俗……吴待秋、金拱北诸氏所作和姚茫父氏的唐画壁砖笺、西域古迹笺等,也都使我喜欢”。在清秘阁之东的荣宝斋,他“见到林琴南的山水笺,齐白石的花果笺,吴待秋的梅花笺,以及齐、王诸人合作的壬申笺、癸酉笺等等,刻工较清秘阁为精。仿成亲王的拱花笺,尤为诸肆所见这一类笺的白眉”。过海王村东行,为静文斋,郑振铎把此处写得较细:“当我—天走进静文斋的时候,已在午后,太阳光淡淡的射在罩了蓝布套的桌上,我带着怡悦的心情在翻笺样簿。很高兴的发见了齐白石的人物笺四幅,说是仿八大山人的,神情色调都臻上乘。吴待秋、汤定之等二十家合作的梅花笺,也富于繁颐的趣味。清道人、姚茫父、王梦白诸人的罗汉笺、古佛笺等,都还不坏,古色斑斓的彝器笺,也静雅足备一格。”所见所购既已这样多,步仍不能止。“出厂东门折而南,过一尺大街,即入杨梅竹斜街。东行百数步,路北有成兴斋。此肆有冷香女士作的月令笺,又有清末为慈禧代笔的女画家缪素筠作的花鸟笺……”引录而毫不惮烦,是因为在我读,并非行走的记账,或说意与味都不浅。
数次往来,间或还要走出琉璃厂,过东四牌楼而入隆福寺。求而庋之的结果确乎洋洋大观,寄至沪上鲁迅那里的约有五百数十种,经他选定三百三十余幅,木版彩色水印的数册《北平笺谱》,盖由此出。
往求市上名笺,聊获淘旧之乐。能得其珍,并不容易。颇费恳托之外,只说眼力,年代远,繁而杂,试尘鉴辨,上品,不漏过,大抵惟有对于木刻画深具识见如鲁迅、郑振铎者,才行。
产于成都百花潭边的薛涛笺大约为《北平笺谱》所不存。巴蜀梦远,浣笺留韵,月上屋梁时,无妨闭目驰思。兴之来,继而唱长歌兼书短句。下笔,以张中行先生写给我的这一联诗为上:“阊门好买涛娘纸,留与江郎赋别愁。”
心动之余,我很想择闲去琉璃厂转悠,身近柜台而目寻花笺,且留意荣宝斋的架上有无五六册之巨的《北平笺谱》在。
郑振铎(1898-1958)福建长乐人著有散文集《海燕》《山中杂记》《蛰居散记》论著《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国俗文学史》译著《新月集》《飞鸟集》等
《访笺杂记》见三联书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三部分绿漪上的清歌
——朱自清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秦淮的艳迹,总在漾金微涟上飘着的夜歌里,总在河房雕窗下响着的箫音中。“千古词人伤情处,旧说石城形胜。”不知疲厌的文士,一遍遍描摹着六朝金粉浓丽的颜色。我游于河畔的长桥水亭与昔日官贾王族的园墅间,如踏着吴声清乐的余韵,在一行行流香遗雅的字句间踱步。
临流的夜泛近乎入梦,浮在波滟的诗心,尽可于杳茫的月下体贴一片繁艳的明秀。目光每触至朱自清曾写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上,犹随他去消受了一番悠悠的清游。
说到金陵故邑,我是屡次见着它的面,河上的舟行竟一次也未曾,更不敢痴想在月轮犹皎的夏夜,趁着徐徐吹来的清风,来赏“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还有歌船上传来的贴耳的妙音,朗白月色映着的波影上的桥身……朱先生流动的文字,是在牵挽我的目光去看这清艳的夜的河景,且朝着画幅里去呢。
凄厉的胡琴声伴着歌女口中唱出的红袖青衫的调子,圆转,忧懑,凝着一缕云样的清愁。静夜里撩水的桨声汩汩不绝,河风吹不透夜的帘幔,皓皓星月下,这“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该满浸着笑与泪吧。
缓移的灯船画舫在粼粼绿漪上拖一抹浅痕,透过菱花窗子望出去,轻浮的一片光雾中,朱楼映波,柳丝拂水,一带妆屋临河骈列,吴歌楚曲吟唱着秦淮旧日的繁华。酒家茶社里面的长衫主顾,早已忘记黯然尽收的金陵王气,亦不再忆想乌衣巷陌里王谢人家的裙履风流。千古的风月哟,“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流着脂香粉腻的河水,还映着八艳的芳容吗?“梨花似雪草如烟,秦淮明月照婵娟。”默诵这诗,孤伫桃叶渡口、媚香楼头,想着《桃花扇》和《板桥杂记》里的所载,明末士大夫在这“绮窗丝幛,十里珠帘”的歌酒之乐,怎可同泮池北岸的孔庙学宫或是通鉴史乘、诗赋词曲杂陈的书肆相配呢?真也辜负木坊上“天下文枢”四字的意义。淮水摇漾的清影,笼着幽幽的船灯。一叶轻舟,也托载着岁月的尘迹呢!而朱先生意不在讲史,假定这无虑的清泛,真的遮一层旧史的沉雾,郁苍苍的,这河上好看的景致还有何趣呢?况且在这样一篇记游的散文里,骚人恨语,何须苦说。只消在溶溶的月下,轻轻地摇桨拨水,听着响在灯影里的缥缈的唱曲,谁言不能醉温远逝的绮梦?虽则随兴的婉述、散放的着笔未能显出史实的深透,但在这浮水的船上,恰宜此番情味。如果论及朱先生这篇文章的好处,盈盈诗意、娟娟美境,正为我所喜欢。“一段清愁,百年遗事”皆邈矣,金陵古史上的波澜,不是我想从他的这些词句间看到的。状景如画,是游记的常格。朱先生的叙写,在比拟、移情、衬托、摹绘中缓缓展开,炼字叠词的功夫又颇到家。便是未能来游的人,也仿佛随他翩翩地坐入空敞的舱内,谈天望远,更觉风致的清隽:“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沉浮于这歌声里了。”月辉、灯影、水色、烟霭,因这间歇的歌调而愈显朦胧。红巾翠袖遗在逝风中的腔曲,我未之尝闻,舞衣歌扇,莺鸣燕啭,会是于茗香中带醉而听的广陵清曲、秦淮鼓词或者后庭哀音吗?天上的淡月、河岸的烟树,由他宁静地写来,全都附上了灵性。你看:“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尔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这细密的描写,这清新的叙景,绮丽的文字间充溢着柔美的气调。凝眸如水的物象,朱先生的思绪并非迅若飘风,却似微皱的明漪,徐徐漾开,荡远,秦淮烟月的意象也就如诗了。
旷望天上的凉月和纤柔的云絮,听着歌舫上卖唱的余音,“梅花点额芙蓉髻,妆成照影春波里”,暗碧的水影总也飘闪歌女的凄颜,仿若金陵的衰容,不免令他清逸的心情黯然。“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他谛听这如诉的夜歌,也算领受着秦淮泛月的别一种滋味吧。刚刚被灯影送来的缠绵的梦境,倏忽又在单调的桨声里被歌舟载去。这一刻的清宵,有何萦念呢?“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一段,竟成了怅惋的煞尾!所谓“应有白头词客,旧愁弹上新弦”是也。
朱先生认为,写起抒情的散文,可以自由些。“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定见的,只当时觉着要怎样写,便怎样写了。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见,是在读者。”这篇写给秦淮河的作品,大致体现了他的创作主张。在特定时空的界域内,他的精神之翼翔入一片非限定的天地,自由挥写着;游踪之链上闪烁的情绪和思想的灵辉,又是“精心结撰,方能有成”的吧。
在郁达夫看,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字之美,要算朱自清了。此篇为桨声灯影所伴的文章,以花设譬,其香清芬、淡远,是由他古典的学养来;其色妍美、鲜丽,折射的是一束诗性的慧光。
朱自清(1898-1948)浙江绍兴人著有诗文集《踪迹》散文集《背影》《欧游杂记》论著《诗言志辨》等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三部分游山的履迹
——孙福熙的《庐山》
游后最能尽心者,是将见闻和感怀通通记录下来,当作人生的一页资料,而先不必去顾忌作文之法上的种种限囿。当叙则叙,当议则议,杂录也自有杂录的好处,断无须把山水珍赠的原味的思维和体验刻意剪取。若此,对于阅读者,正可览之了然,如同亲身往游了风景一般。这是我从孙福熙的散文《庐山》中看出的一种写法。
游踪在孙先生的这篇文章里,清晰如脉,过眼的景物都附在上面,随来的感悟与思索也有了凭寄的地方。在以叙述为主的笔墨里,较少对山景的静态描写,至多只是略作点染。抒情虽有,常常却是隐约的,他懂得对情绪节制的道理。孙先生基本是拿着一枝清素的笔,来记山行的过程,仿佛对千古的庐山不抱过深的冀望,抒怀寄慨、驱忧遣闷的旧式文人的故习纵不能尽免,落墨终是极简省的。在“庐山高而矗,十八里路都是石级”这话的引领下,我们犹似随他上路了。走走停停,看他指点着途中足可撩惹性情的景物,纵使从未踏过甲天下山的匡庐,也能初获印象竟至恍若亲履了。
孙先生的游山,从视角、方位的移变看,应以一个快字状之,而心情实在又是悠然的。我放意山水,身影时时如电光石火之一闪,活泼的心是久不知倦的,故读起孙先生的这篇文字来,在感觉上殊能合宜。他写去寻王家坡的瀑布,骤闻澎湃的溪水,又见如画的板桥,粼粼溪石给了他缥缈云虹之感,茅篷下殷勤指路的乡女也颇涉遐想;而飞泻于碧潭中的雪瀑,则“有如爱情倾注,永不间断”。这番浸情的记述,叫人读来,能够含咀风景以外的美韵。情语和景语的浑融,是至境,孙先生在述游中从容地摹叙着庐山的面目,墨花常游动于记叙与抒情的边缘地带,经他写到的景物,着笔并不用力,多印着淡淡的情绪之痕。他写锦绣谷:“这山谷是给人舒畅热烈的感情,如真挚的爱情,并不是只使你缠绵是一样的。世有赴汤蹈火奋勇果敢的英雄,可信他感受了如此锦绣山谷的情爱。”文殊台上浮动的灯火在他看,“确能增加美与信仰的意味”;山岭尽头的天池寺后有半月台,在那里延眺长江“在群山烟雾中奔流曲折,人生曲折又得一个比拟”;势峭的舍身崖,引他慨叹:“纵身一跳,确是最大决心,但又何不以更大决心与这无知的顽石抗争呢?”这样想着,敬畏自然的他,便会“挺了腰背骄傲的走了回来。庐山的云雾不能使我迷糊”。游记一体,到了孙先生手里,依循着应有的常规走,而又似无定法。谈景、论理、言情,只求尽了自己的意思便行。这真是闲步中才能产生的文字。
云雾下的庐山景致,难以一眼尽览,读着游山的记历文,就乐意作者对于上下四方的风物细细写来,交代位置来历详明而又绝非直白的导游词。孙先生在文章里是做到了。虽不免记流水之账的嫌忌,却又是值得的。要紧的是看他以怎样的调子写。只说篇中的那次“二三日远道的游行”吧。由牯岭上的云雾间起步,而三叠泉,而海会寺,而五老峰,而白鹿洞,而栖贤寺,而观音桥……都不纠缠于一景一物,略略说过便罢。字句省俭却也尽出于熟思。他侧重写的是游山的过程,且力求从这过程中悟出诗意,在对自然放笔挥写的同时,也隐曲地映示着山水对于灵魂的熔铸的力量。文中关于庐山历史的叙写,思接汉晋唐宋,兼及近代,颇类为庐岳立传,厚重的文化因素的渗入,顿显笔墨的分量。
在特定的风景的框架内,宣泄非内敛的情绪,辐射自由的思缕,是游记的常法。孙福熙的《庐山》,或许散漫了些,却因有一条游踪串联着,仍有它的结构在。
第三部分另眼看山水
——丰子恺的《桂林的山》
丰子恺每朝纸面下笔,常带禅气。画图写文,总有闲散的意态在。我几乎要疑心他能否触着人间的烟火。
我读丰氏的画,先于他的文,并且兴趣好像也在后者上面。钟叔河笺释的周作人儿童杂事诗,即以缘缘堂主的插图为配。一诗一图,双璧并美。诗好,而图亦富古拙气息,似乎偏重绘神摹态,如诗之可吟味。我对于丰氏的印象便是这样得来,同时很佩服在艰疚的世上,竟有以如此超逸的趣味活着的先生。
桂林风物,素来为文人倾心,岂能少了丰氏的游迹?终于给他做出一篇《桂林的山》来,说是他的旅程的画录,大概也是合适的。用他的冷眼打量这片山水,便依自家态度剪取。阳朔山和漓江水,久不分家。自韩愈以碧玉簪、青罗带来比山喻水,千年未易,谁还变得了它?到了丰子恺这里,兴味或许多在山石云岚之际。“古画中的远峰”究竟比平流之水更惹眼。“至于水,漓江的绿波,比西湖的水更绿,果然可爱。”写罢这几句尽可以交代得过去的话,他的笔墨即移向桂林的青山。横看侧望,也只说一番大致的情形。从这山上,引出的却是任率的评点,同前人的专情写山,殊异。且莫惊诧于他用笔的反常,这样一篇文章,也实在能够叫人换一种心情看桂林。
文章贵含真性情,快要成为一句套话,在丰子恺这段文字里,却未落空。象鼻、叠彩诸山,独秀、碧莲众峰,在丰氏看,皆若巨大石笋,真是一个老实的形容!了无韵深味永的美感。他说:“我对于这些大石笋,渐渐地看厌了。庭院中布置石笋,数目不多,可以点缀风景;但我们的‘桂林’这个大庭院,布置的石笋太多,触目皆是,岂不令人生厌。”在我读到的赏景文章里,唱着如许腔调的,鲜矣。不夸赞也罢,丰氏还在怀疑着“桂林山水甲天下”这已传为名句的赞誉,认为在“美”与“奇”两字中,以桂林之山的特色,只可占得一个“奇”字,“美”则未必,故无资格在天下山水中称甲。“桂林的山,奇而不美”,这一句仿佛定评的话,也在表明,他是无心令其入画的。对于名山胜水,丰子恺不肯膜拜,只以平常心游而记之。“美其所美,非吾所谓美也。”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人是风景的主人。佛说:“随处作主,立处皆真。”丰子恺对桂林之山的态度,似由此出。
论及山水对于人的性格的影响,丰子恺说“桂林的奇特的山,给广西人一种奇特的性格,勇往直前,百折不挠,而且短刀直入,率直痛快”;甚或广西“政治办得好”,“产武人,多军人”,也因那些拔地而起的奇山的影响,倒像是隐机锋于家常语中,不落迹象,又很近乎幽默。由此而逐渐明白,丰子恺是在借山水题目写着言外的意思。说桂林的山也给他一种奇特的脾性,方才做出这样一篇亦直亦曲的风景文章,殆庶几近实吧。
丰子恺(1898-1975)浙江崇德(今桐乡)人著有散文集《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子恺小品集》《率真集》译著《苦闷的象征》《源氏物语》《猎人笔记》等
《桂林的山》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三部分冷月下的凄梦
——庐隐的《月夜孤舟》
清夜的天气里,无波的水面只晃动些碧月的碎影。一层梦似的迷惘渐在心头浮起来了,又到了久经世尘的天涯倦客遣怀寄意的时候。漾动的月波深处,映出一位旧时代女子的凄容,是庐隐,还有她临水做出的《月夜孤舟》——一段柔婉的风月哀歌。
一只邀聚了五六人同坐的游船,轻吻着舷侧的缓流,“荡向碧玉似的河心去”。天上是皎皎的月,云边是闪闪的星。寻春的骄子,漂泊的归客,愁绪、悲怀尽消融在这月影波光里了。五四狂潮方才退落,觉醒的个性意识刚绝弃封建的囚笼,又遇着世路的风雨。激情的雷电还在穿越沉沉暗夜,迸射炽亮的一闪吗?在追寻精神解放的女作家那里,爱与悲的光束就于笔端交织成梦。庐隐的“缠绵的哀诉”比起石评梅的“碎心的呼唤”、苏雪林的“蛮性的发抒”、白薇的“炽热的倾吐”来,自有别样的力量。隐忧和哀感惯与清美的山水、荒疏的草木无隙地融合,庐隐翩翩地飘入她摹绘的凄美的幻境——迷蒙的月色、凝愁的逝波,好让脆弱的心灵、易感的神经有处可依。佘树森“忧郁、孤独的心理,对静幽、凄清之美,有一种特殊的嗜爱”,便是讲到她头上的话;“灵敏而纤细的艺术触觉,常常伸入到极微妙的感情世界和美学境界”这看法,也可在庐隐的文字间细寻。在她这里,文体的轻灵娟秀,词藻的隽丽繁艳,句式的诗化般的宛转,正是我们在吟味时觉得“灵弦凄紧”的地方。而今,景山巅上依旧碧翠,北海的水光也还粼粼地绿着,月下的人却远了。一缕绮思久留在这篇《月夜孤舟》里,有谁怀着痴醉的心来默默含咀呢?一如昔年那些泛月的青年。
桨声咿呀,欢情的低吟、凄意的叹息贴耳轻响,冷月静照的水藻也笼在一层淡烟似的夜雾里。沁凉的飘风带来的忧伤歌音,湿湿的,在同舟人的心上来去——“这凄凉的歌声使独坐船尾的颦喑然了,她呆望天涯,悄数陨坠的生命之花;而今呵,不敢对冷月逼视,不敢向苍天伸诉,这深抑的幽怨,使得她低默饮泣。”声哀哀,心愁愁,这月夜的游泛,竟弥荡着促人悸动的空气!“全船人都罩在绮丽的哀愁中”,又尽把人间当作梦境来看。“文学中的梦,是清醒者的迷惘,又是迷惘者的清醒。”(佘树森语)仿佛只有在梦与醒的边缘,庐隐那颗被夜风吹冷的心才能得到瞬间的抚慰。凄婉的夜诉不绝,她的文章也缥缈得如月影波光里的歌声,悠悠地响远了。
绮梦难偿。枯对满目风景,庐隐还有何话可说呢?“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读着她的凄艳的字句,似能抚触一颗纤弱的心,且从那只载歌的船上依稀看到闪动在水样月色下的泪光。
庐  隐(1898-1934)女福建闽侯人著有短篇小说集《海滨故人》《灵海潮汐》中篇小说《归雁》《象牙戒指》散文集《东京小品》书信集《云鸥情书》(与李唯建合著)等
《月夜孤舟》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华百年游记精华》
第三部分寻常巷陌
——朱光潜的《慈慧殿三号》
时光之河的两岸,一侧是繁华的盛景,一侧是颓残的衰象。朱光潜的兴趣是朝着后者偏靠的。他说过:“我喜欢一切生物和无生物尽量地维持它们的本来面目,我喜欢自然的粗率和芜乱。”这样的审美格调一定,此篇《慈慧殿三号》就必会萦响凄婉的心音了。
朱先生杂写旧京的一角,笔墨于平凡琐细中透出深长的滋味。这条幽僻的狭巷,这座荒寂的小庙,衬得他所栖身的这个园子越发冷清了。煤栈和车房是同他朝夕相对的。虽然驱寒的炉火、避劳的代步是由湫隘的门户出来的,享用这一切好处的另一个阶级却并不肯投来敬重的目光。而在这窄小的胡同内与低矮的门楼前,近晚时分,普通人家总也自耽俗乐。车夫蹲在地上吃饭,房东老太婆闭眼吸着长烟杆,街头风传的时事常会成为饭余的谈助。“虽无瓜架豆棚,却是乡村式的太平岁月”一句,说得真是味永。在苦旱多风的京城,一片青砖灰瓦的街屋横在苍黄的天底下,总也带些乡间的风情。隔墙内飘香的丁香花和熟透的红枣,使这里的早春与晚秋泛出一点颜色,也还是村野的韵致。在朱先生看,破墙荒园含着凄清颓败之美。年纪尚轻,竟能默守这样一片地方长达三载,深怀的素心他人实难揣摩。对于世间美丑的感觉之异,怕是在先天就定下的吧。因生命的各个不同,随来的精神世界也必会相差很多。京师坊巷深处的这一点家常气象令他恋居,“因为我舍不得煤栈车房所给我的那一点劳动生活的景象,舍不得进门时那一点曲折和跨进园子时那一点突然惊讶。如果自营一个独立门户,这几个美点就全毁了”。他是用读书人孤高的眼光来看平淡的生活,让俗世中的庸杂来丰富他的美的学说。百年以前布置这座园子的主人,栽柏植楸,枣树也有。依我的经验,北京城的四合院里,谁家不种几棵叶茂的枣树呢?这大约也算得一种本地风光吧。楸树确是不多的,我自小长在京城,并不识此树。朱先生说这种树“到春天来会开类似牵牛的白花,到夏天来会放类似桑榆的碧绿的嫩叶”,比起花色黄绿的枣树,自能多些明艳。园子终年都是荒着的,美也恰好有了寻处,在那夏日的狗尾草和蓬蒿里,在那疏落的丝瓜、玉蜀黍和西红柿间。杂草倒是恣纵地疯长,呼应着在老树招邀下飞集的鸟雀。
旷废少人居,这处地方像芜园的时间总是很长的。如朱先生所记“颇类似《聊斋志异》中所常见的故家第宅”。尤其在入夜的月光下,一切都沉在悄寂里,静夜中的响动更撩遐想,不免使他觉得这城市中的一切声音听起来那么近,而实在却又那么远,好像隐喻着一种深刻的意思。这是一个孤伫于纸窗下的独语者朦胧的感受。荒园老屋的景象之凄,叫他也只能做着伤感文章。睹物状景,意不在谈理,却让灵魂潜入生活的底处,透示一点朴素的思致。
林纾说归有光《项脊轩志》述老妪语“至琐细,至无关紧要,然自少失母之儿读之,匪不流涕矣”。表面无奇的日子亦有依依动情处。朱先生的文章可说上承归氏所倡风气,而越出中国古文载道的传统。
朱光潜(1898-1986)安徽桐城人著有论著《谈美》《诗论》《谈文学》《西方美学史》译著《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拉奥孔》等
《慈慧殿三号》见三联书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三部分云海忆语
——苏雪林的《黄海游踪》
苏雪林记游黄山,并无奇处。笔笔交代得细,履迹皆印上纸面。读后,未游黄山者,似游之;游过者,则复见它的面目。
相乐于山水,天下的事情似可暂置一边,心境渐变得澄明起来。况且苏雪林又是忆游家乡的这座名山,情思的缠绵当是可想的了。她是循着记游文的常格来下笔的,显出平实冲静的一面,难见“慷慨激昂,有光有热的文字”,黄山的大略也就宛然可睹。这大约正合了普通读者的所愿。
她的游述,似乎率性而为,并无刻意的剪裁。好像只有用着本真的笔墨,才能够得着自然山水的真趣味;而与摹景相伴的议论,则常常透出作者的识见。眼底山水乃是她营造的第二自然。
游黄山,大都从汤口入身。站在缓流的浅溪边抬眼望,都不免惊异于山口的势峭。说到我,仅止于一叹。苏雪林的感慨却发抒得好:“凡伟大建筑物,前面必有巨阙之属为其入口,黄山乃‘天工’寓‘人巧’的大山水,无怪要安排一个大门。那气派真雄秀极了!”除去黄山这样的大块文章,她还能够在哪里仰叹呢?有这番情绪在,文中多处记景的地方虽则平淡了些,亦如为这等奇崛的段落蓄势,也就显得耐读。
苏雪林写给黄山的忆语,游踪不乱,文思少作大的跳跃,细心读,仿佛它的山容隐约从飘飘的云海中浮出。我是在多年前踏访此山的,只顾纵身向高处去,细致的领略却不及苏雪林。她在天都峰遇到的展开二丈长的白布,“叫我们系在腰里,或牵在手里,他们执布的一端在前面拖掣”的舆夫,是我游山时未见的。居然给她写到,故殊觉新鲜有趣。又想到曾见于途的黄山挑夫,他们肩头所担负的苦辛,常使我深觉沉重。昔年我脚力不济,仰观天都、莲花二巨嶂迟疑久久而终未举步,自然不知天都峰顶旧有明代蜀僧所居的石室。这位孤处的和尚“树长竿悬一灯,每夕点燃,数十里外皆可见”,更带传奇意味。退一步,纵使石室仍在,且为我访到,也断不会生出苏雪林的这番妙论,是:“不过我以为天有寒暑昼夜,人有生老病死,乃自然的循环之理。我颇非笑中国道家之强求不死,也讨厌夜间到处灯光照得亮堂堂,尤其山林幽寂处,夜境之美无法描写,用光明来破坏,岂非大煞风景么?”临了山家世界,她的凡心不空,照例以冷眼相看。此段论道的话,随意而说,却不是谁都能信口而言的。
苏雪林由天都峰、莲花峰、光明顶、文殊院、鳌鱼峡、百步云梯、狮子林、始信峰一路写来,黄山的游程也近于尾声;而从《黄海游踪》这文题看,云海又是躲不开的。她谦称:“但我写景的词汇本甚有限,写作的技巧也仅一二套,现在没法再把黄山云海的光景描绘一番,我觉得很对不住读者。”原想看她给茫茫云海奉上的一些字句,如徐志摩写泰山奔云,阵阵浪漫情绪,四散飞迸!而高踞山巅俯视云海的她,偏以议论代抒情:“我们只知画家会模仿自然,谁知大自然也是位丹青妙手,高兴时也会挥洒大笔,把大海的异景在高山中重现出来,供你欣赏哩!”虽无美丽的意象、绚烂的词华,而理性灵光的一闪,足可透现心智的颖慧吧!照此看,单纯的叙游踪、状景物,似要逊为第二等功夫。
述游如作画,总该在适当处落下要紧的笔墨,抒其情,论其理,淡中得味。惟此,对于过眼山水,可说留迹兼以寄意了。
苏雪林(1899-2000)女安徽太平人著有散文集《绿天》《青鸟集》论著《唐诗概论》《中国文学史》等
《黄海游踪》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华百年游记精华》
第三部分泉音的清赏泉音的清赏
——老舍的《趵突泉》
落在风景上的笔墨,大抵总是美的。也不全是。老舍即用着冷静的眼光打量这处天下的名胜——趵突泉,写着它四近嘈乱的实境。所记虽是旧景,他的文章态度还是能够约略知道,即常站在现实的、批判的立场来看这世界。
为趵突泉画美,遍览通篇,实在也没有几节,神韵却皆自造化那里来。在他看,这一景是值得游而记之的。因为“设若没有这泉,济南定会丢失了一半的美”。他欣赏得细,字句也相当清顺:“泉太好了。泉池差不多见方,三个泉口偏西,北边便是条小溪流向西门去。看那三个大泉,一年四季,昼夜不停,老那么翻滚。你立定呆呆的看三分钟,你便觉出自然的伟大,使你不敢再正眼去看。永远那么纯洁,永远那么活泼,永远那么鲜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缩,只是自然有这样的力量!”赞语至此止住,想多看他是怎么描摹和颂誉这泉的,已无文字。
老舍为好语言下了六个字:简单、经济、亲切。即便写景,也不用任何夸饰,只是清清楚楚写下来,俗而白,仿佛全不费力,反在“明白”二字上显出力量。司空图论诗,以“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为自然之胜,移用可也。老舍说:“我写东西总是尽量少用字,不乱形容,不乱用修辞,从现成话里掏东西。”基本不抒情,偶尔有,也懂得节制。上面抄引的一段,里面省去不少话。这就是老舍的笔墨!换旁人,临泉,情动于中,不知会写满几页纸呢。
又要来说老舍的语言。
我在小时看过老舍的《出口成章》。他在书中说:“我们的本领就在用现成的、普通的语言,写出风格来。”又说:“普通的话,在适当的时间、地点、情景中说出来,就能变成有文艺性的话了。”据此来看他寓居济南时写的《趵突泉》,正是这样安顿每个字。泉边的熙攘和杂乱,给游泉的老舍太深的印象,也就多用篇幅,泉之美反倒居了次席。而在风景区,货摊塞路又实不少见,流风下传,于今未绝。老舍看得透:“这又是中国人的征服自然的办法,那就是说,凡是自然的恩赐交到中国人手里,就会把它弄得丑陋不堪。”叫卖吃食的席棚,吆喝日货的地摊,奇丑的假山,满嘴葱味的乡人,小脚的妇女,茶铺里唱着的梨花大鼓……哪里是我们浮想的美景?真是一幅旧日风俗图。能够录原状,传声息,“就是最大的本事,真正的功夫”。老舍做到了。文字很朴实,像是照着实际的样子移上纸面。他不是堆词,却是写话,一句是一句,句子之间有意义上的联系。“世界上最好的文字,就是最亲切的文字。所谓亲切,就是普通的话……”状生活之常,最宜用着这种“普通的话”,随心调和,又能变成“文艺性的话”了。所写景象,虽在旧时代,今日读,不觉隔膜。又想,本为记泉,老舍却不惮烦,写了这些看似琐屑的话,以环境的不堪反衬泉之鲜洁、明澈,意义仅限于修辞吗?一片深心,非我所知也。就不免驰念,假定我也来写趵突泉,对这些大约是不置一词的,更不会写进文章。我的思与感,应寄于这处名泉的“内美”上。老舍则不,他更倾近市井的俗常,记下这些易随时光之水流逝的一情形、一场面,使其存续于文字中,对后世之人,意义的重要似不在摹景之下。还要复述那句话,这就是老舍的笔墨!记游文该如何做?虽无定法,但千年下来,大致格套总还是有的。老舍是破了前人的制艺之执了。
照我的经验,作品虽是拿笔写的,却不可太有文章气,仿佛口头的讲唱,方为上乘。趵突泉一带情景,让老舍写得素无浮词,叫人读之,如静坐下来,听着流泉从容的清响,虽不若歌,声音却是真实的。
游记可以绘景,可以抒怀。老舍的这篇,意不仅此。他要表现的是“忧世的态度”,虽则未免冷峻了些。
老  舍(1899-1966)北京人著有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话剧《龙须沟》《茶馆》等
《趵突泉》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三部分梦中花雨
——徐蔚南的《快阁的紫藤花》
绍兴的旧迹,有些是久湮了。依着鉴湖波光而在的快阁,它的倾颓不知是在哪一年,实在减去这一带风景的部分颜色。
快阁的美丽要到旧文章里去寻,即如《花间集》中夹着的那朵紫藤花,纵使“花色早褪了,花香早散了”,仍可以忆起一天的花雨和如梦的眠歌。
鉴湖上方的天空,仿佛总浸着浓湿的雨意,催我又去浮想快阁的花景。一片片飞香的淡影轻盈地飘入徐蔚南《快阁的紫藤花》里。仰对今宵的明月,我宛若厮守阁前满架如笑的繁花而追梦去了。
江南园林中的佳境,远非快阁一处,只因这里曾留陆放翁饮酒赋诗的影子而值得慕古的士人来游。蘸着烟雨般的水墨绘心底的梦影,是徐蔚南落笔的缘起。沈园中凄婉的调子远离着他的文字,他惟求将阁前阁后不逝的欢情移往纸面,让随风的愁红犹忆艳阳下花彩的缤纷。 徐蔚南的写花,以意在先,恰是元人诗的情味:“花魂迷春招不归,梦随蝴蝶江南飞。”盛开在后园的紫藤花,在他看,似乎摇身成了快阁的主人。相伴的风光“美丽得远胜人间锦绣”:远方山影一抹青苍,近处的春野上,紫云英的绯红、豌豆叶的鲜绿、油菜花的灿黄,配着湖面飞来的渔家的船歌,足可当画。山阴道上的无边风月,久望而不知倦。快阁的择址,真是占尽山水的绝胜。陆放翁的诗酒流连,正有一番道理。我假定得了这样的居处,虽不胜饮,怕也会悠然自醺了。
徐氏笔墨多在快阁后园的两架紫藤上。花容写尽,犹未适意,又用了一点辞格上的拟人法,把满目彩花写得热热闹闹:“我在架下仰望这一堆花,一群蜂,我便想像这无数的白花朵是一群天真无垢的女孩子,伊们赤裸裸地在一块儿拥着,抱着,偎着,卧着,吻着,戏着;那无数的野蜂便是一大群底男孩,他们正在唱歌给伊们听,正在奏乐给伊们听。渠们是结恋了。渠们是在痛快地享乐那阳春。渠们是在创造只有青春只有恋爱的乐土。”心醉花丛的徐蔚南,恰是二十几岁的青年,选了这般精隽的字眼,这般灵活的句式表现着对于春花的赞美,古人赏花诗的长吟短叹仿佛无好处可夸。只说那一串有情味的动词,就是我苦想不来的。
另一架紫藤,浮着青莲色,同旁邻的白紫藤色泽不同,情味也就相迥:“很奇异,在这架花上,野蜂竟一只也没有。落下来的花瓣在地上已有薄薄的一层。原来这架花朵底青春已逝了,无怪野蜂散尽了。”快阁为之空旷,只好怅叹花期的难如人意了。不过,“和那白色的相比,各有美处。但是就我个人说,却更爱这青莲色的,因为淡薄的青莲色呈在我眼前,便能使我感得一种和平,一种柔婉,并且使我有如饮了美酒,有如进了梦境”。看游丝落絮而不凝眉,大约也是《葬花吟》中所无的。花色不同的两架紫藤,一个是蓬勃的春,一个是静美的秋,自然之花在纸上一荣一枯,字缝中潜含的则是人生意味。
照《绍兴古迹笔谭》所说,快阁邀矣,临河只剩下一个台门斗。小园香径都随日月去了,颇有怕读桃花人面词之感。风晨雨夕,倚枕凭阑,目送江南芳菲,还是静心为快阁描画旧貌吧。
徐蔚南(1899-1953)江苏吴县(今吴江)人著有短篇小说集《奔波》《都市的男女》散文集《春之花》《龙山梦痕》(与王世颖合著)《乍浦游简》论著《艺术哲学》译著《苏联短篇小说选集》《莫泊桑小说集》等
《快阁的紫藤花》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三部分纸上的烟景
——闻一多的《青岛》
读游记的态度,到今人渐生变化,总欲寻得山水外的种种。比方说到青岛,常人的脑子里必先浮现着一幅碧海银沙的图画,若要明白它的历史,又得远远地从头讲来。其实只欣赏风景的美处,单纯明净,最得自然风神,而能写活这番景象,恐非等闲手段。闻一多的《青岛》,笔锋多指风物,千余字下来,青岛的眉目便宛然了,仿佛我们赏风景,只想静睇而厌憎赘添的絮聒。闻一多“以美为艺术之核心”的诗论,到了写景的散文上面,也还是一样的。青岛的一片水、一湾沙、一蓬花,只应配着清丽、明秀的笔意。他看青岛的态度是平和的,悠然的。他要把青岛绘成一幅静美的画,而非写成一部深邃的书,尽管他在青岛的夫子生涯中,常做着从古典里钩取新义的工作。
初次映现的青岛,牵引他愉快的目光,而说起它的美,又尽是欣悦的神气了。他先是从海涛中望见青岛:整齐的楼屋,笔直的柏油路,两旁的梧桐树……简约的几笔,就勾勒出这座岛城的大略。接下去,完全依从季候的脉络,写着对于青岛的印象。通篇的格局是平常的,亦无奇峭之笔,而他的这番娓娓的描述,却浮闪着花与海的光色。状声写影,可算把内心的体悟倾筐倒箧而出了,甚是如绘。有一些游记,少见美妙摹景文字,多用叙述、议论支撑局面,故减去几分气象。而闻一多此篇,虽属短制,在风景上却用足了笔墨,语境又极清丽,如醉赏一纸飘入手中的锦笺,感觉是那样的好。他意不在显示学养的渊雅,智识的超卓,他只怀着轻松明朗的情绪写着风景之美,并无过深的载道的心,而淡淡的抒情意味却是能够读出的,这又让人忽然记起,他原是一位诗家。
闻一多放眼的所望,也是常人的所望,美境却独给他明畅地画出。最是到了夕暮时分,他对海景的体贴更为入微。在满岸的梧桐树下,他眺览着海湾里歇泊的帆桅,远近明灭的灯标令他仿若看见海天的星辰。他在黄昏的潮音里目送“天空中海鸥逐向渔舟飞”,又走上伸入海面的栈桥,仰望天边的云。“海天的云彩永远是清澄无比的,夕阳快下山,西边浮起几道鲜丽耀眼的光,在别处你永远看不见的。”人虽立在晚霞下,慕景的心竟是这般的年轻。纸上字句,当是不诗之诗了。
写海,脱不去雄峻气概,转到花间,则又柔婉了许多。公园里遍开的迎春和连翘,成篱的雪柳与玉兰,盛如接天的烟霏,“软风一吹来就憩了”,于冥蒙的海雾中隐隐显着春色;而以艳美占尽风月的,要数灿若天河的樱花。“十里长的两行樱花,蜿蜒在山道上,你在树下走,一举首只见樱花绣成的云天。樱花落了,地下铺好一条花蹊。”文字的光泽,透映我的视觉和想像的空间,心像是叫飞红的花瓣点亮,且嗅到空气里飘溢的幽芬。青岛入他笔下,就成了一片流泻的霞彩,一个浮笑的梦。
闻一多(1899-1946)湖北浠水人著有诗集《红烛》《死水》论著《神话与诗》《唐诗杂论》《古典新义》等
《青岛》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华百年游记精华》
第三部分一路芳泽
——冯沅君的《明陵八达岭游记》
冬夜的灯下,在佘树森编定的那册《二十世纪中国女子美文选》里,我见着冯沅君的一篇《清音》。她的文字的妙处,便是境美,尤擅以绮思和丽句来酿出散文诗的深味,也真合适在四围都静的月下看它;而在当时,这位“淦女士”的年龄还只在二十余。
又读到她的《明陵八达岭游记》。就写景的段落看,两篇中的有些字句,恰能于含咀时得仿佛。照着寻常的旧套,这样的题目不过是一篇风光的浏览实录。陵寝和城堞,在我也总是看得倦了。她却能缓缓地写出另番味道,景物一经文心的滤化,落回纸上,就把诗性的光泽送至我们胸次,并且触景时隐隐的微感又暗寓着思想的力量。
临窗望景,是行路的旅人都有的经验。漫长的途程必会出现寂寞的段落,心境常常却是平和的,正无妨借着车外生疏或者熟谙的风景来填充精神。美丽的写景文字,便会在目光和景物碰触的一瞬迸现。冯沅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况且由西直门车站往八达岭去,旧景曾谙,这一路上的所见原本已难再撩响我的情弦。看她的撰述,我的所感是比实景还要深浓几分,而且想像着早我数十年,有一位年轻女史也如我一样坐在北行的车上,隔窗默望移动的郊野景色;而她落在纸上的笔墨,又让山岭树木活了起来,岂是我所能及?瞅住这些文字,我可以不必再把京北一带的风光描摹。她的思绪轻触着那“已被霜染而半变成浅黄色”的道旁的草,那在风中摇撼的杨柳,那收割过后渺无稼穑可望的茫茫秋野。最让我读出滋味的,便是接下的这句:“但是板桥、清溪、茅舍、竹篱、青黄相间的村树,配上这萧条原野,宛然倪云林的秋景图。”只是我能找来一看的,仅有倪瓒的那幅《容膝斋图》,江树山石,添上一段诗文题跋,纸上尽笼着清虚之气了。冯沅君所望的长城脚下的光景,荒旷冷寂的调子也如它了吧。此番心绪似乎又是游观明陵所应有的。她们披着过午的阳光骑驴向着山陵悠悠地走,妙境全在趣味上了。沿着卧于山根下被荒草封去的小路缓行,在驴背上放览起来,心自然是闲逸的。郁郁望佳城,她站在蔓草荒烟间,把长陵残损的黄瓦和剥落的红墙看完,不能起明成祖而问之,还有何话可说呢?只有吟诵些咏史的古句罢了。呜呼,朱明王朝近三百年的江山,只留一片纸上的残影。我读她谒陵的一段,并不细看关涉陵景的那些——实难为苍朽的墟墓动情,反觉吆驴野游的情味诱我慢品。山歌俗唱亦是此间的悦乐。
出明陵,到了京绥路上的南口,就望得见北面奇峻的山岭。我在这片景色中一年总有数次的往还,却终无好字句来传它的神韵。这又是我要佩服冯沅君的一个地方。记游固然不妨纵意,用语又岂能无味?冯沅君深解中国古诗的三昧,画山绘水,故必以摹境为上。她的几行话直如色墨的点染,算是把京北山乡和雄峭关城的景观写透。是:“山坳深处,绝涧岸上,时或有几个村落,错杂其间。树上枯叶,圃内寒菜,以及茅舍竹篱等配衬起来,绿的碧绿,黄的金黄,红的鲜红,加以一曲清溪,莹澈可鉴,触危石而作响,似摧琅,我恐怕著名的画师,也写不出这样可爱的景致。乱山巅上,横拖着几千年的古长城,虽然已经大半都颓败的不堪,但其完固处犹能使我们观瞻的人佩服它的工程的浩大。”这样的胜迹她竟临而未登,在我看,此篇游记的意味将损去多半。她却会在懊悔和愧怍中思悟一点人生道理出来,反使全文光彩一闪。是在返城的路上,暮景依然可望:一抹夕光照着草坡上的牛羊,绯艳的晚霞浮在淡清的天上,古人的诗情词调又给她在心里轻吟着,且用秀逸的笔致与清隽的字句来一番体贴。八达岭苍然的影子远去了,她此行的获得也写在这里:“一个雄伟险峻名闻寰宇的,并是我四年蓄心往游的古迹,今得徘徊其下,也未尝不是游览中一个好机会,而我竟坐看着在我面前安安稳稳走过,不是我性质懦弱的表示?过去生命的段落中失去的机会有多少?将来的生命段落中失去机会有多少?此时的我由游览山水的感情直扩充到人生的问题,百感茫茫。我的心差不多被这种感想的乱丝捆得坚坚实实的,什么不满意,和我自己曾经做错的事,都联起盟向我的心灵做个总攻击。”有这份心得在,就不枉此次旅行;而入夜时多情的皎月,便会伴她窗下的眠梦。
冯沅君(1900-1974)女河南唐河人著有短篇小说集《春痕》《劫灰》论著《中国诗史》(与陆侃如合著)等
《明陵八达岭游记》见三联书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三部分长城的写意
——冰心的《青龙桥站》
或许是塞烟飞卷的京北极易让人起一缕壮慨的缘故吧,冰心女士清丽纤婉的散文风格到了这里,也悄然发生着变化,红粉气淡而尽显着须眉的豪放了。
青龙桥的景状,是深印于我幼年记忆中的。我曾经由母亲携带,坐入由西直门开出的列车北去。过居庸关而初见飞越于军都山上的长城时,我忽然偎紧母亲,为苍黄的天色、狂烈的燥风惊悸。当攀上雄峭的城头,四望旷莽的峦野,我又倏忽兴奋了。忆及昔日的这回游历,数十年的光阴只似一瞬。我惟可在冰心的文章里面找寻一些往迹:“阳光已出,仰首回顾正在关山重叠之中,长城奇观,悉在眼前!雄伟高厚的城墙,飞龙一般的越岭蜿蜒,每三十六丈便有座墩台,想像着当年城头拒胡,烽火烛天,戍卒无声的满山攀走之状,使人热血潮沸!”岁幼的我,尚无力读书学古,当然未能明白文中的意思,纵使比起冰心来,踏上长城的年龄要小一些,又有何用呢?及长,竟至到了现在的日子,还要靠着她写下的这些文字来温习我初游长城的旧梦。在另一篇题材相仿的游记中,冰心又在摹画着八达岭上的风物:“登上万里长城了!乱山中的城头上,暗淡飘忽的日光下,迎风独立。四围充满了寂寞与荒凉。除了浅黄色一串的骆驼,从深黄色的山脚下,徐徐走过之外,一切都是单调的!看她们头上白色的丝巾,三三两两的,在城上更远更高处拂拂吹动。我自己留在城半。在我理想中易起感慨的,数千年前伟大建筑物的长城上,呆呆地站着,竟一毫感慨都没有起!”(《到青龙桥去》)这八十年前的光景哟,在我,经了旧游,已经不难含咀它凄清的况味了。叠印于我心间的,只有这副长城的苍颜,虽则我后来也几番领略过它,印象竟多是模糊的。反观冰心留在长城的枨触,她常用以赞咏“母爱”和“童心”的“满蕴着温柔”的笔墨是暂且消隐了。她正借着“五四”狂飙所给予的激情,来看人生与自然。身临长城的遗墟,念天地之悠悠,倾情的办法,大约只有为它写意了。
当她下到青龙桥车站,宁谧的空气使心绪渐趋平复,笔端的文字也就归于缓缓的调子中了:“车站布置清幽,山峡之间,丁香花丛里,黯绿色的詹天佑先生的铜像,巍然矗立,如在沉静的眺望欣赏着自己劳瘁的工作。”这样的图景,和我当年在这静静的月台上看到的一切是多么的肖似呀!那缕潜浸在文字深处的情绪又是何等的相近!我仿佛退回岁月的另一端,仰看詹天佑屹然的青色铜像。一片午后的阳光,斜斜地落在悄寂的小站上,隧洞里伸出蛇形的长轨,泛着银亮的光。山的那边,该是塞外的漠野和天末的荒岭吧!“众石错杂之间,遍生小树,也有山田和人家,在微阴的天色之中,一层层的远远点缀开去,极青翠清远之致”,长城四近的山景,她观察得精细,摹绘得写意!难怪让我一读,宛如见到自己早逝的游迹。而状景之中所寄的情味,则更久远地漫在读者的心上,且受着微微的感动。她朝西北方向行过的康庄、怀来、土木堡、沙城、新保安、下花园、辛庄子各个地方,两旁一望,风尘沙碛间,又藏着多少古代英雄的典故!足可叫人肠回气荡。她立身宣化的故城前,迎着浩浩天风,入目的青紫远山、绯红晚霞,也真如飘梦了。
游记文体,因附着景物与游踪,故长于描写和叙述,而抒情及议论在这里则是求“隐”的。此篇作品,在描写上用着清简之笔,勾勒大致面目即可,叙述的字句却又是极经济的。冰心散文的别样风致也便凸显着了。
冰  心(1900-1999)女福建长乐人著有诗集《繁星》《春水》散文集《寄小读者》《南归》《冰心游记》《归来以后》《樱花赞》译著《吉檀迦利》《园丁集》等
《青龙桥站》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三部分书生意气
——曹聚仁的《鹅湖之会》
我有一年从龙虎山去武夷山,走赣闽道上。出于对宋儒“鹅湖之辩”的兴趣,我轻踏雨后湿软的乡间小路,去看隐在村野深处的鹅湖书院。时值春日,所见正是一派稼轩词境:“携竹杖,更芒鞋,朱朱粉粉野蒿开。谁家寒食归宁女,笑语柔桑陌上来。”入山下书院,草色青青,白鹅闲食,屋檐下响着我印在砖石上的足音。这里真叫静!朱熹和陆九渊的激切论辩,陈亮与辛稼轩的长歌互答,皆往矣。瞥一眼满院花影,心头复袭上“丁香空结雨中愁”的意绪。杜少陵《咏怀古迹》“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可说情相近也。
中国的书院,实为一种私人办学的创造,仍承家塾的流风。宋明儒宗弘扬理学,书院兴盛各在当时。季羡林以为:“到了南宋,书院更为发达。其数量之多,规模之大,组织之严密,制度之完善,都是空前的,几乎取代了官学,成为主要的教育机构。”我上庐山,过白鹿洞书院而想到朱晦庵,临贵阳文明书院而思忆王阳明。赣东北的这处讲会之所,正可算作宋时书院的一个代表。往观过后,我找来曹聚仁先生的《鹅湖之会》,连读数遍,能够同我实游的印象相表里。
曹聚仁下笔述旧游,与普通文章路径不同,绘景之美向叙史之功让步,只潜心在那里翻检着一堆学术气颇浓的旧账,恰显出记游手法的多端。他是用不加偏倚的眼光去回视八百年前的那场哲学论辩,这正同他写历史小品的态度一致。对于“称自己心愿把历史中的人物雕塑起来”的做法他很为鄙薄:“他们心目中,只看见以往的读书人,如董仲舒给孔丘穿道士八卦衣,朱熹、王阳明给孔丘穿和尚衣,康有为给孔丘穿西装,蚩蚩者氓一样地当做大成至圣来礼拜,便以为古人已死,不妨自我作古。他们又听见街头说书人,有权利把淡泊明志的孔明变成呼风唤雨的张天师,把爱女色的关羽变成炳烛达旦的武圣,把阴险的刘玄德变成仁至义尽的忠厚长者,便以为口头褒贬,亦可旋转舆论。实则无论虚构至如何程度,也还不是虚构,不过是自己灵魂的告白。董仲舒、朱熹、王阳明、康有为依然一个个摆在那里,一眼便知其非孔丘的;无论把孔明、关羽、刘玄德说得怎样天花乱坠,也还是一串愚蠢人的自塑像,和孔明、关羽、刘玄德全无干系的。”鹅湖之会,躲不开朱熹和陆九渊,他写,即将古圣贤“放在原来的圈子里去”,钩沉稽玄,还其本来的真实。我们读,可上溯历史之河,直抵先哲的面前。目光在字句间流转,仿佛步越溪桥而身临殿廊,于松竹静处遥闻争鸣的余音。
宋儒主张的妙处,我不明白。分开看,朱熹的“道学问”,是信奉书本;陆九渊的“尊德性”,是看重本心,合起来,都是要“致知”,好像只是“格物”的路不同。应吕祖谦邀约来鹅湖寺辩理,正可摆明两种悖异的治学观点。虽是“不合而罢”,也毫不足怪。存歧见,为什么偏要调和呢?朱陆,其时都在盛年,争锋而各不相下,竟至激而过偏,难免矣,由此亦可端详古代学人的真性情。纵如黄梨洲所说“宗朱者诋陆为狂禅,宗陆者以朱为俗学。两家各成门户,几如冰炭矣”,我看也不必抱憾。
曹聚仁忆昔日之游而大力讲史,兼论格致的道理,却未失于枯燥,在我读过的记游文章里,真是少之又少。这也是我对于他的笔下功夫佩服的地方。这篇《鹅湖之会》流荡的文史之气,断非寻常的风月笔墨所易取代,曹先生治学的优长也恰能表现在这里。如果将此文视为记游之作,无妨可以讲,到了曹氏的《鹅湖之会》出来,中国的风景散文更多了一番气象。
曹聚仁说他后来从上饶到了鹰潭,登道教的龙虎山,又入闽,到了朱熹讲学的建阳和延平,继而越过武夷山,经金溪往临川。我睹其游踪而感到亲切。忆及昔年往来闽赣山水间,我愿待他日,得缘践旧迹,且至汤显祖在临川的故宅,醉温数百年前的《玉茗堂四梦》。
曹聚仁(1900-1972)浙江浦江人著有散文集《鱼龙集》论著《文思》《文笔散策》《国学概论》《国故零简》《小说新语》等
《鹅湖之会》见三联书店出版的《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
第三部分书苑寻芳
——阿英的《城隍庙的书市》
游记之体,为一些人所不屑,常以“类如导游词”来讥讽它的存在。照我看,导游词式的写法未尝不可认作述游手段的一种,虽则较少描绘与抒情,但能记得详明清楚,也就算一件好作品。阿英的《城隍庙的书市》便如此,仿佛他在街上引领着,缓缓地把店铺的情形讲给我,真是要言不烦。如实记述而不添别的手腕,文义的浅近透出叙说态度的平和亲切,是此篇文字的好处。恰巧我偏爱这样的风格,所以要在读后饶舌。
我初次来沪上,就逛过离黄浦江不远的城隍庙,脑子里也填满茶社飞香、百货杂陈的印象。此后的三十几年间,每说起这处地方,总爱把它和北京的厂甸或天桥放在一起比较,在市肆的热闹中呼吸亦俗亦雅的空气。阿英转到的古董铺、书画碑帖店、书局、说书场、画像店,比起设在秦淮河边的夫子庙也不会差逊一筹吧。
阿英带我随他各处走。销书的店家他差不多都详熟,里面的摆设也极清楚。饱墨斋“左壁堆的是一直抵到楼板的经史子集;右壁是东西洋的典籍,以至于广告簿;靠后面,则是些中国旧杂书”。对于有淘书之瘾的人,真是到了一个大可眉飞色舞的地方。他“可以看到不曾见到听到过的许多图书杂志,会像过眼烟云似的温习现代史的许多断片”。《创造月刊》合订本、第一卷的《东方杂志》、《俄国戏曲集》散落于书架上、桌肚里或者各个角落,我像是看到浮在书上的积尘。阿英顺带还教几个向店东论价的招数,亦为文章增趣。窄巷里的菊书店售卖着发旧的西书和新文化书,那个兼充店伙的掌柜也让他注意,讲价之间,实在能够看出此人的一点修养。阿英把他赞为“现代《儒林外史》里的异人”,不是无端。
店外的九曲桥,成了一个闹市,招诱过往者的玩意儿不少。城隍庙中存下的这些,和十里洋场的调子总像是不相谐。转过弯,会见着“发卖字画古董书籍的梦月斋”,如果不想寻古书,则不必入内,无妨直上护龙桥,这里的地摊,多有新书可搜,还能体味不浅的平民气。一个个盛洋烛火油的箱子放在桥栏边,箱内塞满新的书刊,价却颇贱。矮凳支起门板,放书来卖的所谓“板摊”,自会比地摊高级些,“也有很好的社会科学书,历史的资料”。在这一带的书区转悠,不必受限,无齐整衣冠或是少钱的爱书人,不妨常来光顾。阿英静缓的记述虽是客观的,却隐隐含情。
学海书店大概尤为文人喜欢,因为门外的石栏上,更放着大批鸳鸯蝴蝶派的书,绝版的《新文学史料》、《海滨故人》和《天鹅》也能见到,只是不会像摊上那么贱卖。阿英特别提醒:“在这样的地方,你还有一点要注意。如果有一本书名字对你很生疏,著作人的名字很熟习,你不要放过它。这一类的书,大概是别有道理的。外面标着郭沫若著的《文学评论》(是印成的),里面会是一本另一个人作的《新兴文学概论》;外面是黄炎植的《文学杰作选》,里面会是一部张若英的《现代文学读本》;外面是蒋光慈的什么《女性的日记》,里面会是一册绝不是蒋光慈著的恋爱小说;外面是一个很腐朽的名字,里面会是一部要你‘雪夜闭门’读的书。至于那些脱落了封面的,你一样的要一本一本地翻,也许那里面就有你求之不得的典籍。”书商的作伪,断非自今日始!从旧时代城隍庙的书市,亦可旁观彼时社会图景的一角。
粹宝斋里的木版旧籍,殿外一个曲尺形板架上堆放的中外杂志和书,还有两个“门板书摊”上的石印小说,《无锡景》、《时新小调》、《十二月花名》之类的杂书,也都值得一看。书街的里外,被阿英一一讲到,不觉得芜乱絮烦,全因他注入了一个嗜书者的感情,虽无奇峭之笔,仍使访游的过程不平淡。
阿英又是一个文学史家,学养得于书,可说对版籍有情。我随他在城隍庙品罢书香,忽然想起早年在中国书店买过他的《晚清小说史》,插架,竟未细览。今日思之,如有所失。
阿  英(1900-1977)安徽芜湖人著有小说集《义冢》散文集《灰色的一角》《夜航集》论著《创作与生活》《现代中国文学论》《晚清小说史》等
《城隍庙的书市》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散文选》
第三部分花飞西泠春桃红
——俞平伯的《西泠桥上卖甘蔗》
游屐之忆,江南的青绿山水连缀不绝,化成了对这美丽世界印象的一部分;旅途中飘萍似的人物,亦能在心头常溢温馨,伴着窗外薄雾般的春雪来读俞平伯一篇写在杭州西子湖畔的《西泠桥上卖甘蔗》,那位桥堍的小女孩稚嫩的面影渐渐有了一个轮廓,且牵惹出淡淡情思。恰如郁达夫于扬州瘦西湖心,清秋柳影下,红蓼青萍间,透过潇潇疏疏的暮雨,动情于姣好的船娘和她撑篙时柔美的曲线,田汉踏游太湖洞庭西山,遇着清歌剪碧萝的谢黛娥,也是相同的境况呢!
描摹风景,要恃笔下的功夫,选取两三人物来做点缀,揣想当地风情土况耳,但也不是随便划拉就能立住的。我的游途所记,人物音容寥寥,只张家界绿阴下几位少男少女、白帝城中导游姑娘、三峡船中卖艺女孩。能同俞先生这篇文章中人物仿佛的,惟有奉节县城里那个卖柑橘的川妹子。
我的杭州之游,是尾跟着嘈杂的大队,只有湖中荡桨的片刻,才享受了一会儿清闲,往昔日子,这湖畔想必是时时宁谧的了。灵隐禅钟悠然,宋之问才有寂寥之咏。设想倒数一个甲子,也即是俞平伯春游于此的日子,恬静亦会如是。他们脚下是紫沙铺平的路,连鞋底嚓嚓的碎响也掩不尽的。他举目西泠桥,看见石栏旁的一担甘蔗,有刨了皮切成段的,也有未去青皮留整枝的,还有那位小主人顽憨地坐着,恰如当垆的酒女。
这类场面,我在北部湾畔的港口见到过,但我只是在月光下欣赏那位农妇舞一柄镰刀飞快削净蔗皮,然后白花花摆齐待卖,却从没有意识到这原是能够写进文章的;相似的,还有在漓江边棕榈树的碧影里,切开菠萝沿岸叫生意的本地人。可我终归是从他们身前走过去也就算了,连细细地留心一下都没有。还是俞平伯先生眼光好,直把这桥头的小姑娘宛然入画:“看她光景不过五六岁,脸皮黄黄儿的,脸盘圆圆儿的,蓬松细发结垂着小辫。春深了,但她穿得‘厚裹哆’的,一点没有衣架子,倒活像个老员外。淡蓝条子的布袄,青莲条子的坎肩,半新旧且很有些儿脏。下边还系着开裆裤呢。她端端正正的坐着。右手捏一节蔗根放在嘴边使劲的咬,咬下了一块仍然捏着——淋漓的蔗汁在手上想是怪黏的。左手执一枝尺许高,醉杨妃色的野桃,花开得有十分了。”
人面烘以桃花,倩影芳姿愈显其美,本是写作的老法子,却不见生腻。俞平伯在这里仍沿用笔下人物,尽管普通得不起眼,却未失于单调亏于枯疏。这野桃花也被形容得绚丽:“花瓣如晕脂的靥,绿叶如插鬓的翠钗,绛须又如钗上的流苏坠子。”你终于禁不住要赞叹这光影这异香了。红花碧枝,浅赤浓绿,俞平伯完全是把这一束绯桃当作春山秋江般静美娇憨的丽人来尽情描摹了,如歌如笑,明艳欲流。
毕竟没有从女孩手中买一根甘蔗尝。及至原路归来,“只见道旁有被抛掷的桃枝和一些零零星星的蔗屑。那个小女孩已过西泠南堍,傍孤山之阴,蹒跚地独自摸回家去。背影越远越小,我痴望着”。
留下的是莫名的慨叹。小女孩只管她的生意,没有那些多余的情感纠葛,连那枝芳年之秀的野桃花亦被同蔗屑委弃一旁,在缠绵忧郁的知识者眼里,是要发长吁的。可此处正好见出这位普通女孩的纯稚与风尘的未染,是真性情。
她就那样自在从容地走了,“傍孤山之阴”,这一笔真好!是写意,丝毫不落工斧痕迹。绿色湖光中,山影仿佛淡墨,秀黛间一个浅蓝衣裤的江南小女子那么悠闲地走着,全无惊扰。她只知道青山那边的门巷,等待她晚归的,该是倚户的亲人吧?
俞平伯能将这类小品闲札写得极圆熟极潇洒,风飘云逸,如山歌俗唱,不慕深刻,但求清新散淡中的悠长韵味,滋润心灵若春雨丝丝。假使换了我,沿西子湖畔走它几个反复,再登临居湖楼头,遥望草色芊绵,繁英娟俏,一片棹歌荡起云光下柔柔的碧漪,凭栏得何意境,笔底怎生花?
俞平伯(1900-1990)浙江德清人著有散文集《燕知草》《杂拌儿》《燕郊集》《古槐梦遇》论著《红楼梦辨》等
《西泠桥上卖甘蔗》见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俞平伯散文杂论编》
第四部分冲淡为衣
——废名的《五祖寺》
废名留给后世的风景散文,《五祖寺》不妨可以算作一篇。文章里面的那份美丽,大约是从外国人手里学来的。我的这个看法,原是重复废名先生自己的意思:“我读了外国人的文章,好比徐志摩所佩服的英国哈代的小说,总觉得那些文章里写风景真是写得美丽,也格外的有乡土的色彩……”
若从废名在散文方面的成就来讲,似乎不及他的小说知名,却仿佛翠枝旁逸,照例充盈着鲜润的脂液。废名称赞梁遇春的散文是“一树好花开”,移用在他自己的文章上,也是形容得恰好。
五祖寺是以唐禅宗五祖弘忍开山得名。我从庐山下到浔阳楼,隔江望彼岸的黄梅县。一片山野随春而绿,目光触着的地方,大约就深隐着此座青莲宇。这已是将近六七年前的游历了,那时我尚未倾心去读废名这篇为五祖寺扬名的文章,不然,我大有可能会过到江那边,入山沐一回佛气。
冯健男先生说废名写《五祖寺》,“则又回到儿时的故乡的记忆中去了”,是对的。我读,忆梦的欣悦自会有一番相似的体贴。钟磬唱偈的声音飘响得远了,花宫仙梵能存于心中的影像淡得若无,就连五祖寺的归途也忘记是如何踏上的了,“仿佛记得天气,记得路上有许多桥,记得沙子的路”,印象全已模糊,空明的感觉却又尽是禅家的。废名的文章也偏好在这样的笔调中显出它的特长来。鲁迅说他“以冲淡为衣”,周作人又很喜欢他的“平淡朴讷的作风”,所论皆是同一种意思。
废名是文体家。仍引周作人的看法,是“用了他简练的文章写所独有的意境”,寻梦之心颇近晚明的张陶庵。或者是梦最难言的缘故,他惟向诗歌取法,下笔如学唐人写绝句,用淡得几不成墨的字句往纸上去,只对“所梦想的幻景的写象”醉心,通篇趣味确已近乎道。卞之琳曾把废名同徐志摩作过比较,视废名为僻才,用意应该很接近孔夫子在两千年前的那番表达:“师也僻。”僻者,“以其志过高而流于一偏也”。惟此,废名文章约似山中野衲怀藏的秘笈,不是一眼能够看透的。
废名独得一体的作品,总能让人读出特别的东西。这篇忆旧游的《五祖寺》,假定由我来动笔,淡白之味或许不失,却恐怕要写得寻常了。废名则不,用笔从容,像是无结构可依,很悠闲,很家常,随处有一种任率之美在。他追叙幼时同家人游山,雾影般的旧事让他写来也如描着一幅画:“五祖寺是我小时候所想去的地方……天气晴朗站在城上可以望得见那个庙那个山了。从县城到五祖山脚下有二十五公里,从山脚下到庙里有五里。这么远的距离,那时我,一个小孩子,自己知道到五祖寺去玩是不可能的了。然而有一回做梦一般的真个走到五祖寺的山脚下来了,大人们带我到五祖寺来进香,而五祖寺在我竟是过门不入。这个,也不使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不带我到山上去呢?也不觉得怅惘。只是我一个小孩子在一天门的茶铺里等候着,尚被系坐在车子上未解放下来,心里确是有点孤寂了。”事,本是再平常不过,废名竟也能够从早年的不如意中悟出“近乎道”的意味,且向生命的深处思索,是:“过门不入也是一个圆满,其圆满真仿佛是一个人间的圆满,就在这里为止也一点没有缺欠……不论为什么缘故,其实没有关系,因为我已经说明了,那时我一个小孩子便没有质问的意思,叫我在这里等着就在这里等着了。这个忍耐之德,是我的好处。最可赞美的,他忍耐着他不觉苦恼,忍耐又给了他许多涵养,因为我,一个小孩子,每每在这里自己游戏了,到长大之后也就在这里生了许多记忆。现在我总觉得到五祖寺进香是一个奇迹,仿佛昼与夜似的完全,一天门以上乃是我的夜之神秘了。这个夜真是给了我一个很好的记忆。”文字“带涩味而耐人寻味”,这味,乃是由虚处悟透的实理。遁世无闷的态度,大概只有在庄子的文章里才有。三尺童蒙即仿佛无哀乐可感,废名性情的奇特应当也是稀有的吧。在卞之琳先生看,废名推崇魏晋六朝文,亦不废《诗经》、《论语》、五古,还会喜欢《世说新语》一路文字,“偶出拈花妙语”。五祖寺的“一天门”、“二天门”,因为数目字的有趣,只在片时,就会抛却可恋的山水,去想“虽然只是喜欢那几个数目字,实在是仿佛喜欢一天的星,一春的花”,灵思闪露,真是写出了感觉美。我好像看到他飘在半山之上的影子。
留在篇尾的,是终曲前的雅奏。只看所写的话,笔意隐约,就是以读写度日的文字人,亦难寻其心迹,可说并非无心而撰,是这样数行:“稍大读《西厢记》,喜欢‘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两句,也便是唤起了五祖寺归途的记忆,不过小孩子的‘残照’乃是朝阳的憧憬罢了。”积年加多的人生经验似在书边暗示,不能轻看这番话,写下它的人像是仍在一个满愿的酣梦中浮笑。古典趣味和朦胧境界却像在读李商隐诗,锦瑟无端而诗情难解,这又尽显废名式笔墨的独秀了。
废  名(1901-1967)湖北黄梅人著有短篇小说集《竹林的故事》《桃园》《枣》《桥》长篇小说《莫须有先生传》等
《五祖寺》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冯文炳选集》
第四部分画里的乡情
——鲁彦的《旅人的心》
鲁彦散文的催泪处,常在依着故园山水而发抒亲情的回忆文字里面。《旅人的心》缓缓地忆述着他随父亲离乡远行的往事。文调是那么的平和,景物是那么的清幽,纯朴的乡趣里,潜含着隐隐的哀感——是羁旅天涯的游子怀着的怅惘的心。只因有父子的深情缱绻于黎明的河畔,便使无归的漂泊微浸着温馨。
文学研究会奉执的“为人生而艺术”的态度是融入鲁彦的笔墨间了。他追叙生活的琐事,宛寄浮世的悲欢;摹绘自然的山水,曲尽心底的烦愁。江南的乡野风景,让他写得那样清丽淡远,抚赏之间真仿佛看见飘闪水光的画。“船上的灯笼熄了,白茫茫的水面上只显出一个移动着的黑影。几分钟后,它迅速地消失在几步外的桥的后面。一阵关闭船篷声,接着便是渐远渐低的咕呀咕呀的桨声。”只这疏疏的几笔,难道是容易在白纸上随心勾绘出的吗?少时的鲁彦,在一个个凄冷的夜里,睁着泪眼看父亲这样地离家,也送走无数普通而平静的日子。当他终于和父亲一道航行在河面,开始了新生活之旅时,能够相慰心灵的,最是家乡迷人的夜景。他从船的篷隙间望见河上漾动的水影,听到舷侧淙淙的波声,嗅着清冽的水的气息和泥土上飘溢的草木的芬菲。薄亮的空中,浮游着灰白的云雾,隐约露出青色的山影……小船在清峭的山峡间轻驶,岸边繁密的松柏、竹林映着他天真的双眸,清浅的河身、溅浪的石滩,都在轻徐的划桨声中画屏般闪过,梦似的美。山水澄明的光色,尽在平实的游述中显出原始的美丽。走出幽僻的乡间,“去探问另一个憧憬着的世界”,鲁彦满怀的兴奋,正是可以在这些写景的字句里来一番体贴的。而在父亲去世后,他又走过相同的路,看过相同的景,心情却是异样了:“我出发到同一方向的山边去,船同样地在柔软轻漾的绸子似的水面滑着,黑色的天空同样地镶着珍珠似的明星,但我的心里却充满了烦恼,忧郁,凄凉,悲哀,和第一次跟着父亲出远门时的我仿佛是两个人了。”这苦楚的情绪,这婉恻的意味!他的状景是多么清隽,而宣情又是这般率真!到底是以“于平实中带有回荡”的风格而凸显自己在创作上“卓特的面目”。
鲁彦的目光在故乡的风景中移动,小河,埠头,石桥,浮水的船篷,飘香的草木,静峙的丛山,悄悄地沁入怀人的伤情、感物的牢愁,留下他精神的印痕。满浸乡土气息的文字,掩不去灵魂的沉重。
鲁  彦(1901-1943)浙江镇海人著有短篇小说集《柚子》《黄金》长篇小说《野火》散文集《驴子和骡子》《旅人的心》等
《旅人的心》见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鲁彦散文选集》
第四部分雪夜的咏叹
--石评梅的《雪夜》
世纪初年的瑞花,是在夜半悄悄落下的。侵晓,户外枯疏的枝桠间已经闪着莹润的雪光了。逢着这样的天气,可供消磨悠悠长日的,是蜷身在裹雪的暖屋里看一卷闲书,或者邀二三旧雨围炉漫话,而孤对电脑做网上的聊天,当会在寒寂中领受一丝远方的温情。
我和妻子还是走到街上去了。从东大桥乘入的那辆无轨电车,碾着雪泥缓徐地前移。我俩在西四下来,踏雪朝北面的护国寺那边去,在行过新街口一带的商市后,又东折,望得见安定门近处的街景时,双腿才感到发沉。就这样呼吸着雪中可以清心的空气,一路相携地走,仿佛觉得年轻了一些。过眼的风景印在心上,也尽够我们吟味的了。紫禁城苍灰的宫墙立在同样苍灰的天底下,北海的白塔被雪色掩得无法细认,德胜门的楼影在白雨似的飘絮中峭耸,而雍和宫深院里那低闷的祝祷声还在隐隐地响着。故都冬日的情调比之秋临时的况味,在萧寥之外是要略添一缕清穆的。近晚,雪飘得像是闲缓了,天色却更黯晦。窗前的一闪,不知是映地的雪光,还是透过浓云的月华。我倏然起了一阵惆怅,极想朝纸面写下些什么。大约枕雪难眠的人,都会如我这般欲向文字寄情的吧。在七十几年前的北京,在这样一个雪夜,石评梅年轻的脸庞就为病友重重地罩上了忧色。她的《雪夜》的开篇便是一段揪紧人心的话:“北京城落了这样大这样厚的雪,我也没有兴趣和机缘出去鉴赏,我只在绿屋给受伤倒卧的朋友煮药煎茶。”那一间措身的绿屋,空气的悒悒催人愁叹。离去时,想到病友“这一夜辗转哀泣的呻吟,明天朝霞照临时她惨白的面靥一定又瘦削了不少”,石评梅心底的忧闷只好向着雪中的夜街尽遣了。循着她印地的足痕同平静的心绪,我仿若也梦似的走入旧北京凄旷幽冷的雪夜,踯躅于“静白的十字街头”了。
石评梅爱忧郁地追怀故人,爱孤寂地咀嚼残梦。静幽,这萦愁的心墟;凄清,这魂归的昏暮。静夜之思带着雪后的清寒,朝着故都苍茫的上空飘去。她在篇中说:“这时候我想到荒凉冷静的陶然亭,伟大庄严的天安门,萧疏辽阔的什刹海,富丽娇小的公园,幽雅闲散的北海,就是这热闹多忙的十字街头,也另有一种雪后的幽韵……”雪景在月下的清辉中显示着天然的美丽,生活的苦涩、心境的愁闷暂且在她的心中淡去,“然而我终于在这般梦中惊醒,睁眼看见了这样幽美神妙的世界,我只为了一层转瞬即消逝的雪幕而感到欣慰,由欣慰中我又发现了许多年未有的惊叹,纵然是只如磷火在黑暗中细微的闪烁,然而我也认识了宇宙尚有这一刹那的改换和遮蔽,我希望,我愿一切的人情世事都有这样刹那的发现,改正我这对世界浮薄的评判”。身在这般幽寒的冬夜,她的情感仍如穿云的火光与闪电。在我读到的她的散文中,似乎总流动着一泓温情的春水,常有伤恸凄婉的波纹浮闪在上面。我岂知评梅风格的这-面呢?
她独行的清影渐渐消融于夜街的深处。枯树挂着的如云如雾的雪花,平坦洁白的河面上闪着的微光,悠远清灵的钟声,城墙上参差的砖缘,楼头粉饰的雪顶和挂悬下垂的流苏,雪乡里古城的这些,暂够她悄默地领略了,当被她宛转纤丽的笔触摹状着,则化成一派情绪化的风景。无边的暗夜使她如同不能停止呼吸似的不能停止思索,精神的翅翼在空阔的雪野上翔舞,她怅叹:“身心的四周何尝能如雪的透明纯洁……”而我最感怆痛的是这疏疏的几行:“我虽然能忆起往日和君宇走过时的足踪在那里,但我又怎敢想到城南一角黄土下已埋葬了两年的君宇,如今连梦都无。”缠绵,哀艳,伤情宛似黏稠的血凝在她的笔端。读至此处,我们总该还记得她稍早做成的《我只合独葬荒丘》的一篇散文吧?同是在冬雪飘洒的燕京,她无心枯守红炉而闲饮着酽的清茶,或是独自温习旧梦,却顶风迎雪,向着荒郊野外、乱坟茔中踏去。在落日下的陶然亭,她凝望疏林寒雪中挂着银花的芦苇和隐约的一角红墙,仰向苍白的天宇低唱着墓畔哀歌,心音浸泪,断续响在寒寂的古庙芦塘,伴着凄美的吟唱,终将自己也“深深地掩埋在这若干生命归宿的坟里”了。你且试替她想想,人间的种种悲苦坠压着她易感的心,如何能够忍禁颊上的清泪呢?残月孤星下的她,是要寄一缕长恨于这飞雪的夜天,让幽沉的灵魂不再安眠在冷酷的世间。她在《雪夜》的篇尾做着放怀的直诉:“我自己不免受人间一切翳蒙,我才爱白雪,而雪真能洗涤我心灵至于如雪冷洁;我还奢望着,奢望人间一切的事物和主持世界的人类,也能给雪以洗涤的机会,那么,我相信比用血来扑灭反叛的火焰还要有效!”这巾帼临风的浩歌,久在茫茫雪岭上荡响。
让白润的雪光映照着世间的浊黑,绘景中牵挂着人生悲欢,这篇《雪夜》就不只对故都的雪景作平淡的描画,却是叫轻琼玉蕊将一声从不幸生活遭际中发出的碎心的呼唤远载;而屐音响过处,长遗着悲感的心语。音调未灭,尚能够在今人精神的弦索上颤鸣。“五四”狂飙中,像石评梅这般率真地自我表现着的新女性,能有几人呢?我不禁为她的艺术触觉和抒情气质叹出声来:古人早已熟写的咏景散文,原可依她所辟的蹊径来作的。
第四部分偏巷幽歌
--潘漠华的《在我们这巷里》
我又绕回昔年住过的那条老巷。西四牌楼的影子早从这地方消失,缸瓦市也在旧志上空留一个披着风尘的名字。北面路西的万松老人石塔还没有倒去,尚能稍慰一些人怀往的心。
我就在这样一条胡同里闲踱着,梦意阑珊,幽沉的灵魂在岁月的河道上缓缓移动。措身于此,我就能体味潘漠华于那一篇《在我们这巷里》内写着的所感吗?
细算起来,潘漠华作此文时,年纪还只在二十几岁,托付给字句的沧桑感却像是从须眉皆白的老者那里来。北风吹着沙尘的京师,不免使初见朔方光景的他感到惊喜,虽则傍巷两边的人家都是掩了门的,望不到江南宅院前常有的女人髻边的花影。
照着固有的见解,记历文章多以摹景象、纪风物为正宗,着意于人物竟至关注社会生活的总像是少些;而肯于对身旁百姓作印象式的素描却非如小说家笔下的刻画,又无妨被认可。读着这样的文章,好似讽诵都门杂咏兼欣赏陈师曾的《北京风俗图》,洵属意外之得也。历代游记,笔墨通常不愿从山川古迹、土风之胜上移开,实际却只是状景,往往与旧有之文面目相近。而潘漠华对小巷众生的勾勒,当给千百年的写法添些新的气象,未尝不可欣悦。
他住在这条不临碧瓦朱甍的深巷里,活在市井平民的中间。因有了周围的人,冷寂幽静的一条巷子就充满欢乐和痛楚。我猜想,潘漠华是常常孤坐在黄沙不断狂袭的纸窗前,望着风霾阴寒的空中那缕稀淡的阳光,闲看着出入门巷的男女。由他着墨,颇像是用着晋人笔记的写法,简逸而能活现眉目,纵使由我这皇城根下的人来读,也不觉隔膜。那位“黑渍的颊上有时也朦胧地映出青年的风情”的煤工,那位“面貌并不秀美,穿着大红色的裤子”的少妇,底层的生活虽无映目的亮色,却不失世间的真味。他们生命所寄的这条幽巷,也有平淡的美感。“傍晚的风色迷漾在这寂静的巷里……悠渺的情致也颇醉人。”读到这样的文句,我直觉得巷中人家会从灰墙瓦屋的寒苦中品出一丝朴素的京韵。
我平素读杂书太少。可举之例,无妨说到百年前刊行的《一岁货声》就未得看见。幸而远逝于街巷间的市声仿佛能够在潘氏的文章里隐约听到。他说:“我生命虽这般逐渐黯淡下去,但住在这巷里,每听到小贩的呼声,蛮长地,也常常使我感动。”尖利而纤长的卖梨声,穿着旧蓝布棉袄的卖肉者尽力的吆喝,卖花生糖果者撞响的清脆的铜杯音。这中间,还杂有年稚的女丐、岁长的男丐的乞讨声,“正如用着哀悲的饭,喝着哀悲的酒”。更可听着“一个弹三弦老人的三弦声,一位少女的大鼓声”在寒空中转绕,凄切、曼长,依稀望得见孤瘦的躯影在街檐下迂缓地挪移,愈发使得这条穷愁的旧巷浮满冷寂和灰茫。记着他们饥寒的背影,记着他们愁苦的心绪,比之去写紫禁城浮金的檐瓦、昆明湖飘绿的岸柳,应当更有意味。古城的世态、底层的呻吟使人推知,龙旗下的庶民曾经怎样地活着。“五四”文学革命所倡的“为人生而艺术”的主张,亦在他的创作中发生着作用。
冷峻的写实在篇末一变,潘漠华忽然用着抒情的调子来诉内心的驰想,营造的意象是浪漫的,近乎梦,仿佛从尘境回到诗境来。
如歌之梦常在日暮将至的时候渐渐浮上。是一个无言的女子,风一般来去。他感动于她飘摆的衣衫,感动于她手捧的一枝白梨花,花叶上凝着雨似的轻愁。宛若还有缥缈的歌音催他朦胧地睡去。“唱这个歌声的,是位年老的有满面胡子的人。从朝到夜,从这巷头走到那巷头,他沉重而缓徐的脚步,永远地不停地在走。在我满身血都轮翻,生的意志正热烈地挣扎着时;或恋人的头正扣在我胸前,她以海洋深的爱陶醉我时;或我觉到生的疲倦了,但不想找个坟墓来安息时;总而言之,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晴天,雨雪天,有如今朝的风霾天,这位老人就在沉重地来了!他给我以虚无的感想,黑寂的情怀,使我一概幻想都绝灭的如看了北方大野似的力量。”他的表达确乎悠邈得像一个未残的梦境,却是在这条幽寂的偏巷中漾动的一缕诗意的凄美,虽则它不免是苍白的。蛰居胡同的我,反倒极少如潘氏这般动情。回望“五四”,精神的高空翔舞着浴火的凤凰,它乘着天外的风,飞向一片水晶般的光明。
长巷纵横如古城的血脉,漫溯上去,呵,也曾涌流过一位新青年犹可化碧的血。
潘漠华(1902-1934)浙江宣平(今武义县)人著有诗集《湖畔》《春的歌集》(与应修人等合著)小说集《雨点集》等
《在我们这巷里》见三联书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四部分大河刚风
--梁实秋的《跃马中条记》
梁实秋的散文固然是闲适的,却非避世。《跃马中条记》是收在《秋室杂文》里的一篇。忆写着昔年旧事的时候,他已入了老境,笔力愈见劲朗,且不失机智、幽默和诙谐的风趣。
还要说到梁实秋的《记卢冀野》。在这则怀人文章里,他也写到抗战时的那次豫西之行。和卢冀野、邓飞黄在陕县下车,渡黄河上中条山。我自己也有在这一带的游历。因为正在著名的仰韶遗址近处,所以特别记得真切。那个傍晚,夕阳浅红色的余光流泻在静静的黄河上,我站在南岸崤山的一道高梁上眺望对面的中条山。梁实秋是从茅津渡过河的,他说:“黄河岸上的风景是奇特的:黄土,黄水,黄天,一片黄色。没有树,没有草。有的是呼啸而过的一阵阵的大风,大风过处,黄沙弥漫。横在眼前的黄流,汹涌澎湃,拍在岸上,其声凄厉。而且四顾阒无一人,如入蛮荒。”我昔年是在陕县宝轮寺塔下的太阳渡上的船。记得彼时的河景同他的摹状差不多也是一样的,只是由此至三门峡一段的河水已变浊黄而为清绿了。俊风吹过两岸绵亘的黄土塬,阳光下竟飘落一阵细雨。又听见在河风中唱响的俗曲乡歌,极脆亮。此段河景的澄明就让我想着“黄河清,圣人出”这句古话实有一点来历。
和他同上中条山的卢冀野,我还是在知堂老人的札记里初见其名的,知道这位“江南才子”专攻词曲之学;又在梁实秋率易的追记中略晓他的佚闻,自感有趣。所记冀野胯下马在枣树林惊逸一段,颇具声色,仿佛在读小说里的情节。梁实秋在本篇“记”和那篇《记卢冀野》里,都把它详写,足见这事给他的印象是如何的深。二十几年光阴只在转瞬,当年同上中条的三人,死生各异。感旧而增哀,普通一篇游记也就浸上忧戚的意味。
梁实秋于归途上经过耸在龙门的砥柱山。所谓“中流砥柱”大约并非我在三门峡看到的那块横水而立的巨岩,倒极像韩城与河津一带的禹门口光景。黄河穿流秦晋峡谷间,激浪惊涛该是怎样的令人骇异?是将壶口狂瀑的放恣带到此间了。当大河之雄风,梁氏哪里还是静坐雅舍、啜茗谈天的闲叟?却如一个纵横天下的猛士而逞骁腾之气了。前引的数行文字,皴染河景,犹可见出这番气象,疏略的几笔下去,黄河的风概就宛然了。笔意的好处,岂是“简洁”二字所能说尽?
述游状景的散文尤可以做得随便一些。这“率性而为”,看似无结构,实则还是要有一番“组织”的。梁实秋在这里用心摹勒长存于心的黄河,更不能忘情的却是故人。“冀野则不堪折磨,已归道山”一句,深寄悲感,真酸心语也!忆旅竟成伤逝,滋味谁解?他的至情是含入字句了。
我约略记得,柳子厚独坐小石潭上,觉四围“寂寞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梁氏叙旧游,恍若重临黄河之滨,“涕泣交而凄凄”若此乎?
梁实秋(1902-1987)浙江杭县(今余杭市)人著有散文集《雅舍小品》《槐园梦忆》《秋室杂文》《看云集》译著《莎士比亚全集》等
《跃马中条记》见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的《梁实秋散文》
第四部分春初新韭  秋末晚菘
--沈从文的《桃源与沅州》
《湘行散记》和《湘西》是沈从文写于三十年代的两部散文集。作者在《〈长河〉题记》中说,他试图“把最近二十年来当地农民性格灵魂被时代大力压扁扭曲失去了原有的素朴所表现的式样,加以解剖去描绘”。当时,沈从文才三十几岁,但这两部描写湘西的作品,却代表了他的创作风格和艺术成就。《桃源与沅州》是《湘行散记》系列散文中的一篇。我之所以想到这篇作品,大约是受了桃花源名气的影响。沈从文说:“桃源既是个有名地方,每年自然就有许多‘风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里携了《陶靖节集》与《诗韵集成》等参考资料和文房四宝,来到桃源县访幽探胜。”
几年前我去湖南,陶靖节的作品我没有带,可《沈从文文集》我是专门带着的,里面就有这篇《桃源与沅州》。可惜那回我去的是湘南,应该读柳子厚的《永州八记》才对。不过,在潇水之滨的一个夜晚,我还真将《桃源与沅州》细心读完,舔眼以救其馋也!此时,我心中惟有一派美丽的桃源景色,只是它恍若梦寐。其实,我同意汪曾祺的说法:“桃花源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桃花源记》是一篇寓言。中国有几处桃花源,都是后人根据《桃花源诗并记》附会出来的。先有《桃花源记》,然后有桃花源。”
沈从文的这篇《桃源与沅州》,标题容易叫人以为是篇写山水、叙风情的记游文章。的确,他对沅水两岸的风光作了高超的描绘:“沅州上游不远有个白燕溪,小溪谷里生长芷草,到如今还随处可见。这种兰科植物生根在悬崖罅隙间,或蔓延到松树枝桠上,长叶飘拂,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花叶形体较建兰柔和,香味较建兰淡远。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随意伸手摘花,顷刻就成一束。若崖石过高,还可以用竹篙将花打下,尽它坠入清溪洄流里,再从溪里把花捞起。除了兰芷以外,还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边崖下繁殖。那种黛色无际的崖石,那种一丛丛幽香炫目的奇葩,那种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个如何不可言说迷人心目的圣境!若没有这种地方,屈原便再疯一点,据我想来,他文章未必就能写得那么美丽。”
笔致多么恬淡,心绪多么宁静,仿佛是从透明的灵魂中流淌出来的清泉,滋润着读者的眼目以至想像,如品味春初新韭,秋末晚菘。
对桃花源,本文的笔墨很简省,多为复述陶文的意思。明代的小品散文大家张岱在这点上已做了先例,无非是“鸡犬桑麻,桃花流水,其乐何似”之属。沈从文的笔墨并不着重于兹,因为桃源在他的心目中并不如何神圣:“千余年来读书人对于桃源的印象,既不怎么改变,所以每当国体衰弱发生变乱时,想做遗民的必多,这文章也就增加了许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许多人的酒量。”文章,当该是指《桃花源记》。别的便不再多说。无文之处见文章,空白之处显笔墨,是古人的传统之法,亦是上好境界,沈从文的作品达到了这个标准。
古桃源“春蚕秋熟,岁序依然;木落草荣,时令不失”。沈从文的《桃源与沅州》做出了另一番光景,应为千几百年前的陶翁所赞。
第四部分梦里诗情画里秋
--陈友琴的《山乡水国说池州》
早年我出铜陵城,伸在面前的便是往九华山去的路了。逢着初秋的日子,细雨落下,把山影洗得一片翠绿。皖南风景尤以这个季节耐看。如果找描状之词,怕要落在“明秀”这两字上。若是清明时节,牧童游于野,便如杏花村了。入了青阳县,朝西边的贵池望去,知道那里果真有个杏花村。杜牧在池州做过刺史,那首有名的七言四句在这里吟出,似非附会。酒家虽说是有的,比起山西汾阳的杏花村,名气似要差些。南北两处杏花村,谁更有来历?真也无从断定。岁月如水,匆匆地流走,晋中的那一处,杏花艳影在我的记忆中已如烟雾消散得不留一丝痕迹,惟喝过的竹叶青仿佛还在齿颊流芬。
文选楼是一处有名的旧迹。浙北的天目山中即有文选楼,竹阴、花影、涧溪,是个读书的好地方。陈友琴在这篇《山乡水国说池州》里讲“据说这里的文选楼是最真的了”,此话一出,旁人也就无可争讼。这座文选楼在贵池县西,我无缘登览,从陈氏之文略得一点印象:“庙貌并不怎么‘巨丽’,楼观当然更不会‘齐云’,只不过前有祀殿一所,后有楼房三间罢了!但有一点,值得留恋:静雅清洁,隔绝尘嚣,离开城市,不远也不近,倒是对于住在这儿著书写文章的朋友是十分方便而合宜的。”梁太子的读书处,都是静逸的楼台。他选文三十卷,筑室几座?谁人说得清?行于浙皖,编辑《文选》,似带些游学味道。
此地水好鱼美,昭明遂命为贵池。“贵池”二字后来做了池州的州号。这个典故,使贵池风物更添意味。留有履迹的名人,还有李白。他在这里做过《秋浦歌》,“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一联,今人犹在讽诵。
杏花村、文选楼,池州这两处故迹的风味,当然会让陈友琴在酒香与书香中悠悠醉去。
贵池城内的街景不足以撩动他的游兴。出东门,不顾归,全因短堤疏柳、秋水长天的佳境,如耽入梦里的诗情中。长江南岸的齐山,碧色映目,叫他浸在小杜当年所咏“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的意境里去。摹绘山景佳处,似无可为力,只好照抄宋人的老文章。游山如此,泛水则仿佛有了灵感。如带河流萦绕百牙山,小船随波浮荡,闲眺,“一层一层眼波似的水,一叠一叠眉峰似的山,绿的绿,青的青,淡的淡,浓的浓。最远的尖峰,乱插天外作灰蓝色者,九华山是也”。若取“江上数峰浮暖翠,日边繁杏倚春红”一联来状此地景致,也能传七八分妙意。
陈友琴家在南陵,池上风光,他是有缘消受呢,且陷在很深的思忆中。游而记之,可说聊寄一缕怀乡之情。笔墨又极简淡明畅,宛如春晴浮岚,随风来去,却若有依恋。
陈友琴曾应开明书店的王伯祥、叶圣陶之约,辑纂《清人绝句选》,同我手边由沈德潜等编选的《清诗别裁集》可以互为表里吧。陈氏偏爱清诗,认为唐人绝句以神韵胜,宋人以清新胜,清人神韵兼清新。陈氏独爱清诗,到了自家也来操觚,遂能承其徽绪。陈友琴出版过游记集《萍踪偶记》,我没有这个本子,却无妨从此篇《山乡水国说池州》中领受他的风格。近人王蕴章“皎如明月清如雪,云水光中洗眼来”句,本是夸赞清人诗的,移用在陈氏散文上面,也是合适的。他的文笔,是淡中得味的那种。古来载道的传统影响大矣,文章家十之八九认准这一法门,并不看文体的分别,下笔便喋喋地说理言志,对于需要细心体贴的意境之美反拙于经营。他们只顾留意言辞浮面的东西,而不明白许多意思其实含在字句深处呢。
亲近山水久了,我更爱从清淡的文字中看出一点性灵,比方陈友琴的这一篇,捧诵,如低声曼吟调缓的腔曲。
陈友琴(1902-1996)安徽南陵人著有散文集《萍踪偶记》论著《长短集》等
《山乡水国说池州》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四部分市井的况味
--钱歌川的《游牧遗风》
对于散文,钱歌川独向“富于同情,含有批判”的文字倾心,教人去供花饮酒的风雅文辞,远离着人性与社会性,无法直诉辛劳生活者的心绪。他希望能从文章中“找出我们的生命来”,以期“常能改善人间的弱点,矫正社会的陋习,甚至大有补于世道人心”。即便在“游记”的名目下面做着文章,他也并不淡忘自己的主张。
中国文人的记游,到了现代,渐为摹自然和叙人世两支,构成风景散文的格局。读着前一种文章,就像看见一个走在山阴道上的旅人,竹影溪声撩动着他心底的欢悦,鸟音使他朝流云凝眸,一苍峦、一雪瀑使他安于在烟霞泉石间默养闲适的心境,而未能同人情世态调和。钱歌川无意走上专看风景去的路,转向的却是城南最俗见的众生的一角,“从纯文学的立场,作生活的记录”。此篇《游牧遗风》可使他在现代游记中分占一席。
及至我来到这世上,天桥虽非百艺杂聚的光景,走在那一带,却总会领受无从淡尽的“城南味儿”。故读着钱歌川的那些记述,虽则以一个外乡人陌生的眼光来端详天桥,感觉依然新鲜入微。古城旧影印在他心上的,有细雨中的昆明湖和浸在烟波里的横着十七个拱孔的长桥,以及雁鸣芦荻的陶然亭。思及远在潇湘的故里,苍茫云水最宜勾牵他的乡国旧梦吧。“莲舟同宿浦,柳岸向家山”是也。当真的到了很想乐游的天桥,他竟然因疑惑而呆住了:“实际并没有桥,一定要追究的话,也许前面电车终点那儿的几块石板,就是桥罢。”初见的失望反使所获印象极鲜明,故能数笔就写出天桥的大致:“谁知汽车冲过一片荒野,又突破几条煤渣堆成的道路之后,在一些地摊及布篷的临时市集似的地方停了下来……”余生也晚,又较少往城南去,对于这一带的风物,没有什么记忆,只觉得同厂甸的杂乱热闹相似。锣声响处,登场的该是赤膊舞幡的江湖艺人,身带绿林豪气。撂地说唱的、围圈争跤的、笑演戏法的,皆来添趣。天桥四近又很叫爱逛小市的闲人流连。货杂、价贱,大概是它适于平民之需的两大好处。至今,这样的风习也还未尽失。在钱歌川看,天桥是“还有几分游牧民族之遗风的地方”,是策马南下的蒙古人将草原的狂悍气概带到了这里。既无可赏的胜迹,他的兴致自然要移到“聚居在这地方的人和他们的社会组织”上去。以他手握的一杆“回到人寰”的笔,来写此处的生活情状,是相宜的。他从天桥的市聚过身,体味并且关注着俗常中透显的人性与社会性,断非一个无痛痒的旁游者在那里信步闲览。他看到“一个朋友在路边的一个地摊前蹲了下去,从那铺在地面的布上,许多破铜烂铁中,拾起一个大磁盆来,放在手上敲了几下,仍旧放在原处,站起身来又走。那做生意的既一声不响,顾客也不问价”,始知“原来这地方的买卖是全靠眼睛的,用不着做宣传。要顾客先看中了货色,然后才能谈交易。开价当然是要大到四五倍乃至十倍的。门限紧的人,可以买到便宜货,眼睛差一点,就要上当了”。即在今天,旧日市景在天桥街边也未必见不到。嘈嘈市喧中,茶社楼上的雅座亦不空闲,有临窗放眺之人正寻着自在,“香茶也很可品,还有藤椅可躺”,真叫滋润!余下的景象又当怎样呢?钱歌川对门前结彩的清唱戏院,沿狭窄街路开张的皮货店、木器店,飞沙中的吃食摊担,露天下的剃头挑子,帐幕中吆喝西法镶牙、滥售神效膏药的游医,留下满街喊声的卖旧衣和假玉戒指的贩夫,历历写来,读,宛似睹其实像与眉目。至于那些“无一定职业的,随便占据一块土地,就献起技来,一回表演之后,翻转破帽,向周围的观众收几文钱”的人,我毫不隔膜。杂技曲艺的有些,便是在这街面上起家而远走三江五湖的。虽是已往年月的事情,若叫如今的北京人讲起,还会很来精神。
钱歌川说:“但一般以天桥为归宿的人,似乎还未完全脱离游牧民族的根性。”这一句,近乎盖棺之论,从何讲起呢?依他的见解,“中国的民族是由北方发展到南方来的,要看那些古风旧俗,或先世遗迹,当然是以北方为多。在南方甚至连地下的古物,都掘光了。北方却还有无量的宝藏。我们用不着到西北的塞外去寻求古痕古迹,就在北平,都可以找到很多的”。天桥便是一处结幕而居的所在。他由连成一片的篷帐而想到草野上的游牧遗风,而探触着混迹于天桥者就市近利的景况,述见闻,谈感觉,细细地品着浮世的真味,反不以言理传道为贵。所谓“以闲话的方式,写自己的心情”,恰是钱歌川所执奉的散文主张。而在另一面,虽属游述文章,状眼前之景兼能涉人文,追史源,下笔有方,正可见出钱氏在学理上的功夫。慨叹民生的艰危而隐射着社会的病处,方才使通篇文字找到落实的地方。
尚可提及的,是钱歌川拈取东京银座、伦敦东区来同天桥作比,并非无端。他是在日、英求过学的,风下的萍踪会久印在浸情的字句间。
钱歌川(1903-1990)湖南湘潭人著有散文集《游丝集》《偷闲絮语》《巴山随笔》《淡烟疏雨集》《虫灯缠梦录》《竹头木屑集》《秋风吹梦录》《楚云沧海集》《云容水态集》《钱歌川文集》等
《游牧遗风》见三联书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四部分清宵风趣  禅栖幽梦
--钟敬文的《重阳节游灵隐》
古今的青衿,临了西湖的波滟,游情是要朝着北高峰下的灵隐而寄的。寺内的梵钟缓缓地传着香界的清韵,鹿苑鹫峰的瞻奇仰异终究太缥缈了一些,泉壑的幽美却是可以感触得到的。况且骆宾王“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那一联诗,早为我所记诵,灵隐禅寺就常在梦中浮耸。几年前的长夏日,得缘到里面匆匆一走。冷泉亭的枕簟卧月,韬光庵的倚槛啜茗,或则目越纸窗,细数钱塘浪纹,皆有武陵世外之想。如今却未在纸上留得一字,竟至回想灵隐光景,也变得岚雾似的迷蒙,真是辜负了风烟云树下灵隐的清幽。故而取过钟敬文先生一篇《重阳节游灵隐》来看,即为前面的一段话微微地触着心,是:“那时正是中秋节前后,那里木犀花的芳菲馨馥,给予了我一个极深刻的印象。我回来时,便在稿簿上写了《木犀香中的灵隐》一条题目,但是文章只草了几行便中断了。这回重游灵隐,虽逛得更为高兴,半山的韬光庵也登上了,可是前度的木犀花,已杳无踪影,--悄悄地随着时间之流逝去了。”这番写在七十几年前的旧话,到了今天,轻声一读,依然能够引起我的同感。只是游罢灵隐,数载光阴已荏苒过去,我是连记它的题目也还没有苦想出来呢!
钟氏是以年轻时在西子湖畔写下的抒情散文作为游记创作发端的。他在近年回忆云:“1928年8月,由于一桩‘学术罪案’,我被迫离开了广州中山大学,到远离家乡的杭州工作--教书。当时的社会环境和个人心绪都不好。但是,那近在身边的西子湖,却以她强烈的魅力逗引着我。从1928年秋到1930年左右,在那里,我除了应付教学和学术的活动外,就把西湖的自然景光和人文古迹,作为我精神的寄托和避难所。海边观潮,山中赏雪,对英雄、隐士的遗迹徘徊凭吊。结习难忘,自然写了许多描述的散文和吟咏的韵语。严格地说,主要的作品是前者--抒情散文。同时并把它编辑成书刊行,那就是《西湖漫拾》(1929年)、《湖上散记》(1930年)一类的集子。它是我全生涯中写作旅游文学的一个高峰期。以后,由于心情的变化和学艺重点的转移,这种写作游记文学(散文方面)的兴致就很少同程度地再现了。”在他,少年也识愁滋味,游景记之,却每每氤氲着诗意的魅惑。读着那些浮于纸面的文字,仿佛看画;而无法托之于形的浓淡情味,也潜浸在里面了。“由钱塘门出去,经过白堤,一路随兴赏玩。过西泠桥,在苏小小墓上休憩了一会,复往前走。到灵隐山门时,已近正午。郭君是初次来的,一切不免感到新鲜的兴味;我则已是重来之客,虽不像崔护的深太息于人面桃花,但陌生的份儿是不大会有的了。”对旧游之地的感怀借惜花思人的典故吐露,运笔真是工巧,用情真是专深。
至于一寺之主的大雄宝殿和响彻诵声的祷祭情景,钟氏未肯置词。岂止于此,冷泉亭、韬光庵又能赢得他几多笔墨呢?不过是写意式的点染,惟求大略罢了,这又很合于我阅读的口味。游记既为印象的忆想,描摹总不必太过繁细而用着绘画上的工笔技法。如唐人写绝句,省俭的文字就能传出风景的意韵,当是记游文章的上品。而这简淡的数笔,又需由绵丽所化出,才会自有它的风致。醉赏着身外的景物,抒写着内中的心情,腕下正宜流涌如此文字。只说寺右半山的韬光庵,茫漠的湖水,突兀的峰峦,疏落的林木,都在高渺清虚的蓝天之下成为庵景的旁衬,叫他如何不怀眷这苦短的清宵!庵境既已写足,谁还想得起去计较檐边院角未能笔笔都到呢?
钟氏熟驭着的摹意的文字,气调常常是悠然的,清雅的,随来的冲和闲静又颇近于禅。灵隐久续的释门家风很能让他找到禅心皈依的地方。一场重阳的清游,竟在纷扰尘秽的生涯中忽然闪出一片清明之境,尽够他含咀的了。
中国山水的美致渗透着宗教精神。萧寺的野衲、浮图的壁佛,似在拈花微笑。诗意与禅味共融,丝丝入心,自会有至情至性的文章出来,比方钟氏的这一篇。
钟敬文(1903-2002)广东海丰人著有散文集《荔枝小品》《西湖漫拾》《湖上散记》《履迹心痕》论著《中国民谣试论》《钟敬文民间文学论集》等
《重阳节游灵隐》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履迹心痕》
第四部分旅路梦痕
--梁宗岱的《归梦》
“归梦如春水,悠悠绕故乡”这一句唐诗,似乎也是梁宗岱有心吟出的。
梦里的光景纵使萦满牢愁,也是美的。轻谧的眠梦中,命途的片影清晰映现。他微微地感物,他地怀亲。在漫漫旅途上疲奔的他,这一刻,是让恋念的魂灵遥返粤南的乡园了。两行清泪在他冷冷的面颊淌落,如初研的淡墨在纸上轻洇,竟染出一轴思乡图呢!融入风景的,是他的悲感和伤情。碧纱窗外,幽凉的银月照来凄迷的白光,子规的哀啼令他的心隐隐地颤着。春宵苦短,最宜皱起游子心中水样的愁痕。此际他滤尽曾历的沧桑,“只是默默地在床上微怔着。儿时的梦影,又残云般浮现出来了”。
他不叙事,只在乡景里面独抒深婉的思情。韵调,柔柔的,情致,绵绵的,连字里的泣音也是幽幽的。他自己说:“从惨散凄恻的留春曲里,犹声声地度来阵阵落红的碎香。”屈子之下,几人能将故园之恋唱叹得这样好呢?
一个旅人,挥不尽的最是美丽的乡愁。他抒写着梦里的风景,宛似看到风景里的人:“母亲正倚闾望着。门前塘边的青草地上,弟妹们的嬉游如故;而老母的慈颜,已添上无限的憔悴,不禁放声大哭!”他放缓急切的脚步,让踏响乡路的屐音轻了一些。穿过岁月之河,他依稀瞧见母亲的悴容与愁颜,添了鬓丝的脸上,落下涟涟喜泪。在这“春暮夜静的深处”,他的牵记,他的苦楚,他的忧悒,只能独对母亲而歌。缱绻的乡思未尽,梦影便朦胧了,飞烟似的散去。暗影般浮映的,是严冬的霜夜,是无际的荒野,是漠漠的赤沙,是漫漫的长途。凄烟、朔风、寒月、惊鸿、怪鸱……一幅幅多舛世路的幻景坠紧他惶悚的心。怅望家山,他想在慈母“甜温的软怀里”安偎,于催困的眠歌中幼婴一样体味轻柔的抚拍。
所有萦纡心间的期冀和想望,都在痴醉中宛然遂愿了。倦游的心是一片失水的枯叶,蓦然便在细雨阳光中鲜翠如笑。
梦境飘逝,他翩然飞升的心又向着生活实境沉落,负痛地叹道:“母亲呵!当我从这孤苦崎岖的旷野,回到你长眠的乐土的时候,你还是一样的,把那淘米的水浆给我喝么?”这溅泪的哀音,响在全篇最后,是把丝丝余情长留纸外了。“乳露一般的淘米的水浆”带着母亲指上的温热,怎不沁润游子饥渴的心?这个细节似飘霞,似飞星,闪动在文字间。如缕的亲情固难梳理出端绪,却因这一笔而显出明晰的脉痕。
梁宗岱写景,择用绮丽的词藻,追求辞章的华灿之美而不流于浮艳,是因为有寄蕴的深意在。虽则是家常的,如平桥下的清浅小溪,不激狂澜,却悄悄流过一段真情。明澈光影犹鉴他的性灵。梁氏自道:“我自己在生活上最爱野朴与自然,在艺术上却极醉心于格律与谨严,而我最大的野心就是要在极端的谨严中创造极端的自然。”精神品性的放逸和艺术气质的守矩,看似的两极在他的作品中相融得又是那样恰好。
照着温源宁先生的话来看,梁宗岱“那双眼中的火焰”和“那湿润的双唇的热情颤动”,表露着他对于“五感”世界的沛然的激情。从此篇《归梦》中,或可领受这个荣华天地“色、声、香、味、触”的美质。春暮阑珊,我仿佛在未残的幽梦里醉着呢。
梁宗岱(1904-1983)广东新会人著有诗集《晚祷》词集《芦笛风》论著《诗与真》译著《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浮士德》等
《归梦》见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现代散文诗选》
第四部分看那映水绿荷
--朱湘的《北海纪游》
我的老师钱光培说过,朱湘的《北海纪游》,写下了他同流浪诗人刘梦苇在太液池边击槊论诗的情景。名为记游,而意在谈理,竟至弹射胡适和徐志摩,对新诗运动中“浅尝的倾向”与”抒情的偏重”表示了不肯俯首同流的心志,云:“最可恨的便是这些浅尝者之中有人居然连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他们居然坚执著他们的荒谬主张,溺爱着他们的浅陋作品,对于真正的方在萌芽的新诗加以热骂与冷嘲,并且挂起他们的新诗老前辈的招牌来蒙蔽大众:这是新诗发达上的一个大阻梗。还有一个阻梗便是胡适的一种浅薄可笑的主张,他说,现代的诗应当偏重抒情的一方面,庶几可以适应忙碌的现代人的需要。殊不知诗之长短与其需时之多寡当中毫无比例可言。”腕底颇带锋芒。这类论诗的文字几占去全文的少半,朱湘似乎忘记他本应把北海风景作为笔底材料的。近七十年前的那场诗坛公案,同文题稍远,可以躲开。我只是想起张中行先生在讲到《游褒禅山记》时曾发的疑问:记游而大发议论,这种写法究竟如何?他把王荆公此种异于常法的笔墨称作“变格”,而且从作者的时代、作者的为人两个方面推求所以然。我在这里也学张先生,想看看朱湘的为人,如果是极富爱憎的,那么,他在文中的快意臧否,也就毫不足怪。
柳无忌说朱湘是现代诗坛上的一位畸人。他引《庄子?大宗师》之言释其义:“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柳氏往下还有一段见解:“在回忆‘五四’时期的新文学作者,我们很难找出一个可与朱湘相比侔的诗人。以历史眼光看来,不要说胡适、汪静之等人都已落伍,徐志摩的影响是局部而有时间性的,象征派诗人如李金发、戴望舒在新诗坛上所掀起的只是海面上的一些浪沫,就是郭沫若与闻一多那些前进的作家,也限于初期的一二部诗集,他们的成就并非在诗歌方面。”横议的姿态,使我对旧日读过的现代文学史几乎要用怀疑的眼光去回视了。朱湘以“中国的济慈”出名,从钱光培对他的生平事迹的叙考中,我对于这位早夭诗人的认识是,有凌云的奇志,有超常的才情,性格却是孤傲凄怨的。他写给梁宗岱的诗曰:“李白呀!你的高蹈我今世已无分/我但望你骑鲸度海去慰孤寂的梁君/杜甫,让我只听你悲壮的音调/让你咚咚的战鼓惊起我久睡的灵魂!”感物愤时,一抒心底的牢愁。他一生只相信智慧,不相信权威。在清华园,校方欲请《现代评论》大主笔陈西滢任教,朱湘站出来反对:“我教他倒差不多!他来教我,我就退学!”噫,此朱湘所以为朱湘也!艰窘的生活,灵魂与现实的不相融,使他终于前望无路,遂远步怀沙的屈子,投江而去了。这些还不足以见其为人吗?持守此种桀骜的性情,在自家文章里旁无遮拦地愤斥他眼中的“学阀”、“文霸”,可说气若风云。
张中行以为:“游记一类文字,辞章之美很重要……就这一点说,《游褒禅山记》就差一些。”这使我更加佩服朱湘的《北海纪游》,既不乏理趣,又有文采,在纪游文章上,胜过古人。大发议论且蔚似雕画,正是诗人散文的独异处。
北海是我少年时常游的地方,却“熟视之若无睹也”,笔下少有文字为它添妆。读朱湘写在旧时代的这篇游记,除开难摹的意境美,就是它的近真的描绘,亦使我如同走在了临波的金鳌玉桥上,水烟扶岸,耸于云间的塔影自来亲人。所谓“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是也。
濠濮园的林泉风调常常叫我想到游于濠梁之上的庄周与惠施。山水会心处,文章自含性灵。品读,称善,在我也是鱼情徒羡而已。好在逢丽词雅义可以不放过,故占些篇幅,选几行随手抄下:“这间后堂傍着一个小池,上有一座白石桥,池的两旁是小山,山上长着柏树,两山之间竖着一座石门,池中游鱼往来,间或有金鱼浮上。”以悠然的态度瞥向近身的景致,不经意地几笔落去,便是一幅活水墨。朱湘这数十字,显出了濠濮涧一带独有的隐逸风神。
写到雨中的入水弄船,他偏要插进一段体式优美的《棹歌》,同他的那首久诵于世的《采莲曲》一样,表现着闻一多所倡扬的“音乐美、建筑美、绘画美”。将在北海舟中唱着的长诗用在记游文章里,自然又大异于常格。变韵为散,诗境仍是不改:“我们离开漪澜堂,又向对岸渡过去,这次坐的是敞篷船。此刻雨阵过了,只有很疏的雨点偶尔飘来。展目远观。见鱼肚白的夕空渲染着浓灰色以及淡灰色的未尽的雨云,深浅不一,下面是暗青的海水,水畔低昂着嫩绿色的芦苇,时有玄脊白腹的水鸟在一片绿色之中飞过。加上天水之间远山上的翠柏之色,密叶中的几点灯光,还有布谷高高地隐在雨云之中发出清脆的啼声,真令人想起了江南的烟雨之景。”此种笔触,清丽纤细,尤其是当它被用来绘景的时候,即是惯看北海风物似我者,也会别撩情怀。纸上鲜明的字迹轻笼于朦胧的意境里,紧牵着我们的视线不去。沈从文曾讲:“使诗的风度,显着平湖的微波那种小小的皱纹,然而却因这微皱,更见寂静,是朱湘的诗歌。”将这番评说放在他无韵的散文上,大体也是得当的。
朱湘的《北海纪游》,论诗用着激切的调子,转向风景的一面,则又尽心静吟着风月的美感了。在情绪的两端往复,含光的清波间也久印着诗人遗下的心迹。风飘素影寒,欲觅一缕不散的灵思,浪漫之法是,看那映水的绿荷。
第四部分朔方游絮飘零
--叶灵凤的《北游漫笔》
京津一带的古旧风味,由南来的旅人偶记,气象虽未能上比《燕京杂记》那样的旧籍,但见闻所及,略识一点故都的俗尚,也是引人兴趣的。
古人笔记,面广,事杂,仿佛无所不录。叶灵凤的过江北上,津沽只是过眼一瞬,两月的光阴全消磨在热风中的北京。他的这篇《北游漫笔》真如杜诗的作法:“老去诗篇浑漫与”,无复着意于惊人也。松散而记,平实自然的文气也就随处可感。叶灵凤在当时,年纪还轻,已能做出这样成熟的札记体文章,数十载后的文坛青年似该怅叹自家的才尽了。
假定有心比较京津的不同,北京史久,天津史短。史久,可看兼可学的就多些。我是北京人,天津虽不远,往游的次数却少而又少。只凭感觉说,北京多文圃气,天津多洋场气,同上海滩颇有接近的地方。叶灵凤暂住津门的租界,“走在水门汀的旁道上,两旁尽是红砖的层楼,我简直找不见一个嚼馍馍大葱的汉子,我几疑惑此身还是在上海”。这位“江南的惨绿少年”,到了这里仍尝着和软尘十丈的大上海一样的异国的情调,“简直不很感觉北国的意味”,可知他的失望之深。只有“离开天津乘上京奉车去吸着了北京的灰土以后,我才觉得我真是到了北方……这不是委婉多情的南国了”。京城的长夏,拖缓了生活的调子,干燥的热气最能催人昏睡。燕园内的无聊倦卧使他对北国的相思渐淡。靠着朱红漆的廊柱静望远山或可得趣。近窗是一沼清水,桨声和歌声自水草深处飘来,“那倚在窗口的闲眺者,仿佛又都是白头宫女,在日暮苍茫,思量她们未流露过的春情”。凝眸处,飞花似梦,丝雨如愁,其实这样的自况,纵成幽梦,也是有所追寻的,对于作者隐秘的心迹颇牵涉想。他犹似披着轻阴般的月光,独上湖楼待老的怨妇,含愁怅对迷茫烟景,默念惜春词,凄凄惨惨戚戚不能自休。在南人那里,北国的荒山野草间也不失缱绻的思情,真叫我这呼吸着燕赵空气的人难解其中滋味。
我也佩服叶灵凤摹写京城的文字,可说楚楚而风致在焉。像篇中的这一节,从胡同院落着笔,宛似在为昔日北京画着陈师曾式的风俗图,却又不是从《旧京遗事》那样的前代杂记中所能找得出的。无妨引过来看看,是“离去海甸搬到城内朋友的住处后,我才住着了纯粹北方式的房屋。环抱了院子矮矮的三楹,纸糊的窗格,竹的门帘,花纸的内壁,和墙上自庙会时买来的几幅赝造的古画,都完全洗清了我南方的旧眼。天气虽热,然而你只要躲在屋内便也不觉怎样。在屋内隔了竹帘看院中烈日下的几盆夹竹桃和几只瓦雀往返在地上争食的情形,实在是我那几日中最心赏的一件乐事。入晚后在群星密布的天幕下,大家踞在藤椅上信口闲谈,听夜风掠过院中槐树枝的声音,我真咒诅这上海几年所度的市井的生活。”后一句虽显过僻,我还是为他的入微的叙写赞叹。我昔年在西四牌楼近处的缸瓦市居住,四合院里夏日的情状,恰如他的所述。窗前蒙翳的藤蔓和海棠树的枝叶绿成一片,随风飘送幽香。我常常搬过马扎坐定,拉京胡或背唐诗。在一旁,为人师的父亲并不摆出教子的架势,摇扇听戏的无虑态度,似可与篱下负暄闲话桑麻的田叟同流。“那时的心境,那时的情调,真是永值得回忆”,叶氏此言,引我后顾三四十年前,孺童生活的种种欢悦皆以此为背景,我的所恋也在这里,即是小胡同与老屋檐。
西山看雨的游趣浸着葱茏的诗意,雨后山色的润湿和苍翠,正是极尽抒情的风景,叶氏却无心费辞。“琉璃厂中去买旧书,北京饭店去买西书,实在是我在北京中最高兴的事儿,比夜间乘了雪亮的洋车去逛胡同还要可恋。”写到此处,他又将笔锋一偏,不肯多言。何以会这样?我讲不出道理。求解答,文法不定,详略在他像是并无轻重。这尤是异于常人的地方。少此自述,他的海王村之游,也就无迹可寻。叶灵凤后来写下的《读书随笔》,钩书海之沉,同出入此条街上的书坊,总是相关的吧。
仍是前面说过的意思,叶氏此文,散淡,闲适,有记琐的味道。我读多遍,未觉烦碎。我本是北方人,设若初临梅雨的江南,游而记之,纵使风物入怀,大约也鲜有他那种细加体悟的功夫。
叶灵凤(1904-1975)江苏南京人著有小说集《女娲氏的遗孽》《未完成的忏悔录》散文集《灵凤小品集》《读书随笔》《香江旧事》《晚晴杂记》等
《北游漫笔》见三联书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五部分行者的心迹
--梁遇春的《途中》
梁遇春笔墨的姿彩,在现代散文中是可以特别来看的。废名在为《泪与笑》做的一篇序文里说梁氏下笔“文思如星珠串天,处处闪眼,然而没有一个线索,稍纵即逝”;又认为他的散文“是我们新文学当中的六朝文”。废名的话,道出梁遇春文章的大致风貌。六朝骈俪体虽不免浮艳的病累,其独有的繁华美媚却断非任人随心能够做出的。我的偏好虽在冲淡平易的一边,每读见唯美的文字,却并不看轻,纵使终究是雕琢的。梁遇春的青春与才华并显于字句间,他的散文既如废名所赞是“一树好花开”,移至风景,满纸自会美而多采。此篇《途中》,由记沿路的秋景转为抒心底的幽情,读而思之,聊可触着他不凡的地方。
行迹汗漫,记述的文字较难不芜杂。《途中》通篇,片时的印象虽是断断续续,却有一种细微的体贴在。灵思无定,收拢在笔下,就变一瞬即逝为难以消弭了。梁氏谓:“雨中的秋之田野是别有一种风味的。”我每行至江南,逢着落雨飘雾的天气,花发叶茂,色彩酒也似的微漾着醉意,想着意形容,又会自叹笔不能胜,而看到梁遇春抒写的流畅,就宛若入梦,且佩服得要一路去追寻他的绮思。
文章中有这样一句话很能亲近于我的感受:“并且在路途中我们的心境是最宜于静观的,最能吸收外界的刺激的。”行路的烦闷与无味在梁遇春这里全无一点影子。辞十里洋场而入乡间道上,凭车窗赏玩叶尚未凋,草已添黄的秋景,“方寸是悠然的,不专注于一物却是无所不留神的”。观山看水,他的心得是:“只有自己发现出的美景对着我们才会有贴心的亲切感觉,才会感动了整个心灵,而这些好景却大抵是得之偶然的,绝不能强求。”一语托出我常怀于心却久未形诸言的意思。他的这番言谈,多半是对着大自然发出的,足见梁遇春是一位活在烟霞影里的人。“而我生平所最赏心的许多美景是从到西乡的公共汽车的玻璃窗得来的。我坐在车里,任它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跳荡,看着老看不完的十八世纪长篇小说,有时闭着书随便望一望外面天气,忽然觉得青翠迎人,遍地散着香花,晴天现出不可描摹的蓝色。我顿然感到春天已到大地,这时我真是神魂飞在九霄云外了。”读至此处,我自然会心不远。彩笔画梦,对于自然万物,梁氏的心境是易感的。以诗言志者大约无不如此。
世间的色调仿佛总不及大自然明艳,用在上面的笔墨滋味也就多得难以言尽,而行步的所观,由田舍风光转眼路上的万般色相,梁遇春的体验是:“你差不多可以在所见的人们脸上看出人世一切的苦乐感觉同人心的种种情调。”这一感知社会的机智方法是常常为人忽略的。行途上,梁氏以默观替代了昏沉的酣眠,独自在轻松的心境中冷眼去对十丈红尘的气象,所求惟在看透人心与世态的底里,洞鉴平素难觅的真,故谓“途中是认识人生最方便的地方。车中、船上同人行道可说是人生博览会的三张入场券”。我深有感于此言,天涯远旅,便是孤身登程,又何以寂寞呢?“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句古语,被梁遇春独解:“我们不幸未得入泮,只好多走些路,来见见世面罢!对于人生有了清澈的观照,世上的荣辱祸福不足以扰乱内心的恬静,我们的心灵因此可以获到永久的自由……读书是间接地去了解人生,走路是直接地去了解人生,一落言诠,便非真谛,所以我觉得万卷书可以搁开不念,万里路非放步走去不可。”他是适于欣然地走在十字街头的人,象牙之塔终归太过虚渺了。
身浸无边风月,阅览人间的纷繁画页,步履之下实在能够生出浪漫的诗。梁遇春对于行路意味的领悟深于常人:“雨雪霏霏,杨柳依依,这些境界只有行人才有福享受的。许多奇情逸事也都是靠着几个人的漫游而产生的。”语中韵致的深长也恰是梁氏文章所特有。旅况多方,他的文章虽然未能枚举耸人的逸事,动心的奇情却是表达得格外深刻,犹似一篇写在路上的教义,飞扬的辞采亦有了依附。这大约又是六朝文章中所鲜有的气概。卒章处,是一节显志的话,云:“我们从摇篮到坟墓也不过是一条道路,当我们正寝以前,我们可说是老在途中。途中自然有许多的苦辛,然而四围的风光和同路的旅人都是极有趣的,值得我们跋涉这程路来细细鉴赏。除开这条悠长的道路外,我们并没有别的目的地,走完了这段征程,我们也走出了这个世界,重回到起点的地方了。”文味凄楚,却无一处不是真情的表白。远足的行者,精神的囊中断不容伪。若此,视域间流闪的风景方可如不枯的标本,鲜活地嵌附于恒久的记忆中。洵如《庄子》之谓:虚而往,实而归。
闻道知新,殆得圣人心者欤。
梁遇春(1904-1932)福建闽侯人著有散文集《春醪集》《泪与笑》译著《英国诗歌选》《英国小品文选》《无名的裘德》《红字》等
《途中》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散文选》
第五部分本色的记历
--孔另境的《故都之旅》
中国的善感的文士,何以偏爱在往复的四季中,挑选阳春和清秋来寄怀遣愁呢?就不怕这春与秋的况味,会像一杯半浓半淡的酒,叫一颗飘忽的心向着更深处沉坠吗?“自古逢秋悲寂寥”,刘禹锡的一首秋词,已使伤秋的心情染上颓色。旷野的秋风、檐下的秋雨,空中飘舞的一片黄叶、枝头颤响的一声蝉鸣,只消让多思的诗人用心触着,平平仄仄起来,曼声的轻吟定要浸上哀感。所以这样的东西读得稍多,便会改变着赏看萧寥秋景的欣然态度,既觉得怅惘,又觉得茫然,简直要如一棵凉风里无依的衰草,去做秋之陪衬了。想到这里,默对着手边两篇同朝着旧北京下笔的散文,我宁可暂将郁达夫《故都的秋》放下,而去看孔另境的《故都之旅》,只因他刚刚抓起笔来,就写下一句“春已经烂熟了”。这对于我此时的心情同当下的节气,倒对应得恰好。
同为浙人,孔另境是用平易质朴的文字从容地写着京都的景物,学人的雅怀尽让他一点点在言语间显露着,而在才调的飘逸上似还不及浪漫的郁达夫。
孔另境是在做着本色的游记。如果要从中国的纪行文章里选一篇出来去当范例,就无妨认定他的《故都之旅》。他一边叙说着旅程的见闻、游览的风物,又在这印象的上面,加入随所感而来的所思。步履过处,都让他悟出一点或深或浅的意蕴来。
古城在他心里是预存着“伟大”二字的。当他甫出正阳门车站,仰头望见前门上边飞金画栋的城楼,穿过足有数丈深的城洞,就要惊羡起来。这种感觉,大约也是那个年代初入北平城的人所共有的吧。北平街面的特点也给他抓得准确,扬尘的马路而外,更有弯曲的胡同。“我坐的洋车,几乎没曾走什么马路,尽是跑在胡同里边。他从这条胡同进去,那条胡同出来,犹如穿梭一般。我连记认胡同的名字儿也来不及。起初还想记住所走的方向,后来索性被他穿得糊涂起来了。”他的这番话,只有到了北平,才会写得出。胡同是线,把北平城织在一个网子里。这儿的春季,常常又是多风的。一天阴霾沉沉地遮笼着青灰色的院墙,连喘息都异常窒闷。干燥的空气最能引起南来游人怅然的感触,而格外怀恋家乡清亮的水光、芳润的气息。
苍灰的天色下,映入眼目的还有纷列于街巷间的朱门。过紫禁城,从环绕宫墙的护城河这边望去,“那城门高大异常,全部都漆成了朱红色,门上满钉着闪耀金光的铁钉,中间装着有面盆大的两个铁环,也涂着一层金色。总之一看这城门,就会使人们想起帝王的尊严来。我不知北平的执政者,为什么还要把这些前朝遗下来的骨董油漆得如此新鲜。无怪有人说,一进北平城就满眼是封建意味了”;而“北平的住家几乎十之七八都漆有这种朱色的大门,颜色之鲜艳,望之刺耀眼帘。看去固然是华贵悦目,但同时仿佛会暗示出一种浓厚的官僚气息来”。读至此处,我真的要赞叹孔另境独到的眼光。风景散文,是行走的记录,最需要心灵的自由,竟至带有一些散漫也是无妨的。载游载说,形于言,正好运用着夹叙夹议的手法。载道面孔,太过深沉;铺张的谈哲论理,又断非适合于以“记”见长的文体。片言警策,却如火花之一闪,只在瞬间便可照亮一景一物,同样能够显示思想的力量。孔另境对京城门扇颜色的这数句议论,排在纸上只几行字,透辟虽未可断定,引人深思的东西却还少吗?换了不懂节制的另一位来写,便是洋洋洒洒的通篇,又何能胜得过呢?
接下,用在故宫的笔墨又极俭省。这样的一座皇城,在他并没有引起崇仰、敬慎、惴栗的感觉,他只照实说出自己的话,不添任何文饰上去。真是素心朴笔。东华门内的长道旁,尽是长出荒草的旷地,怎如四面城头的角楼雄峭富丽!他忍不住喟叹:“可见中国人之只图外表,真不虚语呵!”这一句,实是触至国民性中的病处。千古帝制已废,面对遗宫,孔另境的评说透出对封建旧史的批判,平实的笔调中潜含着幽默:“记得有一个殿比较是最高大,仿佛记得叫皇极殿,栋梁上都盘着金龙,中间还设着龙椅,但是光线之暗也以此殿为最甚。一般宫殿里的光线大概都是极不充分的,无怪外官来朝见天子的时候,怎么也认不清高高坐在殿里的龙颜的真面目了。”从这文字的上面,好像浮起一幅用简笔勾出的讽刺图画。金銮殿已不值得再叫天下百姓膜拜。踏过昔年的凤阙禁苑,回头一望,“也无非是寺院式的一堆破房屋而已”,“所谓皇宫者,和一所大规模的监狱究竟有什么不同呢!”在孔另境看,禁中既无神秘,紫微之则也算不得怎样。他当然不会朝朱槛金脊的宫殿、帝王画像和案头珍宝用情,所寄的一点感慨,颇易惹人讽诵起“冷眼静看真好笑”这句唐诗。
对于三海,孔另境可算是清游了。这种悠闲的趣味从他的文章中不难体会。漾波的太液池、静雅的漪澜堂,可感到江南的风味。形胜之美尽为他笔笔写到。游踪的清晰明了、景物的散而有致,都是他记游的长处,亦在证明着“北平的游憩之地,在全国中就算最好的”这句结论。
北平人在不忙的早晚,常会拖了一种缓慢的声调,聊些见面的闲话,就向院子的一角坐定,在品茶的清闲中看天望云,耳朵追着屋檐上方响过的鸽子的翅音。他们对于故都景物的感忾不必学着知识分子,只懂得到诗文集里去找。院墙外断续的市声,又使他们的心不那么踏实。孔另境在“第三天的下午,和费夫人站在院子里闲谈”时,也不忘市井的气象。他关注的不再是禁垣池馆、楼台亭榭,却是“生根在沿路的参天古木”同“来往不绝的骡车”,凭着他的所感,“故都的道路上有这古木和骡车一点缀,更其显出一种中古时代的风趣来了”。到了有数百家商店丛集在一处的东安市场,“故都人之待人接物,也都彬彬有礼,流露出一种诚挚豪爽的气分。这是资本主义尚未深入的社会关系的表现,我对它却特别感觉得亲切有味”。他这样亦情亦景地写,随性所之,又偏爱朝微处落笔,体验的正是古人所谓精义入神的妙境。谁会猜不出他言外的意味呢?
记景的文体应该是明净的。让思想隐在风景的后面,成了我看游记的标准。韬蔽其光,其光弥朗,这也可以当作我对于此篇《故都之旅》所佩服的一个理由吧。
孔另境(1904-1972)浙江桐乡人著有散文小说集《斧声集》《秋窗集》《庸园集》等
《故都之旅》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五部分蜀江水月云间佛
--艾芜的《大佛岩》
临着蜀江的波流,仰观崖刻的弥勒大佛,身量自矮,思绪也难越凌云山巅远飞。寄诸文字,怕只能以短制应对。艾芜写乐山这处胜迹的《大佛岩》,果然篇短。就想到昔年我游乐山,将大佛的影子移入文章,程度的浅近不待言,而千字之长的篇幅却同其仿佛。
游记文章不好省略对于地理方面的交代。艾芜起笔,于清简的文字里显出气象:“岷江与大渡河汇流在一块儿的地方,屹然挺出一堵庞大的岩石,将汹涌直冲的水势,猛地杀住,硬叫它另转了一个方向。”横空一笔,如秋水际天,绝不从容平缓,在千百记游文中,显出它的风格。下面数句,说过此的船只,说岩壁的佛刻,尽把这处胜状的位置和来历点到。对于入云的百丈石佛,笔触来不得过细。苏轼谓:“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艾芜的确是在写意:岩上林木荫翳,一条印满润湿苔痕的阶形栈道通至大佛的近前,树丛中闪露凉亭、古碑、寺院的影子,崖边的江声,林间的鸟音,一切都是清清润润的,风景还能不清幽吗?当然惹人中意。
大佛岩久印着苏轼的游迹。我就在临崖的一座东坡亭里迎风望江,兼想他“载酒时作凌云游”的风神。照着艾芜的所记,乌尤寺不只以汉代郭舍人苦笺《尔雅》出名,苏轼也来住过。他的家近在眉山,这个说法应该是可信的。中国文人对于苏东坡,大都赞美他清旷野逸的态度,况且山川形胜若无倜傥之士的遗影,总不免失味。艾芜说:“一般人都喜欢附庸风雅吧,仿佛不制造一点古之名人的风流余韵,就不值得游玩似的。”一语道出我的同感。但是到了倚山面江的大佛岩,站在深翠的竹树间放怀驰目,看着岷江、青衣江、大渡河迸聚的水浪和峨眉山苍郁的远峰,兼想夜半时水月的清影,真要叹服山水的力量。何来礼忏之气,却只涌一腔诗思。“倘欲说名山大川,确能够移人气质的话,则游历的意义,当在此而不在彼也。”这是艾芜得出的一个经验。有此句话在,真不枉游了一回山!如果说我的性格中存有浪漫的一面,大约同山水的影响不能分。天赋之形的自然会对无常的精神发生一点作用。
艾芜临大佛,非为瞻礼。文章末尾专有一节说:“我由成都赴云南的那一年,舟次嘉定城下,为江上之临时浮桥所阻,不能通过,滞留数日,便乘机去玩了一天……”这处名胜于他,也是偶逢机缘。所记虽是掇拾的片断,却是一篇活泼泼的文字,不细摹大佛面目,而禅界的安静或说山林气已隐约可感。清疏的笔致虽让人似在赏看一幅漂泊路上的速写,恰带足了中国水墨画的精神。
在浪漫诗意的深处,其实是含着一缕世间忧思的。不然,一篇《大佛岩》就太过清美而短少深刻的力量。他在乌尤寺里遇着一些大作饮宴的“军官一类的阔人”,“使人在苍松笑佛间,看见了挂盒子炮的”,游兴还能不减吗?文章的要紧处似乎全在这里了--“在中国大抵如是吧,一切名山胜地,都逐渐由诗人名士的手中,化为武人的地盘。所以今日的苏东坡之流,只有躲在‘寒斋’吃‘苦茶’了。”文章收束在这里,古人惯说的“一篇之警策”就不难领受。旧时代的面影经这番写实,直浮眼前。一切仿佛非刻意求之而适得。如果讲记游文章有上好境界,这就是。欲往求之,僧说:识取自家桑梓。
艾  芜(1904-1992)四川新繁(今新都县)人著有短篇小说集《南行记》中篇小说《丰饶的原野》长篇小说《山野》散文集《漂泊杂记》《初春时节》等
《大佛岩》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华百年游记精华》
第五部分自然的爱歌
--巴金的《鸟的天堂》
巴金留在山水间的文字,记叙的笔调是那么的清逸,状景的色彩是那么的明亮。一篇《鸟的天堂》,绘写着淳美的自然风光,不染一点世俗的垢滓,那颗年轻的心,在南国的清馨中漫溢着浪漫的情思。
这篇游札的文调,静缓如细风中澄澈的波流,闪闪的水光中,又浮升起那个“飞去的梦景”。夕阳落在山坡的后面,天边红艳的晚霞仿佛“一种燃烧似的感情”。他们就在霞光的辉映下荡船朝河心去。“河面很宽,白茫茫的水上没有波浪。船平静地在水面流动。”四围的声响低下去了,喧嚣被隔在远处。这恬适的光景恰能释去一切人生的负累,来怡悦他闲逸的心怀,高远的思致也尽融于一段乐山乐水的体验中了。水面浮闪着树叶的翠影,“这棵榕树好像在把它的全部生命力展览给我们看。那么多的绿叶,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点缝隙。翠绿的颜色明亮地在我们的眼前闪耀,似乎每一片树叶上都有一个新的生命在颤动,这美丽的南国的树!”这就是那群活泼的水鸟敛翅栖居的繁茂的榕树了。巴金用着婉丽的语句写它,真是“笔锋常带感情”。他的叙游,本少直截的抒情,而对大自然的颂赞,都含蕴在清畅的描述中了。霞光、树影、水浪、岸野,生命的律动、天地的音籁,合成一个仙界似的意境:宁静、安详、悠远,梦幻般美丽。这是文禽的天堂,亦是一切生命的天堂。在这片清谧的霄壤间,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充满快乐的灵魂会得到一种温情的抚触和诗意的净化。
初见鸟影是在翌日的清晓。水面、林梢漾溢着明艳的阳光。还是泊在那棵巨大的榕树底下,河上起先也还是悄寂的,忽然就有群鸟自深丛翔跃了。“到处都是鸟影。大的,小的,花的,黑的,有的站在枝上叫,有的飞起来,有的在扑翅膀。”它们在迎着曙色翩翩地旋舞呢!那只画眉发出的曼妙的鸣啭,是神奇的天韵地籁哟!读它的人,犹如心游方外,将世间的忧烦暂时放到角落去了,躁动的心灵也被安顿于最幽美的憩园。
这样的水景,这样的鸟音,在我也是常常遇到,却终未连缀成一篇这样的文章。氤氲在字句间的,并非一种避世的清乐,充盈于心的,是对天地的真挚的恋慕,对自然的虔诚的礼谒。
巴金在给自己的小说《家》写的后记中说:“青春是美丽的东西。而且这一直是我的鼓舞的泉源。”这是从他的深心里尽情吐露的生命的呼声。我在年轻的时候,就把这话抄录过,也歆羡巴金的真率的抒情风格。每次品读,都要怀念纯洁年代里一个个闪亮的日子,且燃炽我的心。《鸟的天堂》其实也是含情的,只是更清婉一些罢了。在每一篇页、每一字句上,我都似乎触着巴金那颗跳荡的善良的灵魂,看见那缕烛亮自然的人性的辉泽,读得诗意飞扬。
生活的激流日日贴身潆洄,这个宁静的天堂,是属于林鸟的,也属于一颗年轻的心。他是这个天堂的闯入者,携美归去,且将人类的声息留下。这片浅浅的水湾哟,还能回复宁寂的常态吗?巴金笔下的这个飘散着新鲜空气的鸟的世界,风雨远逝,在情意的微漪上袅袅飘响的,是那自然的爱歌。
巴  金 (1904-    )四川成都人著有长篇小说《雾》《雨》《电》《家》《春》《秋》散文集《海行杂记》《旅途随笔》《随想录》等
《鸟的天堂》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华百年游记精华》
第五部分却顾所来径
--焦菊隐的《西望翠微》
一颗年轻的诗心,最能感悟自然的物象、山水的光色,来把己身也融入明翠的风景中。
龚自珍说翠微山,是近观了它的僧寺松石。到了焦菊隐这里,是在古城的一角远远望定它的青影。龚氏借山的形胜抒写宦途杂感,字句间多是隐喻和暗讽。焦氏则把萦怀的凄情、湿颊的清泪幻作浓郁的诗意,尽朝西边的一片青苍倾注。
朝暮晴雨,翠微山影依旧凝定于寥廓的碧空,只有胸次的悲喜在生命的四季交织。体物的心融入风景深处,落下的目光必会撩起幽思的轻漪。红日的早晨,清风的白天,微沙的下午,朦胧的黄昏,或是春云变幻中,秋雨连绵里,伴着疆场上豪壮的军笳,幻忆中低咽的寺钟,小桥下哀婉的流水,隐隐西山便如梦中美女,微笑的粉靥积下千年的愁容。此际,现实与幻象融合,“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力量,气味似乎会有锋芒”,惹得他要于飘忽的浮想中捕捉灵感的魅影,让心同景相互感应,且来吟出心底的幽忧。
焦菊隐用诗化的语言竖起一道篱栅,越到那边,也就进入他的精神领地和心灵家园。在诗意的状态里,思想绽放花朵,情感腾跃浪花,观念披上风景的衣裳而熠熠发光,山水化作感情的外象而灼灼焕彩。他向内延拓风景的意义空间,理性与逻辑不再羁缚自由的联想,艺术的田园里,颤响灵魂的私语。如诉的微音、如梦的幻景,弥散神秘的象征意味。
他的心游走于微明的清晨和冷寂的昏暮。迷离的幻象、模糊的浮影在纸上叠印。他偏爱在愁惨的景物中寻取苍凉的诗意,在阴郁的情调中寄寓幽冷的幻灭感。早春的疏雪悄悄地落满一山,峰峰岭岭都“似一个挂了孝的妇人……因悲哀而晕死在苍白的一片中”。他把思想还原为艺术知觉,秋风后的浓霜、枯草和老树、荒野里的腐骨、沦落人的酸泪的波涛、死尸的冰冷的唇……这纷杂的意象,这病状的光景,这同诗意互应的媒介物,隐约映显着情绪的流程。真如鲁迅所说,是“将那朦胧的印象,加以象征化”。这白雪半溶时的西山,叫他似见着一位舞罢归来的妇人,美丽的粉面流着珠泪的纹印。他在虚拟的幻境里沉醉,释放潜蕴的激情。
浮烟的密柳间,响出蝉鸣和唪经声,听去颇如风月的哀歌。自山的深处遥览,浅蓝的天空、流泻的野云牵动他的心,“失去的青春,失去的灵魂,失去的欢乐,只能在此一片片苍然的绮梦中追寻”。借此山景,蓄积的内心精神、主观意识,在发抒中畅适着性灵。
往心灵的幽径上走着时,他一边“骤如离了母怀的孤子,暗自凄啼”,一边又欣悦于曙色下的晨景了。“松针似乎骤然绿了,湖水突地起了无数绉纹。一片紫色的晨装,饰着当日舞罢掩泣的歌女”,狭眉处浮闪惺忪的娇态,笑涡间飘泛红紫的赧颜。彼时的焦菊隐,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刚在人生长路印下点点的履迹,哀戚何以这样深?忧懑何以这样重?心里到底还萌发着希望。翠微风物经了他的熔裁,仿佛只剩下一个山女的形象,婉丽、秀媚,我真要疑心他把屈原的《山鬼》读得太多。“那发的乌黑,那肌肤的柔白,那明眼的闪耀,那牙齿的玲珑”,宛在的容态又深含那样强的暗示性。这种透明得“只靠骨头赤裸裸地站着的诗”,怎能不撩动一颗颗敏感的心?他的唯美的语句虽是明畅的,含蕴的意绪却又那样的隐晦,一丝淡淡的苦味恰在它的伤情处。
怅望翠微的人故去了,轻淡的山色不改。我颇想在新晴的雨后,独伫银锭桥头,久眺横卧西北的一带青山,犹如看到坡崖之上的“西山晴雪”碑。闪闪的岚光映亮我的想像。来说翠微山者,又添一人。
焦菊隐(1905-1975)天津人著有散文诗集《夜哭》《他乡》小说集《重庆小夜曲》论著《导演的艺术创造》译著《阿?托尔斯泰小说选集》等
《西望翠微》见三联书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五部分西泠芳草  孤山水云
--孙席珍的《西子湖上》
中国文人的动情,惯在杨柳岸晓风残月处,步韵倚声,春山秋水总爱和短歌长调同在。烟霞泉石的咏赞也多被古今琴趣集保存着。
歌诵钱塘风物的诗文,便有此种格调。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以淡妆浓抹之句扮靓西湖,几成绝唱。柳永《望海潮》“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谁谓不可作曼声的朗吟?朝云暮霞,我低徊在西湖岸边,菰叶雨凉,藕花风香,一楼闲月烟波碧,吟古之外,犹寄情于孙席珍这篇《西子湖上》。读,感到美,纵使上比苏诗柳词也可以无愧色。昼凭春柳摇荡的翠浪,夜浸秋月晃漾的银漪,我颇思缓移短棹,迎浮水斜阳,掠映堤芳草,领取武林风光。
以诗质入文,求辞采的斐炳和意境的凄美,是孙席珍的尽心处。这极易使人想到同是为西湖写状的俞平伯的《湖楼小撷》。一样的轻歌缓调,一样的笼着虚淡的烟水气,悠然来伴我们的清游。垂杨是怎样猗傩地摇风,雪浪是怎样柔泛地溅舞,南屏钟磬是怎样远入香客眠梦。澄碧的水色融着苍翠的峦光,洇润了苏公堤上卧波的六桥和微茫湖心的古亭,诗意为之不闲。
坐入西湖画舫漂游,暂远坡岸林皋而近阴晴中泛滟的水光,又是宜于笑语插闲的时候。湖景却不尽弥散柔腻的空气,西泠桥畔的秋瑾墓,犹染古轩亭碧血。孙席珍是绍兴人,临西子湖而想起故乡的鉴湖。水扬波,剑花诗草,侠女之魂久萦越州。“我凄然想着:革命,杀头,乌鸦为什么终于没有飞到瑜儿的坟顶呢?”恰是对鲁迅小说《药》的又一番领解。除去病尝诩秋瑾“明媚倜傥,俨然花木兰、秦良玉之伦也”,传其风神。我在绍兴,也走过丁字街头的轩亭口,望秋瑾纪念碑而遥忆辛亥风云,浮眼的雾霭似也黯淡。孙席珍不只叹昔,还在忧今:“在故乡,‘古轩亭口’是常常走过的。来往在这样的闹市中,谁还会忆起有这样一段暗然的往事,惹起暗然的意绪吗?于是我更凄凄了。”逝者如斯,流水落花春去也,奈何?怅眺西湖岸,傍山临水埋下多少忠骨!岳飞、于谦、张苍水,宋明遗史装点含恨的钱塘。只读过《西子湖上》的半篇,倾诗心唤来的梦影,即浸上血泪。
渡舟到孤山,放鹤亭深掩翠微中。“花雨润时沾翰墨,竹风清处韵琴书”,隐逸的况味独属林和靖。行此,感喟在孙席珍是断不会少的:“那种不知朝市,不解岁月,浑然自得的神气--我祝福他永远享乐此自由的,云霞浮行的生涯!”他亦把栖遁的风度写到十分。用笔的翩然,同那位远在宋代的逍遥处士,殆近。对古史上英雄的怀慕,是颇入世的,对梅老鹤空的叹惋,则很出世。济时与避世,古今的读书人总在其间进退。
游墓,继而念旧,西子湖悲调难终。一天纷纷的落雨迷蒙了远近,浮屿般的山冈惟余几抹翠黛,而波流却愈发粼粼如笑痕了。恰是祭古的天气。郁郁望佳城,“顺脚步到小青女士墓前,但见杂花开遍”。追往,就要思忆这位广陵才女在孤山佛舍“临池自照,好与影语”的旧事,且哀吟她“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之句。情调的凄艳和去虎丘塔下凭吊真娘墓的怅惋,谁又能分出异同呢?恍兮惚兮,只好痴想此位古美人能如西泠之坞的苏小小,芳魂不殁,离香冢,飘入花间笑春风。
绮梦难偿,遣愁之物惟在苦茶。“姑娘为我们煮茗。画上梅兰的碗,映着新绿色的茶叶,分外鲜明好看。茶味清芬,至今回味起来,似乎犹有余馨。”读着这样的文句,我就忆及一段旧游的时光,是独自坐入寄畅园的漪澜堂,悠然去望微雨中的锡惠山影而慢尝二泉水泡出的碧螺春。孙席珍谓:“我到饮茶时,但作怀仙句!”幽思遐想,颇近道士的气味了。往下,俗氛尽淡而终臻佳境:“夜中入梦,又到西湖。站在涌金门外,清清的湖水,照见我的青青的衣裳。”卧云的银月下,幽冷凄迷的情调宛似夜泊姑苏城外,听乌啼霜天,寒山古刹寥落的钟声撞碎了渔火旁的清眠。
张陶庵为善游钱塘者,梦中犹得花山云水的性情与风味。前比古人,孙氏的《西子湖上》,状景兼以写怀,差可得其仿佛。屐痕过处,印着歌者的诗心。
孙席珍(1906-1984)浙江绍兴人著有短篇小说集《花环》《女人的心》中篇小说《战场上》《凤仙姑娘》论著《近代文艺思潮》等
《西子湖上》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五部分山行的心音
--李广田的《扇子崖》
壮游泰山,在我还是近些年的事。晨起,由红门宫西去而北行,车过凌架长寿桥的黑龙潭时,张望左侧峰峦,雾遮岚漫,皆极秀峻,不知究竟哪一座为扇子崖。折往东北,便是绕向中天门的山路了。我未暇径抵扇子崖前,只远览大概,也算慰情聊胜无。
知道扇子崖,是因为看过李广田以它为材料写成的一篇散文。印象是,他的《扇子崖》独有一种朴野的风致和原始的气氛在。由谷中水声、牧人鞭声和牛羊鸣声相伴的山行,让他一写,自如松弛,真似见着三两心适的游者,迈着闲缓的步子走在山腹的翠阴中。“山涧的流泉和道旁的山花”一入文章,顿显声色。自然界的真实融在心里,则化为愉快的情绪。
李广田忆叙着入山的游迹,平实而有深韵。便是摹景,也饱浸着细腻的感情,北方山乡的风味就浓浓淡淡地漫在纸上,读而若醉:“已经走到两户人家的对面,则见豆棚瓜架,鸡鸣狗吠。男灌园,女绩麻,小孩子都脱得赤条条的,拿了破葫芦,旧铲刀,在松树阴下弄泥土玩儿。虽然两边茅舍都不怎末整齐,但上有松柏桃李覆阴,下有红白杂花点衬,茅舍南面又有一片青翠姗姗的竹林,这地方实在是一个极可人的地方。而且这里四面均极平坦,简直使人忘记是在山中,而又有着山中的妙处……”颇具农家村户的安逸景象。假若再配上两三田夫牧子,就是活写着桃花源的光景哩!其间显出一种隔世的美,亦是在元明画家的《花溪渔隐》、《溪亭客话图》中常能够悟到的情味。我的目光落在这段文字上,似在看画,泉声鸟音里,仿佛可同屋中主人作篱下的闲话呢!
山间的琐闻虽然会给旅行添些生趣进来,入文,假定不能安置得妥帖,反成乏味的赘语。李广田“言闻之于道路”,一段关于扇子崖的传说收到笔下,亦不觉芜杂。想想我们走过的山水,哪里会少得了搜神志怪的故事呢?
云峰林谷使人不免动情于山景之美,沉醉到诗意里去;而另外的一面,又足以引他怅叹。将近扇子崖下遇见的讨乞的老人,石头上刻下的无聊的字句,“在石头上哭穷的也有,夸官的也有,宣传主义的也有,而胪列政纲者也在在有,至于如‘某某人到此一游’之类的记载,倒并不如这些之令人生厌”。游山逛景哪能真就到了世外的桃源?这些文字触着我们的眼目,犹如见到一点旧时代的影子。
扇子崖的好处,“却又必须是在山下仰望,方显出它的秀拔峻丽”,这势若倾坠的峭崖是不宜登临的,故多了些神秘意味。写山必得一抒胸中逸气,只是这样的文字,临至篇尾才出现,像是来得迟了些:“在回来的途中,才仿佛对于扇子崖有些恋恋,不断地回首顾盼。而这时候也正是扇子崖最美的时候了。太阳刚刚射过山峰的背面,前面些许阴影,把扇面弄出一种青碧颜色,并有一种淡淡的青烟,在扇面周围缭绕。那山峰屹然独立,四无凭借,走得远些,则有时为其他山峰所蔽,有时又偶一露面,真是‘却扇一顾,倾城无色’,把其他山峰均显得平庸俗恶了。走得愈远,则那青碧颜色更显得深郁,而那一脉青烟也愈显得虚灵缥缈。”比较着看,前引的那段写山村小景的文字,近画;此段则近诗了。
在风景散文的苑圃,李广田是一位植花艺卉的园丁。他对山水的叙写,有一种朴实的韵致,且把细微的情思潜渗到无华的文字里去。他追求的不是浓丽,而是素淡;不是深刻,而是自然。洵为本色。
李广田的《扇子崖》,犹似泰山一片石。
李广田(1906-1968)山东邹平人著有散文集《画廊集》《回声》短篇小说集《金坛子》诗集《春城集》《汉园集》(与卞之琳何其芳合著)长诗《阿诗玛》论著《文学枝叶》等
《扇子崖》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五部分海边独语
--蹇先艾的《青岛海景》
黔北清秀的山水,久毓文华。清人郑珍、莫友芝、黎庶昌的学养至今还被称颂。蹇先艾在文学上的才情也是得着先贤的一份熏习吧。
蹇先艾创作的成绩,更在他的短篇小说。记景述游的散文也可以看到。因为游记在文体上的限制,无法如小说一样,苦苦地构思情节,细细地塑造人物,写出“一些边远省份乡镇中的人物和风景”,反映深广的社会人生。游记的格局虽则较隘,却是长于状景和抒情的,自可显出它的魅力。一个作家对于风景的印象和随来的游感,常常只在瞬间,捕捉山水的光影,倾吐访胜的心怀,又是古今游记中不可少的笔墨。情景的交融,应是蹇先艾的《青岛海景》在艺术上极鲜明的地方。
蹇先艾称自己做小说,不会写“鲜艳夺目的”,便在“字句的质朴”上用力。面对山水,还是如此。这也表现着文学研究会诸作家的写实风格。
一个“在山国里长大的人”,忽然见到大海,感情怎会不激荡呢?他不先把海景写给人看,却勃然落笔,将胸臆畅抒。连绵的情思、深蕴的心志,在我的眼前闪闪地映出诗华。他是临着大海而放歌的,旷远的沧溟让他赞美“海的宽容,伟大,汪洋”,又不忘“山的崇高,雄浑,威严”,况且乡园“山上的城墙,荒坟,古庙,茅屋,圮塔与松林”,那“蜿蜒龙蟠的九溪十八涧和峦荒的山路”,又是怎样入他夜夜的梦境呵!浮沧海而涉江河,天下之水也能让他看出性格的异同。满腹忧愤的他,似乎更爱朝着掀涌巨浪的黄河与扬子江倾心,仿佛那乱流迅湍之上久久荡响搏击的呐喊、生命的呼号,而在阳光下的宁静海面,他听不见咆哮的风雷。悠悠的海水,不能缓释狂直的性情。只要读过他的《城下》和《平津道上》,体味他在血沃寒凝的大地上发出的灵魂的责问、心迹的剖白,也就明了他何以深自怨痛。这孤凄的光景,这含泪的愁吟!登山临水的他,怎能不借景抒慨呢?
青岛的海景使他暂别了这些,疲累的精神稍稍松缓,而落在景致上的文字也就一片明净单纯,俗世的纷杂是一点不见了。他走在“柏油的马路,巍峨的建筑,蓊郁的树林”间,咸腥的海风吹得他起了一点微醺的感觉,遥对着的海景,尽如一个美丽的幻梦:水天苍茫,灰絮似的云影飘移着,衍变出万千奇异的形状。尤其逢着细雨的清晨,绿树丛中闪露的红顶黄墙的楼屋由海边朝坡岗伸高,白色的帆影在碧海上浮移,真是画里的青岛!傍岸的樱花影曾伴我的游迹,并且每一回想,也都如蹇先艾一样:“我沉醉了,我的长年郁闷着的心胸,得到了暂时的舒解。”所以他的这篇半个多世纪前的老文章,给我的感觉也还是清新的,犹如坐在水边的礁岩上,看那舞风的海鸥活泼泼地喧闹着海天。
一段风月叫他吟赞得这样好,我怎会厌读呢?
蹇先艾(1906-1994)贵州遵义人著有短篇小说集《朝雾》《酒家》《乡间的悲剧》《盐的故事》散文集《城下集》《离散集》《新芽集》等
《青岛海景》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五部分心灵上的风景
--陈学昭的《钓鱼台》
燕京的旧景,是沏入杯中的苦茶,陈学昭采汲一滴,在纸上缓缓地洇开,钓鱼台清幽的风景就入了画。若无一番娟洁的气质,何以摹绘这幅明秀的图画。精神受着五四新风的吹拂,她选用“美丽丰富的词藻以及流畅而宛转的句式”抒写着壮伟的山川,倾泻着畅爽的情感。一颗易感的心碰触大自然,必会生出细腻的幽思、纤柔的意绪,且化成婉丽的词句,描画一片心灵上的风景。
她由阜成门出城去,是悠悠地坐到刚雇来的驴子上去了,正好浏览起郊野的风光。她的心情怎能不闲放、舒朗、恬旷,记景怎能不隽永、秀逸、灵妙。清丽的情韵正同温婉的文体相适。她是这样地写着:一丛丛枯黄的芦荻摇曳在清寂的河岸,暂无秋风来吹皱一泓碧水。周望四外,平浅的长流浮映着远处烟云似的树影,斜落的夕阳撩她动情,忆想旧游,含笑沉入飘在梦乡的幻影里去。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在徐缓的文调中深寄对于山水的眷恋。
“沿着河边走去,树的倒影里闪动着人影,望着对堤的一带垂杨,绿叶辞去了的故枝,零零落落的残叶,深黄的,淡黄的,朦朦的如像浮泛着的薄云,然而一片浮燥的黄土,在这里,已是不易完成春天的幻象了,何等潇洒的清秋呵!”摹状路上的景致,为游记散文的常格,却不是随便可以写好的。陈学昭照例把感情投入这过眼的一瞥。萎黄的树色喻示着北国凋败的秋景,春天的葱翠也渺。一个江南女子,将问学之迹长印于多寒的北方,怎无天涯孤旅的况味呢?
秃秃的树影,寂寂的石桥,是钓鱼台边的光景。寂寥的庭院,遍是青苔的荒径,深闭的亭榭,积尘,衰草,残花,空屋,这就是来游的钓鱼台吗?汪曾祺也写了一篇《钓鱼台》,云:“钓鱼台原是一片野地,清代,清明前后,偶尔有闲散官员爱写写诗的,携酒来游。这地方很荒凉,有很多坟。”疏柳浮寒烟,潭光映鸟影,大概是它昔年的景色。金代文人临池抛丝的闲雅之趣还寻得到吗?故台伤怀的她,竟和在冬寒里去陶然亭独吊荒丘的石评梅仿佛。她们的绮梦,她们的韶光,怎会同过眼的古庙芦塘、昏暮霜天相谐?佘树森说:“二三十年代女作家们的忧郁、孤独的心理,对静幽、凄清之美,有一种特殊的嗜爱。”她们的身世之苦、家境之艰,皆变成凄怨悲恨的心音,于纸上幽咽;而在触目风景的消解下,生活的愁闷、苦楚,那湿衣的泪泉,那恸心的哀泣,尽在一片朗润明艳的山水中逝去。惟有怀亲的柔情难断。病睡着的母亲,那怅望的悴容宛然可睹。水阔山长,寸心念远,而久客异乡的她,却还要像无羁似的马,放步走遍全世界。逸气豪纵,又显出她性格中爽健的一面,亦在明净的心湖上蓦地起了一个漪澜。
归途上的一切似乎又回复了悄寂。远远的山影,疏疏的人家,茅屋,麦垄……曾照她游影的秋阳落尽了,伴在四围的已是沉沉的暮霭。白日里远远近近欣赏的风物,她还“愿意在朦朦之中去想像它”吗?此种审美的表情,又沉潜着优雅与闲适的气韵,透出文章的别样风度。
陈学昭(1906-1991),女浙江海宁人著有散文集《倦旅》《寸草心》《烟霞伴侣》《忆巴黎》《如梦》长篇小说《南风的梦》《工作着是美丽的》等
《钓鱼台》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五部分女兵的游迹
--谢冰莹的《独秀峰》
湘黔道上风景,映我眼目者在新化一带。葱绿山水宛似一幅丹青,幼承庭训的谢冰莹,倚门望着,如在赏画,心里也该一片明翠吧。她的那篇《独秀峰》大约是把对故乡的印象写进去了。
漓江畔的独秀峰,我晚她数十年才游。只看下临江流的孤峭姿态,在桂林峰丛间尤显一番伟丈夫的气概。以谢冰莹驰跃北伐沙场的经历看,此峰恰宜引她豪咏风云之词。一如她迈上宛平城边的卢沟桥,会喊出铮铮的声音:“卢沟桥,中国抗战的开始地,是多么响亮而神圣的名词!”抗战的血史、牺牲的战士和民众,令她俯视桥下的流水,细听历史的余音:“这红水似乎象征着战士们的鲜血,那咆哮的急流声,象征着当年战士们冲锋杀敌的呐喊,那滚滚的浪涛,是这样一个挨一个地流着,那漩涡,也像有机器在引导着似的迅速地旋转着,波涛与漩涡在互相地搏斗,互相地冲击。”这座古老的石桥,永远地烙印在她的记忆中。在“女兵作家”的称号里,她的《从军日记》、《军中随笔》、《女兵自传》一类文字,都有硬朗的风格在,而《湖南的风》、《梦里的微笑》、《海天漫游》、《生命的光辉》诸种散文,又流溢着五四新文学运动时期女作家特有的静婉、娴雅、叛逆、浪漫的气质。由《从军日记》中择选的《寄自嘉鱼》,让我想起昔年出蒲圻去看长江南岸的周郎赤壁,过嘉鱼,朝沙洲浅草望去的一刻,似领受着沧桑。身在军旅的谢冰莹,其时的所记,依然跳动着灵秀的文思:“那时的晓风残月,潺潺流水,点点星光……呵,一切美景都在沉静的晨间深藏着。”“这里有参天的古木,有绿茸茸的地毯,有清风,有泉水,还有松间的明月。”在烽火的光焰中,仍能体会生活的欢乐和内心的宁静。上世纪七十年代前期,谢冰莹曾经引述孟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的话来盛赞告别杏坛的苏雪林。其实我读她的游景散文,感受的恰是这“赤子之心”。尤其到了风景甲天下的桂林,浸在青罗带、碧玉簪诗誉中的漓水桂山,似乎更能柔化她易感的心,幻成一片似水的温情,洇润在满是字句的纸上。她看独秀峰,目光移动于历久的崖刻上。这也很合乎我的赏景习惯。古人的留题多可吟味,成为岩壁榜书,同山石相融,人文精神似能凭借此种形式而永续。景致的内涵也往往寄于这些题壁上面。谢冰莹有载录的雅兴,紫袍金带、戛然独立、南天一柱这些颇具胸襟的字眼,和她的目光一碰,怎舍得略而不述呢?照抄摩崖,原本是记游文章的常例,也易致无味,但若和文境搭配得好,照例不失盎然的生趣。这就是谢冰莹笔致的个性。又逢着桂林这样的名胜,来访的游人、来记的墨客,更仆难数。只说古来加在它上面的诗文,怕也早有了陈套。谢冰莹只抒写一己的游感,何暇思虑他人笔墨?
岩窟洞穴常常为历代文人写到,仿佛总循着旧路。在限定的空间里,灵感似乎无力远翔各处。谢冰莹也几乎是一样的。全文并无奇崛的笔意,平缓的叙说中却有一二精彩处留给我们体会,并且她又是使用着书信体来记游,更有一种家常的调子。她说:“稍为前进,上面悬岩由高而低,像煤窑一般渐渐地低到黑暗不可再进的地步。又前进数步,豁然开朗,有光从外面圆洞内射进来……”抗战时期,她游着嘉陵江畔、缙云山中的乳花洞时,也曾迎着洞外射入的阳光,欢呼起来,乐观明朗的思致差不多是一样的。在独秀峰上伫听风雨,也是有意味的段落。我读着,好像飘入云山水浪间。是:“抽出望远镜一见,四周的山,都浸在烟雨蒙蒙中,若隐若现。雨点落在漓江里,像珠玉从天空里散下一般。更奇丽的,是水从峰顶倾泻下来,循着蹬道,蜿蜒而下。水流的很急,响声特大,有如千兵万马,巨浪滔滔。雨下的越大,远近的风景越显得美丽:尤其在打雷闪电的一刹那,似乎独秀峰已离开地面悬在半空中飘荡,而我们已随着那道红光,飘飘然羽化而登仙了!”她写乳花洞内飞泻的瀑布,也是此番激越的情调。
还是选自《从军日记》中的那篇《寄自嘉鱼》,谢冰莹在里面说:“可惜我的情绪不是从前那种幽美的缠绵的,而是沸腾腾的革命热情,杀敌冲锋的革命热情,我再也写不出什么美的文章美的诗歌了。”这大约也是自感此时的作品早已不像当年的《爱晚亭》那样艳美了。火焰般的青春激情在这篇《独秀峰》中也时常光芒一闪,对景抒怀,她更趋向热烈奔放的一面。可是,她怎能忘情于风月呢?早年细腻、幽婉、静美的风格,正同豪情与壮怀相谐。
谢冰莹写了一生的日记,“将脑筋里的思想化为纸上的文字”,“只要活一天,日记记一天”。岁月留痕,今人恰是从所遗的字句中看到这位“女兵作家”生命的片断,连同她印在南北的游迹。
谢冰莹(1906-2000)女湖南新化人著有散文集《从军日记》《军中随笔》《麓山集》《湖南的风》《冰莹游记》《故乡》《爱晚亭》小说集《女兵自传》等
《独秀峰》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华百年游记精华》
第五部分如水清愁
--缪崇群的《夜过御河桥》
横跨北海的金鳌玉桥,我是年年都过的。尤其到了夏秋的夜晚,点点的星光落入月波,一缕风来,柔漪间摇映的,就如眉头未添翠黛的美人入梦的笑靥。琼华岛上的白塔浮闪着明一层暗一层的微光,云丝飞过,撩不动它凝在水心的静影。
这个美丽的忆想,翩然印入我的暮景。悠悠地,我又飘回满是歌与笑的童年。
缪崇群的游履也久留在御河桥面。这桥对他,虽是过眼的一闪,却牵出怎样绵绵的愁思!受了风霜的他,年纪正轻,竟以“暮年的商贾、江湖的走贩”自况,偏爱于无边的昏暗里睁着一双枯涩的倦眼。看山是哀,观水是怨,残花的疏影惹他溅泪,疲鸟的啼音令他惊心。古旧的都城,扑入他心底的,似乎永是风沙尘埃与黑烟。肉躯的病残,精神的戕害,到了这卧波的老桥,心情也还是沉沉的。清新的荷风从太液池上拂过,一片水痕就皱起了。透过闪闪的浮光,他望得清微茫月色下的舞榭歌台、离宫别馆吗?郁郁丛树遮掩着明清的内苑,宫墙外的熙攘搅不破这里的幽谧。收拢思绪的那一刻,他瞧定近旁的车夫,驼起背,拼力向前,匆促的脚步,微响的轮声,又引得入夜的心隐隐躁动,轻曳无边的牵念。
在桥上,分立东西的两座牌坊,据称是明代的遗存。从坊前过身,又是在清寂的秋夜,只剩了黝黑的一片。我的记忆空间未曾让这两座点缀长桥的古物占据。桥的两端空空,仿佛前朝尽销的繁华,是连一点影儿也不见,七孔的石砌旧筑因之缺少映衬。这晃动的波影,这灿亮的灯光,叫我痴望着。目光久恋于池上,且细数如缕的风痕,总是无可吟味。怅叹过后,心里又浸上水样的清愁。我是在将缪崇群胸中的幽愤默默读取吗?他听到暗夜的啜泣,他看见芦荻的凄影,足够消解健朗的风概。端望中,虚掩的是团城厚重的门阙,满布着岁月的纹理。墙头的锯齿,啮噬着承光殿的琉璃斜檐。凉夜的西风,怎能不把御苑深处的佛身吹瘦?堂内还飞响古昔的音籁吗?斋中还飘溢余留的清芬吗?城台之上的楼阁,隐入古松的暗影,犹似含在乾隆皇帝所封“遮荫侯”的名目里。待到行过石桥的东端,映目的就是紫禁城临河的角楼与景山峰头的高亭了。他忧郁的目光穿过夜街的雾障,也穿过坚硬的历史之墙,像一片离枝的叶子,无依地飘飞。便是愁闷难舒,他的灵魂也要在诗意的天空自由翔舞。在这清秋的故都,在这寂寥的深夜,四面的声音随着一盏盏灭去的灯低下了,惟有岸上的他,伴与北海幽咽的流水,做着桥头的孤吟,让人直把未干的笔墨当作纸上的叹息来听。
缪崇群(1907-1945)江苏六合人著有散文集《露集》《寄健康人》《废墟集》《石屏随笔》《眷眷草》等
《夜过御河桥》见三联书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五部分心窗碧影
--陆蠡的《囚绿记》
炮声快要响在卢沟桥那边,北游的陆蠡住在京师一家公寓里。旧都为烽烟四逼,能有什么欢乐的空气吗?忧思何寄?身历困倦旅程的他,在“高广不过一丈的小房间”中自叹着。“我疲累于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黄漠的平原”,枯索无味的心绪渐渐浮上一缕悲悸。以南国人的眼光来打量占据的宅舍,“砖铺的潮湿的地面,纸糊的墙壁和天花板,两扇木格子嵌玻璃的窗,窗上有很灵巧的纸卷帘”,北平陋巷中的老屋,由他描写,笔笔都很入微。这样的居处,在过去的日子里最为普遍。我即在那里送走童年。后来的很多春秋,我住在北方的乡下,就更是以这类的房子为起居之常了。
陆蠡寄身的公寓,大约是在某条胡同深处的四合院中。朴素近实的叙述,给了捧读人一个平淡的印象。他的心窗是幽闭的,照不进炎阳的光缕。惟当户外的一抹鲜翠飘临,蓦地就有了灵魂的惊喜。情感的微丝晃动,憧憬的幽光闪熠,那棵在太阳下舒展着繁密枝叶的常春藤,为清寂的馆舍、为落寞的心境、为寡味的生活投过一片绿影。陆蠡礼赞着,从心的深处,直似抒情的歌咏:“绿色是多宝贵的啊!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乐……我留恋于这片绿色。我开始了解渡越沙漠者望见绿洲的欢喜,我开始了解航海的冒险家望见海面飘来花草的茎叶的欢喜。”经过此番表达,纸上已鲜明地烙着一颗狂痴的心。笔致颇异于他早期那些清丽的散文诗,不再拘囿于委婉的摹画和喁喁的吐露了。
陆蠡默自做着这篇私语式的文字,同绿叶的互话以一种徐缓的节奏颤响在幽寂的院墙内。两种生命形态无声地交融,不兴波澜,只泛起一层轻浅的漪涟,于心之湖上浮映的水光却是清碧的。他将常春藤的柔条牵入屋中,让绿色的叶影伴在书案的近旁,使陋室中一颗抑郁的心获得装饰,且替未暮的年华添上葱茏的爱和幸福。“我囚住这绿色如同幽囚一只小鸟,要它为我作无声的歌唱”,而绿藤因自然之性却显出不受羁系的态度,“它的尖端总朝着窗外的方向。甚至于一枚细叶,一茎卷须,都朝原来的方向”。常春藤是永远要向着阳光的。当着囚绿者于叶新花嫩处辨出生活的道理,是该深觉自耻的。陆蠡将这一枝之绿拟为“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囚人”极尽颂扬,若由异族侵凌、山河沦亡的现实去看,是含着隐义的。到了南归后的又一年,他还虔祝这片朔方的藤叶枝绿依旧。
散文小品的成功,常在思致的精隽与意味的深长。《囚绿记》的通篇,着字素淡,无处不有精神在。映绿纸窗的叶影,浮闪着照来的阳光,把一束生命的亮色投给多风多雨的故国。读而思之,依稀见着茂绿的枝叶在岁月的云烟中婆娑摆舞。
陆蠡鲜向大的领域取材,笔下自然较少雄阔气象;而见微即有心解,且在字句所到处闪出智性的灵光,却未必轻易可及。品着这篇平静的文字,仍可轻触潜动在他胸中的激情。若是让枝头鲜碧跃上心头,那又尽是诗了。
陆  蠡(1908-1942)浙江天台人著有散文集《海星》《竹刀》《囚绿记》译著《罗亭》《烟》等
《囚绿记》见三联书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五部分都市的镜像
--靳以的《哈尔滨》
盛夏的一缕江风,严冬的一片白雪,是风景的外衣,轻覆着哈尔滨,在遥远的北方,在美丽的松花江畔。
对于这座城市,我只是一个步履匆匆的过客。几十年前,我在兴凯湖当了渔民,每次回京探亲的路上,总要在哈尔滨换乘火车。年少的我,刚刚离了水浪岸树,不免用了乡下人带着野性的目光打量这座都会。看它宽直的大街,看它俄式的楼厦,看它覆满江畔的绿树,和我听说的“小巴黎”的雅称真有一点相符。比起我的远在关内的北京,它是陌生的,却因此而涌出格外新鲜的感觉。在中国的城市里,异国的风情来得这样浓,大约只有它和黄浦江边的上海。
这样看,我也算是走进哈尔滨的人了。除开一点表浅的印象,未尝还有什么动心的地方。况且从生疏的街市过身,是不留痕迹的,哪里想到要为它来做一篇有意思的文章?不只限于我,摹绘这座北方都市的文章实在也没有谁在献出。我所得的,仍是靳以昔年的这一篇。
靳以用着精简的笔墨写下哈尔滨给他的印象。多半的字句是描述街景的,而对于一个来游者,鲜活的感知又常常是从最初的街头闲步得到的。走在南岗的居住区,屏列的房屋直使他想起一些俄国作家描写的乡间建筑。窗下飘响的轻婉的琴声,又将浪漫的浮想带向唯美之境,让心灵沉入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夫?托尔斯泰创造的文学世界。以长方石铺成的街路,安静的时候,坐入马车里,细听那一串脆亮的蹄音,也是悦心的。“在深夜我时常喜欢一个人在街心走着,听着自己的鞋跟踏在路上的声音。这样我愈走愈高兴,能独自走着很长的一条路。”靳以的此种个性化的感觉,是流荡着诗意的。我还依稀记得年轻时在秋林公司门前踏雪,在斯大林公园漫踱的情形。孤独的影子被命运的风吹着,在游走中暗自咀嚼人世的滋味。只有静默的街屋不会袭扰我内心短暂的宁帖。尤其到了日光隐去的一刻,长阔的夜街显出了它的深邃,恰能涵容悠悠的思绪。灯火闪映处,窗饰前走过的行人,雪光里明艳的花束,星空中旋响的音乐,酿造着夜之都的画境。光影衣裳下的街巷,透散着魅人的力量。在霓虹的彩光里,一座都市向夜的迷恋者恣情炫示着诱惑。繁华何日落尽呢?去问街角清静处。在这里,“路灯的光把树叶的影子印在路上,衰老的俄国人,正在絮絮地说着已经没有的好日子。在那边遮在树影下的长凳上,也许坐了一对年轻人,说着年轻人的笨话,做着年轻人的笨事。在日间也许以为是丑恶的,可是美丽的夜,把美丽的衣裳披在一切的上面,什么都像是很美好的了”。靳以的笔轻触着光明背后的幽影,是带着一丝温情呢,仿佛对夜街上这安恬的一侧脉脉地看。
太阳岛的风情,我的所谙,仅在女歌星唱出的那些。我从未搭船上岛游过,只隔着浩荡的江水朝它眺览。靳以游后的略记,足可画出它的大概。沙岸上笑闹着的俄国女人,被长桨左右拨着的独木舟,船形的冷饮店里响着的乐曲,一切都是闲逸的。如此风景似乎又以夕暮时分的回望最好。他这样写:“回去的时候,太阳是将近落下了。温煦的阳光照在我们的脸上,斜映起江波上的金花闪耀着我们的眼睛。我们一下一下地向着东面划去,留在我们后面的船只能看见黑黑的影子,柔曼的歌声从水上飘到我们这里来。”他的目光掠过江岛,在霞彩灼灼的波流上浮移,一颗心是随歌翩然远飞呢。
游记大抵是叙实的。靳以走入哈尔滨,以局部的游观触摸它的整体,且用着随录的方式将景物的原状永久地存贮于记忆。流年如水,在我静静的阅读中,过去的声响、过去的气息、过去的光影,在抵临消失的边缘时,经历着新的聚合,渐次在历史画卷中褪淡颜色的生活断面,透过岁月之尘,闪射光彩。
靳  以(1909-1959)天津人著有短篇小说集《群鸦》《虫蚀》《春草》《秋花》散文集《红烛》《渡家》《遥远的城》《人世百图》等
《哈尔滨》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五部分梦里乡园
--柯灵的《苏州拾梦记》
苏州这名字,只消对人轻轻讲起,就会泛出天上寻梦的感觉。拙政的清游、沧浪的设钓自可赏心。洞庭的橘红茶绿、邓尉的千顷雪梅更可临湖一望,并且灵岩响、采香芳尘似仍勾牵着吴越的风流。
柯灵的散文,是以清丽的美感怡人的那一种。写到苏沪的风物,未尝无感于中,犹可让人醉入文章里面去。然而在论及自己的创作时,他却说:“对于那些吟风弄月的雅兴,面对着残酷的现实世界,再也无心重理。”当着又来记一段坎坷之愁且幽幽地抒发一缕忆母的亲情时,他在写景上素有的清丽则要为哀婉所轻笼了。
若以品读张陶庵小品的兴致来看这篇《苏州拾梦记》,会觉得文味是多么的不同,虽则水软山温的姑苏跟湖澄柳翠的钱塘同在绣画似的江南。“苦难的时代普遍地将不幸散给人们”,而衬着故园的底色来写他的母亲转徙的传奇,怎会不别添一份沉痛呢?我还较少见到将人生与风景做着这般结合的篇章。一位无依的女子“从江南繁华城市,独自被送向风沙弥天的辽远的西北……从此不再有机会踏上她出生的乡土。悠悠五十年,她在人海中浮荡。从陕西到四川,又到南国的广州。驴背的夕阳,渡头的晓月,雨雨风风都不打理这未亡人的哀乐”。悲苦的日子催白了红颜少女的青丝,她终又返回沪上,仿佛“越过千山万水的迷路的倦鸟如今无意中飞近了旧枝”。宿命的哀感!已是入了暮景的人,“疲倦的连一片归帆也懒得挂起”了,再让她重温一回乡园旧梦,怕是连泪都无。一颗衰老的心,禁得住凄伤的磨折吗?
踏入阔别的苏州城,这位单纯善良的母亲,早过了望春景秋色而幻想月下簪花的妙龄。归燕寻觅故巢,浮在她心头的愿望,只是找见曾相伴的旧侣,而城中的风物在她那里,并无多少轻重。逝波悠悠,剩在最后的,惟有无法淡然若忘的人情。目光触着这样的文字,谁人能不在心底起着微微的怅叹呢?那比人经得起风霜的街市上的烛铺,那立在巷尾的古旧的黑漆门,那薄暮时分焦盼地响起的剥啄声,还有一对年老的姐妹在夜雨悄落的庭院里惊喜而溢的浊泪……全在叙说着人间的冷暖、世味的炎凉。柯灵这样感喟:“春快要阑珊了!天气正愁人,我在苏州城里连听了三天潺潺的春雨。冒着雨我爬过一次虎丘,到冷落的留园和狮子林徘徊了一阵。我爱这城市的苍茫景色,静的巷,河边的古树,冷街深闭的衰落的朱门。可是在这些雾似的情调里,有多少无辜的人们,在长久的岁月中度着悲剧生涯?”凄怨吗?在一位受尽风浪的老人看,刚入乡关,久断之弦便由她续弹,“五十年旧梦从头细数,说是愁苦也许是快乐”,仿佛透过凋年之景而溯回花似的年华。漂泊的心也像是找到可归之乡。
聚散常伴笑与泪,最不易描述得动人。生别,“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吗?疏疏淡淡,一段离情,都在柯灵的几笔景语中浸着:“第四天晚上离开苏州时天却晴了,一钩新月挂在城头,天上鳞鳞的云片都镶着金色的边。--好会捉弄人的天!路畔一带婆娑的柳影显得幽深而且宁静,却有蹄声得得,穿过柳荫向那永远是行色倥偬的车站上响去。别了,古旧的我的母乡苏州!明儿我们看得见的,是天上那终古不变的旧时明月!”这一番话,谁说不是叩着心扉的情语呢?若无这场重拾的坠梦,风尘人间岂不又要缺失一篇深情文章吗?不免想到明人归有光的《项脊轩志》这篇至情文字上去。林琴南谓其“至琐细,至无关紧要,然自少失母之儿读之,匪不流涕矣”。家道乖舛命途困厄,沉郁的身世之感尽归入故园风物。此种睹景怀人、感时忧世的写法,甚有思致,独弹着风景文章的别调。吟山诵水之间,并非“几乎连人生的影子也黯淡到看不见”。心怀愁苦的他,何尝能把天下抛却?
柯灵“以散文的形式抒发忧郁”,如故的城郭、难识的人面,寄于情,只可留作纸上声。以琴曲喻,谁能解音?他的清婉的风格,或许正可从这上面看到。
梦里乡园
梦里乡园
柯  灵(1909-2000)浙江绍兴人著有散文集《望春草》《晦明》《市楼独唱》《香雪海》短篇小说集《掠影集》电影文学剧本《不夜城》等
《苏州拾梦记》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散文选》
第五部分心灵的散步
--张中行的《梦魂长在断桥西》
我为张中行编定的散文集《步痕心影》里有《梦魂长在断桥西》一篇。若要从风格上给张先生的文章划类,无妨这样看,一是偏于说理的,一是偏于抒情的。抒情,也有节制,只在恰当处流露。文调像是上承他的老师周作人,闲谈的朴素,娓语的亲切,可以从字句间领受。
张先生述游,对于旅迹有着化繁为简的手段,笔墨毫不拖滞,情与理又常常是融合的,智者的幽默也潜含在里面。慧心满纸,经营得真是恰好。
他曾多次南行吴越,杭城这游衍旧地数番以步履亲之。加上尝读《梦粱录》、《都城纪胜》、《武林旧事》、《西湖老人繁胜录》一类笔记,就能加深对于风雅钱塘的印象和感情。每游至,心中所想、笔下所言必会很多。经我手编发的一篇《水乡记历》也说到杭州,写出灵隐寺、六和塔与孤山诸胜给他的所感,又云:“西湖水多,连带是堤长桥多。白堤东端的断桥最有名,因为白娘子在那里因借伞而定情。”不详记,是另有《梦魂长在断桥西》的缘故。只看这七字标题,就有意味,或说情胜于理。钱塘自古繁华,多少过往人事!张先生不在历史的旋涡里纠缠,跳出来,专写最牵情的,驱遣古今,风神的放逸直让我见着一个策杖吟踱于桥上的老人,正在清风荷影里做着心灵的散步,半湖春色为之不闲。这在画里倒也很耐看的。白、青二蛇是神话,虽不可见真切的面影,却因“美而多情”更能动人心魄。“我步行过断桥两次,桥宽而不断(一说本应作段),如果不是因为与白娘子有关,我也许视而不见吧。”张先生似是为情而游西湖,人和事的实与虚已非要紧。西泠桥畔的苏小小墓不存,枯对遗址也只能以默诵旧诗伤悼。桥头的残雪随冬去了,湖山的烟柳间响起黄莺的清啭;放鹤亭边的点点寒梅虽未及苏沪一带的香雪海盛艳,却也有它的一段孤芳。朝那里望去,就会想到入山栖遁的林和靖。张先生说:“对于这位隐士,我一向怀有敬意,因为以梅花为妻,并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名句诵之,我自愧弗如;稍可自慰者是,他说他不能担粪,我却能,‘夫言非吹也’,有干校之劳动记录(如果也藏之名山)可证也。”真是浸泪的幽默。张先生不受拘于行状或史实,亦无心随林处士走,只从自我出发,寄独家的感思,这是把旧典化为己用了。取同样的态度,在古今之间,他更倾近后一方,不使浪漫的游情湮在历史里。在老城的清河坊喝味醇的黄酒,他忆及俞平伯,回京后仍思念杭城好友陈瑜清,以及因陈氏之介而有些交往的书友画友酒友。总之是,断桥的影子远了,黄酒的滋味淡了,惟有思情不去。十万门巷人家,感怀的像是太多了。
张先生此次赴杭,时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由姑苏到钱塘,走水路。入船,听乘客谈天,仿佛坐进乡下的茶坊,毫不寂寞,比起在西湖烟波间轻移的画舫上倚栏闲望,应当独有风味吧。运河两岸风景沉在篷窗外的星月下,他则闭目梦周公了,神意的悠然,颇近也坐过夜行船的苦雨斋。
张中行(1909-   )河北香河人著有散文集《留梦集》《步痕心影》回忆录《流年碎影》诗集《说梦草》论著《顺生论》《禅外说禅》《诗词读写丛话》《谈文论语集》等
《梦魂长在断桥西》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步痕心影》
第五部分太行遗响
--师陀的《山行杂记》
又逢深秋。吹在窗外的朔风送过阵阵寒气。天空略阴着,飘飞灰白的雪絮。独自坐在书斋的灯下,忆及春夏两季游山的经历,心重为青苍峰色所浸。这样想着,双手交叉在胸前,踱到窗边,抬眼难见翠微,就不免在心里发着轻轻的叹息。转身在架上抽了一册书,翻至当中的一篇来读。原来,山岭之绿久存于户内的书架间,随手拈取,照例可得山行的怡乐。我之所读,是师陀录下他在太行山中见闻的那篇《山行杂记》。
风景散文,最看描写和记叙的功夫。粗而出神,细而入微,大概是要带些小说笔法的,而议论或是抒情倒还来得容易。师陀下笔,大似在做着山水画,尤对微云细雨淡雾下的风景倾心。末了,是连自己也悠然地融了进去:“你且看哪!那隐没在烟雾中的远山;那在两脚下起伏的丘冈;那朦于绿柳中间的冷落的野村;然而最迷人的是时时现出孤墓的无际的麦地,那些嫩得耀眼的小麦上凝着的水珠。唉唉,旅行人,你不觉得那遮盖着大地的像满缀了闪闪珍珠的仙衣吗?”如此文字,足供读到它的人往山野遥想。其实,这些皆为山行易见的景物,在惯于由大处做文章的人那里,村野风光或许不被看重,而师陀却在似无文章处写出这样优美的段落,真要惹人佩服。我游屐屡所至,又在多山的北方,常常是坐在行驶的车里,透过一层窗子外望,却无多少文字由心间生出来。假若我的灵魂硬化如石,自然无从融入山水。来看游于太行山中的师陀,孤身乘了一匹骡犹可拉走的覆以篷帷的轮车,或是又换了扬鞭催促的马,越峰过岭,宛似活动在诗境里面,为入山礼佛求道者所难臻。风光处处,最宜同他的心灵相契。他写着朝夕的山景,写着云霞的变幻,笔墨的美艳是只有徐志摩《泰山日出》可相比方。不妨续引几节在下面:
“晚霞发出彩绢样的光,一缕一缕斜横在头顶。人同马打着滑跌,跳着舞,踏着进军曲渐渐接近彩霞,似乎一跃就可以趱将进去。回望山下,溪谷间已腾起茫茫的雾色,这就飘飘然一如置身云端,觉得当真要万念俱空似的了。
“直到将那马请上山顶,已是暮色垂垂,四山飞鸟绝迹。出现于西南天空的巨星,像水银珠似的在灼灼闪耀。远远的天末,一座崇峦后面,还残留着熹微的白光,照耀着积雪的山巅。谷上弥漫着雾,在雾色后面,朦胧的黑影在摇动着,大约是树丛。下面送来犬吠,经年的枯草瑟瑟作响,山景益见荒凉。四蹄打颤的马,迷茫的望了远处,悲伤的摇了摇头,接着又径自去啮食枯草。风吹着的那鬃鬣和尾巴,一缕一缕的似要飞去。”
我读至此处,好像看到马上的师陀远远地立在苍茫暮色里,飘飘的长衣下,隐约显出行吟诗人临风的瘦骨。涉笔至此,我们还能够对他的这篇文章有什么别样的冀求呢?只说摹山景,上引的数行文字,恰是我心久仪而力未逮的那种。
卧餐山色以外,文章里说到的几户山上人家,虽只是略记,读过也能够见其大体眉目。绘景兼说些人事,这样写山,自显一种风度。扯远些,似又全是明人画景的气派,如赏戴静庵《春山积翠图》,见到幽谷低壑中持杖缓行的老叟和抱琴随后的侍童。山店里打杂的壮汉,柴门后脸像冬瓜皮的女人,乍见,可以往绿林豪杰一流人物揣摩。还有“剃了光光的头,穿着灰袍,胁下佩带着手枪”,并且“镶着一颗光亮的金牙齿”的地主,连同在他的后面立着的一个掮了僧帽牌步枪的青年汉子,又都带些虐杀的味道了。这种人的脸上没有光彩,“阴沉沉的眼里则放着凶残的光”。僻远的山村,笼着旧时代的影子。相衬的风物却又可以同桃花源去比:“在远处的山坳上,有几朵白云在慢慢移动。山色苍青,衬得云的白色竟无可比拟。阳光愉快的照着山林村落,昨夜的露气还没有消尽。汲水的人将桶放进池里,发出淙的声响,溅出清亮的水珠。婆娘们在池边浣衣,一面笑语。牧童在到山上去的路上,驱着群羊,不停地抽着响鞭。驴不时引吭大叫。猪仔则蹒跚着在道旁走过。四围是说不出的宁静清和。”北方山村被他拉入文章,经素笔点染过后,清贫的生活仿佛也不是尽苦着。空寂的山谷,留有他这一篇怀着温情的作品,也抵得立一尊镌着山乡沧桑的石碑了。我明日入太行,寻着石坡上弯绕的路迹隐入旷冷的荒谷和暗寂的溪涧时,会记诵着师陀的遗文,犹似为己身而借过他的衣履。
师  陀(1910-1988)河南杞县人著有长篇小说《掠影记》《雪原》散文集《看人集》《上海手札》《保加利亚行记》等
《山行杂记》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散文选》
熔铸意象
--何其芳的《雨前》
“最后的鸽群带着低弱的笛声在微风里画一个圈子后,也消失了……”在心底轻诵这样的句子时,何其芳大约正漫踱于校园的花木间,西北一抹隐隐的山影是在他痴望的双眸里印下湿湿的青痕了。
阳光被灰云遮去,烟霾轻笼,柳梢的嫩绿便憔悴了。这京华苍辽的春野哟,颜色未免太枯淡了一些,也太沉重了一些。穹苍昏黯,“雨却迟疑着”,他的心也郁悒着。愁绪如水,所寄只有向着无语的风景。蜀江水碧蜀山青,他忽然就深陷于故乡的美丽了。一角家巷是游子蛰居心灵的地方。“这些怀想如乡愁一样萦绕得使我忧郁了。”他因思亲而怀乡,这原始的感情,这本能的冲动,无法在岁月中消融。故园的雷雨在他的耳边震响着了,山谷间的春芽遍坡怒茁着了,并且在细雨的抚触下“簇生油绿的枝叶而开出红色的花”。离乡的他,负笈北上,仿佛失根一般,让灵魂做着无归的漂泊。枯涩的眼睛噙上闪闪的泪,是在望乡思返呢。心屏上映出远离的风景:游动的群鸭,清浅的溪水,亮绿的草滩……乡井依稀的物影,隐隐地揉着他脆弱的心。他的情感经受着一种温柔的磨折。“但这是怎样辽远的想像啊。在这多尘土的国度里,我仅只希望听一点树叶上的雨声,一点雨声的幽凉滴到我憔悴的梦,也许会长成一树圆的绿阴来覆荫我自己。”这微微的哀感,沁入他的心灵之梦。字句间沉潜着一缕幽韵,无限凄婉。思乡的情绪是宁静的,一幅明净的画也就在心间徐徐展开,是让人感动的乡景。一切又幻影似的逝去,天空只低垂着灰暗的雾幕,只飘落寒冷的霏屑,一只远来的鹰隼在沉重的天色里升坠。
何其芳用着绮丽的文字描画雨前的所见。此际风景并非一处确指的“自然”,而是倾情熔铸的意象,一片心灵化的山水,借以承载悱恻的情愫。连那溪流里的嬉鸭、冷空中的飞鹰,也具有象征意义。他创造着诗化的风景。忆昔行船过长江,朝他的故园一望的情状,我犹可闭目浮想。河山无恙,桑梓也能依然吗?笔下意蕴,似乎只有凭直觉细斟才好。
苦闷的心绪最宜用唯美的情调宣抒,又不免文字的晦涩与意境的朦胧,得来一番明晰的阐析并不容易。我却是喜读的,不啻曼声长咏着宋人的婉约词。依我的气质和趣味,对过于明朗的东西是疏离的。我乐意在词语精到的组构中含咀情感的滋味,在字句巧妙的衔接中寻绎思想的脉理。细读之际,我的一切浪漫想像正不妨和作者的感怀思致相融一处。世上还有比这更畅心的赏阅吗?彼此的精神跨越时空的隔障,在风景里相逢。曾谙的学庭旧貌,只合去衬手上的书页;巴山夜雨、蜀水清波则长润着一颗文化灵魂。
何其芳(1912-1977)四川万县(今重庆万州)人著有诗集《预言》《夜歌和白天的歌》散文集《画梦录》《还乡杂记》《星火集》论著《关于现实主义》《论︿红楼梦﹀》等
《雨前》见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现代散文诗选》
飘向星空的心语
--陈敬容的《星雨集》
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温情,唱着生命的歌,是陈敬容散文闪熠的美丽光晕。
《陨落》唱响在她的青春岁月。北国的夜雨轻泛微音,撩湿一片思恋的伤情。那圆润的小雨滴,是溅落在她的心之湖上了。冷寂的月光下闪动着鳞片般的涟漪。惟其心灵的纯净,方能从喧杂的世界里捕捉到音乐般的雨声,且绽放诗的花朵。它不趋李商隐聊寄别绪的旧吟,也不像戴望舒的《雨巷》过于凄清,和宋玉的《神女赋》来比,似能得其仿佛。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便想到云雨巫山、夜梦阳台的传说和瑶姬飘飞的舞袖、流盼的美目。她忘情于“母亲眼中的凄迷的雨”,于是,哀愁像梦中的白发一般,无声地飘拂在她忧伤的想像里。
隔帘细雨乱流花。那似碧落仙子般悠悠飘临的,还有彩花般的往事--清芬的秋草、冷艳的冬雪,她把伤逝的情绪融入静美的意象中,心灵的幽径旁摇曳的小花,是她青春际遇的象征。那时的她,对纷纭的世界还满怀亮丽的憧憬,却又朦胧地瞩望到生命的终点。而那一瞬,照例也闪耀着辉煌,宛若一颗金色的星子悄悄陨落于夏夜的郊原。生如绚烂夏花,死如静美秋叶。她在寥廓的夜空寻找银亮的雨和金灿的星,熔铸着蔚蓝色的诗魂。自然的音籁在她的笔下升华为对生命纯挚的歌唱。陨落也是一种伟大,正如牺牲和奉献能赢来不朽的光荣。新生与死亡同样充满神圣和庄严的意味,一种哲学的思考。
抒情是诗的特质,亦无妨在风景散文里运用。除了《陨落》,陈敬容的《手》、《渴意》、《投掷》和《黎明》等,也宣泄着积蕴的悲喜。她的另一些作品,已将叙事作为表现手段,酿造出淳美的诗意。《夜街》、《尼庵外》与《绿色和紫色》,描摹出一幅幅人生的片断。她拖着忧郁的身影,徜徉在仲夏夜的梦境里,读者可以呼吸到史托姆抒情小说《茵梦湖》那般感伤的空气。《夜街》中,醉人的春宵,山城弥漫着大自然的清芬与温婉,寥落的街面响着三个青年断续的醉语,调侃的谈笑又流露出对命运无望后的戏谑,连希冀都是苍白漂浮的,透视出那样一个年代里青年知识者的苦闷心境。被时代幽禁的,又岂止这些孤独的零余人?“尼庵就在我们的近旁一声无息地屹立着,禁闭在绝对的孤寂之中。谁令它要这样远远地远离着哀乐?这里面住着一些姊妹,当生命要求生叶开花的时候,她们幽闭在这里。”(《尼庵外》)诗人以女性天赋的同情,将笔触伸向青灯古佛下虚送韶华的小姊妹,揭示她们深刻的悲剧命运,又以临流的诱人暮色晕染着庵院之外大自然的清朗欢悦,愈衬出香火世界的沉重与死寂。尼庵,在这里获得一种象征意义。冲破牢笼,追求解放,是实现妇女生命价值和尊严的过程。
浓艳的青春色彩是明朗心绪的外化。《绿色和紫色》中,诗人将一抹碧绿泼洒得近于豪放。同样是吟唱着生命春天的歌,没有了《夜街》的谐谑和苦笑,《尼庵外》深蕴的那一缕微愁也淡去了,只剩下浸染着蓬勃绿意的欢乐,连叹息也浮上轻浅的笑痕。诗人只企盼清风、流云、泉影一类实感强烈的纯美意象,在心底咏叹一曲爱的恋歌,还混合着少女莫名的恼乱与兴奋。夜,流荡着紫色的风。绿色和紫色,诗人谱写出色彩的交响。男性的声音在暗夜飘绕,仿佛遥远的梵音,又像充满渴望的呼唤。游转的少女踯躅在青春的边缘,做着孤单的彷徨。终于,她以苏醒的意识取代了对方的声音,在飘溢花香的清夜投掷下一个紫色的欢乐。是青春之恋图吗?是,又不单纯是。流动的形象、朦胧的主题,使这首心灵之歌,产生了微妙的隐喻效果。
偏重叙事的风格,丰富了风景散文这一精雅的文学样式的表现力,开拓了题材范围。容量和涵盖的扩展,也增强了思想的深邃性和主题的掘进度。记游不独能唱出美丽的风月哀歌,亦可描画宽广的社会人生。
上述诸篇,均选自陈敬容的《星雨集》。它是一管黎明的牧笛,彩色的音符吹落心灵天空缤纷的花雨,清亮的溪水淌着昨夜星月的残辉,朝霞点燃殷红的希望。在梦与醒之间,潜含一丝淡淡的忧郁。
她歌唱属于自己的那片浪漫的星空。
陈敬容(1917-1989)女四川乐山人著有诗集《交响集》《盈盈集》《老去的是时间》散文集《远帆集》《星雨集》译著《巴黎圣母院》《绞刑架下的报告》等
《星雨集》见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六十年散文诗选》
老学闲笔贵清素
--汪曾祺的
《杜甫草堂·三苏祠·升庵祠》
汪曾祺先生写散文的主张,是“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家常’一点”,“为赋新词强说愁”是不必的。且看《杜甫草堂?三苏祠?升庵祠》一篇。
对人文古迹的写法,寻常的是要花一大篇摹格局,叙生平,缺少剪裁,若再加上滥施的感情,则难免冗漫、宽泛,如一本呆僵的行事账簿。这篇游记却写得相当省净,不枝不蔓。若以杜甫、苏轼、杨升庵的名气论,可以大有生发,但不必让一篇随感式的游记来承当。太累!
一篇千字文,写了三处地方,以游踪连贯三个段落,但每一段落里,又不受屐痕的拘牵,最刻意处是观感,间发议论。作者运笔之力不在客观景物,而是以心情作为本位的。关于杜甫草堂,文字含讽,很像一章杂感小品。他说杜甫草堂“现在是一群相当高大轩敞、颇为阔气的建筑”。那么,草堂当初的形制哪里去了呢?诗圣风雨艰危的情形更无从想像。这就于不动声色的议论中提出一个怎样修复古迹的问题,且关乎历史修养和审美意识。连纪念馆陈列的时贤字画,也被作者看出毛病:“画多是大红大绿的大写意,字多剑拔弩张的将军体,与杜甫、与草堂都不谐调。”他主张在这里“陈列的字画最好有点唐朝风格。字宜选用唐人写经、褚遂良、薛稷、欧阳询、怀素诸人体”。作者能书能画,才能够看出门道,如果换门墙外面的人来这里转悠,恐怕写不出这一段,写出来,观点也不会接近。这一段虽是平实文字,却可以见出作者文化根底的作用。最妙的一句是他看到有人提着录音机边走边放邓丽君的流行歌曲,方意识到所谓草堂其实是一座供人游览的公园。“我仿佛看见杜甫躲在竹丛里苦笑。”这是调侃的笔墨,读者观文至此,怀古忆旧而不能,也要发出无可奈何的喟叹。
如若一味地叹下去,易流于孤傲,行文亦无波澜。写三苏祠,依景物之托,文字转为客观的记述。这里还引出一段掌故,便是苏东坡未能吃上家乡荔枝的怅憾。文中还专门提到眉山的东坡肘子,这都很对径路。苏东坡是个有名的馋人,好听一些的说法叫做美食家。作者对这位文豪的底细摸得很透,故来到这里,便有所联想。
桂湖升庵祠,作者只花了二百来个字,但显然带感情。他和明代的这位先贤在词曲谣谚上找到了一缕联络。然而作者并没有借此铺张,却转笔对桂湖作写意式的点染:一带高岗,三面平陆,岸植桂花。很客观,很平静,不事雕镂。最后以小诗收篇。文章似未完却已无文字可读;范围虽有一定,尚有余情可得。至于历史上的这三位大人物因何落脚于此,文章全无交代,实在也不关紧要。那方面的疑问,早被另外的书籍讲得极明白,找来一翻就清楚了。添在这里,反倒勉强。
这是一篇文化意味深邃的游记。文简约而底蕴精,写得很从容,很悠闲,是一位老人烟茶后的闲话,却又于冲淡中见沉郁,没有相当的学养是做不出的。汪先生说过:“我的散文大都是记叙文。间发议论,也是夹叙夹议。我写不了像伏尔泰、叔本华那样闪烁着智慧的论著,也写不了蒙田那样渊博而优美的谈论人生哲理的长篇散文。我也很少写纯粹的抒情散文。我觉得散文的感情要适当克制。感情过于洋溢,就像老年人写情书一样,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汪先生的文章有功夫,耐读,重在浸着很浓的文化韵味,且将浮词汰尽。
斯文清素,乃老学之闲笔耳!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著有短篇小说集《晚饭花集》散文集《蒲桥集》论著《晚翠文谈》等
《杜甫草堂?三苏祠?升庵祠》见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蒲桥集》
附录(1)
中国现代风景散文探美
风景散文自“五四”文学革命后,独开生面。或如倡导“为人生而艺术”的文学研究会和“别求新声于异邦”的创造社,或如“乐意戴着脚镣跳舞”的新月社和“任意而谈,无所顾忌”的语丝社,都不乏对山水有情的骁将。对比古代记游之文,他们创作的风景散文,多乐观舒朗之情,少感时忧世之态,在中国旅游文学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诸家流派纷呈,彩丽竞繁,纵览这一时期的旅游文苑,柔韧的新枝上已坠满鲜灵的果实。
风 致
现代文学史上的写景名篇,不同于揭示社会病态和反映人生困厄的济世散文,常常要在忧愤深广的文学气氛中感受着灵魂的沉重。这些久在学界、惯以谈文诵史为业的人物,精神一旦飘游于乡野、溪涧、松林、花篱、山寺、残碣、渔梁、古渡、曲桥、水浪、晓风、暮雨之间,疲倦的心灵可以在短暂的歇憩中得到造物的抚慰。奔泻在纸面上的文思的飞泉往往喧响着本真的生命之音。郑振铎素以“真率”、“质朴”为自己的文学主张,他写于二十年代初的《北平》,仿佛踱着一个南方人悠闲的脚步,用冷静的眼光来打量古城的表面,虽然并未漏过对劳工、车夫所居的“杂合院”和僻巷里铺着稻草或破报纸的寒洞以及道旁施粥厂饱浸凄怆情感的写照,但是更多的笔墨却花在对北平风物的客观记叙上面,文字表露的正是一种随兴观览的态度。他写走入天安门内,触目的是“黄色的迎春花正在盛开,一片的喧闹的春意。红刺梅也在含苞。晚开的花树,枝头也都有了绿色。在这灌木林子里,你也许可以徘徊个几个小时,在红刺梅盛开的时候,连你的脸色和衣彩也都会映上红色的笑影”。他写什刹海的荷花荡:“夏天,荷花盛开时,确很可观。倚在会贤堂的楼栏上,望着骤雨打在荷盖上,那喷人的荷香和刹刹的细碎的响声,在别处是闻不到,听不到的。”继而入对门的北海,“如果,在晴天,倚在漪澜堂前的白石栏杆上,静观着一泓平静不波的湖水,受着太阳光,闪闪的反射着金光出来,湖面上偶然泛着几只游艇,飞过几只鹭鸶,惊起一串的呷呷的野鸭,都足够使你留恋个若干时候”。记游中不失述怀的调子,对照他那篇叙写“五卅惨案”之实的《街血洗去后》,因面对题材的不同而显出相异的情貌。
笔墨同是落在都市的风光,朱自清写六朝金粉之地的南京,先表明所谈“只是一个旅行人的印象罢了”。通篇读过,感到他也真似一位火气全消的长髯学翁,醉古不去。六朝的兴废,王谢的风流,秦淮的艳迹--皆化作潜于心底无法消解的怅憾。他得意于选一个微雨天或是月夜,上到玄武湖边的鸡鸣寺,“在朦胧里,才酝酿着那一缕幽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楼上,吃一碗茶,看面前苍然蜿蜒着的台城”。摹状明故宫的遗墟,同其情调:“在斜阳里看,只感到李太白《忆秦娥》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二语的妙。午门还残存着,遥遥直对洪武门的城楼,有万千气象。”同样和金陵之地相关,写旧景的《南京》与忆故情的《背影》,一个是在稍近凭吊的孤赏中勾画前朝遗貌,一个是在晶莹的泪光里怀恋慈父的恩情。无论绘景还是记人,朱自清都能以朴素的白描手法,准确传达出体物悟情的精微感受。同为文学研究会作家,冰心的《青龙桥站》、王统照的《卢沟晓月》、许地山的《上景山》、俞平伯的《西湖的六月十八夜》、鲁彦的《旅人的心》等,都创造出思与境、情与景相谐相合的艺术风概,可谓“游目赏心之致,前人抒写未曾”。
现代风景散文作家无法割断连向柳宗元、苏东坡那样的唐宋大家的精神纽带,却又并非完全与先儒的传统情志对接,在对创作主体和文本形态不断探究的过程中,逐步使作品的格调与情味显示新异的风华。
附录(2)
辞 采
“诗人用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思想,给大自然景象添加生气”(别林斯基语),诗化的自然,是通过作家积蓄的文思和才藻创造的;具以质言,情致的完美表达,取决于驾驭词语功力的高下。现代山水游记在中国散文发展史上成为一座兀耸的峻峰,是和那一代作家的学行、心智、识见、情怀尤其是深厚的用语修养分不开的。有资望以个性化语体自矜的,可以说到创造社的领军人物郭沫若。《女神》的狂飙突进式的浪漫气质在他的忆旅篇章中延续不息。文辞的俊逸,涉笔的清畅,到了自然的山水上面,恰好寄托他决无拘牵的意气。深寄乡情的《峨眉山下》,用在沙湾洲屿的一段文字,色彩相当鲜亮:“春夏虽然青翠,入了冬季便成为疏落的寒林。水色,除夏季洪水期呈出红色之外,是浓厚的天青。远近的滩声不断地唱和着。”作者着意提炼几个表明颜色的字眼,十分贴切地穿插配置,看去寻常的江中景色,信笔点染,就升华出诗画的美质,和陆放翁的《入蜀记》似乎也不难比较。身临异乡的江景,他依旧以抒情诗人的气性畅叙感怀,想像力和观察力相交聚,笔下又是一番画境:“漓水很清洁,水流很平缓,平稳地在两岸的山峰中纡回。有点微雨,更增加了情调。空气是凄冷冷的,远峰每半藏在烟霭之中,时有水鸟成群而游。整个的情景好像是在梦里。”作者仿佛闲坐于遮雨的船篷下,慢聊着自家游江的所悟。节奏疾徐有定、文气张弛适度、句式长短错综的语段,流动着一种音乐之美,最与连天的波光相宜。轻灵数笔,已臻纯熟的化境。作者勤于追求的章法之美,大约也正在这些地方。
论及风景散文的创作,郁达夫是实绩极丰的一位。为文的浪漫灵气和旧式才子的情调,似乎最宜融入他在浙西家乡的山水中去。以他清雅的、“不古而自古”的文句,几乎要写尽江浙纷繁的物色。特别是游浙的数篇散文,叙景兼述情,无一懈笔,江野山村之美倒也真切可想了。像严陵上“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钓台的春昼》);孤伫五峰书院的楼头,“只听得见四周飞瀑的清音,仰视天小,鸟飞不渡,对视五峰,青紫无言,向东展望,略见白云远树,浮漾在楔形阔处的空中”(《浙东景物纪略?方岩纪静》);“门对长桥,窗临远阜,这中间又多是树枝槎桠的杂木树林;在这一幅冬日农村的图上,再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的微雨的寒村(《江南的冬景》);浙南山中“周围上下,只是同海水似的月光,月光下又只是同神话中的巨人似的石壁……这些月光,这些山影,仍旧是梦里的畸形”(《雁荡山的秋月》)。文调清隽,遣词极讲求平仄的铿锵有致,声韵的谐调相合,加上用心于风景,创意自会胜出常人。在情文、音义的和美交融中,作者恍如身迎缕缕清风,于透亮的雨丝深处,唱着忘忧的乐歌。
郁氏自谓:“大约描写田园野景,和闲适的自然生活以及纯粹的情意之类,当以这一种文体为最美而最合。”他在此处的所指是小品文,并且认为“原来小品文字的所以可爱的地方,就在它的细、清、真的三点”。移其用意,借以说明他的风景散文的语言特色,也应该是恰当的吧。
出于年代远隔的缘故,今人吟诵六朝或者唐宋的山水记,不易避开阅读的阻碍,故对其文与质、意与气较难加以细微的体贴。转而面对“五四”以近的作品,则会自如得多。最大限度地发挥现代散文语言在状景、传情、敷彩、摹声上的表达功能,赋山容水貌以鲜妍的藻翰,可以同现代人的情感世界和审美心理产生更为直接的对应。
附录(3)
艺 境
风景散文作为一种独异的体式,自领风骚,放射着强烈的艺术光芒。它不充任历史审视或者哲学批评的严肃角色,也不去负载沉重的道义感。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优秀的模山范水之作,不乏继古,更重开新,肇造的空山灵雨式的艺术境界是唯美的,本色的,从而强化了现代风景散文的文体意识与主创精神,使其以较纯粹的形貌定位于本元状态。
烟霞绮影、泉石幽韵融入现代风景散文,即组合成诗情沛然的画卷。赏其结构、题旨、格调、风神,又彼此互异。郑振铎、茅盾、叶圣陶、冰心、王统照、许地山、朱自清、俞平伯、鲁彦的沉实厚重,虽然也不免在“俯拾眠歌声里的温馨梦痕,并可以减轻北风的尖冷,抚慰素雪的飘零”(俞平伯《陶然亭的雪》),但是隐伏在文字背后的现世的血和泪依稀可感。同上述文学研究会诸作家有别的,是高擎“创造”旗帜的郭沫若、郁达夫。他们关怀社会、感触时代的入世精神纵使在画山绣水时也难以抑止,只是被浪漫的艺术化追求轻笼上几抹诗与梦的色彩。将唯美的创作特质推至终极的,是新月社的骚人。“海天的云彩永远是清澄无比,夕阳快下山,西边浮起几道鲜丽耀眼的光……十里长的两行樱花,蜿蜒在山道上,你在树下走,一举首只见樱花绣成的云天。樱花落了,地下铺好一条花蹊”(闻一多《青岛》)。览物得意,夸饰、扬厉、奔放,尤使“志摩式”的山水卷轴极尽华美。梁实秋《论散文》:“仄声字容易表示悲苦的情绪,响亮的声音容易显出欢乐的神情,长的句子表示温和弛缓,短的句子代表强硬急迫的态度。”就此出发,不妨来看如下对岱岳的赞词:“云海也活了;眠熟了兽形的涛澜,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在……”(徐志摩《泰山日出》)他的富于乐感的意识流如“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文采斐炳,有狂涛澎湃之势。他给了人们无法淡忘的明艳的意象与美境。
别显文华的是孙伏园、周作人的作品。或许二人都曾为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故仍恪守“为人生”的创作主张。孙伏园的《长安道上》,摹绘人情世态,表露救弊的心襟,笔致楚楚,悉有可观,不脱风格峻厉的“语丝文体”,就实述的真切看,颇可同茅盾的《新疆风土杂忆》相埒。周作人的文调从言志的激切渐趋和平冲淡,由《新青年》的“叛逆”转向苦雨斋的“退隐”,精神的移变无疑是深刻原因。他的一些怀乡遣兴之作,弥漫“富有艺术意味的闲谈”的气调。他极慕“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或是“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幻想过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有茶在,瓦屋纸窗下的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这像是离行香奉佛、参禅习静不甚远了。他的《乌篷船》、《故乡的野菜》、《济南道中》、《北平的春天》、《厂甸》诸篇,宜于作月下的清赏,浸透禅趣的文字,供人领受的几乎全是这番从容闲适的态度。现代风景散文里面,出自学斋的周氏手笔,颇如满架飘着苦茶之香的故纸。
现代山水文章,珍存着那个已逝年代众多作家的创作遗痕。纵使探骊龙而获鳞爪,涉文海而得半瓢饮,也算管窥象牙之塔的一雕阑一画础。更上层楼,可以由壮阔的江山图卷推览映衬中国现代史的多元的文化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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