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宗寺 马力

汇宗寺
“江汉朝宗于海”一句话，跳出《尚书》，植入玄烨心间，待到给这座敕建在朔漠的庙宇赐名时，用了这个典。
今夏，北走紫塞，游眺千里沙野的多伦。说起对这个地方的所知，感慨便跟来了。我在城关镇看见“多伦淖尔”四字。草原上的湖泊在蒙古人那里是叫做“淖尔”的。汪曾祺《大淖记事》是一篇小说，开头就写到它，很美。我读进去，疑心他写起了江南。
在北京人看，眼下的多伦成了沙尘暴的根，哪会想到它也有过水草丰茂的光景？其实，多伦之绿古今未绝。滦河源就潴着一片大水，湖光山色，很清幽。栽了成片的树，大多是耐旱的沙柳，还有杨树和樟子松，把沙荒渐渐治住了。
京城里的人受沙尘之袭，并非自近年始。邓云乡《增补燕京乡土记》中《大风》一节述立春前后黄沙蔽空之状，苦况自不待言。邓先生的感觉却异于常人，他被大风刮出了豪情，并且极尽赞颂：“从蒙古草原吹来的大黄风，一直吹到燕山脚下，吹开了冻土，吹发了草芽，吹醒了柳眼，吹笑了桃花，吹起了昆明湖的波涛，吹白了紫禁城的宫娥的鬓发……”昔年的大黄风当是今之沙尘暴吧。若把这话念给我的左右听，不知怎样深叹。
多伦虽在锡林郭勒，牧野之风却要淡些。它的旁邻是河北的县份。东接围场，南毗沽源、丰宁。又要说起那条滦河。我在围场和丰宁的草原，数次见着它的面，到了遵化的喜峰口一带，就蓄为潘家口水库了。一段长城也隐伏在静缓的水底，不露它的雄姿。南经滦县入渤海时，其势汤汤，已衍成一条大河。我对滦河有情，是因为过去的生命和这片大平原深存关联。我曾经把自己在滦河岸边的一段经历写进《春雪》，这是我的第一篇小说，唐山的《冀东文艺》发表了它。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谁言“事如春梦了无痕”？有这番牵扯在，我在多伦，望滦源而心动就不是无端，且自忖将有事于此段山水了。
汇宗寺是一个历史符记，带来的尊荣和显誉，多伦人至今还在受用。那次隆盛的会盟已在三百多年，时光的逆向流程中，永逝的影像清晰复现，旋响着遥远声音的全部生动与真实恍若刚刚开始。高原的碧空下，飘旌舞纛，，兵戟仪卫，一派雄武之气。龙帷虎幄镇服桀骜的浑善达克沙漠，玄烨轻拂龙衮，西望龙沙，神思越千年。隋炀帝在焉支山下的山丹草原搭设行辕，面谕二十七国使节，祁连俯下昂翘的头颅，弱水止息奔涌的激浪；而今，在兴安岭下的察哈尔草原，奉诏令，漠北喀尔喀三部、漠南四十八旗蒙古王公台吉各依位序，仰瞻天颜，俯聆圣谕广训，聚而图议国计。滦河之滨，龙逸凤集，盛典赫赫。玄烨的目光投向沃原和高冥相接的远端——一轮破云的太阳幻出五彩光晕，丹墀石陛一般环绕着太和殿，仿佛又从金漆雕龙宝座上喷射出来，穿透紫禁城厚重的宫墙，映亮霄壤。平服变乱，庆典的鼓乐喧阗，震击着沉睡的朔野，若“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塞鸿的飞翅掠过，一声尖啸划破朗阔的清穹。转瞬，烈马仰嘶北风，又把这位征战的帝王引向飞闪着刀剑寒光的漠南。收拾舞衫歌袖，亲率靖难之师跃出神武门而北伐已在昨日。传檄千里外，烽鼓动地，兵戈遮天，铁骑长车，驱驰纵横。飞镝流矢碰撞着，蓬蓬蒿草间遗散着无数冷硬的枯骨，新堆起座座宿草轻拂、秋虫低鸣的荒冢。曾刺透铠甲的箭镞锈蚀了，凝一层仍殷的血污。寒日凝愁，野风吹哀，苍烟影里，战马犹在狂吼，军笳犹在悲咽，阴郁的云影和凄凉的暮色笼罩无际的沙原。昏鸦衔一缕夕光，低旋于古战场上空。丘树间传出几声清唳，哀哀地伤吊苦战中仆身的无名士卒。
王师北定，噶尔丹的幻梦在玄烨高擎的长剑下散碎，浮埃般落定。金瓯无缺，坐帐戎旅的清帝郁闷轻舒，抖去袍袖上的征尘，仍乞灵于宗教。他要在摇草的莽野修筑一座凝聚满蒙精神的宝刹，，彰显“惠此部旗，以绥四方”的勋绩，如古颂歌所唱“播仁风，流惠康。迈洪化，振灵威。怀万方，纳九夷”，希求成吉思汗的子孙有沐恩之感，永世亲君；而“汇宗”二字又向天下昭示清廷的宏阔气度。在地旷天低的北疆，矗立此种碑碣式的建筑，则见证永固大清宗庙社稷的壮心。“以德行仁政者为王，以力假仁者为霸”，皇建其有极。玄烨文武并用，垂衣裳而天下治，皇统相承，帝业的遗泽就深钤于千秋编年。会盟罢即返京师。玄烨行于途，说：“昔秦兴土石之功，修筑长城。我朝施恩于喀尔喀，使之防备朔方，较长城更为坚固。”浩荡皇舆走的是经过古北口、独石口还是张家口的驿道，我不能详知，却推想，他的这番话，大概是仰眺盘陀于燕山峰巅的长城时讲出的。此刻，他或许满心安闲自得。弘历这样赞他的祖父：“备边防，合内外之心，成巩固之业。”苍莽的木兰围场回响着先帝“秋狝习武，绥服远藩”的余音，雄奇的浑善达克沙漠记录着会盟庆贺的史实。漠野之上，八旗兵的演武之声随风而逝，连营故址撩动他挥写出那篇《虎神枪记》，敬献于昭穆列祖的庙堂。
在历史面前，多么高贵的血肉之躯也如同易逝的时光，连同负载的尊显和荣耀必会朽去，正如权力无法永在一样。故此，历代帝王多醉心在大地上为自己的生命痕迹寻求一种不灭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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