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嫣:原来可以这样做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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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youth.cn   2009-10-09 14:43:00 中国青年网
文/吴健斌

2008年10月,高楼林立的纽约市区,面对着琳琅满目的商店和饭店,一位在美国生活半年的中国城市女孩,竟然坚持吃了一星期从农场带来的面包和花生酱。回国后的她,“最大的麻烦是不知道自己该吃什么”,超市里的蔬菜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不加考虑地去买了,“因为你不知道那些菜是怎么生产出来的。”当了6个月美国农民的她,认为宁可不吃也不想吃不健康的食物,“这种理念你一旦真正接受,它就会从各个方面影响你的生活。”她成了素食者。
这位女孩名叫石嫣,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国内第一位公费去美国务农的学生。她于2008年4月16日飞赴美利坚深造,却没进校门,而是来到了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名叫“地升农场”(Earthrise Farm)的农场,专门研究一种新型农场经营模式,由此开始了她为期6个月的“洋插队”农耕生活。她有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建立中国第一个“社区支持农业(CSA)”农场,直接把健康菜送到社区居民家里。
《我的美国另类洋插队》是石嫣新书的名字,作为在美国“洋插队”的成果汇报之作,正准备在今年9月出版。而相关的翻译作品《分享收获——社区支持农业指导手册》也计划年内出版。而她回国建立的“小毛驴市民农园”也迎来了收获的时节。
赴美:“让自己的双手沾满泥土”
2008年4月18日,26岁的石嫣到“地升农场”报到。“我将抛弃过去有些矫情甚至有些小资的生活方式,让自己的双手沾满泥土。”这是石嫣半年美国之行的开场白。
和想象中的美国机械化农场不同,“地升农场”是由两个修女姐妹Annette and Kay建立的,由一对夫妻经营、三个实习生帮工的小农场。这个名字的由来是人类第一次登陆月球,其中一个宇航员说,“我们看到了地球从月球的地平线升起的壮观景象!”她们认为这个农场将做为一种新的范例,让人们了解到我们不能脱离这个地球而存在。
因为强调有机环保的理念,禁止使用化肥、农药以及除草剂、催熟剂等影响庄稼正常生长的化学药物。农场里只有一台小型的拖拉机,几乎所有的农活都要动手进行,劳动强度远超石嫣的预期。
在农场工作的第一天,早上8时石嫣就被农场经理尼克和琼夫妇带到温室里,了解培植蔬菜苗的过程。农场里的这些植物和农具,石嫣大都没有接触过。
从此,每周一至周五早上7时半,石嫣都会准时从农场小屋步行半小时到达种植园。学习从温室种植到室外种植的技术,从浇水、移植、耕地、播种,到拔草、喂鸡、施肥、采摘长成的蔬菜,再到自己制作耕作用的小机械,开拖拉机……一直要忙到中午12时,午餐过后,仍是繁忙的劳作,直至晚上5时半。
在“最累的一天”,石嫣不停地用沾满泥土的双手扒开脚下的黑土地,把温室里的菜苗移栽进去,当最后一棵栽好后,白嫩的双手已被晒黑。农场的除草任务量大且全部靠人工完成,石嫣蹲在地里,顶着烈日,汗流浃背,双手不时被浑身带刺的杂草扎伤。
在农场工作时,中午的午餐由大家轮流掌勺,石嫣的中国菜最受几位美国农民欢迎,其中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更成为最受欢迎的菜。这得益于放心不下的妈妈在出国前一周,对她进行的突击性训练。从小在家备受宠爱的石嫣之前并不会做饭。
CSA是社区支持农业(community support agricultural)的简写,是解决食品安全问题的一种新型农产品贸易形式。种植季节之初,消费者(份额成员)预付给农民这一年种植的收益,等于变成了农民的股东与农民共同承担种植过程中的风险;农民则要使用生态可持续的种植方式,保证食品的安全。没有中间商环节,在互相信任的基础上,农民增加了收益,消费者得到了有机的农产品。CSA最早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从瑞士和日本发源的,在八十年代传到美国。
“它的目标是实现‘永续农业’,强调生态系统的自我循环和可持续发展。”石嫣说,为实现这个目标,农场进行严格的垃圾分类,其中第一类储存可以变成土地肥料的垃圾,比如烂掉的菜和吃剩的食物,经过一年的发酵后方可使用。而平时种菜的水全部用从屋顶收集的雨水。
给份额成员的份额运送每周一次,所有箱子器皿都循环使用。在一次运送蔬菜过程中,因箱子里的芦笋受冻变色。尼克非常着急,他们给已送货的家庭一一打电话表示歉意,然后又把没有运送的芦笋换成新鲜的。“在这种经营模式中,诚信是最高的原则,也是最低的底线,共享成员只有信任农场,农场的经营才可能继续。”石嫣总结道。
“信任”在这个小镇上是比其他一切都要便捷的通行证。石嫣最初到镇上的银行申请办理银行卡,她知道像自己这样只在美国停留半年的人,由于无法考察信用度,一般都不予办理。但银行人员告诉石嫣:“只需要凯尔修女的签名就可以办。”

“原来可以这样做农民”
石嫣对农场生活和理念的理解和习惯是通过一次次的心理和现实“冲突”完成的。
最初,石嫣惊奇地发现,好友爱玛小便之后从不冲马桶。她说出了自己的不解,谁料尼克夫妇非常赞同爱玛的做法,因为水资源非常宝贵,冲马桶的水和饮用水一样,是可以直接喝的。
刚到美国时,正好是播种季节,农场里还没应季的蔬菜供应。吃惯了中国菜的石嫣想去附近的小镇上购买蔬菜,但却被农场的人很严肃地阻止,她委屈地哭了。之后她了解到,在农场的人看来,宁可食用罐头也不能去吃不知道来路的反季节菜。反季节菜违背了蔬菜生长规律,而且增加了消费成本和资源消耗。于是,石嫣不得不忍受一个月食用储备蔬菜罐头的生活。
在地升农场,蔬菜是自己无机种植的,肉类和牛奶由附近散养牲口的农户提供,面包用自己种植的小麦磨成粉制作,鸡蛋是农场散养的母鸡所产,咖啡是公平贸易的咖啡(确保农户不受盘剥,价格比普通咖啡高),草莓酱、酸奶、比萨都是自己做的。“一般都认为美国人生活很奢侈很浪费,其实并非如此,很多美国人对自己要求很严,他们勤勉而简朴。中国人对美国人的生活和思想的了解太有限了。”石嫣说。
在小镇参加家庭聚会时,石嫣看到了沃尔玛超市,也在菜市场上看到了依然坚持使用马车等原始畜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阿米什人。在食品商业帝国操纵下、农业资本化的大潮中,怎样才能保护艰难生存的小农?——“本地化购买,购买新鲜(Buylocal,buyfresh)”的口号在这里随地可见,可印证“为本土的商业留存生机”的努力。
这样的理念和生活方式,触动了石嫣的思索。中国农民坚持了几千年的精耕细种有机农业,因为受到商业冲击,几十年便变成了今天这样。当我们的生命屡屡受到三聚氰胺等的威胁时,到底什么是我们应该追求和坚持的生活方式?
2008年6月8日,是农场为自己设立的第13届地球安息日庆典。仪式上,石嫣被安排为入场旗手。当时讨论的主题是“我们是否选择帮助宇宙来相信人类?”参与的每一个人都像参加宗教活动一样安静和虔诚。“它的本质,其实是人们对于地球未来的一种憧憬、一种誓言,是对我们心灵的一种净化和反思。”石嫣说。
在繁重的劳动之余,农民们有着丰富的文化活动,农场大多有自己的图书馆,有为女人特意安排的聚会,还组建自己的乐队,自己创作歌曲,石嫣就曾被邀请担任一支“泥胶鞋乐队”的鼓手。石嫣如今还很深刻地记得乐队里最特别的乐器是两个搓衣板。
而让石嫣大开眼界的是美国独立日的游行。在队伍中,插着美国国旗的农用拖拉机,刚从她眼前驶过,冒烟的收割机便开过来了。驾着马车的农民则载着孩子和家人,悠闲地行走在队伍中。
“原来可以这样做农民。”石嫣笑道。
回国:试验CSA新模式
2008年10月13日,石嫣结束在纽约的短暂停留,回国。妈妈专程来北京迎接女儿。这位40年前曾经在中国农村插队的母亲,尽管当年也被风吹日晒过,但当女儿走出机场站在她面前时,还是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半年前自己那个白皙红润的宝贝女儿,“洋插队”半年后,看上去竟像一个黑黑瘦瘦的农家丫头。
作为在美国农场干活时留下的“纪念品”,她的手心长满粗糙的老茧。但是石嫣无怨无悔:“如果我不去干的话,我就没法更深刻地理解他们的生活,虽然你说健康的食物非常重要,你不去培育这一次,你就不知道到底这对于生活有多重要。”
回国后,石嫣便着手建立中国第一个CSA农场。谈及引进“社区支持农业”的初衷,石嫣说:“随着市场化进程的深入,传统道德中的信任在城乡之间逐步丧失,这导致了一系列的食品安全问题。城里人给乡下人作假,乡下人给城里人放毒。如果我们不去推动,这种信任关系会更加割裂。”不过从一开始,就出现了不小的难题。
“我国的农民是以‘家庭承包土地’的形式进行耕种的,人均拥有土地一亩多,一家三口拥有的土地也就四亩多。如果单靠一个家庭组织CSA模式,最多可以供应一至两户居民的日常所需。与此同时,如果只有个别家庭进行这种有机耕作的话,其他相邻农田里的虫害就会严重侵害这块田地,而美国的农场周围经常是一大片树林,不会受到别人的影响。还有中国人的消费观念有待转变,人们更倾向于买廉价的食品,而追求价格不菲的名牌服饰。”石嫣分析说。
同时,农民和消费者之间彼此承诺、互担风险的信任是CSA的精髓,可是预先付费挑战的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消费习惯。根据美国经验,石嫣的招募广告只通过发邮件方式在老师和朋友中“口口相传”。人民大学产学研基地的性质,温铁军和石嫣的声誉都为赢得客户的信任加了分。最后,凤凰岭下的“小毛驴市民农园”正式开张了,石嫣将自己在“小毛驴”的工作称为新式“土插队”。
农园离北京市中心需要至少两个半小时路程,是六环外凤凰岭脚下一个绿色生态种植园区。这个亲昵的名称自然是有典故的。石嫣的博士生导师、著名的“三农”专家温铁军当年在河北定州开办晏阳初乡村建设学院,免费教育农民时,就饲养过小毛驴。后来,温铁军带头倡议成立的北京国仁城乡合作中心将实践基地迁往北京,还想着把那些毛驴也带到北京来。更重要的是,小毛驴是传统农业耕种模式的一个标志。
时值夏季蔬菜瓜果收获时节,记者专程赶往这所博士开的农园,探个究竟。
“小毛驴”一直把生态健康作为根本的宗旨,农场的日常管理是科学和专业的。这里所种的蔬菜全部使用农家肥,百分之百有机。而猪舍里的猪采用自然养猪法,在特殊设计的猪舍内以锯末和农作物秸秆等为垫料,通过微生物的作用分解发酵粪便污物,使猪舍内既无恶臭、无污染,又节约饲料、节省劳力。
农场现在有9个固定的实习生和5名管理人员,一般来说,周一到周五是正常耕种时间,周末则要配送蔬菜、接待市民,由于几乎全部农活都要依靠手工,每个人的工作量都很大。
“小毛驴”的客户目前有两种类型,普通份额和劳动份额,两者都要在种植季开始前与农场签下一个为期20周的协议,并提前付费——农业种植中的风险由农场和客户共同承担。而每周末则是考察农场一周工作的时候:周六要给普通份额的客户们送菜,劳动份额的客户也要在周末两天来自己的菜园劳作。
伴随着收获季节大量蔬果的成熟,工作人员开始了辛苦而又快乐的配送之旅。大家往往四点钟就起床,抬头,还是发白的天空。伴着虫鸣鸟啼,各自分工把蔬菜宝贝们从地里采摘出来整理、进箱、装车、运送。
谈及CSA在中国的推广,石嫣认为CSA首先是一种营销模式,只要生产者与消费者这个链条建立起来,它就会很好的解决小农场的市场问题。营销流通渠道一旦建立,即使是边远山区或欠发达地区农村,若这些农产品就是这些市民所需要的,依然可以解决他们的有机农产品的问题。
那到底什么样的人会选择成为CSA农场的客户,由财力决定,还是认识水平?在美国,频繁购买有机食品的人年收入为43280美元,而经常购买的人年收入在15000美元以下。石嫣认为,在一定经济收入基础上,对食品安全的认识度的高低更决定了人们是否选择有机食品。因此,对消费者的教育和宣传就显得尤为重要。
据了解,近来有研究表明,化学农业向有机农业转变的过程中,只要度过了3年过渡期,产量能保持相当。威斯康星州整合作物系统试验项目在威斯康星州南部做了13年研究,结果表明,当转换期结束,在好年景,玉米和大豆的产量90%—98%于普通农业,甚至高于化学农业。
对于未来,石嫣有自己的希望:“最好能够推动国家政策上的调整,既然能够给农药化肥补贴,那么在转化为生态农业的三年减产过渡期里能不能也给补贴呢?”“食品是一种药”
石嫣身着沉静的浅褐色方格长裙,朴素得体,平和沉稳。言谈间伴随着邻家女孩般亲切的微笑,耐心地回应你的每一个问题,说话中没有现在很多年轻人所特有的张扬,但却坚定。
费孝通曾经在《乡土中国》中解释过中国农民的土。现在石嫣知道,这个土是很恰当的词,但并不应该被理解为贬义。“因为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每天接触最多的就是泥土,就像我们在种幼苗时,就经常会跪在或者坐在土地上,正是我们脚下的土地养育了我们。”石嫣深情地说。
“食品还是药,可以给身体和心灵上得了病的人疗伤。”这是石嫣的经典言语。
“如何理解?”我笑问,石嫣哈哈大笑,“我觉得它是一种联系,土地是一种很能够吸纳的东西,你把腐烂的蔬菜什么的都放在土地里,它还能增加土壤的肥沃程度,还能生长出新的植物。健康的食品是在健康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当你真正去种植,经历从播种到收获,成为食品的过程,包括饲养家禽牲兽,看他们成长,其实对人是重新的一种洗礼。你与自然(土地、阳光、水、动植物)接触便使你在内心对自己有了重新的认定。”
“以前,我有时候会有一种感觉,就是田野调研时,我完全是自己所希望成为的一种人,但如果回到城市中去,就有点格格不入之感。”石嫣坦言她的成长心路。
石嫣原来就不是个爱装扮自己的人,还有对于安妮宝贝等人书写的让人越发沉溺的忧伤也持有审慎的立场,“但发现大家都在讨论这些,若自己不去讨论,不参与,似乎就不能与大家交流。因而常常会感到内心的矛盾。”但去了美国之后,她发现自己并不孤独,还是有些人与自己的想法是相同的,而且活得也很快乐。“你说你是一个农场的实习生,大家都非常羡慕,认为是不错的工作和选择。所以我觉得这种生活是可以成为现实的,是可以作为你一生的道路的,我们并不要改变自己太多。”
石嫣亲切地称农场的蔬菜瓜果为“孩子们”,在描述相关的动植物时,她从不用“它”,而称为“他”或“她”。
“那些小蚂蚱有时候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秋天的时候他们就长大颜色也会变深;一些小的有胡须的飞虫,有时候会飞到你的手上,用它小小的胡须咯吱你;有时候,看到那些辛勤工作的蚯蚓,我会打乱他们的工作,拿起来好好观察一番。”这是石嫣对农场生活的回忆。
在美国农场,石嫣最喜欢的一项工作就是去捡鸡蛋。有一些年轻的“鸡妈妈”,她们严密地保护她们的宝贝,石嫣刚伸出手来,她们就尖叫,有时候还会啄石嫣的手。“有一次,我漏捡了一个鸡蛋,我将那个鸡蛋推到了母鸡的身边,但我发现,我刚刚低下身,那只母鸡就用脚轻轻地将那个鸡蛋拨到了她的肚子下面藏了起来。呵呵。”
有一次,她骑自行车在公路上遇见了一大群牛,于是大喊“你们好!”,牛们竟都一致停住了吃草,齐刷刷地望着她。像这种事能让石嫣乐上大半天。
在中国的小毛驴农园,当然也不例外。石嫣前不久在田里发现了一只蜗牛很可爱,尤其是触角很漂亮,这是她第一次接触蜗牛,所以有些激动,于是找了一片菜叶,给他做了一个家放到了房间,“希望他能够和我们一起在小毛驴农园中生活。呵呵。”
前不久,石嫣通过参与一个“首都高校博士生挂职实践”的活动来到江津,一路上和其他7所北京高校的博士生们聊天才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很难和这个年龄一直在象牙塔里的人一样思考了。那种从理论到理论的言论方式,空对空,“不接地气”而让石嫣不知所云,只得“显得木讷”。
我最后去了石嫣在后沙涧村的住所,时值傍晚,大家正忙着做饭。住所在村子中间,简朴而远离都市,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村四合院,一起住着同事和来自各地的实习生。这里的夜晚静悄悄,不见喧嚣与霓虹。这样的生活显然不是绝大多数青年的选择。
谈及将来的计划或打算。她说:“CSA肯定是我未来最主要的选择,大的方向是不变的。我看清了前方的路,也看到这条路值得我一辈子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