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琪峰的商业个性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2:26:32
沈鲁 发布于:2009-11-07 17:16


类型化商业元素的个性化改造
对于电影创作者而言,如何既能体现自己个性化的作者风格,又能够以某种类型化的标准配方赢得市场的接纳,这始终是一个绕不开的问题。杜琪峰电影一直彰显着鲜明的作者风格,这一点凡是看过其作品的人都不会否认。同时,杜琪峰电影对于类型电影诸多商业元素的大胆借用和改写更是其作品能够获得市场认同的重要原因。从这个角度说,杜琪峰电影的意义在于实现了个性化与类型化的成功嫁接。

类似于香港电影“新浪潮”的几位先锋人物,如徐克、许鞍华等,杜琪峰与他们一样都是从投身于电视业而又转向电影业,电视制作对于新、奇、快的高要求以及电视这个包罗万象的视窗平台使得这些曾有电视从业背景的电影导演对于世界影视业的发展动态以及对于影视作品视听特性的了解都是很到位的,他们常常十分珍视在自己的作品中流露出的个性化追求。杜琪峰冷眼旁观港产电影的潮起潮落,暗地里却已经在自己积累了二十余年的影视制作经验的基础上,厚积薄发,练就着自己独具一格的影像语言。

作为香港电影在21世纪的标志性作品,杜琪峰电影的个性化创新又总是不能脱离整个香港电影发展变迁的基本特色,即商业化。香港电影从业者从来都尊重市场挑剔的目光,他们的创意与想象力常常都是在市场的逼迫下迸发的。将艺术个性与市场意识融合为一,是香港主流电影人的一贯追求。而要在个性的张扬与市场的认同之间求取平衡,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遵循类型片基本陈规的基础上合理利用并改造类型片的商业元素。
凡是电影市场化程度高的国家或地区,电影的类型化程度通常也一定是较高的。类型电影久经市场考验而逐渐成型,所谓“类型”本身既包含着电影创作的客观规律和内在特性,也隐藏着电影产品的工业属性和商业伦理。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电影艺术的创新发展在今天是必须建立在对类型电影的理解和借鉴基础上的,也即个性化与类型化的对立统一。


杜琪峰电影就是这种对立统一的产物。其代表作《枪火》无论是影调风格,还是人物个性都与惯常所见的“黑帮片”既有联系,又有显著不同。影片尊重同类型电影中对基本情节元素的安排,但是整个影片的叙事基调与影像处理都无一不凸显出杜琪峰作品的作者风格。《枪火》中的枪战段落堪称是影片最具吸引力的看点,杜琪峰偏爱枪战的氛围、人物布局和细节的展示,而不像“吴宇森式”那样强调对动作和场景的夸张性处理。第五届香港电影评论学会授予《枪火》最佳电影奖的评语是:导演于黑帮类型片上另创新境之作。气氛与风格冷峻不凡,一众演员含蓄而具神采,隐喻香港人死拼尽忠,复能绝处逃生的灵活精神,配以灿烂悦目的枪战场面,动静对比出色;最佳导演的评语是:导演以大刀阔斧之势,集中火力炮制一部黑帮斗智斗力作品,风格独特,神采飞扬,当中暗场交代,简约的风格言简意深,几场枪战场面更是经典设计。


从题材上看,杜琪峰电影依然没有从太大程度上另辟蹊径。黑社会的故事在“古惑仔”系列电影以及数不胜数的“江湖片”中都一再被讲述,“警匪斗”更是香港动作电影的主要内容模式之一。但只要是看过杜琪峰电影的人都可能会有“新瓶装旧酒”的感觉,他的电影在一定程度上重新构造了香港以往某些“类型电影”的形式元素和主题意识。如果说传统香港警匪片是力量的角逐,那么杜琪峰的警匪片更多的是凸显立场不同的双方在心智上的较量,《暗战》就是这一风格的最典型体现。

有评论称,包揽了2003年香港电影金像奖的电影《无间道》开创了香港“警匪片”的新阶段,即变体能力量的较量为心智计谋的较量。《无间道》虽然不是杜琪峰的作品,但是相信看过杜琪峰的电影《暗战》的人都不会否认一个事实,那就是《无间道》最有魅力的心智较量其实在《暗战》中已经有了。《暗战》非常符合类型片的商业特点,一个手段高超的江湖大盗与一个警察之间的故事绝对有看点,但是杜琪峰电影中的大盗偏偏身怀绝症,他与警察之间的较量不再是充满火药味的真刀真枪,而是在心理、智谋、情感方面展开了反复较量。警察与这个飞天大盗之间独特的“亦敌亦友”的人物关系,使得电影的主题内涵也变得非同一般。一个晚期癌症病人在获知自己仅剩下四个星期的时间时,展开了与警察的一次较量,尤其是与何尚生督察(一个在胆略与勇气方面让这个盗贼十分敬佩的郁郁不得志的警察)开始了一个所谓“三天的游戏”。而盗贼的真正目的,则是利用何尚生督察与一个珠宝抢劫团伙(光头佬)之间的周旋而盗走宝石与交易钱款。他这样做,是为了在临死前为自己的父亲(被光头佬陷害)报仇,而盗走的钱款则又冒用警察何尚生的名义捐献给了儿童癌病基金会。概括地说,这个盗贼在生命即将结束时,做了三件事:报仇、游戏、捐款。这显然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盗贼,影片对于这个奇特人物行为的追踪关涉到了对生命的另一种思考:这一场疯狂的复仇游戏体现的究竟是对生命的珍视还是漠视?


《PTU》(《机动部队》)这个电影从表面上看还是一个“警察抓贼”的故事,但是它又突破了“警察抓贼”这个传统的故事模式,影片糅合了“古惑仔”电影、“黑帮片”、“警匪片”等类型电影的叙事元素,同时又着眼于细化展示警员之间的微妙关系,整个片子的基调是含而不露,引而不发,从容不迫,不到关键时刻不抖“包袱”,拍出了以往众多相似题材的类型片所不具备的独特风格。
片中一个警察意外丢枪的事件与黑社会内部的“窝里斗”交织在了一起。反黑组警员肥沙与古惑仔马尾及其手下在一家火锅店发生了摩擦,之后肥沙在追赶马尾手下时丢失了配枪;PTU警员阿展为了一句“穿上制服的就是自己人”决心隐瞒肥沙丢枪的事实,在天亮前替他找回那把意外丢失的配枪;当晚,马尾在火锅店被杀,重案组警员在调查此案时认为肥沙有嫌疑;阿展为首的PTU小分队与肥沙各自寻枪,没有想到的是整个寻枪的过程却与黑社会头目秃头为给儿子马尾报仇,要找另一黑帮人物大眼决斗的过程暗合在了一起。而当日白天抢劫运钞车的一伙劫匪在准备深夜“跑路”的时候,也被歪打误撞的PTU警员们击毙。“寻枪”、“找人”、“布局”、“决战”段落各自成章,可又分明是环环相扣,于是整个叙事表现得既简约又复杂,既平静又动荡。


杜琪峰的《PTU》通过对“警察故事”的改写而成为了最具杜琪峰品位的电影,杜琪峰因为该片而获得第2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奖。初看《PTU》就会觉得这个故事虽然也有警察(而且还是PTU、重案组、反黑组都一应俱全),也有黑帮人物,但是影片的着眼点显然不是在说一个警察反黑的故事。以类型电影的面目出现,而故事却又是“反类型”的,《PTU》恰恰要说的是警员之间的故事,黑帮人物及其行为都成为了电影的背景或是远景。“穿上制服的就是自己人”成为影片的丰富主题。


杜琪峰2004年《大事件》从选题到情节都更接近于类型片。但是把一次警察的缉匪行动与传媒的“作秀”表演结合在一起,影片的着眼点就显然不是简单地叙述一场警方与匪徒之间的枪战,而是一次在有大众传媒介入的情况下与匪徒打一场心理战,重塑香港警察的公众形象。片中的匪徒已经不是以往的那种凶残成性,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形象,相反,他们成熟稳重甚至还有些温文尔雅,他们会操作最先进的通讯设备,懂得网络化的生存之道,更懂得如何利用传媒来与警方周旋。警方出于需要,向传媒发放有利于警察形象的现场画面,而匪徒则利用互联网公布他们用手机拍摄的击溃警察的画面,令警方发放消息的真实性受到外界媒体的质疑;匪徒把与人质同桌吃饭的画面传送到网络上,在传媒面前“作秀”,表明自己如何善待人质,也显现出自己利用传媒的本事丝毫不输于警方;在警方派出“飞虎队”进入匪徒藏身的大厦展开清剿行动的关键时刻,匪徒将人质悬于8楼窗外,利用媒体的“在场”要挟警方撤走“飞虎队”,警方考虑到传媒的影响,不得不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这些较量几乎没有什么真刀真枪的硬拼,而是利用媒介的力量,双方展开心理上和策略上的较量。有意味的是,匪首利用现代电子传播媒介成功地与警方周旋,并成功地逃离出被警察严密封锁的大厦,可是,他最后却还是因为与被击毙的同伴进行通话联系的手机一直未关机,而暴露了自己的行踪,被警察追踪到,并最终被击毙,真有点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意味。



杜琪峰在2004年推出的另一部电影作品《柔道龙虎榜》讲述曾经的“柔道小金刚”司徒宝因为眼睛的遗传病,试图以自我堕落和颓废的生活态度远离“江湖”;而柔道爱好者东尼却偏偏假借自己眼睛有遗传病而到处找人较量比试,司徒宝的颓唐堕落让他不解;黑道人物,昔日的“柔道小霸王”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帮助司徒宝。电影开始部分的叙述让人觉得司徒宝、东尼、“柔道小霸王”等人物总是那么乖戾,甚至有些神经质。对人物行为的不理解恰恰构成了电影最初的叙述魅力。这些游走在灰暗生活里的边缘人物总是以他们自己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完成着对自己人生信念的塑造和实践。欲远离“江湖”而终不能的司徒宝因为师傅的死,因为受到东尼和小梦对信念无比执著的感染,他终于回归到现实中,意识到自我的麻醉和放纵是不能解救自己的。“柔道”的真境界似乎就是正视现实,尽力做到最好最完美,纵使眼睛失去了光明,内心却因为自我价值的张扬而获得无比的充实,并重拾对于生活的热爱和信心。灰暗地带的灰暗人物,其内心世界同样是热爱并向往光明的。灰暗的色调遮盖不住电影对于人心人性人情的开掘。司徒宝、东尼、小梦因为机缘的巧合,成为彼此心灵上可以沟通的朋友,杜琪峰借助细节的描绘突出了自己对于这份温暖友谊的无限向往和赞美。


影片结尾,在司徒宝与李亚冈决斗的前夕,司徒宝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明,曾经因为对于眼睛最终失明的恐惧而颓废沉沦的司徒宝在经历了心灵的自我救赎之后,面对现实这一次却坦然地露出了微笑。一抹明丽的阳光映射在司徒宝微笑的脸庞上,这灰暗中的一线亮色让人感动。画面是冷的,导演的心是热的,“柔道”在片中成为了战胜人生的劫难,走出心灵的阴影,重新拥抱生活的完美隐喻。人最重要的原来就是战胜自我,永远向前看,这也是柔道的“真精神”,人真正的强大是内心的强大。
《柔道龙虎榜》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动作片”,整部影片的立意其实是很高的,讲述了一个“自己成全自己”的励志故事。影片对“柔道”的动作场面进行了最简约的处理,而对片中那几个喜欢玩柔道的人物各自不同的心理状态的描述构成影片最出色的戏剧张力。


电影影像本体的个性化创新
电影作者的个性化表现除了对类型片商业元素的再处理之外,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值得思考,那就是对影像视觉风格的大胆创新。杜琪峰电影的影像是属于杜琪峰个人的,是杜琪峰电影个性最集中的反映之一。这也是一个重要的提示,即电影作者对类型电影的成功改造可以通过对电影视听本体语言的个性化书写来获得。

这一点似乎又可以从香港“新浪潮”电影人的集体表现中得到证实。遥想当年,“新浪潮”之翘楚徐克电影的横空出世首先就是用一种新的淋漓尽致的影像风格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旧的电影类型在新的电影作者手中焕发出令人刮目相看的新风采。而杜琪峰电影的备受瞩目,正是由于在今天的香港电影严重缺乏创新性的现实困境中,杜琪峰再一次通过对电影视听语言的个性化改造,使自己的电影获得了广泛的认同。

英文“COOL”,中文译作“酷”。究竟何谓“酷”?众说纷纭。把“酷”作为一种艺术风格,对于杜琪峰的电影似乎特别合适。从形式上看,杜琪峰电影往往具有如下特征:灰暗冷艳的电影色调、沉稳严谨的电影镜头、简洁流畅的电影剪辑、动静相宜的电影叙事。概括地说,杜琪峰电影的语言风格追求一种“以形写神”、“以虚带实”的整体美学效应。


形式与内容常常是不可分的。比如说杜琪峰电影的用光相当讲究,而且从不掩饰对于冷色光的喜好。无论是电影中的日景还是夜景,都始终笼罩着灰暗阴冷的色调。而这种灰暗冷艳的电影色调与杜琪峰电影的选题有一定的关系。在杜琪峰“银河映像”的早期作品如《暗花》、《非常突然》、《真心英雄》等影片中,导演所关注的都是一些黑道人物、普通警察、社会边缘人物的内心世界。边缘的人物、悲观无常的主题、阴郁、伤感的情绪基调在影像上都直观感性地呈现为一幕幕晦暗而阴冷的银幕画面,传达出影片内在的独特氛围与环境。接下来的《枪火》是关于黑社会社团成员之间的故事;《暗战》、《PTU》、《大事件》等皆是有关警察与贼匪之间的较量;《大块头有大智慧》、《柔道龙虎榜》等则是讲述某些另类人群的故事。这种本身就有点灰暗色彩的电影故事与刻意制造的灰冷色调之间有一种天然的融洽,能从视觉上直接引起观众对于电影所讲述事件的关注。




在以往的“枪战片”、“黑帮片”、“警匪片”中,整个银幕情绪常常都是以动为主。杜琪峰则尝试在同类型电影中以静为主,以静显动,注意传达出影片对环境、氛围的渲染铺陈。《枪火》、《PTU》、《大事件》等作品中的“枪战”场景都是“一触即发”,不刻意营造所谓的“大场面”。在《PTU》中,整部电影除了在最后“广东道”的“决战”段落之外,在此之前,没有任何“枪战”场面。即使是这样一段放置在影片结局处的枪战,也是既没有夸张的枪林弹雨,也没有孤胆英雄的潇洒身姿。再通观这部影片,会发现除了影片的结局“枪战”和影片开头的马尾被杀、肥沙追古惑仔这两个部分比较动感之外,整部影片都是那样沉静,静得让人怀疑这还算是“警匪片”吗?可是,谁又能否认《PTU》的全部意蕴和个性色彩不正是在这一个“静”字上呢。






作为当今香港电影的代表人物,杜琪峰尤其擅长将传统类型片改造成为能够体现电影作者独特风格的“个人作品”,并且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种在传统类型电影模式下最大限度地展现个人风格的艺术表达模式,既体现了与时俱进的电影人对于观众欣赏智慧和市场认同的尊重,也表现出严谨而富诚意的电影人坚持电影艺术创新的执著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