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淡出之后的读书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9:07:13

经典淡出之后的读书人

作者:罗志田


  近代中国是个全方位的“过渡时代”,出现了共和政体取代帝制这样几千年才有的巨变。这一转变是个发展的进程,发生在辛亥年的政权鼎革不过是一个象征性的转折点,相关的转变此前已发生,此后仍在延续,基本上贯穿了包括十九到二十世纪的整个近代,到现在恐怕仍在延续之中。辛亥前的废科举是后来政权鼎革的铺垫,与此密切关联的,就是一些趋新士人开始推动的“去经典化”努力。社会上四民之首的士不复能产生,思想上规范人伦的经典开始失范,演化成一个失去重心的时代,最终导致既存政治秩序的颠覆。
  近代日趋激烈的中西文化竞争有力地支持了读书人的“去经典化”努力。问题是任何“经典”都不仅局限在象牙塔里,也存在于老百姓的人生日用之中。传统经典从人们的生活中淡出,使社会处于一种无所指引的状态,引发了一系列的问题。“学问”本身的内涵与外延,以及怎样治学,都成为需要思考和梳理的问题。甚至“读书”这一带有象征性的行为,也开始具有不同的意义。不论在社会还是思想层面,以及新兴的学科体制层面,与“读书”行为相关的一系列范畴,都面临着重新规整的需要。
  这样,“读书人”自身也不能不经历着从身份认同到行为取向等方面的波动。他们的社会角色和社会形象,都面临重新界定和重新认识的需要,而其行为也发生了相应的转变。不论是精英还是边缘读书人,都徘徊于读书治学和社会责任之间,往往一身而兼有士人和学人两种身份认同,有时欲分,有时又感觉难以切割为二。
  过渡时代的读书人
  在中国传统之中,“读书”是一种具有特定涵义的行为方式,而不仅是一种直观意义的阅读书籍或与技能性学习相关的行为。它更多强调一种不那么功利、目的性不那么具体的超技能的持续学习(所以为官者需要聘请专业化的师爷),是一种追求和探寻无用之用的努力,以提高人的自主能力,至少改变经济对人的支配性影响(参见孟子所说的“恒产”与“恒心”的关系)。
  我所谓读书人的社会责任,是相对于“学”而言,也包含从政议政。以前这类责任与读书治学本无冲突。传统士人不论是否用世,都像躬耕陇亩的诸葛亮一样,随时为“澄清天下”做着准备。在中国传统观念里,政与教息息相关;用张之洞的话说,国家之兴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或许受到近代西方出现的知识分子和专业学人之分的影响,民初人开始提倡学者最好不做官也不论政的取向。但西方也强调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意识,而上述中国传统观念仍影响着众多读书人。
  以前的士人是进退于江湖和庙堂之间,虽然也有所谓乡曲陋儒,但若以理想型(ideal type)的方式表述,则士人进退之际,基本保持着“天下士”的胸怀。与之相比,徘徊于士人与学人之间,已是一个很大的区别。不过,传统的现代影响,仍处处可见。很多读书人的确希望做一个疏离于政治和社会的专业学人,而近代又是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国家一旦有事,他们大多还是感觉到不得不出的责任:少数人直接投身于实际政治或反向的政治革命,多数人则不时参与议论“天下事”。
  马克思曾说,“陈旧的东西总是力图在新生的形式中得到恢复和巩固”,此即最能体现。但这种恢复性的再现又是处于典范淡出之后的语境之中,因而更多是一种无序的再现。如麦金太尔所说,由于赋予其意义的语境已经不再,许多被继续使用的关键性词语仅仅是先前概念体系的断裂残片。不仅术语,行为亦然。时代背景既然与前不同,那些参政或“议政”的读书人总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仿佛离了本行,往往不免带点欲语还休的意态。
  与经典的淡出直接相关的,是清季民初一个延续的争论,即究竟是学术思想决定风俗政治,还是相反。梁启超和多数人赞同前者,而章太炎则反是,他认为“政治本来从阅历上得来的多,书籍上得来的少”。故政治学者未必能做政治家,实际政治中的英雄伟人也不曾讲究政治学。他通俗地指出:“袁世凯不过会写几行信札,岑春煊并且不大识字,所办的事,倒比满口讲政治的人好一点儿。”
  在一定程度上,太炎似乎在提倡某种现代意义的“学术独立”,特别是让学术独立于政治;然而这一思路后来却成为参与实际政治者的一个重要思想基础,即只有从政治上根本改变现状(更换政权),才能谈到其他方面的转变。而另一些提倡思想改造者,则希望通过改造国民性以再造中国文明。
  或可以说,“学术思想”与“风俗政治”的关系成为一个思考的问题,恰是趋新读书人“去经典化”努力的结果。以前“风俗政治”都在“道”的指引之下,“道”的意义虽有灵活波动的一面,但大体意旨仍是明确的。重要的是“道”以经典为载体,若对“道”的意旨有任何不明确,正可从经典中寻觅。“去经典化”之后,“风俗政治”便处在一种无所指引的状态之下,而“学术思想”则扮演着一种身份似明确而意义不确定的角色:它在某种程度上是经典的替代物,但其究竟是否能够承担以前经典所行使的功用,以及怎样完成,的确都还是问题。
  章、梁的观念虽对立,其思路仍相近。不论是学术影响政治还是政治决定学术,最后仍落实在具体的个人和群体之上。甲午后日益响亮的口号是“开民智”,但四民社会解体的结果是士人原本具有的楷模地位动摇,庚子后政府已被认为不能救亡,那么,这个任务由谁来承担?
  谁来承担国事的责任
  梁启超当年已感不能自圆其说,遂提出“新民云者,非新者一人,而新之者又一人也,则在吾民之各自新而已”。用今日的话说,人民可以也只能自己在游泳中学习游泳。章太炎大致分享着类似的思路,不过转而寄希望于“革命”。他说:“今日之民智,不必恃他事以开之,而但恃革命以开之。……公理之未明,即以革命明之;旧俗之俱在,即以革命去之。革命非天雄大黄之猛剂,而实补泻兼备之良药矣。”
  然而,人民能否在游泳中学会游泳,以及革命是否补泻兼备之良药,在当时仍是充满想象的未知因素。辛亥鼎革之后,同样的问题又有了一些新含义,因为读书人本身的社会定位也已出现了较大的转变,并带来新的困惑。既存经典在近代的淡出影响极为深远,虽然其表现可能是逐步的,不那么直接和明显。在经典淡出之后,不论新兴的“学术思想”能否承袭以前经典所具有的社会功能,读书人的社会角色可能都需要重新认识,甚至读书人的社会形象也在发生某种转变。
  伴随着“去经典化”的推行,从十九世纪末年开始,可见一个日益加剧的读书人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的进程,造成了读书人形象的负面转化。梁启超一面主张人民在游泳中学习游泳,一面指责中国“读书人实一种寄生虫也,在民为蠹,在国为虱”。另一读书人林白水也代国民立言,说“我们中国最不中用的是读书人”、“现在中国的读书人没有什么可望了”。
  不久梁氏和章太炎又互相指斥对方(革命党人和戊戌党人)不道德。以梁、章二位在当时的影响力,这样的攻击性论争对读书人的形象具有相当的破坏性;如果双方所言多少有些依据,则其在“道德”方面都有缺陷,而士人的整体形象自然也就更成问题了。
  但梁启超自己对“民”和“士”的态度很快有所调整。他在写《新民说》之前曾向往一种两全的境界,即以“多数之国民”的主动来“驱役一二之代表人以为助动者”,以获取“一国之进步”。到一九○七年,他已将中国兴亡的希望寄托于“中流社会之责任心”。因为“中流社会为一国之中坚,国家之大业恒藉其手以成”。若“一国中有普通知识居普通地位之中流社会,能以改良一国政治为己任”,则国家前途便有希望。
  到辛亥革命前夕,梁启超终于回归到四民之首的士人心态,承认“无论何国,无论何时,其柱国家而维系其命脉者,恒不过数人或十数人而已”。此少数“在朝在野指导之人”而“能得多数之影从者”时,国家就昌盛。他确信,只要中国“能有百人怀此决心,更少则有十数人怀此决心”,尽全力与恶政府、恶社会以及全世界之恶风潮奋战,中国就不可能亡。他进而表态说:“虽中国已亡,而吾侪责任终无可以息肩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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