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式话语的后权威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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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式话语的后权威时代

发表于 2009-03-13 13:04:15

 

 

 

 

 

从2001年到2009年,在全国人大开幕这一天,《人民日报》头版是怎样报道的?这可能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研究课题,最近却被网友以戏谑的形式揭示出来。这位网友贴出了这九个头版,感叹道:“当人民日报的美编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

九年来的这一天,在这份最高级别的中共党报的头版上,几乎看不到时间的痕迹,版面大体上没有什么变化。左侧报头下面,是当天的头条,竖排标题由三级构成,差不多年年相同:主题是“×届全国人大×次会议在京开幕”,二级标题为出席会议的中常委名单,三级标题为时任全国人大委员会委员长主持会议、国务院总理作政府工作报告。次头条是一篇消息,报道最高领导在参加某省代表团审议时指出或强调的意见。然后是一条稍小的消息或者标题新闻,报道次高级领导参加某省代表团审议。除2008年外,每版刊发一篇会议侧记,题目大同小异,如“和谐的春天”、“春天充满希望”、“春来神州听和音”、“迈上新的辉煌征程”、“中国信心,中国力量”等。从2004年至今,每版都刊发一组“基层代表委员的心声”或“代表委员议国是”。

最引人注目的是图片和版式。图片是差不多完全一样的三个类别:中常委出场、大会现场和大会主持人及报告人。其中2001-2003年、2004-2007年、2008-2009年三组分别几乎完全重复,乍一看难分彼此,这就是所谓的当美编容易。

当美编真的容易吗?我想起自己经历过的一件往事。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任职于成都一家报社,是编辑中心的负责人之一。那家报纸是市场化媒体中一个成功的典范,白手起家,几年时间里打败了本市的老牌晚报,如今一枝独大。当初它开拓市场的办法,就是以一种民间的姿态,颠覆媒体传统的假大空报道。到了1997年春天,它正和本市另外一家市场化的报纸正打得难分难解,突然遇到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

这件大事就是邓小平逝世。报社领导认为,这个事件的分量堪比1976年毛泽东逝世。但是那一年报社的最高领导还在上小学,最老的同事也在云南插队,谁也没有处理这样级别消息的经验。就算有,也是今非昔比。消息内容不同发愁,只能用新华社的电稿。但是怎么排版呢?标题横排还是竖排,用什么字体,字号多大,照片的尺寸位置如何,从美编到总编,全都傻眼了。到处打电话去问,没有人能够提供可靠的意见。

对于版式,宣传部门并没有任何要求,但是谁也不敢擅自作主。甚至,心照不宣地,大家都没有发表意见,认为这连讨论的空间都没有。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等待《人民日报》印出来之后依葫芦画瓢。是夜,各地省报都等候着《人民日报》的传版,但是市场化的报纸并没有接上这个系统。另一方面,压力最大的恰恰是市场化的报纸,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比对手晚上摊,何况越是重大的新闻竞争越激烈。

我们的一位副总编灵机一动,亲自带人去到省报印刷厂等着。传版一到,他威胁对印刷厂的工人和领导说,这是最重大的政治事件,谁也不能独吞《人民日报》的版面,为了出报安全,我们也需要一份拷贝;否则,我们出了错误,可别说我们没有来求援。印刷厂领导打了一圈电话,没有一个人敢说个不字。我们的副总编得到《人民日报》胶片拷贝之后,飞快地跑到自己的印刷厂印刷,结果本报比省报和《人民日报》还提早上市,而版面它们完全一致。这一惊人的成绩,得到省市领导的表扬,也得到零售市场的回报,为该报在惨烈的竞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整个社会沉浸在巨人辞世的哀悼气氛之中,但是全报社都在或明或暗地为自己的聪明获胜庆贺,没有人认为这里面有什么问题,直到几天之后我看到南方的报纸。当时我们的资料室里订了广州几份报纸,其中一份周末报的封面上,报道的也是这个重大消息。一张邓小平的侧身头像位居版面中间,旁边的标题只有四个字:“邓公长辞”。我简直惊呆了:这张图片和这些文字,都不是新华社的电稿;更不用说,这个版式,跟《人民日报》完全是两种风格。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非常大。我们沾沾自喜的东西,原来可以什么都不是。我们以为是神圣的天条,原来可以轻巧地抹掉。而在此之前,我们竟然失去了自省的能力,反倒为被成功奴化而欢呼雀跃。从此我更加关注南方的报纸,很快就有了投奔过来的机会。

世界上大多严肃的报纸,对版式都有严格的规定。什么样的大事,对应什么样的版式,标题的字体字号,图片的大小位置,也都有相对固定的格式。因此,从表面上看,这九份《人民日报》头版虽然死板,但也可以理解。但是,不同的是,别的报纸的内容和版式风格是自己决定的,每家报纸都可以有不同的传统。而在中国,正如我在1997年春天的经历一样,只能或者以为只能被别人决定。曾经有一个传说,某市宣传部长每天都要到该市晚报当美编,亲自操刀头版的版式。看着校样出来以后,他才放心地离去。

哈维尔曾经对后极权时代的捷克社会有过一个观察和分析,我认为也适用于报社在报道重大新闻时对于版式的选择。他发现那些蔬菜店的老板会在自己商店的橱窗里贴一个标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哈维尔问道,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他是否对全世界无产者的大联合真的十分热衷?他当真觉得他的热情强烈到非得让公众都了解他的理想不可吗?他是否真的想过,这个大联合该怎么实现,实现了又怎么样?哈维尔回答说:大多数商店经理对于橱窗上的标语的意义是从来不会过问的。他这样做不过是表示,“我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所以应该过上平安日子。”为什么他要用一种意识形态的谎言来掩盖真实的现实呢?因为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但是,我还想用自己的经历来证明,这个恐惧正在慢慢地消失。1997年,南方的报纸编辑心中已经消除了对新华社电稿和《人民日报》版式的敬畏。又十多年过去了,两会开幕的当天,各地的省报尽管还是以新华社的电稿为消息主要内容,但是在标题、版式和图片上,早已经可以根据自己的意见进行制作了。部分市场化的报纸,甚至可以在新华社的电稿中加入本报记者采写的内容,版式上也基本上是市场导向。《人民日报》的传统风格成为一种特例,就算它永远坚持这样下去也没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