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访谈:中国工人访谈录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7:27:10
[一种声音]贾樟柯访谈:中国工人访谈录 xilei 发表于 2009-3-16 8:38:00


  主持人文坛:下午好,欢迎来到文坛开卷,我是主持人文坛。

  今天的嘉宾大家都不陌生,他是著名的导演贾樟柯。今天贾樟柯要跟大家一起来聊聊他的新书,他的电影,以及在电影里几个让大家印象非常深刻的人物、工人们的故事。好了,有请贾樟柯。

  贾樟柯:你好,各位网友大家好,我是贾樟柯。很高兴能够跟文坛一起来聊聊我的两本新书。

  主持人文坛:其实对于很多新浪网友来讲,贾樟柯不陌生了,经常跟大家来分享你的电影。但是来聊书好像是第一次。

  贾樟柯:这是第一次,以前都是去娱乐频道那边(笑)。

  主持人文坛:刚才聊到书,这两天我在抓紧看他的这两本书,先推出这一本,因为你的电影正在上映,《二十四城记》。另外还有一本叫《贾想》,都非常喜欢。怎么样,这是先是出来了电影,再写这本书,当时为什么会想着设计这样一个题材?去采访这么多工人?

  贾樟柯:实际上我是在很早以前,2000年的时候就写了一个剧本,是关于工人的。因为90年代末工厂转制,从计划经济转换到市场经济。那时写了一个剧本叫《工厂的大门》,但是写完一直没有拍,因为原来剧本更多焦点放在社会层面,没有更多新的观点和发现。一直到2006年看到一条新闻,当时是一个很大的经济新闻,全国单笔土地交易最大的一个交易,就是成发集团,成都有三万职工十万家属这么大一个国营老厂把土地卖给了一个地产公司。这个地产公司一年之内就把所有厂房拆掉,要变成一个楼房,叫二十四城。

  在这个背景里,一下子发现这个土地变迁背后其实有无数人的记忆,有他们50年生活所有的痕迹在里边。但是现在都像弹烟灰一样都灰飞烟灭了。当时就想拍一个纪录片。在一年的时间里,我差不多采访了将近一百个工人师傅,在这个采访的过程里,最后你采访这么多,电影只能用到五个,因为电影的容量比较有限。那时剪片的时候就萌生一个念头,我要做一本书,把那些比较珍贵的,讲述质量非常高的工人师傅的访谈做一本书,叫《中国工人访谈录·二十四城记》。电影去年5月在戛纳国际电影节全球首映之后,我们就一直来编这本书。

  主持人文坛:但是这本书里边其实也还是一种浓缩,因为我看了一下,其实也就是描写了10个工人的对话,更多可能还是在你的心里、脑子里。

  贾樟柯:我在后记里就写到,其实不管是一部电影《二十四城记》,还是一本书《中国工人访谈录·二十四城记》,对我们拥有的记忆,对工人的生活来说仅仅是一种开始,这个讲述仅仅是一个开头而已。

  主持人文坛:你还会继续关注他们吗?

  贾樟柯:我一定会继续关注,而且我希望能够再过五年或者十年来重访这些工人师傅,看他们再过十年的状态是什么。因为有一些人可能已经有了孙子,有一些人可能结婚生子,有一些人可能有了家庭。十年之后变化会很大,能持续地关注这些人群。希望再过十年,能有第二个《二十四城记》,能够有《中国工人访谈录·二十四城记》的第二集。

  主持人文坛:太好了,我们非常期待。你的后记其实也只是一个开始。

  贾樟柯:对。

  主持人文坛:我们还有不断对他们的关注。今天因为来到现场有很多很多新浪的网友,不单是关注这本书,也非常关注你的电影。所以,在这儿我一定要问他们的一些问题。

  网友(网名“只为影狂”):《二十四城记》我看了,贾老师,你觉得这算是你转型走入商业片道路的一次尝试吗?

  贾樟柯:这个电影本身还是充满了我自己对中国当代现实的关注。如果谈到转型,的确是一个很大的转型,我第一次把摄影机对准了不单是当代,而且有历史,这个电影是一个今天跟历史的衔接,因为电影里出现的人、出现的时间都是现在,现在他们都在讲他们的过去。这个电影里一共有8个人物,他们讲的都是这50年里他们的生活经验、生存经验。这也是我拍电影十年里一个思想上的新的变化。因为从1998年拍第一部电影《小武》,到2008年推出《二十四城记》,这十年我一直在关注中国当代现实的变化,以及巨变给普通人带来的影响。越是面对当代现实,就会开始对历史越感兴趣。因为今天发生的很多问题,发生在今天的很多事情,其实跟历史是有一个衔接的。

  主持人文坛:你会对未来感到沉重吗?

  贾樟柯:并不是一个轻松的跨越,因为今天中国社会转型的速度之快、体量之大、影响的人群之多真的是前所未有的,这个体量太大了。

  当然总体上我是非常乐观的,比如所谓现代化的建设,物质层面、科技层面有很多进步。包括我觉得个人意识、自由意识,都有很大的进步和发展。也就是在这个过程里,它是一个沉重的、痛苦的、缓慢的过程。但是我相信未来。

  主持人文坛:你的话让我想起了第一个采访的对象关凤久,她最后说的一段话——她总相信美好的东西会是在明天。

  其实你的书里面、电影里面提到一个词,对现在的很多年轻人来讲是有点陌生的,叫“工人”。甚至很多人会想起什么“工人阶级”。像这样的一个词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一个印记?就说到工人,因为我看你写这个序的时候,其实你对当时工人在工厂里的一些生存状态,其实也是有很深的印记。你谈到这个的时候最初会想到什么?

  贾樟柯:你谈到工人,首先我们能够想象的就是集体主义、集体生活,就是纪律性。这种纪律性就是在集体里面个人要服从体制,个人要服从集体。谈到工人我们又会想到另外一点,就是他收入的稳定跟铁饭碗,还有他的劳保、社保方面的稳定。

  比如在过去工人的工资收入在整个社会里面是偏高的,是稳定的,一年有很多福利。比如说夏天会发茶叶、白糖,冬天会有烤火费。比如说在山西,家家户户还是烧煤的时候,工人可能已经有大的浴室,可以集体洗浴。工厂还有篮球场。这里边有很多物质的优越性,也在这个阶层里,特别是心理的优越性,因为很长时间工人是国家的领导阶级,是社会的最主体的领导的核心。

  主持人文坛:我插一下,你在书里说到优越性,我觉得特别逗的一句话。你采访到一个人,他说他当时进了厂子,他觉得谈女朋友都会谈得容易一些。

  贾樟柯:因为我这个书采访的对象是成都的成发集团,成发集团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工厂,它是1958年从沈阳,3000个工人因为支援三线建设迁到成都。3000个工人迁到成都之后成立了新的集团叫420厂之后,在它最辉煌的时候有3万工人、10万家属,而且它是一个封闭的小社会。我去采访的时候,整个成发集团有他们的厂话,就像陕西有陕西话,重庆有重庆话,完全是一个小社会,它的厂话是沈阳话加四川话的一些词汇,就形成了独特的厂话,不管你是东北来,还是上海来的,还是成都本地人,只要你在厂里工作就要讲这样的语言,而且人的生老病死所有的一切可以在一个工厂里完成。很多工厂的第二代就出生在厂的职工医院,在厂幼儿园长大,长子弟小学、中学毕业,再找工作,再找一个厂里的同事结婚,再有他们的第三代。完全自成一体。这么一个封闭有这么多人口、有特点的工厂其实非常有普遍性。如果我们去到西南,不管是重庆、贵州还是成都,都有大量当时内迁西南的三线建设。

  主持人文坛:重工业嘛。

  贾樟柯:电影是3月6号在全国推出,在上海那一站的时候,重庆来了一个阿姨,50多岁,她特别激动,就讲这个电影,她以为成千上万几百万的三线工人被人遗忘了,通过这部电影她觉得又看到自己的青春和自己的工友,她非常激动。

  我也希望这个书大家也能够通过阅读,走进这10位真实工人的精神世界,这10位工人的年龄段不一样,在工厂里面的位置也不一样。有的是1958年就进厂的老工人,最年轻的有一位是33岁,已经变成电视台的主持人,这里有很大的命运变化。而且有工厂的党委副书记,也有一般的装卸工人。希望通过这本书带给大家一种过去50年计划经济时期工人印记的印象。因为我们真的到了一个很迫切应该面对这个历史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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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持人文坛:你采访了100多位工人,有没有让你感到特别触动的?

  贾樟柯:可以说几乎每一个工人,如果我今天一个一个回忆起来,我还都记得采访时候的气氛。因为我主体上采访分三个地方,一个是特别希望去工人师傅家里去采访。因为我觉得去他家里头,看他的空间环境,能够了解他今天的生活状态。在这本书里,每一个工人的访谈前面都有我一个大概1000字左右的手记。这个手记主要是写我采访时候观察到的工人师傅今天的生活情况。可以说历历在目。这里面有很多很难忘的,我一直特别难忘的比如说我采访到朱继东师傅。

  主持人文坛:我在这儿念一段朱继东的话,我看的时候也是特别让我心里觉得,说实话是不舒服的,我在这儿跟大家一块儿分享,大家听听看有什么样的感受。

  因为现在的工厂这个情况,上了岁数的工人还好,他们觉得有盼头,到了岁数就该拿退休金了。年轻的还行,脱离这个厂还可以出去奋斗一下。可我们这个岁数,就感觉到心里特别难受,脱离了这个单位,今后还能干什么?社会还会不会要你。

  我看了,朱继东30多岁。

  贾樟柯:而且在我采访的时候,除了他,50多岁工人的尴尬之外,还有他这个成长过程里面给我一种电击一样的打击,一种感染力。

  比如他谈到尴尬,的确让我想很多,因为大部分中间下岗的工人,他们都是在40多岁下岗的,40多岁、50岁,其实真是一个人要体力还很有体力,要经验又很有经验,结合得非常好的一个壮年、一个中年。

  主持人文坛: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理顾虑?

  贾樟柯:他们有非常大的创造力,正好是发挥人生价值的时候。但是因为一个冷漠的体制的改变,给他带来了不可逆转的命运的改变,他是被动的。你很难说你可以努力地怎么样抗拒这个改变。就面临着怎么样重新在社会上立足,怎么样重新找到一个生活的道路的一种努力。但是在这个背后又有他对工厂的一种感情。前一段时间正好跟陈丹青老师聊天,他讲的很有意思,他说工人阶级这个阶级的消失,虽然现在也有很多厂,比如东莞有很多厂,但是它跟过去的工人阶级是不一样的,因为大家来到一个厂打工,8个小时、12小时工作,有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拿工资,所有的东西是不投入在里边的。这样一种打工者跟过去的工人阶级是不一样的,工人阶级是以厂为家,他有大量生命的期望、生命的信任,这种感情都给了工厂。

  采访的时候有一个女工就跟我说到,他说导演你知道过去有一句话叫“以厂为家”吗?我说我知道。他说你听起来是不是一句口号,但对我们这一代人真的是这么想的,不仅是我,可能我的孩子还要依靠这个工厂生活下去,这是我的家。她是这样的感情。

  我说朱继东师傅是想说对感情的信任。他讲到因为他出了工伤,他有两只手指头都断了。断了之后,他跟我说,他根本没有太多的伤感。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答不出来。他说因为他压根儿以为这个手指会长出来。

  主持人文坛:他一直心里都觉得他会长出来。

  贾樟柯:那一代人他们的单纯,他们对生长的信任,感觉可以像一个草或者一棵树折断以后还会长出来。这样的单纯和信任感同样是投注给工厂,投注给这个体制。你能想象他们对整个体制有多大的信任。

  主持人文坛:也是他们内心的一种力量。

  贾樟柯:对。到他们40岁、50岁的时候,跟工厂脱离关系之后,这种困难并不单单是物质上的困难,而是过去所坚持的价值,过去的尊严,都需要重新确立。

  主持人文坛:刚才你说到这个,其实我又想起来里面采访到的一个女职工,他叫侯丽君。她的这段话也是值得跟大家分享的。

  她说她在420厂是她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培养成一个有组织、有纪律的人,有高度的敬业精神,懂得生活、懂得质量是生命的一个真理。到最后连摆地摊都有这样一个真理,就是要诚信,质量就是你生存下来的希望。

  读到这些,就像你刚才说的,可能她内心里面也给予了他们精神上支柱的东西。

  贾樟柯:其实我一开始采访的时候,因为这样巨大的改变,很多工人会对工厂、体制有巨大的抱怨。但实际上在采访的过程里边,除了他们对整个变迁的不适应、一种他们的疑问之外,他们也非常真诚地对工厂的感情会谈出来,工厂怎么培养他,怎么样让他改变。比如像侯丽君师傅说作为一个工人,他能够获得的生命经验是什么。整个你会看到,其实对当事人来说,这些工人师傅都有一个非常客观、自身命运跟工厂关系的理解。这种背景下,我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印象最深刻之一就是他们的尊严,我觉得非常钦佩。

  比如说大部分工人师傅,当我进入到他们家庭去采访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家庭的物质都非常贫乏。比如有很多人的电视机,一看就是84、85年还在看。冰箱大部分都是他们厂80年代转产双燕牌冰箱的时候老式的双开门绿色的矮矮的冰箱。但是很多家庭都一尘不染,非常整洁。进去之后,即使在物质条件非常有限的情况下,他们的自尊、尊严让我非常钦佩和感动。

  就包括像侯丽君,他们整个在这本书里,我记录了很多工人师傅很朴素的一种道理,比如她讲到,当她下岗的时候,她一直在问一个问题,我一个42岁的女工,今天下岗了,月收入200块,有一个小孩要上初中,我怎么办?真是一个沉甸甸的问题,我再想我自己,如果我一个月200块,我还有一个小孩要上初中,我怎么分配这200块?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生活下来。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她给孩子带来的是一种没有压力的生活,她不会跟孩子讲这些,但是她默默地告诉她一个座右铭,不管顺境逆境我都要勇往直前。

  这句话比如我在某篇文章或者是某个人讲的时候,听到这句话,我甚至可能会笑,因为它是一个概念,你会觉得很说教、很干。但是真的对于处在这样一个200块钱孩子要上初中的境遇的时候,这是一个再朴实不过的一个信仰,就是不管顺境逆境我要勇往直前。这时候他们不是说对体制有迷信或者对他人有迷信,他知道我要勇往直前,要依赖自我。这时我非常肃然起敬,这时生存下去的努力跟勇气是很让我心动的。

  主持人文坛:对不起,我刚刚听到这段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事情,当时有一首歌叫《重头再来》,其实就是当时刚刚有下岗工人,因为身边可能就有,你可以感受到这一代人,40、50的人身上对于国家、对于家庭的担当。你刚才说那个特别触动我,他在他的家人面前一定觉得自己是特别强壮的那棵树,他可以为他的孩子遮风挡雨,但是他内心也在想我该怎么办,其实我也有这样的迷盲。因为我也是在一个大厂子里面出来的孩子,刚才你讲这番话的时候,能够感受到他们现在的一种迷盲。

  我看到目录里的那首歌,都是让我们特别有触动的一句话,“将来往哪里去,未来在哪儿”。你采访这么多人以后,你的内心是不是也特别担心和顾虑?

  贾樟柯:我对整个受到这样大的时代变迁影响的这么大的一个人群,对于一个做导演的人来说或者是一个写书的人来说,真的很难讲出来未来在哪里,应该怎么样。但是我觉得首先应该是从我们不遗忘他们开始。事实上这一代工人阶级,这一代工人师傅,他们已经为这个变革做出了牺牲,他们付出的代价不能是连记忆都被付出,也不能连记忆都没有。就像我一直在后记里强调的,这本书、这部电影连个开头都算不上,我觉得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作家、媒体应该去关注这样的人群。

  我记得3月5号影片在北京放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是一位经济学家,他是做咨询、策划的,他是IBM的一个高管。他看完之后,他没有说什么,过后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他说我作为一个经济学家,我参与过无数个工厂的倒闭和重组,在我们制定这些计划的时候,从未把工人作为一个考虑的对象,他说我要深刻地反思。

  实际上他的这一番话让我觉得,首先呈现了一种普遍性,这种普遍就是,的确我们这些年在一个比较的要求,在未来把中国推向现代化国家美好愿望的前提下,我们可能为了这个正确的目的,在这个过程里有很多方案或者是有很多政策可能是欠考虑,是缺乏对普通人的关照。就像这位经济学家朋友,他非常诚实,如果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创作、我们整个社会能够多一些这样的声音,就会提醒给各方面,我们这个国家在前进的过程里面是应该关注很多人群的。

  主持人文坛:所以你用你的电影、你的文字让大家一起去关注,让这么多人记住那是一份大家集体的回忆。

  贾樟柯:对,我并不觉得这本书或者这部电影是所谓中国工人访谈录,就跟农民没关系,跟职员没关系,其实讲的是我们共同的记忆,我们共同的促进。我们在这个时代里经受的一切跟工人师傅经受的一切是一样的,我们面对这样的群体讲述的时候,其实我们是会有自我的发现。

  主持人文坛:所以你在书里写到一段也是让很多人有感触的,你说在这些工人师傅讲述之余,在他们停下来不说话的时候,有多少惊心动魄的记忆埋没在沉默之中。但是可能在那沉默之后的那些才是最重要的,你想过他们沉默之后的沉默吗?

  贾樟柯:我整个前言叫做“其余的都是沉默”。因为这本书200多页、十几万字是有限的,特别是在讲述的时候,有大量沉默的时间,我相信可能有更为沉重的话题,和更为复杂的隐衷是没有讲出来的。但是对我来说,我没有去往下追问,因为我觉得已经足够让我对他们的生活有一种想象,对我们自己的生活有一种梳理。因为实际上我们就是这个时代的经历者,大家讲的一切也是我们讲的一切。我们可以补充,那些沉默的时刻或许就是我们自己。

  网友(网名“雾中风景”):我们社会在进步,工人和农民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就是为这种进步在做车轮,在做奠路的人。希望贾老师也希望更多的网友我们去关注和挖掘这些奠路人。

  网友:贾老师,我觉得你的文字和电影都有一种迷盲的诗人气质。这种气质是怎么出来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些关注?

  贾樟柯:每个人选择一种工作特别是选择一种表达方法,背后都有他讲述的冲动跟欲望在里边。我中学毕业之后没考上大学,然后在那个特别迷盲的时刻,我没有选择去就业,没有选择去从事其它的工作。我一直想,我想写小说,我想画画,到1991年的时候我又想拍电影。我想是我青春萌动的那几年一直想表达的方式。因为我一直想我过去经历的事情,一个小县城在80年代改革开放这样的环境里面成长起来的孩子,我自己亲身经历跟亲眼目睹太多的事情,让我有写出来的一种愿望。特别是我到了北京电影学院读书,我记得是二年级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们每星期要看两部国产电影。我看了两年,到大二我就看得很愤怒,因为这两年我看到的电影没有一部跟我的经验有关系,没有一部跟真实的中国人的生存境遇有关系,所有都化作了表达的一种动力,我觉得我有必要说出来 。

  主持人文坛:你很想做这件事情。

  贾樟柯:我觉得不公平,我觉得银幕世界、我们的文字遮蔽了大量的社会经验,这是不公平的。

  另一方面,我自己希望写作也好,或者拍电影也好,我希望我能是一个成熟的个人介入这个创作里面。我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我不是一个超人,我可以给大家提供中国的方向 ,提供人生的方向,我没有这个能力,我提供的是一种感情,这个感情里也包括我怎么处在这样一个变革时代里面,我自身的困境跟迷盲。

  这种努力本身至少会提示人们,这种困境不是个人的,他是一个群体的,是我们应该大家一起面对的。

  主持人文坛:你现在说到了迷盲,作为一个电影人,在当今商业气息非常浓的时代,作为一个电影人你的迷盲是什么?

  贾樟柯:我实际上做电影,被大家所要求的你所要具有的价值更复杂、更悖论。整个大家比较关心经济层面的话题,比如说你的票房,衡量艺术的标准实际上太量化了,今天我们可能太简单了。比如一本书主要看它的排行榜、销售得怎么样。一首歌也是要打榜,电视要收视率,网络要点击率,电影要票房。这种衡量的方法它只是众多指标之一,但是无时无刻观众不在拿这个要求在衡量我。

  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作者,我能提供出来的艺术上的创造,我能提供出来社会新的观察,这是我的价值。当然还有别的价值,比如说你能不能得奖,比如卖的好不好,比如说你这部影片有多长久。在多元的价值要求里面,始终我记住我自己是一个创作者,这个创作者跟其他无关,而跟心灵的感受有关。

  主持人文坛:跟你内心想表达的东西有关。

  贾樟柯:所以,我尽量在价值多元的时代里保持一种镇定,这种镇定让我不要患得患失,当你知道你的目的,你自身写作的原动力是什么的时候,我觉得它所带来的一切的困扰、一切的束缚是正常的,我们可以去镇定地接受它。

  主持人文坛:但是也要跟大家分享一个,因为3月9号的时候,贾樟柯的电影《二十四城记》已经在西班牙得奖了,而且好像首映的前三天票房非常高。你怎么看待获奖这件事情?因为我知道从一开始你的作品就很多在国外频繁地获奖。

  贾樟柯:实际上奖项本身它其实代表着某种来自行业的鼓励,这种鼓励本身是看对整个电影行业带来什么启发,再就是你所坚持的价值是不是鼓励。这个电影或者这本书虽然是讲中国工人的,但是生命之中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困境跟危机是全世界的,西班牙的工人也要面临经济危机的问题,就是日本的工人也有下岗的问题,出现在不同的时代。

  所以,这个电影呈现出的是一个人类逃避不了的困境,而且我觉得对艺术或者对文学、对电影来说,他能做的可能就是一直呈现这种困境,而不一定是解决这个困境。

  主持人文坛:呈现这种困境。

  贾樟柯:这是非常重要的。另外一方面,我自己一直希望我们中国人的生存经验,我们所经历的一切能够成为一种供全社会可以分享的一种经验,我们能够输出我们的文化,我们可以把今天快速变化的中国的表情呈现出来。因为看懂一个国家,亲近一个国家,需要有感情的层面,需要通过艺术,通过电影跟文学,能够让人触摸到这个国家的感情和表情。

  另一方面,我们应该有一个文化的自信。比如得不得奖这个事情,其实在国内有很多争论,一直有一种评论,贾樟柯是为电影节拍电影的,或者说贾樟柯是出卖中国人的苦难跟贫困获得电影节的鼓励。这其实从80年代陈凯歌导演拍《黄土地》,到1988年张艺谋导演拍《红高粱》,到张元、王小帅他们拍《妈妈》,都是围绕着中国的困境。有一次我跟以色列导演聊这个问题的时候 ,他有一句话给我很大的信心,他说其实对我们外国人来说,当你看到一个文化有面对困境的能力,当你看到一个文化有反思自己生存困难的能力,我们对这个文化是肃然起敬,是充满钦佩。的确是,实际上中国的现实其实呈现多种:快乐的中国、富裕的中国,勿庸置疑是存在的,我们也在分享这种快乐。但是这背后还有一个存在众多问题的中国,还有一个贫穷的中国。我们对这样的现实不能过滤,说我们只存在一种现实,我们应该呈现一个多元的现实。实际上它需要靠各种性格的作家、各种性格的导演拍摄各种不同类型的电影,形成一个真实的中国的讲述。

  我并不觉得我自己的一部电影或者一本书能够提供一个全面的真实的中国的一种记录,但是我相信它是其中一种现实的一个真诚、真挚的讲述。

  主持人文坛:从一个角度或者是从一些小的地方着手。

  贾樟柯:一些侧面、层面。

  主持人文坛:因为今天也说到这样一个访谈是跟所有的全球新浪网友互动的访谈,非常感谢大家,在贾樟柯聊天的过程中,其实网友的留言特别多。

  网友:我看了这部电影,要问一下关于演员的问题。以前好像你的电影里用的很多都是业余的演员,这也是你电影的独特之处。为什么这次在《二十四城记》中会起用一些职业演员。

  像吕丽萍、陈冲这些大家非常熟悉的。

  贾樟柯:我在出版这本《中国工人访谈录·二十四城记》分两大板块,一个板块是真实公认的访谈,十位工人。一个板块是虚拟访谈。从电影的角度来说我非常需要虚构,因为我跟这十个工人访谈聊天的时候,实际上我有太多想象,太多对他们提供的历史素材进行整合的需要,那个时候虚构跟想象变得非常重要。因为对一部电影或者是一本书来说,特别是电影,它最终是美学的呈现,我们呈现的是一种生命经验。这种生命经验本身有很多潜台词,潜藏在人物内心不讲出来的话,就像我的书的前沿,那些沉默的时刻,我希望通过虚构的方法能够把它呈现出来,这样就在电影里同时有了真实的记录也有了虚构。我特别想把这个电影有虚构的部分这样一个概念告诉观众,就用了陈冲、吕丽萍、赵高、陈建斌四个演员把这个概念讲述出来。因为实际上我想强调的是,除了是历史经验它里边包含的想象之外,实际上我还想说对《二十四城记》这部电影来说,是经过作者解构过,虽然有纪录的真实部分,但是我们在剪辑的时候强调了什么、隐蔽了什么、隐藏了什么、凸现了什么,一定是有的,不是一个客观的真实。这样一个诚实的态度应该讲述出来。所以,用了一个知名的职业演员呈现电影的虚构性,呈现电影被结构过的概念,对一个电影的伦理来说非常重要,因为这样我会安心,因为我觉得我很坦诚地说,这不是一部纪录片,这不是一个真实完全物理性的真实,这是经过作者过滤和经过作者结构的一种现实。

  主持人文坛:但是在整个电影里有没有一些真实的镜头?

  贾樟柯:有,电影里一共有9个人物,有5个是真实工人的纪录,有4个是演员的演绎,这两部分合二为一。

  主持人文坛:刚才其实谈到了作为电影的关注点,也谈到之前无论是陈凯歌、冯小刚、张艺谋,他们可能关注的点跟现在有所不一样。很有意思,我们另外一位网友在你的另一本书《贾想》里看到一个序,是陈丹青老师写的。陈丹青老师是这么写的,他称贾樟柯跟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是不一样的动物。你怎么理解这句话,如果是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在哪儿?

  贾樟柯:如果大家看《贾想》这本书,它比较有趣,是因为它从我大二拍第一部短片《小山回家》开始,一直到《二十四城记》这12年里面拍摄过程里面我所写的手记、文章还有一些重要的演讲跟访谈。对我来说,为什么会写这本书呢?去年正好是我拍电影10年,到2008年我们也特别在北大做了一个回顾,做了《小武》十周年的回顾。那之后我就开始整理我十几年写的文字,的确看了以后,仿佛昨天。这十几年不知不觉一眨眼就过来了,但是再看这些文字,有的甚至已经陌生了。但是有一点,渗透在这个温度里,一贯我的两个精神一直存在着,一个是拍电影其实我们有一个很大的工作,对导演来说,要找到一个观察我们生活的一个新的角度。另外一部分,要对电影的这个形式、媒介有一些新的贡献。

  《贾想》这本书里也有我拍电影的想法,也有我日常生活的感受,包括迷盲,也有对一些电影现状的批评跟研究。陈老师的前言正好是北大《小武》十周年的时候做演讲,介绍这部电影的时候他讲到的。我其实很喜欢他说我是一个不一样的动物。因为我觉得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会被社会化,我们每个人到了工作里面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各种各样行业里面的制约,各种各样的场面,你要维护这个场面,维护这个关系。但我觉得我不一定能做到,我希望我一直能够有一种直率,有一种坦诚,有一种野性,把一种直接内心的声音讲述出来。无论是通过文字还是通过胶片,通过影像,我希望能够保证在利益社会里的动物性,一种六亲不认的吠叫感。

  网友:你好像正在筹备一个新的片子叫《双雄会》,有意邀请张曼玉、周润发加盟,有这样一回事吗?

  贾樟柯:演员还没有确定,但实际上因为这个电影是讲1949年在香港的故事,因为1949年新中国成立,民国政府来到台湾。在这个背景讲一个离难的故事,也就是我一开头一直讲的,我这几年对历史特别感兴趣,女主角写的过程一直是按照张曼玉写的,男主角还没有设想,但是我一定会找江浙沪跟广东人演,因为看那么多民国回忆录特别是当事人的回忆录,你会发现那个时候民国活跃的精英基本上是江浙沪和广东人,但具体是谁没有决定。

  主持人文坛:听说还要拍一部情色电影,叫《踏雪寻梅》?

  贾樟柯:这是一个误解,因为并不是近期的安排,那是很早以前,差不多拍了《小武》之后写的一个剧本,叫《踏雪寻梅》。因为那时你想1998、1999正是处在一个剧烈的社会转型阶段,因为那个时候是一个经济的转型,要建立市场经济。整个社会在这个转型过程里边,它呈现了特别多的困难,包括欲望、迷盲,在这种背景里,那时在山西,一夜之间有很多声色场所,好像大家的生命里、人性里面的压抑都找到了一个出口。在这里面,呈现一种人性的哀怜,一种孤独感,一种渴望温暖的感觉。所以,那个时候就写了这个剧本叫《踏雪寻梅》,有点像公路片,当时没有拍 ,这个电影其实是要从性的角度谈论。

  主持人文坛:以后会拍吗?

  贾樟柯:渴望分级制度的产生,如果分级制度产生之后,我相信无论是性还是暴力,都可以是我们写作里面可以关注的,可以呈现的内容。因为它的确跟我们的生存现状、跟我们的人性结合得太紧密了。如果没有一个尺度让这两部分在中国文化里呈现,必将也是一个很遗憾的文化。

  网友:刚才看得出来您特别喜欢读书,最喜欢哪些作家?哪些作家对你有影响?

  贾樟柯:如果说最喜欢,我觉得我最喜欢跟我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作家,比如说我非常喜欢韩东,特别是他的《在码头》,还有他的《同窗共读》,我也很喜欢朱文。我也非常喜欢诗,喜欢欧阳江河。对我影响最大的小说还是路遥的《人生》,因为那时我还是在成长阶段,还是一个萌动的傻乎乎的一个孩子,看完之后,开始对社会懂得一些反思。因为我记得整个那个电影 ,其实我们小孩看就觉得是在讲户口的问题,因为悲剧就来自户口,因为高加林是一个农村青年,因为他的户口问题,他想实现自我跑到县城折腾了一阵然后又回去了,爱情的悲剧由此带来。从读那个小说之后,发现实际上在我们信以为正常的一个社会里面,它其实埋藏着多不公正。通过小说路遥的小说,我获得了一种很脆弱、很简单的怀疑精神,对社会的一种怀疑态度,因为它非常珍贵。而且我回想起我整个阅读生活,我觉得很感谢80年代,80年代是一个阅读时代,那个时候即使是在一个乡或者是镇的中学都有阅览室,阅览室里面都会有《当代》、《十月》、《人民文学》、《花城》、《收获》这样的杂志。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们的班主任刚刚大学毕业,他特别喜欢看《新华文摘》,里面都有政论文章,有小说,是文摘性质的,那个对我都影响很大。可惜到现在国人的确是阅读生活在下降,如果这种阅读能够恢复,我觉得将是一个非常好的事情。而且我通过阅读,我发现其实严肃的写作、严肃问题的思考,它其实对那些生活在困难中的人是重要的,因为我觉得正是阅读让我一个县城里的孩子,有了反思的精神。

  主持人文坛:好的,那大家就多关注,也关注你的书,也关注现在的这些好书,多多阅读吧。

  贾樟柯: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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