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文字]04年的散文《与草荣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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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地图』 [自由文字]04年的散文《与草荣枯》
作者:安徽周语 提交日期:2005-7-10 23:08:00
《与草荣枯》
(一)
我一直认为在我的语言与这个世界尚未融为一体的时候我有保持缄默的权力。我在一个落寞的村庄注视着大千世界的种种表情,沉默寡言,我对这个语言与经验组合而成的感觉世界保持缄默。古老的歌谣与贫瘠的汉语不足于让我从对劳动的忧虑中释怀。
深秋的候父亲和我站在枯瘦的河流边缘,与一种清苦的古歌不期而遇。蒙古草原无边,南国苦雨缠绵,当我打开那尘埃中的旧音乐卡带我就有这种预感。这是来自清冷高原或者山地幽谷的古老情歌,它像泥沙一样,一望无垠的平原,古老家园的水墨长卷缓缓在我的面前展开。天干与地支奇迹般的交汇就是河流的终极,源头。河水弯弯,一种清澈的语言如明媚灵秀的灯光照在父亲的皱纹上。我站在月光下慈悲的石像下方,河水从青青竹林与白沙乱石和染霜的红叶间流过。 我的语言在这样潮湿的地域里萌芽,生长,最终像浩荡的河流一样进入大地,生死由命。我的语言在四季的时序中消耗掉了大部分精力,像白玉苦瓜一样,在村落的天井晃荡,寂寞如风。语言分割了这个世界。我面对这个世界掀起的尘埃不发一言,我的语言已经受伤,隔绝了那些自然界的因缘。
我与这些贫瘠的土地,村落有着共同的根基和荣辱。衰败的根,奸猾的文字,矫饰的艺术语言都只能作为轻薄的点缀。我的文字远没有触及自然的内在,或者说在价值方面而言,我是一个失败者。我的语言陷入一个堕落的空间,飞逝的时光中我已经失去了童年的纯真思考。一切辞令技术不足于弥补我这份上的缺陷。
放眼望去,这是枯黄色焦墨一样的大地。风尘挟裹着平原,仿佛一幅勾勒出骨骼,苍老轮廓的素描,青筋暴露。线条扭曲之后拉得很长很长,一如那些一度翠绿的烟柳。我闭上了眼睛,我没有泪水,我的感情已经和土地,河床,野草,歌谣在风中一起枯死。枯瘦的画面,没有油彩。消瘦,衰老,皱纹,还有蹒跚的身影,低沉,苦愁。我知道这样的骨骼已经不能承载所谓的使命,赋税,标语的一丁点意义。我突然觉得这土地已经不是我抒情的地方,这贫苦无助的土地,已经耗干了我最后的灵感,我的情感和眼泪。我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土地虚假地歌唱,贩卖自己的家园呢?你不属于我,而我也不过是一个流浪的孩子,我没有真正拥有你。你在地狱,而我在荒芜的天堂已经没有情感,没有眼泪。面对你我已经无话可说。你依然是我的家,依然寂寞地在岁月的风雨中慢慢地衰老,褪色。我的感觉告诉我这就是中国画,家园意义层面上的流浪,我身心憔悴。 我的文字就像死去的树根,腐烂在泥淖里。雨雪靡靡,生死轮回,化为纯净的悲伤。
这是一条无比黑暗的河流,浩浩荡荡的河流边缘,父亲和我站在秋天的土地上,我感觉到了这雨露、蝉蜕、梧桐、河流组成的音律。甘苦人生,我和父亲就这样送走酷暑迎来苦秋。时间的观念在我对家园的眷恋和思考中就像这记载功过的石碑一样凝固,它象征着一段情感,一段清高的铭文的不朽。我看着炊烟从贫瘠的土地升起,古老的情歌消逝在时间尽头的河流里,汗水,甚至泪水一样悠然沉落,年岁的艰难和时间的重压让我对土地产生了某种颠覆性的怀疑。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父亲悲观地说劳动的意义已经终结。我只有寄托在这虚无悲怆的音乐,和着拍子,慢慢地靠近我的梦想。 我从这湿润的泥土里得到枯叶和粉碎的野兽的肩胛骨,遥想一种久远的健康文字。甲骨,汉简,篆字,金文,还有断裂的彩陶。我的家在这些文字建筑的历史之间吗?破败的荒野,时间已经凝滞,烟火四起,残片纷飞,死灰色的书简在俗语的亵渎下被割裂。我回家的唯一路标已经模糊。
很早的时候我听过一首歌曲《橄榄树》,印象中那是一个台湾的女歌手演唱的。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我记住了这句歌词,已经有很多年了,直到后来我偶然在旧书店里读到一个外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歌时,我猛然对这句歌词的意义产生了警觉。家园?那是我的家吗?衰老了,那土地已经丧失了抒情的资源。我不认为像我这样的读者能把握荷尔德林的思考,只是很喜欢读,反复的读。后来外面很流行校园诗人的诗歌的时候,我干脆放下了书本去听这首老歌。我很熟悉这些节奏,轻缓地道的怀旧,打发了我旅途中漫长的寂寞。我走过很多地方,我思考着,寻找着。我抱着一张黑白照片,那是黑白的大地,黑白色的河流,黑白色的面孔,黑色的脸,白色的发。风雨中的土地一片混流,黄色的泥浆在淅沥的雨天染黄了我的衣衫。
告别江州司马的清冷洵阳,从汨罗一路风声,列车已经进入西北的村落。一夜的长途颠簸,随带的几本杂志读完之后,我感到了微微的倦意。我安静地如沙中腐朽的沉舟,如梦中安眠千古已经孤独苏醒的秦俑。西北高原的青春气息就是这样在黎明早早融入了我的身体和心灵。苏醒的时候,车厢里冷漠的灯还在亮着,我已经看到了晨光。列车平稳地走在豫皖交界的那段路上,清晨湿冷的风吹来,人如枯黄的浮萍飘落在水潭,在这个接触黄土的瞬间,迷沙从风中沉沦。
这样的旅行经历和记忆跟随着一条河流不只一次隐现在我的脑海,世界就这样进入一个人狭隘的视野,然后改变着一个人的知识结构和性格。
我喜欢在黄昏的时候目送日落,一直走到很远的地方才停住脚。事物的开始和结束都应该这样有个完整的体验才能上升到意义的层面。悠然古老的歌谣开始从遥远的大河浩荡的源头漂往内陆老朽的沙地,草原,盆地,鼓荡着高原的气势,越过万水千山,烟雾轻飘如远古的打击乐那样旷远,有一种青铜的音质。春秋河流,弥漫着掩盖着落叶飘满的青色河道的刀割般的伤痕。这是音乐所能给人的极限的感觉,人在这种极度伸展极度收缩的韵律中思考着,紧张,激昂,慷慨。 我的思维和语言被这鲜活的事物所引导,控制,语言的盲流汇合乐器一起鸣奏,我感觉到高原,草原的远古气息的升腾。草木摇落一身繁华,我独自站在这里遥想蒙古草原的辽阔风景。那真的是文字吗?语言的冲突和僵死的语汇难道真的是运命吗?勒勒车留下的痕迹消失了,人的心病和河水以及孤独的月光一样进入盈亏的周期,我一度抱残守缺,将文字与自己埋没在心潮里。那潮水在黄土和草原之上,同时滋润着这龟裂的土层。病态的理智,理性已经无法完成一种美的文字的奠基。 死的光从文字的裂痕中突出来,已经不能温暖人的心灵。
在我的记忆中有一条无法忘记的河流,那是来自故乡的河流。我已经无法再和它拉开距离,我们已经在人间烟火之上建立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关系。在感恩与赐予之间,我以河流为师。河流是大地的筋脉,是缈远的苦难意识的复活。河流凝聚了众生的缘分与历史的苦心,滋润着两岸的人们。河水声音浊哑,慷慨激昂,这是音乐的高潮沉静下来后乐器毁弃的一个结局。曾经有许多的礼仪言语应和河流的走向和气质,许多的仪式在大河边完成,炊烟四起,车马股肱交错,烟火繁盛,香屑沉落起伏,秋风飘摇,时光在杯箸和灯盏、仙乐里穿梭。人们跪拜大地,举手蹈足,沐浴振衣襟带飘飘,焚香鼓歌,在河边演绎春秋的狂欢阵势。他们或者登高远望,看见苦难的大地上扭曲的河流,手指远方,撕毁经卷诗章,与播种种子的人们一起奏乐吹笙。
阳光从他们身后的青色山麓抛向虔诚肃穆的大地,这就是河流的影子,车马杯觥与上古的人们沐浴在神圣的泥土上,铿锵的青铜与黑铁的打击声乐缓缓对应着这河流的水声。光亮的水珠在阳光下就像琥珀一样,古人捧起秋天的河水乃知天下的时节变化,饮食起居全部的意义支撑都在这里。忧愁地守候春秋的河道,安居两岸,目视风尘从河面上飘过。那是被宗教抛弃的人,面黄肌瘦,用苦心支撑着浆舨,在河流上漂流,流浪,高歌扬起麻布编织的风帆。两岸的丝麻,粟米,牧区,木屋,在时光的歌谣和渡口的号子声中渐渐远去。木制的巨型水磨在继续它地道的节奏,清雅的民谣就这样诞生在河畔,劳动者的旗帜在山河中揭竿而起,迎风飘扬,革命的精神渗透这土地,荣辱观就昭示着建立了起来。这是世俗与历史的纽带,亦是觉醒的记忆的历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幸福这个概念已经在古老的《邶风》中存在并流传,草木有情,虫鱼有乐,而人情理并重,得于逍遥于自然法则和事理之间,求得和谐,不失本性。 我渴慕这样的语言能降临我凡俗的内心,让我的情感复活。
无名氏说:信仰是唯一的出路。简短犀利的语言一下子穿透了人性脆弱的地方。四野茫茫,人没有抵抗生死的能力,那是人类手工制作的精细刀锋所不能伤害的。人的双手和刀锋只能刺中虚空,宰割麻木的荒草,没有决于流水的资格。因为我们处于封闭的大地,我们的感觉正遭遇痛苦并走向寂灭。我们拥有十个指头,一双骄傲的手,手纹交错犹如河流的方向和支流。时光从十指的缝隙穿插过去,这双手可以变形,曲伸,抓,握拳,伸出掌心,作出与你的表情相似的姿势。
人如流沙,如木鱼,漂泊在古老的河流中心。如果这是世界的中心,那么看看你的手掌吧,就像注视着那时光的废墟,尘土越过我们自身的时候,前定的掌纹,那是河流的褶皱,是佛的微笑,古人和我们一样这样注视自己的双手,他们相信河流拥有高贵的血统和出身,拥有世界。万物都在他们的手掌里沉睡。 你的野心和文字与此相比一文不值。
我曾经计划去青海,甘肃,西安,黄土高原,秦岭,黄河,这是我旅行的终点。那滔滔河水从巴彦克拉山麓奔流到人类的脚下,黄河谷地风景壮阔,直到关中渭水流域,八百里秦川。我像一个过客,曾经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冒着刺骨的寒风,只身亲临北方的一条浩浩荡荡的河流的边缘,希望能从日落的水面看到尘世的影子。也许河流本身就是我们这样渺小生命的一个永不停息的永无尽头的仪式,弯曲的流向,像欲望一样蔓延在野草的世界,寻求一种火来作为它的终结。火光中,你能在时光的废墟里找到那河流的眼泪,那是对人类的爱,那是负重的几近干涸的情感,那层叠淤积的泥沙,而我们不过是过客。河流映照着剑胆琴心,那是知音的歌谣,是放浪在苦水河畔天然的乐律与生存的法则。生存,艰难地生存下来,寻找机会。在戒律中寻求生存的希望,这就是高中书本上历史。当木柴,盐巴,木屋,火镰,陶罐,人力耕作成为历史,我会摊开地图,顺着自己的感觉寻找那西北繁华的王朝。那是荷尔德林所说的故乡吗?大地上的群雕,宫殿楼台,池阁亭轩,生寄死归,家乡到底是什么样的概念呢?我只能在对这古城和陶俑,古迹的猜测中借以安慰自己。看吧,这是与大地紧密联系着的另一个谱系,河流的谱系,泥沙掩盖着这个世界,我只能看到滔滔的时间与河水,看到浊黄的颜色握着一把鲜艳的颜色润饰这憔悴的土地。我需要在这片土地上发觉事物的真相,需要将我的抒情文字中那些缥缈的宏大的叙事清除,回到平静的气氛中去。
西安是我最熟悉的一个西北城市,骊山北麓秦始皇陵东侧约1.5公里的陕西临潼县,在秦始皇兵马俑我看到了那半截身体还埋在黄土里的秦俑,那一瞬间的感觉是不可磨灭。那些用泥土,木,铜制作的俑身上显现着泥土质的光泽,阔大的黄土坑里排列的整整齐齐,保留着庄严的阵势和仪态。有奴仆、舞乐、士兵、仪仗,有的附有鞍马、牛车、庖厨用具和家畜等模型,还有镇墓的神物。我站在巨大寝陵内部的黄土坑旁,换了无数个角度,甚至我双手粘满了尘埃,浓郁的气息,厚重的土层,庄严的表情集中起来,我目视那些青灰,枯黄色的陶俑,荣与耻的感觉就像那随时可能涌上来的黄土一样,淹没我的手,脚,耳目,头颅。我欲凭借残断的瓷片来窥测秦俑孤独的方阵其中的构造奥妙。那是几欲燃烧起来的黄土坑,但是我感到地气湿寒,空气凝重,骨节甚至有点酸痛,感到体乏,脾胃里开始生虚火,僵直了脖子探到土坑里去看。击瓮扣缶,弹筝搏髀,这是秦地音乐的诱惑,我看着那些浸了黄河水的瓦当,砖石,土方,梁木这些沾染了浓厚的功利和实用色彩的器物不知耗费了多少人的心力。我见过皇陵展出的那些瓦当,细心地看过几册隶书碑帖,还有那些玻璃罩内标明度量衡的物什。坐在车上,在窗外的树林边也可以看到那些仿制的陶俑,我已经失去了具体的时间观,在那些青色墨灰一样空气流动的昏暗墓室,碑林和塔寺里像失去魂魄的人一样游荡。阳光照在那些兵马俑的脸上,它生黑锈的兵器上,衣服的褶皱上,我已经迷失在这个阵势里,我汗津津地握紧了弓箭,读着陌生的符号,辨识他们的微笑和被宰割的痛苦。那褐色的方砖组合在一起,铁架建筑的顶棚空隙里光线散开,土墙晃荡浮动的样子。我的血液在巨大的火坑里异常的冰冷,陶陶罐罐,叮咚的声响如水滴顺着我的感觉神经下滑。打击乐从旱野的黄土层涌出水面,马结实的肌体,陶塑在我的相机镜头里漂移,我的感觉已经迫近了极限。耳目失聪,那些兵马俑已经在黄土中苏醒,战袍外罩着黑色铠甲,遗风尤在。渭水秦川,黄土高原的世界就是这样的。骊山陵墓庄重地矗立在黄土之上,茂密的树木掩映着山体,建立在奴役基础上的辉煌消散了。不见遗骨,只有浑浊的水花。我把破旧的相机丢进在旅行包里,我觉得我此时和那些辉煌的景象仅仅隔着空气,一层泥土而已。我看到了众多的假象,不可穷尽,随心而生,缈无涯际,心与物的界限被弃置。我已经没有正视美的能力,依赖隐语和微笑掩饰我的不安。但是我的心已经空虚。
那流水带来的泥沙就是万物的本源,大地本质是赤贫的。我们追求一种有价值的生活,我们是这个世界的理想主义者。我在这些兵马俑的陶塑中拍摄我内心的影像,我甚至拿起铅笔耐心而惊慌地临摹造物主的设计品,扭捏的线条更像是一种伪装。
你知道土地的终极意义吗?那黄土,风沙,还有无边的风雨。当你的视线被遮盖,你知道心痛吗?
黄河流域黄土高原地区,西起日月山,东至太行山,南靠秦岭,北抵阴山,从地理上讲它甚至是辽阔的。也许用辽阔来形容高原地域并不恰当,但是当我望见这地形破碎,坡陡沟深,土质疏松,植被稀少的陕北高原漠漠的黄土,我宁愿相信这个无比沉重的形容词。霍去病墓、法门寺和周原遗址我已经缺乏兴趣,缺乏对抽象的寄托,对银器、琉璃器、石雕, 珐琅器,石刻丝织品的辨伪能力。我根本不相信这是家的概念的全部意义。它是那么的冷漠,浮华,不近人情。在这些琉璃器中,传说一件盘口细颈淡黄色琉璃是从东罗马帝国传入中国来的。另几件花纹琉璃盘也是来自拜占庭帝国。这些是资料,但我仍认为它缺乏根据,根据或许根本就没有。它们不属于当下的黄土高原了,离开土地它们就丧失了神秘的美,而我越发没有虔诚的必要。就那一点稀释的审美知识,那一点寒碜的词语妄图来发现或引导别人,简直是痴心妄想。 我断然认定人在历史和美的面前是虚假的存在,是幻象,人的能力十分有限。
黄河,我还是那样不嫌土气地称呼为母亲河,我觉得这样很亲切。在我奔赴西安所遇见的黄土高原,流水侵蚀分溅蚀、面蚀、细沟侵蚀、切沟侵蚀、冲沟侵蚀。这是具有科学定义和指称的精确的单位名词,每一个名词都证明了一个严峻的与抒情无关的事实。至少我们是认真的,我们带着家园的那种亲切感来寻找,查证,呼喊。 知识,理性,情感都破碎了,只有不死的尘灰在散播时间和另一个世界的拯救的福音。
苍莽大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古歌四起,衣襟飘飘,马不并辔、车不方轨。有它的理想也有它的艰险,虚幻,是梦,是废墟,是古人的形而上的童话,是我们的家园。你应该了解它的内心的痛楚,不是凭空的誓言,而是日渐衰老的骨骼,毁弃腐朽的栅栏。荒山秃岭,函谷关关楼已经很脆弱,它地处长安古道,因在峡谷中,深险如函而得名。它也见证了闹剧一样的黄河漂流的传媒神话。关于函谷关我们可以找到很多资料从各个角度去描写它,只要你有心,并且愿意去写。你也可以去阅读老子几千年前写下的那部《道德经》,去翻看历史看看日本人当年怎样轰炸黄河渡口,堤岸。那没有湖光山色,翠峰潭影,只有生存者的挣扎与呼号。
我信任理性,但是我同样对启蒙和我们的语言抱有怀疑。父亲的劳动经验和人生经验让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这个新的视角。 如果你站在高处遥望黄河会有截然不同的感受。炊烟从洪荒的谷地飘升,它沟通了人与这块土地的情感,通晓人的疾苦历史。你尽可以高歌,可以在这黄河边看着潮水怎样生成,沙砾怎样着魔似的裹住了人。浩大的水声水势把人卷入苍凉的大地的裂缝里一样,我处在失神状态,泥浆咆哮着愤怒地击起淘天的水花。那一刻,人真的蓦然就衰老了。那浑浊的水花像火苗一样烧荒了土地,吐着火舌,在你的心里跳跃。你的歌声已经颤栗了,顺着火势在漫野的树木与水声中灼痛难忍。那些青铜色的夔凤纹,流云花纹已经被者浊浪淘尽,你在下沉,并且不能重现浮生。惟有你的歌声留在这焦土废墟之上,点破残忍的谜底。这针对人的刑罚,无须文墨刀笔,就能制人于死地。 矫饰的美竟然是如此严厉的惩罚,这是我断难察觉到的。
站在咆哮的黄河边,风沙吹来,我百般寂寞,仰望浮云。这可能是一个极端想象化的图景,然而我还是进入了抒情状态。我不肯悔改,不肯回头。我被这河水和声响所禁锢,从身体到思考。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古歌飘摇在我的世界,汹涌的水花卷着黄土一起流向远方,韶华易逝,浮生文字,我写得无怨无悔。我在这歌声中看们到了那苦难的家园,被虚拟化的家园,她贫瘠,疮痍,在水花中苦苦浸熬失色的容颜。那是已经惨遭虫蠹的甲骨文的源始,石斧猛烈地劈开麻木的河道,我恣意地享受一种痛苦带来的颤栗。我的知识和思考都在这颤栗中暴露了我对自然的恐惧。
哦,黄河!她开始在大地上沉沦,中心摇摇,及及可危。黄河水一泻千里,倔强地将最后的力量用尽,嘶喊着奔腾不息,但是已经十分沉重。
我的表达开始变得艰难,往往词不达意。我一言不发。 在健康的自然面前,我是弱者,病人,语言的奴隶。我了解自然的力量,我的语言骨子里是虚软的。 它的缺陷是致命的,但我没有回避。明哲保身,这是粗人士人的哲学。
黄河!
黄河在我的信仰中是这个世界的开始,她是善与美的观念的其始。她有正义的性格,但同时这也是一次惨痛的轮回。她是超脱人身滞重的尘土、启蒙、血缘关系和感情的。你见过黄河流域的文明遗迹吗?是黄河揭示了人的愚妄和浅薄,傲慢,暴露了历史的秘密和底色。她有一种非常诱人的节律和异端纯美的音色,有着黄铜一样的光泽的水面,有着剑一样的闪光,明媚和晦涩,有着形式的旋涡和虚妄的深渊。皈依一条河流,就等于膜拜了哺育生灵的大地,参悟了诡谲的典籍。那些素面朝天的秦俑,那铿锵的号子,牢牢地扎下了根。
是的,与在大地上劳作一样,人要面对虚无的袭击,面对劳役和疾病,面对这怒吼的水声。
黄河火燎一样的河道,给人的感觉是焦躁。 人在事实面前疲于奔命。
父亲说歌谣和流水在我们的匆忙的劳动、远行、哭泣里有着永恒的相同的本意。这不仅仅是父亲的经验之谈。我未必能了解劳动,远行的本质意义,我只是看到了表象。来自远古和痴情的流浪人内心悲天悯人的曲子,长时间蜿蜒驻留在与我们生命有关的虚无升腾的村落和河流平静幽蓝的水面上。一条河流就与我们的生活结成朴素的联盟,幽雅的古意飘悠的水面上,曾经留下多少阳光的残照和冰雪的灵魂。建立这样天然般的感情,需要共同的理解,需要首先奠基一种相同的生死观念和不屈的积极态度,和面临毁灭的果断。像这样的河水,这样的曲子来自渡口肌肤黝黑的船工和面庞憨厚的水车、以及脆弱而迷人的芦苇和黑色冷酷的斧凿,简单的协作关系。尘土覆盖的村庄,昭示着河流与人。那些悠然的曲风和感性的词,就是水面上往来人间和俗世的悲伤的过客。多么美的歌谣,可是人是在认真的聆听吗?宫,商,角,徵,羽,这是心灵之器所奏的歌谣,劳动的节奏。水边诞生了群落,群落是我们这些愚昧的身心的人祖先的诞生地,我们聆听这些上善若水的音乐,物质与精神交融,四野玄黄,黯然神伤。
这是在干旱的大陆,农具,罂粟花,导航图,罗盘针只是人手中的万物,人们可以随意改造它。罗盘针本身不能确定时光的走向,不能确定流浪者的目的地。只有神圣的河流,你可以看到它的容颜,它的倒影,它的血液,它的骨骼和精神,它的愤怒与情感,它的褶皱与皱纹,它的衰老与渊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你们的语言是传习了古人对大地、劳动、劳动号子的崇拜,你们通过经验,通过不朽的经验获得缘分。金石,朽木,水井,火塘,土地,这是与我们日常生活衣食住行联系密切的器物,工具,材料。酸,甜,苦,辣,咸,苦都在其中,这是五味,人间烟火。我们的耳,鼻,舌在这样的浸泡和濡染中变得麻木不仁。我们跌入迷宫,凭嗅觉寻找光亮。四面都是森林,磷火在空气中燃烧,那些瘪瘦的字词已经丢掉了神气的色彩。
然而真正的旅行无须任何地图,指南针。那些数字符号不能指导人前进的路线,不能作为参考的依据。大地本来无所谓方向,只有一个永恒的中心,人类根据需要依靠风水地理知识相对划出方位,确立了最早的行程。历史正是这样开始的,我们已经越来越远离中心,被迫与大地割裂。那是一个秘密的方向,那是河流的源头。我们祖先的歌谣寓言了我们的路线与方向,他们说无始无终,这是旅行的心要。人不能掌握自己的方向,人只能顺着自然的事物的轨迹前进,逢山就征服山,遇水就征服水,顺其自然地继续自己在大地上的流浪,无论你走到哪里你最终都必归于大地归于尘土和故乡。古老的司南也好,故乡的风车也好,黄土高原千沟万壑,不允许轻浮的经验论断。钟鼓馔玉,玉壶美酒过眼烟云。苍茫云海,水花化做浪漫主义的语词,黄土高原,这是我膜拜的世界,我膜拜的青春!在这样的春天,走向荒芜的村落的过程中,我熟悉的悠然清亮的调子,烂漫的文字还有烧伤身体,发出尖锐喊声的野草,还有身后的陈年旧事都成为一种剥离了青春那种天真的伤感。失去了语言和判断的经验,所有的神话、传说、语言的古谶瞬间解体。干瘪的谜底,泛滥的私语将人的思考逼入绝地。陶俑和铜车马嘶啸的声响混荡在污浊的空气里。那河水浑浊不能照见人的容颜。
远望北方草原,我想起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我只担心我配不上我经受的苦难。在北方,早些时候听一个蒙古族歌手蒙语版的《蒙古人》,他就是腾格尔,我觉得从他的歌声中我对北方的感觉逐渐突显了出来。我收藏了他的很多歌词。和西北民谣在我心中的地位一样,苍凉独特忧郁的嗓音曾经留给我许多无穷无尽的浪漫遐想。我记得腾格尔还有一首歌是《父亲和我》,随着年龄的陡增,那种感动有幸早已沉积成了人生经验的一部分。草原,那是音乐的天然摇篮;高原,那是涵养浩然气度的地域。草原歌曲的辽远,浑厚,沉郁开始影响并慢慢渗透到我的文字里去。似乎就是一种血液,一种心气的荡漾。难于诉说其中的快乐,欣慰。
那是属于歌唱,生活本身的音乐,扑面而来的尘土和风雨让我对草原的历史有了新的领悟和洞察,判断,我似乎觉得学究的读书思考早已失去了价值。我开始渴望有一天打马进入民谣的世界开始漂泊。那些草原上曲折的河流一定无比美丽,在无垠的草原里,我可以自由地追求着一种不朽的语言、生活方式、音乐甚至历史书本上不能解释的历史真相。多么诱人的体验,春天我坐在村庄的土墙下,雪水从黛青色半弧形的已朽屋檐顺着太阳的光线从黝黑的裂开的青瓦上面滴下来。屋顶是蠢蠢蠕动的草海,升腾着丝丝的水气。这个时候亮开嗓子唱上一会,你会登时有一种非凡的感觉。你会感到河流和真个世界的意义都在这个春天韵律化了。疯狂而寂寞的野草,还有疲惫清澈的歌声,会一直飘到黄昏夜幕降临,雾气缓缓漫过那些结着疙瘩的树林。荒草中的墓碑和山花在岑寂的黄昏被一种仿似游牧民族的歌谣打湿。这个时候我心里充满了神奇,惊讶。因为我和一条河流,和枯萎的野草都开始了感觉的苏醒,履行着自然的约定。
这是人与神圣事物的约定,人必须遵守的约定。这不是一个超验的神灵世界,而是被劳动的酸苦束缚了的人对自由的极端渴望。在一个布满谶纬、巫祝、占卜陷阱的知识背景,人接触的是一个苦闷气息凝滞的自然,只有这些劳动经验,遍是血痕,身体虚脱了的歌声显现出真正的光明。
(二)
我在。
我很平静。我的手中握着作画用的水彩。我不是西班牙的毕加索或者那个达利,我也不是梵高,我只是一个书生。我有感情,也有眼泪,也有一亩三分地可以用来谋生,歌唱。 我不是虚无主义,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姓氏以及我存在的形式和意义。我将坚持劳动的口号和在这个体验的基础上延伸我的视野和欲望,感情,爱。
我听到了歌声,它隐藏在这死寂的荒漠,隐藏在宿命的土地和贫苦的眼神里。它像一个阴影存在我的生活里,和我一起悲伤疯狂,抑郁,沉没,消逝。很鲜艳的颜色,我像一个婴儿那样看着太阳,那是一种有影子的音乐,如流水,一条盘根错节的河流。
在我的数次旅行的过程中,我有机会将这些经历和感受综合起来,最终看着它们变成一个个文字,自由地书写,不惜笔墨,这一切都是为了接近那条宿命的河流。那是一片荒野中的处女地,琴瑟钟鼓,那里面一定隐藏着古人的时空观,生死观。
我对这些感觉记忆犹新。
那一次从遥远的新疆塔里木回来,列车路过宁夏南部的沙漠,我慌忙把脸贴在有很厚灰尘、油腻的玻璃上,急切地想看到那些车窗外没有经过粉饰和涂抹的原生的自然界的暴露的面孔。
沙漠似乎就是流动的河流,像黄河一样躁狂。它的肉体已经受伤,粗砺的风卷着沙漫天飞舞,那些枯死的草根没有任何光泽,流动的沙丘就像是河流的可怕的漩涡,它们开始萎缩,残肢累累。痛苦扭动的树枝,寂寞得几乎疯狂的垂死挣扎的树在风中摇晃已经失去了根基,无法吸收更深处的水分。那是在睡梦中被狠毒的雷电击中头颅的树,积毁销骨,颓唐无比,树皮被大面积剥开,只剩下一副阴森苍白的骨架,焦黑,冷漠。那朽木极端吸引人的视线,我看到了它那怨毒的目光,突然间有一种痛入骨髓的感觉,那分明是一场屠杀,凶恶的风以锋利的刀刃切割下树的头,肩和手臂,让它在风中流血。那巨大的却似无形的伤口正是死亡的象征,它隐蔽在树的心脏,隐蔽在人动情的那一瞬间。树木生存的欲望顽强抵制着这杀机,它甚至已经丧失了呼吸的能力,树干已经被沙砾蹂躏,硕大的肉体被淘空长出了野草。像凶猛的河水一样冲刷着那些残破的根茎,落叶,好像被吞噬了一样。暴露着残忍的锯齿状的牙齿撕咬着的火焰野兽般从树干内部燃烧了起来,顺着风在烈日下乱窜,耗尽了大树的心力,水分,汁液,盐份矿物。枝叶,根,树干化作一团冰冷的残渣又和风沙滚作一团,继续新的循环征服仪式。我嗅到了罕有的湿湿的血腥味,瞬间又像烟雾一样,消逝在这个世界。这是极端静止又永远运动着的世界,每一个角落都是在互相吞噬,在竞争。带有肉欲的疯狂、寂寞的沙流蚀空了树木和人的心,整个世界陷入盲动之中,你无法近距离接触到这个世界的语言,交流,融入。何况,大量书籍文字所表达的表面的世界已经足够望人疯狂。也许终有一天,我的文字也逃不掉这样落魄潦倒的命运,逃不掉被凶器斩落的命运。那是大海,无边的私欲的大海,我们的语言无法浮出海面,看到这个世界的真相。只有尘埃,只有悲哀。
我沉默良久。当我面对这真实的生命存亡的现场,那种惨烈,我一言不发,变得固执。你不可能从我的眼神,我的表情中觉察到我异常的反应。这就是生命,永无止息的灾难,看似花花绿绿,实际血肉横流,残酷无比。除了进入麻木状态让那点热情苟活,否则就是绝望。那绝望瞬间埋没了我,我停止了呼吸,听不到,看不到,感觉不到,只有心脏机械地跳动,将自然界的生存定律继续下去。我突然觉得我的思考是模糊而空洞的,我是被役使的,被奴役的。连同我的文字都是一样都不堪负重。我知道我毫无表情,我的躯干已经像火把一样被塞进泥沙里,我的文字也粉碎了,没有它生存的余地,它的命运就是不断地磨损,履行劳动义务,然后消亡,退出这个世界。我已经不再心痛,因为我逃生的时间已经很少了,抛弃那熄灭的火把,在急风暴雨中前进。我知道,那火把是卑怯的鬼魂,我将一身泥泞狼狈不堪,但是我相信我的眼光,我视野中的那个模糊的远方。 我丢失了我的语言,我抓不住表达的本意。 但我相信我整个旅程赋予我的某种意义。 我相信文字和歌谣是我的世界的一部分,这一部分也是世界流水般的日子所蕴藏的秘密。
在西安车站,我买到一尊很便宜的秦俑的模拟塑像,大约三十厘米高,它是那样的容易破碎,摆置在我的书架上已经很久。我在西安城大部分时间都是依靠地图自己步行。我用了一个星期时间在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古城里行走着观察着,我只身一人,背着旅行包,顺着这个城市规划好的新版地图标识的路线,从大雁塔到华清池,骊山,半坡遗址。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城市。它给我的感觉与北京这样的城市又迥然不同。它似乎很自然你把你摆到一个原本属于你的位置,一切都是这样的准确。以我对大地的理解,大地是没有神的,只有孤魂,只有繁重的劳动和微茫的信仰。你在大量的历史年表和记载中必须有这样的一种观念来支撑你的感觉和身体。 至于年鉴,我觉得只是苍凉。
从我行走的经验中我寻找着判断着这些多变的光影、语言、充满自由和虚幻的角落,巨大的死寂开始侵入人的心灵。西北的风沙干燥粗砺,让我无法从容地进入低沉的抒情状态。还有一次,列车从草原的边缘经过,暗蓝的天空下可以看到不远处的蒙古包安闲无语,守候在绿色的山麓,那是牧人的心灵感恩的形式。我觉得草原和西北的沙漠一定有着一个偶像的法则存在于高山流水知音的内心。偶像在疾病中倒在了我们脚下,倒在了炮制的花园和地铁的阴影中,倒在酒精、凋零的后庭之花、繁重的体力劳动的困厄下。这就是我们在黄昏所谓开满山岗的忧伤。
行走,这是没有界限和疆界的。水陆没有界线,也没有绝对的舟车不至的终点的行程。我看着一张线条几乎纠缠在一起的地图,在这个时候图像和色彩已经毫不重要,空间的范围,比例尺的大小都成了我想象的内容。我可以轻易地依靠学过的课本知识用红色的水笔标出历史上大河的流向,山脉的走向,原始森林的遗迹,部落战争的地点,以及帝王丧葬的皇陵,我喜欢的游牧民族歌谣诞生的地方。我也可以用方言和小农经验的词汇来装模作样的解构一次,标出所谓的长安,兵马俑游览地点,中原,燕赵,巴蜀等。但是这只是地图的表层,旅行的意义应该在深层得到揭示。坐在火车上,我分辨着所谓的中心与边缘,古代建筑、造像、图画、器物闪现在我的脑海里。天圆地方,似乎这是经验的轮回,循环。
那腾腾的水气在峡谷里升腾,透过时光的屏障,被阳光的色彩打上人间的气息。 古语说“人莫鉴与流水,鉴与止水”,草原上悠缓的河流一度使我想起英雄驰骋的烽火岁月。人悠然站在低低的绿色的山坡上唱起了沧桑的牧歌,这里的一切动荡、事件、冲突、变革都将由这滋润神圣的牧草的细缓流水来洗涤。更有的是那些湛蓝色的湖水,震荡之后的沉静的状态真是极美。
人的影子混在湖水的倒影里,那是歌唱的状态中唯一真实清澈的感觉。清凉、明快、自然,伴随着清脆悦耳的马蹄声,辛劳疲惫的身体融入草原和祖先的歌调。泥土炽热燎人,歌声慢慢将真实的自己掩盖。我几乎能感到冷艳的火焰从洪荒的戈壁进入我的私语,进入草原的生命圈。那用蒙语写成的文字符号,听起来低沉浑厚的元音,它是草原醉态溢现的黄金元素。泥土带着神秘的气息,新鲜,潮湿,人和泥土仿佛融成草原的世界一只幸福的野鸟。我想,假如这样飞翔着挣扎着飞过城市,看着那些把一切罪过都归罪于城市的人失去心的本质、青春、生命,这本身就是盲目的。我不能像河流那样,无形地消融,遁世。我需要理性的阅读和答案。像我信仰大地上所有的河流一样,我信仰有灵魂的歌声。灵魂不是镶嵌在文字里充实篇幅的具体方块字,而是使那些文字不朽的原因,使人心磊落、耿直的力量,它可以区分善恶,有着水一样的形和势,旺盛的生命力和感化的力度。
我不知疲倦地追寻这样的歌谣,速朽的音乐。许多次离开西沙河,我追求着这与草荣枯的歌声,这需要经过漫长艰辛的领会。每个音符每个切分音犹如永不腐败的火焰和世间流水。我习惯记住每一次在西沙河闪光的河畔、或者草地上的驻足,放牧牲畜的感受或聆听自然滴水之音的清朗。
(三)
我远离城市,我接近河流。
经天纬地的河流,天然是人与世界各自守候的盟约。
我就居住在这一个遥远的村子里,这里有一条与我前世今生有着神秘约定的西沙河。你已经知道,这是一条被青色和芦苇裹住了的河流。我曾经在静静的流水边的草地上哼起《天堂》这样熟悉的曲子,我觉得时间和世间一切的悲欢都是这样在流水的韵律中产生,被打动,被传唱的。当然,现在是复制。人在时间的监狱里,听着厚厚的墙壁外边潺潺的流水声,回忆、尊严的敏感开始染上锈迹。这一度是一个贫穷的村庄,领教了太多痛苦的体验饥饿袭击的失魂落魄的村庄。长久以来需要一种神秘的物质或者传说、歌谣来补充它的精神,和日渐难于把握的集体的溃散。我相信一个久居在河畔的人能从河流中悟到大地的气象,而我也相信一个类似隐居村庄里的人也能从岁月中积累起来一种不可变更的对村庄的自信,甚至盲目。它们同样具有复活和毁灭的双重意义。
歌谣如流水,如沙漏,无始无终。
我已经习惯在疲惫的时候唱起这种曲子,习惯这种歌谣含糊的混音,习惯在 这样的黄昏看着村庄和地平线上混沌的风景。这是农人的一种特有经验,我习惯这样用心去领悟一种语言、一种青春。这和劳动一样具有意义,正如对山河的敏感和对语言的思索一样具有意义。
是河流,尘世浮生最早的道路就是河流。它是宽容的,拥有高贵的气质和血统。 西北的民谣使我站在春天感到一种眩晕般的幸福,目睹尘土中下落的那些光线,在昏沉的鸟语之中昏睡,如一条四肢刺亮的躁动的河。犹如秋天的西沙河那样,我等候落叶降临,等候渡口的人顺利到达彼岸。
我一直相信我所选择的是一种很美的歌谣。
我注意过在自然的情调中,认识西北的苍莽和秦俑的孤独的独特效果,而不是跳跃不定的历史。在我回到了自然意义的同时,我就领悟了这个世界。河流,我不知道这是哪一种复兴或宗教的安慰。是民谣的原始定义的开始吗?我不知道,我安静地听,安静地进入朴素的村落和悲怆的川流。无论是写作中被卖弄的词语,奢华阴冷的纽约之类的大词还是失去平静的耶路撒冷,都不能改变我思考的初衷。因为我看到了我手掌中的隐匿的方向,握一把尘土,一切价值和意义都随时可以终结。只剩下我空荡的思考。遥望西北,我寻求着行走的终极目的,也许只有旱裂的民谣,如阳光的赤子,在我的世界浩荡翻腾。我已经很久不能平静。 智慧的尊严的艰苦的对母语的上下求索,困难可想而知。
我总是以为我需要和这个世界保持这样的陌生感。隔着这条阴郁的河流,和远方的世界保持一种恰当的关系,因为无论是在错落简陋的村子还是城市,这里都是尘世的一部分,是自然的一部分,陌生的一部分。所有的感觉都是最终回归到自己的世界和家。或者这就是轮回,在我喜欢的民歌和被称作后工业时代之间,在简单朴素的生活方式和个人的消解之间展开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知道这样的路古人一定也走了很久,长衣飘摇,人头攒动,股肱相触,山路纵横交错,街市车水马龙。漫长的路,需要格外的诚心与勇气。前路没有你的偶像,只有这漫漫长路,我以河流为我的偶像。这是一个缺失偶像的时代,偶像的沉沦如泥沙入海,只剩下孤独的秦俑,黄泥土层覆盖了密集的铁血的箭头,还保持着单向的嗖进的形态,已经凝固在泥土里,垂直射向黄土上空,气流炽热,化为缈茫的心路和无声的黑白色单调的历史。由西安向西去,河西走廊如今只是一个词语的物质外壳,单纯乏味的概念,虽然那据说是一条年轻的路,寂寞的沙土仍有精工制作的汉唐丝绸和纸张的质感,历史的感性保存得相当完好,残留的温柔也有几分孤独苍凉。那些造型优美、质地精良的陶瓷也被湮没了。还记得在我参加高考前的那些日子,我甚至在一张语文模拟试卷上也读到了一篇写长安的文章。在长安也好,在我那朴素甚至封闭的小村庄也好,我毕竟抓住了感觉,感动了。英文CHINA一词让我对那釉汁纯净的瓷器感觉凝固了。也许我的视野需要越过长安,进入更偏远的北方。
这是属于源自北方的特殊感觉。就像我对蒙古长调的迷恋已经很久。
毛乌素沙漠孤独的面容也掩饰不住内心的衰老和灵魂的彷徨。人如风行走在健康的草原,湖水的湄色笼盖四野。歌声委婉地从草原深处涌来,人被绿色淹没在温带草原的诱惑中。芦苇作为一种沉沦的语言象征,阐述着屈辱和迷惘。穿梭在沙漠的灵魂走廊,有一种被美吞没的感觉。我固执地坚持我乌托邦的情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但是敦煌的灵魂已经不能从胶片和泥土中辨析,秦俑的寂寞在河西走廊已经无可循迹。偶像的影子开始消逝、割裂、死亡。偶像已经在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消失在自己的乌托邦,永远不再醒来,语言的干尸应该速速腐朽。你必须毫不犹豫,在这里袒露你的肤色,语言,身份,放弃任何一次投机,从劳动与忏悔开始。
我努力寻找正确的表达方式,我知道我语言中的某些错误足以使我的寻找半途而废。我早已不再读荷尔德林,我只喜欢这秦俑,这些兵马俑和蒙古民谣能给予我最理想的文字感觉。
感觉,这是虚幻的开始。
有时候你觉察到人是在愚蠢地改造着这个世界,他们的语言词不达意,又闪烁其词。狂妄地使用物质技术企图破坏着世界真实可靠的联系。我只是在看着这路被夜草湮没和侵占的时候,会感到可怕的心冷,禁不住打个寒噤。我很自然地把我喜欢的民歌和我久居的村落中那种古老的观念和这西沙河的流水相比较,我发现了一种自然界和人之间那种朴素的类似的荣辱观。这样的信念应该来自于自然界中一种不朽的物质赋予人的灵性和感怀。人离自然很近的时候可以轻易地猜破那些虚伪的流浪,歌谣,独自面对荒山满目伤痕的山体,浓密的芦苇丛里流水用时间洗涤和梳理了庸俗的知识和驳杂的心灵。
流沙在阳光下沉入水里,地势很低,村子就安静地俯卧在茂密的老树林的阴影里,我悠闲地唱着歌走到很远的地方。狭窄的小路穿过腐朽的栅栏,空气中弥漫着我粗粗的嗓音。这样的生活一度是我存在意义全部。密密麻麻的野草包围了我。我思考着这个渡口的历史,建造的时间,曾经发生的轰动一时的大事等等。
委婉的流水小调清幽的氛围就这样消逝在阳光的锋芒里。从潮湿的巷子的阴影中踱出来,习惯地寻找阳光。夜色中就是这样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阳光洒在笨重的车厢上,玻璃外边就是悠闲的云朵和形容枯寂的高原。我像一个象形文字被阳光重新刷新,重新赋予我身体和语言。
那是一个秋天的很平常的日子,我从河边回到村子里。一个贫苦的拉胡琴的流浪人,青灰色的衣服,指甲塞满了黑色的泥灰,消瘦的脸,眉骨宽大,须发蓬乱,像一架损耗严重的车子,挣扎着晃动几下,粗钝的磨擦的声音消失了,嘎然停留在我们的村子里。我很奇怪,好像他注定要在这里停留,把真实歌声送给我们。我站在热闹的人群里,拼命地往前挤,眼睛盯着他脏乱带窟窿的装乐器的麻布布带。我已经无法回忆起他当时的眼神,光线越来越暗,他的声音越来越奇异、模糊,仿佛在黑暗中突然被突然惊醒继而昏睡的感觉,怪异却真实无比。虽然我已经听不出歌词,但他沙哑凄凉却故作快乐的歌声唤醒了变得眼泪一样浑浊的西沙河。经验就是如此的神奇,不可猜破,不可置疑。他穿着破旧的黑布鞋子,青灰色油腻的上衣,和胡琴一样枯木般的面容,他竟然能唱出这样神异的歌声,那粗糙的手工制造的胡琴竟然发出如此动人,如此扣人心玄的声音。古人高渐离击筑慷慨而歌,也许和他也有着秘密的异曲同工之妙。他们一定都同样深刻地理解了自己的生活,理解了身世环境,郁积了太多了愁苦。也许和曹孟德那鼓瑟吹笙的一幕有旧,与枯萎的野草有着不可解释的缘分。
歌谣,这应该是属于广阔的中亚草原的神奇音乐。如今它竟然突然出现在这寒碜的黄昏的西沙河。所谓功名、荣华在这样的曲子面前变得毫无意义。它已经征服了我的世界,这样的吟唱孱弱却正直,悠缓却富有激越的情愫。置身其中,你仿佛能感受到古人忧天的心情,以及士人对荣誉的态度和对潦倒的藐视。我喜欢这种歌谣,它就那么平静地滋润着我的世界。我以为这是生存的方式和呼吸的姿势,人在秋天这种感受尤其深刻。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存在着这样一种绵长不一的调子。时间久了,我琢磨着这种音乐的秘密,常常能感受到自身渺小如沙。
粗糙的音乐,启示着我的人生。
我一直是独自搜集西北民歌,雪域高亢纯净嘹亮的民谣和草原浑厚的绵长的沉重嗓音加重了我对生命和无垠草原的理解。我在追逐了最繁华最荒凉的沙漠之后,怀念唐古拉山和阴山山脉给了我的心灵安慰。地域的分异,语言的杂混,龟裂的土地,分割的灵感,这种流浪带给我许多难以言说的情愫。黄淮海大地长久以来就缺乏这样的一种滋润人心的绿色。风沙,干旱,盐碱,这是困扰人的生存和思考。
我知道我需要更彻底地珍惜这种颠覆理想和知识的音乐。这样,当我居住的村庄和河流同时面临类似一种历史命运的时候,我看到了河流与世俗的界线。在这样遥远的村庄安身立命,在这样的年代继续我与那些河流之间的约定,我没有成为过客,写手、先锋走过场之后假意惺惺地书写废墟一样的情愫。与思想的贫乏相比,我们的身体显得过于臃肿。转身缓慢,步履节奏不协调,容易被孤独地舍弃、落群。应该说,人在这方面的欲望远不如那些倔强的小动物。那些被侵占了的东西其实是由于我们思想的削蚀。我赞美这些混沌的有野性的生命力。也许有一天,这些力量将是我们一个可怕的对峙力量,我们思想容易分散,群体溃散,语言被侮辱,而它们则善于团结,百折不挠。在大自然的面我们态度尚不够诚,言辞缺乏诚恳的力度。虔诚与否决定了我们思想情绪。
我知道,河流是长久不朽的,它是尘世的奇迹。老子说过天长地久或者顺其自然,河流就具有这样的品性,顺应生长的至理要义,因此它获得了灵魂,没有沉重不堪负重的肉身,在自然的严肃戒律下,顺其自然地完成自己在人间的仪式。它毕竟主宰了自己的生命,没有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偎的愁肠百结。这样放浪形骸的河流才得到并顺从了自然的生存规则、规律。登高远望,你可以看到那浩荡的河水如何在流淌中趋于合流。那交融的瞬间非常奇特,水与水相融的感觉出现在我们心底,音乐从更高的天宇豁然滑落,悲悯就从心中生起。
在寒冷的冬天,尤其是残雪未消、阳光洒在河水里的时候,你可以听到许多自然界原本隐匿了的声音。嚣张的野兽在洞穴里变得恬静,掩饰了它的凶残、活力,暴戾的天性。春天,明媚的阳光下它们的斗争往往直接危及生存,残酷异常的流血。我见过春天那些动物的疯狂旺盛的精力的爆发,在田野展开生死搏斗、追逐、嘶咬,用最简捷的动作捕杀对手,极端的也包括自己的同类。这是与河流的仁慈、安详、甚至汹涌都截然不同的生存哲学,我觉得河流是超脱的,有信仰的,是超脱流血与暴力的。它本身顺应了自然,皈依了爱,在这个限度内支撑起居住在河畔的信仰和认知。一个人应该用更犀利洗练的眼光去观察自然,驾御自己的情感,了解自己的人生意义,去感触美另一面的血与激情。我们不能闭目无视我们长久生存的这个世界。面对疯狂的野草,我们颤巍巍地走开了,不是提出铲除,甚至让它们占据了院子,我们把家迁出去,神灵和风水观念对我们影响太大,这是悲哀。长期习惯酗酒。沉沦于烟草中间,这是失去真正感性艺术理解能力的开始,看似辉煌,也是衰亡。这表达中没有浓郁的社会气息,没有亮点。我们很久以前以狩猎,群居为生,眉骨粗大,嗓音极其厚重,对辱及自身的行为一次又一次地反击过,呼啸,追猎,兴奋。我们演绎了吟诵祷词,匍匐跪拜的神话。现在,大脑进化了,神经都过度松弛了下来,服饰诡异,注意力不集中,缺乏淋漓尽致的抒情。我们的形体无不具有大自然生灵的美感。在这个节奏迅速变换的时代,我们除了思想没有更坚硬的盾牌。沉浸于山水画的我们过于保守,被填塞在一个框架中。性自命出,残酷的规律竟然酿就了凄然的唯美。
远方。
我站在平原上,背靠着树木,目光停留在野草堆和溜走的羊群。路和河坡被荒芜了,野草茂盛,几乎就是一个瞬间,密密地牢牢地占据了人的世界里具有根本意义的东西。人不能拒绝休息,人要及时地汲取一些养分,这会占用大量时间,这时自然的生命就开始争夺人类的世界。春天平原上乍暖还冷,自然界都已是勃发生机,与我们仍旧沉浸的村庄形成鲜明对比。我担心的是人思考的本身,芜杂的社会活动,凋落的风俗的意义,如此强大而有孱弱的结构下,语言严密地组织起生存和写作的真理,它的领地竟被一些杂乱混世的机会主义者夺取。草场未必属于我们,平原,山麓,河川小河,这不是完全归我们主宰。在整个大陆,我们只是寄居在这里,我们没有绝对主宰这个地方。思索这河道,河床的意义,我们不过是尘埃之上的漂流者。人的身体,五官、骨节都是虚空的转瞬。
我见过在秋后的荒野,斜斜的土坡满是枯黄蔫败的野草。干枯,缺乏欲望的野草,你想它还能活出什么奇迹来呢?强弩之末,枯枝败叶,我们脆弱的眼睛已经失神,无法再相信这样的荒唐的奇迹了。但是你看!凝滞的夜色降临的时候,天空在干燥的土坡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土坡上风尘飘飘,四野发出可怕的怪异尖锐的声音。看着野火从蒿草中燃起,有一种心痛的感觉。萎靡的火苗的颜色飘摇在西北民间的青春世界,我进入了劳动号子和对生活苦难的抒情。西北沉默着,质疑着我的存在和思考。马儿用温和的目光看着云朵。我猜测草原古老的血管、沉静的脉搏一定在暗示着什么。韵律、光影、视线都被荒草淹没,那是没齿难忘的一种生存的体验。我思考着草原上的物质生活:哈达、奶茶、勒勒车。鱼纹状的车辙昭示着沧海的本质,牧人漂泊如一页浮萍。迁徙、饮酒、打草。洁白的帐篷见证了草原上的荣辱历史,是草原上的天命观和时间的感觉。朽木沐浴在尘埃中,和野花一起腐朽。偶像在风尘中死亡,在我们绝望的心底如黄泥雕像入水般平静。
那是不朽的歌谣,在人枯萎受伤的心中流淌。野火趁着阴沉的夜色点燃了遍地的茅草,蒺藜,剌剌秧,星空下火势如决堤的河流,在尘土和岩石中游走如龙,曲曲折折地迅猛延伸,异常壮观,直到消逝在河边。次日,看着烧毁的黝黑的残疾的风景,你会有一种另类的激情,你想歌唱,或者慢慢地在露水打湿的火烧的遗迹上步行。你的感情慢慢就被拖垮了,这太沉重,奇迹一样让人不能正视,不能相信。那么或许这是信仰与爱的奇迹。一个平凡得近乎极端的奇迹。
世间的美就是这样诞生的吗?我还没有来得及呼喊,没有闭上眼睛,阳光就哗啦从高高的栅栏的缝隙倾泻近来,缝隙里长满了浓密的杂草,褐色的水井还有我愚钝的语言刹那都被一种突然的神秘湮没。我已经找不到自己,像沙粒一样沉到了井底。惊喜过去,我陷入长久的惆怅,河流就在这样的过路的牧人的歌声里奇迹般地复活了。一切都是在瞬间开始复苏的。
我喜欢主观地保留自己对周围事物的瞬间感觉。那是岁月给予人的感觉,我们不能拒绝,不能逃脱。清洁的民谣,它永远都是青春的偶像带着感恩的舞蹈。正是青春,青春给予象征闭合伤痛的情感世界的河流以复活的可能。如果你接触过河流,并且把生命中的一段时间献给了它,那么你会了解这种感觉。河流是我的天然偶像,无论南国沧浪水音,北方山川之襟,还是渡口的岁月陈迹显现慈父偶像迷梦般的眼睑,那水与沙就沉入大地已经恒久化作青春的激动血流。我想起那些民间艺人,幸福的养鸟的人一生的疾苦,那是能唤醒我们言语的一种疾苦。像这荒原上的火舌浸渍我的文字,像一个谚语,与这个世界保持距离。这是我与这个世界,自然的真实距离。火光和尘灰散落在荒野,河流就在我的内心/他执著地迷失在麦浪和城市中,心中灌满性感的生命力的不朽流水。阳光打在山坡上,大雁高飞,民间流水不腐,
一个风尘中迷醉的偶像摇曳在我们枯萎的空中花园。这样的言语和词汇,使我心力憔悴,如痴如醉。
那么古老的渡口,我的文字能泅渡吗?
(四)
河流与人的关系,干涸的河床与未来的路标的关系,甚至远方,都是我所凭借和周围事物交流的所在。在我居住的西沙河畔,岁月寂寞的金风吹过成熟的谷地,那应该是自然的生命偶像舒展和苏醒的肢体语言。我沉默着等待那些孤独的偶像苏醒,在偶像苏醒的城市和人群,我可以在婉约的辞赋中折回,回到我的家。我必须抛弃笨重的苦役一样的物质生活,因为一个机械的偶像没有他的真实之处;我们缺乏可靠的真正的偶像。这些都是虚无或者骗局。我只相信流水所揭示的意义,我不能把全部的感觉和判断都交给遥远的历史,那就是世界本身就是虚幻的偶像,我们真实地活着。这让我想起作家余华的《活着》,那是我尊敬的一个作家。从一种狂暴的情感走向一种真挚的爱,一种宽容。
我一直喜欢用旅行这两个字来掩饰旅途中的劳累,这是与在土地上劳动有质的区别的一种疲倦。藏匿在风中的各种声音呼啸着灌满我的双耳。风中的高原向我露出浑浊落寞的面孔,放下行囊,行走在山穷水尽的坦荡的荒野,阳光下朴素的村落无声地升起缈茫的炊烟,心境已经与在杂乱的车厢里截然不同。我就这样回到了信天游和黄土高原的世界。高原,河流,这是诱惑,或者说是我所在的世界的终极。素面朝天,安详粗糙的歌声常常使我哑然失语,默默地低下头。我习惯在这个时候,依偎在黄土的斜坡上,看着鸟从高原的边缘飞过,我在荒芜的灵魂的一角,文字难以触及的地方用歌谣代替内心的寂寞。这个时候我只身站在高原上,高原挺拔,皇天在上,我仿佛要坠落,变成尘埃,连同我的文字一同进入这个古老苍凉的信天游的民俗世界--渭河流域,安塞,米脂和绥德。
在一个偶像的黄昏,我抢在几个愚蠢肥胖的抽烟卷的老外之前下了车。我看到了孤独的兵马俑,在临潼刚下车我就看到了那巨幅的油彩画。
从一号坑口走到四号坑,我已经陷进了泥土里,半截身体留在尘世,语句谵妄,我在围栏的周围看着维护人员用灰色的小毛刷小心地拭去秦俑面上下落的尘埃。也许是由于时间侵蚀的缘故,在那巨大的泥淖一样的黄土坑里,部分秦俑已经破碎,粉碎了。只剩下维护工人捧在手里的小瓷片,锋利,腐朽。泥墙上瘀塞着许多类似的薄片,气氛很沉默,那些陶制的马匹早已断魂,车轮在土层上留下了巨大的模痕,只剩下半边。灰色的游蛇一样的颜色在时光中穿梭,剥开层层的黄土,尘烟四起,秦俑挺立在泥土中,失去了颜色,褪去了壮年的风华,如水平淡,交融跌倒在一团。我心生波澜,煞白的光与阴暗的角落对峙着,无头的秦俑浸泡在泼墨长卷般的土层和光色里,变边成了水墨色,黑色的火焰烧焦了烤干了地气,残破颓败的景象,寸草不生。在兵马俑博物馆的墙壁上还有一幅身穿浓艳红色铠甲单膝下跪的陶俑,在我购买的一本英文版的册子上还有黑红相间的,我怀疑是将军的秦俑,那是血气方刚的姿态,狂欢、激动的灵魂的塑造。已经从土层和肉身,时间里剥离出来。来到我的面前。
我还是用我廉价的国产乐凯胶卷拍下了这些秦俑,我手忙脚乱地可笑地上上下下拍了一通,然后悄悄走出大门,混在旅游团和大惊小怪的一群老外中间消失了。我去渭河,在车站我匆匆吃了点东西就上路了。我坐在靠近车窗的位子,把画册翻得哗啦啦的响。我拉开窗帘,让风吹近来,那一刻我看着窗外夹道的建筑和远方郁郁葱葱的树林,大喊一阵,车上的几个打牌的老外我根本不在乎。
我在西安。我甚至打算从这里转车去塔里木或者内蒙古草原。你可以说我根本没有一个家。
此刻我一个人呆在这个城市。我在渭河附近见到了那烈日下侍弄土地的农民,我在河边看了很久,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
一个星光中沉没的城市向我叙述着流浪的本质。世界的一切过程最终要回到劳动的本义,回到生活的现场。春天雨水不经意洗刷着陈旧雕木窗棂,唱起年轻的歌谣,有一种浓郁的沉香弥散过经年苦难漫上心头来。这样的行走,多少脚印的记忆都容易成为一种直觉,演绎着新词旧愁,嘈杂错弹。
那一次经过潼关的时候,列车铁青的身体不断随地势起伏,雨水和尘灰无声沉落在高原的边上,我来回踱着步子,车厢里到处是呛人的烟草味,我开始眩晕,无奈,焦虑。那时我如此渴望一位偶像,比如鲁迅先生,或者屈原和司马迁。我羡慕那些世代居住在古都的人,他们至少在某种距离上接近了历史,我只有安心地去做一个过客。我的整个路途都是在长夜里度过,习惯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雨水打在漆黑的窗外另一个世界。像这样的旅途经验我积累了太多,这个时候往往就是总结整个旅途意义和价值的时刻。从北方辽阔的草原到南方那个高贵华丽的城市,从让人心酸的歌谣到江南的流水,我感觉着自己真正的方向,放浪于黄土高原,北方的忧郁的草原里,马鞭,石瓮,甚至一片生锈的铜片,还有西沙河的流水都足以勾起我的感情。我一度迷失了自己,找不到现实可靠的方向。那是地图,那是标识,埋葬酸楚的地方。
就是这样我一直居住在西沙河,我企图不自量力平静地寻找着一个偶像的结局和毁灭的证据。我在北方的行踪都为了一个偶像的存在证据;这不是历史的考据和推测,而是当我面对自身面对我所遭遇是狼籍风景那一瞬间的闪念。当我在这些让你我无法体会,无法沉静的语言,怀想,还有站在偶像金色神话的地平线上那种神圣,我从信天游和蒙古人的歌调中思索着偶像的绝响。把眼睛睁开看看这个锋芒光亮的世界,远方大河汤汤,岁月如歌;南方的花野缄默,东方群居的岩洞壁画闪光;高原的咸水湖远天云影,山川蛊惑着人的眼睛。西沙河畔,民间犁铧锋芒刺眼,歌谣抑扬顿挫,扬鞭的声音无比温和温暖;民谣在黄昏的炊烟笼罩的水面慢慢升起。
这就是我抒情的土地,给予我太多复杂的感觉。
我本布衣,这是我自豪的出身。
我本汉士,这是我追求的文字气度。
我在感受着绿洲和沙漠的双重的诱惑的时候发现了河流永恒的定义。岁月如风,人已经和他自己的生活交融,再不能分割。寂静的大自然里,满眼高山水影,阳光从青沙、布衣、镂空的丑陋砂石的罅隙渗透下来,我安静地在民谣的栖息地守候心灵的绿洲。这是一个偶像的黄昏,一个痛苦的秘密,一个神话的结束和西北旅途的终结。河西走廊,弥漫着秦俑的孤独,我没有向那个诱惑与迷失的地域向西行走,一切都在这里开始,一切也应该在这里结束。我的西沙河,我的尘世渡口,我的家,我的理想。我愿意坦然面对陈旧的偶像死亡的信号,我知道这也是知音和真知的文字的新生。青青子襟,短歌相接。读读司马青衫吧,读读六朝的骈文,魏晋的风度。看看烟雨楼台,你能有多大能力把握自己的文字、方向、理想。山和水的本质就在这知音的和声里。偶像的尽头,我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奇迹。 应该相信,读鲁迅先生的《彷徨》,就是这样一种归纳自己各种复杂感觉的时候。这不是一个招牌,也不可以做成招牌。 这是一种从不重复的感觉,它将我所有的知识和情感震荡,打碎,然后毫不吝啬让我地赐予我伤感和愤怒的美的感觉。应该是这种感觉,奇异,惊心,美丽。这样的阅读经验像是突然之间充 实我的生命,我已经能够冷静并且足够冷漠地认识自己。
我相当清楚,无论批量生产的流行小调还有庸俗的文字作者都可以作为与美无关的丑陋来归纳。抱着这样的心情,我时常穿过西沙河径自前往北方的草原,体会一种失去和感受破败的感觉。因为如果长时间没有这样的滋润,震撼,感觉就会麻木,贫瘠,生病,最后熄灭。连同梦想和语言,一切会被物质和世俗征服。读《彷徨》的经历已经让我感受到地狱或者虚无的天堂里挣扎的苦楚。然而,所幸我没有失去这种能力。我坚信这样的阅读可以让个体成熟,恢复健康让人群恢复平静。阅读的感觉可以极端的个人化,但是不能自私化,把自己的语言强加到别人的感觉中。偏激、自恋、武断都是抒情的敌人。首先应该有胸襟有参照,这样才能更接近自己的立场和事物本来的面目。
(五)
上海。张爱玲说它繁华而苍凉,十里洋场,但是,那都是过去。
我想到了作家刘醒龙在写到美国的时候用了年轻这个词。
但是,在我的感觉中我是无法说上海也是年轻的,那样难于逃过拾人牙慧的尴尬。书上讲到l840年鸦片战争前夕,上海县东界川沙,南邻南汇,西接青浦,北连宝山。有言“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江海通津、人烟稠密、华洋杂居这是大家的公式化的描述。我隐约记得我曾经浏览过一个叫做左岸会馆的网咱,那也许真的就是浪漫,真的就是一个符号了,一个自由的象征了。我对它的认识很模糊,也很简单。事实绝对不是简单的命名的小资情调或者所谓的风格那么简单。
南方多水,上海地处江南,我在这里得到了和北方不同体验,却有了相同结论。这样的城市不能用简单的喜欢还是不喜欢来了断你对它的看法,态度。
第二次到上海我仅仅去了瞿秋白故居和毛泽东旧居。乘公共汽车,步行,耐心地询问路线,我完成了这次任务,仿佛得到了解脱一样,如释重负。在我的理解中上海是一个理解贫穷和真知以及筛选知识检验知识的好地方。从浑浊的黄浦到苏州河,从山阴路到威海路,我的感觉急剧变化。我觉得中国革命的那些红色,应该已经渗透民间土地,高原。像所有刚入门的学生一样,当初我依靠直觉选择并且依靠文字进入了村落、高原、草原的世界。和着珍贵的那种骨子里天生的高贵和血性。游牧民族的历史和现实就是如此的难于描述。在繁华靡丽的上海我固执地用目光接近那些徘徊迷失在地铁车站和鲁迅公园附近的流浪人。黑色的面孔,粗劣破旧的单衣,然而油污遮不住一种质疑的目光。我相信那是一个城市的渴望和迷茫全部的意义所在。法国花园,石库门,剥落了艳丽积淀了世故渗入了浪漫和自由风格的宅地使人痛苦地进入一种极端私人的体验。当我们的目光匆匆相遇的那一刻,我还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爱。这个城市的时间仿佛已经停止,从异地进入这个混流的文化的物质主义的城市,他告诉我他是逃票坐火车来的。他和我亲切的朋友一样,有着辛酸、浪漫的经历,我在雨中遇见了他们,就在鲁迅公园,我们淋着雨。鲁迅公园门票2元人民币,我们是溜进去的。雨水让我们的视线都有点模糊。附近的虹口足球场隐隐约约传来喧闹的声音。
在高中的时候我对上海的印象大多还都是来自书本,记忆清晰的有历史书提到的很久以前的租界。有1853年,上海“小刀会”响应太平天国革命,举行武装起义;还有19l9年的“五四”运动中,上海工人、学生和各界人士举行全市性罢工、罢课、罢市斗争。也许是我偏好历史的缘故,得以能罗列一点常识性的资料。
人在上海,一个亚热带季风中的城市,我的行走路线往往古怪偏僻。但我从不会迷路。我渴望有这样的朋友,一个打工仔,一个读《南方周末》的民工,和我一样的乡下人,不抽烟不酗酒的无产阶级,或者一个逃火车票的农民。我想,对个人来说,贫穷也许会是一种带有限度的有价值的经验,体验。这种体验紧紧与性格联结在一起,容易培养出人的坚强、倔强、敏感。 从地域和水土的原因来说,更容易产生一种对自己的把握。 我感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穷人,或许还有那么一点距离。书本上的那点知识根本不够用,不够挥霍,不够支撑我的自信。
贫穷,这也是一种极端现实而又危险的预感。
知识的堆砌曾让我产生一种怀疑,一种疑惑。我琢磨着自己曾经写下的文字,感受着一种虚假或者无奈。像这种学童似的说教让我回想起来无比压抑,沉闷,焦躁。这样的规则,这样的生活着实也该有一种补充了。这个时候去思考那些与自身相关的所谓劳动,会有深的体悟和领会。 我喜欢历史,只能说喜欢,难有深入的体会和感受。我只能不掉以轻心,尽量不说谎。从我接触了文字,懂事的时候这就是一个严肃的概念。然而我觉得在这个意义上让我远离了迂腐和无能的血勇开始了思考。贫穷像是疯狂的病毒吞噬着人的精力和思考的光点,严重磨损着骄傲的文字和不羁的态度。在草原,我思考着那些贫瘠的环境中生长起来的野花和牧草,我觉得贫穷或者物质的匮乏并不能驯服历史学家或者乞丐。人的眼睛应该看到自己的弱点才能算是犀利,我觉得这所遵循的哲学应该与荣辱无关。宠辱不惊,这样的文字和感觉才能担得起真正的分量。
在厚厚的线装历史书中,我认真勾勒了北方游牧民族的踪迹。蒙古文字来自于几经改造的13世纪回鹘文字,保留了天然的神秘气质和深入这个民族血液的形式。我还见过后来的巴思八文的铜钱拓片,包括模糊的克鲁伦河这些感性无比的名词,让我对草原生出一种忧郁的感觉,一种只有靠痛苦和内心把握的情感,敏感,绵长,遥远。顺着纯净伤感的歌声和腐朽在草丛中的民间的瓦釜,出没着草原的根基和血脉。那时就常有一种感觉贫乏造成的痛楚没齿难忘。带着这样的思考,终于,我在2003年暑假进入了北方。绕过八达岭长城和避暑山庄以及先锋诗人海子告别仪式的昌平,我渴望去草原看看。我对草原应该有一种感激,一种强烈的狂喜。
我在列车动荡的傍晚突然觉得阳光真的很美,但是该怎么形容这种世俗的惊喜和理想悲剧的开始的感觉呢?
长城以北,浩瀚的史料记载着这个地域的复杂和诡异。稍不留心就会跌入旅游知识的陷阱、逻辑的泥淖难于脱身。
这就是长城,已经不能用伟大,雄伟来形容。甚至不如三流美院轻薄的学生素描来得真实,深刻有意义。
我一直试图把类似的阅读的过程用文字表达出来,然而我轻视了自然的美发生的规律,我几乎埋葬了那种珍贵的陌生感,磨灭了思考中唯一有价值的韧性。
第一次站在北方的长城脚下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的感觉。
那石梯的角度从来不足以让我恐惧,我大笑着,一口气奔到顶峰,那一刻我终于还是肯绝望了。我疲倦了,眩晕,无奈,沉默。青灰色的城墙,焦黄的土坡,萎靡的野草,阳光从山峰破败的缝隙斜照在我的身上。我转过身去,依偎着烽火台厚重的青砖。纯粹的抒情让我疲惫不堪,我偏激地认定历史并不存在过,历史只是像我这样的一个青年,隔着穷山恶水遥望人间的乌托邦。 长城的历史我已经毫不关心,只有现在才是最重要的抒情根据。这与理想的摄影师没有任何干系,他们可以选择,可以调光,变换角度,然而我不能,我不能掩饰自己的感觉和心情。 居庸关,八达岭,我无意识地重复记下这些从童年就熟知的单词。这仅仅是一种概念上的记忆,我没有感觉到太多的惊喜。酷暑天气,太阳曝晒着四周的山体,衰退的绿色和赤裸的山坡,让我惊出一身冷汗。我失去了歌唱的兴趣,没有任何深刻的记忆。游牧民族的民歌应该就在这不远的北方,骠悍的骏马和浑厚的长调才是真实。
大地与河流,草原与苍穹,这样的家园情节你体会过吗?那流传古老的《敕勒歌》还有一丝印象吗?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几乎可以顺手写下这篇歌词,就像我捧起流水那样自然,深谙其中的意义。北方的草原上神秘的暗流,你能说清楚它的因果吗?除此之外,不知为什么我十分喜欢这个源自古老额尔古纳河的部落。北京的那位蒙古族的歌手我曾经一度奉为知音。我根本没怀疑,也用不着疑心,与被炮制的大量流行伪民谣,小调比较,那是唯一的一种征服过我俘虏过我的音乐,我断定茫茫世间仅此一种而已。天下之大,再没有比这感人的音乐了。
古代北朝的民歌是一种浓烈的带有归宿似情愫的家园情怀。家园,那永恒的家园,开阔辽远的草原,静止的山麓,白云,这是河水一样穿越大地表层的歌谣,自由的歌谣。我在阳光下对这种歌谣深深着迷,也只有这样的歌谣与大地,草原联系在一起,与放牧的生涯,奔波的旅途,艰苦的牧场生活联系在一起。 乌珠穆沁草原,鄂尔多斯还有我试图临摹的毛乌素沙漠,启发着我对马匹和动荡的语言和文字的情感。抚摩着书本,甄别着真伪的历史,我被这种文字的美感所征服。草原,这是一种自然秘密的隐语。沐浴在金色的阳光,呼吸的声音随着风势起伏,水草的清香和草原多年积淀的特殊的气味就在这个时候开启我的思考。毡房和水车都沉浸在清晨那种宗教般的寂静中。马匹在水草的边缘从暗夜的梦境中奔向河畔,阳光的纹路在我的脸上晃动。我盲目地用一种世俗的语言揣摩着牧人的幸福,看着羊群和他自然的身影。微风卷起衣角,露水在脚下滚动。在这里马匹和人,语言都以一种自然的方式流动,安息,繁衍。藏传佛教以及先辈的习俗潜在地影响我的思考。那些逃脱了风沙的袭击的马匹,语言的困惑的人们虔诚地唱起歌谣。沙漠和草原,这是地老天荒的一种暗示,孤独的马匹在我的视野里演化成我骨子里对游牧文化的那种渴望理解和深入的激动。陌生却神气的元音使我感到胸腔里歌谣的激荡仿佛向流水一样涌出来。我觉得那就是自由的本意和体验。无垠的草原上,人直面生活的苦难,土地的朴素面孔,让虚妄彻底消释。
我对草原的理解往往是从一种很个人的感觉开始。 复杂的蒙古语和燥热的空气里潜伏的热浪冲击着我的感觉,神奇的文字和蒙古袍让我坠入幻想和猜度。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那匹黑色的马一度把我从草原的边界带到了中心的神秘地带。夏日的牧草像绿色的火焰把我和雄健的蒙古马包围在中间,我迷失在丰腴的草原的深处。火焰像洪水一样烧伤我的脚趾,额头和手。残弃的兽骨和野花的气味汹涌无比,我想着草原上蓝色的河水如何映出的善跑的马匹和天空的影子,躺在草丛里,不远处青灰的山麓和我一样被这种凶猛的光线遮蔽,消失在野地里。我感觉到自己的语言和肉体已经复活。早时候的这种体验已经不可磨灭。牧草仿佛是在我的文字和诗歌中成了一种青春的祭奠,那种荣辱,一种回忆。
草原上的河流一度给了我一种理想主义的思维方式。那么安静,清澈自然的河流应该属于世俗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它的意义和象征就是复兴和水草的茂盛,决定了牧人的生活。那些河流隐伏在草原和牧人的影子里,潜藏在绿色的牧草的附近,让我想起芦苇或者腐朽的车辙的痕迹,河流可能是承载着整个草原的秘密。我清楚当河流干涸的时候,整个秋天草原都显得动荡不安,陌生人的入侵和水源的减少折磨着那些与草原荣辱的世代游牧的人们。神像和毡房,帐篷和羊群,马匹和英雄主义,那种对应关系已经丧失了对应,消耗着牧人的信心。酒和女人孩子一样,使人的眉头抑制不住焦急的神色。
北方的天气异常干旱,虚无主义容易趁虚而入。是河水弥补了情感的干涸,拯救了这样的生活。清晨的雾水使草原朦胧一片,人和马匹,毡房,河流都沐浴在彼此相通的语词里,潮湿的天气滋长了牧人中那种先天的敏感和放旷。看着炊烟湮没草垛,神像,马鞭,嗓子里的歌子就会倾泻出来。这是一种的寄托和生活方式,像接受一种教义那样自然,真实,衔着草汁很浓的牧草沉默着朝河流走去。那匹悠闲的马儿,目光温和地瞅着山麓,尾巴自在地摆来摆去。茶色的眼睛,纯黑的马鬃,健壮的躯体,牧人就得意地看着笑了。草原上的生活习俗中那种悠闲自然的态度,那种注重精神和信义的价值观尤其可贵。
你会唱那诱人的蒙古长调吗?我会结结巴巴地惊喜地模仿着这流水一样的单纯和绵长的歌子,它穿越了落后的生活方式和个人的经验范畴,将我的西沙河与我的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僵死的历史唯物主义没有可能来演绎这些自然的神秘法则和记录。蒙古高原,我终于相信这仍然是一片信仰的地域。死火焚烧着枯旱的草皮,英雄的锋芒隐匿。但是你如果有心,奇迹就会瞬间降临在你面前,如果你是虔诚的,你可以期待,可以等候。
在满洲里,海拉尔,匆匆地就转了好几个地方。我每天听着那感性的蒙语,日子在判断中过去。我惊讶蒙古语那些美妙的发音和字母,那种浑然天成的字母的形象地击中了我的神经。那一刻仿佛不需要什么逻辑,只有沉醉,虽然听不懂,却已经进入了美的世界。这种漂泊和牧人一样浪迹的文字,一定蕴涵着草原生息的奥秘和答案。它反哺着历史和高贵的牧人的灵魂。当马匹兴奋的驮着你在草原上毫无顾忌地奔跑,你就从世俗的语言中解脱出来了。那是很值得珍惜的经验,游牧民族的顽强,高傲,暴躁都可以补充你孱弱的心灵和思想。
等到假期结束我重新返回南方的西沙河,我已经被启蒙,被关心,自然接纳了我。那是关于家的感觉,那一刻我体会到了。那是一种幸福,听着熟悉的古歌,你可以重新思考你的方向,你可以无怨无悔地去追寻自己的梦。
(六)
我们还应该知道这样逃离对颠扑不破的语词游戏规则的迷信。
时间会击溃一切;时间会揭穿一切虚伪的东西。只是土地,它给与我极其特殊的思考,极其特殊的情愫。这就依赖你的信心和感觉,头脑去判断、归纳。
学了很久的哲学,弄懂了皮毛之后,才知道自由主义没有终极寄托的神,世俗的颓废的学术语言几乎是顽固地剥夺了接近大自然和民间的可能。深秋行走在北方蒙晋交界的小路,风沙连着衣襟,干涩的空气,萎靡的草丛,满目萧索的感觉。
这是我走出书斋的第一种感觉,进退维艰。
荒芜的山道和土坡,颓崖砾石中间,野草占据着一切空间。虚无与物质的凶猛紧逼让人呼吸紧迫,急促。也许想西沙河畔那样的村庄注定是要遭受贫穷的厄运,或走向破败或沉浸于坍塌的悲剧。野草迟早会爬满栅栏的缝隙,侵入一无所有的庄园内,我甚至怀疑劳动的价值不是仅仅一种理想主义就可以穷尽的。
我偶尔迷信预感,长城脚下的野草在龟裂的地缝中仍顽强地抗拒着衰败的现实,抒情的可能性已经消失,贫穷的感觉和现实也已经褪色。急匆匆走了那么多地方,我才发现只有一个属于我肆意抒情肆意琢磨的地方。现实是最好的老师,而感觉永远是学生的功课。江河的色彩已经开始失真,模糊,朦胧。 荒山僻野,历史的尘埃无情掩盖着贫穷的事实。 站在秋天的悠然的西沙河边,野草连襟,肆意摇晃着最后的绿色,此时已经到了失去了美的资本的季节。自然界的真实面孔,让我甚至怀疑衣服上颜色的虚假。野草的世界才是真实的生命存活的地方,是苦难,落后也是希望和开始。时间和贫穷的哲学才是体验和诞生灵感的炼狱,同时也是天堂。青春,时间,抒情都要经受这个标尺的考验。
一切神秘的体验结束之后,村庄依然坚守着自己与草荣枯的生存哲学和价值观。河流,那是我的偶像,它与我一样认真地辨识自然中的美与丑陋的戏作。所谓天命与自然的界限就在这荒芜的世界延伸,终老。悲剧和喜剧很快会在衰败的土地上进入另一轮无休止的高潮。野草燃烧之后埋入坚实的土地,我所谓的荣辱不过和这野草一样的渴望罢了,这样耻辱,尊严,青春都可以得到真实的过程。
旅行就是这样结束的。西安站,你随处可以见到贩卖仿制的秦俑的小摊子,从西安站,买一张很便宜的学生票,检票,上车走人。只有孤独的秦俑和民谣的韵律不断在我的心里闪现。我所说的偶像,也在黄昏的日光中烟消云散。
我应当珍惜这样的感觉,真正的偶像应该是心的形式,是理想的自然状态。
落日黄昏,那是偶像的遗迹溃烂和新生命的开始。看看偶像怎么在我们的民间诞生,又如何在街头沉沦;在黎明腐朽,折戟沉沙,青青子襟飘摇在风雨黄昏的千古忧伤悲郁之中。
从偶像的边缘城市出发走向民间,你可以回到内心的安谧。你的知识明确地告诉你,偶像就是我们书写的过程中发自内心的一种幸福的语言,一种土著的坚守土壤的历史废墟的余温,一种幸福感。偶像真实的身躯就是我们劳动者耕作的凄迷的神话载体。只有这种歌唱才能跟随我进入西北黎明的村子,回到我宁静的西沙河,回到那个家族的渡口。
风声乍起。
我从父亲那辛劳的人生里找到了一种接近田园生活的忧愁。秋风悠悠,我面朝风中的高原,山色迷蒙。秋后的荒草在风中摇曳,萧瑟的风景触目伤怀。我和父亲站在秋后寂寞的土地,落寞中我想起了古人的一首诗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
身后古歌飘摇,我慢慢地转身,瞬间,我感到清醒了许多,我找到了从苦役中摆脱出来的美。你听到了吗?还是那熟悉的劳动号子,那铿锵的歌谣,孤独的旋律枯槁的野草笙歌起舞。千秋万岁后,谁知荣和辱。这样的诗歌,这样的应和,让我心动。你看到了吗?自由的火焰,像江河的水纹。那是对黑暗的微笑,对生活的自信和热爱。
我们应该有勇气让野火燃烧蔓延到我们的脚下,应该有胆识让身后的万事与草荣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