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烦:被拖延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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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孙春龙、特约撰稿王晓/山西娄烦、北京报道
跪在高耸的铁矿渣山下,40岁的武三奎老泪纵横。
这一天是8月21日,他的老婆胡四新、儿子武耀强和武文强已经被埋整整21天了。武三奎的面前,除了正在燃烧着的纸钱外,还摆放着一大把新鲜的香蕉和金黄的面包。
“耀强和文强从小就喜欢吃香蕉和面包。”武三奎说。按照当地的风俗,“三七”祭日是一个需要隆重纪念的日子。
三个星期前的8月1日凌晨,山西省娄烦县马家庄乡寺沟村发生山体滑坡,部分房屋和人员被埋。在挖掘机清理出11具遇难者的遗体之后,救援行动开始变得迟缓。
已经发现的遇难者中,并没有武三奎的亲人。
“他们肯定是活不了了,但是我死要见尸,我要把他们的尸体背回老家安葬,即使让我再等三年,我都有信心。”武三奎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不过他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现场只有一台挖掘机,而且根本不是在挖人。”
救援行动迟缓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遇难者人数,可能数倍于当地政府上报的人数。
(小标题)灭顶之灾
寺沟村村民司海军一家七口之所以能活着逃出来,是因为贪看电视的妹妹。
“那天晚上,妹妹正在看电视,突然发现停电了,接着听见轰隆轰隆的巨响,她还以为是地震了,赶快把我们叫醒。”提起那天逃生的一幕,司海军依然心有余悸,“我们连衣服都没顾得上穿,出门才发现,院门已经被土堵住了,我们是翻院墙跑掉的。”
几分钟后,司海军的家被再次如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土和矿渣埋没。
27岁的王跃清同样是幸运者。在事发前一天,王跃清和老婆抱着仅仅四个月的孩子去了二十多公里外的老丈人家。事发后两个多小时,王跃清接到电话,立即包车赶回了村子,站在村口,他发现,家已经找不到了。
同时“失踪”的,还有他的父亲和母亲。刚刚做了父亲的王跃清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两个妹妹还在上学,将来可怎么过?”
“在被埋的人当中,最小的一位才八个月。”寺沟村村民司玉春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开着越野车的司玉春在村子里经营着一家对铁矿石进行粗选的干选厂,司玉春的家因为处于地势较高的地方而未被殃及,但他的姐姐家被埋,碰巧他的母亲在姐姐家,“姐姐和母亲都不在了。”
另一帮东北人则因为时间差而捡了条命。事发时,他们十多个人正坐着三轮车准备上山捡矿石,但怎么加油,车都往后倒退,最终才发现,是脚下的地在往后退。
多位在现场逃生的村民均向《瞭望东方周刊》证实,事发是在深夜零点12分,但当地媒体《太原日报》翌日的报道称是在凌晨1时30分左右,并称“有关领导在第一时间亲临受灾现场”。
(小标题)事故性质
寺沟村位于两山夹道之中,在它北面100多米处,是另一座更高的褐色的“山”——太钢集团矿业分公司尖山铁矿矿渣堆放地。矿渣山被认为是此次灾难的罪魁祸首。
村民们普遍认为,是矿渣山压得下面的山梁垮塌。司海军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他在7月26日上山捡矿石时,就发现山梁上鼓出来一个大土包。
无疑,如果真如村民们的判断,这将是一个责任事故。
事发的当天下午,娄烦县委宣传部长王剑峰在山体滑坡抢险新闻发布会上说,山体滑坡的原因有待地质专家进一步调查,但不排除有多种诱因,“当地前几日降雨,也可能是诱发地质灾害的原因之一。”
一些村民则反驳说,事发前几天根本没有下雨,事发当天只下了一点小雨,“这绝对不是自然灾害,而是责任事故;也不是简单的山体滑坡,而是尾矿坝坍塌。”
对弈的激烈来自于各自的利益:如果是责任事故,相关官员就要被处理;如果是自然灾害,遇难者的赔偿数额将会大大折扣。
另有消息称,尖山铁矿在事发后曾将责任推向当地政府及村民,认为之所以造成山体滑坡,是因为当地村民在废渣山下大量挖掘矿石所致,而当地政府监管不力。
村民们则称,在2008年3月,当地政府因为奥运会已经叫停了所有的干选厂和选矿厂,大量挖掘矿石的现象已经没有了。
据了解,事发后,国土资源部的专家曾前往现场勘察。8月18日,《瞭望东方周刊》发函国土资源部希望了解事故的认定情况,但截至发稿,未得到回应。
在国土资源部门户网站上,《瞭望东方周刊》发现的一则信息称,8月6日,国土资源部召开地质灾害防范工作视频会商会,副部长、中国地质调查局局长汪民指出,“要提醒矿山企业注意尾矿和废渣堆放点的安全。8月1日,山西省太原市娄烦太钢尖山铁矿就因矿渣堆放不当,导致黄土滑坡,造成重大人员伤亡。”
(小标题)靠山吃山
多位村民也向《瞭望东方周刊》反映,近一两年,他们多次向当地政府提出,要求移民搬迁,但并未引起后者的足够重视。另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尖山铁矿早就将村民的移民搬迁费用付给当地政府,但被截留。
《瞭望东方周刊》获得的一份资料显示,在2007年年底,寺沟村的整体搬迁工作就被当地政府议及,并确定了新的搬迁地点。2008年3月,当地县政府组织召开运迁会议,但尖山铁矿提出的补偿方案未得到村民代表的同意。
“补的钱太少,肯定没有人愿意离开。”一位村民毫不掩饰地说,“寺沟村背靠尖山铁矿的废渣山,村民们就是靠着废渣山富起来的。”
1992年成立的尖山铁矿,是太钢重要的矿粉原料基地。一个说明其矿石品位高的较为夸张的说法是,用电焊可以将两块矿石焊接起来。而作为全球产能最大的不锈钢企业的太钢,2007年的利税为96亿元。
“没有尖山铁矿以前,有的村民连饭都吃不饱。”寺玉春说。这位曾经捡矿石卖钱的中年汉子,如今已开上了车牌尾号为“88”的现代越野车,住进了娄烦县最高档的小区。
知情人士称,在仅有400多人的寺沟村,像寺玉春这样的小老板有十几个,很多村民在县城以及太原市里都有自己的住房。
捡卖矿渣让寺沟村村民完成了最初的原始积累,他们开始放弃这种徒手且危险性极高的挣钱方式,有的开始转向开办干选厂,实力更强的则办起投资更大的选矿厂,有的购买铲车等机械挖矿石,有的则办起小卖部或者餐馆。
危险来自于突然从高处倾泻而下的矿石渣。“倒矿石渣的车每次能装100多吨,有些捡矿石的人跑不及,就被石头砸死了。”当地的村民称,“这样的事情每个月都会发生好几起。”
而每天200元左右的收入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如飞娥扑火般地来到这个地方。当地村民介绍说,最多的时候,在这里捡矿石的人有近千人,每天晚上,矿渣山坡上的人如满天的星星,“奥运前几个月,县里清理过一次,大部分人都回家了。”
《山西晚报》2005年1月的一个报道称,娄烦县有154个选矿厂,100多个干选厂,每年需要铁矿石600万吨,但该地区的合法矿可采量仅有100万吨。
“这些选矿厂和干选厂的原料缺口,主要依靠村民们捡矿渣或者私挖滥采。”知情人士称。
随着铁矿石价格的一路走高,离尖山铁矿废渣山最近的寺沟村,成了一块更加诱人的香饽饽,外地人开始大量涌入,成了徒手捡矿石的新生力量。
“寺沟村的一孔破窑洞,一个月能租100多块钱,当地村民怎么舍得离开呢!”上述知情人士说。
而这个让当地村民富起来的矿渣山,也成了他们的坟墓。
(小标题)搜救缓慢
“只剩下不到六米远了,但是他们不挖了。”武三奎十分伤心地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武三奎称,他所住的房子的后墙已经能看到了,但是挖掘机却停了下来,“穿过后墙,就是我的老婆和两个儿子住的房子。”
六米,是他和他的三位最亲的亲人的距离。
武三奎来自临近的交城县东城底乡李家沟村。2004年,武三奎和老婆胡四新来到寺沟村,开了一家小卖铺和一个餐馆。因为这段时间家里农活较多,武三奎就让两个放了暑假的儿子到店里帮母亲做事,自己回老家干农活。
事发后,从老家赶来的武三奎一夜之间满头白发。
在其他老乡拿到补偿金已经回家后,武三奎坚持留下来,他每天都会到现场,虽然他只能隔着为保护现场而树立起来的铁丝网远远地张望。
“我要自己去挖,但他们不让。”武三奎说。
根据此前媒体的报道,到8月3日,搜救人员在现场已发现9名遇难人员遗体。4日9时,又一具遗体被发现。
之后,让村民们感到不可理解的事情发生了。“用来搜救的挖掘机离开人员被埋最多的地方,而转向离房屋较远的地方。”一位参与现场搜救的村民代表说,“就这,又在那里挖出来一具遗体。”
当地政府给出的解释是,为了防止发生新的地质灾害造成更大的伤亡。死亡的数字因此定格在11位。
让当地村民落泪的是,一只狗始终趴在事故现场的土堆上不愿离去,它的主人全家被埋。
山西媒体对这一重大事故的后续处理情况保持了鲜有的沉默,个别谨慎的媒体使用了“初步核实有11人被埋”的提法。
8月18日,《瞭望东方周刊》在搜救现场看到,这里只有一台挖掘机在不紧不慢地整修着村口的路沿。
(小标题)死亡名单
《瞭望东方周刊》调查发现,仅寺沟村在此次事故中,就有14人被埋。早在8月4日,尖山铁矿作为甲方就和他们的家属签订了一次性处理经济补偿协议,“‘8·01’事故善后处理组本着一视同仁、就高不就低的原则,与乙方达成一次性处理的协议,协议商定一次性处理经济补偿20万元,丧葬及其它费用3万元。”
当地政府人士则以事故处理组成员的名义在协议上签字。
经过多方调查,《瞭望东方周刊》已经确认,在此次事故中,有不少于41人死亡。他们分别为:
娄烦县马家庄乡寺沟村:司为大、李改文、王铁旦、苏先先、李亮则、司玉英、王德存、娄红艳、郝爱存、李区祥、郝三花、苏佳伟、苏佳丽、苏金婵;
娄烦县天池店乡南岔村:高元清;
娄烦县天池店乡天池店村:崔满生;
交城县东坡底乡中家沟村:李虎贵、李来贵、李健、赵学文、郝冬则、方根大;
交城县东坡底乡杜里会村:马富锁、弓烈鱼、马耀辉;
交城县东坡底乡马安坪:崔书义、闫还娥;
交城县东坡底乡李家沟村:胡四新、武耀强、武文强;
方山县马坊镇杨家沟村:郭区贵、张淡俊、郭旭东、郭霞霞、郭慧慧、郭旭东儿子;
方山县积翠乡邦罗村:马季平;
临县木瓜坪乡郝家岔村:高来顺;
甘肃省广河县三甲集镇头家村:马建林、马麦木、马福华。
多位村委会主任均在电话里向《瞭望东方周刊》证实了这份死亡名单。
而知情人士向《瞭望东方周刊》透露,在目前已经发现的11位遗体中,还有两位没有找到家属,“遗体认定都是通过DNA,所有前来认领遗体的家属都留有血样,也就是说,这两个人并不在这份死亡名单之内。”
关于死亡人数的传言在当地有许多种说法……村民们证实,在此次事故中,寺沟村共有十六户房屋被埋,而不是当地媒体报道的七户。
“寺沟村里住着许多靠捡卖矿石为生的外省人,当地人只知道他们大概是那个省份,可能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干活,如果他们遇难了,如果不挖出来的话,根本没办法统计。”知情人士称。
寺沟村一位亲历了当夜灾难的村民说,肯定有不少的外省人遇难,“他们晚上都戴着矿灯上山捡矿石,灾难发生后,满山的灯都灭了。”
(小标题)严防记者
让赵永林至今难以释怀的是,他们几个遇难者家属,却因为上访被警方扣押长达八个小时。
8月15日,在搜救行动进展缓慢的情况下,部分遇难者家属到娄烦县政府上访,要求政府尽快找到遇难者的遗体。当天中午1时许,上访的赵永林、司玉春、代军等三位村民被辖区的城关派出所民警带走。在写了不再到县政府闹事的保证书后,三人于当天晚上9点钟被放回。
而来自交城的两位遇难者家属则没有这么幸运。8月2日,赶至事故现场的200多名家属来到尖山铁矿要求面见矿长时,和尖山铁矿派出所民警发生冲突,民警被打。8月6日,两位殴打民警的家属被警方带走,直至8月17日下午才被释放。这两位家属告诉当地村民,他们在里面被警察狂打,“把三根警棒打得没电了。”
在电话里,上述家属十分恐惧地向《瞭望东方周刊》证实了被打的细节,但当本刊记者提出进一步采访时,遭到断然拒绝,“我不敢说了,我也不敢再闹了,我马上就回交城老家,要是我再被抓进去,肯定没命了。”
而家属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当地政府人士的监控。《瞭望东方周刊》采访遇难者家属时,每隔两三个小时就会有当地政府人士打电话询问他们在哪里。另一个可以印证的事情是,本刊记者和几位家属在大街上有过短暂的露面,随后,一位家属就接到电话,被问及身边的那个陌生男人是干什么的。
“他们害怕我们上访,更害怕我们见记者。”一位遇难者家属说。
在娄烦县城的入口处,每辆进入县城的班车都会受到严格的检查,这个奥运期间的例行检查,也被赋予了更多的职责,在有陌生面孔出现时,常常会被问及“是不是记者”。
事故现场已经被铁丝网围了起来,进入事故现场,需要经过三道检查岗。
一位来自北京的记者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他的身份暴露后,当地政府派专车将其送到太原。
“那么多记者来采访,怎么后面就没有报道了呢?”武三奎不解地问《瞭望东方周刊》。
8月20日,《瞭望东方周刊》致电娄烦县委宣传部,希望了解事故的进展情况,一位接电话的工作人员称,“事故处理已经结束,总共有11人遇难。”这位人士还再三叮嘱记者“不用来了”。
(小标题)官方回应
8月17日,《瞭望东方周刊》以举报人的身份,分别拨通了国家安监总局、山西省以及太原市安监局的举报电话。
“最近几天,很多人打电话举报这起事故。”国家安监总局接线的工作人员表示,山体滑坡事故发生后,势必引起各种猜测,但传言并不可靠,还是应以目前地方上统计的死亡数字为准。而当地政府给出的,是11人遇难。该工作人员同时客气地对举报表示感谢,“如果有准确、翔实的资料,可再与我们联系。”
山西省安监局同样接到过不少有关此次事故的举报电话,针对提出的估计有100多人死亡的举报,接线人员明确表示不可能,“100多?说1000多的还有呢,都是道听途说!现在我们了解到的,只有11人死亡。再说那个地方由于矿山排渣,已经是无人区了。砸死的也都是些偷跑进去捡矿渣的村民,来来回回捡矿渣的顶多三四十人。”
上述人员还称,挖掘工作还在进行中,还没有最终统计数字,而且由于现场已经被相关部门控制起来,老百姓根本不可能获得准确信息,因此所有传言都只是猜测而已。
事故发生后,山西省安监局的人士曾抵达现场。
《瞭望东方周刊》致电太原市安监局举报该事故时,对方先是犹豫了一下,进而表示,“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之后他透露,市里的调查组已经介入调查,现在具体情况并不是很清楚。但他坚定地认为,不可能有百余人遇难。
截至发稿前,娄烦县安监局的举报电话一直无法接通。
而国家安监总局新闻办回复本刊提出的采访申请时表示,应该找山西省安监局,“一般来说,事故死亡人数超过30人时,安监总局的相关人员才会到达现场,我们现在还没有人去现场。”
8月18日,《瞭望东方周刊》在娄烦县几家安置遇难者家属的宾馆看到,大部分外地的家属已经离开。而当地政府对家属的公关工作也明显加强,每天下午五点,都会有政府人士召集仍然滞留的家属开会。
家属们的惟一要求是,见到亲人的遗体。这个愿望在政府的冷处理下开始变得越来越遥远。
“现在北京在开奥运会,全世界的记者都在北京,我们不能给中国抹黑,等奥运会结束了,我们就到北京去上访。”一位遇难者家属很平静地对《瞭望东方周刊》说这番话时,电视里正在直播刘翔无奈地离开赛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