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化陶瓷:流动的“中国白”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21:38:48

宋元以降,德化陶瓷在欧洲市场畅销长达数世纪之久,甚至不曾受到朝代更迭的影响。这固然源于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与高超的烧制工艺,但周边交替兴盛的港口同样功不可没。“中国白”通过“海上丝绸之路”流动、蜕变,闽南“瓷都”德化也因此重获新生。

 

撰文:刘三白

 

 

冯清风正在窑口徘徊,粗布大褂上沾满了瓷土。他双手抄在背后,不时弯下腰来,审视新烧成的白色茶壶,黝黑的脸上满意与失望的表情小幅度地切换——很显然,他是一名老练的窑工。五年前,他和同村的三位合伙人一起承包了这座位于德化县蔡径村的龙窑。虽然从窑工进阶为“老板”,他还是坚持每天和龙窑一同呼吸。

这座窑已有近400年的历史,依着大概20度的斜坡而建,长约60米,因形状似龙而得名,它蜷伏在葱郁的松林下,腹中的火苗熊熊燃烧。坡顶的窑口边堆满木材,一个工人正在用斧头用力地劈砍。白色的碎片随处可见,在夕阳下点点闪光。不远处的作坊中,有人在制作胚胎,有人在上釉,有人肩挑坯板,稳步走向窑洞……水碓车悠然转动,有节奏地捣着瓷土,吱呀的声响似乎在诉说久远的历史。

“这儿总共有二十多个人吧,每个工序上都有一两个。”而作为承包人,冯清风每天一大早提上鞋就直奔窑场,看看温度是否正常,当月的原料还需要多少。这一习惯几十年不曾更改。外人看来,这个头儿未免过于勤劳,而蔡径村的村民都能理解。这个安静的村落世代以烧窑制瓷为业,每个人都是技艺精湛的匠人。

而龙窑便是他们的命脉所在,它以松木为食,吐出精美的茶壶与陶罐,哺育了整个村落一代又一代的百姓。时间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发出终结的指令,由于电力烧窑的普及,德化县的多数古窑因为“不够环保”而遭到毁弃。村民也大都转投本地的大型陶瓷厂,或者外出另谋生计。从唐中晚期流传下来的龙窑,似乎到了谢幕的时刻。

幸运的是,随着德化瓷烧制技艺成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当地政府开始意识到龙窑的历史和文化价值,这座龙窑也因此保存了下来,交由蔡径村村民承包经营。

这座古窑现在只生产白瓷茶壶,“半个月烧一次,每次装窑要用上四五天时间,点火时一条窑要烧24小时,12个人看火添柴。”这些茶壶以每只2.3元的价格批发给广东沿海的餐馆,每年带来数十万元的收益。每次接到客户的订单,五十多岁的冯清风都感到十分兴奋,祖宗传下的香火好歹还在延续。作为领头人,他尽到了让跟他一起干的乡亲们有口饭吃的责任。

但冯清风没有意识到,垂垂老矣的龙窑,还肩负着更大的责任。作为德化的重要文化符号,它用带着松香的火焰,向接踵而至的有人讲述着辉煌的历史。在它鼎盛时期,出产的陶瓷经由当时的“世界第一大港”——泉州港风靡全球,欧洲的王公贵族无不以拥有德化陶瓷为荣,因其白如凝脂,胎釉透亮,光照之下隐见粉红,法国人称之为“中国白”(Blanc de Chine)。

 

 

往往直到古迹湮没,人们才想到去追寻它的历史。讽刺的是,近代最重要的参考文献,竟然出自日本学者之手。

1907年3月,日本农商务省技师北村弥一郎来到德化做田野调查,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他几乎走访了当地所有的陶瓷工匠,深深地为德化陶瓷的技艺和历史所吸引,并于一年后写出《清国窑业调查报告书》,详细介绍了德化的自然环境、制瓷历史和现状。这部成于东瀛的文献,因其视角之全面,被研究德化陶瓷历史的学者反复引用。

如今,人们终于梳理出完整的德化陶瓷史。这个位于泉州西北部——“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陶瓷生产地,成为与江西景德镇和湖南醴陵齐名的“瓷都”。

唐懿宗年间,“举国子博士及第”的颜化綵在其著作《陶业法》中,记载了早期陶瓷制作的工艺。宋元时期,德化陶瓷虽已流传天下,但当地人却“制而不著”。一直到明嘉靖时期,《德化县志》才对制作工序有了明确而详细的记录:“瓷产程田寺后山中,穴而伐之,绠而出之,碓舂细滑,淘去石渣,飞澄数遍,倾石井中,以漉其水,乃傅埴为器,石为洪钧,足推而转之,薄而苦窳,厚则绽裂,土性然也。罂瓶罐瓯,洁白可爱,博山之属多雕虫为饰,饮食之器粗拙,较之饶州美恶迥绝。”

古代中国手工业在一方的兴盛,往往肇始于地缘,德化陶瓷可谓是典型的案例。德化县位于泉州西北部的一个山区,面积2000多平方公里,境内地势偏高,地貌以中低山地为主,森林茂密,“闽中屋脊”戴云山贯穿东西。陶瓷生产所必须的燃料、水流和矿藏资源极为丰富;同时,这里四季温和的气候又为陶瓷生产提供了另一个重要条件;而泉州港对外贸易的繁荣既直接刺激又受益于当地的陶瓷产业,两者之间形成良性的互动。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记述了外销的盛况:“泉漳之民,贩东西二洋,代农贾之利,比比皆然。”

自宋以降,德化陶瓷在欧洲市场畅销长达数世纪之久,甚至不曾受到朝代更迭的影响。这固然得益于周边交替兴盛的港口,但其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与高超的烧制工艺才是长盛不衰的根本。其中不得不提到一个人,那便是被后世尊为“瓷圣”的一代宗师何朝宗。他以“渡海达摩”和“渡海观音”等代表作将德化陶瓷这门神乎其技的“东方艺术”推向了巅峰。

何朝宗出生在德化后所村,但祖籍却在江西,此后又长期在江西军伍为官(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两大瓷都之间的关联)。洪武十七年(1374),何朝宗调任返乡,他幼年便得到祖传泥塑佛像的熏陶,归来终于可以大展手脚。他家近程田寺,终日与胞弟何朝春一起揣摩寺中肖像,不思茶饭,善财童子、文昌帝君……诸神皆入手笔,技艺一日千里。

关于何朝宗最富盛名的作品“渡海达摩”和“渡海观音”,流传着许多动人的故事。后所村的一位老窑工讲道:何朝宗出生下来便有“通神”的能力,又因其虔诚和勤奋感动了上天,于是每晚睡梦之时便有神仙过来指点他雕塑之功。由是何朝宗的作品不同凡俗,人称“神来之作”——大师们百年之后魅影重重,固不足奇,而关于何朝宗的诸多传说颇耐咀嚼——不同教派的神仙均对他有所指点,显然与泉州港“番人齐聚”的中外交流活动有关。而后世陶瓷大师如林朝景等人,创作素材也往往来自异域。德化出土的“军持”,纹饰通常为莲瓣、盘龙、芭蕉、水波等,也是根据不同国家的风俗而定,明显带有浓郁的宗教色彩。

明代的德化陶瓷声名尤为卓著。除了大师们高超的技艺外,还因为西方人的模仿浪潮。18世纪初期,对于德化陶瓷疯狂迷恋的奥古斯都大帝,命令炼金师伯特格尔进行模仿。后者经过多次失败,终于在1708年配制出可用的混合瓷土——其成分主要为高岭土、雪花石膏和石英。两年之后,迈森陶瓷厂成立,伯特格尔在此开始了对“中国白”的模制,主要临摹对象就是何朝宗的观音像。形状虽颇为相似,但终究缺乏神韵。西方仿制家的努力客观上又抬高了德化瓷的收藏价格,“中国白”的地位在模仿中地位不断攀升。

2001年11月斯图加特的拍卖会上,从中沙群岛海域打捞上来的35.6万件德化瓷,总成交额竟高达2240万德国马克,创下了空前的记录,一时轰动全球。

 

 

五洲陶瓷厂坐落在德化县郊区。一栋五层的大楼里,300多名工人与行政人员周末还在紧锣密鼓地工作。据德化县政府宣传部的一位官员说,该厂2009年总产值约为3000多万,在德化所有瓷厂中排名第11位,而前两名是佳美集团和已经上市的冠福陶瓷。

泉州市博物馆研究员陈建中认为,德化陶瓷至今风靡海内外,有其先天的基因。它很早就超越了民间制造业的范畴,升华为一种“艺术”。数百年来中西互动则令它在演变中注重设计,考虑不同市场的需求。

值得一提的是,德化县政府对陶瓷品牌的扶植姿态,“创出中国名牌的瓷厂会获得100万元的奖励,”这位官员说,“大陶瓷厂之间当然会有竞争关系,但总体而言比较和谐,因为它们的产品和市场都不太一样。比如说中国名牌冠福,主要生产家用产品,从茶具到厨房用品都有,主要市场在国内,而五洲陶瓷厂就不一样了,基本只对外销售。”五洲陶瓷厂的工作人员补充说,他们的产品市场主要是美国、埃及、土耳其等地,除了在厦门开设了一个外贸公司外,国内没有别的销售点。

五洲陶瓷厂的陶瓷产品洋溢着极为强烈的异域风情,造型夸张,色彩浓丽,在表面多印有英文字样——我们在咖啡杯上看到了“Lily”,但这个产品却是卖到埃及去。

“我们老板每年都会参加国外的产品展销会,带回许多符合当下潮流的样品和图案,供厂里二十多个设计师参考,这些设计师再根据样品设计出我们自己的东西。”带我们参观的行政人员介绍说,她还透露,设计师的薪资是全厂最高的——年薪超过10万,而且还有销售提成,而一位普通工人每年收入只是在1.5万左右。

模型、成型、烧制、彩画、上釉……在每道工序上,工人们紧张地工作着。这家陶瓷厂虽然号称高度“现代化”,但是生产模式显然是机械和手工相结合。最能体现“现代”的可能是长约30多米的电窑,它常年保持在870多度,24小时为一个烧制周期。相对于传统的龙窑,它最大的优点在于温度的可控性使得成品率大大提高。

这家工厂彩画和模型制作的工人最多,几乎占据了一半。除了耗费体力的工序外,基本上都是女工。这些年轻的本地女孩很多初中一毕业就直接来瓷厂做工,她们常年坐在彩画机器旁边,双手因为长期重复的训练变成十分灵巧,如绘画大师一样勾勒出各种优雅的图案。她们甚至不明白这些图案的含义,终有一天嫁人生子,在车间一边工作一边给孩子喂奶。很少看到年轻的男子,他们去外地寻求更高的工资了。

我们无法在车间逗留得太久,因为工厂行政处的主任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他催促摄影师尽早完成拍摄,并限定了拍摄地点。我们很能理解他,但这家工厂真的没什么秘密可言。

 

 

回到龙窑,我们有了意外的发现。

就在这个幸运保存下来的古窑作坊边,悄然立着一面用次品茶壶筑成的墙——这遗弃白瓷的聚合物在余晖中闪耀,自成一道风光。而它的背后,静静卧着几件外观残旧的瓦房,我们本以为是仓库,走进去却大吃一惊。

这是一个颇为雅致的艺术空间,壁架上陈列着造型各异的陶瓷,或是帆船,或为肖像——标签显示,它们出自不同国家的陶瓷艺术家之手。而走进内室,我们看到了一组更为奇特的艺术品:废弃的陶瓷与不同形状的树枝结合成类似日式“插花”的艺术,又与书法作品“俗”、“雅”、“丑”、“V”等相互对照,形成多维的艺术层次。这些作品的作者,就是“月记窑”工作室的负责人吴金填。

出生于1974年的吴金填是泉州人,他兴趣广泛,陶艺、书法、绘画无不涉猎,几年下来创作了整整两个房间的艺术作品。其中一副名为“窑火”的绘画作品,标价高达20多万元。而他的陶艺作品同样价格不菲,尽管如此,还是受到文化界的青睐,比如国内某知名大导演一眼就看中了他结合书法与陶瓷创作的瓷瓶。

“其实我就是玩的心态来创作,没那么沉重。包括创建‘月记窑’当代国际陶瓷艺术中心,也是如此,当然还有一种责任在里面——月记窑就是龙窑,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把它发扬光大。这里自然环境非常好,又靠着龙窑,给我的创作提供了很好的条件。你刚才看到的艺术品,就是采用龙窑瓷器和山上捡到的树枝创作出来的。所谓道法自然,我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灵感。”吴金填说。

随着龙窑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以及月记窑当代国际艺术中心声名日隆,许多国际艺术家纷至沓来。他们和吴今填一样,用龙窑废弃的陶瓷为材料,创作出惊艳的艺术作品。吴金填为这些艺术家免费食宿,同时在后院创办了小作坊,艺术家们可以自由地在这片净土施展才华。在这个有几百平米的空间里,我们遇到了一位来自印度的陶瓷爱好者,她正专注创造一件关于印度图腾的陶瓷艺术品。

吴金填认为,既然德化陶瓷在古代就是一种艺术,那么它必定也将在艺术中获得新生。目前,月记窑受到了海内外各界前所未有的关注,中外交流活动日益频繁,出产的艺术作品在收藏市场上也颇具热度。

与此相比,龙窑工人传统的制瓷场景,更像是流动的“活化石”——尽管一年产值可能都不及吴金填的一件作品,而且近年来正受益于后者带来的知名度,但正是它不停地诉说着“中国白”悠远历史的窑火,炼化着德化陶瓷的激情,从而造就了数百年不坠的“瓷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