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10年第12期·红楼探佚·《金陵十二钗副册》之谜（作者：刘心武）

《上海文学》2010年第12期

［红楼探佚］

《金陵十二钗副册》之谜

刘心武

在曹雪芹的原本《红楼梦》后二十八回里，会逐一扫描到《金陵十二钗副册》中所有女子的命运归宿，其中大多数会在第一百回至第一百零八回中涉及。

《金陵十二钗副册》中究竟都有谁?首先可以确定的是香菱，第五回里已明确透露。目前，读者和专家基本形成共识，应该还有薛宝琴。那么，除了她们以外，另外十位是谁呢?曹雪芹在排列金陵十二钗册页的时候，还是有等级观念的，全书重点在于表现贵族大家庭的盛衰，册页中的人物顺序按这些女子在贵族大家庭中的地位等级排列，这可以理解。入《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女子，都是四大家族及其他来源的正牌的小姐，或是正牌的媳妇，入副册的也得是主子小姐或媳妇，在贵族群体里，她们的地位比入正册中的女子略低一些。

有人会问，香菱不是丫头吗?的确，但香菱的根基是苏州乡宦人家的正牌小姐，她家在当地被人们视为“望族”，从出身上看，她一点不低贱。薛宝琴不消说了，她是四大家族之一薛家的小姐，当然有资格进入副册。有人也许还会问我，在副册中薛宝琴是否排在第二位呢?我认为并非如此，排在第二位的应该是平儿。平儿原先是丫头，但在曹雪芹笔下的第八十回后，她和王熙凤换了一个过子，成为了贾琏的正妻，因此平儿就获得了进入副册的资格。经过综合评估，我觉得平儿在书里的戏份超过薛宝琴，而且她经常处于风口浪尖，她的命运起伏跌宕得很厉害，是曹雪芹笔下非常重视、珍爱的一个艺术形象。我想强调的是，曹雪芹通过平儿，道出了一个很重要的“治国齐家平天下”的社会政治理念。第六十回到第六十二回开头的情节中，平儿在大观园里出现盗窃官司，几个利益集团相激相荡，局势复杂、稍疏即乱的情况下，冷静睿智，调查研究，优选方案，判冤决狱，果断行权，先斩后奏，解放了被误认为窃贼的大观园厨房厨头柳家的和她的女儿柳五儿。本来厨房已经换帅，秦显家的都去接任了，平儿把秦显家的退了回去，避免了大观园内部的混乱，使一度失控的局势重新恢复平静。这时候平儿宣布了一个治家，实际上也是治国的理念，她说：“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当然，这种治家或者治国的理念是不是最好的理念，可以讨论，但是不管怎么说，平儿做这些事情不是乱做，是有思想的，她提出来一个“不折腾”的理论，在维稳方面还是起作用的，这个理论潜在的能量一直释放到今天。曹雪芹的文本善于从不同角度衡量人与事，第五十五回、第五十六回写贾探春、薛宝钗在大观园实施“承包责任制”，如今有的评论家引用此事，说，早在曹雪芹笔下就有这种调动人们积极性、增加产值的改革了，一唱三叹。但是，曹雪芹又从大观园底层人物的角度，写出这种“新政”的弊端，引导读者全方位观察、思考社会人生。对平儿的理论及其事态发展，他基本上也运用中性的笔触。而有的人偏要折腾，贾府到头来还是内部先乱，再引发外部强大的不可抗拒力的冲击，崩溃了，平儿最后也面临被打、被杀、被卖的悲惨命运。在第一百回至第一百零八回的情节单元中，会写到她的大结局，她要么被拘后卖掉了，要么被准许跟随贾琏一起流放到苦寒之地。总而言之，平儿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因此我认为她应该排在《金陵十二钗副册》的第二位。

我觉得排在副册第三位的确实是薛宝琴。关于薛宝琴的未解之谜太多了，此处暂不对她展开过多的讨论。我认为排在薛宝琴之后的三位应该是尤氏三姐妹，这三姐妹就是宁国府的尤氏和其两个所谓的妹妹。这两个妹妹与尤氏实际上既不同父也不同母，是尤氏的父亲续娶的女人带来的她与其前夫所生的女儿，就是尤二姐和尤三姐。她们在副册中的位置，不按年龄，而是按其艺术形象的高度排序，尤三姐排第四，尤二姐排第五，尤氏排第六。尤氏的年龄应该比李纨稍大一点，是所有册页中年龄最大的女性。根据曹雪芹的设计，册页中基本上只收录青春女性，如尤氏、李纨、王熙凤这样的媳妇，算破例录入了。第五十九回，曹雪芹通过小丫头春燕，引出贾宝玉的“女性三段论”：“女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了，竟是鱼眼睛了。”这应该也是曹雪芹的观点。尤氏、李纨、王熙凤大概都处于从“宝珠”向“死珠”变化的初始阶段，多少还保留一点“光彩宝色”，因此被录入册页，而比她们还年老的女性就一概不入册了。尤氏在前八十回里戏份不少，有两条脂砚斋批语说得中肯，一条说：“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另一条也指出她“过于从夫”，同时强调“其心术慈厚宽顺，竟可出于阿凤之上”。全书中唯一能体谅善待赵姨娘的，也就是尤氏一人。第七十六回中，尤氏对贾母说，她已嫁给贾珍十来年，奔四十岁的人了，但她仍多少保留着点儿少女的柔肠……将她列入《金陵十二钗副册》，还是说得通的。

我认为排在副册第七位的是邢岫烟——贾赦那一房的邢夫人的一个侄女儿。她在书中有一些不可轻视的情节，比如她和宝玉谈论妙玉，很重要。邢岫烟虽然家里穷，可她是正牌小姐，应该入副册。

还有两位小姐——李纹排第八位，李绮排第九位。她们是李纨寡婶的两个女儿，与邢岫烟、薛宝琴都一度到过贾府、进入大观园，和贾宝玉及其他原住大观园的小姐们一起吟诗、赏梅、聚餐，有过一段很美好的生活。她们也是正牌小姐，虽然不属于四大家族，但是与四大家族有姻亲关系。

还有两位，一个叫做喜鸾，一个叫做四姐儿，分别排在第十位、第十一位。她们在贾母八旬大寿的时候，随她们母亲给贾母贺寿，都是贾氏宗族的远支后代。贾母一贯喜欢女孩子，祝寿时有些亲戚带了女孩子来，贾母一下子看中这两位，认为她们“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就把她们留下了，让她们在贾府多住几天，玩一玩。为此贾母还发了命令，说，我知道咱们府里人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会觉得她们家境比较贫寒，就小看她们……贾母让大家一定要拿她们跟府里的小姐们一样对待。喜鸾还在大家面前说了天真烂漫、惹人发笑的话。她们不会是曹雪芹随便设置的人物，第八十回后应该还会提及她们。

排在第十二位的是谁呢?应该就是傅秋芳，第三十五回中，影影绰绰写到一位傅家的小姐，她哥哥叫傅试，从谐音就知道是趋炎附势之徒。傅试当小官——通判，拜在贾政门下充门生。傅试为了把妹妹当作发家的本钱，不找到一个大富大贵之家，决不把她嫁出去。小说里提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二十三岁了，傅试本想把妹妹嫁到比荣国府地位更高的豪门里去，但是那些贵族嫌他穷酸，不理睬他，他就打贾宝玉的主意，时不时派婆子到府里给贾宝玉请安。傅秋芳比贾宝玉差不多大十岁，仅此一点就绝无嫁给他的可能，但是贾宝玉知道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当然，这种“爱”并不是情爱，贾宝玉对任何未受污染的宝珠般的青春女性，都十分珍爱，在这一点上论，他是个泛爱主义者。曹雪芹特别写到，去给贾宝玉请安的傅家婆子“极无知识”，她们离开怡红院以后，有一段重要的对话，虽然以愚昧的认知举出一些亲见亲闻和旁人告知的例子，来论证宝玉“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但读者读了，会觉得宝玉那“情不情”的胸怀——比如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边看见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真达到了一种至高的境界。那两个婆子回到傅家，肯定会对傅秋芳说起，傅秋芳应该是有慧根的人，对贾宝玉也会“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吧。曹雪芹埋伏下一个傅秋芳，更绝非赘文废笔。在后面第一百回至一百零八回里，他会写到傅试狠心把傅秋芳送给“枯骨”般的老色鬼忠顺王填房或作妾，而傅秋芳也就因此在贾宝玉蒙难的时候，能为他取得遣返还乡的令牌，使金荣的阻挠落空，宝玉得以脱离监狱，急速南下。她入《金陵十二钗副册》，理由十分充足。

再回过头来说薛宝琴。有人也许认为薛宝琴未必有资格入册，因为第五回写得很清楚，所有这些册子都存在一个薄命司里，可是薛宝琴不薄命，根据书中描写，贾母对她多喜欢，她的形象多完美啊!而且她嫁给了梅翰林家，在翰林府当少奶奶，多享福啊!她不薄命，因此任何一个册子都不会收入她。

我认为薛宝琴也是薄命的。她到贾府的时候，家里情况已经不是很好了，薛姨妈对贾母介绍她家里景况，第一句就是“可惜这孩子没福”。她父亲是游商，虽然带她到处逛过，使她眼界不凡，但她父亲已经故去，她母亲得了痰症，过去认为痰症就是不治之症，形同等死。她哥哥把她带到京城，要落实将她许配给梅翰林家的婚事，前景固然不错，但在前八十回书里，没有写到她的婚事是否落实，是一个悬念。我认为薛宝琴实在不幸，在第八十回后，会写到她并没有成功地嫁到梅翰林家，成为很风光的官员家庭里的少奶奶。她后来的人生道路是很曲折、很坎坷的。

有何为证?书里写她诗才出众，一度与史湘云抢着联诗，技压群芳。曹雪芹为每个角色设置的诗作，多半要从中透露出其命运归宿，薛宝琴名下的诗，当然也不例外。从她写的诗里就可以知道，她后来的命运决不像某些人想像的那样美好，她也是红颜薄命。

第五十回，薛宝琴写了一首咏红梅的诗，其中两句是“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在第四回中出现的“护官符”里有“丰年好大雪”的句子，第五回关于黛玉和宝钗合在一起的判词里，有“金簪雪里埋”的说法，其中的“雪”都是“薛”的谐音，因此这两句诗中，前一句里的“无余雪”，谐音就是“无余薛”，意思是指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全都被逐出了“闲庭曲槛”的贵族生活空间，薛家成员全被牵连，没有剩余的幸运儿。薛蟠在与悍妇夏金桂争斗时，失手将其打死，夏家报官(根据作者探佚出的曹雪芹的写法)，当时四大家族全都衰败，哪还是当年打死冯渊可以满不在乎的情况?薛蟠被收监严讯，紧接着宁荣两府被查抄，不少事情也牵连到薛蟠，罪上加罪，就被判了死刑。薛宝琴的哥哥薛蝌不仅不能救援堂兄求得赦免，自己也被追究，倾家荡产使尽银子，才终于脱卸罪责。那时候薛宝钗早抑郁而死，薛姨妈在获悉薛蟠死罪后，惊恐病亡，而梅翰林家，与锦乡伯家、神武将军冯唐家等“月派”贵族一样，也都受到皇帝追究打击，薛宝琴哪还能成为梅翰林家的媳妇?薛蝌只得带着她，离开京城往南方漂泊。在漂泊的过程里，在“流水空山”之间，遇到了谁呢?“有落霞”。前一句里“无余雪”的最后一个字“雪”是“薛”的谐音，那么后一句的最后一个字“霞”，就是“侠”的谐音。有人可能会问，《红楼梦》以写闺友闺情为主，其中有侠客吗?有的。畸笏叟有批语：“写倪二、紫英、湘莲、玉菡侠文，皆各得传真写照之笔。”倪二、冯紫英、柳湘莲、蒋玉菡就是“红楼四侠”。“分离聚合皆前定”，那么，薛宝琴在江南与哪位流动的侠客聚合了呢?这很值得推敲。

第七十回，公子小姐们填柳絮词，薛宝琴填了一首《西江月》，里面有两句是“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三春”指的是三个春天，也就是三年，三年的事业就是指“月派”企图政变，夺取最高权力，最后“付东风”，失败了。筹备三年的事业一朝破灭，被“东风”扫荡了。由于梅翰林属于“月派”，被皇帝处置了，因此薛宝琴嫁入梅家的梦想就完全落空了。在曹雪芹的文本里，“月”是有象征意义的，“梅花”傍着“明月”，“月派”失利，一切就都泡了汤。这首词预言薛宝钗没能嫁入梅翰林家，后面还有两句是“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意思是她从江北颠沛到江南，发现南北都被忠顺王那样效忠皇帝的“日派”势力控制，令她觉得窒息。她自称是“离人”，即乱离之人，心中只有沉重的家仇之恨。当然，她写这首词的时候似乎无意，实际是曹雪芹用这首词预示她今后的命运，这些故事都会出现在第一百回至第一百零八回的情节单元中。

决不能把《红楼梦》概括为爱情小说，也决不能把它的思想内涵仅仅概括为反封建。《红楼梦》是伟大的文本，如同浩瀚的海洋，蕴涵着极其丰富的内容，堪称经典，值得细品，当然更值得研究。第五十一回薛宝琴上了回目——“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这一回中的诗应该细读，对《红楼梦》的丰富性、深刻性有所认知。曹雪芹以那么多篇幅，表现一个才女一口气写出十首怀古诗，是废文赘语，可有可无的吗?通过探究这十首怀古诗，可以获悉书中若干人物的命运走向和归宿，它们也是第八十回后故事情节的重要伏笔，其中大部分会在曹雪芹已经写出的第一百回至一百零八回中体现出来。

什么叫怀古诗?就是每一首的标题和诗的内容，都与一个古迹有关系。当时薛宝琴为什么写这些诗呢?因为又到过灯节的时候，要制灯谜，因此这些诗又都是灯谜诗，都有具体的谜底。还不仅如此，《红楼梦》中所有的诗，几乎都有暗示人物命运的因素。第二十二回就出现了一系列灯谜诗，每一首几乎都是暗示着诗作者本人的命运，那么这十首也不会例外。每一首诗都有三层含义：第一，它写一个古迹，然后发一种感慨；第二，它是灯谜，诗是谜面，让读者猜谜底；第三，暗示书中人物的命运。第二十二回中的灯谜诗，绝大部分公布了谜底，但对薛宝琴的这十首，曹雪芹故意写到书里其他人“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留下谜团，让读者猜。

有人说，要是写出十二首的话，比较好猜，因为金陵十二钗嘛，可以拿每首去跟册子里的女子对号。可是十首……历来研究者都觉得有点怪，为什么是十首?我认为，当薛宝琴到了荣国府，与其他姐妹在大观园里聚齐，书中就有一段话，说“此时大观园比先更热闹了多少，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岫烟，再添上凤姐和宝玉，一共十二三个”。准确地说一共是十三个人，宝玉是男士，把他排除，女性就是十二位。十二个人，怎么会用十首诗影射她们的命运呢?我的思路是：根据书中的惯例，黛玉、宝钗总是合为一首，另外在这段故事里，李纹、李绮同是李纨寡婶的女儿，这两姐妹后来的命运应该是近似的，因此也可以合为一首来写。如此计算，通过薛宝琴写的十首诗，暗示当时和她一起活动，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女子们的命运，是很说得通的。过去我曾经认为这十首诗里有的影射贾元春，有的影射秦可卿，现在我改变了看法，因为贾元春在宫里，和薛宝琴没什么关系，秦可卿与她更了无关系，况且早死掉了。还有妙玉，妙玉虽然在大观园里居住，但是不和她们来往，宝玉就说过，妙玉不在这些人当中算。所以说，这十首诗应该是既咏了一个古迹，又破了一个谜语，还暗示了这组人物中的十二位女性的命运。

第一首《赤壁怀古》：“赤壁尘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吟诵对三国时代赤壁大战古战场的凭吊。谜底是寺庙里带盖子的长方形香炉。这种香炉有个别名叫做“法船”，它的形态确实有些像船。此诗暗示王熙凤的命运，她算得上是一个巾帼英雄，最后在被押送金陵途中，从船上投江而殁，其“英魂”就像法船里被焚烧的香束纸锭，成为灰烬，在其中无休止地回旋。

第二首《交趾怀古》：“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交趾是西汉时期的边境重镇。此诗咏叹汉代武将守卫边境的功劳。谜底是喇叭，就是军中的军号。古代军号的形状与现代的不同，类似唢呐，名为“铁笛”。此诗影射探春的命运，探春理家是前八十回中很重要的情节，她在荣国府“振纪纲”，而第八十回后她远嫁海外和番，“羌戎”可以作为外族、外番的一种代称。

第三首《钟山怀古》：“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感叹南齐的周子，表面隐居南京钟山，标榜清高，实际贪图功名利禄，被人看穿后遭到嘲笑。谜底是街头卖艺耍的猴儿，那种猴儿的特点是秃屁股、没尾巴。猴儿表演了半天，似乎很风光，到头来被人频频嘲笑。那么谁最后的命运是表面风光、不积阴骘，像秃尾巴一般性命休矣呢?应该就是李纨。李纨看起来很风光，但是像猴戏，皇帝说她是节妇，没有将她与整个府邸一并毁灭，还封她为诰命夫人，最后让她的儿子中武举，其实也毁了她的一生，有何乐趣可言呢?枉与他人作笑谈!

第四首《淮阴怀古》：“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描写西汉时代韩信的故事，淮阴是韩信的出生地。诗句咏叹韩信后来功高封为齐王，但最终还是被杀，可是不要鄙夷他，因为他毕竟报答过贫贱时给他饭吃的漂母。谜底是什么?打狗棍——“壮士须防恶犬欺”，可见此诗的内容与贾迎春的命运有关。第五回的册页中也好，十二支曲里关于贾迎春的那首曲也好，曹雪芹的写法都是从孙绍祖的角度来写，此诗也以反讽的口气写，意思是人家在你最困难的时候给你一碗饭吃，你都应该感激一辈子，更何况人家给你那么多好处，可是你却像中山狼一样全不念当日根由，将贾迎春蹂躏致死。这首诗它实际上是影射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第五首《广陵怀古》：“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出纷纷口舌多。”广陵指扬州，此诗吟叹隋炀帝开大运河被后人不断争议批评。谜底是春天杨花飘的白絮，这就把李纹、李绮合在一起写了。她们，包括副册里的喜鸾、四姐儿，在荣国府借住过一段时间，在大观园里活动过。贾府崩溃后，虽然皇帝打击的棒子还不至于砸到她们头上，但她们会被人议论纷纷。为一段短暂的享乐生活，付出了被人鄙夷奚落的代价，从此她们的生活也只能在黯淡中度过。我以前曾主张这首诗是影射秦可卿的观点，经过再研究、再思考，现在进行如此诠释。

第六首《桃叶渡怀古》：“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晋朝王献之曾在南京秦淮河和青溪合流的渡口，与爱妾桃叶作别，那渡口后来被叫做“桃叶渡”。诗句咏叹一对爱人离别难舍的情绪，谜底是灯前手影戏。如今，现代视听科技太多了，录像、光盘、电视、电影，人们可能忘记了人类最原始的光影游戏——手影戏，就是在灯和墙壁之间，人手可以比划出各种形状的影子。灯前手影戏，童年时大人带我玩过，颇有乐趣。此诗把黛玉和宝钗合在一起暗示。黛玉和宝玉最终的结局，就是“桃枝桃叶总分离”，有情人终未成眷属。宝钗后来虽然嫁给了宝玉，可是宝玉悬崖撒手，离开荣国府出家去了，“小照空悬壁上题”，给宝钗所留下的，只是往日一些影像而已。虽然宝玉第一次出家后，又被甄宝玉送了回来，但宝玉和宝钗的婚姻，到头来虚有其表。

第七首《青冢怀古》：“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汉家制度诚堪噪，樗栎应惭万古羞。”青冢就是北部大草原上，西汉和番后死在那里的王昭君的墓。诗句咏叹王昭君的辛酸悲哀。它的谜底是什么呢?这种东西现在不多见了，就是木匠干活时，要在木头上画线，现代画线工具很先进，有很多种办法，而过去木匠画线，必须要有墨斗。线从墨斗这边过去，是白的，到那边，经过墨斗染色以后，出来就变成黑的，弹一弹，就在木头上画出线了。这首灯谜诗的谜底就是墨斗，影射的是贾惜春的命运。惜春最终的形象是缁衣乞食的尼姑，一身黑衣服，捧着钵子在大街上讨饭，满心幽咽愁苦。因此，这首诗对应的人物应该是贾惜春。

第八首《马嵬怀古》：“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马嵬就是马嵬坡。唐朝玄宗宠爱的杨贵妃，因安史之乱，随玄宗逃难路经马嵬坡，三军哗变，不得不自尽于马嵬坡。此诗咏叹杨贵妃之死，谜底是什么?是熏盒。熏盒一般是扁圆形的，上面有镂花的孔洞，把香料放入里面，能够持久散发香味，可以搁在被子、衣柜里。过去我认为这首诗是影射贾元春的，现在我形成新的看法，认为所影射的应该是史湘云。诗句咏叹的意境可以想像成湘云醉卧芍药裀，事情过去很久，她的衣衾尚有芍药花的余香。此外，这首诗还可能有更深一层的含义。我认同周汝昌先生的观点：脂砚斋是女性，她在现实生活中，应该就是曹雪芹的一个李姓表妹，也就是书中史湘云的原型。“寂寞脂痕渍汗光”，暗示她和曹雪芹最后共同完善了这部书稿，当然是很寂寞的劳作，没有人能理解他们，也不知道书稿最后的命运会怎么样，但她仍孜孜不倦在上面增加“脂痕”——写下批语，更不消说她还要编辑和誊抄，十分辛苦，渍出“汗光”。他们早将“温柔富贵乡”付之东洋，坚信自己的文字——正文和批语——会“遗得风流迹”，最后香飘世界。当然，小说里不会写到贾宝玉和史湘云合作著书，一个撰稿一个写批语，为了刻画大悲剧的结局，书里最后甚至会写到史湘云冻饿而逝，而以薛宝琴的这首诗来对应史湘云，并暗示史湘云就是脂砚斋在书里的化身，则是可能的。有人可能会问，脂砚斋毕竟是《红楼梦》正文以外的人物，能与书中的人物角色相提并论吗?其实，曹雪芹的文本就具有这种真假并列的特点，例如他在第一回里就把自己的名字写入正文，通行本里固然没有脂砚斋的字样，但是古本(甲戌本)在第一回里，就把“脂砚斋”写入了正文，说这部书的异名虽多，“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因为融会进了过于丰富的含义，解析起来层次太多，所以对第五十一回里的怀古灯谜诗，曹雪芹没有通过人物之口说出谜底，他希望读者精读细品，长久体味。

第九首《蒲东寺怀古》：“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蒲东寺就是唐代元稹写的《会真记》里的普救寺，故事里张生和崔莺莺一见钟情的地方。此诗的字面比较粗鄙，写的并不是公子小姐的爱情场面，而是丫头与小厮偷情的事。诗句里的“小红”决不是林红玉，封建年代，“小红”是对丫头的一种通称，诗文里常用来泛指小姐身边的丫头。此诗的谜底是鞋拔子——不用时被人吊起来，使用时勾引鞋后腰升平。我认为，这首诗所对应的人物是邢岫烟。有人会说，这太离奇了，邢岫烟难道和人私奔了吗?当然，邢岫烟没有私奔，她是很自爱，很有道德操守的女子，但邢岫烟有个丫头名叫“篆儿”，“篆儿”的读音稍微变化一下就是拽儿，拽儿是什么物件?就是鞋拔子。我根据文本细读，发现篆儿的品质不是太好。第四十九回写“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在这个过程中，平儿为了吃东西方便，把腕上的虾须镯褪了下来，结果被窃。首先被怀疑的是谁?并不是怡红院的坠儿，平儿后来到怡红院找麝月说悄悄话，告诉麝月，王熙凤和她自己，“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当然，后来证明偷虾须镯的不是篆儿而是坠儿，但篆儿穷而无志的样子，让人一望便知。在曹雪芹写的第一百回至一百零八回的情节单元里，除了贾家覆灭的主线，还会有多条副线，描绘出复杂的世相人情。故事发展到这个阶段，邢岫烟是薛蝌的妻子、薛宝琴的嫂子，薛宝琴原要嫁往梅翰林家，没想到梅家也遭到皇帝清算，薛宝琴虽然尚未嫁过去，但也害怕遭到牵连，薛蝌就带着她暂避江南。邢岫烟在那段时间里只好独自度日，亲戚全部遭遇皇帝打击，整日生活在恐惧中，经济上原来就不富裕，到那时更加窘迫。丫头篆儿本来就是一个不怎么守规矩的人，在那种情况下，就和某个原在贾府认识，后来被卖到别家又逃出来的小厮，相约私奔了，这给邢岫烟的生活笼罩上更浓重的阴影。

第十首，也就是最后一首诗《梅花观怀古》，这首最重要，写来写去，薛宝琴写到了自己。梅花观和蒲东寺一样，是文学戏剧作品里写到的地方，说成古迹有点儿牵强，但宽泛而言，算作古迹也无妨。薛宝钗刚看到她堂妹这十首诗的时候，对后两首装愚守拙，意思是历史上无考，不如另作，林黛玉就打圆场，说戏里演过的，李纨支持黛玉，说确实大家看戏听书都熟悉了，而且原来没有那样的地方，后来人们造出来附会，也是可能的，于是就没让薛宝琴另写两首。这首诗咏的梅花观，是明代戏剧家汤显祖写的《牡丹亭》里，为女主人公杜丽娘建造的一处道观。对于书里的这群公子小姐来说，《牡丹亭》也算得一出老戏了。《牡丹亭》里有段故事，描写梅花观里来了一个书生，叫柳梦梅，他在那儿拾到了一幅画，画中有个美女，他就拾画叫画，引出美女杜丽娘的游魂……总而言之，他爱上了画中女子，而且发现这个女子已经死去，就埋在梅花观里，于是设法把她从棺木中取出来，她便恢复如生，他们成就了一段好姻缘。薛宝琴据此写了这首《梅花观怀古》：“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作为灯谜诗，它的谜底是团扇。诗句表面咏叹的是戏里的故事，细一推敲，哎呀!句句都暗示了薛宝琴今后的命运。请注意，“不在梅边在柳边”，这句话不是曹雪芹生造的，汤显祖写的《牡丹亭》戏词里有这样现成的一句，为了说明女主角杜丽娘最后会与柳梦梅结合，因为柳梦梅的名字里既有“柳”字又有“梅”字。曹雪芹把这句话引入《梅花观怀古》，是什么用意?就是想透露薛宝琴的归宿，她最后是否嫁给姓梅的，在梅翰林儿子身边享福了吗?不是。那么她不在姓梅的身边在谁身边呢?“不在梅边在柳边”，《红楼梦》中有个很重要的角色姓柳——柳湘莲。前文我引了薛宝琴咏红梅诗里的句子“流水空山有落霞”，说明她漂泊到江南以后，遇上了“落侠”，就是流落于江湖的侠客。我还说过书里有“红楼四侠”，其中有位就姓柳。这首怀古灯谜诗明确表示，薛宝琴到头来是与柳湘莲结合了。他们邂逅结合的媒介就是一幅画，“个中谁拾画婵娟”就是这个意思。前八十回里有与薛宝琴相关的名画出现，在第五十回，写贾母到大观园赏雪景，忽然间山坡上出现了薛宝琴，后头还站着丫头小螺，抱着梅瓶，非常美丽。众人赞叹不已，说这比贾母屋里挂的《双艳图》还漂亮。根据书中交待，《双艳图》是明朝大画家仇英(仇十洲)的作品，在清代也算是名贵的古画了。贾母当时说，画上的人还没有雪中的宝琴美丽。第八十回后，会写到贾母先死，然后贾家被查抄，在抄家过程中，贾母房里这幅《双艳图》应该是被抄了。负责抄家的从主要官员到次要官员，乃至下层衙役，都很贪婪刁滑，都会借机中饱私囊。这幅《双艳图》最后没有归入忠顺王府，而是被人偷了出来。画中的美女是“婵娟”，有人立刻想起宋代苏东坡的句子“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婵娟”不是指月亮吗?在古代，“婵娟”既是形容美女也是形容月亮，或者可以将两个形象合起来，就是像明月一般美丽的女子叫“婵娟”。那么《双艳图》如何促成薛宝琴和柳湘莲的姻缘呢?“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可见其中有个丫头起了作用。和“小红”一样，“春香”也是以往对丫头的泛称。那个丫头应该就是小螺，作为薛家的丫头，在四大家族被皇帝治罪的时候，她也会随着薛家遭到打击。她可能与别的许多丫头仆妇一样，被忠顺王搜罗到王府里，后来又被忠顺王赏给了府中的随从。而这个随从在查抄贾家的过程中私匿了《双艳图》，后来小螺发现了。她当年肯定听说了人们对雪坡上薛宝琴和她的赞美，说她们比画中的“双艳”还美，因此这幅画对她具有特别的意义。小螺就带着《双艳图》逃离了京城，到江南寻找原来的女主人薛宝琴，她应该先遇到了柳湘莲。柳湘莲参与“月派”的武装起事，失败后隐姓埋名，流落江湖。小螺盘缠用尽，不得已在庙会上售卖这幅画，被柳湘莲发现。柳湘莲十分欣赏此画，却没有银子购买，恰巧薛蝌和宝琴也到了庙会，薛蝌和柳湘莲本来就认识，小螺和宝琴互相认出，大家惊呼热中肠，携画同到私密僻静处畅叙别后种种。算起来“一别西风又一年”，在曹雪芹笔下，东风都是代表摧残四大家族的一种力量，西风则暗喻“月派”，现在东风压倒了西风，西风已经销声匿迹了，经历一年的劫难，他们主仆朋友终于重逢，那么这幅《双艳图》应该算是促成了薛宝琴和柳湘莲的结合。他们的结合固然有甜蜜的一面，但薛宝琴与罪家沾边，而柳湘莲是通缉犯，因此他们以后只能东躲西藏，过不安定的流亡生活，薛宝琴到头来还是属于太虚幻境薄命司册子里的一钗。这些情节应该都在曹雪芹写的第一百回至一百零八回中一一呈现。

注：“红楼探佚”系列本刊连载至此。此系列除本刊连载的十二篇外，另有《〈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谜》《〈情榜〉之谜》《第八十一回至第一百零八回之谜》等诸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