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之眼：迷幻的西域〈之七〉

历史之眼：迷幻的西域〈之七〉

葡萄的变奏

让我再开始一次，像一颗

被夜风捕捉到的灰尘

吹到海上。让我再开始

这次知道世界是咸水和乌云，世界

整夜的翻腾叹息……

      团伊玖磨的《丝绸之路组曲》总能在人的心灵里卷起无声的风暴，觉得自已仿佛是颗尘粒，在高山雪峰戈壁，在宽阔草原，在茫茫沙海，在响着叮铛驼铃声的摇晃的骆驼背上，挥洒着一曲古老、悠远、如诗如梦的歌。

世界是浩瀚的海，世界在涌动和翻腾，世界上的人们无论相隔多么遥远，都在渴望相互了解和真诚的友谊。当地球东端的人们通过丝绸向地球西端的人们表示友好时，葡萄作为回报的使者，姗姗东进。 

      吐鲁番因地理环境气候的关系，此地所酿制的葡萄酒味道醇厚绵长，有一股类似干果品的奇异香味，糖度含量高，喝起来使人很容易进入微醺状态。在吐鲁番这样具有特殊历史文化氛围和浓郁风情的地方喝这样的葡萄酒，常常能让人激动得手足无措。

      城郊，野店，马车，赭红色戈壁。舔吮着酒液的甜韵，恍惚中意态淋漓。葡萄棚下葡萄串，葡萄人家葡萄语，葡萄酒述葡萄事，葡萄城廓葡萄旗。心海翻滚，随面上红潮陡升；两眼迷离，三万里丝路风和雨。骏马狂踏，足蹄奔驰；惊雷过霁，云雾掀卷。

      等酒劲退消，眼前世界恢复清朗，人的心儿也如蜕皮的蚕蛹一般变得鲜嫩，白晰透明。 

      公元前七世纪。希腊的人们在筵席上为祭祀酒神巴克斯唱即兴歌曲，众人身缠葡萄藤，头戴玫瑰花冠千姿百态。领唱人由于“受葡萄酒力的冲击而神态恍惚”。公元前六世纪。在科林斯的狄俄尼索斯大赛会上，50名成年男子和男孩组成合唱队环绕着葡萄酒神狄俄尼索斯祭坛翩翩起舞。在小亚细亚的早期艺术中葡萄酒神被描绘成一个蓄须男子，后来变成了一个女性化的男子，他周围的主要特征是一个常青藤的花环。吐鲁番胜金口石窟区北端的一个窟中主室正壁画两株宝树，侧壁画宝树果园图，券顶画葡萄藤。

      波兰民族的伟大作家显克微支在其描写古罗马社会生活的著作《你往何处去》中，饱含激情地构勒了这种起源于地中海，充满了葡萄文化氛围的希腊文明：

    ……希腊和一千架三角竖琴伴奏的海上航行，那种酒神巴克斯式的胜利前进，无数仙女和醉酒的女尼头戴着桃金娘、葡萄藤和忍冬的花冠，包围在他左右，那驾驭着老虎的双轮车，还有各色花朵，密椎花，花环，醉后的狂喊，音乐，诗歌，希腊的赞美，这一切都很够瞧的，但除此之外，我们还怀抱着更大胆的计划。我们希望创造出一种如仙境一般的东方帝国，一个有棕榈树、阳光和诗歌的帝国，把现实变成梦境，把人生变成一场大欢乐。 

      在地中海沿岸，小亚细亚，中亚的山间荒漠中生长着野生葡萄。希腊的克里特岛的人们最早掌握了葡萄的种植栽培技术和葡萄酒的酿制技术。在距今一千七百年左右的米诺斯王宫遗址中，发现有专门贮存葡萄酒的库房，成排成行的酒缸数以百计。埃及法老图坦哈蒙的陵墓中保留大量葡萄酒，可见他嗜葡萄酒成癖。伊朗高原一个名叫戈丁的土丘上，曾出土过一只公元前三千年的青铜时代陶瓮，考古学家们鉴定是用来盛葡萄酒的。在南高加索乌拉尔图的行政中心——帕舍巴神之城，发现有十六万余公升的盛酒器，同时出土很多用来饮酒的纹饰繁褥的青铜高脚杯。土库曼南部的新尼萨克古城是古安息国最初的首都，在一处能同时存酒十——二十万公升的酒库中，出土一些安息档案文书，大部分是葡萄酒的收据或收据的副本。中国新疆尼雅遗址中有公元一世纪至三世纪的果园面貌，保存有枯干了的成排葡萄果树。古楼兰——鄯善国遗址范围在发现的佉卢文木简中，有许多简文都提到葡萄酒，葡萄酒是国王征收赋税的重要内容，为此还设有“酒局”，专门负责收藏。国王对一些欠酒的税吏，甚至采取撤职手段，以示严惩。吐鲁番阿斯塔那六十二号墓出土的“翟疆共治葡萄园事”记载：北凉小官翟疆负债累累，变成了一般平民，不得不与人共同经营一处六亩的葡萄园。张骞出使西域后，葡萄入汉，当时在长安“离宫别观旁尽种葡萄，苜蓿相望。”

      葡萄文化在地中海沿岸形成后，随之浓积，蒸发，沿着幼发拉底，底格里斯两河流域，通过黑海，伏尔加河下游，阿姆河与锡尔河向东传播，最后到达新疆地区，于汉武帝时代进入中原。

      其实，喝葡萄酒自汉代以来，成了中国社会的时尚，葡萄酒酿造技术传到中国，善于综合、利用、改造外来文化的中原子民很快就接纳了这种具有异域风味的甜酒。到了唐代，葡萄酒成为大众化的上等饮品，在社会各阶层大量消费。“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胡姬善酿葡萄酒，体态柔娈，明眸善睐，吸引“五陵年少”尽往游饮。在护卫丝路畅通的战争中，唐军士兵“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饮酒咏志，奔赴沙场。耶律楚材诗作中有“新尝芭揽宁论价，自酿葡萄不纳官”，“烂醉葡萄酒，渴饮石榴浆”等句，元代社会上层贵族以饮葡萄酒为乐事。尽管丝绸早在公元前十数世纪开始西运，丝绸之路之前还有玉石之路，穆天子西巡中亚地区与西王母在“群玉之山”相会的故事至今流传，可直到公元前二世纪 ，代表着西方文明的媒介物葡萄通过迢迢数万里的跋涉后才来到中原。这个过程，是由当时中国一个杰出的探险家和外交使节张骞最后完成的。我们不难想象这位民族英雄在两千年前突然发现世界如此广阔的惊喜心情。这与后世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巴尔博亚同时看到大西洋和太平洋，菲尔特铺设第一条连接美洲和欧洲的大洋电缆具有同等的重要意义。三万里丝路风云变幻，除了充斥着政治势力的战争冲突、草原绿洲部落的相互仇杀兼并和恶劣自然气候的侵袭外还存在着普通善良爱好和平相距遥远的人们渴望相互了解往来的美好情谊。许多国家的人们在款待东方强盛的大汉国的使节张骞时都拿出了窖藏多年的上等葡萄酒。张骞在经过精挑细捡之后，带回了苜蓿和葡萄的种子。因为，苜蓿是马的良好食物，那时期汉帝国要击败匈奴，首先要建立强大的骑兵部队，而葡萄，纯属个人喜好，葡萄酒的魅力和中亚地区葡萄文化的浓郁或许是一大原因。 

      吐鲁番被誉为葡萄城，家家户户的庭院都搭葡萄架棚种葡萄，男女老幼嗜葡萄果品，饮葡萄酒。更有一条闻名中外的葡萄沟，在市郊火焰山中，密密层层均为葡萄藤蔓，果香四溢，清凉宜人，为一大名胜。每到葡萄收获季节，吐鲁番举城狂欢，过一年一度的“葡萄节”，政府官员提出口号“葡萄唱戏，经贸搭台，振兴地方经济”，大做宣传。市郊各乡果农，或开摩托，或赶马车，或扶老携幼步行，赴葡萄盛会。舞蹈，歌唱，还有维吾尔人民传统的热瓦甫，手鼓，一时全城热闹非凡。正逢八月流火，驰名于世的火焰山热浪蒸腾，把人们对葡萄的热情煽到了极致，人们载歌载舞，似痴如狂。品尝鲜葡萄，痛饮葡萄酒，欢声笑语通宵达旦，全城彻夜不眠。维吾尔民族天性幽默，风趣快乐。自1990年举办第一届“葡萄节”以来，年年办得热火朝天，人人视葡萄为吐鲁番的象征。中外宾朋，莫不挑选取葡萄节期间来吐鲁番旅游。 

吐鲁番是分布亚洲大陆中部浩瀚沙漠戈壁中的串珠状绿洲的一部分。这些形成于庞大山脉前由雪水灌溉的点滴绿色走廊，是直接联系东西方文明的便捷通道。它自西向东直接或间接联系着尼罗河古埃及文明，两河流域古阿拉伯文明以及印度河、恒河古印度文明。亚欧大陆中部南侧是世界屋脊帕米尔青藏高原，其间横亘着绵延千里高耸入云的昆仑、喜马拉雅山系。北边是凛冽奇寒茫无际涯的原始森林和雪原。大陆中部的腹地，是一大片严酷的戈壁沙漠，干旱缺水，且有天山这样的高山梗阻其间，仅有少数山口峡谷和冰山险道可供翻越穿行。但这些最初凭各自所据独特地理单元孕育成长的古代文明，总是渴望着渗透，扩散，相互吸收交流融合。于是，丝绸伴随着叮铛驼铃西去，葡萄一路播撒着种子姗姗东来。

      如今，葡萄在亚洲的东部已普遍生长，吐鲁番也仅仅是中国西部的一个普通小城，它只不过多了些古代文化的色彩，诸如阿斯塔那的墓葬群，交河、高昌故城等。凭心而论，撇开吐鲁番的文化意义不谈，它的特殊气候和自然地理状况，如分布着世界第二低地艾丁湖等，确实给它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吐鲁番就像一位披着美丽面纱的古装女子，楚楚动人。

      世界是海，世界在涌动和翻腾，世界在叹息，多少文明的尘粒在撞击、飞溅、迸发。无论高山峡谷，狂风暴雪；无论茫茫沙海，沼泽草原，都无法阻止这埋藏在人类心底的渴望。 

      埃及考古界在木乃伊头上发现一束丝绸，据考证，系公元前十世纪遗物，此时代正是近东铁器时代替代铜器时代的阶段，这时陆海世界贸易开始产生，东西方的人们开始捕捉到对方的文明气息。

     张骞凿空三万里，傅介子只身长驱西域刺杀阻绝丝路交通的楼兰王，班超收复西域诸国，甘英亲抵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玄奘大师西行求经天竺国，高居晦册封于阗王，陈使出阿里麻里城使帖木耳帝国；安息王子安世高东访洛阳，鸠摩罗什辗转后凉、后秦，马可波罗使大都，鄂本笃访肃州。在数千年的时间里，无数东西方的使节、商人、僧侣风尘仆仆，百折不挠，来回穿梭，终于织就了这条人类的文化大通道。

     甘肃靖远县北滩乡出土一件鎏金银盘，经鉴定和考证，确定为东罗马帝国遗物。鎏金银盘外层纹饰为相勾联的葡萄卷草纹，分成十六个单元，每单元包含两条S形葡萄蔓，空隙处填以叶、花、葡萄果实。花下中底隐藏飞禽、爬行动物、昆虫。盘心为御狮男神，其周围是十二位希腊神话人物。唐代独孤思贞墓出土“海兽葡萄镜”。镜钮作伏兽状。内区的花纹是六个兽类，并配以葡萄及其枝蔓。外区的花纹由许多兽、鸟、蝶及葡萄纹样组成。东罗马银盘与唐代镜在纹式风格上有惊人相似之处，即纹式的主体为葡萄枝蔓。这一点说明，至少在唐代以前，西方的葡萄文化迅速在东方漫延，葡萄成了东西方人们共同供奉的美物。 

      天山以南，昆仑山脉以北的吐鲁番盆地和塔里木河流域，代表着华夏文明的丝绸文化和代表着希腊文明的葡萄文化，以及从印度东渐的佛教文化碰撞，融合在一起，历史上最为激动人心最为壮观的时刻终于到来。

     世界在翻腾和叹息，世界满是咸水和乌云，文明的尘粒漫天飞舞，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