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的西域〈之四〉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3 19:37:41
标签:塔拉 窑洞 黄土地 皱纹 动物

历史之眼:迷幻的西域〈之四〉
黄土、窑洞、牛及其它
从甘肃的临夏、榆中、靖远,到陕北的榆林、米脂,浑浊的黄河如一股黄色的绳子扭曲、抽动,朝宁夏、内蒙打了一个折,又回到陕西来,然后过潼关奔向中州大地。整个黄土地像一块巨大的四处打皱的黄布在无言地坦露,稍平展些的部位便是黄土塬了。
窑洞在这皱折起伏的黄土地上倚着地势的高低东一塔拉西一塔拉地散布。洞的外观呈拱形,在深深的沟里可以掏挖出两三层。窑洞多的地方,人家也多,便是塬上或者黄土沟深处的村落了。
风无论是大是小,一刮来,总伴着满天的黄土粉末。这风,催着贫瘠的土地在每年的春夏季节总要挤出几棵梭梭草、蒿子草、灰灰草来。对于这片阔大的高原来说,不仅仅是植被极稀少,窑洞也少,人及其它的动物大抵也是少的,常有零零落落之感。
冬天可以下雪,没雪的时候似乎也没风,天地暗哑无声。最恼人的是秋风。每年的十月光景,天上扣着一个大灰锅盖,地上瑟瑟缩缩,本没几棵草的黄土地上充满凋零之气。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地犁着塬上的土,犁出一道道沟来,也犁着枯草和早已掉光树叶的老树躯干,更犁着那些个世世代代在窑洞里进出的人儿。风将人的脸面吹得干裂,把面皮弄皱,把肤色染得更黄,你见过陕北或者陇西的老农吗?一个典型上岁数的老农,真要十分突然地出现在你面前,你会觉得心里猛地一震,然后是无限的感叹,觉得这里的人才是真正的天地间自然存在的人,这里的窑洞才是真正的、无可置疑的家园。老农的眼睛一眨巴也能溅出土颗粒来,有的人一辈子也没走出那条掏挖着自家窑洞的黄土沟沟,岁数再大的人,除了被塬上的秋风犁出如黄土沟壑般的道道皱纹,整个身躯像个榆树桩子,枯了,但不倒,十分的精神。年轻的后生,女人,还有孩子,脸颊上或隐或现都有那么一酡微红,那是紫外线和塬上的风弄就的。
欲知山中事,还问山中人。1990年的那次秦陇之行,我身背行囊,风尘仆仆。到了,村里的孩子们又喊又叫,抱孩子的大嫂、大娘,下工的汉子们纷纷像招呼熟极的朋友似的招呼我:“来了,进屋,上炕”,“上俺家,俺家宽哩”。几头用粗麻绳拴在一棵榆树下悠悠闲闲地嚼着腮帮子的牛,一点也不认生,还不时热情地朝你“哞哞”叫着。
跟山中人唠嗑,你算有福了。发生在秦陇大地上的事儿,中国历史上的朝朝代代帝王将相,老人们从小就从戏文里知了些。每到傍晚,手端着一碗面,哧溜哧溜地吸着,一伙儿蹲在也许是全村唯一的一棵老树下,或猫在土墙边角,秦琼卖马,牛皋叫阵,徐达大战陈友谅……兴亡多少事,千载悠悠。老人们一唠便到了天黑,有的人嘴里没剩几颗牙了,说话漏风,这也不打紧,也笑嘻嘻地听着,直到夜很深很深,十晚倒有九晚断电的小村庄连狗吠的声音也没有了的时候,才各自颠着屁股慢悠悠回窑洞睡去。你别小看这些老人们,其实,山野草莽间藏有大贤,那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便是几千年前秦陇民歌流传至今的,它的作者,正是黄土塬上的人呢。
每年都有春夏季节,都有洪水,水年年吞噬着黄土,塬地年年塌陷,浑浊暗黄的小股水流顺着沟渠,流进了小河,无数股黄色的水流汇成了奔腾的黄河,一座座黄的山峁,一道道黄的山梁,绵延不断。
日出时人们只能感觉到天色慢慢放亮,黄土塬上难得有晴天丽日,即使最强烈的时候,你或许能从最剌眼的天空位置看到太阳的轮廓。鸡刚打鸣,便陆续有人牵着牛,扛着木犁上山了。
正午的日头从灰色的天空透着强烈的光,火辣辣地将黄土炙烤,将田间的人和牛,钉成一个黑点。黑点慢慢变长,人、牛的影子拖曳在山坡上。肚子空了,人也乏了,便蹲在田垅头,吞两个干馍,一碗稀粥沾着酱菜,呼噜一气灌进肚里,然后掏出旱烟杆子哧巴吸一阵,又吆喝着牛起身了。扶犁的后面跟着撒粪的,腰弓成虾背,一脸汗珠,粗糙的大脚在田里深深地陷进去,又深深地拔出来,仿佛在缓缓走过从猿到人的遥远过程。
天快黑的时候,赶着牛归来,沉闷的黄土塬有了些许阴凉的风,因了这份清爽,人便欢跃起来,竟忘了劳作一天的疲惫。婆姨们你说我笑,孩子们挎着小篮儿一蹦一跳,“叽叽喳喳”地吵,窑洞便有了进进出出的人,山村又恢复了昨晚的气氛。
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小孩子变成了粗脖子的壮汉,壮汉又变成了脸上布满黄土沟壑般皱纹的老人。村里再老的人儿,都能清楚地知道,哪个哪个山峁上几棵树啥时候掉了叶子,又啥时候萌出榆钱。
我不打算追溯窑洞的历史,它也许是最古老的人类居住方式之一。当我在深沟巨壑中穿行,看着高低错落,倚着地势自然和谐地散布着的窑洞时,不禁从心灵深处发出感慨和赞叹。在当今社会,高楼大厦,公寓别墅,甚至海底城和太空旅馆也在计划之中,人类的生活居住方式真是日新月异。但哪种也比不上窑洞这种方式更显深刻。宋代张载说过,人生于天地之间,天地犹如父母。从纯自然的观点来看,人以窑洞为居所,大自然其它动物们也大多穴居,万物一体,这本身就很和谐。在黄土高原深处,天空灰蒙,大地苍黄,人的肤色黄褐,天地间浑然一色,这一点,更具极其深刻的象征意义。中国可以说是个崇拜山的国度,国人的诸多祖先本是傍山而居。秦岭北麓的公王岭,“蓝田人”曾在那儿采撷过野果;中条山西南麓的西侯度,山西阳高县许家窑犁益沟西岸的断崖,山西黑驼山东麓的峙峪……这些山山岭岭,都印满了先民们狩猎、耕种、祭神的足迹。英国诗人,哈佛大学教授劳伦斯 比尼恩在他的《亚洲艺术中人的精神》一书中叙述了他在北京参观明朝帝王陵墓的感受。在那片冷落的山脉的山坳里,他前去一看,便大吃一惊,发现竟丝毫没有人工的痕迹,只是当他进一步深入到宽绰的山坳里去的时候,便会深深产生一种大自然的无限沉寂之感。然后,这位西方人感慨道:在中国北部那个遥远的山坳里,思想的交流并不是通过抽象思考的方式,也不是瞧不起大地,而是采取宁静的接受态度。它不需要跨过什么栅栏,它们之间自由自在地来往。劳伦斯 比尼恩说出中国人几千年来的人生哲学态度和审美的特点,这从黄土高原窑洞与人的关系上体现得多么完美、深刻。
黄土塬上另一具有特殊意义的象征物是牛,因为它是一种愚钝可靠的劳动工具,秦陇农人将岁口轻壮实好使唤的牛视同生命。有了它,黄土地上的人们才能唱出震彻千古的《击壤歌》:“日出而作,日没而息,帝力于我何加焉!”
牛们很憨厚,皮呈黄色,从不轻易叫唤,像土地一样沉默。秦川牛,个大肩高,有的牛犄角向前弯得厉害,劲儿忒足。三个、五个的牛在或远或近的山梁上蠕动,不仔细瞧还真分不出。牛很老实,每步都迈得沉稳,有时路面有些坑洼,避不开,身子有些趔趄,仍然闷声前行。庄稼地里,牛不见得比人出的力少,傍晚收工回来,有的牛累得连主人递到嘴边的草也不想吃,只顾呼呼喘着气,四足蹄子趴在地上,厚实的皮在地上硬生生磨出血来。人有生老病死,牛也有,但牛病了,好不了,死期也到了,人们将它杀了,取了皮,吃了肉。
但牛终于也有生气乃至拼命的时候,两头牛处在一块儿脾性不对,你蹭了我一下,我也不示弱。于是,便拉开架式,瞪着发红的眼睛,对峙着,用蹄子刨着土,慢慢靠近,猛地把头一低,一晃冲了过去都想趁机顶到对方的脖子上。双方都没有得逞,犄角撞到犄角,真是天崩地裂,日月无光,直到有一方角裂皮破,鲜血淋漓,筋疲力尽,落荒而逃为止。人,在远处看着热闹,很感兴趣地憨笑着,不时兴奋地发出“噢,噢”的声音。这时,人们神态悠悠然,带着一点俯视的味道,才显出毕竟不同于牛和其它动物,竟是高出一个等级了。
秋天凄清,万物凋零,风吹土扬,不是好季节。夏日滚烫,磨煞人。冬天沉闷,人只能蜷伏在窑洞里,如冬眠的动物一般,只有春天,总算给人一种欢悦的东西。山上不再那么单调了,半山崖壁上横生的小灌木,酸枣树都绽出了一丝绿意,山坡上有一丛丛野花,一丛挨着一丛,野鸡从崖畔泥洞里钻出来,“扑愣愣”地飞着。
一眼一眼的窑洞在黄土地上开凿,窑洞里进出的是人和牛,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群黄种人在这天高地远,一派苍黄的高原上默默地耕种,收割,打碾,任风悠悠,任雨悠悠,任岁月悠悠。百年千年时光,且不管它,这一方水土自有生老病死;火车,飞机,登月飞船,且不管它,这一方水土自有毛驴车,牛背和赤泥子脚;艾滋病,肥胖症,超短裙,健美裤,且不管它,这一方水土自有乡间郎中和土布衬褂红兜肚。这确实就是一种精神,一种至纯,至真的人生自然境界。那次秦陇之行临离开一个黄土沟沟里的小村庄时,房东老汉牵出了牛上工,一边送我。在分手的叉路口,他用手拍拍低垂的牛耳朵,愣愣地望着世世代代居住的窑洞村落,给我唱了一首送别歌。那朴拙的旋律,那粗哑的声音,真是撼人魂魄:
……
走路那个你要走大路,哎哟,
万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那个人儿多,拉话解忧愁。
坐船那个你要坐船后,哎哟,
万不要坐船头,船头那个风浪大,
怕掉进水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