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过度了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5:07:33
经济观察报书评增刊
“谁都看得到,一场伟大的民主革命正在我们中间进行。”伟大的法国自由主义思想者阿列克西·德·托克维尔在出版于1835年的《论美国的民主》中宣称。随后,他继续写道,“这场不可抗拒的革命已经冲破一切障碍进行许多世纪,而且今天还在它所造成的废墟上前进。”托克维尔考察了美国,认为这就是将来,历史必将如此进行下去。今天,他的预言得到了佐证,全世界约有62%的国家已经实现了民主化。
自然,托克维尔并未视美国式民主的缺陷和潜在危险而不见:政党是“自由政府的固有灾祸”,报刊喜欢不负责任的爆料,选民常常会让平庸之辈掌握大权。总而言之,这里存在着“多数人的暴政”。但是托克维尔相信,这一危险将会受到非常美国化的各种体制的制衡,如政府的权力分散、法庭的强大、社团的力量,以及教会的活力。
但最大的问题是,当民主不可避免地在欧洲推行开来时,类似于美国的机制是否得以运行?及至1865年出版《旧制度与大革命》之时,托克维尔已经深陷于悲观主义之中。在法国,数次宣告失败的努力已证明,这里的民主永远无法做到不牺牲自由。他认为,一度在1789年大革命中为矛头所指的贵族和教会,已成为自由的堡垒。一旦他们被清除,就不再有什么能够与相伴而生的集权和社会平均主义相抗衡,而后二者在托克维尔的眼里正是民主革命最险恶的同伙。在法国式的民主制度下,官僚与平均主义践踏了自由,其结果,便是拿破仑式专制的再度出现。
在《自由的未来》这部大胆而又充满野心的作品中,法伊德·扎卡伊尔重新阐释了托克维尔。《自由的未来》一书大胆,因其结论宣称:自由受到了民主过度的威胁。这种观点一点也不时髦了,而且还容易被人误读。此书充满野心,是因为扎卡伊尔不光想把托克维尔的主张应用于现代美国,更想应用于整个世界。
从某些方面来看,该书不过是一篇拉长了的杂志型文章,现任《新闻周刊》国际版主编的扎卡伊尔,曾于1997年在《外交事务》杂志上发表了一篇精彩的文章——《狭隘民主的兴起》,文中他认为1980年代和90年代横扫全球的民主“浪潮”给后世留下了阴影。正如他在《自由的未来》一书中所言,不少新兴的民主国家——如叶利钦和普京统治下的俄罗斯、查韦斯领导的委内瑞拉——“一如既往地蔑视宪法对其权力的制约,并剥夺民众的基本权利”,仅仅实行选举并不能实现自由。
在该书中,扎卡伊尔通过一些新增的历史背景,进一步阐述了这一观点:英国在贵族制度——而非民主体制——下依然获得了繁荣,民主曾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德国遭到了失败。他还运用大量笔墨详述了民主与经济增长的关系,不加批判地全盘接受了民主体制只能在人均收入高于6000美元的国家才会成功的理论。他还认为,许多穷国在非殖民化运动时期过早地推行了民主,结果便是独裁统治和更加剧的贫困。另外一方面,“拉美和东亚民主推行得最为成功的地区——如智利、韩国和台湾——都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军政府统治之下”,这也都并非巧合。扎卡伊尔的理论就是:先致富,后民主。至于阿拉伯世界嘛,扎卡伊尔认为,靠自然资源致富的不算。
某些读者会感到惊讶的是,一个印度裔的作者对其祖国的民主制度评价竟如此刻薄,而对新加坡外表仁厚的李光耀式专制却要网开一面,至于外表还不那么仁厚的巴基斯坦总理穆沙拉夫则是只字不提。此外,扎卡伊尔的广博知识令人印象深刻,其论述民主为何在阿拉伯世界失败的章节更是奇文一篇。他主张美国插手推翻“流氓政权”时在进行全民多党大选之前至少要留出五年的过渡时间,这一点我同意至极。
对美国简短的政治史回顾一番之后,扎卡伊尔指出了这个西方世界最大的民主国家的几处问题,其一便是:美国是否正在一点点地变成一个狭隘的——或者至少是出现了功能障碍的——民主?扎卡伊尔认为,共和政府令托克维尔十分赞赏的“麦迪逊制度”,正在“更民主”的幌子下变得有名无实。“美国正日益成为一根筋的民粹主义的支持者,将大众性和开放性视为衡量是否民主的两大要点。……结果加深了美国体制中的不平衡,多了民主,但少了自由。”
正如扎卡伊尔所示,1960年代以来,立法机构、政党,以及其他行政机构,一直都在设法让工作更透明、更能反映民众意愿。然而,这种“民主的民主化”的一个料想不到的结果,就是这些机构统统成了职业游说者的猎物。国会会议的公开、竞选赞助金制度的改变、州市政治体系的全民选举,这些带着良好意愿的创新之举,却进一步阻塞了政治进程。
“过度民主化”的进程同样没有被囿于政治范畴之内。在金融、法律乃至宗教领域里,大众的权力都在逐步增长,而一度统治了美国的精英力量却在消减。托克维尔对美国民主充满信心,是因为这里存在着一个职业“贵族”阶层,该阶层同时致力于私人和公共事务。扎卡伊尔有力地证明了取消管制是怎样毁掉了美国的旧精英阶层,让CEO、律师和神职人员都臣服于“大众市场的暴政”。扎氏得出结论称,我们最大的希望,就是将更多的权力交给不偏不倚的专家,交给那些被隔离在民主浪潮之外的人士,今天权力独立的中央银行就是一个表率。扎卡伊尔更愿意看到中央政府将一大部分财政政策也交由联邦储备局制定,国内收入署(IRS)只剩下税收这一个功能。
一本书涉及面太广泛了就难免出现错漏。扎卡伊尔与经济学家曼库尔·奥尔森等人一样,尊奉一种变了形的英国政治发展史,而这早就被赫伯特·巴特菲尔德斥为“辉格党式的历史观”。除此之外,扎卡伊尔的政治逻辑也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总而言之,对民主的贵族式批判并非托克维尔所创,这从来都是古典政治哲学和政治史的论述重点。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在其所著的《历史》第三卷中,对民主所持的论调惊人地与扎卡伊尔相似:“在民主国家中必然会产生渎职,……政府部门中的腐败交易将使得……人际关系更为紧密,应为此负责的人会结成联盟并互相包庇。如此下去,直至某人挺身而出成为民众的斗士,打破这些只为了维护私己利益的圈子。他会因此而赢得民众的尊崇,最终发现自己已被极权加身。”
批评扎卡伊尔的人无疑会给他戴上复古分子的帽子。事实上,他的确如此,但他复的不仅仅是1950年代或者1850年代的古,他的这本书已经回到了公元前450年。
在我们这个超民主的时代,贵族统治论是否还有市场尚值得商榷。事实上,如果《自由的未来》变成畅销书的话,扎卡伊尔自己的理论反而会受其害。不过这本书仍然值得更多的人去阅读。那些担心美国会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其他国家之上,担心美利坚共和体会重蹈罗马帝国的覆辙的人,在读到这本书时将会同时感受到崇敬和不安。(尼尔·弗格森/文 黄继新/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