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进步从半米开始——笑蜀访谈录 笑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5:55:26
社会进步从半米开始——笑蜀访谈录   笑蜀
民主跟饭碗有关系
记者:您对民生与民主的关系怎么看?
笑蜀:在我看来,民生是一种普遍的均等的福利,是对公民基本生存的最起码的保障。这种福利不是政府良心发现恩赐的,而是公民应该拥有的一种基本权利。
国民给政府交了税,政府就有给国民提供基本保障的义务。政府会不会尽这个义务?这一点需要质疑。政府是普通人组成的团体,也具有自利的本能,如果没有足够的社会压力,能少尽的义务肯定会少尽,能偷懒的肯定会尽量偷懒,能留给自己的利益肯定会尽量留给自己。如果民生出自政府恩赐,它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想多给就多给,想少给就少给,全取决于政府高兴不高兴,那么,民生就没有保障,社会公正就没有保障。
为什么要民主?民主就是为了保障每个人的基本权利。只要你要求的东西是合理的,合法的,就肯定都能得到,甚至不用你去要,它本身的机制保证会自动地提供给你。民主制度应该起到这样一个作用。
这个机制,我们早先是没有的。“民生政策”出台之前,政府的基本运作就是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阶级斗争为纲,实际上是拿着强大无比的国家机器去整人,当然谁都不是它的对手。第二个阶段是经济建设为中心。政府变成了收费站连锁公司,或者说收费站大联盟,收费站俱乐部,所有部门变成了一个一个具体的收费站。老百姓要办任何事,想赚任何一分钱,都要从它眼皮底下经过,都要给它交买路费。老百姓的税交给他,除了用于维持基本的治安、基本的秩序之外,剩下来的钱本来应该作为社会福利均等地返还给每个纳税人,但他没有,反而拿着那些钱去扩建收费站,纳税人从收费站过还要再交钱!这时是没有民生政策的,谈不上基本福利的。政府一天到晚都在着急,纳税人腰包里的钱怎么想办法掏出来?教育产业化等等措施就这样出台了。
现在进入了第三个阶段。因为利益分配过于偏向特殊利益集团,社会冲突越来越多。在矛盾和冲突的压力下,政府在慢慢转向。虽然还没有完全转过来,但是主观上有了这个意识,开始做一点雪中送炭的工作。政府想多提供一点公共服务和社会福利,愿望是好的,但要有整套严格的制度来保证。没有严格的制度保证,提高社会福利会变成一种分肥游戏。政府在社会福利方面投入一百块钱,可能有九十五块都被他们分掉,只有五块钱象征性地落在纳税人头上。这可能不会比政府以赚钱为主好到哪里去。好的愿望可能会落空。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民权缺乏保障。
市场经济的优势就是强调消费者主权,产品好不好,我需要不需要,怎么提供,不是提供者说了算,而是消费者说了算。提供者可以有十个、百个,只要这里面能挣到钱,所有人都想挤进来成为提供者,大家都要讨好消费者,消费者就变得很从容。一般性的市场供求是这样,公共品的供求也应该是这样。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务本质上也是一种商品。当它是可以监测、可以比较、可以选择的时候,它的性价比才有提升空间。根本没得选,就没有提升空间。
怎样让老百姓有选择?这就需要民主。你提供得好,你上台,你提供得不好,你下台;而且最好是同一种产品不仅有政府提供的,还有NGO提供的,竞争才会最大化,公共品的性价比才会最高。这就是说,民权跟民生是不可分的。如果说市场经济讲究私人品的消费者主权,民主则讲究公共品的消费者主权。中国现在的任务,就是从第三个阶段,从强调民生,强调公共服务这样的阶段,向第四个阶段过渡,即不仅要强调民生,不仅要提供公共服务,更要讲究公共品的消费者主权,要什么样的公共品,要什么样的社会福利,最终都要让纳税人说了算。
有人说,中国老百姓不需要民主,因为民主跟老百姓的饭碗没关系,而中国老百姓只关心自己的饭碗。其实民主不是空洞的,不只是精神或价值上的追求。民主的价值首先在于形而下的功能,它会保障你的基本权利,保障你基本生存所需的物质条件。社会福利就是一种基本保障:当你没有能力养活自己的时候,国家来保障你的基本生存;当你有能力供养自己的时候,你的基本素养、基本能力的培养,比方说教育,也应该由国家来满足。
几亿人抱成团,一点一点往前推
记者:现在政府在往民生政府的方向转变,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
笑蜀:原来政府是没有任何压力的。全部资源在他手上,什么事情都是他说了算,他爱干什么干什么,这是一种最可怕的情况。任何人一旦拥有这个机器,都会产生一个幻觉,把整个国家机器的能量看做自己个人的能量,坚信他的能力是无边的,他不是人,而是神。每个公民跟他都不对等,他想整谁就可以整谁,像踩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这就把每个人都置于恐惧之中,
现在不是这样了,社会压力每天都在增长。今年“两会”吵得很厉害,主要是针对公共政策的批评。这种吵,就是对政府的压力。这在过去是没有的。那么社会压力为什么越来越大呢?答案很简单,社会压力来自一个明显的趋势,就是公民运动逐渐增长的趋势。
什么叫公民运动?公民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在自己的职业范围内,就地维护自己的权利。在这个基础上形成一个一个公共事件,通过这些事件,定向地改变一项一项公共政策,通过改变具体的公共政策,最终影响到整个公共政策的形成机制,形成一种压力推动的公共政策机制。这样的时代,我叫做公民运动时代。
孙中山对中国宪政有个规划,就是军政、训政、宪政。其实中国社会早进入了训政时代,尤其是2000年以后。这个训政不是一个中心规划出来的,而是由无数个体无意识的、自发地或者自觉地投入所形成的。压力逐渐增长的过程就是对执政者训政的过程,让他学会怎么跟公民打交道,怎么制定公共政策。没有压力就没有进步;有一点点压力,它就有一点点进步。我认为政府这些年在进步,根本原因就是一系列公共事件所形成的压力增长了。
2007年年终,我在《南方周末》写了一篇社论,把这一年称为“公共事件元年”。这之前,中国公民运动很少产生积极结果,总是失败,对民间信心打击很大,维权的人自己都很沮丧。但是到了2007年,公共事件此起彼伏,而且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钉子户”事件赢了;厦门PX事件赢了;其他小的公共事件,像重庆彭水诗案等等,结果也都非常好。这对民间信心的提升是前所未见的。
现在,公众普遍意识到,第一,公共政策跟个人的福利是相关的;第二,很大程度上你可以改变它,并不都是政府说了算。现在很多公共政策的出台,都要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和讨论,这个过程就是施加压力改变公共政策走向的过程。所以,通过社会压力改变公共政策、改变政府执政方式的时代,在中国已经到来了。
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很大程度上是停滞了。但是从更宏观的角度讲,全社会其实一直在进行政治改革的准备,这就是观念的改变。原来把“以人为本”当作和平演变的工具,把自由、民主、人权当作资产阶级的专利,总之都是洪水猛兽,在公共领域不能谈。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整个公共领域,报纸、杂志,网络、电台、电视台,以人为本,自由、民主、人权成了天经地义,在观念层面上已经颠倒过来了。哪个媒体敢说中国就是不能搞民主,就是不能搞宪政,就是不能搞以人为本,就是不能讲公民权利,就是不能讲权力制衡,哪个媒体就会被公众抛弃,就肯定没有市场。
常常听到左派抱怨说,你们讲自由,讲多元,我们也是一元,但你们老是不发我们的东西,不给我们空间,可见你们也很专制。其实他们说错了,不是媒体搞专制,是老百姓在选择,是读者在选择。比方说某个教授否定民主,发表一篇他这方面的文章,不知道多少人会骂你;持续发这样的文章,你的报纸就完蛋了,你的杂志就完蛋了。老百姓不看你的了,因为你说的不是人话。
现在媒体进入了一个市场时代,大家要竞争。你硬要把他反感的东西塞给他,他没法阻止你发表,但至少可以决定不买你的。都不买媒体就没有市场了。为什么现在媒体到处讲人权、讲自由?因为这个东西其实就是两个字:人话。老百姓只看说人话的东西。中国的观念普及已经到了这个时代,上亿的读者都需要这些东西,对它们都有一种强烈的渴望。
中国媒体什么人最牛?不谦虚地说,就是做评论的。为什么做评论的人牛?中国真正优秀的评论家其实很少,很多评论家都很幼稚,水平很有限。但尽管如此,他仍然很火。为什么?需求太大,供给太少,供给远远满足不了需求。只要你的文字通顺一点,道理讲得透一点,你就不愁没有发表空间。因为老百姓都想读这种东西。各个时政媒体之间的竞争,主要就表现于时评竞争,大家都在抢时评。这就是一种观念的普及,就是我们所说的启蒙。我们往往把自己当启蒙者,其实是老百姓自己启蒙自己,他通过对媒体的选择,对作者的选择,完成了这个启蒙过程。广州最牛的报纸是《南方都市报》,而《南方都市报》牛就主要因为它的评论牛。为什么《南方都市报》评论牛?就因为他讲民主,讲自由,讲宪政,总之是讲人话,从这个角度来关心公共政策、评论公共政策,进而影响公共政策。1980年代也讲民主和宪政,但那只是精神美学意义上的民主和宪政,停留在形而上的层次。大家都觉得那个东西好,人家有,我们也要。至于为什么要?要什么样的民主、什么样的宪政?谁都说不上来。现在要的民主不是形而上的,不是抽象的,它就是公共生活当中一些日常的问题,具体的问题。这些问题不用公共的方式来解决,老百姓肯定会吃亏。不想吃亏,就必须换一个思路来解决。什么思路?当然是跟发达国家宪政体制更接近的思路。这种情况下,跟老百姓切身利害相关的民主和宪政的意识,就开始普及了。
执政者的压力从哪儿来?就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从每个人的心中,自发地生出来。数以亿计的公民普遍觉醒,从方方面面给政府施压,但是这种施压也没有到撕破脸皮的程度。我给政府留点余地,政府也给我一点让步。因为大家要求不过分,都是必须满足的基本要求,政府除了让步,也没有别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