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进步从半米开始——笑蜀访谈录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2:21:23
社会进步从半米开始
——笑蜀访谈录
民主跟饭碗有关系
记者:您对民生与民主的关系怎么看?
笑蜀:在我看来,民生是一种普遍的均等的福利,是对公民基本生存的最起码的保障。这种福利不是政府良心发现恩赐的,而是公民应该拥有的一种基本权利。
国民给政府交了税,政府就有给国民提供基本保障的义务。政府会不会尽这个义务?这一点需要质疑。政府是普通人组成的团体,也具有自利的本能,如果没有足够的社会压力,能少尽的义务肯定会少尽,能偷懒的肯定会尽量偷懒,能留给自己的利益肯定会尽量留给自己。如果民生出自政府恩赐,它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想多给就多给,想少给就少给,全取决于政府高兴不高兴,那么,民生就没有保障,社会公正就没有保障。
为什么要民主?民主就是为了保障每个人的基本权利。只要你要求的东西是合理的,合法的,就肯定都能得到,甚至不用你去要,它本身的机制保证会自动地提供给你。民主制度应该起到这样一个作用。
这个机制,我们早先是没有的。“民生政策”出台之前,政府的基本运作就是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阶级斗争为纲,实际上是拿着强大无比的国家机器去整人,当然谁都不是它的对手。第二个阶段是经济建设为中心。政府变成了收费站连锁公司,或者说收费站大联盟,收费站俱乐部,所有部门变成了一个一个具体的收费站。老百姓要办任何事,想赚任何一分钱,都要从它眼皮底下经过,都要给它交买路费。老百姓的税交给他,除了用于维持基本的治安、基本的秩序之外,剩下来的钱本来应该作为社会福利均等地返还给每个纳税人,但他没有,反而拿着那些钱去扩建收费站,纳税人从收费站过还要再交钱!这时是没有民生政策的,谈不上基本福利的。政府一天到晚都在着急,纳税人腰包里的钱怎么想办法掏出来?教育产业化等等措施就这样出台了。
现在进入了第三个阶段。因为利益分配过于偏向特殊利益集团,社会冲突越来越多。在矛盾和冲突的压力下,政府在慢慢转向。虽然还没有完全转过来,但是主观上有了这个意识,开始做一点雪中送炭的工作。政府想多提供一点公共服务和社会福利,愿望是好的,但要有整套严格的制度来保证。没有严格的制度保证,提高社会福利会变成一种分肥游戏。政府在社会福利方面投入一百块钱,可能有九十五块都被他们分掉,只有五块钱象征性地落在纳税人头上。这可能不会比政府以赚钱为主好到哪里去。好的愿望可能会落空。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民权缺乏保障。
市场经济的优势就是强调消费者主权,产品好不好,我需要不需要,怎么提供,不是提供者说了算,而是消费者说了算。提供者可以有十个、百个,只要这里面能挣到钱,所有人都想挤进来成为提供者,大家都要讨好消费者,消费者就变得很从容。一般性的市场供求是这样,公共品的供求也应该是这样。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务本质上也是一种商品。当它是可以监测、可以比较、可以选择的时候,它的性价比才有提升空间。根本没得选,就没有提升空间。
怎样让老百姓有选择?这就需要民主。你提供得好,你上台,你提供得不好,你下台;而且最好是同一种产品不仅有政府提供的,还有NGO提供的,竞争才会最大化,公共品的性价比才会最高。这就是说,民权跟民生是不可分的。如果说市场经济讲究私人品的消费者主权,民主则讲究公共品的消费者主权。中国现在的任务,就是从第三个阶段,从强调民生,强调公共服务这样的阶段,向第四个阶段过渡,即不仅要强调民生,不仅要提供公共服务,更要讲究公共品的消费者主权,要什么样的公共品,要什么样的社会福利,最终都要让纳税人说了算。
有人说,中国老百姓不需要民主,因为民主跟老百姓的饭碗没关系,而中国老百姓只关心自己的饭碗。其实民主不是空洞的,不只是精神或价值上的追求。民主的价值首先在于形而下的功能,它会保障你的基本权利,保障你基本生存所需的物质条件。社会福利就是一种基本保障:当你没有能力养活自己的时候,国家来保障你的基本生存;当你有能力供养自己的时候,你的基本素养、基本能力的培养,比方说教育,也应该由国家来满足。
几亿人抱成团,一点一点往前推
记者:现在政府在往民生政府的方向转变,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
笑蜀:原来政府是没有任何压力的。全部资源在他手上,什么事情都是他说了算,他爱干什么干什么,这是一种最可怕的情况。任何人一旦拥有这个机器,都会产生一个幻觉,把整个国家机器的能量看做自己个人的能量,坚信他的能力是无边的,他不是人,而是神。每个公民跟他都不对等,他想整谁就可以整谁,像踩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这就把每个人都置于恐惧之中,
现在不是这样了,社会压力每天都在增长。今年“两会”吵得很厉害,主要是针对公共政策的批评。这种吵,就是对政府的压力。这在过去是没有的。那么社会压力为什么越来越大呢?答案很简单,社会压力来自一个明显的趋势,就是公民运动逐渐增长的趋势。
什么叫公民运动?公民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在自己的职业范围内,就地维护自己的权利。在这个基础上形成一个一个公共事件,通过这些事件,定向地改变一项一项公共政策,通过改变具体的公共政策,最终影响到整个公共政策的形成机制,形成一种压力推动的公共政策机制。这样的时代,我叫做公民运动时代。
孙中山对中国宪政有个规划,就是军政、训政、宪政。其实中国社会早进入了训政时代,尤其是2000年以后。这个训政不是一个中心规划出来的,而是由无数个体无意识的、自发地或者自觉地投入所形成的。压力逐渐增长的过程就是对执政者训政的过程,让他学会怎么跟公民打交道,怎么制定公共政策。没有压力就没有进步;有一点点压力,它就有一点点进步。我认为政府这些年在进步,根本原因就是一系列公共事件所形成的压力增长了。
2007年年终,我在《南方周末》写了一篇社论,把这一年称为“公共事件元年”。这之前,中国公民运动很少产生积极结果,总是失败,对民间信心打击很大,维权的人自己都很沮丧。但是到了2007年,公共事件此起彼伏,而且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钉子户”事件赢了;厦门PX事件赢了;其他小的公共事件,像重庆彭水诗案等等,结果也都非常好。这对民间信心的提升是前所未见的。
现在,公众普遍意识到,第一,公共政策跟个人的福利是相关的;第二,很大程度上你可以改变它,并不都是政府说了算。现在很多公共政策的出台,都要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和讨论,这个过程就是施加压力改变公共政策走向的过程。所以,通过社会压力改变公共政策、改变政府执政方式的时代,在中国已经到来了。
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很大程度上是停滞了。但是从更宏观的角度讲,全社会其实一直在进行政治改革的准备,这就是观念的改变。原来把“以人为本”当作和平演变的工具,把自由、民主、人权当作资产阶级的专利,总之都是洪水猛兽,在公共领域不能谈。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整个公共领域,报纸、杂志,网络、电台、电视台,以人为本,自由、民主、人权成了天经地义,在观念层面上已经颠倒过来了。哪个媒体敢说中国就是不能搞民主,就是不能搞宪政,就是不能搞以人为本,就是不能讲公民权利,就是不能讲权力制衡,哪个媒体就会被公众抛弃,就肯定没有市场。
常常听到左派抱怨说,你们讲自由,讲多元,我们也是一元,但你们老是不发我们的东西,不给我们空间,可见你们也很专制。其实他们说错了,不是媒体搞专制,是老百姓在选择,是读者在选择。比方说某个教授否定民主,发表一篇他这方面的文章,不知道多少人会骂你;持续发这样的文章,你的报纸就完蛋了,你的杂志就完蛋了。老百姓不看你的了,因为你说的不是人话。
现在媒体进入了一个市场时代,大家要竞争。你硬要把他反感的东西塞给他,他没法阻止你发表,但至少可以决定不买你的。都不买媒体就没有市场了。为什么现在媒体到处讲人权、讲自由?因为这个东西其实就是两个字:人话。老百姓只看说人话的东西。中国的观念普及已经到了这个时代,上亿的读者都需要这些东西,对它们都有一种强烈的渴望。
中国媒体什么人最牛?不谦虚地说,就是做评论的。为什么做评论的人牛?中国真正优秀的评论家其实很少,很多评论家都很幼稚,水平很有限。但尽管如此,他仍然很火。为什么?需求太大,供给太少,供给远远满足不了需求。只要你的文字通顺一点,道理讲得透一点,你就不愁没有发表空间。因为老百姓都想读这种东西。各个时政媒体之间的竞争,主要就表现于时评竞争,大家都在抢时评。这就是一种观念的普及,就是我们所说的启蒙。我们往往把自己当启蒙者,其实是老百姓自己启蒙自己,他通过对媒体的选择,对作者的选择,完成了这个启蒙过程。广州最牛的报纸是《南方都市报》,而《南方都市报》牛就主要因为它的评论牛。为什么《南方都市报》评论牛?就因为他讲民主,讲自由,讲宪政,总之是讲人话,从这个角度来关心公共政策、评论公共政策,进而影响公共政策。1980年代也讲民主和宪政,但那只是精神美学意义上的民主和宪政,停留在形而上的层次。大家都觉得那个东西好,人家有,我们也要。至于为什么要?要什么样的民主、什么样的宪政?谁都说不上来。现在要的民主不是形而上的,不是抽象的,它就是公共生活当中一些日常的问题,具体的问题。这些问题不用公共的方式来解决,老百姓肯定会吃亏。不想吃亏,就必须换一个思路来解决。什么思路?当然是跟发达国家宪政体制更接近的思路。这种情况下,跟老百姓切身利害相关的民主和宪政的意识,就开始普及了。
执政者的压力从哪儿来?就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从每个人的心中,自发地生出来。数以亿计的公民普遍觉醒,从方方面面给政府施压,但是这种施压也没有到撕破脸皮的程度。我给政府留点余地,政府也给我一点让步。因为大家要求不过分,都是必须满足的基本要求,政府除了让步,也没有别的选择。
我认为,老百姓的观念这几年间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这个革命性变化就是中国社会最大的进步。而且这种进步还在延续,还在升级。这种进步不得了,它是最可靠、最稳健的进步。几亿人抱成团,一点一点往前推,八年推了这么远。我觉得中国社会进步需要的是时间。如果再来一个八年、两个八年会是什么样子?我觉得中国社会的和平转型是完全可以实现的。政府没有成为牺牲品,他实现了自我转化,知道宪政政府应该怎么做;老百姓也没有成为牺牲品。大家都是赢家。
中国社会现在开始形成合力
记者:我看您有一篇文章《缺的不是物,缺的是柔软的心》,写到雪灾期间广州火车站的春运问题,政府对大批滞留人群没能及时实施救助,很多人感到失望。政府的危机应对能力怎样才能提高?
笑蜀:原来的政府是个整人的政府,不是提供服务的政府;后来的政府是个赚钱的政府,也不是提供服务的政府。你就是我的统治对象,我为什么要讨好你?他没有这个意识。任何专业都是要有经验的,他没搞过服务,当然就没有服务经验。到了需要服务的时候,他不会做,或者做得很笨拙。发达国家对付水灾、火灾、地震等突发事件,有固定程序,政府知道怎么应对。作为一个公共政府,这是一种本能。我们的政府没有这个本能,所以事件发生之后,他们不知如何措手就是很自然的事情。
当时有几十万人滞留在广州火车站,最初实际上没什么救援可言,政府很少提供救援物资。为什么?不是救援物资没有到位,而是他没有提供服务的能力。比方说,他没法判断哪些人是需要救助的,哪些人是真正的旅客,哪些不是旅客。几十万人等着救助,不可能一个一个去鉴别。所以,他就不鉴别,不提供救援,宁愿物资堆在那里。后来媒体批评太厉害,压力太大,他不得不发救助物资,干脆不鉴别了,人手一份,你来十次、二十次我都给你,救援效率很差。
一个正常的社会,这种情况下会有很多力量投入救援的,尤其是NGO。NGO是什么?它不是跟政府对着干的,它实际上是社会服务的专业组织,每个NGO都有它最擅长的、最专业的领域。比方说,怎么缓解旅客的心态?怎么把相关的信息传递到旅客当中,让他们安定下来?怎么跟他们沟通、谈判?这方面,政府比不上专业性的NGO。
我到美国走了一趟,感觉最大的特点在于美国的民间力量非常强大。几乎任何一种社会需求都有NGO去满足。比如说,有一批老人太孤独了,想找人聊天,这种需求被发现之后,就有热心人愿意做这个事情。老人的基本生存可以由政府负责,但是陪着聊天,难以由政府完成,就产生了一个特定的NGO。它就一个功能,找人陪老人聊天。但这属于纯粹公益,只陪老人不上班挣钱,自己的生活怎么办?那就向企业募捐。企业也愿意出这笔钱,因为这笔钱要么作为税收交给政府,要么捐给NGO可以少交税,它的利益没有损失。有了资金保障,可以专门陪老人聊天,老人高兴,社工高兴,政府也满意,皆大欢喜。从此我天天陪老人聊天,在老人心理安慰方面我是最专业的,遇到这方面的问题,你们找我好了。
专业NGO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它以市场供给的形式来提供某种公共品,满足个性化的小众需求。政府只能满足普遍的需求。他要满足个性化的小众需求,成本太高。如果有专业NGO来提供这种公共品,那就是举重若轻。如果NGO能有一个健康发展的环境,就会出现无数个专业NGO,在任何情况下有任何需要,几乎都能找到相应的NGO,马上派用场。
但是我们这里,由于管制过于严格,NGO发展不起来。当某种紧急需求出现,政府没有能力满足时,民间往往也无能为力,就是政府愿意让NGO来做,这时也来不及了。
记者:你从学校到媒体,心态有什么的转变?
笑蜀:我原来在大学教书,社会上的东西知道得很少。那时我非常理想,觉得只要是主张民主自由的人,肯定都是最优秀的人,最可信任的人。2002年我离开书斋,到了北京,才发现某些民主口号喊得非常响的人,他们的个人品质未必像我想象的那样好。有些人跟独裁者没什么区别,他们的思维方式、语言形式,以及他们跟人打交道的逻辑,几乎就是独裁者的投影。这是我的第一个转变,就是对江湖的认识有所改变。
庙堂方面,情况也不完全是我原来想象的那样糟糕。坏人为了利益固然是进去了,但相当一部分优秀的人也进去了。我觉得,优秀的人之间有一种心理暗示,有一种默契,谁在做什么,大家都去帮他做,同时帮他控制风险。所以,我们每跨出一步,尽管进步可能都不大,一步可能只跨了半米,但这半米是扎扎实实的半米,跨出就收不回去了,而且几乎没有代价,没有风险。中国社会现在开始形成一种合力,民间与民间、庙堂跟江湖之间开始形成合力了,朝着一个方向用劲。我认为这是中国最大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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