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起源--印刷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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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消逝  

作者:N. Postman 萧昭君译


 
来源 新媒体传播研究中心导论
   儿童是我们送给不可见的未来,最活里活现的讯息。以生物角度而言,任何文化不可能遗忘自己必须不断复制始能传承的道理;但是,事实上,一个文化仍然可能存在,虽然它没有任何「儿童」的社会概念。童年(childhood )是一个社会制品(socialartifact),而非像婴儿期(infancy )般,是一个生物上的分类。人类的基因并没有清楚的指示我们,谁是或不是儿童。人类生存的法则,也未要求成人与儿童的世界应当有所区别。事实上,如果将儿童(children)视为七岁至十七岁中间的一个需要特别养育和保护的特殊团体,并且相信他们的本质与成人不同,那么我们就有许多证据证明儿童的概念的历史少于四百年。以美国人所了解的方式来指涉儿童的话,童年的现象大概只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以美国人庆祝儿童生日为例,十八世纪时并没有生日这回事 。事实上,对一个儿童的年纪拥有很精确的概念,也是相当新的文化习惯,可能不到两百年的历史 。
   举一个更重要的例子,在公元一八九 年左右,美国的十四至十七岁人口中,只有7 %的人能进高中就读 ,其它93%的孩童跟许多 Walzer, John F.,  A Period ofAmbivalence: Eighteenth-Century American Childhood , in Lloyd deMause , ed.,The History of Childhood, New York : The Psychohistory Press , 1974 , p. 358  ¥Plumb , J. H.,  The Great Change in Children , Horizon, Vol.13 , No. 1, Winter1971 , p.6. 更年轻的孩童一样,必须去做工,彷佛成年劳工,有很多的孩童必须从日出做到日落,在许多大城市中,这种现象比比皆是。
   尽管如此,我们不能在一开始就将一个社会事实(social fact )和社会理念(social idea )混而一谈。童年的理念可能是文艺复兴以来,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可能是最具人性的理念。「童年」跟「科学」、「国家」、「宗教自由」一样,同时是一种社会结构,也是一种心理状态,最初起源于十六世纪,并不断演进至今。但是跟所有其它的社会制品一样的是,它的未来命运,并非不可避免的一定会继续存在。事实上,这本书的观点,源自我个人的观察,那就是:童年的概念正在快速消失中。本书展现一些证据,对这种消失的现象加以说明。虽然有些读者不需要任何证据,就会相信这种说法。
   不管在我的演讲或文章中,许多读者、听众不只赞同我的说法,甚至非常急切地提供经验、证据。对于关心这个主题的人而言,童年与成年的区隔线,正迅速变得模糊了。不关心或不大注意这种现象的人,有的仍然抱持保留的态度。我则认为,很多人并不了解这个现象,因为他们不了解童
年究竟是如何演进来的,何况有更多的人搞不清楚为什么童年在消失。
   我相信我自己对这个问题提供很好的答案,大部分来自于对传播媒体如何影响人类社会化过程的思考,尤其是印刷媒体如何创造童年这个概念,电子媒体又如何消灭它。换句话说,这本书最大的贡献,并非宣称童年已经消失,而是在于提供一个理论说明原因。本书分成二部分,第一部分说明童年的起源,具体而言,人类最初的传播状态为何,它如何让原先并不需存在的童年概念,发展为必须的存在。第Boorstin, Daniel J., TheRepublic of Technology, New York : Harper & Row , 1978 , p.64.二部分将童年放在现代的时空架构,尝试说明谷腾堡(Gutenberg )的印刷媒介时代,到摩斯(Samuel Morse)电报密码时代,童年这个社会结构,从很难维持到不再重要的过程。
   究竟我们应当如何面对童年逐渐消失的现象?应当作些什么吗?这并不是本书所探讨的问题,因为我不知道答案。当然,我的心情是悲喜参半的,喜的是我不须背负教人家如何过日子的重责。事实上,我过去的立论中,有时难免会教人家怎样解决问题,但是我现在则相信,那是专业教育家的责任。过去我从来没有想过,事实上,一个人解决问题的能力,跟他发现问题、掌握问题的能力,并无太大的差别。能有这样的体认,总是令人高兴的。
   我的伤心也是来自于相同的理由。我们要忍受这群看似天真无邪又有强烈好奇心的儿童,逐渐退化,变得愈来愈像成人,出现所谓的假大人的情形,这是非常令人难堪的现象。虽然伤心,我仍安慰自己:如果我们不能避免这样的社会灾难,也提不出任何的解决方法,也许应当退而求其次,至少可以尝试去了解为什么它会发生。

  二 童年的起源
   印刷术发明后的五十年间,我们称之为摇篮期(incunabula)。等到印刷术脱离摇篮期后,童年的概念正式诞生,然而它的摇篮期 延续二百年的时间。十六、七世纪时,童年的概念只能算是跟其它自然界的东西一样「存在」(exist )。
   普南姆在提到童年概念的起源时指出:「渐渐的,儿童变成受尊重的对象,他们是具有不同特质与需求的特别的生物,需要与成人世界隔离和受保护。」
   隔离当然才是关键词。当我们将人们相互隔离时,我们创造了阶层的概念,其中儿童就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和人性的例子。但是,普南姆 倒果为因。并非因为儿童「具有与人不同的特质和需求」,所以我们才将之与其它人类隔离。相反的,正是因为他们被迫和其它阶层的人隔离,所以才有不同的特质和需求,而因为在儿童的文化中,他们必需学习阅读、写字,学习如何在一个印刷文
化下生存,他们才需要被隔离。
   当然,刚开始时,一般人并不全然了解阅读和写字会对人类造成什么影响。可以预料的是,当时对接受教育以识字的过程,了解得近乎天真,就像现在我们对电子媒体的效果一样的无知。例如,商人要他们的孩子学习ABC ,以便日后得以处理商场世界的各种文件 。路德教会要那些既能阅读方言圣经,心中又有所不满的人民起来对抗教会。有些天主教徒则在阅读中发现进一步服从经文记载的好方法,清教徒则将阅读当作对抗人类三恶的主要武器——「无知、亵渎、懒惰」 。有些人的目的圆满达成,有的则获得更多。
   十六世纪中叶时,天主教会渐渐不再鼓励大众阅读识字,反而认为阅读是一个分化工具,最后甚至严禁阅读方言圣经,以及依拉斯莫斯等人的作品。阅读行为等同异教邪说,禁书目录变成必然的事实。然而,基督新教教会显然也是偏向某种异端的说法,则希望透过识字阅读扫除迷信,因此大力利用出版品,并将这种作法带至美洲新大陆。事实上,苏格兰的长老教会在推动普及教育的努力上,最值称道。在长老教会一五六 年出版的第一册律书中,就大力呼吁建立一个全国的教育制
度,这也是英国历史上最早的文献记录。当长老教会的政治势力达到巅峰时,他们将这个理念立法(一六四六年法案)。而在一六九六年当他们重掌政权时,长老教会修改并进一步强化是项法案。
   天主教会摆脱出版品,基督新教却大力与之结合的结果之一是,欧洲文化中的知识重镇,全然翻转。在中古世纪,地中海沿岸的国家,不管在文化或理智的水准上,远高于北方国家,十七世纪末叶,情况截然相反。天主教仍然维持着一种印象的宗教,持续的加强信徒的偶像崇拜,并过度注重教会和仪式的种种规范。相反的,基督新教则演变成一种书籍的宗教,禁止偶像崇拜,倡导严谨修身象征主义。凯依(Joseph Kay)在十九世纪时指出,为了吸引穷人加入教会,必须采取天主教会的「装饰门面」,或像基督新教般的「教育民众」。也许凯依有自己的看法,但是,我们不能轻忽下述的事实:识字的民族比文盲更能够发展高度抽象思维的能力。以偶像为中心、重视繁文缛节的天主教会,不足以吸引穷人,因为各阶层的民众,仍然习惯接受具体的、图像式的符号。基督新教从简的教义,对那些受书籍影响能抽象思考的人而言,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这一切现象显示,童年的概念发展相当不均。当我们检视历史的复杂性后,发现一个很简单的等式:只要识字能力持续受到高度重视,就会有学校;只要有学校,童年的概念就能迅速发展。这就是为何英伦群岛比其它任何地方,更早出现童年概念的原因。早在亨利八世统治时代,福瑞斯特(William Forrest )就倡导国民教育。他主张,儿童到四岁时,应当「送到学校学习一些文学」,方可了解上帝的旨意。史塔基(Thomas Starkey)在他的《对话》!猧alogue)一书中,提出类似的看法,主张为七岁以下儿童设立学校。
   在相当短时间内,英国人将他们的社会转变成到处是学校。十六世纪,许多村庄利用遗产赠地兴建学校,提供当地儿童义务国民教育。乔登(W. K. Jordan)的研究指出,英国在一四八年有三十所学校,一六六六年有四百四十四所,每四千四百人就有一所学校,每所学校大约相距十二哩。
   事实上,当时共有三种学校:国民学校,教导所谓的三R ——读、写、算;自由学校,教导数学、英文作文、和修辞学;文法学校,教导英文文法和古典语言学,为进入大学和四法学院作准备。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 )当年曾就读于史翠福德( Stratford)的文法学校,他在学校的经验激发他撰写一份非常有名的投书(也许因为他被要求去阅读茉莉〔Lyly〕的拉丁文法一书)。
在《亨利六世》(Henry )第二部,莎士比亚写道:
   在兴建一所文法学校时,青少年的生命已经被出卖似的腐蚀了……就读文法学校的人,保证会有一群人镇日向你贩卖名词、动词和令人厌恶的语词,没有一位基督徒的耳朵可以忍受这种折磨。
   大部分英国人不同意莎翁的说法,认为学校的成立腐化青年学子的心灵。事实上,英国人甚至不反对将女性送去受教育,在挪威克(Norwich ),男女学童皆可免费受教育。
   虽然当时只有中上阶层的孩童才有受教育的特权,我们仍可以找到证据显示许多女性穷人识字。
   当然,男人识字的人数更多。一六一二年至一六一四年间,米德萨克(Middlesex )法院共判决二百零四位男犯死罪,其中九十五个要求「神职人员减刑福利」(benefit of clergy ),意指只要他们可以从圣经中阅读一句话,就能免于绞刑的噩运。
   史东教授因此下结论指出,如果犯罪阶层的人中,有百分之四十七的犯人能够阅读,则男性总人口中识字率应当更高。当然,这些犯人可能比史东教授所能想象的更聪明,学习如何阅读对他们而言是重要的大事。    
   不管如何,一个社会的识字率很难明确找出。汤玛士?摩尔爵士估计一
五三三年,超过半数的英国人口,能阅读英文版的圣经。大部分学者则认为他的估计偏高,反而认为一六七五年,男性的识字率大约在百分之四十。下列则是比较肯定的:在一六四二年,超过二千种不同的小册子发行出版。一六四五年,七百多份报纸出刊,而在一六四○至六○年间,小册子和报纸的发行总数为二万二千份。因此,在十七世纪中叶,英国很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就各方面而言,识字人口最多的社会」。十七世纪初期,英国的政治领袖皆具识字能力,法国情况亦然。英国最后一位居高位的文盲是洛特兰(Rutland )爵士,法国则是蒙特摩伦西(Constable Montmorency)将官。虽然法国在教育方面的成就远落英国之后,但在一六二七年,法国大约有四万儿童接受教育。
   这些作法大大改变年轻人的社会地位。由于学校的目的在培养识字的成人,年轻人因此被当作尚未成熟的成人(unformed adults )看待,而不再是成人的缩影或成人的雏型。学校教育被认为与儿童的特殊天性有关。阿利斯指出:「各个学校内,皆以年龄分类组织。」彷佛十九世纪,接受征召的才算成年,在十六、七世纪,童年的定义与在校年级有关。学童这个字是儿童的同义字。艾维?屏区贝克(Ivy Pinchbeck )与玛格莉特?何威特(Margaret Hewitt )指出:
   在传统的学徒制度下,童年的终点大约是七岁……正式学校教育则延长童年期的时间,儿童负担成人世界的种种责任因此延后。事实上,童年期再也不是一个生物学上的必然,相反的,它是人类发展上愈来愈重要的一个时期。
   换句话说,童年被用来形容某一阶段的象征性成就。当婴儿有能力说话时,婴儿期就结束了。童年则始自儿童开始学习阅读。事实上,儿童这个字常被用来形容不识字的成人,成人文盲常被认为在知识上相当幼稚。普南姆的看法是,十七世纪时,一般认为「识字教育的过程,应当与发展中的儿童一起发展,阅读应当在四、五岁时开始教,然后教写作,渐渐的,再教比较复杂的科目……教育变成与儿童的实际年龄紧密相关。」
   教育与儿童实际年龄的关系,也是经过一段时日后才发展出来的。首先,人们按学生的阅读能力,而非实际年龄作为分班或分年级的依据。按年龄区分是以后的事。阿利斯的解释是,「学校班级按阅读能力高低而组织,实际体现青少年特别的本性,以及验证不同等级类别的青少年存在。」阿利斯指的是一般社会的认知,任何团体根据某种单一特色形成,其它特色也必然会受到重视。原先只是应当要学习如何阅读的一群人,最后会被看作一群在各方面都很独特的人。童年概念本身,一旦变成一种社会和知识上的分类后,童年期各阶段的分野,就愈来愈明显。艾因斯坦的结论是:
「学童在学校重新被分类隔离,依不同的学习阶段学习不同的印刷教材,最后不同的『同侪团体』出现,一种『特别的少年文化』乃应运而生。」
   这一切的演变是不可避免的,至少事后回想确实如此。举例而言,儿童的衣着变得与成人有别。十六世纪末,社会习惯让儿童穿特别服装。儿童服装的差异,以及大人对儿童外在特性的观点,皆可在十六世纪以后的绘画作品中,找到详尽的例证,儿童不再被视为雏型的大人。儿童的语言也开始与成人用语有所区分。儿童的专门用语在十七世纪之前,根本不为人知。之后,才迅速发展,愈来愈丰富。小儿科的书籍也大量出版。由瑞诺德(Thomas Raynald)所写的书,非常受欢迎,在一六○○年之前,就付梓七版,并且在一六七六年之前,继续出版。像儿童的命名这么简单的事,也起了变化,这反映了儿童的新地位。在中古世纪,全家的孩子都命相同的名字,是司空见惯的事,反正他们是以排行来区分孩子。但是,十七世纪时,类似的习惯消失了,父母开始以不同的名字命名不同的孩子,通常反映父母对儿童的期望 。跟其它项目相比,儿童文学的发展比较晚,至一七四四年首度出现。当年伦敦的出版商约翰?纽伯瑞(John Newbery)出版了《巨人杰克杀手》(Jack the Giant Killer )一书。一七八 年时,许多专业作家开始注意青少年文学作品。
   童年的形态开始发展成形时,现代家庭也渐渐成形。阿利斯强调,现代家庭的出现,先决事件就是正式学校教育的出现与延续。儿童必须长期接受正式教育的社会需求,导使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必须重组。当父母的角色演变为监护人,管理人,保护者,养育者,惩罚者,品性、品味的仲裁者时,他们对儿童的期望与责任愈来愈大,也愈丰富。艾因斯坦对这种演进提出另一种解释:「永无止境的道德文章渗透到每一个家中。……家庭被赋予新的教育与宗教责任。」
   换句话说,由于各式各样书籍到处充斥,不只在学校与市场上,父母被迫要扮演教育家和神学家的角色,念兹在兹地要教育子女敬畏上帝,成为识字成人。印刷术导使家庭担负教育功能,成为教育机构,不只家庭要确保儿童上学接受教育,而且家庭也要在家提供辅助教育。
   另外一件与家庭有关的事,影响了童年概念的形成,也不应受到忽视。最明显的例子是,在英国出现了一群中产阶级。这群人的数目愈来愈多。他们有钱,而且也愿意花钱。
  依据杜宝莱(F. R. H. Du Boulay)的说法,中产阶级的作法是:「他们投资购买较大的房子,多余的房间表示更多的隐私权,投资在自己的画像和家人的画像上,投资在儿女的教育和衣着上。多余的金钱,让他们可以利用孩子,当作炫耀性消费的对象。」
   杜宝莱要我们注意的论点是,经济能力改善,大大强化了大人对儿童存在的意识,而且也促使儿童在社会上的存在更明显。事实上,虽然我们应当记住男孩是第一种的特殊人类,我们更应当记住他们是来自中产家庭的男孩。毫无疑问的,童年的概念最初是一个中产阶级的概念,部分因为中产阶级的人,才有能力接受这种概念。这个概念,则经过一个世纪之久,才渐渐广为比较低下的社会阶级所接受。
   所有这些发展,都说明了一个新阶层的人类出现的外在征兆。他们与成人使用不同的语言,每天的活动也不同,穿著不同,学不同的东西,最后连思想也有别。从根本结构上的改变来看,透过印刷术和学校,大人发现他们对年轻一代的符号环境,拥有无上的控制权,也因此有能力并需要去为规划让一个儿童成为大人的环境设想。    虽然如此,我并非暗示成人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为什么他们要做某件事。事实上,整个发展受出版品和学校的本质相当大的支配。例如,按儿童实际年龄来书写由易到难的教科书,以及编班,学校校长等于发明了童年期的各阶段的概念。今人所谓儿童在那个年纪可以学什么或应学什么的说法,绝大部分来自一种「先后顺序设计的课程概念」,也就是说,来自「先备知识」的概念。
   艾因斯坦指出:「自从十六世纪以来,记住那堆无意义的符号和声音的字母顺序,是西方儿童踏入进一步学习的门槛。」 艾因斯坦教授在此指的是踏入成年期的第一步——精熟所有字母,一般认为应介于四至六岁之间完成是项目标。问题是,精熟字母系统,继而精熟所有的技能和知识,不只形成一种课程的结构,更建构了儿童发展的定义。
   经由创造知识和技能的学习阶层,成人发明了儿童发展的结构。事实上,就像普南姆所观察的:
「……许多我们认为合乎人性的假设,当时皆普遍被接受。」而且,由于学校课程完全用来配合识字的需求,令人惊讶的是,教育界人士一般而言并未批判「童年的本性」与印刷品的偏见之间的关系。例如,儿童透过获得我们认为是优良阅读的能力,才能发展成人:强烈的个人意识,有能力逻辑思考,有能力区分符号与自己的关系,有能力驾驭高层次的抽象工作,有能力延后满足,忍受挫折。
   当然,还有强烈的自制能力。有时候我们忽略了读书本身「违反自然」,因为读书时,儿童必须非常集中精神、安静,这跟他们的本性相违背。远在「童年」概念出现前,我们可以如此假设,年轻人比成人更好动。事实上,阿利斯哀叹童年概念的出现,原因之一是,它往往压抑年轻人好动的本性。在一个没有书籍和学校的世界,年轻人拥有最宽广的空间发泄体力。但是,在一个书籍的
世界,这种充沛的精力势必面临修正。闭口不语、静如处子、沉思、精确的控制身体功能等等,都是重要的美德。这点说明十六世纪时,学校师长和家长开始订定严格的规定,以规范儿童。儿童的本性,不只被认为妨碍书本学习,而且被认为是具有邪恶的特色。因此,为了要完成令人满意的教育和成就纯洁的灵魂,必须先克服「本性」。有能力控制和克服自己的本性,是发展为成年人很重要的特色,而且也是教育最重要的目的之一,有些人甚至认为是唯一的目的。清教徒克利佛(RobertCleaver)
和 同注 ,第9 页。达德(John Dod),在一六二一年出版的《上帝形式的家庭治理》(A Godly Form of Household Government)一书中指出:「摇篮中的孩童,不只任性好动,而且充满感情。」他们接着说:「虽然他的身体短小,有一颗犯错的心,心性本恶……如果作恶的心增长,足以燎原,
可以烧毁全家。我们之所以改变,成为好人,并非天生,乃是教育使然。」
   尽管卢梭大力反对上述论调,几世纪以来,儿童必须接受大人为他们设计的「要让他们成为好孩子」的教育,也就是要他们压抑自然的精力。当然,儿童不可能喜欢这些设计的。早在一五九七年,莎士比亚就提供我们一个痛苦难忘的儿童形象,说明学校是成人世界的考验场。在“如愿”(As You Like It)一剧,有名的「人类年龄」章节中,莎翁如此  表示:「哀伤的学童带着他的书包,清晨闪亮的脸孔泪如蜗牛,不愿上学。」
   由于自制是知识分子和神学上重要的原则,具有成人的特性亦然,这些因此反映在性规范和性行为上,其中最早也是最具影响力的书,首推依拉斯莫斯在一五一六年出版的《会谈》(Colloquies)。本书主张男孩必须过着控制本能的生活。我认为,如果说这是第一本将这个主题当作一种羞耻来看,
并且是第一本流传最广的通俗著作,一点也不为过。
   其实它也不太符合我们的说法,因为依拉斯莫斯所讨论的主题,到了十八世纪,完全禁止让儿童阅读。例如,他在书中描述一个虚设的例子,假设一个年轻人与妓女交往,年轻人拒绝妓女的诱惑,并且指引她向善之路。依拉斯莫斯也描述一个年轻人追求一个女孩,以及一个女人抱怨她丈夫任性的行为。换句话说,他的书教导年轻人如何同注,第316 317 页。处理性的问题。冒着断送名誉的危险,依拉斯莫斯可以说好比当代的儿童性学大师茱蒂?布鲁咪(Judy Blume)。但是,与布鲁咪不同的是,依拉斯莫斯的意图并非降低羞耻感,而是要强调它,增加羞耻心。依拉斯莫斯之后的洛克(John Locke)、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 )等人, 清楚知道,即使摆脱神学上的观
点,羞耻心是人类文明过程  中的基本元素,是人类克服天性必须偿付的代价。书籍的学习世界,仅勉强代表人类克服动物本能的胜利,建立一个文明的识字社会,羞耻感是必须存在的。在此稍为离题强调一点,印刷品将讯息本身与送讯息的人分离,创造抽象思考的世界,要求身体听命于心灵,强调沉思的重要,因此也就相当藐视身体。印刷品赋予人类一个剥夺掉身体的心灵, 没有告诉我们如何处理身体的其它部分。羞耻感就是用来控制这个问题的方法。
   出版品神学观、日益成长的出版品商业制度,以及因为学校教育衍生的新家庭制度,皆是十六世纪末叶的现象。整体而言,这些观念皆强烈倡导压抑、限制,并且相信个人私下与公共行为必须严格区分。依里亚斯指出:「渐渐的,性与羞耻心、困窘心强烈的关连在一起,因此必须压抑、限制行为,并在整个社会广泛传播是项看法。只有当成人与儿童的距离增大时,『性启蒙』才会成为一个『尖锐的问题』。」
   依里亚斯的看法是,当童年的概念渐渐发展时,社会开始搜集一大堆秘密,让它们远离儿童的认知:有关性关系的秘密,还有有关金钱、暴力、疾病、死亡、社会关系等等。
   他们甚至还有语言上的秘密,有一大堆字词,不宜在儿童面前使用。    有点讽刺的是,一方面,新兴的书籍文化打破「知识垄断」的局面,以殷尼斯的用词而言是如此。印刷术让广大群众得以揭开神学、政治、和学术上的秘密,过去大众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另一方面,限制儿童阅读教科书,让他们受制于书本学习的心理,以及受制于学校师长和家长的监督,印刷术同时也将中古世纪儿童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世界的经验给封闭了。最后,知晓这些文化秘密,是成人最重要的特色,因此,直到最近,儿童和成人最重要的区别是,成人拥有某些儿童不宜知道的讯息。当儿童渐
渐长大,我们按发展阶段逐步透露这些秘密,而「性启蒙」则是最大的秘密。    这就是十六世纪末叶,学校教师严禁儿童接触「不庄重书籍」、并惩罚说脏话的儿童的原因。此外,他们也禁止儿童赌博。在中古世纪,赌博则是青少年最爱的消遣。由于儿童不再可能知晓成人的公共行为的秘密,有关生活礼节的书籍相当盛行。依拉斯莫斯是个中翘楚。在他的De Civilitate Morium Puerilium书中,订定一些规范,以陶冶儿童如何在公共场所表现自己。他说,「吐痰时,头要转开。口水才不会喷到别人。地上若见到化脓的异物,应当践踏它,以免别人看了恶心。如果不方便吐,应当用一小块布包痰。将口水往回吞,就像习惯性每三个字就吐口水的人一样,是不礼貌的行为。」
   至于鼻涕时,依拉斯莫斯坚持:「对着你的帽子或布鼻涕是很粗鲁的……用手也不见得比较有礼貌,最好是以手帕擦鼻子,而且头要转到一边去,如果有比较尊贵的人在场的话。」
   依拉斯莫斯同时在宣导许多概念。首先,他要诱发年轻人的羞耻感。没有羞耻感,他们无法成为大人。他也将年轻人比喻为「野蛮人」,因为当童年的概念逐渐发展时,儿童被认为是「尚未成形」的大人,需要以大人的方法训练他们变为文明人。学校教科书揭示知识的秘密给他们,教导礼仪的书籍则揭示公众行为的秘密。依拉斯莫斯认为自己的书:「就像苏格拉底将哲学从天上带到人间,我则将哲学运用到游戏和宴会上。」但是,依拉斯莫斯不仅透露大人的秘密给青少年而已,他也在制造秘密。我们必须知道,在有关公众行为的书籍中,依拉斯莫斯不只针对成人,他也针对儿童而撰写。他不只建构成年的概念,也在建构童年的概念。我们应当谨记塔克曼所说的中古世纪成人的幼稚行为表现;也就是说,当出版书籍和学校创造了儿童,他们也同时创造了新颖的成人的概念。因此,当我随后在本书讨论到当代所谓童年正在日渐消失时,我也主张,某种形式的成年不可避免的也在消失当中。
   总之,当童年与成年的区分愈来愈明显时,两者的符号世界也愈来愈不同,最后,大家渐渐接受儿童没有也不能共享大人的语言、学习、品味、嗜好和社交生活。事实上,成人的工作就在培育儿童未来可以处理成人的符号世界。至一八五○年代,童年的概念已经广为西方世界所接受,完成该完成的工作,不只是一个社会原则,也是一个社会事实。讽刺的是,没有人注意到,几乎就同一时期,宣判童年概念消失的种子,正开始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