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斌谢幕

　　六罪并罚18年

　　7月14日上午9时，沈阳中级人民法院11号法庭再度开庭，宣布了荷兰籍华人杨斌及其旗下欧亚系列公司（关于欧亚农业事件的报道详见2002年11月5日号《荷兰村幕后》）的一审判决结果。尽管入庭旁听依然要持有旁听证，但此番宣判的气氛已较6月11日开庭审理时大为不同。宣判开始不久，法警便将门打开半扇，任由门外诸人旁听。

　　从法院入口到走廊再到11号法庭，到处是法警。距离9时还有3分钟时，荷兰王国驻华大使馆商务处一等秘书司徒兰亭及其助理入座，50个旁听位已无虚席，法庭正中的被告人席仍然空着。突然，几个法警列队两旁，一阵喧哗之后，身着T恤短裤、略显削瘦的杨斌从法庭左侧小门大步走来。

　　为时一个小时的宣判随即开始，所有出席人员起立，聆听审判长杨欲兵择要宣读沈阳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2003]沈刑二初字第70号）。杨斌始终保持着两手分开，五指撑抵被告桌的姿势。其间有两次双手在胸前抱拢，审判长便停下制止：“杨斌，将手放下。”

　　对杨斌的判决结果为：被告人犯虚报注册资本罪，判有期徒刑二年；犯非法占用农用地罪，判罚金60万元；犯合同诈骗罪，判有期徒刑10年，并处罚金150万元；犯对单位行贿罪，判有期徒刑一年；犯伪造金融票证罪，判有期徒刑10年，并处罚金20万元；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18年，罚金230万元（注：欧亚等公司处罚见附表）。刑期从2002年11月27日起至2020年11月26日止。

　　宣读完毕，审判长逐一询问被告各方是否听清、是否上诉。沈阳欧亚实业有限公司（下称“欧亚实业”）诉讼代表人边守捷表示“提起上诉”；沈阳欧亚农业发展有限公司（下称“欧亚农业”）诉讼代表人杨风林断然表示“上诉”。问至杨斌，杨慢声道“当然上诉”，并亟欲当庭发表意见，被审判长打断。休庭后，杨斌同大使馆人员、律师及家属均进行了有司法人员在场的会见，时间比一审期间限时10分钟充裕良多。

　　判决书上的“欧亚农业事件”

　　在第一时间获得了长达68页的刑事判决书，去年轰动一时的欧亚农业事件终于有了较为完整的版本。

　　杨斌，1963年生于南京，后加入荷兰籍，系所涉案六公司（沈阳欧亚实业有限公司、沈阳欧亚农业发展有限公司、沈阳海牙大酒店有限公司、沈阳荷兰村房产开发有限公司、沈阳欧亚温室有限公司、沈阳欧亚国际咨询有限公司）董事长、法定代表人。2002年10月4日，因涉案被公安机关监视居住，同年11月27日经沈阳市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羁押于沈阳市看守所。

　　2003年5月13日，沈阳市人民检察院以欧亚实业涉嫌非法占用农用地、合同诈骗、对单位行贿、单位行贿；欧亚农业涉嫌伪造金融票证罪；杨斌涉嫌虚假出资、非法占用农用地、合同诈骗、对单位行贿、单位行贿及伪造金融票证十一项罪名向沈阳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沈检刑诉字（2003）第168号）。杨斌的辩护律师为来自北京的田文昌、曹树昌。伴随着罪案的推定和辩驳，欧亚农业事件的细节逐渐清晰起来。

　　首先确定的罪责是虚假注册资本人民币8070万元及虚假注册资本港币1.255亿元。1998年4月，荷兰欧亚国际贸易公司、沈阳靓马集团公司和中国农房东北公司合资成立欧亚实业公司，注册资本1.2亿元，荷兰欧亚国际贸易公司出资6000万元，占50％。尔后上述公司协议变更出资比例，荷兰欧亚国际贸易公司改为出资8400万元，占到70％。杨斌遂要求广东英豪科技教育投资股份有限公司（下称“英豪科技”）董事长陈忠联“走走账”，解决出资问题。1998年6月11日至1999年2月23日之间，陈忠联安排财务人员通过汇票或电汇方式，先后向欧亚实业等公司账户转款7150万元，资金走账时涉及的各公司均为英豪科技的关联公司。这些款项均被记入欧亚公司“实收资本”，并于1999年3月通过验资。

　　陈忠联亦证明，杨斌在四川广汉欧亚花卉有限公司没有投资，合同约定的应由杨出的60万美元系由陈忠联的公司垫付。英豪科技财务总监林尔坚作证表示，英豪科技为提升业绩，与杨斌的公司签订虚假的承建温室、购销花卉合同，双方通过一系列的资金走账，虚增了公司利润。在庭审质证时，杨斌对7150万元走账事实无异议，但辩称在四川广汉欧亚花卉有限公司投资的60万美元并非英豪科技垫付，对验资报告中的三份假证明文件亦不知情，更无指使。

　　2000年12月至2001年7月，荷兰欧亚公司与沈阳万博商贸有限公司（注：由杨斌出资注册）合资成立沈阳海牙大酒店有限公司，与北陵房产开发有限公司合资成立沈阳荷兰村房产开发有限公司，独资成立沈阳欧亚温室有限公司、沈阳欧亚国际咨询有限公司，按合同规定应认缴出资共1583万美元。2001年7月19日，欧亚农业（控股）有限公司在香港上市（下称“欧亚上市公司”），7月23日至8月9日，欧亚上市公司从香港联合银行有限公司汇给上述四公司在沈阳的外币资本金账户港币1.255亿元（约人民币1．331亿元），入账后记入实收资本账目，数日后均转入欧亚农业账户。

　　法院采纳了辩方律师提出的不应以虚假出资罪（改为“虚报注册资本罪”）的意见，但认为缺乏关于杨斌在欧亚实业公司等整体投资的证据，因此其投资款项的来源及金额无法确定，其中哪些投资属于自有资金、是否能够用于承担其出资责任也难确定。“即使杨斌是应开发区政府请求注册成立有关公司的事实存在，也不能免除其欺骗公司登记主管部门、虚报注册资本的刑事责任”。

　　第二宗罪是此前广泛讨论的非法占用土地问题，即当年显赫一时的“荷兰村”的土地使用合法性问题。判决书称，自1998年11月开始，欧亚实业在辽宁省政府划拨的111.6361公顷农业用地上修建非农业建筑物，非法占用并毁坏耕地41.0176公顷；在租赁的18.024公顷八家子村农业用地上非法修建停车场、加油站，非法占用并毁坏耕地3.4334公顷。

　　在庭审质证中，杨斌提出证人徐文才（原沈阳市委书记）等人证词不实等理由。而经法院核实，欧亚实业公司应当缴纳的土地出让金、配套费等项费用，远远超过其为政府垫付的市政工程款。

　　第三宗罪涉及合同诈骗、对单位行贿及单位行贿。2000年5月，杨斌请张家旭（辽宁省国土资源厅工作人员）为欧亚实业找已造好的耕地抵顶公司的建设用地。张家旭便与法库县规划土地管理局人员将法库县一块未纳入地籍管理的耕地（1600余亩）作为欧亚实业“新开发耕地”。同年6月，此“新开发耕地”经辽宁省土地整理中心验收，10月下旬，欧亚实业与辽宁省土地整理中心签订《收购储备耕地协议》，将此“新开发耕地”作为“储备耕地”以316.6万元价格出售。嗣后，欧亚实业于2000年12月给予张家旭25万元，于2001年4月、9月两次给予法库县规划土地管理局共计98万元。

　　另一宗被提及的单位行贿罪金额为2万美元。判决书称，原辽宁省国土资源厅副厅长李业为帮助欧亚实业公司取得银行贷款，利用职务便利擅自修改辽宁省人民政府辽政地字[1998]598号文件。2000年12月，杨斌在李业办公室送其2万美元（人民币161746元）。2001年7月，有关部门开始调查欧亚实业非法用地问题，李业于2001年8月将2万美元退还杨斌。中国农业银行沈阳分行信贷人员及相关书证都证明欧亚实业用修改后的598号文件在银行贷款的事实。

　　伪造票证始末

　　审判中放在最后的关于“伪造金融票证罪”的描述，纤毫毕现了欧亚系公司为在香港上市前后所进行的一系列活动。由于此项罪名最高量刑为“无期徒刑”，遂成为控辩双方最着力攻守的一环。

　　根据公诉机关指控：2001年4月至2002年6月间，欧亚农业公司共伪造支票、进账单、结汇凭证、电汇凭证等银行结算凭证305张，票面金额共计17.86亿元。

　　公安机关出具的扣押单等书证表明，欧亚农业2001年至2002年会计账簿、2001年4月至2002年6月会计凭证中，包括305张伪造的金融票证。其中，收款155笔，合计金额约7亿元；付款150笔，合计金额约10.8亿元。其中票据种类共四种，出口结汇凭证46张、进账单109张、电汇凭证（回单）132张、乙类转账支票18张。

　　与假单据相对应的是证人证言。欧亚实业雕刻厂厂长李俊作证，自己先后七次私刻了各种印章，其中有三枚是银行印章。欧亚实业公司司机沈良作证杨斌、阎闯多次指使自己到北京站地铁口购买数百本假发票，交给欧亚农业公司财务人员用于作假账。

　　欧亚农业总会计师桑淑华声称造假账、作假金融凭证目的是“没上市前是为了上市，上市后是为了维持公司形象”，操作上“是杨斌指挥阎闯，阎闯指挥我，我将上边指示传达给王馨……造假账、假票子的事由王馨具体组织实施，我督促检查，然后将情况向杨斌、阎闯汇报”，自己还与其他主管人员商讨如何削减虚增5亿元存款。

　　欧亚农业财务部经理王馨证言称，欧亚农业公司只有一套假账，税务局来查账时，杨斌让其把假账转移到A－30号别墅；她向杨斌要国外公司名字以编造假外销业务，伪造外销结汇凭证；更为滑稽的是，当安达信公司到银行作外销业务询证时，欧亚实业员工李宇佳冒充银行工作人员用假银行询证欺骗审计人员。

　　在客户一端，欧亚实业的手法其实颇为粗糙。欧亚实业总裁办秘书杨雪峰证明王馨曾让自己将几份外销询证函发传真给国外几家公司，用以证实欧亚农业向对方销售了多少花卉。欧亚农业原总经理陈军则称，欧亚上市公司2001年度账上存款3亿元根本不存在，自己提供了云南两公司名称、账号和有杨斌签字确认的两份假的投资收购上述两公司的合同，以削减公司账上虚假存款。

　　辩方律师曾提出，伪造金融票证应以“提供虚假财会报告”定罪。杨斌还在辩护中提出，相关责任应由原财务总监阎闯负责。

　　法院在审判中指出，欧亚农业公司采取伪造金融票证等手段造假账，虽然是为提供虚假财会报告，但依照刑法规定，只要实施了伪造汇款凭证等其他银行结算凭证的行为，伪造金融票证罪即告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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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审判决后，田文昌表示“亦未出意料之外”。诉讼代表人杨风林透露，杨斌则称本人最难以接受的一点在于六条罪竟无一减免。“一两条罪判我18年徒刑也就算了，我不承认有六条罪。”杨风林转述说。

　　荷兰使馆的司徒兰亭则表示，研究判决书后，会向荷兰政府撰写报告。如若杨斌案在香港继续开庭，将由荷兰驻香港领事馆出席。而律师田文昌分析说，一旦杨案判定是伪造金融凭证，香港方面再以财务报告造假起诉杨斌就会存在“重复惩罚”的问题；同时，如果判杨斌在国内服刑，在香港进行审判他能否到庭也属疑问。

　　在结束与大使馆、家属等的见面后，在被押走前杨斌不忘提醒欧亚公司几个副总，“荷兰村不能倒”。杨风林表示，荷兰村在一审之前由沈阳市政府几天内完成资产评估，价值约为27.5亿元。杨风林认定此评估结果仍不准确，低于荷兰村真实价值，并表示“荷兰村还是我们的”。

荷兰村幕后

　　沈阳市西北郊，名闻遐迩的“荷兰村”。一年前乃至更早的时候，这片从正门可见红墙尖顶的设计和荷兰风车标志的土地，曾经是当地安排全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考察团及外埠贵宾参观的景点之一，其“现代农业示范园”、“农业观赏与旅游区”的规划描述给人带来许多美好的憧憬。

　　然而，今年以来，荷兰村作为香港上市公司欧亚农业的基地，一直备受外界的质疑。从荷兰村房地产、主题公园诸项目的盈利前景，到荷兰村土地用途的合法性、纳税记录，舆论的挑战步步升级。

　　至9月底，国家权威部门有了更明确的声音。在中国证监会9月29日写给香港证监会的函件中，即指出欧亚农业涉嫌六项违规问题，第三项为“涉嫌非法改变土地用途”。10月2日，据中新社报道，沈阳地方税务机关已向荷兰籍华人杨斌为法人代表的欧亚实业公司和有关企业发出通知，要求其清交拖欠税款。10月4日下午，中新社再度报道，沈阳市公安机关根据行政执法部门移送的杨斌及其相关企业涉嫌犯罪的问题，依法对其立案侦查并执行监视居住。

　　10月以来，中央及辽宁联合组成的专案组已在沈阳展开工作。在沈阳市沈河区一栋不起眼三星宾馆四层，记者看到辽宁省国土资源厅若干人士埋头荷兰村图纸中，窗台上是厚逾数尺从各级土地系统抽调的欧亚实业卷宗。

　　记者在辽宁采访期间知悉上至辽宁省国土资源厅、下至沈阳于洪土地分局竟有数十位人士被公安机关传讯解释与荷兰村地产案干系。前沈阳市土地局副局长、退休后出任欧亚农业非执行董事的姚奇男目前已失踪，前于洪区规划土地管理局局长、退休后就职于欧亚系的杜守方目前已被捕。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中，在沈阳遍访知情人士，查询有关文件，对围绕荷兰村的土地案件有了初步的了解。

　　这并不是一个有关土地使用权的简单是非官司，幕后的故事显然更为复杂，而且目前仅初现端倪。

　　违规曾经曝光

        省人大的调查点名了15个“重点土地违法案件”，欧亚实业改变土地用途案在其中名列第二

　　在沈阳占地3300亩的荷兰村，存有严重的违规用地问题，其实是一个为人所知的老话题。至迟到2001年9月，这一问题已正式曝光。

　　从2001年3月前沈阳市市长慕绥新被正式立案后，辽宁“慕马大案”引起全国关注。由于慕马案中暴露出当地违规使用土地问题颇多，辽宁着手进行一次贯彻实施土地法的大检查。是年9月上旬，省人大常委会组成执法检查团，对沈阳、大连、鞍山和营口四市贯彻实施《土地管理法》情况进行检查，实地检查和抽查了部分建设用地现场。在2001年9月27日省九届人大常委会第二十六次会议上，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龚世萍提交了《关于检查我省贯彻实施土地管理法情况的报告》。

　　调查很快发现了有关欧亚实业土地违规的严重问题，在不足五页的报告中，欧亚农业两次被提及。报告先是指出，“沈阳市土地管理部门违反法定程序，超越批准权限，与沈阳欧亚实业公司签订了《国有土地使用权出让合同》，并核发了《国有土地使用证》，虽经省土地管理部门多次干预，至今未办理合法转用手续”。在批评沈阳市有关部门的同时，报告也确认，“沈阳荷兰村建设项目，未按批准的用途使用土地，擅自将部分农业用地用于房地产开发，至今尚未办理审批手续。”

　　除了检查报告，省人大的调查中还附有15个“重点土地违法案件”，沈阳欧亚实业有限公司改变土地用途案在15个重点案件中名列第二。省人大有关文件指出，欧亚实业的具体违法事实在于：“1999年至今，沈阳欧亚公司在批准的农用地范围内，未按批准的用途使用国有土地，却擅自改变土地用途，将2058.9亩土地用于房地产开发、演艺中心、外商俱乐部、商业街等非农业项目建设”，违反了《土地管理法》第56条“建设单位使用国有土地的，应当按照土地使用权出让等有偿使用合同的约定或者土地使用权划拨批准文件的规定使用土地；确需改变该幅土地建设用途的，应当经有关人民政府土地行政主管部门同意，报原批准用地的人民政府批准”的规定。

　　与省人大的调查相同步，辽宁省国土资源厅也就欧亚实业违规用地问题拿出了权威性意见。根据该厅是年9月签发的“关于规范沈阳欧亚实业有限公司荷兰村用地的意见”，欧亚实业从2001年3月开始，在辽政地字[1998]598号文批准的高科技农业示范区建设用地范围内，将部分土地用于非农业建设，将40.82公顷（约612亩）用于商品房开发和花园式别墅区建设并对外销售，至今（即2001年9月省人大执法检查时）已占用土地27.82公顷，其中商品房开发占地18公顷（合18万平方米），花园式别墅区占地9.82公顷（不含自用农业专家科学院别墅9.9666公顷）。此外，据国土资源部卫星遥感监测及实地调查，欧亚实业2000年在批准用地范围外另超占土地0.7126公顷，用于建设部分花卉市场和荷兰村大门楼。

　　辽宁省国土资源厅对欧亚实业商品房开发和花园式别墅建设提出了处理意见：“按新《土地管理法》办理农转用和有偿使用手续。对已作规划但尚未开工的13公顷土地，今后若要继续建设须依法办理农转用和有偿使用手续。”对超占的0.7126公顷土地，“依照新《土地管理法》处以每平方米20元罚款（总计罚款142520元），按新《土地管理法》补办建设用地手续。”

　　值得注意的是，辽宁国土资源厅当时的处理意见并不很严厉。而且，已经略去了荷兰村非农业项目建设2058.9亩中的非房地产部分。在辽宁省人大在指出欧亚实业的问题时，曾经引用了两条相关法律。其一是《土地管理法》第80条：“不按照批准的用途使用国有土地的，由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土地行政主管部门责令交还土地，处以罚款”；其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实施条例》第43条：“依照《土地管理法》第八十条的规定处以罚款的，罚款额为非法占用土地每平方米10元以上30元以下”。

　　然而，省人大常委会的意见在荷兰村土地案上没有很快获得回应。而且，即使是面对辽宁国土资源厅相对温和的处理意见，欧亚实业仍然没有行动——依法办理农转用和有偿使用手续意味着交纳大笔税费，罚款数字也不是小数。实践中，相关意见未见切实执行。

　　省人大常委会结束，荷兰村内外依然故我。

　　在辽宁的日历上，2001年之秋是个很不平常的日子。10月，慕绥新(前沈阳市市长)与马向东（前沈阳市副市长）案分别开庭，二人最终被判死缓及死刑。也是在10月，欧亚实业在香港上市的关联公司欧亚农业气势如虹，正受到投资者热烈追捧。欧亚集团主席杨斌被美国《福布斯》杂志评为中国第二首富，其个人资产据称有9亿美元！

　　当然，这9亿之中包含了对荷兰村土地的超值评估。

         一个“特殊关照”项目

         省人大常委事后的调查结论在相当长时间内仍对欧亚实业毫发无损

　　显然不能将2001年9月辽宁人大常委会以后未能对荷兰村土地案进行查处仅仅解释为当地的一种疏忽。在沈阳市一方，至少还有一个事实很难回答：为什么没有办理土地农转用手续的欧亚实业，得以与沈阳市土地管理部门签订《国有土地使用权出让合同》，并获得未来销售商品房所必需的《国有土地使用证》？

　　荷兰村从沈阳市获得《国有土地使用证》的时间是在2001年3月。按照法规，将原本农用的相关土地转为商用按规定须经一系列严格手续，最终由省一级政府批准，并补交土地出让金、基础设施综合配套费、耕地占用税三项费用。耕地占用税的收费标准固定，另两项费用根据地面建筑物具体情况而定(商品房部分欠费参见表格“欧亚实业商品房项目‘合法化’需补交仍未交税费”)。欧亚实业并未履行上述程序。虽然沈阳有关土地部门近来曾表示因为欧亚实业未交转让金，当初的合同“很快作废了”，但在事实上，荷兰村一直持有合法土地证至今。

　　省人大常委事后的调查结论在相当长时间内仍对欧亚实业毫发无损。至今年9月下旬，在沈阳就该土地案进行调查时，发现的仍是令人难以索解的事实：一方面，从市到省负责办理农转用手续的部门，例如耕地保护处，从未收到过欧亚农业的相关申报；另一方面，沈阳市房地产管理局可以不假思索，拿出欧亚实业进行房地产销售的合法证明。

　　排列出时间表，可见这是一个从开始就受到“特殊关照”的项目。

　　调查表明，1998至2000年三年间，辽宁省政府五次发文（参见表一、表二），批准沈阳市人民政府征用于洪区集体土地215.5228公顷，使集体土地性质变为国有，又将其中202.4049公顷（约合3036亩）国有土地以不收取土地出让金的形式，无偿划拨给欧亚实业，作为荷兰村农业项目用地。2000年2月13日，省计委批复同意欧亚公司“高新农业示范区总体规划”。

　　然而，以高科技农业的名义圈下土地的欧亚实业，其实从一开始就瞄上了房地产开发。1999年秋，刚刚获取部分土地使用权的欧亚农业，已经在昔日小韩屯的土地上建起了别墅。2000年1月，欧亚集团注册成立了沈阳欧亚实业有限公司房地产开发分公司。据记者了解，欧亚实业在2000年初就有推销别墅的尝试，因手续不全未能成功。不过，在沈阳市房地产商的心目中，地处北二环与三环之间的“荷兰村高档别墅区”商业意味十分昭然。

　　这一切并没有影响欧亚实业以高科技农业的形象继续圈地。在2000年最后一批土地到手前后，辽宁省政府在2000年上半年以辽政发[2000]9号文、辽政办发[2000]23号文中明确将荷兰村（另一提法为“沈阳欧亚庄园”）列入全省重点实施的“3310”（三线、三园和10个省级重点龙头企业）计划，“三园”即沈阳欧亚庄园、沈阳菲菲庄园和辽阳亚洲红葡萄园），称“这三个农业园区集中体现了设施农业、精品农业、观赏农业、特色农业和现代农业的特征，应加快建设步伐，以发挥其示范作用”。辽政办发[2000]23号文(系转发省计委3月20日文件)，其中对荷兰村用地性质进行说明：“欧亚庄园是由荷兰欧亚国际贸易公司合资创办的集名贵花卉、名特优新蔬菜产销、欧陆微缩景观观赏于一体的园区。”

　　庄园的憧憬是美妙的，而荷兰村主人几乎就在憧憬的同时，已经将房地产混入庄园的概念之中，而当地政府对此从默许转为明许。

　　2000年12月，欧亚实业获得了沈阳市规划局发放的57万平方米房地产《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翌年3月，荷兰村在原有别墅之外的公寓楼正式动工。

　　按常规，房地产商在预售商品房时应具备《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国有土地使用证》、《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建设工程开工证》、和《商品房预售许可证》，简称“五证”。在沈阳市，《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和《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由市规划局核发，《国有土地使用证》由市土地局核发，《建设工程开工证》由市建委核发，《商品房预售许可证》由市房产局核发。当地原来的规划局和土地局是两块牌子一套管理班子，在2001年末的机构改革中已经合并成沈阳市规划和国土资源局。

　　2001年7月，荷兰村正式对外销售，所需手续已一应俱全。记者今年9月在沈阳市房地产管理局的电脑档案中看到了荷兰村房地产销售的关键性证件《商品房销售许可证》（参见荷兰村房地产项目的商品房销售许可证示意表），商品房位置在于洪区北陵乡小韩村，证号为01066，发证时间为2001年7月5日，总规模为57万平方米，销售面积为268542.47平方米。市场管理处处长钟杨说：“销售许可证不是在调查违法用地后补办的，7月初将批文送来，7月5日就发证了。”

　　而据该处邹先生介绍，许可证的发放前提是三个主要证件——土地证、规划许可证、开工许可证均已齐备。他还出示了荷兰村的《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原件以作说明。

　　9月间，省人大常委调查组前往荷兰村实地考察。省人大环境资源城乡建设委员会主任委员刘放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不容置疑地作出结论：“这明显就是房地产项目，我们去的时候荷兰村部分公寓已经封顶了。”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承认现实。沈阳市人大环资委副主任王佑启说：“就在今年初的政府工作报告中，仍然把荷兰村列为高科技农业典型！”

　　今年9月23日，距上次省人大常委提出辽宁土地问题又是一年。在省人大常委会第三十二次会议上，副省长郭廷标作了《关于执行省人大常委会决议对建设用地违法问题整改情况的报告》，始将荷兰村违法用地案列为正在处理中的六个案件之三。

　　报告对相关违法主体的处理意见分别是：“责令沈阳市人民政府依照《土地管理法》第80条的规定收回沈阳欧亚实业有限公司对‘荷兰村’用地擅自改变土地使用途的国有土地使用权，处以罚款。责令欧亚公司退还‘荷兰村’用地超占部分约0.7126公顷土地，并对符合规划的地上建筑物予以没收。”

　　曾陪同省人大进行土地法执法检查的沈阳市人大环资委主任王佑启对这份新近出台的处理意见仍有颇多批评。王佑启认为省政府对荷兰村违法土地案定性含混且处理过轻，其余几起正在处理中的案件都指出对违法公司的罚款金额，但对欧亚实业违法进行房地产开发面积、罚款金额未有提及，也未提到收缴国有土地出让金问题。处理中仅提及0.7126公顷超占土地面积，对大面积房地产违规事实竟未有提及，给人避重就轻之感。

　　“农业概念”的超值效益

        接受“荷兰村土地及地上附着物”为抵押发放贷款的沈阳工商银行，似乎从未考虑过欧亚实业房地产开发的法律风险

　　荷兰村所占据的地盘原属沈阳于洪区的小韩屯、北陵乡和平村、八家子村、沙河子村、造化乡小转弯村及大韩屯（参见“荷兰村草图”），其中小韩屯的2200亩土地构成了荷兰村主体。

　　荷兰村坐落在沈阳西北部二环与三环路之间，这两年随着三环开通得地利之便，当地土地的价格也大幅上涨。然而，小韩屯3000多亩土地已经被荷兰村划走三分之二，村民们只能望洋兴叹。

　　“这些地不是我们自愿给的，是国家强征的。”小韩村一把手王新智说。

　　据记者在当地了解，欧亚实业在拿到了征地批文后，仍需在当地土地部门协助下与农民签订征地协议，并且按国家规定交付土地补偿费、安置补助费以及地上附着物和青苗补偿费。小韩屯最初的打算是与欧亚实业合资发展，所以配合得比较好，1999年秋荷兰村房地产开工后称资金紧张，因此村里当时只要了每年80万元青苗补偿费，以后每年收1000万元租金。随着时间的推移，王新智已经意识到合资靠不住，遂决定将土地正式转让。按照最后的协议，“欧亚实业应在2002年10月交近5000万，2003年和2004年分别应交3000万、6900万，都还没有支付。”

　　王新智掌管的小韩屯村办企业靓马公司就坐落在荷兰村斜对面，相隔不过百米。他仍然记得目睹荷兰村建起别墅群的感觉：“最初我们的想法是与他们合资，搞2000亩荷兰花卉。谁知后来变了。”

　　据王介绍，欧亚实业最初为合资企业，外商以6000万元出资占50％，小韩屯以600亩鱼塘和涝洼地占25％，另一家中资公司为中国农房北方公司。后来中国农房北方公司很快退出，原因不详。靓马集团则因合作不愉快而退出。公司变更为外商独资企业。

　　王新智和小韩屯人比其他人更逼近也更早地发现，荷兰村的所谓“高新农业示范区”不过是为了求得农业的名义。其实，即使在纸上规划中，农业示范区的设想也很快发生了畸变。在别墅公寓之外，欧亚实业老板还加入了主题公园的设计，除了一批欧洲微缩式景观，还有“占地16公顷的全封闭式热带雨林、长740米的室内人造海滩”等等。

　　这是一本概念含糊的辞典。似乎“农业”只要加了观赏二字，就可以与纯属商业项目的“旅游业”画上等号。而“农业概念”为荷兰村带来的优越性在超常地发挥作用。农业意味着政府支持，而政府支持顺利地引来国有商业银行的垂青。荷兰村在起步之初就获得了国有商业银行贷款助力，其中最热心者为中国工商银行沈阳分行。

　　按1998年开始的几千万农业项目贷款计算，中国工商银行在当地的分支机构和欧亚实业可谓渊源深厚。记者在9月下旬采访了工商银行沈阳分行主管公司信贷的一位经理人员张立平，获知欧亚实业（荷兰村）的贷款有两部分，分为项目贷款和房地产贷款，所谓项目，即指具体建设项目，例如荷兰村的“阿姆斯特丹火车站”微缩景点。其贷款开户行为新北支行。当时，张认为欧亚实业的贷款不存在很大风险，并强调其贷款都是属于“合规抵押”。抵押的资产有两部分：（1）土地使用权，（2）地上附着物。还在此间获悉，欧亚实业本年度的最高授信额度为60480万元。

　　接受“荷兰村土地及地上附着物”为抵押发放贷款的工商银行，似乎从未考虑过欧亚实业房地产开发的法律风险。曾经负责该项贷款的一位该行前贷款员表示，他曾经看过必备的房地产销售许可证，但不会考虑其来路。“何况，没有政府支持，这么大的摊子是搞不起来的。两路公共汽车都通到荷兰村去了。”

　　经由工行介绍，其在港的投资银行工商东亚方始于2001年初与欧亚集团接触，进而成为欧亚农业7月间在香港主板上市的主承销商。

　　工商东亚前总裁李国荣说，欧亚集团最初是想将荷兰村项目整体上市。但投资银行家们认为相关地产和主题公园部分不可能被资本市场看好，否定了这一想法。最后上市的只有农业部分，其内容不独在荷兰村，还囊括了欧亚在全国其他地方的一些种植项目。

　　“否则农业盘子太小了。而且，只有傻瓜才会相信荷兰村‘主题公园’能赚钱。”一位参加该项目的经理私下说。据他透露，在欧亚农业7月上市之初，杨斌还曾认为其房地产能卖3亿元颇为自得。后来销售并不很热，此话也就不再提起。

　　虽然荷兰村未能在香港上市，其主人信心一如既往。在今年初面见香港记者时，欧亚农业大股东提的最多的便是将荷兰村拿到美国纳斯达克上市。至于荷兰村的内涵，则又回到“主题公园”。据称，为了进一步发展这个主题公园项目，欧亚公司还设法请美国迪斯尼公司的高级经理人员前来探讨过合资可能性。

　　“高科技农业”败象

        将荷兰村视为高科技农业项目至为牵强，为什么欧亚公司能够前后从国家手里拿到3000多亩农用地？

        回过头来看，事情可能更加清晰。

　　到今年10月，在荷兰村四年来掌握在手的200多公顷农业用地中，真正建成温室大棚的至今不到40公顷，而且主要在今年赶建。至2001年底，整个荷兰村实际用于花卉种植的面积只有4公顷，不到总面积的2％。直到今年晚些时候，农作物种植部分也只达到14公顷，仍不足10％，还不包括其中相当一部分目前又处于闲置状态。至于规划中的农业深加工区、农业科技区等，仍然是纸上谈兵而已。

　　与此同时，已规划的商用别墅及公寓房在2001年9月即达到40.82公顷，其中已建成部分占用土地27.82公顷。这里还不包含其自用的专家别墅近10公顷。

　　至于所谓“主题公园”，目前仍在建设初期，难见端倪。但从其规划亦可看出，“阿姆斯特丹火车站”等各种欧式景观本身与农业无关，充其量只是一个旅游商业项目。

　　而按辽宁省人大的调查，欧亚实业的房地产开发、演艺中心、外商俱乐部、商业街等非农业项目建设，总计达到2058.9亩土地，合137公顷。全部农业用地的三分之二已与农业无缘。

　　根据国税局的调查，欧亚集团旗下所有公司四年多来总收入不足亿元，其农业所得对沈阳地方税收的贡献屈指可数。而辽宁省林业厅濒危作物办公室和沈阳海关的记录也已经表明，欧亚农业在当地的出口业绩乏善可陈（参见上期刊登本系列报道之一）。

　　毫无疑问，四年余而得如此景象，将荷兰村称为“高科技农业项目”已至为牵强。但在纠正指鹿为马的荒谬时，仍然有一个事实挥之不去——这就是后来并未全心致力于农业的欧亚实业毕竟是实实在在地拿到了政府无偿划拨的大面积农业用地使用权。

　　于是就有一个问题需要回答：为什么当初欧亚实业能够轻易地从国家手里拿到3000多亩农用地？如果是发展农业优先，有什么依据能够表明，其法人代表、荷兰籍华人杨斌较他人更具有独力开发大型现代农业园的综合实力？

　　有道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是为殷鉴

         欧亚公司的“高新农业示范区”并非在辽宁独创，但在其他省市却所获甚微

　　2000年11月30日，《人民日报》主办的《市场报》曾经刊登一则报道，记载了杨斌自述荷兰村初建的过程：

　　“我在东北投资，开展业务期间，有幸结识了当时的辽宁省农业厅厅长杨新华和徐文才副省长，于是把建荷兰村的想法同他们进行了交流，他们对这个项目很有兴趣，动员我在沈阳操作这个项目。”“……在多次的沟通与论证后，大家充分肯定了‘荷兰村’项目的可行，杨新华副省长对项目的选址、规划、设计及建设过程中每一个细节都亲自参与和审定。沈阳市市委书记徐文才也提出了要把荷兰村建设成具有‘高效农业、高科技农业、高附加值农业、出口创汇型农业、生态观赏型农业’五大功能的要求。在‘荷兰村’的建设过程中，沈阳市副市长李宝权、区委书记和区长以及工行、农行都帮助解决了不少问题。”(记者注：徐文才1995年始任辽宁省副省长，1997年11月至2001年4月任沈阳市委书记，1990年至2001年10月任原辽宁省委常委。杨新华于1994年9月至1997年11月任省农业厅厅长，1998年1月以后任辽宁省副省长至今)

　　目前尚无法就这段自述进行一一核实。但有几个已知的事实或可成为反思历史时的重要佐证：

　　其一，根据沈阳市工商局2002年登记资料，沈阳欧亚实业有限公司注册于1998年4月22日，地址为小韩屯，注册资金数2980.00万美元，系外商独资企业。而中国证监会致函香港证监会的文件已经表明，欧亚旗下的所有外商投资企业实际上没有任何注资，其提交做商业登记用的验资报告涉嫌伪造。

　　其二，有消息说辽宁省在对欧亚公司老板杨斌“招商引资”之前，有关领导曾在对方安排下考察在北京市朝阳区的“莱太花卉超市”。据称该超市系杨一手兴建而后出售，足见其从事现代农业种植业的实力。而据了解，这家北京最大的花卉市场系朝阳区太阳宫乡农工商总公司与北京国朝国有资产运营有限公司联合投资1.24亿元共同兴建，1998年4月正式营业。该公司总经理李秉成说，杨斌曾经在该公司创办初期希望参与合资，但双方没有谈成。此后欧亚集团公司与该花卉市场没有任何关系。

　　其三，欧亚实业的“高新农业示范区”并非杨斌在辽宁的独创。事实上，自1996年以来也曾奔走于各地，播种类似概念，但在其他省市却所获甚微。最近可查的记录便有长春一例。

　　1997年8月，欧亚旗下的荷兰欧亚国际贸易公司曾与长春市朝阳区双德乡政府、吉林省大禹股份有限公司、长春思远贸易有限公司签订了“兴建高科技农业产业示范区项目的合作书”。示范区的面积为150公顷，并“将从荷兰引进3公顷自控玻璃温室设备，建设200栋日光温室并种植大田作物”。据了解，欧亚公司在协助进口设备之后，因并未实际投资，已退出合资企业。2000年1月，新华社信息社报道了“长春高新农业示范区一期工程日前建成并投入使用”的消息。据称该项目系占

　　100公顷、投资1.5亿元的现代化花卉生产基地，在全国堪称规模之最，而开发商为当地企业吉林国联集团。

　　在山东寿光采访时还了解到，荷兰欧亚国际贸易公司也曾于1997年向当地一家大型花卉企业表达过合资意向，但在代理进口部分设备后便再无音讯。甚至在同处一省的大连，当地知名花卉生产商对欧亚公司也并不生疏。荷兰欧亚国际贸易公司与大连金石花卉中心的合资从1996年底开始，双方各投80万美元。很快，大连一方便发现对方进口设备质量低于承诺而且对温室农业种植知之有限，合资在1998年便告终结。

　　究其所以然，“欧亚公司模式”何以惟独在沈阳生根开花而且变质，至今更演变成一场超越国界、波及香港市场国际投资者的丑剧，其中的缘委仍需深入探究。是为殷鉴。■

　　“欧亚农业事件”系列报道之二记者李箐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