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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7:43:53
关于大学生的自杀现象和心理问题
陈映芳
这几天,因为要准备《社会问题分析》的课,注意浏览了一些新近有关各种社会问题的报道、资料。“大学生自杀”的问题,跳也跳不过,一再进入我的视野。
几年前刚来华师大时,因为听说文科大楼发生过多起学生跳楼事件,就跟市教委的一位前同事说:应该研究研究大学生自杀的现象。对方说:我劝你别去做,首先你拿不到你要的资料,你的调查不会顺利的;其次你如果想将调查结果学术化,拿出去发表,那肯定不行。
总算现在可以看到一些专家的发言了。
但我注意到:首先,真实的情况,最基本的如面上的数据,看不到。如果我们想从一个事件(如这次北大一位女学生跳楼自杀)引伸开来,作为一种社会现象、社会问题来讨论,那首先我们就要知道:这事只是一次孤立、偶然的事件还是已经成了一种社会现象。大学生自杀率到底怎样?与过去相比现在呈上升趋势吗?与其他人群比大学生是自杀的高发人群吗?与其他国家比中国大学生的自杀率突出吗?等等,我们无从而知。国外的媒体信息中,报导社会事件,如果是作为社会问题提出,相关的统计数字绝对是少不了的。可是我们如今,可以说,有媒体、有事件,却缺少真正的“信息”。而如果没有相关的基本信息,我们凭什么认为大学生自杀就是中国社会的严重问题呢?
然后,我们看到,在缺乏相关信息(除面上数据外,还有自杀者的个人信息以及家庭、学校等各方面的情况,以及警方报告等)的情况下,人们只能说他们能说明的,譬如“大学生的心理”。某种社会现象被解释为社会心理现象,这不是不可以,但为什么大学生的自杀就是心理问题,而农民的自杀是社会问题呢(中国农村的自杀现象、特别是农村妇女的自杀现象特别严重,但我同样不了解确切的数据,据说在世界上已是很突出的?当然媒体和一般社会似乎对后一个社会问题并没有多少议论的热诚。)
那么,我们就来说说大学生的“心理问题”。确实,学生中有一些人被认为有心理障碍,有的学生自己也承认。在我任教过程中,也有的学生信任我,跟我谈过自己这方面的问题。但是,问题的讨论,如果止于拿大学生的“心理问题”来有声有色地说事,然后来个诸如应该在大学里增设心理咨询机构的对策建议。那未免太简单了。
需知:心理危机,是每一个、每一群人,都可能遇到的,如果他(们)被置于某种特殊的境况中的话。那完全是正常的、甚至可以预期的,就象气候变化可能让人感冒一样。譬如:士兵从战场上下来、尤其是参与了平民杀戮,就完全可能遭遇心理危机(就象越战后和最近的美国军队中所发生的那样)。一场灾难后,那些丧失了亲人的家属,可能会有心理危机(所以国家防灾系统中需要加入心理安抚这一子系统)。工作中受到了压力、挫折,人也可能会有心理危机(所以美国一些公司在医疗福利中专业有心理医疗一块)。
可现在人们就对大学生的“心理问题”那么感兴趣,我认为这本身就是个问题。首先:这种特殊关心的前提可能与某种“大学生观”有关,一个极端是认为“大学生”是国家精英、民族希望,他们不能有一般社会群体的问题的。另一个极端是,大学生作为“青(少)年”,被视作为潜在的问题群体。所以就有那么多人整天拿着大学生的一些标本放在放大镜下观察、研究。要说精神压力、心理危机,校园外的其他社会群体,如白领、新移民、青年民工、下岗工人、动迁居民等等,他们没有吗?
其次,现在媒体及专家对于“大学生与心理障碍”问题的过度渲染,是会带来潜在问题的:结果之一可能就是标签效应,大学生整体成了个问题群体,而个体对这一问题也会生出过度的敏感和焦虑。
当然,这么说,我并不是认为大学生的心理问题、自杀问题不值得关注、不应该研究。恰恰相反,我们需要严肃、认真的研究和讨论。
可是我们首先需要创造(争取)一个研究、讨论社会问题的环境条件来。我以前曾说过,“社会问题”的建构是以社会的现代化为背景和条件的。现在我们这个社会中很多时候还缺乏研究讨论社会问题的环境。具体在这个问题上,我们需要将大学生的问题放回到社会的维度中来加以考察。长期以来,大学生的问题一直被视为与政治相关的敏感问题,大学校园里的风吹草动,都像是政治机密,党团系统讳莫如深、层层上报,学生窃窃相传,专业教师云里雾里(好奇心强点的先生便到学生那里去听小道)。学校里既没有“社会∕社区”,也不存在“公共”的空间,更别说信息公开的制度。在这种情况下,有关大学生的社会问题的研究、讨论及解决,从何谈起?
此外,谈大学生的心理问题,不能离开大学生所处的社会状况。今天的“大学生”,被置于什么样的状况下?拍拍脑袋即可列举的,如:他们在进大学之前,基本被置于封闭的应试环境中,严重存在着社会化不足与过度角色化的问题(参照本人《在角色与非角色之间 -中国的青年文化》)。而大学,事实上被他们的家长和一般社会当作了可以将学生由一个“纯正的”“人才苗子”变身为一个合格的社会精英的超级魔法学校。大学四年里,他们必须学会脱离(其实在中国大学里还只是半脱离)父母(以及作为拟制父母的中学老师)独立生活,必须迅速地补心理发展的课(如确立自我并以此为出发点去学习社会交往),必须开始确认自己的性别身份、补初恋的课(迟到的青春期!)。与此同时,他们必须听许多没有意义的(有些是现在就知道将来肯定没用的)必修课,当然还会有想听、想读可没时间去听去读的课和书。除了这些,他们还得为出路预作准备,外语、电脑、第二专业,各种资格不敢没有。而同学之间,竞争的压力如影随形(政治竞争、学业竞争、恋爱竞争、消费竞争等等)。到最后,考研或就业,整天面对着失败的威胁。
在这期间,不少同学还承受着难以启齿的经济压力,家庭贫困的学生得打工维持学业生活,家庭宽裕的也可能承受着无止境的消费时尚的压力。
在我看来,今天的大学生们,在这种情况下,绝大多数依然那么努力地扮演着“好学生”,实在可算是大不易的事了。这多少要归因于中国家庭中亲子关系的密切:我们的许多父母,继续在尽一切可能扮演着孩子的精神保姆的角色,每日里电话、短讯,当远距离的保姆。而我们的大学:其中的学生工作系统,也很不容易地担当起了管理、照顾这些“特殊成人”的责任,平心而论,他们的工作,既是制度的要求,也有着实际的社会需要,要不然,我们的许多家长,恐怕真的要来陪读才成。还有:最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国家,目前正处在经济发展阶段,年青人,努力着,支撑着,是因为有这样的希望(这么希望着):努力了,会有回报,会有前途。
如果我们留心一下国外那些“过来的”国家,就可以了解到,大学生自杀,在经济起飞时期是个社会问题,在成了“先进国家”的今天依然是个社会问题。当然背后的原因已有不同。相应地,已可以见到很多的研究,还有不少对策机构和法规。举例而言,就业难和失业,在一些国家已构成大学生自杀的重要原因,所以,如何敦促政府和企业团体拓展年青人的就业空间,确立相应的劳动法规,并敦促学校增加职业训练、就业指导以及劳动法教育等,正是一些研究者和非政府团体在努力做的工作。
总之,重要的是对社会问题的正视和研究,在此基础上依靠社会各种力量(包括大学生自身的力量)来切实地解决问题。
说到这儿,不能忘了提一下,关于“自杀”的研究,迪尔凯姆的《自杀论》是个很好的参照,尤其从中可看到,社会信息的公开,是怎么回事,对于社会学研究有多么重要。
还要说的是,关于年青人的自杀,无论是报道还是议论,媒体(包括网络)需要自律。因为,媒体大量报导会导致自杀事件的频发,即自杀事件的媒体传染效应,在国外早已经被反复证实,已成为一种常识。
2003、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