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一个献宝者陷入的利益困局(中国青年报 2008-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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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沙场股东,偶然在沙场发现一把战国时期青铜剑。到底高价卖掉,还是献给国家?这个农民选择了后者,却因此被沙场其他股东免去他的沙场股份,还被处以百万罚款——
一个献宝者陷入的利益困局
本报记者 李斌文并摄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8-01-30

几名中年男子在路口探头探脑,朝这边张望,王月辉一看到他们,就紧张起来,他靠近记者低声说:“他们可能要对我动手。”
这些男子中,有他的邻居、叔叔和堂兄弟,与他同为河北定州市叮咛店镇子远村的村民。他们原本关系亲密,共同出资经营村外一家沙场,已经愉快合作了两年多。但自从一个月前王月辉将他在沙场捡到的一把青铜古剑上交国家后,他便被他们免去沙场股份,并被处以100万元的罚款。
“他触犯了沙场的规定。”一名股东说。按照大伙的口头协议,王月辉在沙场捡到的宝剑应属沙场所有,但这个平时不爱说话的家伙,竟敢“欺瞒”大家,私自上交宝剑。
2007年的“六一”儿童节,那个后来被王月辉称为“祸从天降”的日子,他在沙场对着一个两米多高的土堆准备小便时,一截“绿乎乎”的东西吸引了他。他跑过去,拽住它,轻轻一拉,一把宝剑出世。
据定州市博物馆馆长郝进庄的描述:剑长49.9厘米,最宽处5厘米,剑面铜锈明显,刃部比较锋利。河北省文物保护中心鉴定组一位专家初步鉴定,此剑为战国时期的青铜宝剑。“这是定州市至今收到的最好的文物。”郝馆长说。
尽管直到2008年1月19日,王月辉才在一本新华字典中获知战国距今有多久远,但当这位有着两个孩子的36岁的父亲,生平第一次握着一把真正的宝剑,还是兴奋得连小便都忘了,兴高采烈地跑到沙场办公室,一进门就嚷:“我捡到了一个宝贝!”屋里四五个人都围了过来,脸上露着“惊讶的表情”,其中一人持剑很轻松就把一根直径约10厘米的木头削下一块皮来。
“我先把它拿回家暂时保管吧。”征得几名股东同意后,王月辉用一件深蓝色的破旧上衣裹起宝剑,搁在摩托车座位前的小货架上带回家,又半蹲着身子将它塞进楼梯的第一个台阶下面,然后,他回到沙场。“我没怎么当回事。”王月辉说。他曾听古董商提过,一把青铜宝剑也就能卖六七百元钱。
第二天,他接到一个股东的电话,说有古董商要看剑。他在镇上交电话费,赶不回去。后来,他跟妻子商量:如果它真是个文物,怕是不能卖,卖就犯法了。妻子赞成他的说法:“咱也不缺那几百块钱,不值得。”
他读到初中一年级,做过10年木匠,从电视上、街头的标语、村民的闲谈中获得过一些关于文物保护的常识。沙场所在的沙河古道,2005年曾出土了20万年前的古菱齿象化石,当时,王月辉就站在一旁看着文物工作者们把那两根重达190多公斤、3米多长的象牙发掘出来。
这个短发圆脸的男子开始对外声称:“宝剑被我老婆卖了,卖了300块钱。”实际上,当两个古董商找上门来、沙场其他人也不断催他交出宝剑时,它依然躺在楼梯下面,长达3个多月。
精明的股东们并不相信他的说辞,惹得“老实诚恳”的王月辉还冲他们发了一顿脾气,并说:“宝剑被买古董的抢了。”这种蹩脚的谎话连他的母亲听了都发笑,她撇了撇嘴,插了一句话:“越说人家越不相信。”
宝剑的身价随着沙场股东们的四处打听而日渐上涨:从几万元飙升至53万元、100万元。最后一个数字,成了沙场股东日后对王月辉进行罚款的标准。
但王月辉从一些股东嘴里听到这些数字的反应却是:宝剑越值钱,就越不能给他们拿去卖掉。他向定州市博物馆和国家博物馆电话咨询:这种文物是不是归国家所有?答复是肯定的。
村里没人不知道王月辉家里藏着一件很值钱的“宝贝”。消息越传越广,这让这对年轻夫妇心惊胆战:“真怕黑社会的人把我这个东西给抢了。”
10月的一天,王月辉从楼梯下扯出宝剑,用几张报纸裹着,然后紧紧包了好几层塑料布。他和妻子赶在村民们起床之前,趁着大雾,来到距家1000多米外的麦地。在离路边四五米远的地方,王月辉挥起铁锹刨起坑来,妻子则在一旁掩护,假装做农活。他东张西望,花了十几分钟才刨好一个长约0.6米、深1米多的土坑。他跪下身子,把宝剑平放在里面,盖上土,用水把整块地都浇透,使得“这里看起来和别处一样”。
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第二天一大早又骑着摩托车来到地里,看一眼没什么变化,几乎没敢停留,掉头就走。
王月辉的处境似乎越来越不妙,有股东扬言要制裁他。沙场下半年效益不好,有人把责任推到他身上,说他影响了大家的情绪。
这个能干却很老实的农民陷入了困境:如果把宝剑交给沙场,万一被卖了,国家会追究自己的责任;如果把宝剑上交国家,沙场也不会同意。怎么办?
最终,他决定“豁出去”,取出宝剑,上交国家。“我只想过一个平平安安的日子,咱上交了,起码国家不会抓咱,损失再大,也能吃饭,也能生活自由。”坐在落成还不到一年的新房里,他说他害怕违反国家的法律。在这栋花10万元建成的新房门口,他特意镶了一副对联:“富水长流幸福家,吉星高照文明院”,横批是“心想事成”。
12月27日,晚上10点多的子远村,除了此起彼伏的犬吠,已很难听到什么动静。王月辉和父亲带上铁锹和镐头悄悄出了院子。他把3年前买的太阳牌摩托车推出四五十米远,到了大道上,才发动它,向埋有宝剑的麦地颠簸而去,但不敢开车灯。
父亲知道“那小子很紧张”,没有让儿子动手。他把坚硬如冰的土地挖开5米多长,却什么都没有。王月辉吓得“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个壮实的汉子突然间浑身无力,低声喊道:“老天爷,你难道想把我整死吗?”他回忆当时“有大祸临头的感觉”。
不过幸好两个多小时后,塑料布露了出来。这期间,王月辉的母亲一直呆在家里,竖起耳朵听屋外的动静,很不安地想:“怎么还不回来?”
再度“出土”的宝剑被藏在父亲家的火坑里,用厚厚的柴火灰埋了起来。
12月28日一早,父亲把用报纸包着的宝剑揣在左腋窝下,双手紧紧拢在棉袄的袖子里,王月辉紧随一旁,酱色的袄子里夹一把50多厘米长的铁锤,妻子跟在他身边,3人坐上公共汽车前往定州市博物馆。
下午一点左右,他们终于等来了馆长,他领着一个人,后者用放大镜看了看剑身和剑柄,下了结论:应该是真的,没有错。馆长要他们先把剑放在这里。
但父亲害怕遇上假馆长。他想起了电视上的交接仪式,便提议也来这么一回。于是,王月辉和馆长,一起扶着剑柄和剑口,留下了一张合影。
王月辉把上交宝剑可能引起的纠纷告诉了馆长,并小心翼翼地请求:“我如果受到损失,你们能不能帮我摆平?”馆长答应了,并告诉他:“你交这个东西一点错也没有,你这样做也救了他们(股东)。”
馆长郝进庄回忆,“他们什么要求也没提,就喝了杯茶,抽了根烟,掏钱给他们吃饭,都不要。”然而交剑之后,王月辉多次向这位馆长求助,他表现得有些不耐烦。1月21日,当王月辉陪着电视台的几个记者找到馆长,馆长却借口“上厕所”开着车跑了。
上交宝剑的行为只让王月辉一家获得了短暂的轻松。很快,他以为不可能出现的事情发生了,一位负责人当着13名股东的面,向他宣读了处分决定:开除股份,罚款100万元。一名股东说,这是集体的决定,“如果沙场能拿到剑,他可以继续他的股份”。他认为,即使上交宝剑,也该由集体上交。
此时,据说王月辉在两年前投资6.5万元的股份已升至20余万元。他的母亲跑到沙场连骂了3天,还下跪作揖,最后被十几个人围殴,顶着头上的大包红肿着眼睛被送进了医院。
王月辉无法接受这个局面,他提出,不管自己对错,愿意拿出几万元向股东们赔礼道歉,但遭到拒绝。他很想拿回股份,重回沙场与股东们不计前嫌一起工作。
母亲住院期间,这位此前“不知政府大门朝哪开”的农民和父亲又去了市博物馆,但馆长建议他打官司。那天回到家里,他定定地看着妻子,缓缓吐出一句话,双泪长流:“这一回我们算是彻底输定了。”
他常常一整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一个月,体重便减轻了20多斤。他叹息着说:“我出去看到谁都觉得没脸,已经没有一点尊严了。”村里确实没几个人同情他,大家觉得他应该把宝剑卖了,和股东们一起分钱。
在妻子眼里,丈夫其实脾气很倔,认定的事情从不悔改,但经此变故,一次,她听到他恨恨地说:“如果下次再碰到这种文物,我就用沙子把它埋起来。”
如今,这件文物被锁在定州市博物馆的一间屋子里,需要4个工作人员各持一把钥匙才能打开它。但献宝者王月辉却已被沙场其他合伙人起诉,理由是他侵犯了各位股东的名誉权。1月20日,他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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