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甫的夔州诗看唐代夔州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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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7-14    卢华语    载《〈全唐诗〉经济资料辑释与研究》甲编    点击: 3166

从杜甫的夔州诗看唐代夔州经济
载《〈全唐诗〉经济资料辑释与研究》甲编
卢华语  主编
杜甫在夔州(治今重庆市奉节县)寓居两年多(765.9—768.1),留下各种体裁的诗篇凡430余首,约占现存杜诗的1/3,是杜甫一生的高产期。杜甫的夔州诗,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本节不拟全面探讨,仅对诗作所涉及的物产、农业、手工业、商业及交通等经济史料试作分析,来考察当时的夔州经济,以为剖析唐代重庆经济开发提供实证。在唐代,夔州是重庆的政治、经济中心,它的经济状况应当是有代表性的。

杜甫的夔州诗,记述当地物产上百种,计动物48,植物19,农产品29,手工业产品9。在上百种物产中,大多数为原生产品,人工产品技术含量少,附加值不高,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夔州的商品和经济结构状况。
夔州诗中的物产,又以动物为大宗。野生有猿、虎、豹、熊、罴、鹿、麋、麝、兔、雉(山鸡)、黄鱼等;家养有牛、羊、猪、鸡等。野生动物中的熊、罴、山鸡用作充贡[1],显然这几种动物是当地的特色物产。然而在杜甫笔下写得最多(凡10余次)、更值得重视的则是虎。
据《杜工部年谱》载,杜甫在夔州曾在6处住过:云安(今云阳县)城中、夔州城中、西阁(亦在城中)、赤甲、瀼西、东屯。[2]6处住所3在城内,3在郊外,但无论在城内还是在城郊,杜甫都有关于猛虎活动的描述。
“冬热鸳鸯病,峡深豺虎骄。”[3]“人虎相伴居,相伤终两存。”[4]这是永泰元年(765)秋,杜甫在云安写该县“文禽偏病,猛兽偏骄”[5]、“人虎杂居”[6]的情景。
“腥至焦长蛇,声吼缠猛虎。”[7]“曾惊陶侃胡奴异,怪尔常穿虎豹群。”[8]这是大历元年(766)杜甫住夔州城中时,秋日天旱,民俗烧山击鼓祈雨,在城内都能闻到大蛇烧焦的气味,听到猛虎受困的吼声;是时城中缺水,杜甫遣仆人入山引泉水,阿段勇穿虎豹成群之区,无所畏惧,杜甫特作诗予以褒奖。这年冬天杜甫又有诗述夔州景物,称他住在城中往往“岁月蛇常见,风飚虎或闻。”[9]
大历二年(767)春,杜甫迁居赤甲;三月,迁瀼西。“赤甲、瀼西,皆在奉节县北30里。”[10]他有诗称这里是“人烟生僻处,虎迹过新蹄。”11 “虎穴连(满、遍的意思,不作连结、连续解)里闾,提防旧风俗。”[11]人烟僻,是说居民很少;虎迹新,则是说虎豹甚多,常在这一带出没;而虎穴遍布村落,不时“昏里唐突夔人屋壁”[12],杜甫不得不遣仆人上山砍树,按照当地人的习惯,列树为墙,以防虎患。
大历二年(767)秋,杜甫移东屯,离城只有5里[13],又有诗云:“泥留虎斗迹,月挂客愁村。”[14]猛兽相斗,多为争食;虎斗留迹,亦表明此地有虎为数不少。因此,杜甫在东屯时常“不寐防巴虎,全生狎楚童。”[15]
杜甫在夔州数次迁居,到处都有虎豹横行,他不胜感叹“於菟(虎的别名)侵客恨,粔籹作人情。”[16]“楚江巫峡冰入怀,虎豹哀号又堪记。”[17]由上可见,唐代夔州无论是云安,还是奉节离城几里之遥的近郊都有成群结队的虎豹出没;近郊如此,深山老林当更为甚。唐代夔州辖奉节(上县)、云安(上县)、巫山(中县)、大昌(下县)4县,奉节、云安尚多虎,巫山、大昌地处山区,又属中、下县,这自然更是虎豹栖身之地。
虎豹是食肉动物,以森林中的各种小动物为食,必须有相当面积的森林,才能为虎豹提供足够的食物资源,故成群结队虎豹出没之区必有大片森林,否则虎豹就无法生存;而在城市近郊即有大面积森林的存在,则表明耕地垦殖有限。《华阳国志》卷1《巴志》载古老歌谣云:“川崖惟平,其稼多黍。”“野惟阜丘,彼稷多有。”这说明巴地主要是旱地农业,作物种植在“川崖”(河谷台地)和“阜丘”(浅山),看来这种状况到唐代也没根本改变;从前引杜诗对虎的记述中可以看出,即使是在“川崖”和“阜丘”也仍然是随处林地,已开发的不过是若干大小不等的居民点而已。唐代夔州农业开发的这种态势与当时该州的人口分布正相吻合。据翁俊雄先生考证,就是在唐鼎盛时期,夔州每平方公里也只3.89口,这不仅远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平,就是在山南道也属低水平(山南道平均每平方公里7.08口)[18],无怪乎他十分感慨,称自己是“养拙干戈际,全生麋鹿群。”[19]显然,地广人稀,制约了农业规模的扩展。古代社会,以农立国,农业是社会经济的主体,农业发展缓慢,整个社会经济滞后则是必然。
[1][1]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40《地理》4,中华书局1975年2月版
[2]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10月版
[3] 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229《又雪》,中华书局1960年4月点校本
[4] 《全唐诗》卷221《客居》
[5] 《杜诗详注》卷14《又雪》
[6] 《杜诗详注》卷14《客居》
[7] 《全唐诗》卷221《火》
[8] 《全唐诗》卷229《示獠奴阿段》
[9] 《全唐诗》卷230《南极》
[10] 《杜诗详注》卷19《入宅三首》注
11 《全唐诗》卷230《复愁十二首》
[11] 《全唐诗》卷221《课伐木并序》
[12] 《全唐诗》卷221《课伐木并序》
[13] 《杜诗详注》卷15《夔州歌十绝句》其六注
[14] 《全唐诗》卷229《东屯月夜》
[15] 《全唐诗》卷230《秋峡》
[16] 《全唐诗》卷231《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
[17] 《全唐诗》卷222《前苦寒行二首》之一
[18] 翁俊雄《唐鼎盛时期政区与人口》第209页,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9月版
[19] 《全唐诗》卷229《暮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

夔州诗中有关农业生产和农产品的凡70余首,涉及畬田、水田、粮食作物以及水果、蔬菜等,而最需注视的是:
1.畬田。杜甫夔州诗直接提到畬田的仅3首,数量不多,但传达的信息却颇有价值。
3首涉及畬田的诗,其一曰:“煮井为盐速,烧畬度地偏。”[1]述社会生产,特举“煮井”和“烧畬”,说明二者各自在夔州手工业和农业生产中所占的重要地位。“度地偏”,《杜诗详注》卷19注:“言不遗僻壤也。”这是说凡是能耕种的地方都成了畬田,显然畬田在夔州农业生产中占有主体地位。其二曰:“瓦卜传神语,畬田费火耕。”12这是记当地习俗,可见“畬田”和“瓦卜”一样,在夔州都极为普遍,不说每家每户,至少是绝大多数夔民赖畬田以为生。其三曰:“斫畬应费日,解缆不知年。”12这是杜甫迁居东屯时,想到自己返乡无日,也决定向夔民学习费些时日用于“斫畬”。以上所云“烧畬”、“畬田”、“火耕”、“斫畬”都是一回事,从不同角度述说一种原始粗放的耕作方式,这种耕作方式成为夔州农业生产的主体,从一个角度反映了夔州农业生产的滞后。
“畬田”垦殖多在山上,故在杜甫诗中有时又称“山田”。[2]王维诗云:“种田烧白云,斫漆响丹壑。”[3]刘禹锡亦有诗云:“何处好畬田,团团缦山腹。”[4]这都表明畬田垦殖多在高山。前引《华阳国志》载古老歌谣显示,直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巴地农业垦殖仍在“川崖”、“阜丘”,而到唐代,虽耕作方式依旧,但垦殖范围却已扩展到高山,这是与唐代整个经济开发向纵深发展相一致的。
2.水田。夔州诗有10首述及稻米及水稻种植,显然杜甫对水田的关注超过畬田,这是因为水田与他在夔州的生活关系更密切。由于都督柏茂琳的照顾,让杜甫主管东屯百顷公田,使他在夔州衣食得有可靠保证。他称“谷者命之本,客居安可常。”[5]为此,特从瀼西迁东屯,并作诗云:“东屯复瀼西,一种住青溪。来往皆茅屋,淹留为稻畦。”[6]
《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二诗记平田、补水、除草等,具体描绘了夔州百顷水稻种植的全过程。“青春务所具,勤垦免乱常。吴牛力容易,并驱纷游场。”记春天要作好春耕的各项准备,驱牛耙田,使田平整,以便育苗插秧。“插秧适云已,引溜加溉灌。”述插秧完毕,便要引水灌田;到“六月青稻多”、“丰苗亦已穊”时,又得灌溉,“千畦碧泉乱”,“云水照方塘”就是对再次灌水的形象描绘。而“有生固蔓延,静一资提防。督领不无人,提携颇在纲”则是说“水多草生,恐滋蔓延,故须专意提防。”[7]这就要派专人负责督促除草,这是水稻种植的关键,若网在纲,纲举目张。虽然这样,但到秋成在望,粳稻欲香之时,由于“上天无偏颇,蒲稗各自长”,于是“人情见外类,田家戒其荒”,便要二次除草,所以“功夫竞搰搰,除草置岸旁。”而当秋收之后,杜甫不胜喜悦,特赋诗云:“御裌侵寒气,尝新破旅颜。红鲜终日有,玉粒未吾悭。”[8]这里所谓“红鲜”,在夔州诗中三次提到[9]。“红鲜”为何物?李敬洵先生认为,就是“红莲稻”,并引宋人《玉峰志》云:“米半有红粒,碓时红粒先白,其味甚香。”[10]李说有据,显然,这“红莲稻”属优良品种。难怪宋人王象之云:“东屯之田,可得百许顷,稻米为蜀第一,郡给诸官俸廩,以高下为差。”[11]这里所谓“稻米为蜀第一”,不可能指产量,而只能是指质量。
从杜诗中可见,唐代夔州水稻种植规模虽不大,仅百来顷,但却十分重视耕作技术和田间管理,也有高质量的水稻品种。司马迁记汉时南方种稻“火耕而水耨(烧草种田,蓄水除草)。”11那明显是原始的粗放耕种,而唐代夔州水田作业要育秧插秧,灌水二次,除草二次,还使用牛力,注重选种,既讲技术,又重田间管理,则当然是集约的深耕细作了。这表明,唐代夔州虽旱地农业仍原始落后,而水田农业却已开始集约经营,这为其后本区水田农业的普及作好了准备,所以宋代夔州水田农业的大发展就不是偶然的了。
[1] 《全唐诗》卷230《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
11《全唐诗》卷231《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
12《全唐诗》卷229《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
[2] 《全唐诗》卷221《晚登瀼上堂》:“山田麦无垅”。卷229《溪上》:“山田饭有沙”。
[3] 《全唐诗》卷125《燕子龛禅师》
[4] 《全唐诗》卷354《畬田行》
[5] 《全唐诗》卷221《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一作刈)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
[6] 《全唐诗》卷229《自瀼西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
[7] 《杜诗详注》卷19《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向》诗注
[8] 《全唐诗》卷229《茅堂检校收稻二首》
[9] 又见《全唐诗》221《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卷229《暂住白帝复还东屯》
[10] 李敬洵《唐代四川经济》第42页,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8年5月版
[11] 曹学佺《蜀中广记》卷21“夔州”引《舆地纪胜》,台湾四库全书本
11 汉·司马迁《史记》卷129《货殖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

夔州诗大约80来首述及手工业制品,数量不可谓少,然涉及的品种不多,特别是属于夔州所产几稀,仅酒、盐、麻衣、船等,不过这几种都是夔州的名特产品,也需稍作剖析。
酒。唐诗人多嗜酒,唐诗中酒最常见,杜甫更不例外,夔州诗不少篇章有酒,反照夔州酒业之盛。
《拨闷》诗云:“闻道云安曲来春,才倾一盏即醺人。乘舟取醉非难事,下峡销愁定几巡。长年三老遥怜汝,捩舵开头捷有神。已办青钱防雇直,当令美味入吾唇。”[1]
《水阁朝霁奉简严云安》:“呼婢取酒壶,续儿诵《文选》。”[2]
《客堂》:“事业只浊醪,营茸但草屋。”[3]
《柴门》:“浊醪与脱粟,在眼无咨嗟。”[4]
《送十五弟待御使蜀》:“数杯巫峡酒,百丈内江船。”[5]
《九日五首》:“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楼。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6]
《孟仓曹步趾领新酒酱二物满器见遗老夫》:“楚岸通秋屐,胡床面夕畦。藉糟分汁滓,甕酱落提携。饭粝添香味,朋来有醉泥。理生那免俗,方法报山妻。”[7]
《元日示宗武》:“飘零还柏酒,衰病只藜床。”[8]
《人日二首》:“樽前柏叶休随酒,胜里金花巧耐寒。”[9]
《闻惠二过东溪特一送》:“崖蜜松花熟,山杯竹叶新。”[10]
以上随手摘引,即可看到:
1.夔酒名声在外,享誉遐方。《拨闷》诗是杜甫永泰元年(765)六月到忠州小憩时作,但记述的是有关夔州的事,故也可算在夔州诗内。诗人以细致的笔触,深情地描绘了船工和杜甫对夔酒的心仪与向往。远来的船工驾船去云安特别兴奋,行船快捷有如神助,就是因为喜爱那里的“曲米春”(唐人呼酒为春)醇厚可口;而杜甫本人,也早已准备了船费酒资,期待有朝一日去云安开怀痛饮。杜甫如此渴慕夔酒,绝不只是听信船工传言,他“读书破万卷”11,当然知晓夔酒扬名史册,《华阳国志》卷1《巴志》、《水经注》卷33《江水》等都有记载。到了云安,因病滞留,在这名酒之乡,杜甫就在课儿攻读时,也忍不住叫人拿酒来;后去奉节,竟宣称夔州“酒醪”是一生的追求,有了它再加点粗粮不至受饥,他就满足了。杜甫是见过世面的人,走南闯北,接触过不少达官显贵,什么酒都喝过,而对夔酒还这般倾倒,则夔酒质量上乘应毫无疑义,夔酒之驰名遐迩,也是名副其实的。
2.夔人普遍酿酒,夔州酒业繁荣。杜甫在诗中描述了友人携带自制新酒来访,举杯对饮,一醉方休的情景,他特地嘱附妻子,不当免俗,应像本地人一样生活并向他们学习酿酒方法,反映夔人酿酒饮酒成风。夔州酒业的普及、兴盛在其他诗人的诗作中也可得到印证。如“竹枝词”本巴渝民歌,文人仿作多用以记巴人风俗及男女爱情,刘禹锡刺夔州,曾有《竹枝词九首》,诗云:“两岸山花似雪开,家家春酒满银杯。”12宋人范成大亦有诗云:“云安酒浓曲米贱,家家扶得醉人归。”13夔酒醇厚而价格低廉,饮酒成为风尚,这也反照出夔州酒业之盛。
3.夔酒品种多样,各具特色。从杜诗中所见夔酒有“曲米春”、“巫峡酒”、“竹叶(竹叶青)”、“柏酒(柏叶酒)”等,名称不同,特点各异。烧酒出现以前,所有酒都是曲酿酒,酒曲好坏及酿造时间长短直接关系酒的优劣。史载战国时朐忍(唐云安,今云阳)清酒最著名,深为秦王钟爱。清酒冬酿夏熟,味醇色清,故名。清酒是当时祭祀的专用酒,自然名贵。南北朝时朐忍巴乡村(今云阳县东龙洞乡),其人善酿,其酒俗称“巴乡清”,当然也是清酒。唐云安“曲米春”,美味可口,声名远扬,显然是朐忍清酒的传承,所以对杜甫及远方来的船工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巫峡酒应当是奉节所产的酒,刘禹锡称其为“春酒”。春酒冬酿春熟,故名,酿制时间较清酒短,质量不如清酒,不过可以加工,用嫩竹叶浸泡,取其淡绿清香,则成竹叶青,这是杜甫在夔州常喝的酒,他在自述山居闲适生活时,记饮料就特地列举了“竹叶”和“崖蜜”。古代文人在重阳节一般饮菊花酒,而杜甫却用竹叶青,他曾在诗中述节日独饮此酒的心情,因无人共赏不免伤感,但也表现了他对竹叶青的喜爱。“柏酒(柏叶酒)”是元旦节专用酒。古时风俗,取柏叶泡酒,以其后凋而耐久,元旦共饮,以祝长寿。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正月一日:“长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贺,进椒、柏酒,饮桃汤。”唐以前,史载夔酒仅及清酒,而杜诗述夔酒则有“曲米春”等多种,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唐时夔州酒业的发展。
盐。杜甫夔州诗有7首述及盐(包括本地和外地所产)。“蜀麻久不来,吴盐拥荆门。”[11]“风烟渺吴蜀,舟楫通盐麻。”[12]“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13]这里的“吴盐”,是产自长江下游的海盐。海盐成本低,质量好,安史乱前,朝廷允许食盐自由产销,故海盐得以源源不绝输入巴蜀。安史乱后,朝廷开支猛增,特别是军费成为沉重负担,为增加财政收入,“乾元元年(758),盐铁、铸钱使第五琦初变盐法,就山海井灶近利之地置监院,游民业盐者为亭户,免杂徭。盗鬻者论以法。”[14]食盐实行专卖后,又于永泰二年(766) “分天下财赋、铸钱、常平、转运、盐铁,置二使。东都畿内、河南、淮南,江东西、湖南、荆南、山南东道,以转运使刘晏领之;京畿、关内、河东、剑南、山南西道,以京兆尹、判度支第五琦领之。”[15]随着财政区的划分,食盐销售区域也被限定,而夔州属山南东道,因此吴盐得以照旧输入。夔州自古以来就是产盐区,“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16]此诗作于安云,反映云安产盐。“煮井为盐速,烧畬度地偏。”[17]“筋力登危集市门,死生射利兼盐井。”[18]这两首诗作于奉节,足见奉节产盐。《新唐书》卷40《地理志》4载夔州奉节、云安、大昌均有盐官,管理食盐的生产和销售,杜诗所述的“死生射利兼盐井”正为此作了有力佐证。如果说溪女负盐是去本地市场零售贩卖的话,而“寄语舟航恶少年,休翻盐井横黄金”[19]则是大宗出口了。从杜诗可知,夔州既产盐,又大量进口、出口食盐,表明它不仅是产盐区,而且是食盐转口销售的集散地。
麻衣。“楚人四时皆麻衣,楚天万里无晶辉”。[20]这里的“楚人”指夔州人(夔州战国时曾为楚国占领,风俗亦近楚),不仅是一般平民百姓,恐怕也包括像杜甫这样有一定社会地位和身份的人,有杜诗“秦城老翁荆扬客,惯习炎蒸岁绤(葛布粗曰绤,细曰)”可证11。“绤”、“麻衣”,原料不同,档次一样。“楚人四时皆麻衣”表明,夔州无蚕桑,一般人无力衣绢帛。“麻衣”,苎麻布制成之衣。巴渝是苎麻的原产地,前面与“吴盐”一起提到的“蜀麻”,相当数量应产自夔州。《新唐书》卷40《地理志》4载夔州贡“锡纻布”,这是一种细麻布,质量上乘,成为唐宋时期夔州重要的土特产,说明唐时夔州麻纺织业规模不小,这样,夔人无论贫富皆著麻衣也就很自然了。
船。杜甫夔州诗凡48首述及各类大小船只(包括商船、官船、渔船、渡船等)。有本地产的,也有外来的。“峡中丈夫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富豪有钱驾大舸。贫穷取给行艓子。”[21]夔州自古以来是巴渝的造船中心,[22]夔州人无论贫富以船为生,其所驾之船出自当州是事所必至,理之固然。“峡人鸟兽居,其室附层颠。下临不测渊,中有万里船。”[23]“吴樯楚舵牵百丈,暖向成都寒未还。”[24]这万里之遥来的“吴樯楚舵”,自然是外地所产。但无论本地所产还是外来船只,都以商船和官船最具重要意义,这将在后面另作解说,兹不赘述。
[1] 《全唐诗》卷221
[2] 《全唐诗》卷221
[3] 《全唐诗》卷221
[4] 《全唐诗》卷221
[5] 《全唐诗》卷231
[6] 《全唐诗》卷231
[7] 《全唐诗》卷231
[8] 《全唐诗》卷231
[9] 《全唐诗》卷231
[10] 《全唐诗》卷234
11 《全唐诗》卷216《奉赠韦左丈二十二韵》
12《全唐诗》卷365
13《范石湖集·诗集》卷16,台湾四库全书本
[11] 《全唐诗》卷221《客居》
[12] 《全唐诗》卷221《柴门》
[13]《全唐诗》卷229《夔州歌十绝句》
[14] 宋·欧阳修等《新唐书》卷54《食货志》 中华书局1975年版
[15] 宋·欧阳修等《新唐书》卷51《食货志》 中华书局1975年版
[16] 《全唐诗》卷229《十二月一日三首》
[17] 《全唐诗》卷230《秋日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
[18] 《全唐诗》卷221《负薪行》
[19] 《全唐诗》卷229《滟滪》
[20] 《全唐诗》卷222《前苦寒行二首》之二
11《全唐诗》卷222《前苦寒行二首》之一
[21] 《全唐诗》卷221《最能行》
[22] 卢华语《古代重庆经济研究》第140页,重庆出版社2002年10月版
[23] 《全唐诗》卷221《赠李十五丈别》
[24] 《全唐诗》卷222《秋风二首》
责任编辑: echo

商船会折射商业的状况,杜甫夔州诗也有不少对商船的描述。杜诗所叙商船,突出之点则是多而且大。“卓立群峰外,蟠根积水边。他皆任厚地,尔独近高天。白榜千家邑,清秋万估船。”[1]离城仅十多里的白盐山下,河边停泊的商船成千上万,或许有点夸张,而商船多则是肯定无疑的。
在夔州的商船不仅数量多,而且载重量大。“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2]“荡荡万斛船,影若扬百虹。起樯必椎牛,挂席集众功。”[3]“万斛之舟”即万石之舟,作为商船,在唐代是十分巨大的了。当时“江湖语云‘水不载万。’言大船不过八九千石。”[4]对众多大商船所载运的货物,夔州诗则仅提到盐麻,是因为盐麻是吴蜀的特产,产量大,质量好,最具代表性。以个别代一般,是诗人的常用手法。然而实际上商船装载的商品则是无所不有的。唐人李贻孙(曾官夔州刺史)《夔州都督府记》述云安(今云阳县)市场商品云:“商贾之种,鱼盐之利,蜀都之奇货,南国之金锡,而杂聚焉。”[5]又宋人祝穆《方舆胜览》卷58记大昌县引《图经》云:“一泉之利,足以奔走四方,吴蜀之货,咸萃于此。”[6]这些吴蜀“奇货”,就是由各地商船经夔州而运往所属诸县的。以上表明唐代夔州已发展成为一个重要的商业城市。前贤注杜诗,一再强调指出:“吴盐蜀麻中集夔江,又见其为一大都会。”11 “绕山而上,千家成邑,积水之中,万估船来,又蜀中一都会也”。12 “商贾贩货而竞趋,舟人忘险而争利,市舶辐辏,真西南一大都会也。”13
夔州作为一个大都会,商业荣繁是当然的,其突出表现就是经商的人多。 “峡中丈夫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14这是指本地商人,他们经营水上运输。李白诗亦云:“瞿塘饶贾客,音信莫令稀。”15另夔州诗云:“吴樯楚舵牵百丈,暧向成都寒未还。”16 “舟人渔子歌回首,估客胡商泪满襟。”17这“吴樯楚舵”的船主和货主以及“估客胡商”均为外地商人,他们荟萃夔州,和本地商人一起促进了夔州商业的繁荣。
夔州当三峡门户,是人流、物流借水道出入巴蜀必经之区。杜甫寓居夔州,在这里接待了不少亲朋好友,这些人多是朝廷官员,亦有身居高位者。夔州诗有不少关于官员乘船经夔州进出巴蜀的记述。汉中王、蓬州长史李瑀回朝,杜甫有诗云:“国有乾坤大,王今叔父尊,剖符来蜀道,归盖取荆门。峡险通舟过,水长注海奔。”[7]大历元年(766)二月,杜鸿渐以中书侍郎出镇剑南,辟殿中监杨炎为判官,杨炎乘船经夔州去成都,杜甫赠诗关心他旅途艰难:“泛舟巨石横,登陆草露滋。”[8]大历二年六月,杜鸿渐回朝,辟李秘书(名不详)入幕,李亦取道夔州回京师,杜甫有诗:“青簾白舫益州来,巫峡秋清天地回。石出倒听枫叶下,摇橹背指菊花开。”[9]另族弟使蜀,杜甫亦有诗云:“喜弟文章进,添余别兴牵。数杯巫峡酒,百丈内江船,未息豺狼斗,空催犬马年。归朝多便道,搏击望秋天。”[10]这一类夔州诗还有多首,不一一列举。由此可见,安史乱后,不少官员因公务去来长安、成都,不避迂曲,多走水路,表明尽管三峡水势险恶,而长江作为巴蜀对外通道则越来越受到重视。这有政治上的原因,西川时有战乱,川陕陆路不甚安全,而更关键的则是险恶的三峡水势逐渐为人控制。杜甫夔州诗云:“帆侧舵入波涛,撇漩捎无险阻。朝发白帝暮江陵,顷来目击信有征。瞿塘漫天虎须怒,归州(治今湖北秭归。本属夔州,武德二年析置。此以归州借指夔州)长年行最能。”[11]又宋人王谠《唐语林》卷8载:“淮南篙工,不能入黄河。蜀之三峡,陕之三门、闽越之恶溪、南康赣石,皆绝险之处,自有本地土人为工。”为控制绝险三峡,夔州“土人”经过千百年的无畏探索,终于有了成效,使长江水道畅通,这对夔州商业的繁荣自然是有力的促进。
从杜甫夔州诗可以清楚看到,唐代夔州农业整体水平滞后,手工业稍有可称者,然一枝独秀的则是商业,这也正好反映唐代整个重庆地区经济开发的实况。前贤称杜诗为史诗,多指他形象而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历史风貌,其实尚不止此,将杜诗直接作为史料,用以证史补史,其内容也是丰富而多彩的,很有深入发掘的必要。
[1] 《全唐诗》卷229《白盐山》
[2] 《全唐诗》卷229《夔州歌十绝句》
[3] 《全唐诗》卷221《三韵三篇》
[4] 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5] 清·董诰等《全唐文》卷544,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6] 此《图经》当系唐人源乾曜所撰,见《全唐文》卷544李贻孙《夔州都督府记》
11 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之19《柴门》注
12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之15《白盐山》注
13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之15《夔州歌十绝句》注
14《全唐诗》卷221《最能行》
15《全唐诗》卷173《忆巴东故人》
16《全唐诗》卷222《秋风二首》
17《全唐诗》卷229《滟滪》
[7] 《全唐诗》卷229《奉汉中王手札》
[8] 《全唐诗》卷221《送殿中杨监赴蜀见相公》
[9] 《全唐诗》卷231《送李八秘书赴杜相公幕》
[10] 《全唐诗》卷231《送十五弟侍御使蜀》
[11] 《全唐诗》卷221《最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