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州札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7:30:09
作者:人邻
岷州,即岷县,位于甘肃南部,百姓性情坚韧、和善,生活简朴。
——日记
街边老屋
“几间东倒西歪屋”,小时在画上读这样句子只觉得趣味罢了,并不觉得那屋子会是东倒西歪的,一并的书法也随意,现在见了,才知道这趣味是有来由的。实在是屋子太过于老了,墙,梁,椽子,门窗,都没有了撑着的气力。地方并不富庶,老了的屋子也就不大修缮,只是任着它一个人那样,满身荒草地老去。
这样屋子,多是店铺,没什么招牌,只一块简单木牌,写着点心、纸活、粉皮。也有肚丝汤。卤肉。更简单的,是一张纸,墨汁随意一写。惊讶的是,那些字大多写得不坏。这样店铺,也并不招揽生意,似乎客人来了也就来了。
想在有卤肉那家坐一会,切半碟子,温二两老酒,滋润着看人来人往,自己逍遥。到一家门上看,一张没上漆的旧木头桌子,两只凳子,一头有人静静喝酒。见有人来,那人略略抬头,又低头喝酒,急走两步,似乎真的是打搅了人家。
买卖少,这样老屋也有住人家的,就自己住。一家人忙生计,晚上回来,吃罢饭,孩子在饭桌前借黯淡的灯写字,大人坐门里说话,看外面动静,人,自行车,驮着东西的牲口,很少的几辆汽车。看到天黑,上了门,睡觉,或不睡,一直到听不见声音,睡着了。
用不了几年吧,这老屋子就自然没有了。什么时候没的,谁知道呢?
灰陶盆
尺余的大灰陶盆,问做什么用的,老妈妈说,什么都能装,馍,糖,茶叶,什么都能装。老人的口吻,似乎是真的什么都能装下。
这叫什么,jiang盆。哪个jiang?老人想了想说,不知道。又问,庆民,你知道?马庆民说,我也不知道。
一件东西,用百十年了,没人知道它的jiang是哪一个字,但一点也不妨碍用。
摸摸,拍拍,真的还很厚实。穿着黑大襟衣裳的老人笑出一口好牙,说,这还是我爷爷时候的东西呢。老人不说ne,说ni,声调低低的,满足得叫人羡慕。
大红大绿
昏暗屋子里,报纸糊的顶棚上,吊一盏小灯。上炕,挪漆色斑驳的小炕桌,热热的茶沏上。喝着茶,才慢慢看这屋里有什么。迎门一个大柜子,有些突兀,六七尺长,三四尺高,知道里面是用来装粮食和杂物的。显眼的是柜子上花瓶里插着大朵大朵俗气的纸花。
主人招呼喝茶,人喝一口,就添。再喝一口,又添。茶水一直是烫的,叫人只能慢慢喝。喝茶添茶中间的静,可以看,看墙上窗上的窗花,真好,红绿,加一点细细的黑,如俊女子的眉。看一会再喝茶,说几句和这里人可以说的话,再听他们自己人说,那声音约略听懂,不懂的,觉得亲得很。
久了,再看,才知道那初看俗气的纸花真的是好,就是要大红大绿。黯淡的屋子里,鲜鲜地乍着,有多好看。又想起街边的那些点心,上头的花,一律拾掇的红红绿绿的,有道理。
女人
女人丑。男人却过得滋润,酒量也好,豁拳是要拉开阵势的。男人从前开车,走的地界多,会好些方言,咧着嘴,一撇一撇地学。男人甚至会学时下小女人发嗲那样的“耶”。倒茶的女人一会儿过来,也笑,并不出声,只是在脸上满足。女人站一下,倒了茶,就走。
也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竟然会画几笔水墨的马,叫人惊奇。
女人一会儿不来时,厨房里在响,案板一下一下,咚咚的,是在擀面。男人这边却装着急了,怎么茶也没有人倒?女人在里边喊,人家在擀面嘛!那声音竟有些娇娇的。
装裱店的陈然
给另一条街上的陈然打电话,说是在烤火。天还有些冷,但也不至于什么都不干,就烤火?可去了,陈然果然在烤火,一壶茶在火边温着。陈然裱画的案子上,有活,可陈然真的是在烤火。一个人静静地喝着茶,什么都不干,炉子暖暖的,随便想几句什么,真好。
几个人都喝茶,说话。屋子小,只能放一两张凳子,人多了就坐在床上。陈然拿出一瓶酒,几个人慢慢喝。寂寞了,又豁几拳。
陈然好多年时间,一直在新疆流浪着打工,去过许多地方,有许多磨难,但在脸上,看不出来。这样的人是幸福的人。陈然还想去新疆走走,不是去打工,是带上点钱,四处去转转。不为什么,就是去转。
晚了,陈然的媳妇来。陈然店里只有一张小床,看来是两个人挤着睡。冷天,和朋友们几杯酒下去,肚子热热的,晚上和媳妇在一张小床挤着睡,真的让人感觉很幸福。
县城的时间
早上七点半,县府的大喇叭开始广播,新闻,声音很大,满城都听得见。
可只半个小时,多了没有。下午两点半,再广播。这是过去的遗风,穷,没有几家有收音机,后来就一直延续下来。那一会几个人正在二郎山上,有人说两点半了。
下山来,有人匆匆赶着上班。孩子上学。可还是有人慢悠悠走着,说几句闲话,看看天,街边的菜,白生生翠绿绿地,没事人一样,似乎是还有这么多时间,哪儿都能去走走。吃晚饭的时间,还早着呢。
风味
肇平家屋檐下挂着些慢慢风干的肉。轻些的是一只划着刀痕的鸭子,十字的竹棍撑在肚子里,鸭子给绷得扁扁的,上面洒着些花椒盐,时间久了,鸭子的表面色泽有些深,显出诱人的色泽。有趣的是,鸭子不大肥的缘故,又有些干了,猛然一看,似乎一块刻着什么图案的木板。有风时,稍稍一晃,让人觉出有木头磕碰的声音。
另几块要沉。尺把见方的五花肉,骇目的是上面用犀利的刀划了几个很深的十字,本意是为了入味,却让人有别样的感觉。什么感觉,有些说不大清楚,但那把刀子实在是太过犀利和深入。尤其慢慢风干,那深深的十字,从深处向表面慢慢裂开,裸露出一种莫明的力量。
扫帚和铁锨
院子里扫帚,隐约觉得扫帚把上有什么字。蹲下细看,有谁在扫帚把上用毛笔竖着写了一行字。字看不清了,只是依稀可以看出是小楷,相当匀称。
扫帚的雅让人忽生敬意。似乎扫地,并不是一件可以小看的事。
旧的铁锨,锨柄是一截没有剥皮的树枝,有虫噬的痕迹。虫噬过的地方,抽象,光润,自然,似乎是用心雕出来的。真希望有个雕刻家,在农具上随意做一些这样的雕刻,送给那些田里干活流汗的人,而那些干活的人,也只是随意使用着。废了,就随意撇在地里,雨淋着,日子久了,黑了沤了,就不知去了哪里。拾回去的,女人们就当柴烧了,烧出的饭也还是平常味道。
干花和叶子
花老了就干了,有点苍老的宁静、内敛。干了的花还余下几片叶子,优美地沿着叶脉向下蜷曲,如倦了的蝶。几片叶子,绿还都没有全然消失,在靠近叶柄的一处还有隐隐的绿,不细看就觉不出来。这一点隐隐的绿,似乎要比寻常的绿,能让人看得更久。
娴静
几乎就听不见声音,都静静的,不过这边来,只是在饭好了时,静悄悄端进来,又静悄悄收拾了碗筷出去。
这里的女孩子还保有着一种非常古老的娴静。书也不多念,只几年,就待在家里,帮着大人洗衣、做饭。也不大出门,出门也是静悄悄的,轻轻地“吱呀”一声。回来也不大声喊门,声音小小的,但当娘的还是听见了。
寿材铺
街边有寿材铺。门脸染成土黄色的店铺里,生乍乍地排着三具没有上漆的寿材。没有上漆的缘故,那寿材似乎还是极新鲜的木头,饱满着水分的,拍在掌里声音该是闷闷的。铺子窄,几具寿材就几乎塞满。人要进去,大约是要挨着才能挤进去的。想跟前看看,但身边还有人一块走着,就没有,只远处看。
二天早上起来,问干什么去?有些不好意思说。说,没事,转转。
太阳暖暖的,路上有点尘土,几个上了些年纪的人坐在寿材铺门边上坦然摸牛九牌。不懂那牌,只是看见黑黑长长的一张,有些黑红的点子。人手里密匝匝的十来张,看起来象是极古的谜语。慢慢蹭过去,有人不经意地瞄我一眼,又看自己的牌。店铺里果然窄,怪不得寿材要挤在门口,看来不是店主人的张扬,要多卖一口寿材。里面只有一点地方,挤着放了一架电锯。想着电锯吱吱地割着新鲜的还有着水分的木头,身上不知怎么就有些痛。
这家孩子见生人来,挤在寿材中间疑惑。一会儿觉得无趣,径自在寿材之间挤来挤去,可眼神还是不时有些敌意地瞥过来。知道那敌意,暗自有些好笑,真的,有什么好看的,看这样东西。脸转向门边,那几个上了些年纪的人还在摸牛九牌,似乎寿材还是离他们极其遥远的东西。路边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了一些,阳光晒得尘土暖洋洋的。
啃骨头和抬
这里人读啃骨头,是读做KUN的,音读得重,似乎啃骨头真是下力气的活。这种食物是连肉的骨头,揉上些花椒盐,码放在缸里,过一段拿出来,在屋顶晒。有客人,蹬梯子上房取下来。洗了灰土,煮熟了,端一大盆上来。花椒盐的味道,尘土的味道,日晒的味道,都有。
有意思的是主人劝人吃时,说,抬!抬!似乎和啃骨头一样,那连肉的骨头也真的颇大,有几分重量,要抬起来才好吃。
语言
这里语言上颇有些怪的。比如凉和热。水开了,可这里人说,你把那凉水灌上。要用点凉水,得说,给弄些热水。也只是老一些的人还是这样习惯。问,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里一定有一些背景,无非人们已经不知道了罢了。

小街上过,见石板铺就的街边一溜尺阔的木桶,深褐色的液体里浸满了好看的红辣椒,还有几样似乎调料的什么浮在上面。也并不想问,只是从那些大桶一边慢慢走过去。走得远了,又想知道。人说是醋。浸泡着辣椒、草果、花椒、八角的醋,叫人觉出这贫穷的醋,另一面的奢侈。
这样的醋,拌凉菜,什么味道,口水味道!真的是不及吃,口水就下来了。浸着的辣椒大约也是可以吃的,咬一口,酸辣!
下酒
辣椒是可以下酒的。街边一个做小营生的老人,就着火炉烤辣椒。老人枯瘦的手指就着火,捏着一个红亮的干辣椒。眯着的眼睛,盯着火,看辣椒的红渐渐变深,油汪汪。炉子上正温着一个旧的锡酒壶。见辣椒烤得油酥了,老人给一只青花瓷的酒盅里倒上半盅酒。辣椒在老人嘴里吱啦吱啦细响,半盅酒就下去了。
初九
初九是这里人家敬天的日子。敬天不用别的,用腊烛。这里腊烛奇怪,是用白面做的,中间摁一个窝窝,照样有线捻子。天黑了,一个一个摆放在院子里一块空地,倒上些清油,几十个腊烛燃着,风吹着蓝蓝白白的火苗,忽悠忽悠。
也并不做什么仪式,只是这几十个腊烛,忽悠忽悠,要燃一夜。人做什么照样做什么,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直到睡。
这样看,有点凄凉的美,尤其夜深,太静,没一点声音,但是好看,好看的叫人有点难过,但还是想看。
酸菜谣
酸菜不易做得好,才有这样的酸菜谣吧。女人洗净了手,才去洗酸菜缸。要好几遍,还要用开水烫。菜早洗了,晾的水份蔫了些,才往缸里码。码好了菜的缸,要用被褥裹好,绳子扎紧口。女人一边扎,要一边念叨:酸菜酸菜浆酸,给酸菜打个银项圈;酸菜酸菜可(儿)酸,给酸菜给个袄穿;酸菜酸菜洌洌酸,给酸菜缝上个毛蓝*穿......
念叨完这些哄孩子样的话,在绳子缠得横七竖八的酸菜缸上,一脸严肃地搁一把菜刀或是斧子。菜刀斧子,大约是要镇住什么的意思吧。
谁谁家女人酸菜做得好,在这儿是值得夸耀的。女人走在街上,腰也是可以扭得妩媚些的。
*一种当地产的蓝色土布。
吕文光牧师
吕牧师设计的这座房子,整个都是木头的。上楼,没有灯,一走,楼板嘎吱嘎吱。楼里没有人,门都锁着。
下楼,有些光亮,看见一侧的木头壁板上,密麻麻有微小的孔。知道是白蚁。白蚁噬咬的孔有些椭圆,是斜斜地噬咬的,有些懈怠,椭圆的孔不像圆的,会绷着些劲。
管风琴是牧师从美国带来的。那么远,漂洋过海,又走几千里旱地,一架琴,真不容易。叫人想起《音乐课》里那个远嫁的白衣女人,拖着一架琴,去嫁那么陌生的一个男人。
管风琴还在。在县教会里。声音还很好。牧师走后,不知是谁在弹,后来是肇平的母亲。再后来,就一直搁在教会的一间空房子里。
牧师的妻子在这里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三个孩子一口地道的土话。
牧师的墓很难找了,几乎就要放弃的时候,才在烈士陵园墙外找到了。陵园为了将牧师的墓隔在外边,有意将围墙修成了凹形。
墓碑是一块扁方形的石头,刻着两种文字,右面是中文,左面是英文。文字已漫漶不清了。回来问肇平的母亲李瑾,说那还是她的父亲李镇西写的。是《圣经》提摩太后书四章七节、八节的内容,原文是译成文言的,她记不得了。她只记得现在《圣经》里的白话是: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留存。”
牧师的孙子曾从美国来扫墓,走时带了牧师那所木头房子上的一片灰瓦。
墓地杂草丛生,已是极为荒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