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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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 人民日报 》( 2010年03月17日   24 版)

  经常出现在梦境的地方,教你一口方言的地方,赶回去过除夕的地方,每个人都叫得出乳名的地方,喝酒爱醉的地方,少年想出老年想回的地方,童年数过星星的地方,对你知根知底的地方,就是一个人的家乡。

  人能回避这个回避那个,但是回避不了血缘。拿树说,这有一棵,那有一棵,在泥土的覆盖之下,根在一块儿连着呢。

  人跟人比,比的是名誉地位。人跟树比比啥?树沉默、天真、甘于卑下。树柔软、坚硬、敢于腐烂而不留一丝痕迹。树把普照大地的阳光保存起来,变为绿叶还给大地。树是青草、昆虫和小鸟的家。树落叶毫不悲伤,第二年把新叶举在头顶。树是水的花园,树永远在生长。

  人如果活得像树那样,人人身上都有清香。

  家是啥?千里之外想家想的是什么?土坯抹泥的房子外面,有一张门板的脸。推开门进屋睡觉,敞开门下地干活。门天天迎接你,目送你,大月亮地里,门在外边给人站岗。

  门是家的灵魂,人是门的上帝。家里要是少了一口人,门知道吗?

  把身子靠在门上,听听岁月讲述的秘密。它像钟表一样滴答作响。

  榆树是树里的爷们儿。拧着劲儿长,跟钢筋似的。树这辈子没少遭罪,雷劈电闪、虫咬火烧,那也得活呀。有的树富贵,有的树娇柔。有的树把自己长成了石头,长绿叶的石头。榆树就这样,不开花不结果,春天一把一把地往地下撒钱,叫“榆钱儿”,圆圆的,吃着甜啊!

  有守国土的,有守球门的,没听说有舍命守一个村子的人。农民的眼睛里,一辈子就守望几样东西。庄稼是一样儿,村子是一样儿,再就是老婆孩子。村子没了,庄稼上哪儿种去?就像把筋抽走了。农民不是旅游者,他们脚底下有根系,在土里扎着。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已经触犯了他们的尊严。

  恨是压在心上的一块铁。心要喘息,要挣扎,逐渐变硬了,像铁一样。

  怀恨的人以为报复可以带来幸福,其实幸福从来不和报复在一起。导火索引爆的是炸药,不是鲜花。

  男人把爱情想象成一只鸟儿,它是自由与飞翔;女人把爱情想象成鸟巢,它是安全、牢固和温暖。

  鸟和鸟巢想到了一块儿,就叫美满。

  一层一层的雾,粉红如烟,笼罩山野。山杏的花,手拉手给山坡披上一件嫁娘的新衣。雾散了,山杏探头窥视春天的情形。孩子们要给仙女压轿,孩子们要为鲜花鼓掌。为什么孩子的心里装的都是幸福的事情?没有丑恶,也找不到虚假。

  长大了,人所失去的不仅是快乐,更有纯真。纯真走失,虚假升堂,快乐离开了,去寻找纯真的人。

  快乐并不是成长的牺牲品。

  如果快乐来自于内心,是来自纯真。快乐不过是幸福的花朵,纯真才是果实。

  人要能重新活一遍,觉着比现在过得好。假如真的从头开始,会什么样呢?下棋的下一千盘,每盘都不重样。人生也往往如此。

  看一个村子有没有活力,莫过于早上站山顶看家家户户的烟囱。炊烟像丝棉,从各家的烟囱飘出来,把村子包裹得像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炊烟里有柴草的香味儿、小米粥的香味儿,日子回到了太阳下面。城里说的人气,在这儿叫人烟。人到哪儿炊烟到哪儿,拢住这片炊烟的人,当然算得上英雄。

  人心能老不?生活了这么些年,心总年轻?人老了,胳膊腿儿,连眉毛胡子都老了。但心老不了,跟年轻人想的事一样。谁要说自己老了,记着,他心可没老。

  承诺别轻易说出口,说了就得用一辈子担当。上帝唯独让人说话,是相信人是言而有信的生灵。

  承诺落地,就好比鸟开始飞,河开始流,找寻目的地。

  大自然都是承诺者,树承诺花,花承诺果,果承诺种子,种子承诺土地,土地承诺春天,春天承诺万物。大自然诚实啊,一草一木都不失信,岁岁枯而岁岁荣。

  粮食——在农村叫口粮,在城里叫主食,在酿酒厂叫淀粉,在养牛场叫饲料。这么多的叫法儿,说来说去还是粮食好听,特本分。庄稼、碾子、犁杖、水井这些词儿都本分,听着端正。过些年,这些词儿都没了,听说城里人现在不怎么吃主食。粮——食,这个词儿多好。

  贼心要是长到好人身上,自己遭罪。它长到坏人身上,别人遭罪。

  好人天天防范自己的贼心,跟它斗争,怕它转移成贼胆。坏人嫌乎自己贼心小,发展培育,最后把自己赔进去了。

  好人坏人,有时候就是一念之差。念是心念,防心比防毒蛇猛兽都难。

  血缘就是个血缘,里边不含政策,也不含知识。血缘不告诉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生活给予人的智慧,比血缘给予的多得多。

  看见了没,这就是群众。“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群众跟干部的关系,就像骑自行车和开汽车的关系一样,谁都觉得对方可气。车不一样,速度不一样,想法也就不一样。

  不过,开汽车的到火车跟前,那也是群众。火车跟飞机比,更群众。飞机跟日月星辰比,算群众都占便宜了。

  以后的人,看我们也跟看群众似的,尽管可爱,仍然好笑。在自然和历史面前,大伙儿都是群众。当个好群众吧!

  虎狼一来,猪羊害怕;刺猬一来,长虫害怕。生物链的意思是说谁都得怕点啥。有所怕才有所敬畏,敬畏之后才有珍惜。

  谁要觉得天特别远、地特别宽、花特别艳,那就是恋爱了。谁要觉得天特别低、地特别窄、花特别蔫,那就失恋了。谁要觉得天不过是天,地不过是地,花不过是花,那就结婚了。谁要觉得天是锅盖,地是水缸,那不是人,是青蛙。青蛙就会说一句话,说了一辈子。

  天下的好东西里边,有一样叫针。穿线缝衣,针做的是团结的事儿。在医生手里,针做治病的事儿。针在油灯捻儿上拨一拨,一亮一大片。针挺了不起。

  酒要是在瓶子里呆着,十年八年没事。它要进了人肚子,啥事儿都出。四大发明咋没算上酒呢?世界七大奇迹里也没提酒,怪事。

  有个笑话说一个猎人跟狼搏斗,枪掉山崖下边了。狼咬他腿,他掏出酒瓶子塞狼嘴里,咕咚咕咚全进去了。狼喝上酒,浑身哆嗦,走不了道,盯着猎人哭了,意思是:灌我酒干啥?不如给我一枪呢。都说狼厉害,厉害啥?连酒都喝不了,还是人厉害。

  云彩要是树就好了,在山上栽着,一片一片望不到边,又能下雨,还能遮阳。云彩不招虫子。可惜呀,云彩不生根。在天上白白让风刮跑了。

  感情这种事儿,跟豆角秧差不多,先出叶子再出蔓儿。豆角蔓儿像蛇信子,绕着架往上缠,缠实了开花,花不大。之后结豆角儿。豆在荚里包着,好像婴儿躺在床里。不立架,不起蔓,豆角儿往哪儿结啊?感情也是,前前后后有个过程才结果。

  人要是掉到“爱”里边,有甜蜜,也有疑心。人恋爱疑心最重。因为爱情太珍贵了,恋爱的人像金匠一样不断测试它的纯度,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还是百分之百。

  有人说,真理是从怀疑当中产生出来的。但真爱产生于信任。

  有身即有病,有病才有身。病从何来?喜怒哀乐、一惊一乍都可能埋下病根。不是肉身扛不住病,是人心扛不住病。文殊菩萨问:何物是药?善财童子遍访世间,回答:世间无一物不是药。心静是药,善良是药,敬畏天地江河草木是药,谦逊卑下是药,利益大众是药。小孩敬的大礼更是甘露妙药。

  世上不喘气的事物里边,钱是唯一成精的东西,能填山移海,也能逼人上吊。钱也有姓氏,个、十、百、千、万、亿,越往后辈分越大。钱攒在手里,手出汗钱不出汗。钱的故乡不叫村子叫银行。钱像人参娃娃,挖地三尺,人都能把它找到。钱无味道,但走到哪儿都能被人闻出来。钱没有腿脚轮子却云游八方,后面跟一群追赶的人们。

  钱在人前成精了,在山川、动物、友谊、信仰面前啥也不是,又回到了纸的位置。

  幸福?好多年前,没人说这个词。它在心里悄悄藏着,在字典里白白躺着。那些年,幸福这个词软弱,比盆景长得还慢,更不用说开花结果。现在幸福跟人们招手了。可它是什么?是吃的,穿的,是不挨欺负,是高兴,是打麻将光赢不输,是车,是房子,是没完没了的欲望吗?幸福是一辈子拉不完的单子?可能幸福没那么多,可能它是个找也找不到的东西。找吧,每个人的幸福可能都不一样。

  人有对象就幸福。有对象的人再找幸福,还得上下求索,八方寻觅,像狗熊找蜜蜂窝似的。

  说幸福在自己心里,谁也不相信这个话,都上外边找去,以为幸福在一个地方等着自己。

  村庄的历史比城市还早。建一个村庄,用的是燕口衔泥的辛苦。一根草棍一口泥,慢慢才垒起一个村庄。村庄比城市的钢筋水泥包含更多人的感情。

  在城里,高楼大厦之间没有祖先的身影,没有露水,没有鸡鸣犬吠,也捧不到一捧渗透过汗水的泥土。

  城里人爱家,农民爱的是自己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