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于轼：为正义而战——为什么反恐怖战争不会有结果？

9·11事件以后，美国动员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进行反恐怖战争。在阿富汗，表面上美国是打赢了，可是反恐怖的目的并没有实现。岂但是没有实现，反而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美国有一位安全专家说，美国迟早要受到核攻击，这是注定了的。最近发现有人想用脏弹袭击美国，使得这一判断更具有现实性。布什总统为了确保美国的安全，想要彻底消灭所有可能是恐怖主义基地的地方，提出所谓的"邪恶轴心国"的名单。但是就算美国能够控制所有的这些国家，美国就安全了吗?未必，因为美国所面临的战争不是国与国的战争，而是一个国家对付没有明确界线的敌人。传统的战争理论全都失去了根基，一切得从头来起。
不仅如此，过去的战争都是消灭敌人，保存自己，但现代恐怖主义者并不想保存自己，而是自己和敌人一块儿完蛋。由于这一根本的不同，使得所有的兵法全都失去了根据。孙子兵法从来都是兵家的圣经，但是在反恐怖主义的战争中它的大部分都没了用场。正好像经济学中假定人都是经济人，是关心自己利益的，如果这个假定不存在，经济学的大厦立刻就倾倒。所以我们正面临着史无前例的全新的战争规则。
研究战争的人都认为，战争可以分为正义之战和非正义之战。正义之战我们要坚决支持，非正义之战我们要坚决反对。一般认为反恐怖主义的战争是正义的，而恐怖主义是非正义的。事实上果真如此吗?搞恐怖主义的人并不是自私自利，鼠目寸光之辈，而是有理想，勇于牺牲，照顾大局的青年人。他们也是为正义而战，他们所从事的事业丝毫也不卑劣。想到这里，我们自己也难免有点糊涂了，到底谁是在为正义而战?
这场战争之所以不会有结局，正是因为双方都是为正义而战，双方都坚信自己的事业是一定能够取得胜利的，即使一时遭遇了挫折，最后也能够赢得同情和胜利。所以会不屈不饶，永无终止。正规战争有胜负之分，一旦胜负有了结论，战争也跟着结束。可是这场反恐怖主义的战争却不会有结局。它将无限期地持续下去，一直到我们改变对战争的态度，寻求新的消灭战争之道。
"为正义而战"，听起来是义正辞严的，是动听的。可是实际上是容易误导的。因为你有你的正义，人有人的正义。到底谁是站在正义一边，没有人能说得清，至少是双方无法彼此说服。所以战争可以打得起来。从古至今，多少战争就是这么打起来的。人们为正义而死，似乎是光彩的，其实有很多人是冤枉送死。当今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战争很典型地说明这个道理。这场战争已经有几十万人为之牺牲，至今远远看不到尽头，还会有几十万人去送死。人类的这场悲剧，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醒悟过来。而导演这场悲剧的口号正是为正义而战。
和平主义无疑是正确的，如果大家都是和平主义者，世界上就没有战争了。可惜的是世界不那么简单，确实有少数人醉心于战争，想用战争来解决问题。碰到这样的事，受到侵略的一方就有诉诸战争的需要。否则一方发动战争，另一方坚持和平，结果必定是坚持和平的一方吃亏。对于发动战争的一方如果没有抵抗，反而会鼓励大家诉诸战争。所以反对战争的战争还是必要的，和平主义是行不通的。分析到这里 ，我们看到，战争确实可以分为正义的和非正义的，但是"正义"的定义要作修改。它不可以是只适用于某一方的理念，而是人类普遍适用的共同标准。我认为这个标准就是人权。所以只有为人权而战才是值得的，其他似是而非的理由统统都站不住脚。换句话讲，只有人权被侵犯时，捍卫人权的战争才能够算作正义之战。其他如保卫领土，国家主权，伸张正义，保家卫国等等，都不是战争的理由，除非人权被侵犯。
人之所以不愿意当亡国奴，只是因为没有了人权保障。日本人在侵略我国的时候，可以横行霸道，随便抓人，拷打，关押。中国人做了亡国奴，受了欺侮没处告状，诉诸战争是唯一的出路。回归前香港的中国人就不是亡国奴，他们有人权保障，和英国人打官司未见得总是英国人能赢。所以谁在统治这块地方并不重要，问题在谁能保障百姓的人权。如果各方面都有这样的认识，世界上绝大部分战争都可以避免。
既然承认自己的人权可以不惜以战争来保护，那就没有理由去侵犯别人的人权了。恐怖主义之所以发生，本来是主权，"正义"，尊严等原因，如果把正义限定为人权，恐怖主义最主要的特点，屠杀无辜百姓，也就失去了根据。互相拿对方的百姓开刀，就更没有理由了。
人权重要，这是近来一个世纪越来越得到公认的一个巨大进步。联合国在1948年12月10日就通过了世界人权宣言，它还有十几个与人权有关的公约或宣言。这一进展体现了人类文明的进步。人们也许会问，既然人权越来越得到公认，战争是不是离开我们越来越远了呢?进一步还会问，签署了人权公约的国家之间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战争了呢?从理论上讲，回答应该是肯定的 ，但是事实上并非如此。只要看全世界每时每刻侵犯人权的事比比皆是，不但国家之间如此，更大规模地发生在许多国家内部。就连最认真保护人权的国家，也经常发生侵犯人权的事。百姓无辜被关押，被拷打，一群人集体侵犯另一群人，妇女被剥夺公民权，甚至被拐卖，更谈不上言论自由，迁徙自由等一些最基本的人权保障。之所以不断发生这一类事情，原因很复杂，有历史的，因为过去长时期以来社会形成了等级观，也因为确实有些人不喜欢人权，而追求特权，想通过特权来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但是我们有理由相信，尊重人权是唯一能够使社会长治久安的原则，一个社会如果有特权阶级和被剥夺阶级，社会永远不会安宁。人类社会最终必将走向人与人平等的人权社会。人类进入到有组织的社会才不过五千多年的历史，人类还会存在几万年，几十万年。现在人类 还处于襁褓时期，成熟的人类社会必定是一个人与人平等，没有特权的人权社会。我们必须为之不懈地斗争。
不得侵犯人权是国与国，民族与民族，宗教与宗教之间最起码的界限。不论由于什么争端，最后的界限就是人权。但是在争端开始的时候，更要有互相尊重，反求诸己的精神。美国遭遇恐怖主义的袭击，应该自己想一想，恐怖主义为什么会发生。现在美国人自己不少有识之士写了许多文章，检讨美国外交政策的得失，认为缺乏平等待人的基本态度是产生恐怖主义的原因之一。确实如此，在国外死一个美国人和死一个阿富汗人美国政府的处理态度是非常不同的。美国是事实上的全球唯一强权大国，对全球事务无不介入，是事实上的世界警察，然而美国又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美国总统在为国内外政策辩护时，经常用的一句话就是根据美国的利益我们决定如何如何。一个以自己的利益为原则的警察如何叫别人放心?这一点恐怕是产生恐怖主义很重要的原因。美国如果不能用平等的态度对待本国人和其他国家的人，就应该放弃做世界警察的愿望，否则一定会表现出霸权心态，也就会引起别国的反感，恐怖主义的根源就不容易消除。
人权的精神就是平等和彼此尊重。这是人类社会最终走上和平幸福的必由之路。人类已经有了几千年缺乏人权和彼此尊重的痛苦教训，现在曙光就在前面，让我们为之作最后的呼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