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惠冬:东方文人与全盘西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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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化,到底是什么?这是个千头万绪的大问题,但起码要明白的是,所谓"西化"是教我们学人家的好东西,绝非不分好坏的模仿!一个学了来自西方的科学和外语的中国人,仍就是中国人。所以,将所谓"全盘西化"作为一根棍子挥舞,实际上是用以阻止中国人去学习比自己的先进的文化。
中国曾经有"中体西用"的主张,以为自西方舶来而可取的仅仅是物质方面,惟有"用"罢了,而中国的道统所以仍是主体。这是大错,错得令中国想"师夷长技以自强"而不得!须知西方的好东西,有的属于 "用",也有的属于""体。"体",即文明的体系,亦即主要之精神,譬如自由、平等、博爱,民主宪政,个人主义,人文主义,实验主义等。"用",则是实用的具体成果,是所谓技术、手段。可对于当初的中国而言,"用"几乎专指西方的科技。
科技,被看作工具,是死的,是纯功利的,没有哲学上的思想,没有精神,没有人情,甚至是野蛮、暴戾的——只缘中国军队打了败仗,中国产品也打了败仗,我们迫于无奈,才逼着自己咬牙切齿地去学那艰深晦涩的科学技术。
如今,如此敌对科学的人大概不如当初多了,但国人与科学之间,始终是疏远隔阂的,我欲用"咫尺天涯"四字!何也?当今,铺天盖地的"理科生",铺天盖地的科普书,满眼科学招牌、口号,但真正沉浸于科学之中,笃行科学之路的人,比起沉迷于文艺、玄想的人,以及经商、从政的人,甚至作恶败德的人来,却终究是凤毛麟角。
多少人肯用闲暇时光沉浸在科学中?多少人肯为科学献出最宝贵的青春与壮年?"太冒险了!"中国并非没有"痴人",但大多并不痴于科学,甚至大多并不痴于做于人间有任何助益之事。
纵观中国近一个百年,文人的故事大多比科学家的故事远要激荡肺腑,更能触动魂魄。而往往正是这些名人之"传奇"性的事迹,导引少年继续文人之路。可惜的是,中国的"科学人"却少有这样迷人的魅力,大多给人的感觉,不是无趣,就是"粗",即人文、艺术修养上的不足。此外,另有关键原因,这与民族之自尊心有关。在艺术、人文上,中国本身的文明里足有令中国人自信于世界的资本,有老祖宗留下的遗产,人们有了遗产,才硬得起来,才抬得起头,才有立足之地。而至于科学,中国历史上仅有寥寥无几的那几个"故事",而且也显得原始、粗糙,被称为"雏形",让少年人害羞。没有祖宗的遗产,人们便深感孤单无援,也就望而却步了。
以上,正是中国的科学悲剧。其实,科学根本不是"用",科学是真正的"体"。"用"不过是"体"的产物、成果。科学,其实是科学之精神,科学之哲学。科学,与其说是日新月异的智识体系,不如说是求真法门、探秘思路的体系。智识,不过是科学思想、方法发挥功效而造出的果实,科学的本质是求真之法门。实验主义( Pragmatism,现今误作"实用主义"),便是科学精神在哲学世界的化身。 至今,科学精神的魅力未曾飘至中国。要知道,以科学的无限魅力,足以使无数中国人沉迷,但事实远非如此,可见中国至今无科学之气氛。
但中国还毕竟有人懂得科学精神的。任何精神的引播以至扎根,是需要使者的,就像西行取经的唐玄奘,像遍及各地的传教士。但在中国的近现代,为科学精神"传教"的人,却以文人为主力军。他们略懂大概,但不深谙本末。他们懂得哲学,懂得人文道理,懂得语言艺术,富有人情,所以最有感染力,可他们的科学实力不足,甚至完全是门外汉。杨振宁曾引奥本海默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一次讲演中对 20世纪头 25年里物理界风云所发出的感慨:"这段历史,恐怕永远无法完全记录。要写下这段历史,则须有埃迪普斯或克伦威尔的笔力。可惜其中涉及的智识离常识太远,实在难有什么诗人、史家胜此大任。"多少为这些文人的笔力所折服,被他们引入科学之路的少年们,还得另觅师父方能入门。
我以为,不精于科学的人,并不能完全胜任提倡"全盘西化"的活动;不精于科学的国家,也谈不上一个"全盘西化"的国家,因为科学精神是西方文明中最伟大之精髓,她衍生出无数其他的西方文明,她可谓中国眼中的"西方文明"之核心。
纵观中国历史,科学的系统大引进是从上个世纪发轫的。其中扬播、倡导最力,影响最广大深远,最能抓住其中精髓根本的科学精神之使者,当属胡适之。他用十字箴言"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来定义科学研究的方法,他也是那句出尽风头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按:严格而论这句话是错的,正确的说法是:实践是检验假说是否是真理的惟一标准)的鲜为人知的"始祖"——后人只是翻出了尘封已久的胡适的思想(如"小心的求证"之类),换了个说法(可惜说错了),使胡适的"毒素"重见天日而已(当然其中也有政治目的,此处略)。胡适晚年说:"我常向人说,我是一个对物理学一窍不通的人,但我却有四个学生是物理学家,一个是北京大学物理系主任饶毓泰,一个是曾与李政道、杨振宁合作证验‘对等律之不可靠性‘的吴健雄女士。而吴大猷却是饶毓泰的学生,杨振宁、李政道又是吴大猷的学生。……"胡适狠懂科学的意义 /价值,但他却是自然科学(所谓"硬科学")的门外汉。关于这一点,台湾作家李敖有段"百步笑百步"的话:"以一个曾经‘很热烈的颂扬西方的近代文明‘的人,一个曾经(按:此处李敖自相矛盾,他始终赞颂胡适是"四十年来,能够一以贯之的相信他所相信的,宣传他所相信的,而在四十年间,没有迷茫,没有转变,没有 ‘最后见解‘的人",所以不论"曾经"还是后来,胡适的主张是一贯的)主张‘全盘西化‘的人居然花极大部分的时间与精力在东方‘学术‘的考证上、辨伪上,而美其名曰‘打鬼‘,曰‘解放人心‘。……他不在推行‘全盘西化‘上认真(按:在推行全盘西化上,"认真"二字胡适当得起,唯独在自然科学上有心无力罢了,正如胡适自己所言,他对专门的自然科学"一窍不通",所以只能认真扬播、倡导普通的科学精神与研究方法,不能认真做专门的研究),却在吴稚晖笔下‘国故的臭东西‘上认真,认真搞他自己笔下的那种‘开倒车的学术‘(按:李敖误解胡适所谓"开倒车的学术"的定义,此句无理)……脱不开乾嘉余孽的把戏,甩不开汉宋两学的对垒,竟还披着‘科学方法‘的虎皮。"虽然这番话由在自然科学方面半斤八两的李敖说出未免好笑,但胡适以一个文人的头脑去做科学精神的使者,的确带着一种不轻的残疾。胡适出过一句笑话:"在此原子核时代,凡藏有孤本珍本史料之机关,皆负有复制保存之重大责任,不容忽略。"试问,制做微缩胶卷同 "原子核"有何相关?
所以,要在中国培养欧洲、美国那样的科学气氛和科学魅力,令科学精神深深扎根于中国精神之核心,那需要一种文理双全的人——他们既有强烈的人性感染力、高远广阔的哲思、深刻透彻的论辩,以及语言的艺术,又函有厚实而精辟的科学素养,这样的人们,才能胜任"播种"、"培育"科学精神之大事。科学作为"用"虽已舶来中国,但科学精神不过是中国精神森林中的一株芽苗。
2007-8-12
2007-9-1修改
【附】四十五年前谈科学在中国的景况
1962年 2月24日 ,台湾中央研究院的李济就胡适之于1961年 11月6日 的英文讲演《Social Changes Necessary for the Growth of Science(科学之成长所必须的社会变革)》遭围剿而悲愤地说"科学研究,今天究竟在这里占了一个什么地位?是否没有地位?……我感到科学思想在中国生根不成,是最大的问题。经过五十年的提倡,今天我们的成绩如何,一要科学设备是向外国买来的,学生最后必须出洋去,我们有什么中文的科学大著作?还比不上日本,我真不敢乐观。"接着吴大猷代表回台院士说话:"我们如果严格看看自己,我们的基础实在很薄弱。"他认为这一点上我们不能"自欺",有的人看到别人别国的惊人发展,总想找条"捷径"去"迎头赶上"(按:这确是导致今天科研学术腐败的一大原因,这相当于中国科学的"大跃进")。其实科学的发展前进是一条很长且艰苦的路,并没有什么"捷径"可走。吴大猷强调发展科学"必须有研究的环境,政府的支持。"他说:"我们有了留学制度四十年,为什么科学不在国内生根,主要原因是缺乏环境。"留学生回来一旦发现国内没有继续研究的环境与条件,他就不肯回来。(按:四十多年前的状况,今天虽总算有些进步,但扪心自问,李、吴二人所说的问题,今天解决了吗?远远没有!)(胡明《胡适传论》 p. 10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