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怀念我的舅舅毛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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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    2007-04-12 15:51:21
□孔东梅
在与重病抗争多年后,一个早春飞花的日子,我的岸青舅舅去了。
享年84岁的岸青舅舅在外公毛泽东所属的韶山冲上屋场一支中可能是最高寿的一位。然而,他的经历也是毛家成员中最坎坷的。
在苏联的日子
岸青舅舅生于1923年。当年,舅舅有过温馨的家。在上海、在武昌,他与父亲毛泽东、母亲杨开慧、兄长毛岸英同享天伦之乐。在那张著名的照片里,襁褓之中的岸青舅舅依偎在开慧外婆怀里,身边站着岸英舅舅。不过,这一切在80年前的1927年消失了,一连串常人难以承受的转折接踵而至———岸青舅舅4岁时父亲离家苦斗,直到22年后才得以团聚;7岁时母亲遇害牺牲,留下孤儿相依为命;10岁时漂泊上海,过着三毛一样的流浪儿生活,被殴打致伤留下终身病根;13岁时与兄长远渡重洋,在异国他乡度过青春岁月。苏联国际儿童院里和岸青舅舅同窗的大多是各国革命领袖子女和烈士遗孤,而如他这般经历坎坷者绝无仅有。
然而,世界上毕竟有阳光,人世间依然有温情。杨家亲人和中共地下党组织冒生命危险护送他脱离险境;苏联党和人民以及共产国际在自己并不宽裕的条件下给他尽可能的照顾;一直牵挂儿子的外公与他们恢复联系后,立即欣喜地写去书信并托人买大量少年读物寄去;特别是有一位自己信赖而能干的哥哥在身边,岸青舅舅得以顽强而乐观地生活着。
1937年底,我的外婆贺子珍怀着身孕到苏联疗伤、学习,并在国际儿童院见到了开慧外婆的骨肉——我的岸英舅舅和岸青舅舅。外婆热情地向这两个自幼失去慈母的孩子敞开了母亲的怀抱。一开始,舅舅们还难以接受自己有了新妈妈的现实,外婆以诚挚的心灵融化了坚冰。次年,外婆最后一个孩子、我的小舅舅廖瓦在莫斯科出生,在人间只停留了10个月。小舅舅夭折后,岸英、岸青舅舅与悲痛欲绝的外婆拥抱在一起,喊出了代表人类最美好感情的词语——“妈妈!”
1941年,我的妈妈李敏(娇娇)被外公派人送到苏联与外婆团聚,见到了自己的岸英、岸青哥哥。出生不久就住进保育院的妈妈得到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因为自己一下子有了两个哥哥!妈妈一直记得自己当时画过这样一幅画:两个哥哥一边一个,把自己夹在中间,而且特别把两个哥哥画得小小的,把自己画得大大的。岸青舅舅看见后立即提出“抗议”:我们是哥哥,比你大,怎么在画上比你小?妈妈自有道理:怎么样?我就要这么画!……可惜,那些可爱的图画都没有保留下来。
在妈妈眼中,大哥岸英和二哥岸青是两种类型的人:大哥器宇轩昂,能言善辩;二哥则大大咧咧,沉默寡言。男孩子一般都粗心,岸青舅舅经常丢三落四。他写字用的蘸水笔总是找不到笔头,儿童院发的本子、橡皮、钢笔也是随用随忘。东西找不见,又不能补发,岸青舅舅就来央告外婆,外婆就去街上买来给他。和妈妈玩得来的也是岸青舅舅,他经常带妈妈去森林里钓鱼。清清的小河沟一望见底,其实只有一只螃蟹,而舅舅还是不紧不慢甩下鱼竿,自己静静坐在河边,妈妈则在一边玩耍。总要这样过上几个钟头,兄妹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他是我们的爸爸
可是,还没容妈妈把美好的一切收入记忆,人类历史上空前惨烈的苏德战争在那年6月爆发了。全家人被疏散到距莫斯科东北300公里的伊万诺沃国际儿童院,开始了一段饱含艰辛和激情的日子。作为长征三十女杰之一,外婆后来在给外公的信里说:在苏联的那几年,比长征还苦。
在供应极其困难的年代,食物供给成了第一难题。儿童院每天发给舅舅和妈妈三片白面包,外加稀薄的菜汤。至于外婆,则只能从街上面包店得到配发的三片粗糙的黑面包。人人都吃不饱,可正在长身体又饥肠辘辘的舅舅是多么期待贺妈妈的帮助啊!望着他们每次到家热切的眼神,外婆咬紧牙关,除了匀出了自己的口粮给孩子们,变卖自己出国后新添置的衣服给他们买糖果外,还学别人开荒种起菜来。土豆好养活,春天播种下去,秋天收获了一些,胡萝卜的收成就差多了。原来,城里长大的外婆不善农活,在胡萝卜苗密密麻麻露出来时,总是舍不得间苗,结果长成后都瘦瘦小小,“只有这么大一点”——妈妈用小手指头比划着记忆中的胡萝卜。外婆又到集市上用衣服换得若干个头较大的胡萝卜,一家四口才勉强果腹。
妈妈记得,外婆总把自己打发到儿童院喝菜汤,优先保证舅舅们的伙食。她还记得岸青舅舅参加过伐木工作,为的是保证儿童院锅炉的运转。在中国读者熟悉的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有一段著名场景是主人公保尔·柯察金在冰天雪地的森林伐木,为修建向前线运粮的铁路提供枕木,舅舅他们遇到的艰辛则有过之无不及。2005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之际,我的外婆贺子珍和舅舅毛岸青等27位在苏德战争期间作出过贡献的中国人获得俄罗斯政府颁发的“1941-1945年伟大卫国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只是当罗高寿大使把奖章送到获奖者及代领者面前时,舅舅已重病卧床,外婆已去世21年了。
不知怎的,岸青舅舅与妈妈这对兄妹在冥冥之中有着奇妙的互动,其中一人的言行往往会决定对方的命运。
比如妈妈的身世。出于安全考虑,外婆在苏联期间一直从不和妈妈提有关外公的事情。久而久之,妈妈已习惯了不提也不去想自己的爸爸。在她记忆中,第一个向自己谈起爸爸的,就是岸青舅舅。
那次,岸青舅舅坐了一夜的火车,从莫斯科到伊万诺沃儿童院看望妈妈,还买了一小捆长长的彩色的手杖糖——在这方面,舅舅从不吝惜花费。兄妹俩边吃糖边在无人的礼堂聊天。
你说他是谁?———舅舅指着墙上挂着的各国革命领袖照片说。
我知道。他是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他叫毛泽东。———妈妈答道。
是的,他是中国共产党的领袖,可你知道吗?他还是我们的爸爸……
——舅舅正要进一步解释,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妈妈打断了——
你疯了?你瞎说!他不是我们的爸爸,他不是……我没有爸爸!
虽然幼小的妈妈对岸青舅舅的说法很不以为然,但“爸爸”这个词与“毛泽东”这个人之间从此有了某种联系。妈妈在心底记住了这件事。
回到中国
1947年秋,外婆携岸青舅舅和妈妈与老战友王稼祥等人一道回到祖国,住在哈尔滨。当外婆听说距此西北600公里的克山县有土改试点时,觉得是一个舅舅锻炼的好机会。外婆知道舅舅从小在外漂泊,不熟悉中国农村生活,就开导他说:“你必须去,为了解中国革命,了解中国实际。”妈妈就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外婆为舅舅打好行装,还把组织上刚分的一床新被褥送给他用。
妈妈记得岸青舅舅去的时间不算很长,而克山县群众直到舅舅离开,才知道这位会讲留苏见闻,会吹口琴,名叫“杨永寿”的小伙子是中共领袖毛泽东的儿子。外婆并不知道岸英舅舅回国时也被外公送到西北农家锻炼,而二人的做法却异曲同工。这种对子女的爱是深沉而明智的,为的是让他们懂得中国社会,做一个自食其力的新人。
几个月后,克山归来的岸青舅舅找到妈妈,跟她说:被子、褥子,你挑一个。妈妈想,东北天气冷,被子留给二哥;家里都有热炕,有没有褥子没关系,于是要了褥子。只不过,舅舅这番土改回来,浑身上下全是虱子,衣服被褥都要让外婆拿去煮沸消毒之后才能使用。做这些事时,想必外婆一定很欣慰———长征中不是就把虱子戏称为“革命虫”么?妈妈说:“褥子挺漂亮,是缎子面的。用了十几年,直到1959年我结婚才换新的。”
1948年底,外婆与岸青舅舅和妈妈随军到达沈阳,与她从延安来此休养的妹妹、我的姨婆贺怡团聚。外公的小弟弟毛泽覃就是贺怡的丈夫,所以姨婆也是岸青舅舅的婶娘。姨婆在延安的时候,岸英舅舅特意去看望过她。外婆当时在东北总工会工作,非常忙碌,姨婆就自告奋勇帮忙照顾舅舅和妈妈。
那段时间,外婆认真地规划过自己和儿女的未来。革命快胜利了,现在有条件了,一定要让孩子好好学些东西。她下达的学习任务是:妈妈跟苏联专家学俄文和数学,岸青舅舅跟中国老师学中文,而且每天都要写日记。不过,舅舅自由自在惯了,总是“逃课”。妈妈还记得,有一次兄妹在礼堂里玩,舅舅看见钢琴,就边弹边让妈妈听。可妈妈只顾四处乱跑,没理会他。舅舅生气了,说:这么不虚心啊?不弹了!岸青舅舅是认真的。此后,在沈阳、北平和大连,妈妈都没听到过他弹琴。耳边再次响起舅舅弹奏的琴声,已是三十年后了。
在沈阳,妈妈经常能看到外公毛泽东的照片和画像。想起岸青舅舅在儿童院的那句话,妈妈终于鼓起勇气,问外婆提起:二哥告诉过我……良久,外婆没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妈妈知道了,二哥说的没错!此后,她提笔用俄文给外公写下了几句话(大意):
毛主席,到底您是不是我的亲爸爸,我是不是您的亲女儿?请赶快来信告诉我。娇娇。
妈妈这几句话被发送出去,外公收到并请人翻译后喜不自胜,也写下这样几句话(大意):
娇娇,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希望你尽快回到爸爸身边来。毛泽东。
“代我多多照顾岸青”
在姨婆的奔走联系下,岸青舅舅和妈妈去北平见外公的事有了眉目。外婆为他们收拾好行装,委托苏联的尤金教授带这对兄妹去北平。此前,尤金曾应外婆请求教过妈妈俄语。
这次,他要去北平与外公商谈毛泽东哲学著作俄文翻译事宜。尤金后任苏联驻华大使。从此直到外婆1984年去世,她与岸青舅舅再也未能见面。在外婆珍藏的影集中,一直保存着岸青舅舅的肖像照。那段在异国他乡结下的母子深情,相信外婆和舅舅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1949年春,岸青舅舅和妈妈在北平西郊香山双清别墅见到了自己阔别多年的父亲———毛泽东。提起那段春天的日子,妈妈总是感慨一切都是那么好玩,都那么新鲜,生活是那么幸福!据妈妈回忆,岸青二哥喜欢去住在附近的尤金教授家做客,经常不在双清别墅。难怪外公一家在香山时期的照片里缺少他的身影了。
那年夏天,岸青舅舅和妈妈随外公入住中南海丰泽园。建国前后,舅舅做过几年的俄文翻译工作。他和翻译家曹葆华合作翻译了不少理论著作,其中一本名为《斯大林底科学天才》,前几年在旧书店出现后被我买下,作为纪念品收藏。也就在那段时间,岸青舅舅和妈妈熟悉的亲人先后发生很多重大变故———贺妈妈受阻不能进京、婶娘贺怡出车祸遇难、大哥毛岸英遇空袭牺牲……而舅舅自己也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
听妈妈讲,岸青舅舅译书有稿费收入,同事见他上班需要骑车,好心用稿费代买了一辆自行车送给他。不拘小节的舅舅从不给车上锁,不久车就丢了,为此向同事发过一次脾气。得知此事后,外公也发了脾气,严厉批评了舅舅,并要求严肃处理。妈妈说这都是外公告诉她的,外公还心情沉重地说:“不这样怎么办?我也没有办法。”“爸爸太严格了……”妈妈喃喃地说。身为领袖及其儿女,外公、岸青舅舅和妈妈当时复杂的心境是外人难以理解的。
上世纪50年代初,岸青舅舅病了,病得很重。妈妈神色凝重地想起自己曾经陪着外公缓步走出丰泽园,沿着中南海湖边,走到舅舅住的地方去看望他。舅舅一把拉着妈妈的手,兄妹用俄语对话,外公在一旁关切地看着。从舅舅的话中,妈妈觉得情况严重。外公询问时,妈妈只好如实答复。此后,外公不得不忍痛让舅舅搬出中南海,离开自己,住院治疗,时间大概在1952年春天。外公用悲凉的语调对妈妈说:“我很难过……你代我多多照顾岸青吧!”看着仅存的儿子发病,作为父亲,外公神情中有说不出的苦。妈妈心里很乱,很不是滋味……
岸青舅舅去苏联住了几年,病情有所好转后回大连休养。1959年,外公让新婚的妈妈去大连看望舅舅。知道舅舅爱听外国古典音乐,就由外公出钱,妈妈和王鹤滨医生在王府井外文书店买了很多唱片带去。“足足两大箱子,很沉的”——妈妈用手比划着。几年没见,妈妈发现舅舅胖了,快认不出来了。他们在海边野餐,在路上散步,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儿童院时代。
次年,妈妈与我的爸爸孔令华及沈阳的杨颖阿姨做伴,再次去大连看望岸青舅舅。那次,舅舅身边的护士告诉妈妈,舅舅一个人和好多苏联专家在这里下国际象棋。专家们排成一行,舅舅走到一个人面前下一步,再走到另一个人面前继续下……总之专家们都不是他的对手。妈妈笑了——舅舅在国际儿童院时就是象棋高手。也就在那一年,岸青舅舅和邵华舅妈结婚。他一边休养,一边过着平静的家庭生活。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妈妈和舅舅失去了联系。
天若有情天亦老
岸青舅舅与妈妈再次相见,已是1976年外公去世之后。那次,妈妈来到舅舅在西山的小院,哥哥马上就认出了自己的妹妹,而妹妹觉得哥哥已经老多了,瘦多了。他们仍然是用彼此最熟悉的俄语诉说衷肠,无话不谈,分享着只属于兄妹的秘密。舅舅为妈妈弹起了钢琴,妈妈静静地听着,三十年前沈阳那一幕又闪现在眼前……
外公去世后,岸青舅舅是北京毛家辈分和年纪最长的男性长辈。以前,每逢老人家忌辰和诞辰,舅舅经常由舅妈陪同去纪念堂瞻仰,入丰泽园凭吊。我随爸爸在纪念堂见到了舅舅,他是一位安详和蔼的老人。此外,舅舅、舅妈和新宇表哥一家还走遍全国,寻访父辈的足迹。他们走进韶山冲,参观外公的出生地;重返清水塘、板仓,寻访开慧外婆旧居;登上井冈山、来到延安,那是我外公、外婆生活、战斗过的地方。为纪念外公和开慧外婆,舅舅还和舅妈联名策划了很多非常有历史价值的图书、影片。近十年来,年事已高的舅舅一直抱病休养。
在寻访家族历史的过程中,我经常去医院看望岸青舅舅,每次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许多许多。的确,舅舅有过坎坷的早年,经受了世间罕有的磨难;然而与此同时,也从亲人那里收获了最珍贵的亲情。其中,有爱之深、责之切的严父情,骨肉连心、荡气回肠的慈母情,相依为命、魂牵梦萦的兄弟情,两小无猜、纯净质朴的兄妹情,还有那以博大爱心超越血缘关系的母子深情……有情如此,不虚此生,岸青舅舅的人生因此具有非凡的体验。
再次感动我的,是岸青舅舅去世后社会各界给予他的美好感情。这些天来,以各种方式表示悼念的有党和国家领导人及各级党政军负责人,有老一辈革命者及其后人,更多的则是千千万万素不相识的普通百姓。在网络上迅如潮水的留言中、灵堂前络绎不绝的来客中以及遗体告别大厅外北京春寒里排成长龙的队伍中,我看到了世人对舅舅这代人的敬意、对外公那一辈革命者的怀念。在经历着历史性巨变的中国,人民没有忘记为革命流过血、吃过苦、受过难的毛家人。正如那句外公喜欢的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而不老的是品格,是家风,是人心……人间有情,岸青舅舅和他的传奇将永存世间。
(本文作者为毛泽东的外孙女)

1948年3月李敏与毛岸青在沈阳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