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窑奴工的最后一站 南都周刊核实黑窑奴工名单(南都周刊 2007-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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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窑奴工的最后一站 南都周刊核实黑窑奴工名单
2007-7-20 16:06:02 来源: 南都周刊 浏览量: 52 【发表评论  0条】
一些问题显然被忽视了。作为最直接的受害者,黑窑奴工的声音,始终微弱,甚至沉寂。那些被解救出来的黑窑工,现在何处?他们安全回家了吗?是否又中途流落他乡,再次沦为窑奴?
如果没有河南失子家长的不懈寻找;山西黑砖窑案的揭开,也许尚待时日;
如果没有中央的批示,没有山西政府的雷霆之力,300多名黑窑奴工们,也许仍在无边的黑暗中挣扎。
2007年5月27日,从山西解救出第一批31名受害窑工之日起,黑砖窑案的查处工作已近两个月。从县委副书记被罢免、95名干部受到党纪政纪处分,到7起涉嫌黑砖窑案迅速宣判,快速的回应及处理,无一不在显示山西斩断滋生“黑砖窑案”温床的决心。
然而,黑砖窑案就此结束了么?
一些问题显然被忽视了。
作为最直接的受害者,黑窑奴工的声音,始终微弱,甚至沉寂。
那些被解救出来的黑窑工,现在何处?他们安全回家了吗?是否又中途流落他乡,再次沦为窑奴?
有谁对他们进行了慰问?赔偿、治疗和救助,是否已经展开?
回家,是他们身为黑窑奴工的最后一站。之后,他们将告别奴工的身份,回归人群。
赔偿、治疗和救助,也是黑砖窑事件善后的最后一步。只有当阴影被驱除,权利得到伸张,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解救。
2007年7月初,本报记者辗转山西、河南、陕西三省,寻访这些黑窑工们。一些个人、企业和民间组织,在此过程中纷纷向本报表示了捐助意向;在陕西,已有律师团开始为窑工提供法律援助;而记者在寻访过程中收集的有关黑窑工最新现状的名单,亦得以面世。
帮助,来自政府,亦来自民间。
2007 年7月 4日 。
早晨8点20分多一点,法官陈建国(音)在简短的陈述了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开场白之后,从宽大的深色法袍内伸出右手,槌落,一声闷响。
山西黑砖窑案一审开庭。
在法律层面,肇始于5月底、耸人听闻的山西大量黑砖窑奴役并囚禁工人事件,在此简化成了一桩有5个被告的刑事附带民事官司。
庭审的焦点似乎聚集在被打死的砖窑智障奴工刘宝尸骨的真伪,甚至是窑主与包工头共同饲养的6条狼狗是否咬人上,控辩双方围绕骷髅与狗等多个议题唇枪舌剑,一早开始的庭审一直持续到晚饭时分才终于收场。
众所期盼的庭审主角,并没有出现在法庭之上。31名被害窑工的到庭人数为零,他们仅仅以三份口供的形式出现在公诉方宣读的第四组证据当中。而之前只有两个受害窑工得到通知,并委托三个代理人到场提出索赔。
与远在临汾法庭上的刀光剑影无干,此时,31名奴工中最小的16岁河南奴工陈成功再次结束在东莞的短暂打工,被遣返回家;陕西咸阳群山中的奴工庞飞虎,因被殴打落下了后遗症,每日头晕目眩,昏倒于自家麦地里后抱病至今;家住秦岭深处的奴工陈小军,面对滂沱大雨冲垮的山路,拿着山西省政府补发的 2万多工资茫然踌躇,不知所措;而河南巩义的奴工李耀楷正满山转悠,期望找到并暴揍当初骗自己去打工甚至是有可能卖掉了自己的初中同学……
显然,到此刻为止,除了按照山西省最低标准的3倍拿到的血汗钱,他们一无所获,当然,也一无所知。

7月4日,陕西剩临汾市中院一审开庭审理洪冻县广胜镇曹生村黑砖窑案,被告被押上警车
深山外面的世界
踏上国道309或是国道310,便随时可以利用各种交通工具穿越河南、山西、陕西诸省。这是两条并行在黄土高原上漫长的交通动脉,平行相隔100余公里的它们像两条伤痕一样深深刻进这片松软的黄土。它们横跨黄河天险,打通了表里山河与八百里秦川之间的天然阻隔,煤炭、石油、钢铁、蔬菜、粮食乃至矿泉水的来往输送都仰赖于这两条道路的畅顺,自然,其中也包括砖和人。

陕西西安市长安区斗门镇牛角村张徐波
身处这两条国道之上,无需仔细寻找,两侧随处可见砖窑。砖窑众多的洪洞县、芮城县、永济县、万荣县无一例外地坐落在这两条国道附近,寄生在两条路上的砖以及寄生在砖上的人,于此处汇合、聚散。轻卡、拖拉机、柴油三轮甚至毛驴、骡子、板车,让数以亿计的板砖流向中部各省份,在改变城镇、乡村面貌的同时,也突兀地改变了黄土高原的地貌,甚至是一部分人的心。
奴工李耀楷住在310国道东段的巩义市,它是河南洛阳市下辖的一个县级市。
顺着310国道向东进入河南省境内,穿过三门峡的崇山峻岭,干净富庶的百强县巩义就在国道以北。然而,这样的富庶还不能惠及所有人,比如住在距离巩义市2小时路程的深山里的李耀楷一家。
7月7日下午,李耀楷选择在自己的窑洞里睡觉,和7月6日没什么两样。而7月5日也是这样。从前一天傍晚睡到第二天下午,成了李耀楷被弟弟笑话的把柄。
自从6月初被解救回家后,李耀楷的生物钟就一直处在这样的休眠状态,每天睡眠时间超过20小时,而剩下的三四个小时,他用来吃饭和“寻仇”。
18 岁的李耀楷还是个孩子。他曾经有个身份,镇上高中的一年级新生,不过现在这个身份没了,因为他中途辍学。理论上,他现在是农民。但除了上学,李耀楷和同龄的辍学孩子们都还有两个选择,出去打工或是在家种地。
相比上学,李耀楷更向往印象中的城市生活。他喜欢上网,逛公园或是看电影,这是深山里的夹津口镇没办法提供给他的,即便他的父亲把每月挖煤打工赚来的1000元钱都给他。
“我得揍他。”浑身无力的李耀楷眼睛里剩下的满是怒火。
回家后,李耀楷时不时在这个荒凉的山村里游荡,他在寻找一个人,这个他曾经的初中同学告诉过他,只要一起去郑州打工,他的梦想就能实现,而结果是李耀楷被从郑州火车站绑架到黑砖窑干了3个月“连狗都不如”的苦力,还差点死在里面。
李耀楷认为自己被同学卖掉了,他到处找,可惜这个小山村对于两个人来说还是太大了些,他始终没能找到这位故意“避开自己”的“仇家”。
“俺们不眼红村里那些富的。”李耀楷的母亲反复强调这句话,这位至今住在村里仅剩的窑洞中的农村妇女,口中的“俺们”显然没能顾及到儿子李耀楷的立场,18岁的李耀楷早已明了自己家为何不能成为那些承包附近铝矿煤矿的富户的原因,而对于城市、省会的向往,李耀楷显然比对窑洞、深山强烈得多。
李耀楷还在寻找着自己的机会,他说他已在网上联系上了同在砖窑干活的几个难友,他们一直互通有无,这些人是他能够和外界产生联系的仅有的人脉。对于外面世界的希冀,李耀楷还没放弃。
陈成功是李耀楷最先在QQ上联系上的难友。这个曾经在31个奴工中年龄最小的孩子至今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14岁还是户口本上的16岁,但“他小得连包工头都狠不下心打他”。
陕西西安市长安区斗门镇牛角
陈成功的内心世界很难说有多成熟,但绝没有他故意叼着烟装出来的那样大,可对于外面世界的渴望,弱小的他可能会比18岁的李耀楷强烈得多。


河南张义(化名)作为唯一出庭的受害人家长

张徐波拿着他五年前被家人救回来时的照片
6月初回到家中,陈成功早已不能忍受和黑砖厂一样睡在自家平房的地上,照看那几亩根本不用照看的口粮地。他马不停蹄地跟随难友——新疆人阿的力跑到广东东莞去打工,当李耀楷还在颓唐、犹豫、反思的时候,陈成功已然被东莞老板辞退了,理由是他在黑砖窑受的伤看起来像皮肤病。干了三天,老板给了他300元。
3天300元的收入点燃了这个未成年孩子的欲望。他利用小伎俩,借助各地的收容救助站一站一站地免费跑回自己河南省平顶山的家,打工失败又胜利撤退反而给了这个孩子过分的信心和乐观,他声称,还要再去东莞,绝不留在这穷地方。每天100元对他和他的家庭来说,确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诱惑。
李耀楷说他不能理解陈成功的乐观,虽说同样向往外面的世界,李耀楷还是觉得陈成功什么都不懂。“在砖窑时,我跟他商量逃跑的事,他竟然跟我说:‘人有受苦的时候,也有享受的时候,现在就是咱们受苦的时候。’我说他脑子有问题。”同是砖窑里最小的,李耀楷却不屑于和陈成功交流同样的渴望。
类似的遭遇,相同的渴望,分别在巩义和平顶山的这两个孩子都在困惑自己的未来;不同的是,陈成功的父亲只能无奈地给染上烟瘾的儿子点着烟,而李耀限楷的母亲故意抬起头,她哭了,但不想被儿子看到。
被抹去身份的人
曾经,他们都有自己的社会身份,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农民、厨师、木匠;而后来他们只有一个身份,就是窑奴。除了窑奴还是窑奴,除非他们愿意成为打手。
他们也曾经有自己的名字,张银磊、李耀楷、庞飞虎、王孟、陈小军、阿的力……而后来他们只能是大头、眼镜、歪脖子、老新疆、小不点、洋县、大宝、二宝、萨达姆……
当被搜去了钱和身份证,作为曾经的人,在失去自由和尊严的同时,他们连仅剩的名字也被剥夺了。
在失去名字之前,李耀楷的记忆定格在了郑州火车站那最后的50米冲刺上。
2007 年正月十五,李耀楷说服家人让自己进城打工,这也是河南这个拥有 9700万人口的农业大省中很多人都会选择的人生道路。
拿了家里280元钱的李耀楷和一个同学先结伴到了洛阳,这个从来没有出过大山的孩子打得算盘是,先在洛阳玩两天,再去郑州找那个许诺给自己活干的初中同学。
2天后,尝试了上网、逛公园、溜商场等等新鲜事的李耀楷,发现自己手里的钱已经所剩不多,便决定正式实施自己的计划——开始打工。他先给郑州的那个初中同学打了一个电话,得到的答复是希望他快点过去,那边有个每月1200 元的活等着他,去晚了就没有了。李耀楷冲上了火车。
下午。站在郑州火车站出站口的李耀楷有些不知所措。在这之前,他给那位同学打了三个电话,而同学再也没有接起来过。3个小时的等待后,夜晚时分,一个中年人走过来问他是否找活干,李耀楷好像盼来了救星,问清楚是在郑州东郊的纸箱厂干活后,他连忙应承,小心翼翼地跟在了中年人的后面。
李耀楷不知道,此时此刻,另一个即将成为受害者的少年张银磊也正行走在郑州火车站附近的大街上,刚刚有个正在装修的酒店告诉他,过两天来可能会有活干。他本来是个厨师。
之前的两天,瞒着远在江苏的父母,张银磊辞掉了巩义市师范学校每月600多元的厨师工作,独自跑到郑州要闯出一番天地,理由是,“一堆师兄弟都在郑州赚钱。”然而现实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美好,到处碰壁的张银磊回到了郑州火车站广场前的一个电话亭里,他打算在这里过夜。但他仍然坚信白天那个正在装修的饭店会给他一个机会。
李耀楷此刻早已穿过了张银磊睡觉的火车站广场。在一条巷子里走了200米后,李耀楷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撒腿往回跑。他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却没有得到正确的结果。事情确实没那么简单,一辆白色面包车迅速开了出来,车上两个人扑向李耀楷,留给李耀楷的只有朝向巷口的50米距离,可惜他并没能超越成年人的体力,几番挣扎后,李耀楷开始大喊大叫,之后一阵酥酥的感觉从他后脑袭来,黑暗降临。
睁开眼,李耀楷发现自己被叠罗汉一样塞在一辆面包车里,车内还有其他很多人,一个中年人让他称呼自己为“老衡”,后来李耀楷知道,这就是包工头衡庭汉。李耀楷也从此有了一个自己的代号,老衡喊他“眼镜”。
很快,不祥也降临在了附近的张银磊头上。包工头衡庭汉在凌晨1点左右发现了电话亭里的张银磊,张银磊听信了衡庭汉有关副食厂的谎言,被带上同一辆面包车,之后,“副食厂老板”衡庭汉也让张银磊喊他老衡,张银磊从此也有了一个自己的代号——“大头”。
就这样,很快,“眼镜”在砖窑里找到了一个巩义县的老乡——“大头”,而二人此时皆失去了自由。
一个月后,“眼镜”和“大头”目睹了王孟的遭遇。4月18日,当17岁的陕西少年王孟被骗到砖窑里来的时候,几个被称作“带班的”打手搜走了王孟身上仅剩的75元钱,还告诉王孟,必须把钱和身份证交出来,“这样你就跑不了了。”闻听此言,李耀楷被提醒,悄悄的,他把自己的身份证掖进了鞋子中,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年幼的王孟干了一天之后,找到了把自己从西安火车站带来的女人,后来他知道这个女人就是“老衡”的老婆,他祈求这个女人按约定(约定是试着干两天,不行可以走)放了自己,让他回家,然而得到的答复是“你给1000块钱也不能放了你。”
王孟不敢多说,因为他旁边坐着一个头上流血流了三天的人,听人说名字叫申海军,因为刚来不懂得规矩……
17岁的王孟,18岁的李耀楷,19岁的张银磊很快就从打手的拳头中领会了“老衡”的规矩,这里不允许说话,必须快速干活,谁说话,轻则去桑拿一样的窑里搬几百度热的砖,重则一砖拍过去鲜血横流,其间的区别只在于那一瞬间带班打手的心情。
另外,此处更不需要书信。机灵的李耀楷发现,曾经58岁的江苏人盛在全满怀希望地将一封家书交到“老衡”手上,然而“老衡”出门就将信撕得粉碎,过了一会,李耀楷听到“老衡”对盛在全说:“放心吧,你好好安心在这劳动,信已经帮你寄了……”
从那以后,李耀楷没有一天不筹划着逃出这个鬼地方,而他发现,这么想的人竟然不在少数。
身在窑中的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一批执意寻找他们失踪孩子的河南家长,正在山西乡间奔波。他们把调查目标对准了黑砖窑,顺途解救了一些黑窑工,却与李耀楷们擦肩而过。
相同的身世,迥异的归途
5 月30日,309国道曲亭镇段,一个拄拐的瘸子在一步一挪地沿着路边走着,此人就是刚刚被解救出来的奴工申海军。
38岁的申海军前往的目的地是洪洞县曲亭镇范村。他要去那里寻找自己被拐卖的母亲——58岁的申香兰。
此时的申海军已经不知道是该去寻找母亲,还是去找母亲求救。他的左小腿已经折了,在曹生村砖窑里被几个打手打折腿后,由于得不到治疗,坏腿慢慢按照错误的接口长死,申海军只能依靠拐杖走路。得到解救后,没钱治疗的申海军很快被赶出了医院。
寻找自己的母亲,本来是申海军的使命,然而,这个使命在3个月前被迫中断。当初由于知道母亲申香兰被从河南拐卖到洪洞县曲亭镇,申海军一路寻来,不想距离曲亭还剩仅仅几十公里,就在曹生村受骗,误入黑砖窑。而现在他要继续这个使命。
三个月来,母子二人同在洪洞县内,却互不知晓,相距仅仅几十公里,但母子相会却付出了近百天的苦役和一条腿的代价。当申香兰看到申海军的时候,申海军的小腿骨已经错位,伤口腐烂。
17岁的奴工王孟看到了申海军刚被骗来砖窑时的遭遇,根本不懂规矩的申海军第一天干活就和包工头衡庭汉的儿子衡明洋发生口角,随后被几个打手打得头破血流,“鲜血涌了三天都没止住。”这让年幼的奴工们看得心惊胆颤。
如今,申香兰变本加厉地烧香拜佛,她至今相信,儿子申海军的腿被她求神治好了,而记者的到来也是她求神拜佛邀请的。
为了表示自己的虔诚,她将窑洞布置得像个破旧的佛堂。一张毛泽东与周恩来并肩而行的画像贴在破烂的砖墙上,画像题着两句对联:开天辟地千秋颂,创业兴基万代铭。画像左侧拱了一张同样大小的观世音菩萨像,观世音下面还端坐着一尊太上老君瓷像,周围供着2瓶高粱白酒,1袋灰蒙蒙的中老年燕麦片。
申香兰之前每天烧3次香,自从儿子申海军出事之后就每天烧10柱。她觉得这样很有效果。
由于上过中学,申香兰能说会写,她拼命地甚至是语无伦次地讲述着2004年自己死了丈夫后,是如何被自己娘家哥哥的媳妇的兄弟骗到了山西省洪洞县,又是如何在吃了几次饭喝了几顿酒之后,被卖到这个村中最破的窑洞中,和一个老光棍过日子。她说,后来,她也跑过,却被追上,打了回来。“现在认了,我都58了,只求能好好过日子。”她说。
想好好过日子的申香兰还记得,当38岁的儿子申海军出现在自己面前,哭着跟她说“妈,我腿坏了,就想见你一面”时,她用了她认为最毒辣、最肮脏的语言,旁若无人地诅咒了殴打自己儿子的“畜生们”。
事实上,殴打过申海军的打手中,有一名18岁的孩子——刘东升,遭遇和申家母子无比雷同。
和申海军不同的是,虽然同被包工头奴役,刘东升却愿意充当打手;同被衡庭汉骗来,他却认了衡庭汉做干爹;明明也是随母亲被拐卖,却对同病相怜的申海军痛下狠手,毫无怜悯。刘东升,这个18岁的少年,在法庭的最后自我辩护中却说出了一个和申海军几乎一样的愿望:“让我再跟我继父见一面。”
刘东升的户籍所在地是河南省驻马店市的一个偏僻山村,是一个在镇上坐拖拉机要1个小时才能到的谷地,刘东升的家就在这片谷地的最深处。
7年前,58岁的光棍汉刘启发花8000多元托人给自己找个老伴,而结果就是刘东升以及他的母亲项志先被从贵州贩卖到此处,当时的刘东升只有11岁,还不姓刘,而很快,一家三口出现在了同一本户口册中。
刘东升的性子时有自相矛盾的地方,这已经是黑窑工们的共识,没念过书的庞飞虎评价刘东升为脑子有问题,念过小学的王孟则说他“认贼作父”,已经念到高一的李耀楷则用了一个时髦词汇形容刘东升:“人格扭曲”。
在奴工们看来,刘东升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他曾经搭救被其他打手暴打的庞飞虎,还好心地把他背回屋;也会把李耀楷筹划逃跑的计划告发给包工头。他会任由所有人叫他“干儿子”而不恼,也曾打骂过很多人,且下手凶狠不留情。
继父刘启发认为,刘东升在法庭上做出的请求以及流出的眼泪再次印证了他自己的矛盾,“想当初他是抓了一个馍就跑了,我还以为他出去玩,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他怎么会想我呢?”显然,刘启发对于这门花了大价钱得来的姻缘并不满意,对项志先、刘东升母子的一去不返也颇多怒气,他把刘东升想见自己的说法归结为“惹了事才想起我”。
“他们母子二人自从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已经半身不遂的刘启发至今无法原谅这母子二人。
申海军、刘东升,两个本应同病相怜的可怜人,几乎同时进入了丧心病狂的黑砖窑,然而很快,其中一个成了黑窑工,另一个则成为一名自相矛盾的打手。
逃与防,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李耀楷的最新发现是,这鬼地方,每个人都“心怀鬼胎”。
“怪事”每次都发生在夜里。
作为砖窑厂里公认的第一打手,陈志明负责每天夜里反锁工棚,并在屋内看守奴工。然而年后的3个月里,至少两次,穿在门上且连着锁头的钢丝断了,他猜测是有人想趁夜逃跑,然而查不出到底是谁。但单股的钢丝从此变成了4股。
第一次下手的其实是李耀楷。
“我从砖机旁边的工具箱里偷了一把钳子,藏在身上,夜里想掐断钢丝,弄到一半,陈志明醒了,我赶快钻回被窝,才没被他发现。”功亏一篑的李耀楷转天偷偷把钳子码进了砖胚子中间的夹缝,炼化了。当天夜里没人醒来,李耀楷至今也认为没人知道自己曾经的行动,当然,事实上那只是他自己那么认为罢了。
其实是有人知道的。
庞飞虎就是其中之一,他在砖窑里的好友肖卫东借鉴了李耀楷的方法,然而此时的钢丝已经换成了4 股,“难度大多了。”庞飞虎说。庞飞虎夜里看着肖卫东用偷来的工具“下手”,然而,在弄断了其中的两根时,住在小屋的陈志明又醒了,肖卫东赶紧藏了起来,同样是越狱未遂。
奴工们的逃跑行动从来没有停止过,暗中的逃与防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直在进行着,有计划的逃跑未遂,远远比成功的次数多得多。
直到被解救,李耀楷都在悔恨自己不该轻易向别人“交底”,尤其是刘东升这样的人。严酷的现实让18 岁的李耀楷早早体会到了“城府”的重要。
“如果不是刘东升的告发,我可能早就成功了。”
李耀楷至今记得自己刚到窑厂时和刘东升的对话:
李:这活太累了,干不了。
刘:是啊,那怎么办?
李:咱跑吧。
刘:怎么跑,没有路费,出去也跑不远。
李:没事,我有身份证,往银行办张卡,让我家里给卡上汇钱不就有了。
刘:也是。
很快,李耀楷的计划被告发,刘东升自告奋勇担负起加强看管李耀楷的职责,这让李悔恨不已,很长一段时间,他再没有机会逃跑。
事实证明,所有人都想逃跑或是正在筹划逃跑,李耀楷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后来,每次和别人私下里商量都要先试探一下,最后也互相嘱托跑出去一定报警。也有人成功过,可惜警察一直也没来。”互不信任的现状让奴工们尤其是李耀楷心灰意冷。
“我就跟那些老工人说,你们怎么傻得和猪一样,不逃跑还不报警。”庞飞虎气那些有权到村子里面买东西的老工人不干人事。
在王孟印象中,自己并不那么成功的逃跑换来的是一顿顿毒打,而李耀楷的手段也未必比自己高明到哪里去,“他逃跑前都先把自己新衣服穿上,一下就让人看出来了。”他这样评论道。
在李耀楷看来,自己之所以没能跑出去,着实和刘东升有关。
“第一次,晚上出砖,我的脚被砖砸伤了,我就坐到了一边,周围没人,天色也很暗,那次的机会太好了,可刘东升跟衡庭汉说,我有逃跑的想法,随后就被看管起来,那次机会就错过了。”
很快,李耀楷又迎来了一次机会,因为刚刚下过雨,粘土非常湿重,使得传送带容易“卡壳”,李耀楷和庞飞虎负责到靠近砖厂边缘的传送带远端刨湿土,机会在一次来了,但李耀楷还是要比刘东升晚了一步,刘再次提醒衡庭汉,李的计划也随之胎死腹中。
3个月中,李耀楷不停策划着逃跑,也不时看到王孟、宝鸡娃、张银磊、申海军逃跑失败后遭到的一顿顿毒打,“我从一开始就想着怎么跑,没有一天不想。”
相比不到20岁的李耀楷、王孟、庞飞虎们,一些老工人的招数让这些孩子大开眼界,一个叫张强的老工人,经常找包工头衡庭汉借钱买烟,还协助衡庭汉管理新工人,在借了十几次钱之后,张强暗中存出了路费,一次借出去买烟的机会,再也没有回来,这让李耀楷们钦佩不已,显然,这样的城府与阅历并不是少年奴工们能够具备的。
幸运的是,正当李耀楷准备冒险实施自己的第五次逃跑行动时,广胜寺镇派出所把所有人都救了。
等级与特权
从一开始,奴工陈小军就一直在注视砖窑里的所有人,包括李耀楷、庞飞虎、王孟、陈成功甚至是打手刘东升、窑主衡庭汉……但没人记得他曾说些什么。
陈小军是这个砖窑资格最老的奴工了,如果算上在芮城的时间,陈小军已经被衡庭汉奴役了整整27个月,整个砖厂里只有晋升为首席打手的陈志明比陈小军的资格更老。
陈小军被公认评价为不爱说话,也从没打算逃跑,虽然也是奴工,但所有人都要让他三分,包括首席打手陈志明在内。
在庞飞虎看来,老工人们都不可理喻,“衡庭汉曾经答应今年出10窑砖后就给他们结工资,让他们走,他们就信,后来就变成出15窑给钱,那他们也不跑,也不报警。跟我们不是一条心。”但庞也承认,一旦成为老工人,一般是不会挨打的。挨打的多半是新人。
李耀楷把整个砖厂比喻成动物界的食物链,而这条食物链在他看来分为6层,窑主王兵兵>包工头衡庭汉>众位打手>资格老的窑奴>新窑奴>智障人。而实际上,在这条链中,任何两级之间从来不曾存在怜悯或是同情。
庞飞虎的亲身经历说明,老工人确实对新工人拥有一定的特权。曾经,初来乍到的庞飞虎因琐事和老工人打架,打手不由分说用搅拌机上的扇页将庞飞虎拍得头破血流,至今留下了头晕脑胀的后遗症。
不只是庞飞虎,即便是老奴工陈小军本人,对于新人和老人之间的不平等关系也颇有体会,因为他也曾经是一名新人。
家住陕西省汉中市洋县的陈小军是衡庭汉所奴役的最早一批奴工,2005年初被黑中介卖到衡庭汉手下时,衡庭汉还在芮城县跟着窑主焦建军搭伙,陈小军从一开始就被衡庭汉当作了“牲口”使用,让他负责整个砖厂最累的活计——拉砖。而那些老工人则监督他这个新人。
每天40趟,单次往返数百米的路程,每车要拉满251块砖(砖胚每块6斤,熟砖每块5斤),陈小军几乎天天完不成任务,挨打成了家常便饭,但负责打他的并不是打手,更不是包工头,而是那些老工人,“新来的都要先打,都不是打手本人,是那群老工人,目的是耍耍威风,让你以后不敢反过来欺负他。”陈小军略显木讷地说。
这几乎算是一个成例,当成为老工人之前,陈小军几乎天天挨打,在他看来,成为老工人最大的好处不过就是不再挨打以及能和包工头借几个钱花,但对于李耀楷们来说,成为老工人最大的好处就是逃跑方便,“老工人都能得到包工头的信任,可以借钱,可以到村里买东西,自然就容易跑。”李耀楷很期待这一点。
对于庞飞虎来说,他最为反感的老工人之一就是张强,张强曾经强迫他带病干活,还经常打骂他,然而没过多久,张强就成功地逃了出去,“现在想,老工人只有不停折磨我们新人,打骂我们,才能表忠心,才能借到钱,也才能取得包工头的信任,这样逃出去的机会就大多了。”庞飞虎说。
“但陈小军从来不不打人,他虽然资格老,但跟那帮人不是一伙。”庞飞虎又补充道。
事实上,对于陈小军这样的老奴工来说,吸引力最大的还是被包工头承诺的工资而不是什么特权,但显然,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在砖厂这个森严的食物链中,上级对于下级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同情或怜悯之心。
当然,这种关系也映射到砖窑中的那个特殊群体——智障人。
按照砖窑的安排,每次出砖都会安排“傻子”进到高温的窑中,智障人的任务是带着用废车胎做的手套把没有冷却的砖搬出来,“没人愿意出砖,只有傻子愿意干。”李耀楷解释说。
李耀楷对智障工人似乎没有什么同情,抑或是他已经麻木,“我问其中一个今年多大,告诉我20,我说你都这么老了还20啊,他就改口说,那就是40。”李耀楷笑着说。“问他们这辈子最喜欢的事是什么,告诉我说是(做)砖胚子;问他们第二喜欢的事,拉板车;第三喜欢的,出砖。”李耀楷熟练地变换着问答双方的语气语调,调侃地描述着。
陈小军无意间透露,虽然夜里睡觉时正常奴工和智障奴工睡在两个不同的房间,但屎尿桶都是一直放在智障人屋里,问其原因,陈小军也说不上来,“晚上拉屎撒尿都在傻子那屋。”他说。
在李耀楷,王孟、庞飞虎等人的记述中,都提到过智障工人是从来不洗澡的,浑身散发着臭气,奇臭无比。“我们吃饭时都不让他们过来。”李耀楷说。问起如何阻止智障人过来吃饭,“把他们踹回去。”王孟笑着回忆。
尾声
7月4日晚间,山西临汾中级人民法院。
庭审已经进入自由辩论阶段,公诉方很明显陷入了苦战,5名律师在根据公诉方各个证据不充足的方面进行围攻,不单指出刘宝的死因不明,更怀疑尸骨是否刘宝本人,而其中有律师更质疑公诉方有关被告非法拘禁的证据是否充分。
被告衡庭汉的2位辩护律师在指出公诉方证据诸多疑点之后,表示,虽然衡庭汉的行为令人发指,但作为一个人,即便罪大恶极,也有权获得辩护,更应罪当其罚。
或许是为了辩驳被告律师的观点,公诉方似乎终于想到了31名受害者的重要性,随即出示了一份31人名单,当庭法官立即发问公诉人:“这么重要的证据为何不提前送交?”
也许不仅是公诉方,可能连这些奴工本人都没意识到,他们自己也拥有和衡庭汉一样的权利。
7月16日凌晨,西安。记者遇到了代理此次陕西黑窑工索赔案的一位律师,听说他的工作因受到多方面的压力而困难重重,他挂断电话,放下手机,回过头来,眨了眨眼,说:“这是公元2007年,你相信吗?”
“有一些受害人我们现在还没有联系上,正在找。如果你们和受害民工有联系,建议你们通知他们到人民法院来。当然他有放弃的权利,但我们一定要等,凡是愿意提起民事诉讼的,我们都要保护。”
——山西省高法副院长刘冀民就黑砖窑案一审答记者问
他们曾经有自己的名字,张银磊、李耀楷、庞飞虎、王孟、陈小军、阿的力……而后来他们只能是大头、眼镜、歪脖子、老新疆、小不点、洋县、大宝、二宝、萨达姆……当被搜去了钱和身份证,作为曾经的人,在失去自由和尊严的同时,他们连仅剩的名字也被剥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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