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行动--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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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行动

2010-12-3 9:19:09 来源: 南都周刊 浏览量: 6058 跟帖 6 条天空飘起细雨,献花的人流从胶州路绵延到了延平路,此时献一圈花足要一个多小时。充当“人肉隔离带”的警察和安保人员,两两之间只留下一人宽的空隙。人们耐心地行进在冷雨中,原先摆成心形的花束,一束束地满出来,成了一只船。   南都周刊记者_黄修毅 郑文 实习生 郜艺 上海报道            一连六天,鲜花被默默地从这里移走,又默默地添上。   这天是第七日,“上海人都像是约好了一样,从家里跑到街上来了。”   靠近胶州路728号最近的地铁七号线,是专为服务世博而建的。由南往北的上行方向,在昌平路站前停靠的一站静安寺,是上海市中心独尊的名刹。闹市中香火缭绕,就像黄大仙之于香港,也似乎是商业文化盛行之城的一种症候。   地铁停靠昌平路,突然变换车门开启的方向。车厢里的大半乘客来不及意识到,就目送一束束白色、黄色的菊花涌出站台。鲜花停在乘客的膝盖上、臂弯里,但车厢里却少人言语。这好像是一种上海人特有的冷淡,沪语讲“低调就是腔调”。但他们微抿的嘴唇,又像含有同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上海不哭”,在地铁站口,一幅幅微博博友制作的招贴画四处张贴,又被派发到路人的手里。定睛打量,这个符号看似叉手在胸前求告,又有某种禁止的意味。   七天前的那场大火,吞噬了58条生命(截止到11月22日官方统计数字)。这是1949年以来上海死伤平民人数最多的重大安全事故。从脚手架上溅落的几颗火星,在上海的市中心点起了告急的烽烟,烧出一个穿溃面子的黑洞。   “祈祷吧,为没能逃出火场的人们,也为这个持续高烧的城市。”一条被频繁转发的微博如是呼告。   从常德路到胶州路,人流渐渐汇拢,在余姚路变成了单向行进,像一个不断得到补充的长蛇阵,在焦黑的胶州路728号(近余姚路口)前,短暂地驻足、凝望、献花、默哀,再钻出警力布控下的常德路和胶州路两个出口。据《新京报》记者统计,两个出口的人流密度,每分钟各通行120人。   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自发前来参与祭奠的市民超过了十万人。“不过两三里长的路,今天何止比南京路拥挤,比节日的长安街还要拥挤。”住在失火大楼对面胶州大厦的王老伯感叹。   街头巷议   胶州路上的梧桐木,叶子被燎得焦黑,东北风一起,仍然焦臭味熏人。比起在电视上看到的景象,眼前的胶州路728号,十楼以下已经被烧出了粉白的混凝土,人去楼空,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凄厉。   楼前是不愿散去的人群,从胶州路一直拐到余姚路。他们三五十人一圈,聚拢在叙说着当日惨景的街坊邻居身边。被围在核心的不乏知识分子,也有家庭主妇和老者。   “很多人都是抱成一团团死的,连骨灰都分不开。”类似的传言夹杂着想象,绘声绘色。但官方发布的“58人中有57人在家中遇难,只有一人在楼道中死亡”的报告,却点中了人们心中难以开解的死穴。   “谁会想到自己家里不安全呢?谁想得到这场火要整整烧五六个小时,像生煤球炉一样。他们是等不到了……”   “1996年香港嘉利大楼火灾,死了41个,有很多人是在楼道里相互堵死了活路。这次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至少说明上海市民是守秩序的。”   每一种声音,都有人应和,有人发问。而议论得最热烈的要数工程承包中的黑幕,和消防救援是否及时妥当。   一条“死灰复燃帖”曾传遍微博,尽管这一说法被《中国经营报》11月21日出刊的静安火灾调查报道《上海大火调查》所引用,但与官方在11月16日通报的“下午2点16分起火,首次接到火警”的说法不符,也成了人们想要求证的关键信息之一,但消防部门并未对此回应。   “不要以为他们是不明真相的群众,他们恰恰是所有真相的源头,他们为什么自愿出来说话,因为他们心存希望,聪明的上海人不是这么好骗的,只有当你和他们如此近地接触时,才能深切感受。”此次“头七”献花行动的发起者之一、新浪微博博主王小塞如是说。   上海媒体的选择   “全国人民都在等着看明天的上海报纸。”事发当晚,《东方早报》副主编孙鉴的微博,透着一股当地媒体受到全国人民“监督”的压力。   第二天,不仅《东方早报》整整12个版,派出十几位记者在现场奔走采访,第一时间呈现了事故现场和起因调查,表现让媒体观察者为之一振甚至《新闻晨报》、《青年报》等一贯因犬儒姿态而被轻看的媒体,也一改逢大事上通稿的做法,分别辟出4到6个版面对火灾进行特别报道。   在民众逼视下的新闻操守,和低眉顺眼的惯性思维之间两相权衡,本地媒体在“11·15大火”报道中的抉择,上海多了几分血性。此后,《新京报》、《经济观察报》等异地媒体相继跟进,从事件梳理、事故原因排查,到挣扎求生者的经历特写、火灾逃生方案等,逐页揭开这次上海的隐痛。   火灾发生后第三天(11月17日),《东方早报》在官方微博贴出了静安大火部分遇难者和失踪者名单(原件张贴于昌平路728号静安区第二青少年业余体育学安置点的公告),迎来了媒体对此次事件曝光的最亮点。但危机似乎也在同时酝酿,18日零点,该报副主编孙鉴的微博上写道:“上海媒体,不准掉头……明天以后,我们一起做失踪者。”   但是,“不准掉头”终究没有兑现。这个时刻也成为了本地媒体在此次事件报道中的分水岭。据《东方早报》记者透露,11月17日报社即接到口头指令:停止对火灾事件背景调查的报道。自火灾发生,牵动着市民关注的“守望犬的流泪”,也成为本地媒体的绝唱,因为“过度渲染悲情”是不被允许的。   东方卫视的评论员骆新更是对媒体的退场深感耻辱,苦吟出两句“一周大事偏无火,号称深耕却浅吟。”   从本地报纸上,再次铺天盖地出现国家安监总局局长的发言和公安部消防副局的定论时,不买账的上海市民就去读《大公报》,再不然就读《华尔街日报》中文版。   对于本地媒体的难处,《东方早报》的记者感触良深的是,一位接受采访的老知识分子甚至反过来安慰记者,“你们报道的时候先要注意自己安全,然后再有自己的同情心和正义感。如果没有条件说真话,那宁可保持沉默。”   都是上海人   公权力的运作,因为媒体缺席,而退出公众视野。尽管新浪上的“11月21日头七献花悼念活动”召集帖一度被删,但那句“当我们用鲜花铺满整条马路的时候,他们会看到民心的”几乎成为一句公开的暗语。   用沪语唱摇滚的上海本地乐队“顶楼马戏团”,在一首《撒旦啊,撒旦》中曾调侃“奈永远只顾自家(你们永远只顾自己)。”如此刺耳,听来却有谶语的力量。   胶州大楼18楼的住户陈阿姨,女儿就住在受灾的教师公寓,两代从事教育工作。对于即将涉及的赔偿问题,陈阿姨扶了扶眼镜,两瓣薄唇一开,一、二、三、四点,权责关系说得干脆明白。曾在静安区教育局任职的她,剖析起自家处境,也毫不含糊,“知识分子没力度,但在遇难家属里面,总归还要有背景的人。”虽然对政府的办事逻辑耳濡目染,但要与之媾和,她一脸鄙弃,“这次火灾死伤那么惨痛,政府有责任是客观事实,全世界都知道,哪里没有讲理的地方?我们敢说,也敢承担。到如今,都看‘头七’那天。”   隔壁邻居花辰去年才把房子买到静安区,她从大学到工作,顺理成章留在了上海,如今孩子也已经读幼儿园小班了。因为对消防队的言论感到生气,这两天下班回家,她都忙于在网上发帖,申说自己看到的救援真相与报道不符的地方。“下午二点四十分下楼,聚集的人群还在发问,眼前是真的,还是演习。因为看着消防人员不着急。倒是驱散人群的警车,就像城管,喊得有穿透力,十八层楼上都听得清清楚楚。”目睹这场灾难,她四岁的儿子这两天跟小大人似的。甚至会在黑暗里问,“那些人还在么?”花辰决定带他去感受下“头七”的献花仪式,她认为此情对孩子来说,“是一次难得的人性教育。”   从火灾第二天起,摆在焦楼下的黄、白菊花就没有断过。尤其到了六七点钟下班高峰,常可见到一身职业装的白领,从远近的办公楼到现场瞻望,悼念。“凡人阿政”是第一个到现场献花的市民,当时,遇难者家人还没来得及布置遗像和花圈。他捧着从昌平路康定路花店买来的鲜花,隔着十来米宽的警戒栅栏,远远地默哀。背对着的警察,无从靠近,他只得把花束安放在斑马线上。   当天,网上开始疯传一张警察搬动花束的照片。“他的表情很有张力,虽然身份是警察,但毕竟人性是相通的,好像让跃跃欲试想要献花的我们,也感到一丝松动。”阿政说。   “政府不仅应该支持个人去现场悼念致哀,更要支持团体去现场致哀悼念。”阿政发出的这条微博被王小塞注意到。王小塞和歌手李大龙也正在张罗一个群体悼念活动,“但不能太过分,献花的分寸最好。我们不想去为难警察,不想造成一个暴力事件。”   由于遇难者信息的不透明一直为舆论诟病,他们提议每个献花的人,把头像上传到网上。因为每一个前往悼念者都是磊落的。11月19日晚,在Mao Live演出的串场间歇,王小塞、凡人阿政等四位主要微博献花发起者,对台下的上千名观众公布了这个活动。“上海不哭,为了让死者安息,让生者坚强。”的活动标语,经姚晨、任志强等微博名人的转发,到了“头七”前晚,网友认捐的花束已有七千多束。   菊花的汇流   11月21日早上七点多,王小塞亲自到花市提花。缩在面包车的加座上,满车的菊花,枝叶几乎盖到脸前。车泊在海防路西康路一块空旷的停车场外,晾着一片黄灿灿的菊花,足有两三千株。再卸下他运送的七千多枝菊花,场地上堆起一万多枝花,壮观异常。   “这种场合你一生一世也碰不到几次的。”一对中年夫妇路经此处,干脆停下脚步,拍照合影,折了两枝花,就往现场去了。   在焦黑的大楼前,流动早点摊档的黄鱼车,也载了一斗菊花。几个年纪小的姑娘剥开捆扎花束的玻璃纸,一摞摞地把花堆到摊头。年纪大一些的女孩则在路口免费派花。这一家人从安徽来上海做小本买卖,平日的摊位设在两条街外的安远路。   姐姐张翠花向一边的妹妹示范路人走近时,把花直送到他们的手里。面对有些将信将疑的眼光,小姑娘壮着胆子说,“是免费的”。张翠花说,他们家就住在胶州路,失火那天,一直看到半夜,“那么多人白白死了,心痛,一早起来连擀面的活儿也忘了。”   虽然一大家子十二口人挤在胶州路两室一厅的老公寓里,在这个城市谋生的压力是压倒性的,但是连着两天他们没有出摊,而是拉来一车车菊花,分送给前往悼念的路人。“我去年来的,但我们家大舅住在上海也十多年了。”张翠花说。   一直在停车场发放鲜花的王小塞,呼拥着朋友们再次进入现场的时候,已近下午两点。他们一人手捧五六束花,其中不少是外地的朋友所托付。天空飘起细雨,献花的人流从胶州路绵延到了延平路,此时献一圈花足要一个多小时。充当“人肉隔离带”的警察和安保人员,两两之间只留下一人宽的空隙。人们耐心地行进在冷雨中,原先摆成心形的花束,一束束地满出来,成了一条船。   事先的一些预计不周,似乎也成了完美的缺陷。一万束花仍难以满足参与哀悼者的需要,华东师范大学的乔巍组织学生派送了两万枝菊花,零星的自发送花更是不计其数。虽然没有安排充足的派花人手,但火灾现场周边四处有上海高校学生,通过网络召集的人手,派花,赠海报,联合签名,各司其职。   默契竟来得轻而易举。上海城市交响乐团的乐手们,等不及政府的正式批文,在“头七”的前晚临时召集,到现场才分发曲谱,没来得及进行一遍排练。在胶州路昌平路一处窄小的游廊下就地取材,三十几位乐手站成三个台级。小提琴手拉开的弓,甚至能抵到后排管乐手的肩胛骨。没有音相效果,却有共鸣的充盈。   圆号手曹睿第一次手提着她的乐器,站满了全场演出。她说:“我们的声音没有缺席,我们是一个上海公民的乐团,而不是一个政府的乐团。”   曹睿本身是外资银行的一名白领。“头七”当天是她第二次来到火灾现场。三天前,她也在微博转帖了“上海不哭”,“以个人的身份,献了一束花。虽然城市乐队排练地点在静安,因此有一种地缘的亲近,但这是一个社会事件,这也是一次我们的公民行动。”   “用献花铺满街的想法已经被超越了。”行进在人流中的王小塞,最想从附近的一个至高点俯瞰这场“菊花行动”,好像那样才足以领略这次大规模的市民自发行动,对于上海的意味。   上海“成人礼”   晚上9点过后,路口的戒备开始松懈,人们发觉从胶州路、余姚路都能够进入祭奠现场。一支支小蜡烛在楼前的空地上摆成了心形。而在白天的悼念中,没有明火,也不见烟气,为了维持井然的秩序,每个在场者都把各种习俗丢在了一边。   加措活佛在现场念了一个小时的度亡经,结束后即转身离开。博友钱小昆说:“他不是政协委员,他不是上海人,他是一个自费从外地赶来悼念陌生人的出家人。善良的根自会心手相连,无须统战。”   上海城市交响乐队没有施展开铜管乐,十几把小提琴演奏舒伯特的《圣母颂》,一曲奏毕,根据指挥和观众事先约定,大家没鼓掌而是默哀。警察终于放弃了对巴松管演奏员的纠缠,似乎感觉到众人无声逼视的力量。   在从胶州路有序退场的队伍里,看到被爸爸举过头顶的孩子,也加入到“菊花行动”中,让人不由想起五岳散人在微博上所言:“他们会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走完这段路?这是一个国民教育的过程,这段路是很长的。”   “都说广州人实际,但他们有番禺的散步;都说上海人市民,他们有胶州路献花。最市民、最不关心政治的地方,却有着很多关心政治的城市所没有的行动与精神,大概真正的市民才是未来真正的公民吧。”   (部分人物应采访者要求使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