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之:律师应站在公权力的对立面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6:03:46

张思之:律师应站在公权力的对立面

 作者:张思之 晓虹

  划为右派我没有骂过娘,你给我平反我也不喊万岁。平反的时候,很多单位都要求开座谈会说党的政策好,把这些人解放了,我也不喊万岁,绝对没有。


  在中国讲真话是很难的,但是作为一个人来讲,不讲假话并不难,那么你不让我讲真话的时候,我拒绝讲假话总还是可以。所以我们那些辩词你不让我讲他无罪,我从另外一个角度,我不讲假话。我讲真的他就是这样,那你看他是否无罪这个还是可以的,迂回一些,曲折一些,总还是能够去改善某种情况。


  政治性的案子我胜诉不了的,这一点我清楚。


  我认为现在的中国律师第一位的,你要记住你就是公权力的对立面,你永远是对立面,要记住这一点。那么你通过跟这个对立面的抗争,咱们不讲斗争,抗争,或者说争论、交流或者沟通,去维护你应当维护的权利,我说这就够了。


  稍早前专访(上):张思之:中国律师的荣耀和良心 2010-4-17


 


  联合访谈媒体:云南省政府重点新闻网站


  人物:张思之 对话者:晓虹


  不当亡国奴,16岁参加驻印远征军


  深度对话:张老师您好,在我得到的资料里,我知道您11岁的时候就全家逃亡去了四川绵阳。当时您的父亲是一名医生,但是您没有当医生,反而是在16岁的时候去参加了远征军。能给我们讲讲那段经历吗?你当初为什么要去参加远征军?


  张思之:这个说来话长,应该是1943年11月,那个时候从整个的战争形势来讲,敌我双方的态势对于我们很不利,日本鬼子非常猖獗、非常张狂,应当说国家是处于一个非常危急的关头。


  后来我们知道,那个时候中国远征军在缅甸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尽管我们远征军非常英勇,但是牺牲很大。需要补充这一点是,美国以盟军的身份在印度比哈尔邦有一个小镇叫拉姆吉亚(音),在那儿设立了一个战略基地。这个基地有两个作用,一个是训练后备的部队,另一个是补充当时所谓的新式武器。


  当时中国已经有了远征军在那里,但是质量不够。所谓质量不够就是说,我们去的人都是壮丁,没有什么的文化,美国人给我们的新式武器,掌握起来很困难。在这个时候,当时国民党主管兵役的,也是四川省军管区的参谋长叫徐思平,跑到我所在的四川三台,去宣传去鼓动学生参军。


  他为什么选山台作为他的首战?因为山台那里有一个大学叫东北大学,有一个中学是国立十八中,国立十八中实际上是东北大学的附中,都是东北大学员工的子弟在那里。他觉得如果说在有这样一个背景的学生里面做鼓动、做宣传的效果会好一点,于是徐思平在1943年11月就到了四川三台,在东北大学做了一次演讲。


  这个演讲是非常精彩的,当时是很感染力的,他设身处地讲了当时整个的形势,讲了对学生的一种要求、一种愿望就是希望这些人能够投笔从戎,报效祖国。当时他就提出来希望学生能够参加远征军。我当时是在国立十八中,也就是东北大学附中,我也去听了他的演讲,确实很受感动。当时学生就纷纷报名要求参加远征军,当天晚上我也报名参加了。


  深度对话: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和家里人有商量吗?


  张思之:没有,完全没有。包括我在内很多人当天就报了名的,很踊跃的,我记得好像是报了名的有七八百人。徐思平觉得这个形势非常好,所以他紧跟着就到了绵阳,因为三台跟绵阳之间是相距只有140华里,很近的。绵阳有一个国立六中,是当时山东的几个中学联合起来组成的一个学校,这个学校非常好。徐思平在国立六中又做了演讲,六中的同学也是非常踊跃地报名。


  四川三台报名的有几百个人,经过体检合格的大概不到三百人,这个数字具体我记得不大清楚了,我是很侥幸的几个人。按年龄来讲我确实不够,因为1943年的时候我只有16周岁,但是可能我的体质比较好,所以没有淘汰我。


  深度对话:那么家里是什么时候知道你参军的消息?


  张思之:家里人知道我参军的消息是这样的。我们三台的这部分学生跟绵阳的这部分学生报名之后,国民党当局就把我们这两处的学生集合在一起,成立了一个中国学生志愿远征军教导团,当时要求我们到成都集中,因为国民党的黄埔军校在成都,要求我们到成都去接受军事训练,军训半年之后再到印度去。


  我从三台出发到成都必须路过绵阳,我家在绵阳。我当时到了绵阳就没有再跟部队一块步行到成都,我们都是步行到成都去的,我到绵阳就留下来了。这个时候我告诉家里人我当兵去了,因为那个时候已经穿上军装了,我们出发的日子已经穿上了军装,这个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还有一张照片是穿军装的,跟我父亲,他来送我嘛。这个时候他们知道的(我要去当兵)。


  深度对话:当时家里面什么反应?


  张思之:父亲也是支持的,母亲不吭声,,不吱声,也不反对。


  深度对话:但心里肯定是舍不得的。


  张思之:应该是这样吧。


  深度对话:您兄弟几个呀?


  张思之:我姊妹多了,我姊妹十个,当时是六个。


  深度对话:当时六个。


  张思之:当时我们家已经有老六了。


  深度对话:您是排行老几?


  张思之:我是老大呀。


  深度对话:排行老大,长子要出去远行。


  张思之:是。


  深度对话:对父亲来说肯定是舍不得的,肯定也有很大的压力。


  张思之:他没有,我的老师也没有留我,因为我不是一个好学生,但是有一些老师对我还是很好的,挺喜欢我的,但他们也不留我,倒是同学有一点乱绵绵的。我现在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我们不是要分别了嘛,都准备了纪念册,写一写临别赠言。有一个学姐,她的赠言就很有意思,你这么小跑那么远,不想妈妈吗?写得确实很有感情,但是自己的父母倒反而没有。


  深度对话: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张思之:我觉得,作为我父亲来讲,他对日本鬼子确实也是充满仇恨的,(觉得我)参军是应该的。


  深度对话:从您报名到您后来到了成都前后用了多长的时间?


  张思之:那很快,我们是1月1号以前必须到成都。你想11月份我们报名的嘛,12月底就到成都了。


  深度对话:也就是说您在家里实际上也没有待几天?


  张思之:没有,两三天我就走了。


  深度对话:到了成都,在军校学习半年,这半年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张思之:这半年我们就是在成都的(军校),当时好像已经不叫黄埔军校了,是否还叫黄埔军校我现在记不得了,反正就是国民党当时的军校。我们就在军校里面接受军校的这些教官们的训练,他们专门组织了一批教官,当然都是他们教官里面比较优秀的,来训练我们,训练整整半年。


  深度对话:都学什么呢?


  张思之:都是最基本的东西。从立正、稍息开始,到卧倒、匍匐前进,再到怎么样打枪,就是基本的军事常识。


  深度对话:那时候是不是挺严格的?


  张思之:要求是很严格的,因为到最后还有阅兵仪式,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何应钦还来检阅了,何应钦当时是国民党的陆军总司令。


  深度对话:当时这个学校总共有多少人?毕业之后又都分到哪些地方去了?


  张思之:刚才我不是跟你讲我们成立了一个“中国学生志愿兵教导团”嘛,我们到了成都之后就被命名为教导第二团,那么教导第一团在哪里?教导第一团在重庆。当时当局给我们做了一个解释,教二团在北伐的时候最英勇,所以你们应该是教二团。这个对我们的鼓励还是很大的,我当时是中国学生志愿远征军教导第二团第三连第一排的士兵。


  分到炮兵团,遗憾未能亲自上阵杀敌


  深度对话:什么时候开始正式开拔了呢?


  张思之:半年之后,我们是7月,不是开拔了。


  深度对话:那应该怎么说?


  张思之:7月之后就告诉我们要集中飞往印度,当时飞机走“驼峰航线”(到印度),那个时候是死亡航线。但是那边紧急地需要这批人,所以我们是空运过去的。


  深度对话:空运过去的,没有走高黎贡山?


  张思之:没有,我们是空运过去的,空运过去的危险性要比走高黎贡山还要危险一些。


  深度对话:对,当时那飞机特别的落后。


  张思之:美国的运输机。


  深度对话:也没有增压设备?


  张思之:没有,都没有。


  深度对话:那飞越这么高的海拔当时你们出现什么样的反应呢?


  张思之:我身体好,(所以没什么反应),我在飞机上美美地睡了一觉,就到了。


  深度对话:是吗?


  张思之:是。


  深度对话:那当时不害怕吗?


  张思之:我也不害怕。


  深度对话:那可是上了战场了呀。


  张思之:是,当时的思想那怎么说呢?一心一意想上前线。我们在教二团受训的期间有一个插曲,国民党要招募一部分人做空军,从我们这批人里面挑选身体好的。当时我也去参加体检了,体检基本合格,但是体检人告诉我,我的哪些部位还有一些什么样的不足,具体我记不清了,因此我不可以做战斗机的驾驶员,但是有资格做轰炸机的驾驶员。我说驾驶轰炸机我不干,就是要开战斗机,那时候就是那么个状态,无所谓怕。


  深度对话:当时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以这么说吗?


  张思之:那要牺牲,要就走了嘛。


  深度对话:全都抛下了,就是为了这个理想?


  张思之:当时就是觉得不能做亡国奴嘛,很简单。


  深度对话:然后在印度驻扎一年多。


  张思之:我是1944年7月到的印度,在印度不到一年。


  深度对话:那时候整个的战场的形势是什么样的?


  张思之:1944年我到了印度之后,管理我们的人他们心里有数,哪个人往哪里分,但是我们不知道。后来有一天突然讲,说你们要到拉姆吉亚(音)去,那就只好走了。到了那儿之后我们才知道那是一个训练基地,我们这批人又被分到各个单位去,我们已经不是一个集体了,整个打散了。至于说他们分的标准是什么,我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我当时是分到炮兵第五团,它叫独立炮兵第五团。分到炮五团之后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的年龄最小,个子也小,所以把我一个人分在炮兵第五团的特务连,直接归团部,实际上它应当叫团部连。特务连是一种特殊勤务连,实际上就是为团部服务,保卫团部的这么一个连。我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个事儿,因为这个特务连后来被很多人误解,说你当特务去了,我到特务连里边就是学发报。


  深度对话:学发报。


  张思之:学发报,就是通信了。


  深度对话:就是通信,那有没有解密码什么的?


  张思之:有,那当然有。


  深度对话:当时是不是还会有截获密报这种任务,解码?


  张思之:这个任务当然有,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是处于学习阶段。


  深度对话:当时不能上战场对您来说失落吗?虽然你也在前线,只不过是不能亲手去杀敌。


  张思之:分到炮兵团了就不是在最前线,当时按照自己的愿望来讲最好是做步兵去。


  深度对话:做步兵,直接是面对面的。


  张思之:面对面的。当时心情是那样的,但是已经把你分到那个地方了,也就无可奈何了。


  深度对话:对于未来呢?那个时候,您就是在做收发、破译的工作?


  张思之:未来没有考虑,就是跟着部队走了,这个时候部队的任务,确确实实一无所知。


  深度对话:那时候前方会传来一些什么样的信息,会让你有什么感觉?


  张思之:那时候战局已经开始好转了,远征军的形势也跟1942年不太一样了。中国远征军在很多方面都有学生的加入,并且他们有很大一部分是到了缅甸,缅甸那块就是前线了,就是面对面的冲锋陷阵,他们打了很多的漂亮仗,但是学生的牺牲也是很大的。战局确实从根本上扭转了,盟军包括我们的国军当时也是处于一种进攻的态势。


  深度对话:包括像腾冲之战,收复腾冲,以及松山之战,您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


  张思之:我们是后来知道的。


  深度对话:当时也都打得很惨烈。


  张思之:那是很惨烈。


  民族历史不容遗失,应承认远征老兵为抗日志士


  深度对话:刚才我不是给你拿了章东磐的那本书嘛,您也是看过的,但是我记得有人在之前采访您的时候也说,说您一提到这段历史的时候就特别的动情,特别的难受,为什么?


  张思之:你要知道是这样子的,我们的学生真是,死得太多了,真是血换来的。


  深度对话:但是这段历史是过了好几十年之后,才被人重新挖掘,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原来还有远征军,还有远征老兵啊。


  张思之:这个是我们党政策上的一种失误,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深度对话:那应该怎么样对待他们?


  张思之:应该正确地对待他们,承认他们就是抗日的志士,是抗日的英雄。不能把他们作为什么匪军、伪军、反革命、反动派,不可以是这样子的。


  深度对话:在我看到的报道里,有相当多的老兵至今还是处于一种边缘人(的状态),缅甸没有他的国籍,中国也不承认他。


  张思之:是啊,这批人很惨,所以跟他们比起来我们很惭愧,我跟你讲心里话的。特别是看了《父亲的战场》之后,我觉得惭愧极了。


  尽管我们也是参军了,也是到了印战战场了,但是我们做什么了?除了收送信之外,我们什么也没做,他们真是给国家做了很大的贡献。


  深度对话:刚才您说这一段的时候,我感觉您特别动情的,这是很真实的内心感受,但是有些时候真的不会有很多人去关心这些,那个时候您失望吗?


  张思之:我不是失望,我是觉得这对我们整个民族,不能说是悲剧吧,也是一种悲哀,不应当是这个样子的。民族的历史不可以遗失,特别是这样的历史更不可以,没有他们哪有我们。


  回到祖国,离开部队,重拾书本


  深度对话:您是1945年离开的印度吗?


  张思之:应该是这样子的,1945年的时候我们就奉命离开拉姆吉亚(音)的训练基地,要往前线走了。往前线到什么地方去我们不知道,那都是所谓的军事秘密,连问都不好问。那个时候,中印公路,就是后来的史迪威公路也打通了,我们是沿着史迪威公路回到了祖国,到了昆明。


  深度对话:那条路是怎么样的?能给我们详细地讲讲吗?


  张思之:那条路确实是非常险的,不是一般的险,我这一生走过的险路那是唯一的,它比我们云贵高原上的公路还要险。陡、弯、窄,有的时候还滑,因为那边的雨多,所以我们那些拉着大炮的卡车都带着防滑链。


  深度对话:您当时回去的时候还有车可以坐吗?还是都靠自己也是步行回去的?


  张思之:因为我们已经是机械化部队了,都是坐车的。独立炮兵第五团,它的团长是将军。


  深度对话:级别都很高的。


  张思之:级别很高的。


  深度对话:炮兵在那个时候属于高科技、高信息。


  张思之:因为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里,105毫米的榴弹炮很少,但是那个时候美国人给我们装备了几个团,我们是炮兵第五团嘛。


  深度对话:您刚才说的史迪威公路,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称之为中印公路的那条路,您当时走了多长时间?


  张思之:半个多月。


  深度对话:所有的人都和你一起回去了吗?


  张思之:炮兵第五团的人我们是一起回去的,整个团是一起行动的。


  深度对话:回去之后做什么呢?


  张思之:到了昆明就停下来了,待命,不知道干什么。


  深度对话:什么时候才知道您的命运又出现另外的转折了?


  张思之:那个时候,整个战场的形势已经起了根本的变化,日本鬼子战败是必然的,他们已经很惨了,但是我们按兵不动啊。


  深度对话:为什么?


  张思之:我们按兵不动,这就证明当时的国民政府要保存实力了。


  深度对话:为了下一步?


  张思之:为了下一步,要保存实力。


  深度对话:本来可以乘机收复很多失地,然后决定性的做一些事情。


  张思之:是啊是啊,它应该继续北上,对不对。


  深度对话:对,什么都可以做,但是却什么都没有做。


  张思之:什么都没有做,就停下来了,后来跟我们当时的想法差不多,这个部队被用在内战战场上面。


  深度对话:打内战对中国人来说是不能接受的。


  张思之:对。我现在的观点起了很大的变化,这场内战对谁来讲都是不应当的,都不是好事情,都是对人民的灾难。你想这场内战我们死了多少人,所以这个东西太惨了。


  深度对话:在昆明大概等了多久?


  张思之:我在昆明我没有等多久,就下定决心离开部队了。那个时候我觉得既然不打仗了,还是应当回去读书。


  深度对话:那时候有想法吗?要上哪里去读书。


  张思之:还回到原来的学校,当时的政策就是这样子,参军时候的政策就是,以后复员,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


  深度对话:哪里来的哪里去。


  张思之:对。


  深度对话:但您后来怎么又去西安了呢?


  张思之:是这样子的,我还是回到了四川,回到了三台十八中。到三台十八中的时候,日本鬼子就已经正式投降了。日本正式投降之后的政策是所有的学校统统复员,什么是复员呢?就是原来你是学校在哪里,你还回到哪里去。比如十八中,原来是在东北的,你还回到东北去;六中原来是山东的,你还回到山东去。那么这个时候, 1945年8月份日本人投降,到了1946年,那么国民政府的复员已经基本上结束,就开始学校的复员了。


  按照我们的情况是应当到东北去的,可是我从四川到了西安就停下来了,因为我有一个伯父在西安,另外跟我一起走的一个同学他的家也西安,他的父母是张学良的下属。到了西安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学校都放假了,我们就在西安那里等,等什么呢?等当时的交通。


  当时的交通已经被我党给破坏了,破坏的一塌糊涂,也不是(完全不能走),可以,但是非常艰难。在这种情况下,我伯父不让我走,他说你小小年纪,这样一两个人走太危险了,一定要把我留在西安。在西安又把我的高中学业给补完了,我是上了高二到的西安,在西安我读的高三。


  深度对话:当时那所学校是不是一个教会学校?


  张思之:我到西安上的是一个教会学校,开始我不知道是教会学校,但是我知道了之后我也不反对,因为当时我是想学学外语。我对外语的学习当时还是比较重视的,那么就在外国学校了。


  深度对话:据说在学校里边您还引发了一场抵抗运动。


  张思之:是。因为我这个人没有宗教信仰,所以对教会学校的那一套管理,我是十分反感的。到了高三期末要考试的时候,学校有一个规矩,晚上十点之后必须熄灯,不准再补习功课了。


  我们同班有一个同学,姓范,这个同学晚上十点钟之后悄悄地点灯看书,就被牧师发现了,说违反校规,要开除他。我说这个太过分了,学生是为了读书啊,为了读书而违反校规,教育教育不就完了嘛,还要开除。因为我们是插班过去的,谁也不认识,我们当然就不吭声,班长也不吭声。这个时候我就急了,就不能允许,我就站出来,这个事情我们要表态。他们说怎么办?我说罢课。


  深度对话:当时有多少人赞成您?


  张思之:一致。


  深度对话:但是最先他们是不吭声的呀。


  张思之:他们不吭声就是他们不表示反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是全校都支持我,我是高三,高一高二的学生也支持我。那一次罢课是全校罢课,不是我们班罢课。


  深度对话:罢了几天?


  张思之:差不多一个月。


  深度对话:那校方是什么反应?


  张思之:校方当然是很急了,于是就跟学生谈判。


  深度对话:跟谁谈判?


  张思之:学生代表。


  深度对话:您是吗?


  张思之:我当然是了,我们的条件就是说你收回成命,你不能开除,我们就复课。另外,对于所谓的闹事的人你也不能够报复,你也不能够开除,只有这样我们才想复课。


  后来就紧跟着放寒假了,千不该万不该呢我回老家去了,我回郑州去看我姑妈,因为我小时候是姑妈把我带大了。这个时候学校在搞小动作了,学校给我家里边寄来了一封信,同时寄来了一封转学证书,说你们的子弟非常优秀,我们学校很差,他在我们这不合适,请你们的孩子转到别的地方去吧。他也不说开除你,他说请你转走。


  深度对话:很委婉。


  张思之:很委婉。我一看,我小的时候也脾气不好,既然这样的话,老子走,有什么了不起的。所以我就去了另外一所教会学校,但是他们教会学校是通着的呀,实际上又是我的错误了。


  深度对话:到了那个学校之后也不顺心是不是?


  张思之:我到了那个学校之后当然就很不顺心,他们就对我采取的一种歧视的态度,那倒还不说,因为当时我已经是快高三毕业了,他们就放出风来了,不给我发毕业证书。我一听这个,我何必等你呢,我不要你的毕业证书。那个时候可以是以一个同等学力报考大学,尽管是吃亏,当时也是赌气嘛,我就到南京去,以同等学力的名义报考。所以我是以原来国立十八中高二肄业的名义,拿着肄业证书才考的大学。


  走上法学道路源于一次偶然


  深度对话:朝阳法学院。


  张思之:法学院。


  深度对话:当时朝阳法学院是很有名的。


  张思之:很有名。


  深度对话:您那个时候已经决定了要把法学作为自己以后从生的事业了吗?


  张思之:不是,这是一个很偶然的一个情况。因为当时我就觉得中国之所以吃亏,让人家欺负是因为中国的外交不行,所以就想到了外交救国,想学外交。


  当时的中国的外交系只有一个,就是国民党的国立政治大学外交系。而这个政治大学出来之后都是做官的,就是国民党的县太爷,统统是这样子的。我们这些人有自知之明,根本不是做官的材料,也没这个愿望,所以我就没考。没考那怎么办?因为外交系一个是跟外语比较近,一个是跟法律比较近,所以我就考了这两类的学校。一个是报考的外语系,一个是报考的法律系。


  我跟你讲我不是好学生,只是说我考试的运气还是不错的,我从小的每一次考试基本上都是通过的。


  深度对话:您一再强调您不是好学生。


  张思之:我真的不是好学生,我很不用功。


  深度对话:好学生是不是还要有一个标准就是特别听话。

          张思之:一个是听话,一个是真的学习好。我学习不好,这个我对自己太了解了。


  深度对话:当时您家里人对您的要求呢?


  张思之:有要求,要求很严。


  深度对话:那您的成绩如果达不到他们的要求的话怎么办?


  张思之:所以说跟家里边产生矛盾了。


  深度对话:家里人对您的表现?


  张思之:很不满意。


  深度对话:打过您吗?


  张思之:打过。


  深度对话:打您的时候您怎么样?


  张思之:打我的时候那我有什么办法。


  深度对话:反抗吗?


  张思之:也不敢反抗。


  深度对话:家学还是很传统的那种。


  张思之:对,也不反抗。


  深度对话:既然这样子,您又不笨,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呢。去做您父亲或者您家人他们心目中的好学生呢?


  张思之:我这人总觉得,我应当做什么还是以我自己的爱好为主,我何必受你们的约束呢。


  深度对话:那您这种个性是如何形成的?特别有主心骨。


  张思之:我也不知道,这一点我真的说不清楚。


  深度对话:挺有意思的。


  张思之:挺有意思,后来考上了这两个方面的学校之后。我父亲的一个朋友是朝阳大学毕业的,他就告诉我父亲,说朝阳大学是非常好的学校,你无论如何让你的儿子上朝阳,不要上那个什么外语系。我父亲采取一个紧急措施,把我的学费寄到了北平,我那时候人还在郑州呢,准备去南京上那个外语系的。


  深度对话:您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太明白。


  张思之:他告诉我你的学费寄到北平了,你要上学的话只能上北平的学校,你上别的学校我没有学费给你。我理解是这样子,逼得我必须上朝阳学院。


  深度对话:当时您还是有些动摇的。


  张思之:那是。


  深度对话:或者说是因为知道您比较有主见,所以您父亲就采用了这种破釜沉舟的方式。


  张思之:这种方式对于他来讲是杀手锏了,我只好是服从了,是这样子上的朝阳,并不是必然。


  深度对话:是不是可以说误打误撞,选择了这条路。


  张思之:那是,选择这条路也只好这样讲了。


  深度对话:结果这条路现在一走就是几十年,跨过了半个世纪。


  张思之:是。


  深度对话:您现在对您父亲当时为您做的这个决定是什么感觉?


  张思之:这个怎么说呢,就我的情况来讲,我上了外交系我的命运也不会更好一些。


  加入地下党并非主动申请


  深度对话:您是1948年加入的地下党。


  张思之:这里边有一般人很难理解的事情,我加入地下党不是我申请的,是地下党找的我。怎么说呢?实际上就是给了我一个通知;从今日始,你是我们的后补党员。


  深度对话:他们之前对您会有一些观察或者考察吗?


  张思之:那当然有。因为在这以前,我是党的外围组织的成员,那时候党有很多外围组织,(我所在的叫做)那个外围组织叫做中华民族……


  深度对话:同盟。


  张思之:不是,中华民族先锋工作队,简称工作先锋队或者民工,我是民工的成员。那个时候,也是感情冲动,满腔热忱,搞学运,看了国民党腐败,心里面不舒服。闹学运,比较积极吧,所以他们就认为我还是可以的。


  深度对话:您之前和共产党有什么接触没有?


  张思之:没有。但是那些“民工”,我的领导者,他们都是党员,就是这么一个接触。


  深度对话:您对共产党当时是什么样的认识?


  张思之:当时当然认为共产党还是进步的、革命的、前进的,会给中国带来希望,这个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加入组织的愿望还没有。


  深度对话:但是后来就是人家已经发展您作为预备党员。


  张思之:发展我了,我也就接受了。


  深度对话:当时并没有很主动地去要求做的。


  张思之:不是主动要求的,更没有说什么宣誓啦,写什么材料,这些都没有。


  深度对话:当时像这样子的情况多不多?就给你一张条,通知你已经成为预备党员了。


  张思之:我估计还会有,但是不可能是多数。


  深度对话:当时对人选会有什么样的要求呢?


  张思之:可能是经过他们的考察。


  深度对话:私下里的一些考察。


  张思之:私下的考察。


  深度对话:您当时也应该算是学校里的积极分子吧。


  张思之:我当然是积极分子。


  深度对话:好像在特务那儿也都挂上号了。


  张思之:挂上号的,那绝对是。


  深度对话:您当时都做什么了?


  张思之:这个东西也很难说,当时无非就是成立了一些读书会,跟同学们在一起写写墙报,现在我们叫做大字报了。


  深度对话:那些大字报上都是些什么内容?


  张思之:都是批判政府怎么腐败的。


  深度对话:当时学校里边是不是也有特务在潜伏着?


  张思之:当然有,学校里的特务很厉害,朝阳学校里面的特务都是比较凶的,所以后来朝阳学院的两个特务头子在1949年以后被判了死刑。


  深度对话:你们当时知道那些人是特务吗?


  张思之:知道。


  深度对话:那实际上就是说是表面上一团和气。


  张思之:两军对垒,表面上也不和气。


  深度对话:连和气都没有,就直接就是明着干了,这和当时整个社会的背景也是有关系的,对不对?


  张思之:是,他们很凶,都是带着枪的。


  深度对话:那时候您还是不怕?


  张思之:那时候好像也无所谓怕了,你带着枪与我有什么关系。


  深度对话:那您是干他们反对的事吧。


  张思之:就那些事也不可能给我一枪吧。


  深度对话:他们可以做吧,有没有暗杀或者什么样的情况?


  张思之:暗杀肯定有,但是在学校里边明目张胆的他们好像还不太敢。


  接管北京法院


  深度对话:1949年的时候,整个中国出现了很大的变化。


  张思之:那当然是了。


  深度对话:那个时候您好像就去接管北京市的法院了。


  张思之:法院,对。


  深度对话:接管工作是怎么样做的?


  张思之:是这样子的,1948年年底的时候,我在学校里边已经待不住了,特务要把我抓起来。那个时候党的组织就通知我,你要转移了,要到解放区去,躲开这里。


  深度对话:当时的解放区有好几个,让你上哪里去?


  张思之:华北。


  深度对话:华北解放区。


  张思之:到华北去,就是到华北区城工部去报到,当时的华北区城工部在河北的泊镇。1948年年底我们就转移了,到了解放区之后,当时有一个规定,凡是党员一律不能再南下。但是当时我想到老解放区去看看,那时候我业余爱好是文学,想到鲁艺去看看,但是不行。


  不行就算了吧,那也没有办法,服从组织嘛。紧跟着就通知我们说傅作义准备投降,你们还得回去参加接管北平,学生们原来是哪儿的就归哪个口。我是学法律的当然接管法院口了,就这样子,又跟部队回到北平参加了接管。


  深度对话:当时接管应该还算是比较顺利吧。


  张思之:是,因为是和平解放,非常顺利。


  深度对话:但是据我了解,1949年以后,尤其是建国之后,中国当时是没有法律的,因为废除了之前所有的法律,那个时候你们怎么办案子?


  张思之:那个时候办案子第一是按照《共同纲领》,第二是叫做按照党的政策。


  深度对话:党的政策可以代替法。


  张思之:那个时候那当然是,只能是这样的。


  深度对话:您还记得那个时候办过的案子吗?


  张思之:大部分都忘记了。


  深度对话:您之前接受采访的时候好像说过在1957年之前,您只办过一个半案子。


  张思之:那倒不是。我做法官的时候办的案子还是很多的,说上千都不夸张,我是讲我是做了律师之后,只办了一个半案子。


  深度对话:但是您做法官的时候还没有留过苏,当时留苏的第一批人员都是从大学生里面选拔的。


  张思之:(我不做法官)以后(也是),他们是1956年以后(才过去的)。


  深度对话:您是从1949年就开始做法官了。


  张思之:对。


  深度对话:您做法官的时候,整个法院都是干嘛的,人是不是特别少?


  张思之:人特别少,整个的北京市也就几十个人。


  深度对话:几十个人,那大家当时对法的需求多不多?


  张思之:什么意思呢,怎么叫对法的需求?


  深度对话:比如说一些事需要通过法律来解决。


  张思之:那当然,很多啊。


  深度对话:有很多。


  张思之:纠纷还是很多嘛。


  划为右派我没有骂过娘,你给我平反我也不喊万岁


  深度对话:您刚才说(您做法官)是从1949年一直到1957年是不是?


  张思之:是。


  深度对话:这期间您是做法官的。那么1957年之后你的命运是有什么样的改变呢?


  张思之:那不就是反右以后就下放劳动了。


  深度对话:当时给您的帽子是按照时间的顺序累积了一大批。


  张思之:就是右派嘛。


  深度对话:最先的时候你是……


  张思之:右派。


  深度对话:北京法律界的(右派)是不是,而且还是北京法律界第一个右派?


  张思之:是。


  深度对话:为什么给你打成右派呢?


  张思之:有一个历史原因,因为我在法院跟领导的关系搞得一直比较紧张。


  深度对话:为什么呢?


  张思之:他们都说我傲上,实际上我也不傲上,我就觉得,你是为人民服务,你是共产党的领导人,你就必须是十全十美的,但可惜我们不是这样子的。我们那些人不是这样子的,当然就不满了,不满我们当然就要抗争、反对。那领导就不高兴了,矛盾很尖锐那时候,实际上他们1954年就想收拾我了,并不是1957年。


  深度对话:那么从他们把您当成一个靶子之后您都经历了什么,我知道最先的时候好像查了您的历史问题,说是特务,是不是?


  张思之:最早是1954年的时候,开始是高饶事件,高饶事件是1953年的。1954年属于贯彻中国共产党第七届四中全会决议,强调党的团结,但是法院那个时候内部很不团结。


  不是我一个人跟他们之间有矛盾,法院内部很不团结。北京市公认的有两个所谓的反党集团,就是有两伙人互相对立,这关系当然是非常紧张,也因此在1954年加强党的团结的整个活动当中,我跟有一些人处于一种对立的位置上,于是他们就想收拾我。


  我又不是一把手,你收拾我干什么呀,对不对?但是事有凑巧,反胡风开始了,胡风当时定的是反革命集团,毛泽东说,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特点是组织反革命小集团。于是乎就审查我在北京市法院组织了一个小集团。


  实际上我们不是小集团,我们是组织上确定的一个学习小组,因为那个时候的政治学习比现在要正规得多,每周必须学习半天,而且当时有教材。1954年重点是学政治经济学,那就要求在学习上他们认为比较好的人先学一步,然后辅导全院的理论学习,于是就组织了这个学习小组。我是这个学习小组的成员,当然我们这个学习小组每周自己要先学,于是乎我们就成为了一个小集团。


  这样我们的学习活动就变成了小集团活动,就拿这个东西收拾我。这样子收拾我,我当然就不干,最后查来查去,我和胡风毫无关系,所以这个东西不能成立,就不了了之。紧跟着就来了一个内部肃反,就是在反胡风的运动的基础上清理内部反革命,内部肃反就是俗称内部的所谓历史反革命分子,于是乎就要查我的历史问题。


  他们当然知道我参加过远征军,就想借着我参加所谓的伪军来收拾我,我是特务连,又说我是特务,我也接受过记者采访,而且报纸上好像国民党。


  当时国民党的记者采访过我,采访的报道还登在所谓的国民党日报的显著位置,当时国民党中央有他们的考虑,他们为了发动所谓的十万青年参军,当时蒋介石的口号还是很激动人心的,你还记得吗?


  深度对话:十万青年十万兵,是不是?


  张思之: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深度对话:确实是很热血沸腾的感觉。


  张思之:那当然是。他们为了达到十万青年参军的目标,就拿着我们在远征军里边的活动作为典型事迹宣传。于是乎就拿这个玩艺来作为我的罪行要整我反革命,那我能服吗,对不对?整了我一年多,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整,那是全院总动员。


  公开宣布我是这次运动的重点中的重点,他们的口号是党员科长级以上干部一律停止工作,对付张某人,很有意思的,那斗争确实还是很尖锐,很激烈的。


  深度对话:当时您是不是特孤立?有没有人帮您?


  张思之:没有。


  深度对话:有没有人跟您说您是冤枉的?


  张思之:没有。


  深度对话:就自己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张思之:一个人,一个人孤军奋战。我现在做一些辩护案子并不是那么很发愁,与那个时候的锻炼是有关系的,所以非常感谢他们。那真是非常激烈。从1955年一直整到1956年,最后给我做了一个结论说,经审查,张思之不是反革命。我说不可以,你们早就知道我不是反革命,你们说你们为什么整我,必须讲清楚这一点。因为他们在运动中用了很多特殊的手段,比如说假借特务组织的名义给我写信,来陷害我,这个他们都干出来了。我说这封信你们为什么不查?


  他们就把这个事情作为一个悬案放在那里了。紧跟着就是1957年(“反右”),定右派的标准里边很重要的一条,反对肃反运动就是右派,我这一条就够了。当时你对肃反运动你有意见,你不同意,就是反对肃反运动,当然是右派。


  深度对话:成为一个硬指标了。


  张思之:是啊,我太清楚了。所以当时有人跟我讲说,思之是不是检讨一下,检讨一下就过关了。我说检讨我也是,不检讨我还是,对不起了,不能再检讨了。果然就划了右派了。所以我从1956年到1957年这段时间我就办了一个半案子,是这样的情况。


  深度对话:当时人家劝你,让你检讨,低一下头也就过去了。


  张思之:那是他们的好意,他们认为有可能。因为当时确实也有这样的情况,就是检讨了,就从宽处理了。但是我觉得我不是那样的情况,我就是再低下头他也要划我右派,那是绝对的。


  深度对话:那时候都已经有这么清醒的认识了?


  张思之:那是绝对的,太明确了。


  深度对话:那您觉得委屈吗?虽然您参加的是国民党,但是当时是抗日的呀?


  张思之:没有觉得委屈,我觉得政策就是这样的,另外一个就是执行政策的人就是这样的水平。那我们只有认倒霉,有什么办法。


  深度对话:那您当时就没有对您为之奋斗的一切产生过怀疑吗?因为您也是党的工作者,也是法官啊?


  张思之:这个就说来话长了。这个就涉及到对毛的态度了。因为当时我们对毛是忠心耿耿的,跟现在是绝对不一样。认为毛定的事情还会错吗?那肯定还是自己有毛病。当时就是那么一个一个心态。


  深度对话:您有没有想到因为这样的情况,您后来受过这么多、这么长时间的折磨吗?


  张思之:确实没有估计到后果如此之严重。反右以后那就是十五年的劳动改造了,那就是没的话讲了。


  深度对话:什么罪名?


  张思之:右派。


  深度对话:右派等于十五年?


  张思之:不是右派等于十五年,你是右派,你就必须下去劳动改造,劳动改造多长时间呢?没有期限的。我是到了十五年,1972年,那个时候是文化大革命已经进入尾声了,觉得这批人的问题需要解决、需要处理了,我才转移到一个中学去教书。


  深度对话:您当时下放到哪了?


  张思之:最初下放在昌平一个叫清凉洞山沟里,后来在南苑,就是现在的南郊农场。


  深度对话:那十五年是怎么过的?顶着右派的帽子?


  张思之:那是十五年农奴(生活)。没有那十五年,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农奴,奴隶式的劳动。


  深度对话:十五年的农民生活,恨不恨?


  张思之:没有。


  深度对话:你怎么可能不恨呢?不抱怨吗?


  张思之:不是恨,抱怨只是一点。我可以跟你坦率地讲,划为右派我没有骂过娘,你给我平反我也不喊万岁。平反的时候,很多单位都要求开座谈会说党的政策好,把这些人解放了,我也不喊万岁,绝对没有。但是有一样,我只是感觉到我这十五年时间浪费得太可惜了,因为这十五年不是一般的十五年,是三十岁到四十五岁,人生当中最精彩的十五年,可惜得很。


  深度对话:这十五年您可以用来做很多很多事。


  张思之:这十五年起码应该做很多事,作为我个人来讲,我觉得我还有可能做一点事,也非常可惜。


  深度对话:据说当时你把书都给卖掉了。


  张思之:我什么都不要,我笔都全部折掉了。实际上,我们在劳动改造期间不可以看书,书都不许看。看书的话,他说你是不是还想再走回头路?你是不是还想复辟?你看这哪儿还有理讲。


  深度对话:我好像看到一只困兽,就困在那里。


  张思之:是,那就是困兽。有的时候我们也不甘寂寞,我买了小的手电筒,在秋冬季节蒙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看点东西。


  深度对话:那时候您能看到什么呀?


  张思之:能看什么就看点什么吧,也很难说一定看点什么,现在都记不起来了。


  后来到中学去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情况,当时我不愿意去,我就想跟知识划清界线。知识分子嘛,臭老九,我何必一定要做臭老九呢。而且我这个人,名啊利啊,我没有那么很多的追求,那样很深的感情我统统没有,所以1957年划成右派的时候,心中分量最重的就是怎么把两个孩子带起来。


  我那个时候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要把孩子耽误了,这个事情就罪孽深重了,对不对?后来我到了中学去,也是阴差阳错的,没有办法,一定要去。去了之后,开始的时候(他们)是说你不愿意来我们理解,但是我们这里很紧张、很忙,你来帮我们一把,你试着待一学期行不行,帮我们渡过这个难关。


  因为他们确实没人,讲到这种程度,那我说可以,我试试看吧,但是我也不是科班出身,也没有教过书,我只能讲试一试。那个学校叫垂杨柳二中,到那儿之后我很快就适应了那个环境。而且不管怎么说,你自己不能对不起孩子,不能对不起学生,尽管没有学过,不是科班,但是也要尽你的最大努力,所以我那时候可是玩命了。


  深度对话:备课吗?


  张思之:当然备课啊,我的备课本可漂亮了,我比较得意的就是我的备课本子,可惜的是都被别人拿走了,太可惜了!我现在还想要回来一本,留作纪念的,挺可爱的!那个备课,我相信很多人没有,我真的是认真的。


  当时我在二中,也受到很大的教育,从孩子们的身上我也得到了很多东西。我在那儿七年多,应当说效果还可以,我所在的班,每学期都是先进集体,学校也是把最差的班交给我来带的,他们对我也还是很尊重吧。


  深度对话:当时您和学生的关系怎么样?


  张思之:我和学生的关系非常好。


  深度对话:他们知道或者在意您右派的身份吗?


  张思之:我估计他们不太懂,虽然有些学生的家长也是右派,他们未必会懂。那个学校的老师可能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看法。


  深度对话:那个时候右派的身份对您来说还是如影随形吗?


  张思之:那当然了,还是很大的压力。


  深度对话:影响您的生活吗?即便是您教书的时候?


  张思之:会有影响的。你看,第一你是右派;第二你是被开除党籍的人。


  深度对话:开除党籍是在什么时候的事?


  张思之:反右的时候,是右派都得开除党籍,无一例外。你想,这样的分子,都是敌对势力了,别人有看法很自然。


  深度对话:那个时候您怎样保持自己不受这些外界的影响和伤害?


  张思之:我干我的,我就一心一意地来做我的老师,我不但教书认真,我带班也认真,晚上九点钟以前我没有到过家呀,学生的家里面我是跑遍了的。


  我带的毕业班,因为我要让他们参加高考,我每天是早上五点种起床,起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地把他们揪起来,跟我一起到学校跑步去,晚上跟他们一起上晚自习,他们上完晚自习我才回去。够辛苦的,不过我体力好,我体质很好。


  深度对话:那个时候教书反而就成了一个解脱?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呢?


  张思之:对,可以这样说。


  深度对话:那段时光对您来说算不算是像避风港一样?最起码还可以给您的心灵找到一处有点温暖的地方?


  张思之:那对,是个寄托,我承认这一点,好像是作为一个事业来对待了。所以我跟很多人讲,如果让我选择职业的话,我还愿意做中学老师,那是发自内心的。我跟孩子们的关系现在都很好,他们都很大了,现在大概已经有50岁了,但是我们的关系一直保持到现在。


  “文革”引发了全民族的道德沦丧


  深度对话:那个时候有没有想以后还能重回律师岗位呢?


  张思之:不但没想,而且我也不希望回去,我没那个愿望。


  深度对话:后来是怎么样又重新回去了呢?


  张思之:1979年8月,当时我被召集去参加高考的评卷,因为高考评卷任务很大,就从中学老师里面抽出一部分人去评卷,不像现在有电脑,那时候都是手工操作的。评卷当然也都是封闭起来的,因为也有一个保密问题嘛。


  在评卷会上,学校派人来给我通知,说市委通知你,明天到市委去开会。我说我跟市委没有关系,去开什么会?学校讲我们也不知道,只是说你必须去,是一个保密的会。因为那个时候我的党籍已经恢复了,服从组织,那就去吧。到了市委之后我才知道,当时的市委书记是李立功,后来做了山西省委书记,李立功主持会议,他说今天这个会,是我们审判“小四人帮”的准备会议,要审所谓的“五大领袖”。


  深度对话:林彪手下的五员大将吗?


  张思之:不是,是学校的。


  深度对话:学校的?


  张思之:聂元梓、蒯大富。


  深度对话:全都是当时北京高校的那些人?


  张思之:北京高校的几个头儿。


  深度对话:北大什么的…


  张思之:北大、清华几个头儿,“五大领袖”。根据市委的意见做一下分工,聂元梓案,审判员,谁谁谁;韩爱晶案,审判员张思之,书记员是谁,让我大吃一惊。李立功宣布完之后就走了,会就闭幕了,那就是说,就得这么干了。那我就不干了,我找到法院,我说不可以这样做,你们很清楚,我是一个二十年不审案子的人,我怎么好去审案子呢?                   我凭什么去审案子呢?这是我能说的出来的。我说不出来的是我对法院非常反感,那个门我根本不愿意进,整人整得太狠了,太不像话了!所以我坚决不回去,我跟他们讲,无论如何我不接受。他们说这是市委的决定。我说谁的决定我都不接受,我不回来。后来他们看我的态度是这样的,就说那这样子吧,党的政策是你们这些人必须归队,你不愿意回到法院,那你归到律师这一块,那总还是合情合理吧?这样我就没话讲了呀,因为当时-有个政策归队的问题嘛。我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考虑,所以我又回到了律协来了。


  深度对话:张老师,当时您在中学里面教书,那个时候相对来说已经到了文革的末期了吧?


  张思之:末期了。


  深度对话:对吧?整个的政治环境相对来说有一些宽松了,包括后来的“9?13事件”,实际上就是说,整个的四人帮的气数已尽。那个时候您对整个的政治环境,包括即将可能出现的一些政治上的变局有没有一些判断?


  张思之:对整个的形势并没有一个很清醒的估计,这个没有。只是说党内的斗争非常尖锐,非常复杂,究竟以后会怎么搞,未定之天。因为当时,只能这样讲吧,我是从9?13事件之后,我对这个党呢,才有了另外的一种认识,对于毛才有新的认识。有很多问题我都觉得我应当重新考虑了。这是1971年的事情,1972年我就到学校了,我到学校去之后,我觉得,尽管我是做过右派的人,但是我的政治立场是非常鲜明的。


  我可以给你举一个例子,比如说当时组织队伍到清华去看反邓的大字报,必须去,我就是不去,全校只有我一个人没去;再比如说,周恩来去世的时候,我们那个时候对于周恩来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但是学校规定不许上天安门,我是带着全班的队伍上了天安门。我根本不理你那一套,爱怎么办怎么办。但是对于整个的形势,国家会怎么样的发展,我心中是一点数都没有,因为对党内斗争会怎么样的发展,第一,情况不了解;第二我们也没有更多的信息、资料来研究这些问题;再加上当时的局限性很大,我只是把我教书的任务完成好,我就于心无愧了,别的由它去吧,当时是这个心态。


  深度对话:那等到后来四人帮被抓起来了,文革算是结束了,但是余波还在荡漾的时候,您知道四人帮被粉碎的时候,您是什么感受?


  张思之:那绝对是欢心鼓舞的,我们带着学生在码头上面是摇着旗,喊着口号,一天一天地欢呼啊,那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在中国还是有点儿希望的。


  深度对话:通过您刚才的讲述,我不自觉地想问一个问题,在文革期间,您都是已经是顶了这么多的帽子了。包括后来您说的批邓还有纪念周恩来,这些可以算是一些政治性的事件。张思之:政治性的事件。


  深度对话:您都还保持有自己的这种鲜明的立场,那个时候是不是已经无所畏惧了,就跟一个铜豌豆一样?


  张思之:我觉得已经是这样了,我就没有必要不按照我认为应该做的去做了,我不可能再委曲求全了,是吧。明明是对的,我也说是非;明明是非的,我也说是对,不可以这样做了。


  深度对话:对于这种对与错的判断从何而来呢?


  张思之:当然一个是自己对于问题的理解,另外一个就是自己的良知了。


  深度对话:说起这段都觉得特别地沉重,我觉得。


  张思之:是。


  深度对话:是挺沉重的。


  张思之:那是,这些是历史。


  深度对话:当时如果说一个人政治上不正确,你就没有任何的地位。


  张思之:那绝对是没有(地位的)。


  深度对话:而且像您这样的情况,您是一个缩影,好象好多人都是这样子吗?


  张思之:基本上都是这个样子的。


  深度对话:然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特别地紧张。


  张思之:特别紧张、复杂、微妙。


  深度对话:文革对您有没有造成这样的影响,就是说对人不太信任?一方面是您从事的行业,再一个方面就是说您的经历,轻易来说,可能不太信任一些人?


  张思之:我们对人的考虑呢,就是要多观察,多想一想,不要轻信,这是文革给我们的教训。


  深度对话:对人性来说呢?是不是就是觉得不能考验人性?


  张思之:那当然。文革在当时我们就觉得,引发了全民族的道德沦丧,这一点是非常可恶的,它毁的不是一代人。


  深度对话:我刚才也问了,想说的也是这个问题,当一个民族都已经开始道德沦丧的时候,它还能剩下什么?


  张思之:是这样。


  深度对话:咱们就把这一段给翻过去了。


  张思之:过了。


  重归律协,参与“两案”审判


  深度对话:您刚才说到了,1979年因为是有这么样一个渊源,然后您又回到了……


  张思之:律协。


  深度对话:律协。


  张思之:回到律协呢,可能因为历史原因,也可能当时整个的律师队伍还不是那么优秀,所以,我很容易地被他们视为可以组织领导律师队伍的人。这当然跟我的历史可能也有一些关系吧,所以一到了律协,就给我加了担子。我的特点是,我做什么,我可以不接受;我接受了我就尽我最大的努力。所以,1979年在律协,尽管是恢复,实际上是草创,或者说恢复时期的草创。


  人员大部分是新手,制度需要重新建立,重新考虑,各个方面的关系比较复杂,所以任务很重。我当时每天工作起码15个小时,住也在办公室里,当时还算不错,我争得了一个条件,就是在办公室里面加了一张床。


  深度对话:那当时是怎么就决定让您做“两案”的那个组长的?


  张思之:当时的律师协会的主要的领导人,一个是老同志周玉玺,他年纪也很大了,比我大十岁。这个老同志非常好,但是因为年龄比较大了,身体也不是很好;另外一个就是我,所以实际上具体的事务,或者说具体的业务,都落在我的身上,是这样的一个情况。


  紧跟着第二年,1980年,北京市选举律师协会的领导班子,我是被选为常务副会长,主管业务了;另外,还领导了一个法律顾问处,那个时候北京只有一个法律顾问处。所以,实际上北京市的律师业务,担子都在我身上,所以我紧张,就觉得担子很重。


  现在回顾起来,当时努力了,做得不好,实事求是讲是这么个情况。至于说“两案”,那是1980年的事儿了。为什么讲的前面这一段呢?因为我被他们称为是北京市的律师头儿。在1980年的时候,中央决定要审四人帮,还要律师的介入,那么司法部就给北京派了任务,从北京要四个专职律师(参与)“两案”的审判。司法部通过北京市司法局的党组,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而且是讲得很清楚的,这四个人里面,你必须参加,而且是由你带队,另外你找三个人。那我就没话讲了,这实际上是一种组织决定嘛。


  深度对话:对,政治任务。


  张思之:政治任务嘛,我们到司法部去报到以后,当时明确地告诉我们辩护组负责人是陈守一老师,他是北大法律系主任,是个老革命,1923年的党员。


  他也是我朝阳大学的老学长,在解放区的时候,长期搞法律工作的,很有资格了,但是没想到他坚持不干,说什么不做。当时的司法部就是主管“两案”的部长,叫陈卓,他说咱们俩一道去请他来,我们不是跑了很多次,最后怎么说也不行。因为马上要上阵了,他老人家还不归队,最后我们就不好办了,那只好是算了。


  这个任务只有落到我头上了,因为当时我们这个辩护组一共是17个人,加上陈守一陈老师18个人。这17个人里面,真正的专职律师只有6个,这6个人里面,4个是北京的,2个是上海的。上海的一个是韩大杰(音),他是民盟的民主人士,另外他的一个助手张忠也是民盟的。我们的规矩是,像这样的事情没有党员哪行啊?我既是专职律师,又是个党员,这个负责人我不做还有谁做呢?是这么一个顺理成章的事情。


  深度对话:接下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张思之:那当然是。


  深度对话:您没有想过法子把它推掉吗?


  张思之:没有想。因为在我的心目当中,只要是组织给的任务,我都应当努力去完成它,那个时候真的是这么个心态。不要看我咋咋呼呼的,我当了一辈子的驯服工具,让我干什么,我干什么,太忠实了。至于说有些想法,那你要允许啊,不能说我连思想也没有了,那怎么可以呢?这个是我不能接受的。


  但是做事,那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只要是组织决定的。当然现在没人给我下这个指示了,如果有人给我下这个指示,我想我还可能是让我做什么我做什么。


  深度对话:即便您反对的也做吗?


  张思之:我反对的我不会做的,绝对不会做的。


  深度对话:会有自己的底线,然后去完成一些事情?


  张思之:出圈的事情让我做,我当然不干,那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这件事情在当时来讲都不是出圈的事情啊。


  谈江青案:不后悔,但是有遗憾


  深度对话:您对江青肯定是有一个自己的认识和判断的,见过她本人之后和您之前的这种印象有什么不同?


  张思之:因为在没有见过她以前呢,我对她基本上是持否定态度的,我见她之后就加深我一个印象,“老娘不是好吃的果子,老娘的确是够刁的”。


  深度对话:当时您对接这个事情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感呢?您作为“两案”的辩护组组长?


  张思之:第一,当时的思想,就认为审判四人帮,是正当的,是正确的,他们这些人是坏蛋,确实该审。


  深度对话:但是您就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去了?


  张思之:对啊。第二,因为它客观上需要有辩护人,那我们只能承担这样的角色。


  深度对话:总要有人去干的?


  张思之:总要有人去干的。


  深度对话:当时后不后悔?


  张思之:不后悔。


  深度对话:现在呢?现在也不后悔?


  张思之:现在也不后悔,(但是)有遗憾。


  深度对话:什么遗憾?


  张思之:应当说“两案”,我还是尽到了最大的努力,该做的都做了,但毕竟,有些事情我们做得不是那么理想。比如说,作为我个人来讲,在对待江青这个问题上,我不认别的账,我自认我对她不够耐心,但是即便我很耐心,结果还是现在这样。对于江青来讲,(结果)是不可动摇的,她就是拿我们来试探一下,她并不想真的要这些人做她的辩护律师,她非常清楚。


  深度对话:能不能详细地讲一讲,您和江青的这种交往,据说您见了两次,是吗?


  张思之:我见了一次。


  深度对话:那见她是怎么样一个情况?谁通知您去见的?到哪儿去见的?


  张思之:这个问题是这样子的。当时,“两案”的十个被告,谁提出来要律师,我们就为谁来辩护,江青提得比较早。江青提出来要律师的时候,“两案”指导委员会是很重视的,就觉得应当派人去跟她去谈一谈,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么派谁去呢?我觉得他们并不是觉得我是组长(所以派我去),他们是觉得:第一,我是这里的专职律师,有一定经验,不一定丰富吧,比起那些人有一定的经验;第二,可能他们认为我还不是那么太笨,也许对付江青还凑合。所以他们就通知我说,要你去见江青,任务是摸清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律师。如果是真的要律师,那你就跟她签协议,你就是她的辩护律师;如果她不是真的要律师,看看她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回来咱们再研究,你再带一个助手去。


  当时我想,找谁去呢?我得找一个,第一,我认为,理论上比我强的;第二个,我认为脑子比我聪明,比较活的。当时我看中了,华东政法学院朱华荣老师。我认为朱这个人脑子很活的,我说那我选朱华光荣跟我去。这样子,就规定了一个时间,这个时间是上面定的,好像是11月13号,去秦城(监狱),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去见她去。那么我们到了秦城(监狱),果然一切都安排好了,不单知道我们要去,而且把我们的简历已经打印出来交给江青了。


  会见的地点也确定了,会见的时间也做了安排,然后他们需要跟我们介绍的情况,他们也都做了准备,准备工作还是做得不错的,那么我们就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见了江青。我们是先到的了,我跟朱老师,我们坐在那里,前面有一个桌子,在对面就放了一把椅子。江青进来的时候,很儒雅的,很规矩的,进来就走到那个椅子的后面,双手扶在椅子背儿上,就站在那里了,没有坐,她站在那里了。


  咦,我说这个老娘真是可以,这么有礼貌啊,会演戏。当时我的思想啊,真的会演戏啊,实际上现在看来不一定是会演戏,应当说这还是一种对人的尊重吧,是人家一种有礼貌的表现。我觉得因为我们的失误,往往总是从坏的方面去揣测事物,这个思维方式是很不好的。应当说她当时是很客气的,很有礼貌地站在那里了,那么当时我就举手示意了,我说“请坐”!她坐下了。


  这个时候,当然我们就简单讲一讲我们的情况,然后我们就问她对起诉的意见。这个时候江青就气了,她说,这个江文——江文是一个检察员、公诉人,就是主管起诉江青的那个检察员——还没跟我俩谈完呢,怎么就起诉了,这个太不像话了吧,这是一。


  二、当时对我们所谓的隔离审查,你们知道是什么问题吗?那叫法西斯暴行。他们把我绑架到一个地下室,然后两个人重重地把我甩在地板上,六个小时没人理我。我为什么要给你讲这段呢?因为这段是江青亲口讲的,绝对没错。后来我看到材料,她给别人也讲过,这证明这个事情,未必是编造出来的。但是我现在所看到的正式的东西,我们对她的那天晚上的行动可都是非常斯文的。


  没有说是把她给摔在地板上,摔了六个小时。我跟你讲我当时的思想是说,摔你摔得轻,六个小时,太少了!六十个小时又怎么样呢?你害了多少人啊,当时我是那个思想,所以这个事情我就记得特别牢。但是事后冷静地想一想,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真的很难做出判断。


  深度对话:您刚才说的“事后”,指的是什么时候?


  张思之:那就是判决以后的事情了。


  深度对话:那您接着再说。


  张思之:后来我们就跟她讲,你现在最好是针对起诉书发表你的意见。她说这个起诉书里的东西基本上都不是事实,然后就跟我们要,说能不能给她一份这个《刑事诉讼法》。我们就讲了,你要《刑事诉讼法》是可以的,这是你的权利,但是根据这里的规章制度,你应该向狱方要去。她当然很不高兴,然后就跟我们讲,她说看来你们是叶剑英、邓小平派来的人。她这个顺序你注意了。


  深度对话:叶剑英在前面。


  张思之:叶剑英在前面,这是对的。因为邓小平当时刚刚复职,在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很显赫的职务,叶剑英那个时候是委员长。(江青说),你们是叶剑英、邓小平派来的,如果是他们的人,你们不可能来为我辩护,这是不可能的。


  深度对话:她这个判断还是对的。


  张思之:那当然是对的。然后她又讲,你们要为我辩护,可不是那么很容易的事情,也不那么简单。你们要认真学习党的文件,哪些文件呢?《九大决议》、《公安十六条》还有《关于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决定》。


  这个时候,我就有点儿不耐烦了,我说江青,我告诉你,作为辩护人,我们办一个案子,该学什么,不该学什么,我们是清楚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比你清楚,你不好跟我们这样讲。因为我不能说,你这些文件我们不需要学,这个话我如果讲了,就没有意思了,好像打架一样了。


  她当时最有意思的就是——当然,我这个顺序不一定是当时的顺序了——开始的时候她跟我讲,你要知道,我是我们国家第一个用镭来治癌的人,她不是有癌嘛,她到苏联是用镭,一个放射性的物质来治癌。她说镭把我的癌给治了,但是给我留下了后遗症,把我的听力毁坏了,你讲话声音太低了,你是不是高一点?我当时说,那当然可以。


  我讲话可不是一个声音很低的人,我当时之所以声音低,应当说是我对自己的职业要求。我觉得我还是对的,因为我一去,从北京到秦城监狱的一路,我就一直在提醒自己,你不能感情用事,今天江青是你的当事人,不是你心目中的四人帮。我觉得我的这个要求,绝对是,应该是一个底线,是正常的。


  所以我和她讲话,我觉得我挺客气,也挺斯文,声音很低,后来因为谈得不愉快了,我可能会声音高一点。她这又来了,我已经告诉你我是个病人,请你讲话声音不要这么高行不行,你要知道你这是用你的声纳来刺激我,我不能接受。


  我在想这个老娘真刁,你声音低吧,她说太低了;你声音高吧,又是声纳刺激到她,无可奈何。后来朱华荣就跟她讲,你看,这个他声音低嘛,你不行;声音高嘛,你又有意见,那你要我们怎么办呢?当然,她有她的矫理儿,这个我们就不讲它了。到最后,因为矫来矫去,我们就跟她讲,今天我们来,主要的任务是请你明确,你是不是真的需要一个律师为你辩护?她说我需要律师,是需要律师替我说话,是在我身体不好的时候,我讲不出的时候,他能够接上去,替我来跟他们争。


  我心想,这不是我们的任务吧,而且我们律师的要求当时是不可以这样做的,不可以做代言人的。但是这句话又不愿意告诉她,所以我们只能跟她讲,你只明确你是不是需要我们做你的辩护律师就够了。她把问题岔开了,她说我原来提出了四个人做我的律师:第一,史良;第二,周建人;第三,刘大杰;第四,李敏,都说不行。


  我们只能跟她讲,史良、周建人,第一,年事以高,七八十岁了;第二,当时他们是国家领导人,都是副委员长,怎么可能做辩护人呢?这是不可能的;刘大杰当时在隔离审查,是“四人帮”里面的一分子,这个话我们又不能跟她讲;李敏,当然不会考虑李敏的啊,毛泽东的女儿怎么可能跑出来给你辩护呢?不可能的事情嘛。所以我们讲那都是过去式了,既然最高法院的法庭没有批准你,那么现在,我们是最高法院特别法庭介绍我们来的,那么你觉得我们可以,你表态;你觉得我们不可以,你也否掉我们。


  她说这个问题我再考虑考虑,我还得跟我们这里的政委商量商量。我们就说,你可以商量,可以考虑,但是下午一点钟以前,你必须通知你的结论。她说一点钟不行。我说为什么一点钟不行?她说因为我要睡午睡。我说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呢?她说她要睡到四点。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第一,我们还要从秦城监狱回到城里去;第二,现在是上午,你让我们在这里空等你几个小时,这个合理吗?另外我们没有讲那句话就是她的作息时间我们太清楚了,政委已经跟我们讲得清清楚楚,一点到四点根本不是她的睡觉时间,她是故意在那儿刁难的。


  后来我就讲了,绝对不可以,一点钟必须通知我们。她也无可奈何,就这样分手了,大体的过程就是这样的。后来我们知道,她当时就已经下了决心了,她出来就找到政委跟政委讲,她说那个姓张的态度非常坏,我不能要他,那个姓朱的态度还很好,我可以考虑。政委跟她讲,那个姓朱的是他的助手,你不要他你要他的助手?这个恐怕有问题吧。


  她说,那我不管,那个姓张的态度根本不行。那就证明在我们谈话的过程当中,她就已经下了决心了做了结论了,但是她还要到4点。


  深度对话:那江青后来自己辩护得怎么样?


  张思之:江青后来自己辩护并不精彩,她抓不住要点。


  深度对话:如果您替他说会更加专业一些。


  张思之:那当然。


  深度对话:江青当时主要的罪名是什么?


  张思之:简明扼要地讲就是反革命,就是要篡党夺权。


  谈李作鹏案:如果是现在,我会把他辩成无罪


  深度对话:那么后来你就接了李作鹏的案子?


  张思之:从秦城监狱回来的当天晚上,我就给陈舟(音)同志汇报我们在秦城监狱的情况。他说那正好,江青的问题咱们向“两案”办公室汇报,看他们怎么定咱们再说,反正她是不要你了,你不用去了,李作鹏现在提出来要找律师,你做李作鹏的律师正合适。


  他说李作鹏这个人年轻的时候是专搞密码破译的,所以这个人脑子特别好,很难对付,伍修权也怵他,伍修权在长征的时候是李作鹏的顶头上司,需要一个好像是在专业上比较那个的人,你去吧。这样我就做了李作鹏的律师。至于助手呢?因为苏惠渔也是华东政法学院的,朱华荣因为江青还考虑要他嘛,“两案”办公室怎么定咱们还不知道,所以我是不可能再找朱华荣。我说那换苏惠渔,苏老师,这样我就跟苏惠渔两人做了李作鹏的律师。


  深度对话:后来你给李作鹏把两条罪名去掉了,一个是另立党中央,再一个就是企图谋杀毛泽东,这是很重要的罪名。


  张思之:对,这两条罪名之所以现在还值得提出来是因为我们接办“两案”的时候,司法部对我们是有要求的。司法部的工作原则就是要求我们事实不能动,因为理由讲的很充分,说经过那么多人,审查了那么多年这都是铁打的了,绝对错不了的,事实你们不要动也不能动。


  但是我们看了案卷之后,我们觉得不能不动,因为它不是事实,所以我们还是动了,最后最高法院也还是接受了我们的意见,这证明我们对了,我们动的还是必要的。


  深度对话:那李作鹏对后来的结果满意吗?


  张思之:总得来说不太满意,所以他讲,你是敲着那个边鼓了,没有敲到鼓心上去,当然他有他的道理。之所以没有敲到鼓心,估计他认为他也不是反革命,而你们说我是反革命,只是说没有这两条,他当然心里不舒服了。


  深度对话:他是不是也是属于一个挺硬气的人?


  张思之:硬气,非常硬气的人,这个人很可爱。


  深度对话:当时好像一共有四大金刚吧。


  张思之:四大金刚。


  深度对话:吴法宪、黄永胜,然后?


  张思之:邱会作,李作鹏。


  深度对话:那几个人你看过吗?和他有没有一个对比?


  张思之:不如他。


  深度对话:都不如他。


  张思之:不如他,脑子也确实不如他。


  深度对话:据说当时李作鹏还给您写了一首诗,好像前几年您还专门找他,去要了这首诗,能给我们讲讲那诗写的是什么?


  张思之:因为两案审判之后,我跟苏惠渔又去看了一次李作鹏,征求他的意见。谈完之后他说我写了首诗给你。我说那你给我看看。他就不给。我说怎么了?他说二十年以后给你。我说好,一言为定,我等你二十年。我真是等了他二十年,我等到2001年5月整整二十年的时候,我找到了他。


  那个时候据说他一般人不见,但是我要见他,他很高兴。约好的那一天,还真是“5?16”,2001年的5月16号,他在门口等着我,手上拿着那首诗,他就知道我是为诗而来的,证明他也没有忘二十年前的誓约。那首诗中心意思就是说我是奉命辩护,像老和尚撞钟一样,我撞两下,敲两下边鼓,所以他最后是无声胜有声。


  他给我那首诗的时候,因为跟我一起去的还有一个年轻朋友,我就给他看。那个年轻人看了之后,李作鹏他怕我不舒服,你知道吗,他就跟我说,如果是现在写的话可不是这样子的。我说你甭给我弄这个,我要的就是你过去写的,你现在给我写我不一定要,就是当时的诗,这多好呀。


  他说你有什么意见。我说要说意见,我只有一点,你这里边说我们奉命撞钟是为了明哲保身,这一点不存在,因为当时是上边派的任务,不需要我保自己,没有这个事情。至于说做得好不好,我说这个你应当理解,当时有当时的环境,有当时的背景,我们只能做到那一步,我们不能多做什么,这都是尽在不言中了。说句老实话我可以跟你讲,如果今天再让我来辩护这个案子,我也不会像当年那样了,那绝对的。


  深度对话:您会怎么样?


  张思之:我认为他是无罪的。


  深度对话:您认为他是无罪的?         张思之:因为他是无罪的,那绝对的。


  深度对话:通过和李作鹏这种接触,为他辩护,包括他后来给您写诗。我怎么感觉,两个人经过这种岁月,这种事实上的接触,惺惺相惜了。


  张思之:有点。


  深度对话:彼此欣赏。


  张思之:对,我同意,你没看我们俩热烈拥抱的照片,很动人的。


  深度对话:当时您能够把他整个的罪名辩成无罪吗?


  张思之:能。


  深度对话:需要做哪些?


  张思之:当时不可能。


  深度对话:当时不可能,现在可以。


  张思之:现在可能。至于说接受不接受那是上面的问题,那是法院的问题,作为我来讲绝对能。


  深度对话:所以有些遗憾。


  张思之:所以也就很遗憾了。


  谈庄学义案:律师天生是发出另一种声音的人


  深度对话:做过这么多的案子,哪个案子是您最遗憾的?因为,好像您一直都在败诉。


  张思之:这些案子怎么说呢?你比如说鲍彤的案子、王军涛的案子,对我刺激都非常之大。


  深度对话:那是不是您的无力感和受挫感最强的时候?


  张思之:最强。所以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发誓,赌咒发誓,我再也不办案子了,老子不干了。这是不能干的事情,我真的发誓不干了。后来又承认错误,这事是不对的,这个事是不应该发生,那是感情冲动的时候的一种临时的激动。


  深度对话:可是作为一个律师,很多时候你要对抗的并不仅仅是法律的条文。


  张思之:是。


  深度对话:而且能起到的作用,也不是自己本来应该能发挥的那么大的作用,挺让人感慨的。


  张思之:是。


  深度对话:包括你接的还有庄学义的案子,当时您的辩词引起了很多民众的欢迎,据说当时现场的气氛特别好?


  张思之:特别好,他们告诉我,现在网上有我当时的录音,有一些朋友他们听了这个录音,他们认为确实还可以。


  加入情况介绍,庄学义案情介绍 ,然后加入相关素材,进行案件完整论述


  深度对话:庄学义也是一个悲剧吗?


  张思之:悲剧。


  深度对话:其实到前一段时间,也是在高层的干预下,他的案子才被发回重审,并且无罪释放。在当时,他的案子好像是被判处了几年的徒刑,我记不太清楚了。


  张思之:三年。


  深度对话:三年,这个三年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您作为他的律师,知道他是冤枉的。


  张思之:当时我对这个问题没有切肤之痛是因为什么呢,庄学义这个案子有一些小的插曲是外人不知道的。


  深度对话:能不能讲一讲?


  张思之:实际上庄学义判决之后没有坐监狱,因为当地监狱的人都认为他冤,就把他放了。后来检察机关发现庄学义没有了,就找。我们说也不知道他到哪去了,我们估计会到连云港。连云港老家的人也同情庄学义,也打着埋伏,说他没有回来,你们回去,他回来了之后我们可以跟你们讲,向你们报告。所以庄学义实际上没有在押,那个时候,还算好一些吧。


  深度对话:庄学义的案子实际上不仅仅是庄学义,为他喊冤的人的生活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张思之:对,一大批人。


  深度对话:似乎是每当出现这种事件的时候,总是要找一个头出来,替罪羊也好。


  张思之:是替罪羊,绝对是替罪羊。


  深度对话:但为什么过了将近二十年,这个案子终于发回重审了,您觉得是一个进步吗?而且他最后得到了一个无罪的结果。


  张思之:这个很难用进步来说明这个问题,我只能讲他们终于承认了事实。我说句实在话,当时就法院的人,比方说最高法院派到下面去监督这个案件审理的厅长,他什么不懂啊,他们知道这个人是无罪的,我认为他们知道,但是他们要服从他们的政治,服从他们的大局,一定要判他有罪。


  那么一旦条件起了变化,或者说用他们的话讲,时机成熟了,改正也是很自然了,所以很难说是进步了。


  深度对话:只是得到了他应该得到的结果。


  张思之:应该得到的结果。


  深度对话:虽然用了这么长的时间。


  张思之:对。


  深度对话:一批人付出了这么长,这么多的代价。


  张思之:是啊,他平反之后已经到了退休年龄。


  深度对话:但是他的孩子好像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张思之:对。


  深度对话:您在案子结束之后还和他有什么联系吗?就是说他的案子宣判了之后。


  张思之:有。


  深度对话:还有联系。他当时给你说他的情况怎么样?


  张思之:那个时候就是申诉过程。


  深度对话:申诉,那个时候您是给他一些什么样的帮助呢?


  张思之:我们也就是给他写个申诉状,别的帮助就没有了。


  深度对话:在中国面对这个环境的时候最需要做什么?


  张思之:问题就是在这里。作为中国的律师或者作为律师,他天生下来他就是公权力的对抗力量,他就是要发出另外一种声音的人,不然的话要律师干什么?你扩大检察队伍就可以了,如果只有一个声音的话。所以应该是歧见,分歧的歧,那是异议。我们是把这个异议变成异端,变成邪说,变成异级分子,于是乎要打击。


  这不可以的,但是作为我们律师来讲,面临这个形势,没有别的出路,只有应着头皮抗争下去,绝对不可以妥协,如果妥协的话,那我们这个律师可要完了,绝对完了,没有任何意义了。


  中国的知识分子应该有自己的良知


  深度对话:您的那个《我的辩词与梦想》曾经获得一个奖,就是汉语言文学的。


  张思之:那个确实当之有愧的。


  深度对话:当代汉语研究所颁给你的,当代汉语贡献奖,然后颁奖词是这么说的。


  张思之:那个话不可以信的。


  深度对话:中国生活的磨难成就了他哲人的智慧、诗人的激情、法学家的素养、政治家的立场。先从字眼来说吧,这种激情从何而来?


  张思之:很多人问我这个问题,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这是各个方面的因素促成的吧。我觉得作为一个人来讲,肤浅的讲应该是置来置去的,是就是是,非就是非。那么深层地讲呢,作为一个人他一定有他的良知,特别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应该有知识分子的良知,或者说应该有他自己的道德底线。


  作为律师来讲,如果你把握不住你自己,你在中国很难做一个好的律师。


  深度对话:但是我在采访江平先生的时候,他说过这样的一段话,大意如下:因为中国历代的政治运动,所以知识分子就养成了一种不敢说真话的这种惯性或者习性也好。在中国想说真话实际上是很难的。


  张思之:在中国讲真话是很难的,但是作为一个人来讲,不讲假话并不难,那么你不让我讲真话的时候,我拒绝讲假话总还是可以。所以我们那些辩词你不让我讲他无罪,我从另外一个角度,我不讲假话。我讲真的他就是这样,那你看他是否无罪这个还是可以的,迂回一些,曲折一些,总还是能够去改善某种情况。


  深度对话:这种胜利的曙光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呢?


  张思之:这个我很难预测,但是我觉得靠大家的努力慢慢走吧,总是要一件事情一件事情,一个案子一个案子地去突破它。


  深度对话:那您办的这些案子有进步没有,您觉得有没有突破?


  张思之:不能说一点也没有,我只能讲,从整个的进程来看,我的进步是太小了一些。


  深度对话:和整个社会的这种进步来比。


  张思之:对,太小了。


  深度对话:为什么会这样。


  张思之:我们现在不讲哪一个环节,讲整个的法制,中国这几十年来在法制上的问题,我觉得我们是处于扭秧歌的状态,进进退退。那么现在呢,是进少退多,前几年有的时候是退少进多,那个时候不是没有,也有。现在这两年,通过这一系列的案子看来,退的很多。


  我不知道我们的领导层他们对问题是怎么考虑的,比如说我们把问题具体到司法实践上来,我们任何环节上的退步,他都给你倡导那个所谓的科学发展观是相对立的。你发展观我觉得是进步的,对不对,但是他现在是退步了,从实质上是对你这个发展观的一种起码是抵制。为什么不这样考虑问题?如果他们这样考虑问题的话,那么他们就会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他们就不会认为现在的退步是服从了政治、是服从了大局,是好的表现,他们就应当觉悟到。从整个的思想领域,我们都是在往后退了。


  深度对话:所以您做了很多,在一些场合,您会把自己的声音努力地传递出去。


  张思之:我觉得我们该讲的话是要讲的。


  谈李庄案:中国律师应该有自己的NGO


  深度对话:那被戴上异端的帽子,您不能进到一些相对主流的地方,他不给您发展的渠道,对您来说怎么办?


  张思之:这是一个问题。我最近通过李庄案子就触发了我一个原有的想法,中国的律师现在很需要自己的NGO。


  深度对话:律师本来是替人维权的,现在他们也需要NGO了。


  张思之:对,需要NGO。有了这样的NGO呢,会在关键的时候,在重大问题上发出积极的声音,而不是零打碎敲。李庄的案件现在给人们的印象是律师无声,这个很可怕呀,如果说律师界现在对李庄这个案件是沉默的,是无声的,那我有恐怖感,中国的律师可就完了。


  深度对话:这代表什么?良知。


  张思之:对呀,因为李庄这个事件打击的对象不是李庄个人,而是整个律师制度,实际上是对整个律师制度的否定,这是不可以接受的呀。事件如此之重大,作为律师不能发出有力的声音,这个太可怕了。所以我在这一点上呢,这几天是反反复复想这个问题,作为自己也很惭愧,也很遗憾,早年在这方面考虑太少。


  深度对话:律协现在起什么作用?就是一个摆设吗?


  张思之:是一个摆设,对它没有寄予任何希望,御用工具,任何作用不起,有的时候还要起一点负作用。


  深度对话:因为您打了这些官司,然后好多时候都是和主流对着干的,是不是?


  张思之:是啊。


  深度对话:您就是一个异端,包括好多事情,据说您也是经常面对这种死亡的威胁,这种威胁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


  张思之:也不是我经常面对死亡的威胁,只能说我不能免于恐惧。


  深度对话:罗斯福的四大自由那些?


  张思之:对,我不能够免于恐惧。比如说办王军涛的案子是1991年,我真的是做了充分的准备去监狱的。我哭,并不是我怕进监狱,当时我是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各方面的准备我都做了的,一个律师随时准备进监狱,那不是你的勇敢,那是你免于恐惧,是不是这个道理呀?


  深度对话:生存环境太恶劣了。


  张思之:是啊。


  面对现今法律环境,心有余而力不足


  深度对话:您不害怕,您的家里人呢?不害怕吗?不担心吗?


  张思之:所以我有一个特点,我所有的工作,我所有在外边做的事情跟家里人都严格划清界限。我在家里边不谈事情,不谈案子,所以我老伴经常讲他的事情我们不知道。那是真话,她确实不知道。


  深度对话:有没有一些当事人会干扰到您的生活,他们会追到您的家里来。


  张思之:那会啊,很长时期,我跟当事人谈话是在外边,在茶馆里,喝一杯清茶。你知道,我到这里来也是因为躲,我在那边也受不了了。家里边,人家年龄也大了,人家也有人家的生活,我在那边的居住条件很差的。如果当事人都来的话,影响人家的生活啊,我不能这样做。正好朋友们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让我在里头活动,我想来想去就来吧,这样我就到这里来了,但来到这里两年了,现在看来还得另找地方。


  深度对话:知道这个地儿的人太多了。


  张思之:对,还得另外找地方。


  深度对话:您不愿意人家找到您吗?您开始萌生退意了吗?


  张思之:我是这样想的,外地的千里迢迢跑来了,人家拿你当成一根稻草,你拒人以千里之外,于心不忍。我怎么跟他讲你找我,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什么事情也给你办不了,我什么误解也解决不了,人家不信啊,人家到北京来了啊。


  深度对话:你是张思之啊。


  张思之:是啊,所以说我怎么办呢?我只能起安抚的作用,了不起我帮他写一个申诉诉材料,或者说我请你自己写一个申诉材料,我帮你改一改,我现在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冤案太多了,不是个别的了,真的了不得。


  深度对话:您怎么判断它是冤案?


  张思之:我就根据材料(判断)。


  深度对话:看到这么多,接触这么多,但是您做不了,无力去做。


  张思之:因为冤案的申诉,立案是一个很大的难关,到法院就是不给你立案,你毫无办法。还有聂树彬案,这个案子不能说是我抢来的,我只能这么讲,这是我唯一要主动办的一个案子,其他所有的案子都是别人找到我的,只有这个案子是我找他们的。


  我通过中央电视台跟踪这案子的记者,我说请你们告诉聂树彬的家属,我愿意做他们的这个案子,如果他们信得过,马上就找我,如果他们信不过那他们就免了。他们一联系,那边说欢迎我来做,他们就到北京来了,这样我接手的。五年了!五年了!法院是来回踢皮球,不像话!你不能杀错了人连这样的错都不认吧,那么后来知是因为当时杀聂树彬立功的人屡屡升官,现在升到公安部了。


  我们就能够因此要了人家的命吗?你知道把聂树彬杀了之后,人家家里边是怎么过的日子吗?那是家里边唯一的一个主要劳动力,他父亲我见到过,他父亲快要精神病了,这个人不是很正常了,已经是那么一个状态了。所以我们做律师的人,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已经是这么一个局面。


  深度对话:多痛苦啊。


  张思之:痛苦啊,确实痛苦啊!我们能做什么呢?是不是?老百姓希望我们做什么,我们清清楚楚,但是我们达不到。


  深度对话:当一个律师的良知跟他所能做的事情中间有巨大的反差,这种鸿沟是没有办法去跨越的。


  张思之:是这样的。


  深度对话:你自己说,自己是一个一生从来没有胜诉的失败者。


  张思之:也不能说一次没有吧,偶然有。我是说这几个,这一类政治性的案子,政治性的案子我胜诉不了的,这一点我清楚。我并不是因为胜或者败而觉得做与不做的,而且胜败的标准,他们有他们的标准,我有我的标准。我坚持一条,今天我还在这里给你发豪言壮语,我所有的辩护词,只要有一点他能把我驳倒我都认罪。绝对的!绝对的!我所讲的事实你们又驳不倒,你们还要违背我所讲的这些东西去做你们的判决,这是什么思维啊。所以这里边没有一个胜负的观念,我只是觉得执法的这些人真是非常可悲的。


  深度对话:该怎么样去改变它呢?


  张思之:哎呀,问题确实又很尖锐又很复杂,按照我们现在的实际情况,我们也只能一个案子一个案子去推动它去。


  我希望我能干到115岁


  深度对话:刚才我问了您一个问题,实际上您也并没有正式回答,您说要换地方,是不是萌生退意了,有没有这样的情况?


  张思之:没有。


  深度对话:不觉得累吗?


  张思之:累。


  深度对话:累了为什么还要去做?


  张思之:因为客观需要。


  深度对话:这种使命感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何而来?


  张思之:这话也很难讲,我觉得作为一个人来讲,应当有使命感,应当完成一定任务。尽管现在身体已经不是很理想,但是毕竟是还可以活动吧,思维能力还有一些吧,还是应当起到一定的作用。周有光105岁还在那里,可真不简单啊,105岁了啊,那多值得学习,是不是?所以我也希望我能干到115岁。


  深度对话:对。


  张思之:这当然有点玩笑话了,但是我是觉得只要还有一口气,一息尚存就该努力。


  我年轻的时候也不是说一点爱好也没有,挺爱玩的,也不是好学生。但是现在我已经没有业余了,我几十年不看电影了,电视我都很少看了,我们很多的有钱的律师每周去打打高尔夫,我一点都不羡慕。


  深度对话:什么娱乐生活都没有。


  张思之:什么娱乐生活都没有,我现在一点都没有了。


  深度对话:那你是一个很无趣的人吗?


  张思之:我也不觉得,我怎么会那么无趣呢,我倒也不觉得。因为我毕竟还有沟通,还有交流。


  深度对话:家里人习惯您这样子吗?


  张思之:不喜欢,我觉得不喜欢。


  深度对话:他们埋怨过您吗?


  张思之:没有沟通过,肯定会不舒服吧,我想是这样的。


  深度对话:那您对他们心怀欠意吗?


  张思之:那当然,那当然。


  深度对话:打算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弥补?


  张思之:我觉得我这个方式就是说我更加努力,我只是说他们跟我的想法不一样,他们对我现在这种做法还缺乏一种理解。


  深度对话:您希望他们理解吗?


  张思之:无所谓,理解更好,不理解也无所谓。


  深度对话:那您不遗憾吗?


  张思之:不遗憾,不理解的太多了呀,是吧?我这个人有一个关键问题可能是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我这个人的亲情观念很差的,我的儿子我的孙女,我都认为是我的朋友,我不认为我跟他们两人之间是一个亲属上的血缘关系,那是太次要了。所以为什么我能做到人跟人之间一定是平等的,谁对我不平等的时候我也不干。就是基于我这个想法,只要是个人,我不管是谁,咱们绝对是平等,。所以我的孙女可以指着我的鼻子来教育我。


  深度对话:她都怎么教育您啊?在您眼里,或者在她的眼里,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张思之:不知道。


  深度对话:你有没有跟她交流过这样的想法?


  张思之:没有,没有交流。


  深度对话:您希望吗?


  张思之:不希望。


  深度对话:不希望知道。


  张思之:不希望知道。


  深度对话:也不希望知道在其他人眼里您是一个什么样子?


  张思之:我不希望。


  深度对话:是因为不在意,还是因为不想知道?


  张思之:我不在意。你怎么看都无所谓的,我认为我做得对我就做了,我认为我做得不对我就改了,如此而已。


  深度对话:这种内心的准则标杆树立起来,怎么样树立起来的?我觉得好奇怪啊,怎么能够如此地坚定。


  张思之:这恐怕也是长期形成的。


  深度对话:其他人都影响不了您,左右不了您。


  张思之:影响是肯定会有影响,左右比较难。会有人影响我,周有光就对我有很大影响,我这几年很受刺激,他那本《朝闻道集》我已经看完了,很受感动,百岁老人能够写出来那么漂亮的文章啊。我们太惭愧了,真是太惭愧了。


  中国律师就应该站在公权力的对立面


  深度对话:我再问您两个问题好不好,您觉得作为一个律师最大的满足感是什么?


  张思之:满足感这个事情我倒不敢说什么,因为我就觉得作为一个律师来讲,他能够充分地用自己的行为去体验了你的任务的完成,这就很好了。而更关键的问题就是说你对自己的任务怎么理解,我认为现在的中国律师第一位的,你要记住你就是公权力的对立面,你永远是对立面,要记住这一点。那么你通过跟这个对立面的抗争,咱们不讲斗争,抗争,或者说争论、交流或者沟通,去维护你应当维护的权利,我说这就够了。


  深度对话:但是我们普通人,不说是要找律师的话,第一我们觉得找律师成本包括整个的维权的这种成本太高。


  张思之:太高。


  深度对话:这是第一。再一个就是说律师给我们日常的印象并不好,我们认为他就是有关系,会捞人,同时还会捞钱。包括现在李庄案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社会舆论会有几乎一边倒的形势,甚至就开始同情一个黑老大也是因为这样子,对这样的问题您怎么看?


  张思之:两个方面,一个面要承认律师的印象不能够令人满意,律师里边有一部分人有自己的严重不足,甚至有自己的严重问题这是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应当说我们一部分群众对律师制度缺乏一种理解,他不知道律师去维护的既是具体的利益,又是抽象的权利,你不要管他维护的是张三的利益,而实际上他可能维护的既是王五又是陈六的,而这一点也不被人们所认识,不被人们所理解,就糟糕了。


  一说他,哎呦,这个律师还为那个坏蛋辩护呢!他不为那个坏蛋辩护,明天你不是坏蛋的时候遇到这个情况谁来替你辩护呀?对不对。如果辩护制度我们不能把它给树立、建立起来的话,而这件事需要人们很好地去理解的。所以我对李庄这个案子,我不像我们律师那样子,就是那么千仇万恨的,我就觉得这一次重庆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案例,很好的一个试点,它告诉我们中国的司法实践应当怎么做,中国的司法制度应当怎么改革,中国的律师制度应当怎么样健康地发展。我觉得我们应该从这里吸取营养,得出结论,这样才有意义一些,光在那里打笔墨官司太狭隘了,我不知道我这个想法是不是有一定的道理。


  深度对话:张老师我问一个老套的问题,我对我的采访对象都会问的问题,在内心里您如何评价自己,评价自己所做的事情?


  张思之:很简单,努力了,不精彩。


  深度对话:那如果说非得要在张思之这三个字之前加一个帽子的话,您愿意给他一个什么帽子?大律师、理想主义者或者说其他,人权律师?


  张思之:就是普通律师张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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