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侯德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21:54:46
这个时候再来提他,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谁还会记得侯德健?
八十年代的台湾歌手,只有罗大佑还余音未绝。2001年,罗大佑在北京工体演唱,盛况空前,观众据说有六万之众。我没有凑那个热闹,宁愿在家里看电视。那场演唱会的气氛,后来被媒体一再渲染。当时我就在想,那些如醉如狂的“佑派”,不知有没有人,还会想起侯德健?
在我的心目中,台湾有四大音乐人不能不提:李寿全、梁弘志、罗大佑、侯德健。他们都曾是电影《搭错车》的音乐主力:《一样的月光》(李寿全)、《请跟我来》(梁弘志)、《是否》(罗大佑)、《酒干倘卖无》《侯德健》。就凭这四首歌,他们在华语歌坛的高度,至今也难有人企及。
侯德健进入我们的视野,是在八十年代。那是一个启蒙和试验的年代,举国对政治和艺术的激情,今人难以想像。那时侯,我们没有CD,没有MP3,但对音乐之贪婪,真可以用暴饮来形容。有很多年轻人,都喜欢背一大包磁带,拎着收录机,把音量开得巨大,在街头上招摇过市。正是在那时,当台湾校园歌曲席卷全国,侯德健携一把吉他,来到大陆。
T恤、牛仔裤、吉他、清瘦的面容、略带喑哑的歌喉,这是当时常常在电视上,看到他的形象。一度,这形象令我羡慕。
说来奇怪,那时对他的好感,并不是因为那首《龙的传人》。那种近乎口号式的直白,我一直不以为然。即使从文学的眼光来看,歌词也并非无可挑剔。
而真正让我开始注意他,并无法等闲视之的,却是他写于新疆的《歌词1983》。有些令人叫绝的段落,我至今还能背得:
想当年,谁不是
为了理想而理想?
说从前,谁愿意
为了抬杠而抬杠?
想起当年,谁又不是
站在不同的立场,望着相同的方向?
说到从前,谁又愿意
只是为了不一样,就拼了命的不一样?
而有些沧桑的句子,以苍凉的音乐为背景,用他那极富特质的声音浅吟低诵,亦引得人思绪茫茫:
关于我从何处来,要往哪里去;
关于可去不可去,能来不能来;
关于有与没有,以及够与不够;
关于爱与不爱,以及该与不该;
关于星星、月亮与太阳,
以及春花秋月何时开;
关于鸦片战争以及八国联军,
关于1840,以及1997;
以及关于曾经太左而太右,
或者关于太右而太左;
以及关于曾经瞻前而不顾后,
或者关于顾后却忘了前瞻;
以及或者关于究竟哪一年,
我们才能够瞻前又顾后;
或者以及关于究竟哪一天,
我们才能够不左也不右。
这样的句子,明白,深远,由人生而及民族和国家,都直指大的命题,绝对是大手笔。即使像罗大佑,在这个方面,也未必能够超越。
而写于更早的《归去来兮》,也让我闻之心动。我惊异于他的感悟力。我想像不出,何以他在二十多岁,便能悟到生命之沧桑。歌刚一开头,就荡气回肠。一声“归去来兮”,由高忽低,衬着悲凉的琴声,一下子令人鼻酸: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
是多少年来的徘徊,
啊,究竟苍白了多少年?
是多少年来的等待,
啊,究竟颤抖了多少年……
归去来兮,心琴将芜,心琴将芜。
是谁忘记了你们任你们荒芜?
放声高歌呀拼命地唱,
让我沙哑的歌喉洗尽你的愁;
拨拨琴弦啊重重地敲,
让我满手的厚茧磨尽你的锈……
还有那首《喂,老张》,《夜行货车》的插曲,写一个从大陆到台湾的老兵,也久久难忘。大约是87年的一个下午,在长沙和朋友一起去看的那个电影。依稀还记得一个画面:旷野中暮色苍茫,天地人融为一体,一个苍老的身影在踽踽独行。这时,一丝沉郁的歌声忽起:
喂,老张,
你看来有点心伤,
是心情不好,还是工作太忙?
别说你什么都不想,
我知道有一件事,
你永远不能遗忘。
喂,老张,
这一家之主真不好当。
晚上加班,天不亮又起床,
可除了薪水,什么都上涨,
你究竟为谁辛苦?
你究竟为谁在忙?
歌声开始时微弱而低沉,似自言自语;越往后唱,越感悲凉:
昨天今天还不都一样,
今晚天黑,明早又天亮,
猜不透你怎么想……
而到了后面,竟变得忧愤起来,合唱声如排山倒海,一浪一浪,冲击着人的心灵:
喂,老张……
想过去年轻神气的排长,
不正是今天你自己老张?
想从前青梅竹马的姑娘,
却不是明天你要娶的新娘。
姑娘新娘还不都一样?
前前后后都嫁给你老张。
把今天的老张比年轻的排长,
这相片旧了有点发黄。
非常奇怪,不知是否评论界的麻木,或是另有隐情,这首侯德健的力作,从来无人提及。而在我看来,若中国八十年代的电影音乐史,漏掉这一首,则绝对是败笔。
比之众口传唱的《龙的传人》,我倒是觉得,那首《龙的传人续篇》,虽默默无闻,却更有大境界。念天地之悠悠,一阵苍凉的笛声,让我们的目光,至更深更远处,仿佛于远古洪荒,看到了先祖的身影:
你看那太阳它日日夜夜,
再看那花儿们岁岁年年。
多少人多少年唱一首歌,
我们在唱它到永永远远。
……
天地之间,五千多年。
花谢花儿开,放过五千遍。
太阳下山,太阳上山。
日日夜夜,黑白过多少年。
多少黑白夜,多少岁岁年,
我们老祖先,经营到今天。
不变的天,一样大地。
天和地之间,我们永永远远。
听这样的旋律,独怆然而涕下。那种悠远的历史感,真让人一唱三叹。将这样的情怀放大,更好像看到全人类,一代接一代,路漫漫其修远,在不倦地求索、跋涉……
八十年代末,一阵轰轰烈烈之后,侯德健便彻底在大陆销声匿迹。差不多有十几年了,便再没有听过他的歌。早先收集的一些带子,却因为被朋友借走而一去无踪。有一阵子,我跑遍了音像店,也找不到一盒侯德健的带子。
2003年,蓦生怀旧之情。那一个晚上,我疯了一样,不眠不休,差不多折腾至凌晨4点,才将侯德健几乎所有的歌,一网打尽。
一边下载,一边试听,满心是久别重逢的激动。一曲《Will I Need To Be Alone》,透着伤感,一下子让我沉浸于旧梦。
后来在网上我才知道,1992年,侯德健去了新西兰,一去七年,潜心于《周易》;1998年,又返回台湾,以占卜为业,测风水,看面相,后再与歌坛无涉。
渐渐地,侯德健为世人遗忘。
能写,能弹,能唱,思想才华,无不横溢。有好长时间我都琢磨不透,像他这样的天才歌手,何以会突然从歌坛消失,摇身一变,成了算命先生?
不知他在电视上,看着一同出道的罗大佑,还那样风光火爆,会作何感想?
可能,以他道行之深,作这样的选择,有他的理由。
可能,侯德健早已看透:舞榭歌台,容不得老脸。
也许,对他而言,失去了政治的激情,即失去了支撑。当社会急剧转型,商业味越来越浓,他可能感到了回音的稀落。
不愿妥协,而又力不从心,便无法苦苦撑着,再故作前卫、反叛的姿态。他不想在我们面前,再吃力地嘶喊。更不想老泪纵横,让我们与他同台,去凭吊逝去的青春。
或许,他发现了比音乐更深的世界。繁华过后,忽不求闻达,自甘寂寞,一头扎进中国文化的长河,并直抵源头。往深里看,这又是一种道行。
于是,在我们毫无知觉时,他选择了离别,渐行渐远。他唯一可做的,是研究《周易》;我们唯一可做的,是叹息和怀念。
过了九十年代,我的音乐听觉开始苛刻。很多新冒出的歌手,我不知其名。汽车上听调频,只要稍觉味道不对,就立马切换频道。有太多颠三倒四的东西,我充耳不闻,视之如垃圾。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好歌,又往往一闪而过。如今歌者无数,滥芋者也多如牛毛。真正像侯德健、罗大佑那样,大气、深刻、撼人心弦而又经久不忘的,确实是依稀难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