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悲剧”与社会的转型成本-搜狐财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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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康悲剧”与社会的转型成本
来源:经济观察报 2010年05月30日15:40  陈季冰
仿佛一个黑色幽默,26日晚,就在鸿海精密(富士康)董事长郭台铭赶往深圳,亲自坐镇,鞠躬道歉之后几小时,该公司又一名员工坠楼死亡。这已是今年以来富士康的“12连跳”了,这一连串的跳楼自杀事件共造成10死2重伤。
郭台铭日前在某个经济论坛上 就公司的员工待遇问题作了简短辩护,他称,鸿海精密不是一家血汗工厂。管理一支超过80万人的生产队伍十分困难,每天都要处理许多事情,但他和公司有信心能够尽快稳定目前的形势。
 
可能的确如郭台铭所说,公司做了许多事情帮助员工。据报道,鸿海精密近来已经推出了一系列防止员工自杀的举措,这其中包括:设立自杀热线、聘请心理专家和顾问与员工交流,并成立了富士康员工关爱中心。该公司还邀请僧人在工厂做法事。遗憾的是,董事长的信心和公司亡羊补牢的努力并没有能够留住那些年轻(甚至是稚嫩)的生命。
一个多月来,随着富士康员工“连跳”数字触目惊心的快速上升,舆论对这家口碑本来就不算太好的台资企业的关注以及对“连跳”事件的讨论也急剧升温。除了批评富士康公司本身的员工关怀和管理缺失以外,有论者指出,事件与中国当下过度倚重劳动密集型和出口加工型畸形产业结构有密切关系;还有人以事件为例证,直指地方政府唯GDP论的错误和片面的发展观;此外,更有文学气质浓厚的左翼批评家声称,从事件中看到了现代大机器、流水线生产造成的人性异化、精神荒漠等等……而自诩“理性客观”的观察者则引证全球和全国的平均自杀率数据来说明,从统计学的角度看,富士康的员工自杀率并不高,甚至还低于全国平均水平。当然,富士康历来应者不暇的招工盛况,就是对它“不是血汗工厂”的最有力的辩护……
上述这些分析和解释都有道理,但亦都有严重的局限。就拿所谓“全国自杀率平均水平”的问题,在我看来,只有拿中国当下18-30岁之间的健康青年的平均自杀率去同富士康员工的自杀率相比较,才是科学合理的。至于大工业生产导致的异化,这个问题被无数伟大哲人控诉了起码有150年了,它确实是一种永远值得认真倾听的批判声音,提醒我们社会远不完美,需要改进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但若放到富士康“12连跳”这个具体事件上来看,恐怕并不具有多少针对性和建设性价值。
事实上,“富士康悲剧”以一种经典的方式深刻地揭示了长期以来很少为人论及的一个道理:市场经济条件与“企业办社会”的模式根本上是不相容的。
在计划经济时代,“企业办社会”的情况在中国到处存在。相信稍微上点年纪的人至今都还记忆犹新,东北老工业基地的许多所谓城市——如鞍山、抚顺等——其实就是一个超级工厂。反过来说,像鞍钢这样的所谓企业,其实就是一个涵盖一切的社会,从托儿所到殡仪馆一应俱全。然而,这样的“企业办社会”是以牺牲经济效率为代价的,这也就是它们最终无一例外地难以维系,需要进行一场全方位的“国企改革”的原因。
不幸的是,以珠三角为代表的中国出口加工业基地在奉行市场经济外部条件的情况下,它们的企业却仍然试图沿袭这种“企业办社会”的内部管理方式。这自然又与它们雇佣的员工的身份结构高度相关——他们绝大多数是背井离乡的农民工,基本没有机会在当地安家落户,遑论融入当地社会。在改革开放的前半段,由于企业的规模普遍比较小,问题一直被掩盖着,今天终于大规模爆发。郭台铭所诉的苦一点都不假:80万人,相当于中国一个人口稠密的超级大县,甚至已经达到了人口相对较少的省份的一个地级市的规模。富士康的这么多员工们除了干活、吃饭、睡觉、赚钱外,还有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离不开的社会性需求,像家人、朋友、恋人间的感情交往……
具体地看,这12个跳楼的年轻人各自有各自不同的寻短见的原因,有些甚至是十分偶然和难以理喻的。但是,假设他们生活于一个正常的社会中,那么他们那尚未成年的大脑内那些一时想不开的念头是完全有可能在包含着感情的人际交流中被扭转和打消的。问题在于,富士康可不是以前的鞍山钢铁厂和大庆油田,郭台铭董事长也不是他们的党委书记。在市场经济的外部条件下,追逐利润是企业和企业家天经地义的事。退一万步说,即便富士康今后投入再多员工关怀,就像26日郭台铭陪同200多名海内外媒体记者参观富士康部厂房并在随后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再次作出的许多承诺那样,他也绝不可能把自己的企业建设成又一个鞍山,当今的外部条件决定了它没有这个能力——它所能够办出来的社会,一定是一个非自然的、军营式的扭曲社会。一个正常的人际社会,就像自然界一样,是一个有机的生态系统。而计划经济时代的鞍钢之所以能够办成这样一种比较真实的社会,我们之前已经分析过,完全是因为它可以支付昂贵的经济成本,直至彻底牺牲效率,使自己根本就不再成其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企业。
我们不妨再设想一下,假如富士康对这80万雇员不是采取集中住宿管理,而是让他们散居在当地,8小时以外的日常生活完全自我管理,情况又将如何呢?显然,这一定会给当地造成其他一系列社会问题,比如交通、卫生、治安等等,同时也一定会给当地政府的行政管理带来巨大压力。正因为这个缘故,富士康实际上是主动用企业管理的方式将本来大部分应该由政府挑起来的社会管理负担揽到了自己身上。但它之所以这么主动替政府背包袱,也是有自己的好处的——这么做的员工管理成本肯定是比开放式的管理成本要低;此外,这种军营式管理还可以最大限度地阻止员工结成“同乡会”一类的组织,这能够极大地增强他们在面对资方时的集体谈判力量。顺便提一句,出于其他许多考量,这也是当今中国任何一级政府都非常不希望看到的事情。
因此,富士康式的新型的“企业办社会”对当地政府和企业本身来说,是一件能够达至“双赢”的事,但它的代价是牺牲了员工的正常社会生活以及身心健康。
归根结底,“富士康悲剧”折射的是我们这个社会在急速转型过程中所支付的成本。而这10条年轻而美好的生命,便是这种成本的震撼人心的集中体现。他们以鲜血和泪水拷问着我们的政府、企业和社会:当我们的经济正在向“市场”大踏步迈进的同时,我们的社会在组织和管理上怎样才能及时跟得上这种变迁?市场经济不可能单兵突进,它的成功高度依赖政治、社会、文化各领域的全面配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