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政改 试验提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1 09:27:09
地方政改 试验提速


  90年代末由个别官员一力推动的地方政改试验,已汇入中共十六大和十六届四中全会的统一布局中,并在税费改革等现实问题的“倒逼”下启动并加速。这被寄望为地方政治行政格局描绘一幅新的图景 宣城政改:“党政合一”是方向?

  以“党政合一、交叉任职”为核心的宣城政改,因何而催生,又因何而缓步? ★ 本刊记者 杨中旭 “泾县并不是试点县”。电话那边,正在北京出差的张祥根这样回答。

  半年之前,张刚从安徽宣城市泾县县长转任县委书记。期间短暂的“一肩挑”(书记兼县长),让外界“误以为”该县是安徽宣城政改的县级突破口。

  以“党政合一、交叉任职”为核心的宣城政改,于2004年5月启动之时,曾经定下两年内扩大到全部95个乡镇和试点一两个县区的目标。人们发现,书记镇长合一之举,几乎是对此前两年湖北咸宁政改的拷贝;而县级党政合一之设计,却是在农村税费改革大背景下的新举措。这也使宣城政改甫一面世,就引起海内外的瞩目。

  然而,14个月之后,乡镇一级改革的数量,只从启动时的7个增至13个,县级改革则只有旌德一县作为非正式的试点。

  是什么催生了宣城政改?政改又为何放慢了脚步?

  改革前:书记与乡长“执行权要集中”。宣城政改原创者方宁说。

  方宁,现任中共宣城市委书记。他在接受本刊专访时这样评价现行的乡镇领导体制,“效率太低,执政能力低下”。

  方宁的看法是:作为五级政权中的最低层级,处在执行位置的乡镇只负责社会微观治理,党政两驾马车并存会产生大量矛盾。这一观点,得到本刊采访到的市、县、乡、村四级诸多干部的认同。宣城市宣州区水东镇财政所干部汪恭礼等人还给出了具体的解释:书记镇长之间的矛盾是体制性矛盾,双方都渴望合二为一。

  “乡镇党委书记的人事权较之上级书记非常有限,而财权掌握在乡镇长手中,书记决策经常被乡镇长‘绊住’。”汪恭礼说,“同时,乡镇长又是诸多事务的第一责任人,他们希望早日升为书记而‘安全上岸’”。

  现实的格局,有时会让汪恭礼们无所适从。数年前,曾有同事提醒刚刚走上仕途的汪恭礼:“你被划进书记那一派里了。”时至今日,汪仍然觉得好笑,因为他不过是与书记住得近,多汇报了几次而已。

  但日子久了,汪渐渐明白,既然是双重领导,就一定要“双重汇报”。今年7月15日,他有事去省城,头一天晚间和当天早晨分别和书记、镇长、分管副书记、分管副镇长打了招呼,其中三人是当面请示,对远在上海出差的镇长则是短信请示。

  此前,一位曾主管工业的王姓前副镇长的境遇“教育”了宣城市的很多干部。这位1990年本科毕业于淮南矿院的大学生曾经在与镇长意见不一时“越级上报”,直接向书记请示,犯了大忌。尽管他对镇长毫无恶意,却身不由己地被划进了“书记阵营”。

  “‘镇长阵营’不停地‘找茬’。”王说,但‘镇长阵营’中任何一个人‘找茬’,又都遭到‘书记阵营’的集体反击”。

  在“对方”阵营不停地攻击之下,王在小节上的几处不检点终于被“揪”了出来。总额5000元出头的违纪金额(非贪污受贿)让王“捞”了个“行政记大过处分”,免去副镇长职位,从副科级降为普通干部。调查的过程也同样充满了“对抗”的意味,调查持续了一年半,结论一直未出。2000年夏季,书记调任,镇长接任,王的“罪名”终被“坐实”。

  类似的“双重领导”之惑,并不仅仅存在于乡镇。“我曾在担任宣城地区(宣城地区于2000年撤地建市,方宁为第一任市长)政法委书记时将党委和行署的政法工作‘一肩挑’,感觉非常顺畅”,宣城市委书记方宁说,“而后来宣城市分管政法的赵副市长就曾向我抱怨,公安局长总向政法委书记汇报而很少向他汇报工作”。

  改革中:帽子与票子

  “基层政权如何改革?我从1976年下乡插队担任公社副书记时就开始思考了”。方宁说。 2003年6月,方宁接任宣城市委书记,获得了将此前的思考化为实践的舞台。

  2004年5月,宣城市委常委会研究通过了宣城市《乡镇领导班子和内设机构设置改革体制试点方案》,会上确立了在宣州、郎溪等7个县区各选择一个乡镇作为这次改革的试点。 “主官合一,减少副职;明确责任,分工不重;扩大民主,加强监督;依法行政,科学管理;提高效率,促进发展”。这是宣城市委组织部组织科科长田家凯在做“官方介绍”时概括的改革重点。而一些干部私下的顺口溜则是:“下了帽子,不下票子。”

  截至7月9日,已完成改革的13个乡镇,原有党政领导干部141人,平均每个乡镇11人,平均年龄40岁;现有班子成员90人,平均每个乡镇7人,减少36%;平均年龄37岁,下降3岁。

  这裁掉的人去向何处?正科级干部中因为主官合一,乡长和书记两人总有一人被调走,或转任其它乡镇的书记、乡长,或出任县属科级单位的一把手(或正科级副职),没有降级别使用之虞。副科级干部,则每个乡镇总有3人左右或平调、或降级别使用。

  新近成为“一般干部”的孙燕明说:“说能接受这个现实,肯定是假话。”这位35岁的宁国市(宣城市下属县级市)竹峰乡原党委委员(副科级)在今年7月9日举行乡党委委员直选中,因为“八选七”而被“差额掉”。好在他只被“下了帽子”,并没有被“下了票子”。也就是说,他的副科级别未变,工资也没有改变。

  不过,孙燕明们感到残酷的,还包括田家凯的一句话:“这些人,不再有被提拔的机会。”尽管后来方宁在接受本刊采访时纠正说:“田家凯的表述是错误的,这些干部仍有升迁的机会。”但是,孙燕明已经不抱太大希望,“我被选下来后,大家对我的态度和以前有很大不同。” “下了帽子”的还有一类人,他们被“劝退”,其年龄因乡镇而异,有些乡镇的“退休”标准在50岁,有的则是52岁。据当地官员称,另外一些能够“不下帽子,保住票子”(平级调动)的副科级干部,被认为有“相当背景”。更为“神通”的干部,在本乡成为试点之前就能够“活动”到其它乡镇。

  改革后:效率与监督

  “现行体制中原本就存在书记权力过大且不受制约的现象,‘主官合一’岂不是让这一问题变得更为严重?”

  面对这样的问题,方宁早有准备:“我以监督来制衡。”

  第一是党内监督。它包括了来自上级党委、基层党组织和乡镇内部的监督,依据执政党去年新出的规定,还有党代会常任制的监督。

  第二是人大监督。主要是乡镇本级人大的监督。“改革后,人大主席的顺位从第三位升至第二位,并且全部都兼任党委副书记,其地位有所提高,监督自然加强了”。

  第三是群众监督。“乡镇都不大,有条件接受群众直接监督”。

  “主官合一,交叉任职”的好处在于,缠绕汪恭礼们多年的“双重领导、双重汇报”就此去除,“分工不重”是这次改革的亮点之一。相同事务,既有主管副书记、又有主管副镇长的日子已成历史。

  走上郎溪县新发镇办公楼的二层,“书记、镇长”、“副书记、人大主席”等门牌沿着走廊一字排开。镇委书记兼镇长饶纯忠说:“我们的分工已经写得很清楚。”

  “以前你问他监督什么?他说不出道道来。乡改实际上推进了乡镇一级的监督,有了意识,才能变成行动”。方宁说。

  作为市委书记的方宁和作为镇委书记的饶纯忠,虽然都是改革的一分子,但位置不同,关注也不尽相同。同样接受采访,方宁是“效率”与“监督”并重,而饶纯忠更侧重谈“效率”。至于“监督”,他实话实说:“那得看我想不想接受监督。”他说这番话时,新发镇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夏生华也在座。

  无独有偶,一天之后,竹峰乡党委书记、乡长晏国成也对本刊说了相同的实话。他还说:“同级监督没什么用。”当时,该乡党委副书记、人大主席王定国亦在座。

  监督难以到位,又没了镇长分治的掣肘,饶纯忠们的工作效率有了大幅提升。新发镇目前的总负债为370万元左右,其中的200万元为去年8月“宣城乡改”以来的新增债务,仅安装5公里长的公路路灯一项,花费就有150万元之巨。安装路灯、更好地承接来自江浙的企业落户,是饶的夙愿。但在镇长掌握财权的过去,饶的计划一直处在搁置状态。

  改革为何放慢脚步?

  “改革是成功的。”方宁说。

  既然改革取得了成功,为何进展没有计划中的那样快?何时改革可以全部上推到县?

  “一开始我想搞3个乡,后来各县有积极性,就每个县搞了一个试点乡镇”,方宁说,“我总想把这个事做得稳妥点,这一步迈出去就不要退回来。同时,要尽可能地减少震荡”。

  “现在的步伐,看起来不快,但要有效。而效果的检验还要一段时间”。

  宣城市委外宣办主任徐艾平给出的答案则是:省里正在统筹县乡两级人大选举的时间。他的说法后来得到了安徽省委组织部一名官员的证实。

  2004年春召开的十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通过宪法修正案,将乡镇人大任期由3年改为5年。同年10月,全国人大出台意见,要求各地在2006年7月1日至2007年12月31日期间,安排本行政区域内的县、乡两级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换届选举工作。

  安徽省委组织部的官员说,统筹的原则是本届乡镇人大任期延长一点,县级人大缩短一点,安徽省县乡两级人大的换届工作将在2006年下半年陆续展开。

  显然,宣城乡改如果面子摊得太大,容易让“选任制干部”在短短一年之内换了又换,有损改革效果。

  但是,原宣城地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刘肇平还道出了另外两个困扰方宁的问题。

  第一是宣城市级惟一一家上市公司“飞彩集团”累积亏损已达15亿元,证监会在去年年底即已向该企业出示了“黄牌”,将其列入ST系列。

  刘肇平说,这家企业曾经是宣城的骄傲,它所上缴的财税,占了宣城本级财政的一半。今年以来,该集团职工已有两次上访。

  第二则是宣城市委副书记杨枫于今年5月27日被中纪委调查,至今未归。刘肇平说,此前因腐败下台的安徽省政协副主席、原安徽省委副书记王昭耀是杨枫的姐夫。王昭耀于今年4月落马,随即牵连到杨枫。

  这些内部震荡,都足以让方宁分心。

  另外,虽然方宁一直没有放弃将宣城乡改向上推行到县市级的想法,但县委书记和县长的任命权并不在方宁这个市委书记手上。在接受本刊问询时,他明确回答:“我有建议权,省里有拍板权。”

  脚步慢了下来,方宁并没有放弃:“旌德县委书记调走后,我有意没有向省里建议新人选,一直是由县长‘一肩挑’。”

  旌德,也就成了宣城政改向纵深发展的火种。

  改革获得了谁的认同?

  “改革进行到现在,还没有一例上访的”。宣城市委组织部组织科科长田家凯说。

  但这只是官方的说法。类似的说法还包括“书记的改革正确,给我们指明了方向”一类。离开办公室,很多人的说法就变成了“除了效率提高,其它方面跟改革之前没什么两样”。 还有干部评价说:“财政供养的人员没动,只是减了几个乡镇领导,无非就是把放在自己左兜里的钱转到右兜而已。”

  难道公务员并不支持方宁的改革?

  “眼看着就要改到自己头上,就算支持,也都是表面上的”。宣城区水东镇干部汪恭礼一语道破。

  “2000年以来,安徽作为农业大省,无论是税费改革,还是撤乡并镇,都稍稍比全国提前。”安徽省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副所长谢培秀说,“聘的人员减掉了,‘七站八所’改革也节省了‘吃皇粮’的开支。现在的这一步,该轮到乡镇一级的公务员了”。

  事实证明,方宁提前迈出的这一步,代表了安徽乡改的方向。2005年6月27日,安徽省委办公厅、省政府办公厅出台《关于开展农村综合改革试点,建立农村基层工作机制的意见》,明确提出“合理设置乡镇党政内设机构,提倡乡镇党政领导交叉任职,减少领导职数”。

  安徽省委组织部的官员告诉本刊,这个文件,正是因循宣城政改而来。此前,十六届四中全会决议中包含了类似的内容。这坚定了安徽省委推广宣城经验的决心。 ★

  方宁:我为什么要推动改革 在中国地方政改冲动的背后,通常都站着一位或几位“性格不从众”的主事官员,方宁就是其一

  ★ 本刊记者 杨中旭 “我适合做美国式的州长,自己找5个人组阁。现在的副手,都不是我自己配的。”方宁曾经这样对自己的一个下属说。

  7月13日,方宁在与本刊记者共进早餐时又说:“我曾经在2003年6月至2004年2月书记市长‘一肩挑’,感觉很好,我觉得自己能同时胜任这两个职务。”

  “否则我出国访问时都别扭,人家如何理解你这个‘市委书记’?”方宁说,“我就以‘政府特别顾问’的身份出现”。

  和很多78级的大学生一样,方宁从未停止过思考。这些官员正逐步走近政治舞台的中央,他们一个相同的背景是,在求学之前有过“上山下乡”的经历,因此对基层问题有深刻的体验。

  “我对这一问题(党政合一、交叉任职)的萌芽思考,最早应该在30年前。那时我还是公社副书记”。方宁说。

  上世纪80年代,方宁在省政府办公厅调研室工作,得以系统修正当初的“萌芽思想”。1986年11月,安徽省政治体制改革研讨会在宣城召开,与会的方宁从专家的发言中深受裨益。 90年代后,方宁得到了更多的实践机会。先是政法委书记、分管政法的行署副专员“一肩挑”,后是宣城市委书记、市长“一肩挑”。不重复分工导致的工作效率上升,使方宁坚定了伺机改革的决心并最终推出了“宣城政改”。

  一些媒体猜测,宣城改革的动力是取消农业税之后的“倒逼”效应。对此方宁坚决否认,理由有二:第一,摘了帽子,并没有下掉票子,也就是说,财政负担并未减轻;第二,宣城财政并不艰难,“农业税少收了1.8个亿,但转移支付补回来了1.6个亿,2000万的缺口自己能够补上”。

  值得一提的是,1998~2003年,方宁还师从于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发展研究部部长韩俊(方拜师时韩俊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副所长),完成了长达12.5万字的博士论文。

  经历了30年的积累,方宁在做出决策之前,并没有与导师在内的专家沟通,“但和省委主要领导通了气”。

  由于触动了相当一批公务员的既得利益,对方宁表示“不理解”的人并不少。但他并不在意,“有些理论当时就能被人接受,有些则需要数十年、上百年。如果实践中可以得出正确的结论,就不必在乎外界,尤其是外界对你的行为不会产生直接影响的时候”。

  这位已进入知天命之年的市委书记似乎仍未减退少年时的豪情:“我的性格不从众。”

  生活中,很多人更容易把方宁想象为书生。酷爱做诗的宁国市华泰医院董事长尹诗祥说:“方书记很像书生。”

  他得出这样的印象并不稀奇,方宁身材瘦小,脸色略显苍白,总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宣城市委办公厅主任汤君毅说,方宁多才多艺,对政治、经济、历史、文艺、军事无所不窥。还有人说,方宁讲起黄梅戏“一套一套的”。

  方在其博士论文《中部地区乡镇财政研究》的后记中写道:这几年里,我进一步系统而深入地研读了财政学、财税史、工业经济、农业经济和经济发展史等学科的著作,在中国财税史方面下的功夫尤多。开卷有益,这些书没有白读。如果说,以前中国农村问题在我眼中还是全牛的话,现在则可以大致点数出其骨架经络了。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想打破人大、政协的二线地位。为什么30多岁的人不可以当县人大主任呢?他还可以从人大主任转任县长嘛!”方宁说。

  告别的时候,方宁一边挥动手臂,一边说道:“你可以这样写,就说我方某人说了,乡改要经得起历史检验,绝不能退回来!”★

  方宁,1955年生,安徽金寨人。1973年2月参加工作,曾任公社副书记。1978年考入安徽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分配至省政府办公厅,为办公厅调研室工作人员,曾任省级领导秘书。1997年调宣城地区工作。2000年当选为宣城市第一任市长,2003年6月改任中共宣城市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