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兰作品 巫山传系列_2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20:37:10
五、日暮时分,秀山一行踏入了巫山县城。 
  城门处立刻有两名仆人迎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拱手说道:“各位道长,我家小姐已经在凤仪客栈订好了房间,请各位道长勿嫌简陋,先到客栈中休息。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家小姐自会登门拜访。” 
  依秀山的本意,是绝不受这不明不白的好意的。但是转念一想,就去看看姬瑶花究竟在凤仪客栈里弄了什么玄虚也好。 
  在凤仪客栈中等着他们的,居然还有秀风和秀松!他们两人最早到巫山县城,也最早被拦住,已经在客栈中住了两天了,憋了一肚子气。此时与诸位师兄会合,大是振奋,嚷嚷着要联手去向姬瑶花算账。 
秀山冷然瞪了他们一眼,将这两位小师弟瞪得不敢再吭声。 
  姬瑶花为他们订的客房,都是两人一间。秀山将唐梦生叫到自己房中,倒将一向形影不离的秀水给单独隔了出去。 
  他得将唐梦生好好看住了,免得闹出什么事故来。 
  第二天来见他们的,却不是姬瑶花,而是明春水。 
  明春水瞧着面前的唐梦生和这一群道士,眼珠转了一转,笑道:“各位道长可曾商量好了,究竟派谁去见我家姬姐姐?” 
  秀山答道:“我们会一起登门拜访。” 
  明春水“哎呀”一声:“这可不巧了,姬姐姐说过只见你们中的一个,各位道长要是一起去,姬姐姐一不高兴,躲起来了,可是连我也找不着她!” 
  秀山一挥衣袖,秀水诸人四散开来,已将明春水围在正中。秀山说道:“明姑娘,如此说来,就不要怪贫道得罪了。我们要请你暂留此地,直到姬姑娘来见我们为止。” 
  明春水一笑:“瑶光早料到你们会这样做了,他告诉我,你们要留下我,我就乖乖儿留下;你们若是伤我一分一毫,他一定替我十倍讨还。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就留在这儿又有何妨?” 
  说完这话,她往椅上一坐,双眼一闭,合掌膝上,竟是安安稳稳地留了下来。 
  秀山脸色铁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能不能带着师弟们直接找上姬氏老宅去? 
  但是唐梦生已经对他说得很清楚,姬氏老宅中,姬瑶光身边,有巫女祠的两名女侍。 
  他不会忘记那些蛇虫的可怖。 
  再加上石头和孙小香,以及方攀龙设制的机关——一旦进入姬氏老宅,他们的处境只怕更为不利。 
  明春水安安稳稳的样子,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他们却耗不起这个时间了。 
  秀山觉得头痛万分,暗自里咬牙寻思,却是无论如何也厚不起这个脸皮说自己单独去见姬瑶花。 
  他被擒的狼狈样子,除了秀风和秀松,其他几人可是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终于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道:“唐师弟,你随明姑娘去吧。” 
  他送给唐梦生的,究竟是绝大的机会,还是绝大的凶险呢? 
  唐梦生躬身答道:“是。谨遵师兄训示。” 
  秀山只觉得他那恭恭敬敬的态度背后,暗含着诡计得逞的洋洋得意。 
  秀叶秀涛的神情之间,隐隐然也带着同样的感触。 
                  
  六、唐梦生原以为,他会在姬氏老宅中见到姬瑶花,但是明春水却领着他出了巫山县城,踏着青石小径,登上了巫山。唐梦生大感意外。明春水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姬姐姐在圣女祠呢。你当然知道圣女祠是什么地方了?” 
  巫山绝顶的圣女祠,是巫山神女的正祠,也是神女峰的根本之地。 
  姬瑶花居然要引他到圣女祠相见? 
  唐梦生暗自沉吟。 
  山路崎岖难行,不过明春水似乎在有意迁延,走走停停,时不时逗弄林中小鸟,唧唧啾啾,一来一往,口哨吹到高兴处,便咯咯笑起来,惊得与她对答的小鸟儿扑翅乱飞。 
  唐梦生微笑道:“居说姬瑶光精通鸟语。看起来明姑娘也颇通此道啊,是姬瑶光教你的吗?” 
明春水撇撇嘴:“他才不肯耐心来教我这个。我不过是因为自小住在翠屏峰,没有玩伴,才习惯了逗小鸟儿玩罢了。哪像他天天琢磨着怎么将鸟儿调训得听他差遣?” 
  林中远远地传来虎啸狼唪之声。明春水挑挑眉,回以长啸,摇曳着节节高起,林中立时悄寂无声,只听得见她的长啸。 
  唐梦生但笑不语,心想这巫山之中,虎狼之辈,料来已经听熟了明春水的长啸之声,以至于闻声远避。 
  明春水迁延到日落时分,才领着唐梦生攀上了巫山绝顶。 
  巫山绝顶,风光大不似山中,风悄草软,细树丛生。 
  转过一片山坡,前方便是圣女祠。 
  圣女祠规模不大,一带粉墙外,杨柳低垂,夹杂着几株山桃,灼灼红花,掩映在绿柳之间。 
  明春水停住了脚步:“好啦,人送到啦,我也该回去啦,好盯着你那些师兄弟们,别让他们跑出来多事。” 
唐梦生道:“眼下天色已晚,明姑娘这么孤身下山……” 
  只怕伏日升和甘净儿那几个人,都会在路上等着她。 
  明春水一笑:“唐梦生,你知不知道,在巫山门中,谁也不敢真地惹恼了翠屏峰弟子?” 
  不待唐梦生回答,她纵身飞投入密林之中,身后留下一声清亮长啸。 
  祠门“呀”地一声打开了。 
  唐梦生的心中禁不住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跨了进去。 
  祠门在他身后悄然关上,仿佛暗中有个看不见的守门人一般。 
  庭中铺着白石板,因无人打扫,青草丛生。正殿的石阶之下,密密地生着一丛丛的绿竹,细细的竹身,被绿叶压得弯下腰来,随了日暮时分的山风,不停地轻轻拂过石阶,令得石阶之上纤尘不染。 
  唐梦生恍然明白,这就是久负盛名的扫坛竹。 
  他拾级而上。 
  正殿中供着巫山神女像,长眉凤眼,骨秀神清,手执花枝,翩翩然如临江风。 
  神案上燃着长明灯。 
  唐梦生四顾无人,见左面粉墙上写着几行字,他走了过去。 
  竟是唐人李商隐的《重过圣女祠》:白石崖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墨迹已暗,料来是因为年深日久的缘故。 
  唐梦生的心中生起飘忽不可捉摸的感触。 
  圣女祠幽处巫山之巅,又是神女峰的重地,李商隐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而重过圣女祠,为什么又有这样惆怅不可排遣的茫茫心绪? 
  他忽觉身后有动静,疾回过身来。 
  神女像后,慢慢地转出一个坐着轮椅的人来。 
  唐梦生虽然知道这人必定是姬瑶光,但乍见之下还是吃了一惊。 
  他早听说过姬瑶光的年轻文秀,但是仍然没有想到,姬瑶光是如此秀美文弱得有如女郎,著一袭葛布长衫,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柄铁如意,微笑着道:“唐兄请坐。” 
  唐梦生在神像右侧的扶手椅中坐下。姬瑶光轻轻地唿哨一声,一只小猴子捧着一杯清水出来,唐梦生惊异地接过水杯,那小猴子又蹦蹦跳跳地转入了神像后。隔了一会,小猴又捧出一小碟松子。 
  唐梦生审视着姬瑶光。姬瑶光也在打量着他。过了片刻,姬瑶光先开口说道:“唐兄心中一定有许多疑问吧。你尽可问一问,我尽我所能为你回答,也好消磨时间。瑶花总是半夜里才来。” 
  唐梦生正待说话,心中忽然一惊。 
  有人已悄然潜入殿中。他竟然直到现在才惊觉。 
  而来人已自梁上飞冲而下,叱咤一声扑向轮椅上的姬摇光。 
  唐梦生要救已来不及。 
  但是姬瑶光手上的铁如意轻轻动了一动,一道乌光嗖嗖然激射而出。 
  那人影疾挥动右手弯刀格落乌光,身形不由得一滞。 
  只这一刹那间,唐梦生已自背后攻到。 
  那人影被迫翻转身形,迎上唐梦生的莲花剑。 
  灯光之下,那人影赫然竟是甘净儿,手中弯刀,有如她额上的弯弯新月眉,秀丽雅致,不带半点杀气。 
  甘净儿的轻功,名闻一时,也难怪得唐梦生未能发觉她的潜入。 
  甘净儿一着未能得手,知道自己已失了先机,弯刀一横,向后飘飞开去,唐梦生也收剑退到了姬瑶光身边。 
姬瑶光凝视着甘净儿:“你想杀了我,对吧?” 
  甘净儿挑起了眉:“我出刀的时候,的确是这么想的!谁叫你们非要和我们过不去!” 
  那神气仿佛在说: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姬瑶光移开目光,轻轻叹了一声:“我和瑶花要做的事情,又岂是你们这些人能够真正明了的。你走吧。瑶花马上就要来了。” 
  甘净儿咬咬唇,一跺脚道:“我不会眼看着你们为所欲为的!你等着,我还会回来的!” 
  她一纵身,飞掠向殿外。 
  姬瑶光又轻叹了一声,而叹声未息,他手中的铁如意又是一动,这一回射出的乌光却不是对准甘净儿,而是射向房顶。 
  甘净儿听到身后风声射向房顶,心知并非对着自己而来,头也不回地继续向殿外掠去。 
唐梦生正在奇怪,房顶某处“叮”地一声响,殿门上方随即弹出一张大网。 
  收不住身形的甘净儿径直撞上了大网,她纵身跃出之际,却有数十道细细的乌光自大殿顶部射出,“哧哧”之声不绝,甘净儿失声惊叫着攀住大网向殿外荡去,躲开头顶的乌光,但身形已被大网缚住。 
  她正待挥刀割断网绳,一个大铁笼自头顶罩下,将她困在里面。 
  姬瑶光伸手一扳神案上的机括,殿门处的地板裂开,缚在网中的甘净儿和铁笼一起掉了下去,地板重又合拢。 
  姬瑶光转向唐梦生道:“我本应该多谢唐兄替我挡住了她才是,不过她是趁我打开祠门让你进来的机会跟进来的,所以嘛……” 
  唐梦生无话可对,只能一笑。 
  姬瑶光的外表如此文弱,却在举手投足之间,不动声色便擒住了甘净儿。 
  即便是凭借了方攀龙设置的机关,也得要操纵机关的人心思足够灵敏才行。 
  自己也许根本就只是一个诱甘净儿入瓮的香饵。 
  姬瑶光又微笑道:“我们现在可以安安静静地说话了吧?” 
  他正待开口,夜空中忽然一声惊雷,电光照亮了殿中每一个角落。姬摇光的面上微微抽搐了一下,叹口气道:“又要下大雨了。” 
  他的神情之间,似乎雷雨是一件令他难以忍受的事情。 
  唐梦生的目光落到他的腿上,全天下人都知道姬瑶光的腿有问题,雷雨之时,也就是他腿疾发作之际,但是他仍然要留在雷雨频仍的巫山。 
  姬瑶光的手握紧了轮椅的扶手,勉强笑一笑道:“唐兄请稍候,我进去服过药再来与唐兄说话。” 
  他转动轮椅,隐入了神女像后。 
  唐梦生望着他消失,心中忽然生起一种飘忽不可捉摸的感触。 
  今晚所见的姬瑶光,似乎敛起了他在东京城中的锋芒,有意无意间,总带着几分倦怠与无奈,与人争锋之心,几乎隐没不见。 
  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呢? 
                  
  七、姬瑶光服过药之后,脸色不再那么苍白,略有了红润之气;神情之中,也稍少了一些看透世事的淡定与倦怠。 
  殿外风紧雨急,殿中灯光摇曳,令得四壁阴影幢幢。 
  姬瑶光看着唐梦生道:“你心中有哪些不明白的地方,尽可以先问一问我。” 
  唐梦生沉吟着,心中太多的疑问令得他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他的目光触到粉墙上的诗句,转念问道:“这首诗当真是李商隐的亲笔吗?” 
  姬瑶光没有想到他会从这首诗问起而不问他最关心的问题,有些惊讶地看看他,说道:“应当是吧。圣女祠建于唐初,有唐一代,因为皇室奉老子为祖先,道风大炽,圣女祠虽僻处深山,香火仍是极盛。对外人虽不开放,对修道之人却大开欢迎之门。李商隐早年入蜀时也曾修过道,他会到圣女祠,并不奇怪。” 
  唐梦生思索着道:“据说圣女祠当年不但是巴蜀湘楚之地的道家重祠,也曾是整个巫山门的根本重地。” 
  姬瑶光的神色之间更是诧异:“不错。只不知唐兄又是如何知道这件湮没已久的往事?” 
  唐梦生一笑:“并不是只有姬兄一个人懂得翻遍典籍、寻找沉沦数百年的往事。”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可是做足了功夫在了解巫山门的一切。好在前头有一个姬瑶光,很多时候,他只需追着姬瑶光的脚步去找就是了。 
  姬摇光默然一瞬才道:“我并没有看错唐兄,果然能够洞烛先机。” 
  唐梦生转而说道:“只是,我找不到任何证据说圣女祠是建于唐初。因此未免对其他一些问题也不太明白。” 
  姬瑶光微微笑起来:“典籍未载,只不过因为巫山十二峰当时刚刚归于一统,尚未成气候,入不了史家的法眼。要断定圣女祠初建的年份,其实也很简单,不说别的,就看这神女塑像,也可以印证这一点。” 
唐梦生的目光转向巫山神女的塑像。 
  姬瑶光道:“神女塑像并无年号。但是塑像与雕像之术,始于佛教东来之后。魏晋之时的塑像,往往飘然出尘,有林下风气;唐初之际,既有汉魏遗风,又有初唐风气,塑像往往眉宇开朗;盛唐气象,丰润雍容,是他时他朝所不能仿效;大宋开国以来,神像往往多有文秀之气,但未免失之纤弱。” 
  唐梦生不禁叹息了一声。巫山神女的塑像,秀逸脱俗,与姬瑶光的人一样,令人想见旧时王谢大族那些不入凡尘、飘飘然如凌云气的子弟;但眉宇之间,又迥然不同于汉魏时代的苍凉与南朝时的纤柔,而是明丽开阔,有俯视众生之势
这样的区别,经姬瑶光点出,令人不能不注意到。 
  他沉吟着道:“当年一统巫山门的人,正是神女峰弟子吧?所以才会选定将巫山神女的塑像树在十二峰共同膜拜的圣女祠中。” 
  姬瑶光一笑默认。 
  唐梦生喃喃自语般说道:“天下一统……唉,天下一统……姬氏祖先的梦想,再不能行诸于天下,就只好行诸于巫山这一隅之地了。” 
  姬瑶光的眉尖微微跳动了一下。 
  唐梦生霍然一惊。他原以为姬瑶光是听不见他这番对姬氏与神女峰大大不敬的喃喃自语的。 
  姬瑶光又道:“巫山十二峰的武功,流派虽异,其实均与道家渊源深厚。我推测今天的十二峰武功,都经过了当时聚集在圣女祠的修道人的订正。譬如飞凤峰的射日弓穿云箭,其实最早渊源于巴人的射鱼猎蛇之术,神女峰一统巫山后,则选择了另一个对神女峰更有利的传说来解释飞凤峰的射术来历,这传说道,当初楚霸王在巫山炫耀武力、一箭射透了一座山峰,惊动巫山神女,强迫楚霸王留下他的弓箭与射术。但实际上,这样的强弓劲箭与射术,也得益于唐初某个修道人想自由来往于巫峡两岸的尝试。他以带着倒钩的穿云箭射向对岸山峰,箭头钉入对面山崖之中后,箭尾所系的长绳便是他过江的索桥。瑶花在巫峡两岸的山崖上发现了不少尚未完全腐蚀的箭枝,箭身上的年号标记足以证实我的猜想是正确的。” 
  姬瑶光说得轻描淡写,唐梦生却深知其中暗中摸索的艰辛,不觉肃然起敬,说道:“外人传说姬兄与令姐不择手段要得到巫山各峰的武功,原因便在你们想寻出巫山武学的源流,才好加以订正?” 
  姬瑶光笑而不语,显是默认了。 
  唐梦生随即皱起了眉,说道:“以我见来,巫山武学,另成一体,与道家所讲求之空明寂灭相去甚远,源出于道家,只怕多为托辞;用来说十二峰的来历,倒不算错;用来说它们的武功来历,只怕……姬兄自己不也说,飞凤峰的射术,渊源于巴人而非上古道家?” 
  姬瑶光叹息道:“空明寂灭,那是融入了佛理的道家境界;追本溯源,道家所求的,更重于自然而然、任性逍遥。只是巫山武学太过偏重‘任性’二字,以至于走入了歧途。” 
  唐梦生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太乙观武功心法,历来讲求的便是“空明寂灭”四字,姬瑶光却认为它并非正途。 
  更要命的是,他熟读道家典籍,当然知道姬摇光说的极有道理。 
  姬瑶光的目光转向他,问道:“唐兄既然对巫山门的一切下过如此苦功,不知唐兄有何看法呢?” 
  唐梦生略一思忖,笑道:“我对巫山武学不敢置评,但对巫山弟子的彼此敌视、自相残杀却印象深刻。” 
  姬瑶光深思地看着他道:“你认为其中原因是什么?” 
  唐梦生叹口气:“你们能够击败天下人,却击不败自己心中的七情六欲。爱憎之念一生,心魔大张,到这个时候,甚至由不得你们自己了。” 
  姬瑶光沉吟不语。过了片刻他才说道:“的确如此。巫山门历来讲求至情任性,以情驭气,选弟子时,便要看他是何等性情之人,才能决定他应当习练哪一家的武功。譬如生性矜持庄重之人,就绝不能习练净坛峰那种巧于媚人的武功;生性温柔文弱之人,就绝不能习练飞凤峰的射日弓一类的武功。而一旦习练了哪一家的武功,也就身不由己了,就如甘净儿不得不媚,伏日升不得不风流,明翠屏不得不万念俱灰。” 
  他提到明翠屏,唐梦生不由得想到明春水,心有所感,说道:“翠屏峰的弟子,似乎一开始都很热心亲近世人啊。” 
  姬瑶光一笑:“正因为他们对世人太过热心,才会因为深知世人之丑陋处而灰心失望,所谓爱之深则恨之切便是。所以翠屏峰的武功,会有三变,一变为由热转冷,由天下至为热心之人变为天下至为绝情之人;二变为由冷转死,因为绝情,而至心如槁木,只因他已无视生死,所以入水不溺、入火不焚、处大雷雨而不惊、入大泽而不迷;三变为由死转生,至此才能真正看破世人真面目,无嗔无喜,无怨无尤,如流水顺应万物一般顺应人心,逍遥如不系之舟。因为有这三变,翠屏峰的武功又有一个雅号叫做‘阳关三叠’。” 
唐梦生不禁长叹道:“难怪得明春水说巫山门中没有人敢真地惹恼了翠屏峰弟子。无论是热心世事还是心灰意冷,他们都是志在世人、心中无我之人。世人喜生畏死,都因为心中有了一个大大的‘我’横亘其间,以至于对生之乐恋恋不舍;翠屏峰弟子心中既然无我,与人动手之际,自然无视生死。说老实话,我自己就绝不肯和一个不畏死的人拼命。将心比心,也难怪得别人不愿意和翠屏峰弟子动手。” 
  姬瑶光凝神注视着他,许久,又是一笑:“我早应该请你来与我们一道参详巫山武学的,那样必定可以省去不少暗中摸索的时间。”说着话锋一转,“翠屏峰的武功,按道理来说应该是这样三变以至于顶峰,可是历代弟子,都止于第二变,便因对人世再无留恋而自绝于世。” 
  唐梦生的心神大为震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姬摇光又道:“巫山十二峰,每一代传人都无法攀上顶峰。譬如韩师姐,她因从小就精于捕虫饲虫而被起云峰选中,第一步走得非常顺利,她很快就能熟知各色毒虫的习性以及用途;第二步饲虫也进展神速,在与各色毒虫的亲昵相处这一面,她超过了以往所有的起云峰弟子;第三步便是要驱虫制敌,她也做得很成功。然而在第四步也就是借毒虫练功这一步上,她却出了问题。按起云峰的典籍的说法,以毒练功,能收事半功倍之效,韩师姐却发现,她每往前走一步,体内的真气就要为之一变,令得她无法控制借助毒虫练得的真气,从而生出诸多变故,譬如心口不能相应,心手不能相应。阎罗王发现她若再这样练下去,最终会全身僵硬而死。” 
  唐梦生吸了一口冷气:“起云峰以前的弟子,是不是就是这样死去的?” 
  姬瑶光轻叹道:“可不正是?于是阎罗王为她配制药物以克制体内毒性。但这又带来新的问题,就是韩师姐若是服药,就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与她饲养的毒虫忘形相处。她原本视它们为终生之伴,阎罗王却视它们为终究要害人的毒虫。虫类虽无知,却能感受到这股敌意以及韩师姐与它们的疏离,于是韩师姐再无法得心应手地驭使毒虫,一旦精力不足,毒虫便不听指挥。” 
  唐梦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开始明白起云峰的那两名女侍为什么会令他感到“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仅仅受了几处剑伤便驱使不了那些蛇虫。只因为韩起云此时已经出了大问题,连带得她手下的人也难有进展。 
  他看向姬瑶光:“那么神女峰又如何?” 
  姬瑶光微笑:“神女峰一脉武功,号为‘巫山云雨’。按神女峰典籍的说法,巫山云雨一脉,要求习练者有一腔颠倒不能自主的痴情,从而具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流动风韵,若有情若无情,若有意若无意,如花之态,如水之光,迷离闪烁,不可捉摸,摇曳生姿,变化无常。唯其如此,才能把握住‘巫山云雨’四个字的真谛。” 
  他叹了口气:“可是情若不能自主,又何谈以情驭气、对敌对人皆能挥洒自如?情若能够自主,收放自如——我不知道这还能不能称得上一个‘情’字。事在两难之间,瑶花想要沿着这条路修练到巫山云雨任飘摇的境地,只怕是缘木求鱼。” 
  这是鬼神也无能为力的事情。 
  随着他的娓娓而谈,唐梦生心中又生出飘忽迷离、不可捉摸的感触。 
  他开始明白姬瑶花面对小温侯时那种进亦难、退亦难的心境。 
  姬瑶光的话锋又是一转:“你现在可否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盗走太乙观的心法秘籍了吧?” 
  太乙观的心法秘籍,历来由长老堂看管。每一任住持在位之时,都秘密地将自己指定的下一任住持的姓名写在上面,等到老住持坐化之后,长老堂再取出秘籍,当众宣读新住持的姓名。所以当紫府真人坐化、长老堂发现秘籍失踪时,太乙观的震惊与骚乱可想而知。 
  唐梦生苦笑:“解铃还需系铃人。巫山武学既然源自道家,要弥补它的缺陷,当然只能再向道家武功中寻求方法了。我想知道的是,除了太乙观,哦,还有龙门观的心法秘籍,你们有没有盗其他哪个道观的武功秘籍?” 
  姬瑶花一笑:“我们当然要将各家武功全都搜罗回来,细细研讨。不过我们留下的只是抄本,原本仍放回了原处。那些负责看守的人,要么未曾发现,要么发现了之后不敢声张。所以外间并无人知晓此事。” 
唐梦生困惑地道:“那你们为什么要留下太乙观的这本原本?” 
  姬瑶光轻叹道:“瑶花发觉太乙观的心法非常奇怪。不动如山,无情若水,是这样吧?山何尝不动?春山如笑,夏山如舞,秋山如怒,冬山如藏。说不动者,是不知山之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水又何尝无情?桃花春水绿,明月秋江来。世间万水千山,一山一水,每时每刻,都自有其千变万化的性情。这样的变化,又岂是枯坐观中、镇日里冥思静想的太乙观弟子所能领略的。” 
  唐梦生笑了起来:“变是它的表象,不变是它的内心。流水本无情,落花自有意。巫山弟子本是性情中人,自然会觉得一山一水都如有情意。” 
  就如石清泉眼中每一块石头都有其性情与生命,绝不同于其他人眼中的石头一样。 
  姬瑶光凝神寻思了片刻,又摇头道:“我们还是不太明白。此外,太乙观心法讲求空明寂灭,物我两忘,修习到至高境界,应如槁木死灰,是吧?” 
  唐梦生答道:“这说的是心神凝定不动,有如槁木不生春意,死灰不能燃烧。世间万象,只如过眼云烟,了无痕迹。” 
  姬瑶光莞尔一笑:“瑶花不明白的也就是这里。太乙观修习的,竟像是活死人武功,了无生趣。天地之大德曰生,太乙观却以死寂为至高境界;大道无名,变动不居,周流六虚,太乙观武学却以镇定为要务。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唐梦生心中怦然如遭重锤,一时间无法开口。 
  姬瑶光又道:“历代修道之人,每多长寿者;太乙观号为道家正宗,论理应当最合道家养生之道,但为什么历代弟子中越是修为精深者越是易于早逝?今年坐化的华阳子,也不过四十二岁吧?” 
  唐梦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太乙观武学,的确有过于追求清静无为之弊。为了求得空明寂灭的境界,势必要断绝一切可能引发变化与动摇的心念。诸念皆断,生机随之而绝。”他看看姬瑶光,“这种情形,与翠屏峰的阳关三叠似有殊途同归之处。” 
  姬瑶光微笑:“所以我说太乙观因处在九华山中,受佛家影响太深,专讲求‘空’与‘灭’二字,早已偏离了正道。” 
  九华山历来被视为地藏王菩萨的道场,与五台山、峨眉山、东海普陀山并称为中土四大佛家圣地之一,佛寺众多。太乙观弟子耳濡目染,对佛理之熟悉,远过于一般道家弟子。 
  唐梦生想到自己的莲花剑,莲花为佛家之花,他曾问过紫府真人为什么要以莲花命名这柄剑和这派剑术,紫府真人回答说,是因为九华山之得名本源于李白“秀出九芙蓉”的诗句,若直接以“芙蓉”命名,未免脂粉气太重,故名为“莲花”。 
  姬瑶光一直在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 
  唐梦生喃喃地道:“巫山武学同样源于道家,同样因为走了偏锋而生出诸多问题。姬兄的意思,是不是认为我们两家若能互相参详、取长补短,将可弥补各自的缺陷?” 
  姬瑶光的眼中闪起灼灼如火焰的亮光:“诚如唐兄所言。这正是我们想方设法引唐兄到圣女祠的原因。你我各取所需,唐兄可以借鉴巫山武学以救太乙观武学之偏,巫山门也同样可以借鉴太乙观武学来完善巫山武学。” 
  唐梦生注视着他:“你想如何来救偏?” 
  姬瑶光道:“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知道应当从何处下手。但我知道我们已找对了方向。唐兄能够这样迅速而准确地领会我的意思,本身就说明巫山门与太乙观的心法有相似相通之处。” 
  唐梦生默然许久,叹口气道:“我很想与你再探讨下去,只可惜我的肚子已快饿扁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先吃点儿东西再说吧。” 
  仿佛是配合他的话,他的肚子里果然隐隐传出不雅的“咕咕”声。 
  姬瑶花哑然失笑,答道:“唐兄请随意。” 
  唐梦生伸手取过身旁几案上的松子。 
  但是他没有送到自己口中去,手腕一翻,数十颗松子急射向轮椅上的姬瑶光,与此同时他的身形已纵起,反手拔出背上长剑,横空掠向姬瑶光。 
  姬瑶光虽然吃惊,反应却丝毫不慢,左手袍袖一展,如行云流水,将松子尽行卷落在地,右手中的铁如意同时挥起,又是一道乌光射出,但唐梦生在半空中折转身形斜斜地飞落在神案上,乌光射空,唐梦生的剑已自背后刺向姬瑶光。 
姬瑶光飘然飞起,长剑击空。 
  唐梦生缓缓收回剑,仍旧停在神案之上。 
                  
  八、姬瑶光站在不远处,他们对峙了片刻,姬瑶光,啊不,应该是姬瑶花,笑吟吟地说道:“唐梦生,你又何必这么动刀动枪的?幸好是我,若换了是瑶光,让你不小心刺上一剑的话,当心我一生气烧了你们的经书。” 
  唐梦生一笑:“你要烧就请烧,我从小就蒙家中长辈教导:女人要做的事绝不要试图去阻拦,只可坐观其成败。她若真要做,你拦也拦不住;她若不想做,你又何必去阻拦?” 
  姬瑶光讶异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气糊涂啦?你不怕我因为生气你要伤害瑶光,真地烧了你们的经书、叫太乙观诸多弟子为了选新任住持的事情打得不亦乐乎?” 
  唐梦生摇头叹道:“我在出手之前已经认定你不是姬瑶光。说实话你和姬瑶光的确很像,而且你说话时完全将自己当成了姬瑶光,想必你们经常玩这种互换身份的把戏,能够完全融入到另一个身份中去,所以要辨认出你们两个真的很难。只可惜你太想得到某样东西的神情委实是过于明显了。这样的神情是姬瑶光不应该有的。” 
  姬瑶花注视他良久,终究嫣然一笑,这一笑之间,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声音也变得轻柔而悠扬,说道:“我还以为你是将我当成了瑶光,才想偷袭擒拿我,迫瑶花拿经书来换呢。既然你已经发现我是瑶花而非瑶光,为什么还要出此下策?难道你认为偷袭我比偷袭瑶光更容易吗?” 
  唐梦生叹口气道:“若是让你去擒住甘净儿,要用多少招?” 
  姬瑶花略一凝神,便笑道:“她不是我的对手,但我要擒住她却也不能。” 
  可是困坐在轮椅中的姬瑶光却在声色不动之间擒住了甘净儿。 
  姬瑶花当然明白唐梦生问这句话的意思。 
  唐梦生道:“老实说我不想挑姬瑶光做对手,所以才选上了你。只可惜我还是低估了你。” 
  姬摇花轻轻地叹道:“看样子你对瑶光也很不错啊。你不想挑瑶光做对手,心底深处其实是因为紫府真人对瑶光另眼相看的缘故,所以你对瑶光很有好感,所以才不想与他为敌吧?” 
  唐梦生怔了一下才道:“你这样以为?” 
  姬瑶花凝视着他:“巫山弟子对我恨之入骨,可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对瑶光另眼相看。” 
  唐梦生不知道她这话是真是假,但是姬瑶光方才那种倦怠的神色,令他印象深刻,当下一笑道:“这大概是因为瑶光无所求,而你——” 
  他没有说下去。 
  姬瑶花看着他,忽而微带嘲讽地一笑:“不错,我不但想重新统一巫山门,还想完美巫山武学。你不是也想做太乙观的住持、也想完美太乙观武功吗?否则你又为什么会来巫山?” 
  唐梦生无言以对,只好苦笑着道:“姬大小姐,我说不过你,我们还是讲和吧。现在是不是可以请瑶光出来了?” 
  姬摇花却道:“你真的肯定瑶光在这儿?” 
  唐梦生哈哈笑道:“我自然可以肯定,最初见我的人是姬瑶光而不是你!” 
  姬瑶花也是一笑,这一次她的笑意有如春风拂过花林一般带着自然而然的俏皮与明媚,令得唐梦生心中不觉一怔,姬瑶花的神情态度,当真是瞬息万变,令人有目眩神迷之感。 
  容未敛,姬瑶花的声音与神态又是一变,带着淡淡的感伤,轻轻地说道:“你好像更愿意与瑶光打交道。看来瑶光的确有着无人能够抵挡的力量,什么也不必做,便有人争着去替他效力啊。你可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瑶光?” 
唐梦生扬起了眉看着她。 
  姬瑶花出了一会神,微微笑起来,温柔如春水的气息自她身上慢慢地蔓染开来,她的语气中带着母亲似的怜爱与骄傲,望着空空的轮椅,仿佛姬摇光正坐在椅上一般,说道:“瑶光从小体弱多病,所以未能习武。可他是那样聪明,只有他才能发现巫山武学的缺陷何在。他发现,巫山武学最大的弊端,便在于过份讲求自然而然、任性逍遥,以至于七情六欲如水无岸。” 
  唐梦生心中不觉一动。 
姬瑶花的话,令得他仿佛见到了远古洪荒时节那洪水滔天、无边无涯的景象。 
  姬瑶光以此来形容巫山武学的弊端,委实再确切不过。 
  姬瑶花轻轻地走过来,扶着轮椅,说道:“瑶光看到了这一点,他决心要在他手中弥补这一缺陷,使巫山弟子从此摆脱为情障所迷、颠倒不能自主、彼此敌视、自相残杀的处境。瑶光的骨节从小就有病,那时他的病情已经很重了,阎罗王说只有找一个温泉之乡,日日洗浴,或者可以缓解发病时的疼痛。可瑶光还是决定留下来。” 
  唐梦生暗自叹了一口气。姬瑶光的病躯之中,竟有着这样的大慈悲心与绝大的勇气。 
  姬瑶花继续说道:“我想方设法搜罗巫山各峰的武功,为的是瑶光能够更好地了解巫山武学。我盗取各个道观的武功秘籍,为的也是这个原因。当瑶光发现太乙观心法的奇特之处时,认为关键可能就在这里。于是我们设下了这个局。” 
  唐梦生看着姬瑶花。 
  姬瑶花静静地迎着他的注视。 
  这样温柔而又坚定的神情,令得唐梦生不觉想到了殿前石阶旁的扫坛竹。细细柔柔的绿竹,看似弱不禁风,却有着急风暴雨也不能摧折的坚韧。 
  唐梦生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七情六欲如水无岸——瑶光想做一个巫山门的大禹王吗?” 
  姬瑶花嫣然而笑:“你以为呢?” 
  唐梦生喃喃说道:“禹王治水,这是何等功德,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姬瑶花的欣喜见于形色,就如一个乍得珍宝的小小女孩,喜孜孜地道:“我一直担心你不肯留下来呢。瑶光就在神女像后的小厢房中,你去陪陪他可好?我要去看看甘净儿。” 
  姬瑶花伸手在神案下某处按了一按,殿门处的地板移开,她自怀中取出一颗夜明珠,托在手中,飘然而入,地板复又合拢。 
  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唐梦生已感到了她神态的变化;将要面对甘净儿的,是一个冷静镇定、自信而高傲的姬瑶花。 
  以这样从容而优雅的神态去面对已成为阶下之囚的甘净儿,想必最能打击甘净儿的自信心吧。 
  唐梦生望着她冉冉而没,嘴角不由得浮上连他自己也未能察觉的笑意。 
  他转身去看望姬瑶光。 
                  
  九、神女像后有两间小小厢房,右边一间房门紧闭,左边一间,竹帘后透着隐隐灯光。 
  唐梦生揭开竹帘走了进去。 
  姬瑶光靠在窗边的木榻上,伸手将榻旁小桌上的灯光剔亮一些,示意唐梦生在桌边的竹椅上坐下。 
  小小一间房中,除了这一桌一椅一榻之外,便是占据了整面墙的书架。 
  唐梦生一坐下来便道:“我已决定留下来与你们共同参详巫山武学与太乙观武学。” 
  姬瑶光微微一笑:“我听见你们的话了。” 
  唐梦生有些惊异:“是吗?” 
  隔了一道墙,距离又有些远,并未修习过内功的姬瑶光却能听到他们在大殿中的谈话? 
  姬瑶光笑着说道:“方攀龙设计的传音通道,可以让坐在这儿的我听见圣女祠内任何一个角落中的声音。摇花对你说的那番话,令你很感动是吧?” 
  唐梦生不觉皱起了眉:“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吗?” 
  姬瑶光悠悠然说道:“这一番话,三年前摇花也曾对方攀龙说过。” 
  唐梦生一怔。 
  他心中仿佛陡然间失落了一些什么东西一般令他感到异样的怔忡。 
  姬瑶光凝视着他说道:“我之所以没有去找一个温泉之乡住下来养病,仅仅因为我是姬摇花的弟弟。我是为了她才留下来的。” 
  唐梦生的心中又升起那种扑逆迷离、如梦如幻的感觉。他不知道他们之中谁说的是真话。 
  姬瑶光又道:“五年前,瑶花在修习巫山云雨时发觉不能达到顶峰,便推测这是不是因为巫山武功分为十二峰、彼此之间隔绝不相往来的缘故。她推想也许融汇十二峰的武功,将可使她达到完美之境。” 
  他叹息道:“瑶花太过聪明。世间聪明才智之士,是不可能满足于寻常生涯的;他们必定要去为众人所不敢为之事,成众人所不能成之功业,否则,他们的才华将令他们疯狂或是窒息。” 
  唐梦生一笑:“这也是你对自己的描绘吧?” 
  姬瑶光也是一笑:“是。瑶花的才华,用在了武功之上,而我则一心想修仙道。你知道,我自幼为病痛所苦,不能像瑶花那样自由自在地往来于巫山之中,所以很想修得仙道,以求摆脱这皮囊的束缚,逍遥于天地之间。”
窗外风雨之声已渐渐变弱,夜雨孤灯,正是最宜清谈之时。 
  唐梦生深思地打量着他:“但是你却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姬瑶光淡淡道:“你要知道,我和瑶花是双生子。从小到大,我们没有分开过一天。五年前当瑶花因为修习神女峰武功遇上魔障、几乎走火入魔时,我就明白了我不能丢下她独自去寻求解脱。” 
  他的目光一转,注到了唐梦生的脸上:“当你的左手受伤时,你的右手也会感到疼痛。” 
  唐梦生但笑不语。 
  然而他的心中,却微微牵动了一下。 
  姬瑶光继续说道:“当瑶花受伤之后,我才醒悟到,天道即人道,没有了瑶花,我不可能修练到圆满无缺的境界。” 
  唐梦生不由得叹了一声:“所以你决定留下来帮助她。” 
  姬瑶光当初,若是真的下定决心去修仙道,巫山门也好,整个道门也好,都要清净得多吧。 
  姬瑶光微微一笑:“是。” 
  唐梦生不解地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点?你若不说出来,我就算有些怀疑,只怕最终还是会接受令姐说的那个手足情深的理由,体谅你们的做法,甚至于全心一意地帮助你们完成心愿。现在我知道了真相,只怕很有可能会做出另一个选择。” 
  姬瑶光答道:“因为我不想你成为第二个方攀龙。” 
  唐梦生震动了一下。 
  停了一忽儿,姬瑶光接着说道:“方攀龙曾经对我说,瑶花的心就如那巫山云雨,千变万化,是他没有能力把握的。他喜欢上了瑶花之后才发觉这一点,可那时已经迟了,他已无力自拔。方攀龙他修习土木机关之学,失之毫厘,便会差之千里,所以他们这一脉的武功向来讲求精确无误,讲求能够把握住所有变化。可瑶花却是这样变化莫测,有时候我觉得连我都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她打算干些什么;方攀龙又怎么能够了解瑶花,怎么能够把握住瑶花的心思?我发现他的迷失与错乱时,曾经试图点醒他,告诉他瑶花并不是他最初喜欢上的那个可以为我牺牲一切的温柔慈爱的姑娘,已经太迟。” 
  他感伤地转过目光看着门口的竹帘:“圣女祠内的所有机关,都是方攀龙在那一段时间里设置的;我所有的防身武器,也都是他在那个时候为我打制的。这是他的绝笔。” 
  唐梦生不由得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他担心自己会听到不想听的答案。姬瑶光道:“他并没有死,瑶花将他关在他自己打制的囚室中,锁住了他的手足以免他在狂乱之中会伤害到他自己。阎罗王来看过,说是药石无用,必须得另想法子。他答应替我们保守秘密,所以其他人还不知道方攀龙的情形。” 
  唐梦生暗自忖度,难怪得姬瑶光要警告自己。姬瑶花就如那峡江一般,看似风平浪静,但谁也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掀起令人粉身碎骨的巨浪,方攀龙就是前车之鉴。 
  姬瑶光回过目光来看着唐梦生:“瑶花曾经说过,你这个人,看起来随和可亲,但是不动如山,无情若水的心法,你比其他太乙观弟子都要领悟得更好。我本不必为你担心。但是瑶花说起话来真能骗死人,如果你真的被瑶花说的话所迷惑,成了第二个方攀龙——我这样说也许不太对,毕竟你很清楚瑶花现在的身份,而且你这个人也与方攀龙大不相同——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提醒你一句。如果你不能保持住一颗清醒心来面对这一切,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唐梦生默然不语。 
  许久,他抬起头来问道:“能否让我见一见方攀龙?”   姬瑶光摇一摇头:“他现在的情形,我想他并不希望让别人见到。” 
  无论如何,他仍有他的骄傲与自尊。 
  唐梦生沉吟着道:“我想和他谈一谈。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旁听。方攀龙对自己设计的传音通道一定很熟悉也很敏感,如果我们的谈话会传入别人耳中,他就不会对我敞开心扉。” 
  姬瑶光注视他良久,伸手在墙上一按,一道小小的暗门打开,里面亮起了火光。 
  唐梦生走到门口,看看门内的地道,略一踌躇,低头钻入了地道中。 
暗门在他身后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