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兰作品 巫山传系列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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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小小的地下室中,通风良好,洁净而干燥,空气中流荡着淡淡的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清香。
唐梦生一眼便看见了盘坐在石床上、手足都被铁链锁着的方攀龙。
出乎他意料的是,方攀龙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蓬头垢面的狂乱模样,而是面貌俊朗,衣服洁净。即使在囚室之中,他的神态中也带着一点天真的阳光似的爽朗,看上去简直像个大男孩子。
唐梦生在他身前数尺处停下脚步。
方攀龙对他的出现并不吃惊,只看了他一眼,又以手代笔,在石床上画着无形的图案。
唐梦生注意到方攀龙的焦躁以及那无意识的、杂乱无章的图形。他的内心是不是也像这无形的图案一样纷乱?
唐梦生沉思一会,说道:“这囚室之中,是不是也有传音通道,可以让方兄听见我和姬瑶光的谈话?所以方兄对我的出现一点也不吃惊?”
方攀龙终于讶异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是猜出来的,还是看出来的?”
这一回轮到唐梦生惊讶了:“真的有?姬瑶光并没有提到这一点,也许连他也不知道吧。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们?”
以方攀龙当初对姬瑶花的痴迷,不应这样对她和姬瑶光隐瞒。
方攀龙的脸上掠过一阵迷糊恍惚的神情,惊异地道:“我没有告诉过姬师姐和瑶光?我还以为我早就告诉了他们呢。”
唐梦生在石床的一角坐下,审视着方攀龙,说道:“方兄对自己的这种情形,是不是觉得很难忍受?”
方攀龙怔怔地道:“我为什么要觉得难受?姬师姐每天都要来看我,她锁住了我也就是锁住了她自己。如果不是这样,她出入无常,我经常十天半月也不能见她一面。”
唐梦生又是一怔。方攀龙这话,又像是痴狂,又像是清醒。
他停一停才道:“你其实早已知道姬瑶花是什么样的人,对不对?”
方攀龙的脸开始抽搐,他想伸手捂住自己的面孔,却无法做到,只能咬紧了牙转过脸孔去。
唐梦生注视着他,慢慢地说道:“我在少年时,曾经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我的一个小堂妹。我想姬瑶光当初喜欢上甘净儿时,也是同样的情形吧。”
那样纯真的少年时代,初初觉醒的他们睁开迷蒙的眼睛时,身不由己地将眼前所见的那个人看作是世上最可爱的姑娘。
方攀龙转过头看着他,好奇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唐梦生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那时候我的痛苦,也许比你更深吧。先父在池州任职时,将我送入太乙观习武,是因为我体质太弱。人人都以为,我能够改变自幼多病之躯,便已大幸。但是我后来却在秀字辈弟子中如此之快地跃然出众。每个人都很诧异,却没有人想得到,我之所以下如此的苦功修练,无非是想借太乙观清心寡欲的武功,来忘记这不应有的爱恋。”
方攀龙不由得问道:“你成功了吗?”
唐梦生一笑:“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成功。到今天我还记得少年时那苦苦挣扎的情形,甚至感受到当时的痛苦心情;可是当去年我回老家见到已嫁为人妇的小堂妹时,我又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将她看得如同天仙一般,现在的她在我眼中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温和慈爱的小妇人而已。”
方攀龙震惊地看着他:“就这样?”
少年时的痴狂与热情,都将是这样的结局?
唐梦生又道:“我还没有说完。现在的她当然不再是天仙,可是,我仍然愿意用我的性命去换得她的平安幸福。”
方攀龙的神情明显地松弛下来,不知不觉间已对唐梦生有了亲切之感,说道:“难怪得你和其他太乙观弟子不同。”
唐梦生凝视着他:“你想试一试吗?”
方攀龙一怔。
唐梦生道:“太乙观练气之术,讲求一神守内,一神游外。不能摆脱俗世中爱恋之情的唐梦生,与心地空明、寂静无为的唐梦生,是一个人,又是两个人。外在的那个唐梦生面对他的小堂妹时仍然有着爱意,内在的那个唐梦生却能无嗔无喜地观望着这一切,有如风过水无痕,水流石无迹。”
方攀龙出神地望着虚空,忽而说道:“这样子修习到后来,内在的那个唐梦生是不是会最终盖过外在的那个唐梦生,让你慢慢地完全淡忘掉你的小堂妹?”
唐梦生耸耸肩:“我不知道;至少现在我还做不到。不过,按太乙观的心法来说,应当是这样。”
方攀龙怔了许久,忽地大笑起来:“我真傻,就算这样,又有什么关系?我若不变回过去那个方攀龙,又怎么能去帮姬师姐完成她的心愿?”
唐梦生震惊地看着方攀龙。
他不知道方攀龙现在的情形,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如果修习太乙观的心法,方攀龙最终会淡忘他当初对姬瑶花的爱恋;然而他要忘却,却是为了恢复清静空明的心境,为了更好地帮助姬瑶花。
唐梦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方法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更不知道修习成功之后的方攀龙会变成什么样子。
像方攀龙这样心志专一的人,本来是最容易修习到太乙观所讲求的空明寂灭的境界的。
然而推动他达到这一境界的,却又是他心中不可自抑、已入魔障的爱意;甚至他的空明寂灭之境中,也有着不同于别人的景象,那就是姬瑶花的身姿。
一念及此,唐梦生霍然一惊,深思地望着方攀龙。
太乙观历来认为,必得剔除人心中种种杂念,如水洗镜面,才能达到空明之境。
然而这是不是违背了自然之道?
方攀龙沿着他心中的爱意走上的这条路,是不是更顺应这自然而然的天道?
唐梦生的嘴角漾起深深的笑意。
以方攀龙的眼光来看太乙观心法,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姬瑶光说得不错,太乙观的心法,的确有不合大道之处。天地之大德曰生,天道即人道。人世间那生生不息、绵绵不绝的生机与爱意,便是天地之道。
空明寂灭的心境之中,若无这一番生机与爱意,便是一种死寂之境,如何能修得大道。
唐梦生站起身来,脸上的笑意更深:“方兄,多谢你了。”
方攀龙莫明其妙:“是你要教我太乙观心法,又不是我来教你机关之学,你谢我干什么。”
唐梦生“哈哈”一笑:“是极是极,我竟然也糊涂了。”
十一、日出之际,圣女祠中百鸟争鸣,平添了许多生气。
唐梦生伸着懒腰自大殿中走出。
姬瑶花站在庭院中,遥望着天空中变幻的云霞出神。
唐梦生不能不注意到,她已换回女装,而且很显然是精心修饰过,一袭雨过天青冰纹缭绫长裙,肩头笼着碧色蜀锦披帛,长发低低地挽了个堕马髻,随意插一枝碧玉钗,腰间的绿罗带尾端以淡绿丝绦系了一颗明珠,长长的流苏在晨风中轻轻飘拂着。
唐梦生注视着她的背影,心中有着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是在一个梦境中,眼前的人影随时会随风而逝。
姬瑶花感觉到他的注视,回过身来,方才略有恍惚的神情已消失无踪,那个冷静聪慧、目光敏锐的姬瑶花又回来了,她只看了唐梦生一眼,便微微一怔,说道:“你昨晚与方攀龙的一番话,令你们有了什么样的感悟?怎么不但方攀龙有了很大的变化,连你也有了变化?”
唐梦生也是一怔:“你都听到了?”
姬瑶花抿嘴一笑:“瑶光答应你不听,我可没有答应。”
唐梦生只好苦笑。
姬瑶花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他低头看看自己:“我能有什么变化?”随即笑道:“不会是因为我一个晚上没吃饭,就变瘦了吧。”
姬瑶花眉头微皱:“昨晚你在与方攀龙谈话之前,对我的态度之中,有着连你自己也未能察觉的防范之心;因为你下意识里一直在防范我欺骗你甚至于诱惑你,对不对?所以你在不停地提醒自己警惕这一点。可是现在,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这个问题了。你甚至丝毫也不掩饰你对我现在这个样子的欣赏之意。为什么?”
姬瑶花的敏感与眼神的锐利令得唐梦生不由得叹道:“姬大小姐,在你面前,没有人能隐瞒什么。我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索性任其自然,不加掩饰。”
姬瑶花又是一怔:“太乙观心法不是讲究要清心寡欲吗?你却为什么对自己的情感不加约束,由它泛滥?”
唐梦生注视着她说道:“姬大小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否给我真实的回答?”
姬瑶花一笑:“一定是瑶光又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了,所以你不敢相信我的话,才要我保证真实。你问吧,我一定会给你回答;至于这个回答是不是真实,你去问瑶光吧。你要问什么?”
唐梦生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现在对小温侯是怎么样的心情?”
姬瑶花脸上微微一红,别过头去道:“这个啊,好像与我们要谈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吧。”
唐梦生微笑:“你曾告诉我,瑶光认为巫山武学最大的弊端便在于七情六欲如水无岸。你们认为若加以约束便不合自然而然的大道。可是你又为什么不去放纵自己对小温侯的这番心意呢?”
姬摇花回过头斜了他一眼:“你这人明知故问啊。”
天底下贩夫走卒都知道,小温侯之所以迟迟未能将姬大小姐娶过门,完全是因为姬家少爷从中作梗。
姬大小姐身处其间,也是够为难的了。
唐梦生追问道:“我自然明白个中原因。那么你因为瑶光的缘故而抑制住自己的这番心意,又算不算有违自然之道呢?还有,据说朝云峰弟子世世代代都是药王庙的女巫,所以她们必得约束自己的心,不能有俗世爱恋之情,这似乎也大违巫山门所说的自然大道吧?为什么你们却都视为理所当然呢?”
姬瑶花低眉不语。
唐梦生进一步说道:“瑶光曾说,巫山云雨一脉,必得领略情之滋味,才能将其中真谛发挥到极致。以姬大小姐的眼界之高,能够遇上一个小温侯,实属难得;本来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瑶光如此聪明,不会不看到这一点,可他却阻拦你再向前走,这又是什么缘故?”
姬摇光的声音自殿门外传了过来:“唐梦生,你不是要在我的瑶花之间挑拨离间吧?”
他们回过身。
姬瑶光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下石阶。
姬瑶花走过去扶着他。
姬瑶光看着唐梦生道:“我阻拦摇花,是因为我害怕这条路走下去会让瑶花粉身碎骨。瑶花若是放纵自己沦陷,情深如痴、情痴如狂之际,固然可能将巫山云雨一脉的武功发挥到极致,但更可能会因为无力自拔而失去自己,变成一个为情所困的深闺怨妇。你知道神女峰还有一个名字叫什么?”
唐梦生脱口道:“望夫石。”
情到深处,任性逍遥的神女,变成了哀怨不可自拔的望夫石。
姬瑶光轻叹道:“明明知道是一口井,我又怎能眼看着瑶花掉下去而不加援手?”
他宁可姬瑶花选择方攀龙,也不希望她选择小温侯。
也许姬瑶花只有选择一个她不那么着紧的人,才能够保持住一颗冷静清醒的心,进退自如。
但是那样做的话,她只怕又永远无法攀上巫山云雨的境地。
姬瑶光觉得自己的思绪又开始纷乱。
唐梦生只一默然,便说道:“姬大小姐为了你的反对而约束住自己的心,似乎并没有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吧。”
姬瑶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为什么非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
唐梦生一笑:“其实巫山武学,也不是不可以自救的,只是你们囿于历来的习惯,一直不敢去尝试罢了。自然而然,任性逍遥,对吧?你们的心中若有了约束住七情六欲的念头,一念既生,由心所至,那么无论是放纵还是约束,无非自然之道,这又有什么不对了?”
姬瑶花与姬瑶光对视一眼。
姬瑶光的脸上慢慢地浮起了欣然的笑容,姬瑶花的眼中则闪起了灼灼如烈焰的光采,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她默然一瞬,又道:“倘若我能够借用你们太乙观一神守内、一神游外的练气之术,将纵情之我与守定之我融为一体,要执著便执著,要飘摇便飘摇,纵使是天意难问,世情不测,人心多变,又岂奈我何?我自能在变与不变之间,来去由心。”
唐梦生心中不觉一震。
天意难问,世情不测,人心多变。
姬瑶花之所以迟迟不愿踏入温侯府,想必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她始终不能真正信任这个人世。她信任的,也许只有姬瑶光而已。
这个看起来七窍玲珑、千变万化的女郎,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走下神女峰。
但是自此以后……
唐梦生忽然觉得非常后悔。
自此以后,姬瑶花会不会掀起更大的风浪?而且看起来他只怕十有八九会被卷进去。
也就在这时,云雾之中,一线箫声自山林间扶摇而上。
姬瑶花微微一笑:“伏日升来了。他想必是来救甘净儿的吧。”
姬瑶光若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唐梦生听得出他叹息中的忧虑。姬瑶花刚刚有所领悟,便想要在伏日升的身上一试锋芒,只怕会冒很大的风险。
但是她若不去一试锋芒,只怕就不是姬瑶花了。
唐梦生嘴角不觉又浮上一丝笑意。
十二、一曲终罢,祠门外有人笑道:“姬师妹,我已来了,为什么还不打开祠门?”
姬瑶光伸出拐杖在石阶上某处敲了一敲,祠门悄然打开。
伏日升大步而入,在庭中站定,一揖到地,说道:“三位早安。”
他轻轻地敲着手中那枝黝黑中带着点点暗红、如血色斑斑的铁箫,向姬瑶花说道:“多日未见,姬师妹你可安好?”
姬瑶花莞尔:“我当然很好。你为什么不问净儿师妹的下落?”
伏日升只一笑道:“我知道姬师妹并不会对净儿怎么样。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姬师妹要对付的始终是我而不是她吧。”
姬瑶花叹息般说道:“伏师兄,你文采风流,在我们之中,本来你是最有希望将讲求灵性与悟性的巫山武学发挥到极致的,所以自从知道你的身份后,我就对你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希望伏师兄你能够与我合作,共同参详巫山武学,寻找到一条完善之道。但是……”
但是他们却成了势不两立的对头。
伏日升凝神注视着姬瑶花,良久,摇摇头道:“姬师妹,今天的你真让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间要对我说这些话?”
他记得姬瑶花好像习惯在动手整治某人之前,都会好言好语的安抚这人一番,告诉他这一刀下去不会太痛。
姬瑶花是不是终于打算与他来一个了断了?
姬摇花的神情之间,始终带着若隐若现的温柔情意,轻声说道:“伏师兄,我想知道,你究竟要怎样才肯将上升峰的心法借给我?”
终于摊牌了。
伏日升苦笑道:“看样子今天我若不是给你一个明确的回答,是休想离开了。好,什么时候你能证明给我看,你已找到了完善之道,我就什么时候将上升峰的心法借给你!”
姬瑶花紧盯着他:“一言为定!”
伏日升心中略一迟疑。他是不是又上了姬瑶花的当了?但是此时此刻,由不得他说一个“不”了,当下慨然答道:“一言为定!”
姬瑶花微微一笑,向后飞掠而去,没入大殿之中,再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尺许来长的晶莹短剑。
姬瑶光皱起了眉头。
姬瑶花轻声说道:“伏师兄,这柄短剑,名为‘断玉’。”
伏日升微异:“断玉——削金与断玉,好像是内廷供奉黄中天收藏的一对宝剑吧?”
姬瑶光在一旁悻悻地道:“也是黄中天送给小温侯的订婚贺礼。”
所以落到姬瑶花手中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们都知道,神女峰的武功有这么一种禁忌,所以姬瑶花几乎从来不用金铁之类的兵器。
小温侯送她这柄剑,更多不过是一点心意罢了。
因此姬瑶光理直气壮地将这柄短剑收了起来,免得看着碍眼。
但是现在,姬瑶花却似乎打算用这柄剑与伏日升动手。
她想尝试驾驭的,不仅仅是神女峰武功的这一点禁忌,还有她心中对自己的忌惮。
伏日升注视着她:“我记得姬师妹你从未修习过剑法。”
姬瑶花眉尖轻扬,嘴角含笑:“这个就不劳伏师兄你操心了吧?”
伏日升心中暗叹一声,身形一转,向右侧飘开,两人同时伏下身来,如鹰欲击,如虎欲搏,注视着对方。
唐梦生向后退了一步,站到姬瑶光身边。
对视片刻,伏日升蓦地纵身飞起,铁箫呼啸着凌空击向姬摇花。圣女祠中的鸟儿,被箫上的劲气所迫,都惊叫着飞向祠外的山林。
姬摇花不退反进,断玉剑在伏日升的铁箫上一搭,身形如风中落花一般轻轻飘起,翻转到伏日升身后,断玉剑随即点向了伏日升的肩头。伏日升肩头一沉,让过短剑,身形随之侧转过来,铁箫带起一股旋风,迎上了姬摇花的短剑。
姬摇花右手回收,左手长袖拂过,如流云出岫,卷住了铁箫。
伏日升向后疾退,抽回铁箫,讶异地赞道:“摇花你今日这一招‘流云飞袖’大有自然飞扬之意啊!”
姬摇花一笑,左手张开,如拈花枝,柔柔地扫向伏日升的脸孔。
伏日升的神情变得凝重,横过铁箫迎击。
唐梦生凝神注视着姬瑶花和伏日升。
神女峰的武功,向来以绵柔见长,所以有“十丈软红缚仙索”之名。
但是刚不可久,柔不可守。
伏日升的铁血箫施展开来,的确令人有风云变色之感;姬瑶花若一味以柔自卫,只怕在伏日升攻势颓丧之前便已失守。
所以她要抢攻。
伏日升连连让过拂云手的数次攻击,一边招架一边说道:“摇花,你为什么不再用断玉剑来迎战了?是不是因为你对自己还没有把握?”
姬摇光皱了皱眉:“瑶花在玩火。不论别的,单只是情之一字,又岂是那样容易把握住的?瑶花明白你所讲的道理是一回事,要将这道理化为武功招式又是另外一回事。自古以来,知易行难。”
唐梦生道:“如果你觉得她的情形不对,就赶紧提醒我去阻拦他们再打下去,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姬瑶光转过头来道:“是啊,免得瑶花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你的经书也要完了。”
唐梦生笑一笑。姬瑶光的心情不太好。这也难怪。
他转头望向姬瑶花。
的确,无论姬瑶花如何天资杰出,又怎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将自己的心得化入招式心法之中,用以对敌?
他是否该阻止他们打下去呢?
可是身在战局之中的姬瑶花向他摇了摇头。
他心中大为吃惊。
姬瑶花似乎已颇得太乙观那“一神守内,一神游外”的心法之要;即使面对着伏日升这样的对手,她的心境也仍旧保持着清明冷静,有闲暇来关照局外的动静。
姬瑶花又已回过头去,向伏日升嫣然笑道:“难得伏师兄一直惦记着我的断玉剑,我又怎敢不让伏师兄见识见识。”
一边说着,她已攻出一招。短剑如林中青蛇,蜿蜒游动着,缠向伏日升的铁箫。
伏日升霍然一惊:“这是集仙峰的分水蛾眉刺的路数啊,姬师妹,你兼学两峰的武功,不能不让人担心会走入岐路。”
姬瑶花一笑道:“是吗?”
铁血箫尖锐如闪电的呼啸声中,夹杂着断玉剑与拂云手那细密缠绵有如春日细雨的攻击。
伏日升的攻击越来越迅猛,姬瑶花的神情也越来越温柔甜蜜。
断玉剑与拂云手的招式也逐渐变得如绽放的花枝一般绚丽多姿。
暴风雨般的铁血箫,本应轻易摧折这花枝;然而每当姬瑶花将要陷入柔弱无力的境地时,断玉剑便会突然间变得如铁血箫一般狂野。隐隐然带着龙门观剑式中那种黄河湍急、鱼龙百变的奔腾之势。
伏日升的神色之间,更见惊异。
唐梦生心念微动,出神地注视着姬瑶花的招式变化。
姬瑶花脸上的神情是如此温柔甜蜜,但她的眼神却始终保持着天空般的明净无尘。
断玉剑的招式是如此变化多端,姬瑶花却能自如地把握住从缠绵到惨烈的诸般变化。
绚丽多姿的外表,冰冷无情的内心;波澜不惊的真气,妖冶狂放的招式。
姬瑶花将它们结合得如此完美而自然。
她不再战战兢兢地警惕着自己对小温侯的感情以及神女峰历代弟子对金铁之器的忌惮,集仙峰与龙门观的招式与神女峰的心法在她手中慢慢儿揉为一体,是这样挥洒自如。
姬瑶光也已看到这一变化,脸上不觉露出了笑容,喃喃地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若有情若无情,若有意若无意。巫山云雨任飘摇,应当便是这个样子吧。”
唐梦生叹道:“这就好像是一位禅宗大师打的禅语。那位大师站在门槛处,一只脚在内,一只脚在外,问他的弟子,他是要进去,还是要出来;没有一个弟子能够回答。瑶花现在的有情或是无情,又岂是伏日升能够把握住的。”
姬瑶光微笑:“我说你们太乙观中佛家的毒太深,动不动就拿禅宗的公案来打比喻。”
唐梦生一笑:“东方有圣人出焉,西方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道理既然相同,借借佛家的比喻,又有什么关系。”
伏日升忽然一翻身跃出了战圈,叹息道:“姬师妹,恭喜你成功了。”
十三、姬摇花笑吟吟地收起了断玉剑。
伏日升看向唐梦生,说道:“看来我低估了这位唐兄。姬师妹的大彻大悟,与你的指点不无关系吧。不知唐兄是否也有所领悟?”
唐梦生正待回答,姬瑶花已抢先说道:“伏师兄,你既然已经认输,为什么还要向唐梦生挑战?”
伏日升一笑:“姬师妹,你成功了,不代表别人也能成功。巫山十二峰,只要有一峰未能臻于至善至美之境,都不能算你完全赢了,我完全输了。”
姬摇花嗔怪地道:“我若不能完善十二峰的武功,你就不会交出上升峰的心法;你若不交出上升峰的心法,我就始终不能完善十二峰的武功。你和我立下赌约时就算好了这一点,对不对?”
她的嗔怪中含着丝丝娇柔,令人无法忍下心来让她失望。
伏日升凝神看了姬瑶花一眼,又叹息了一声:“姬师妹,你以前从来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
姬瑶花含笑看着他。
伏日升又道:“我当然不会那样捉弄你,我只不过是想要确认你这条路能够让巫山弟子都走得通罢了。只有你和唐兄从不同的方向努力都能成功,才能让我相信你现在的成就不是因为你天姿杰出,而是因为你找对了道路。姬师妹,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唐梦生心中暗自叹息。伏日升自始至终都能令人感到他发自内心的真诚与善意。只怕没有人可以抵挡伏日升这样一个人表现出来的热情关切。
姬瑶花微笑着看向唐梦生。
姬瑶光则若有所思地看着伏日升,说道:“伏日升,我一直不喜欢你这个人,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话很有道理。”他拍拍唐梦生的后背,“唐兄,我想你一定也有所领悟了,何不让伏日升见识见识?”
唐梦生摇着头笑道:“只怕我要让伏兄失望了。我不如姬大小姐,纵有所得,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心法化为招式。”
伏日升注视他片刻,说道:“何妨将你的所得说来听听?”
唐梦生静了一忽儿,说道:“太乙观历来相传,有九派剑术。”
伏日升点一点头:“我听说过。怒涛狂暴,秋声萧瑟,高山持重,流云飘逸,冬阳温厚博大,落叶变化精妙,秋水清静无尘,莲花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飞烟如清风过眼无迹可寻。太乙观以此剑法,命名习成剑法的几名秀字辈弟子。我领教过流云与飞烟,果然是名不虚传。只是你那两位习练高山与秋水剑法的大师兄么……”
可真是不敢恭维。
唐梦生一笑:“秀山和秀水两位师兄位高望重,这些年来与人交手的机会委实太少了,更何况他们面对的又是三位巫山弟子,也难怪得会失手。”
伏日升不以为然地道:“但是秀云和秀烟却从我们三人手中救走了秀山两人。”
唐梦生道:“那是因为这一回你们在明我们在暗。而且秀云和秀烟因为年轻气盛,是我们几个中最经常和人动手的,说起来打架的经验比我还丰富。”
伏日升道:“你的意思是说,无论是秀山秀水的败,还是秀云秀烟的胜,其实都无关乎剑法本身?”
唐梦生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不过想说,无论胜负,就我看来,太乙观九派剑术,都还不足以令伏兄拱手认输。”
不但是伏日升,姬瑶花姐弟也都诧异地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唐梦生接着说道:“太乙观剑术分为九派,心法亦随之分为九脉。不过百川归海,归结起来无非是八个字:不动如山,无情若水。心法既然殊途同归,招式自然也每多异曲同工之处。从伏兄与秀山秀水以及秀云与秀烟的交手来看,其实都是在伯仲之间,很难立判高下。而我自认为论内力之精深,我不如秀山秀水两位师兄;论实战经验之丰富,我又不如秀云与秀烟两位师弟,所以我若以太乙观现有的九派剑术之一与伏兄交手,可以说并无多大胜算。但是,”他话锋一转,“我若能够在九派剑术之外再创一派全新的剑术,又会如何?”
伏日升“哦”了一声,极感兴趣地注视着他。
唐梦生道:“我会将这一派剑术名为‘春风’。”
伏日升沉吟了一会才道:“九九归一,你将太乙观九派剑术归结为‘春风’,究竟有何用意?”
唐梦生吁一口气,回过身去望着圣女祠下云雾中隐隐可见的滔滔江水,慢慢地说道:“春风化雨,普济万物,生生不息,绵绵不绝,它该是世间至为有情之物吧?然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万民为刍狗。春风化雨,又何尝不是这样无嗔无喜、无私憎无私爱?你能说它是有情之物吗?所以,不是深具爱心之人,不能修习这一剑术;不是冷静无情之人,同样也不能修习。”
伏日升与姬氏姐弟都默然无语。
姬瑶花深思地望着唐梦生。
唐梦生曾经想忘却他心中的爱恋,但是现在却要坦然面对他心中不能忘却的那点世俗之情。
爱一人,与爱天下人,是不是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唐梦生一笑道:“现在伏兄是否可以判断我的所得合不合伏兄的心意?”
伏日升也是一笑:“听唐兄一言,令伏某得益非浅啊!姬师妹,看来你和瑶光误打误撞的,还真地找对了人。好,我现在便将上升峰的心法写下来交给你。借你披帛一用。”
姬瑶花扯下肩头笼的碧色蜀锦披帛,一扬手挥洒开来,唐梦生会意,接住另外一头,平平地铺在空中。
伏日升自靴筒中取出笔与砚盒。
他凝思了片刻,挥笔写下两句话: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姬瑶花嫣然而笑,说道:“上升峰的心法真谛,原来真的是这两句话。”
伏日升一边写一边说道:“上升峰的心法,其实分为两路,一路名为英雄血,练成的招式便是铁血箫;另一路名为蝶恋花,并无招式,但会浸透习练者的整个精神气象。”
他长叹道:“姬师妹,我现在终于相信你会成功了。”
姬瑶花凝视着他:“那么伏师兄是否愿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呢?”
伏日升大笑:“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姬摇花默然许久,忽而一笑,说道:“你若肯改变,你就不是伏日升了。”
伏日升的笔下一直未停,写完之后,他收了笔砚,拍拍手道:“好啦,现在是不是该让净儿出来了?”
姬瑶花微笑:“伏师兄,你阅尽人间花枝,但是对净儿师妹,始终还是不一样啊。”
伏日升略一沉吟,说道:“也许是因为我在净儿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吧。她在哪儿?”
姬摇花斜睨着他,说道:“净儿师妹一直在旁边听着看着呢。伏师兄虽说是输给了我才交出上升峰的心法,但是毕竟是为了救她才会与我立下这个赌约。我想净儿师妹心里一定感动得很呢。”
伏日升大为意外:“是吗?”
姬瑶花一挥袖,指风击中了正殿上的匾额,“当”的一声轻响。
殿内似是某处机关打开,“吱呀呀”的一阵转动声,甘净儿随之飞扑了出来。
她在空中转了一个身,盈盈落地。
囚禁了一个晚上,她的脸色略略有一些儿苍白,但神情之中却极是高兴,拍着手道:“我一直知道伏师兄你对我好,现在终于知道你对我有多好了!”
伏日升皱皱眉,无可奈何地道:“我们走吧。”
直到将圣女祠远远地抛到身后,伏日升才道:“从今往后,你一定要离姬瑶花远远的。”
甘净儿本来就不是姬瑶花姐弟的对手,再加上一个唐梦生……
甘净儿抱着他的手臂,吐吐舌头:“我又不是存心要去招惹他们,每次都是他们先来找我们的麻烦。你真的交出了上升峰的心法?”
伏日升叹道:“不交又能怎样?不交你能出得来吗?”
甘净儿眼波一横,嫣然一笑,将头依在他手臂上,心中满胀的欢喜几乎要让她飞起来。
伏日升见她这样一付心满意足的样儿,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姬瑶花肯这样轻易地放出甘净儿,是不是别有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