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学习岁月 思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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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学习岁月
思郁
“假如你有幸在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它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座流动的盛宴。”
“假如你有幸在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它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座流动的盛宴。”这是海明威笔下的巴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海明威携新婚燕尔的妻子来到巴黎,在这个混杂着高雅与喧嚣,青春与饥饿,激情与写作的艺术之都中度过了长达五年的时光。五十年代,当他远在古巴开始回忆和书写他早年的巴黎生活时,又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闯进了这个不朽的城市,世界的中心,西方的首都,神话式的大都会,人间喜剧的发生地,恶之花的温室,乌托邦的故乡,罪恶的渊薮,各种观念和意识形态的游戏场,社会变革的试验田。他就是尼克劳斯·桑巴特。
尼克劳斯·桑巴特是德国著名的作家和社会学家,还是一位无政府主义者和花花公子。他的一生著述甚多,但撇开那些学术腔的著作,最为好看的还是他的生命告白三部曲:《柏林的青年岁月》、《海德堡岁月》(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5月版)和《巴黎的学习岁月》。尼克劳斯家学渊源,其父乃是德国社会学家和经济学家维尔纳·桑巴特,其母也以擅长经营沙龙在德国文化圈驰名。1923年出生的尼克劳斯,在这样的一种文化环境中成长,先后受到了卡尔·施密特、阿尔弗雷德·韦伯、卡尔·雅斯贝尔斯以及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等众多大师级人物的指导和教诲。他的生命告白三部曲就是以他先后的求学经历为背景,1945年之后从柏林到海德堡,1950年之后从海德堡到了巴黎。之所以《巴黎的学习岁月》所代表的这个时期如此重要,不仅仅是因为他从海德堡的学院生活过渡了一种体验式的社会生活,更多的是他意识到了巴黎在当时世界上的特殊意义和地位。在巴黎这个地方,“人们能够清清楚楚地认识到欧洲全盛期的文化在其顶点的思想和社会结构的轮廓,这些轮廓在这里获得了它们示范性的表现,巴黎是西方的首都,划时代的城市”。(P15)而他归根结底是一位折服于其魅力的巴黎朝圣者。
尼克劳斯是以“正在写一篇巴郎什的博士论文的年轻德国人”的身份进入巴黎上层社会的。巴郎什是十八、十九世纪的宗教和社会学家,当时早已被人遗忘。而尼克劳斯曾在一篇专题论文中研究过巴郎什的精英理论,从中又发现了巴郎什受到了圣西门和孔德的影响。他以此作为出发点,不再局限于巴郎什的研究,开始拓宽视野,尽可能接触和比较那个时代中观点相近的思想家和社会学家,进而重构那个过去的时代。尼克劳斯说他受圣西门思想的影响最为深刻,这主要是指他从圣西门的思想中发现了一种“实验生活”的理论:“你必须在你精力旺盛的岁月里尽可能有独创性地和积极地生活;了解所有的理论和科学;通过实践而熟悉社会各个阶级;尽可能多地尝试社会的角色,此外,建立对其他人和你自己完全新的联系;晚年的时候,把这些经验对其他人和你自己产生的影响总结成一种新的哲学。”(p27)审视尼克劳斯的一生可以看出,他贯彻了这段格言式的生活方式,尤其在巴黎生活求学期间,埋头读书和研究只是生活中的一个面向,他的大部分时间用来“体验”生活。学术研究和一次次的艳遇、法国贵族的聚会,无聊的游戏,性爱狂欢交织在一起。而他正是这本书的奇异魅力所在。
当你老了,你会选择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回忆往事?小说家海明威书写他笔下的巴黎生活时已经意识到了回忆的不确定,那种回忆某种程度上了虚构了巴黎的生活氛围。任何东西在回忆的光影交织中,总有幸福的影子,哪怕饥饿和心酸。这也许是一种虚假意识的满足,也许是一种对过往时光的感喟。当尼克劳斯在1994年七十岁高龄发表《巴黎的学习岁月》的时候,他同样意识到了回忆可能存在的变形。但作为一个社会学家,他想写下的依然是一种真实回忆,饱含经验和体验的真实性,社会学意义上的真实性,“它是融合在具有体态的主体的经历连续统一体中的、我们生活在其中的历史-社会现实的基质,是我们唯一的证明”。(P88)他对他的每一场艳遇都念念不忘,并且毫不避讳,秉书直言,尽力做到用一种客观中立的态度评价与他交往的每一位女性。这其中有让他初次意识到性爱快乐的美国姑娘达娜,她是第一个向他传授性爱知识的女人;陷入到痛苦的情欲中不可自拔的安内特,她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中隐藏着一个痛苦的灵魂;安娜-玛丽,这个诗人们的小妹妹,羞涩、浪漫,富有诗意,却利用尼克劳斯对他的好感与她五十多岁的情人约会。当尼克劳斯发现了这个秘密之后,除了失落和愤怒,更多的是震惊。还有帕普,与她的相遇改变了他对爱情的看法,让他彻底抛弃了德国传统中对女人的偏见。这个女人的魅力在于她没有任何的伪善、胆怯和不知是非,她代表了那些完全解放的妇女类型。还有反叛少女劳拉,一股脑的追求身体、心灵和精神的解放;韦洛尼克,这个带他进入上层人士的放荡聚会,性爱狂欢的女人。无需赘言,相信你已经了解我们为什么说尼克劳斯是一个花花公子,某一方面来说,只是因为他的坦诚,百无禁忌。对于他来说,这些女人都让值得让他感谢,“我觉得,对一个男人来说,只有通过女人的身体才能获得完美的自我体验和存在体验。通过和女性的结合,他找到了同通向世界的另一半的入口,这就是说,他体验到了世界的完整性,而他独自一人是不可能体验到的。”(P517)
纪德曾评价王尔德说,他把他的天才都倾注在生活里,在他的作品里只倾注了才华。从以上的描述看,尼克劳斯似乎也在践行着这种格言式的生活。如果真是如此,这本《巴黎的学习岁月》就该有些名不符实了。事实上,尼克劳斯回忆中之所以具有如此的奇特的魅力,就是他把这种纸醉金迷的贵族生活方式与他的学术探究完美地结合了起来。当然,他的学术研究不仅仅是坐在图书馆里安静地阅读,因为在他看来,尽管阅读是掌握世界最好的方式,但是它终归是对体验世界的一种否决。别忘了他的榜样是圣西门,“他并不读书,而是生活,也就是说,他用生活提供的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进行实验”,他通过与他人接触获取信息,请他人吃饭,参加各种小团体的聚会,那些真正掌握历史内情的秘密聚会。尼克劳斯利用他的家族关系很容易跻身于巴黎的上层社会,接触了那些二十世纪法国乃至世界历史上最耀眼大师、作家和知识分子,并以一个深怀同情的观察者形象记录了他的一点一滴的印象,给那些著名人物书写了最为真实的传记和注解。首先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个世界的蔑视者和愤世嫉俗者齐奥朗,他的第一本书在法国流传是因为他在其中致力于对世界的侮辱、谩骂和否定。传奇式的人物巴什拉,他的著作“具有令人眼花缭乱的二重性:他一方面致力于研究精密科学,另一方面致力于诗歌创作”。(P143)在他德国指导老师卡尔·施密特的指引下,他见到了在巴黎最重要的学术老师马克西姆·勒华,他是一个“知内情者”,是一个拥有天生的聪明、百科全书式的知识和漫长一生的经验,这种独特的知识魅力立即俘获了尼克劳斯。在法国公众生活中影响甚重的雷蒙·阿隆,“我之所以同情阿隆,并非出于政治上的选择,而是出于对这类人的偏爱。尽管所有人都崇拜萨特,但我从来都不喜欢他。这不是意识形态和哲学论断的问题,而是生活方式和政治文化的问题”。(P291)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尼克劳斯原本去拜访纪德,但他没有想到就在他们约定见面的那一天,纪德突然辞世,他错过了一次伟大的会晤。几十年后,他如此评价纪德:“他是一个资产阶级分子,他并没有否认他的阶级,而是充分地激发了他的阶级文化潜力。他有意识地把自己的生活塑造成艺术作品,从而成为资产阶级那些最后的伟大和示范性的人物之一。一位名人。”(P329)法国知识界另一位传奇人物科耶夫,“科耶夫用黑格尔病毒感染了一整代法国知识分子”。(P484)在所有领域里都出类拔萃的让·科克托,“没有人能像他那样以同样完美掌握所有的文化领域”。(P494)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援引这些人物,这些在尼克劳斯笔下焕发出独一无二的魅力的人物和言辞,源自于对这个已经逝去的伟大的国度和时代的认同和怀念。我们生活的时代是大师稀缺的时代。究其原因,在这个世界祛魅之后,大师的言辞已经被浅薄的理性洗刷干净。我们的时代缺少大师,因此我们只能从不断的阅读中寻找残留的敬畏之心,从过去的岁月中淘洗着大师的深邃,从不断的回忆中感领大师的风采。某种意义上,那些群星闪耀的法国知识分子,形成一个独特的群体,跨越了单一的国度,超越了时代的局限,拥有了一种全球性的视野,具有了一种国际化的深度,满足了我们对大师缺失的渴慕。尼克劳斯用他的巴黎朝圣之旅也证明了他的老师马克西姆·勒华那个著名的观点:思想史是有思想的人们的历史,而不是那些人们依恋的思想的历史。
思郁
2010-2-9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