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文学评论系列(1)--玛·茨维塔耶娃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9:29:35
爱黑夜的人

 

你那深深的太阳穴,

又落入我的眼底。

这样深深的倦意,

即使是号角也不能把你唤起。

广袤的牧场,

万籁俱寂,一片肃然,

看守人将我指点,

你睡在那一个摇篮。

 

    这是俄罗斯天才的女诗人玛· 茨维塔耶娃(1892--1941 )一首诗中的片段,写于1921年11月,是献给自杀去世三个月的诗人勃洛克的。当时,茨维塔耶娃才29岁。没想到39年后(即她自杀后的第19年), 诗人的妹妹阿·茨维塔耶娃到处寻找她安眠的“摇篮”时,墓地的看守人却无法指点。

    1941年,德国法西斯的部队逼近莫斯科。茨维塔耶娃和她的小儿子穆尔被疏散到大后方卡马河畔的小城叶拉布加。当时,她的丈夫谢尔盖· 埃弗隆已经死(这位白军军官十月革命后流亡国外,后来又组织“返回祖国者协会”并回到莫斯科,最后被苏联政权处决),她的女儿阿莉娅已被流放到西伯利亚(1956年平反)。她一人带着16岁的穆尔生活在一个边远小城。1941年8月31日,她终于在极度的绝望和孤独中自杀。两年后,妹妹阿霞才得到她的死讯。

    但直到1960年,阿霞才实现了去叶拉布加寻找茨维塔耶娃的墓地的夙愿。诗人的墓地在哪里呢?叶拉布加城郊平缓隆起的山岗上,有一片苍苍郁郁的墓地,掩埋着大批在战争中死去的人。墓地看守人不认识什么茨维塔耶娃,只知道1941年死去的人埋在坟场的左边。“我从一座坟走到另一座坟,弯着腰,怀着感情,用心猜测着,但它们几乎同样低矮、缄默,而且没有姓名。”(阿·  茨维塔耶娃:《自杀的女诗人》,漓江,1991,P268)阿霞想起了姐姐早年的一首叫《过路人》的诗:

 

                  请你为自己折一茎野草。

                  再摘一棵草莓。

                  没有哪里的野果,

                  比我墓地的草莓更大更甜美……

   

    她认为,姐姐的墓地上一定长着又大又甜美的草莓。可是,有好几座坟墓上都长了草莓。阿霞九死不悔地寻找着跟姐姐有关的蛛丝马迹。但只有坟头的野草在风中瑟瑟地颤抖。

 

                      等到那个时刻到来--

                      请把我埋葬

                      在四条道路的中间……

                      那里,在荒凉的原野

                      是成群的乌鸦和豺狼--

                      让岔路口的路标

                      成为一个十字架竖立在我的头上……

                      夜里,我逃不开

                      这万恶的地方。

                      让无名的十字架

     在我头上高高矗起……

   

    一个茨维塔耶娃喜爱的颜色(绿色)的十字架,无奈地竖立在四座坟墓之间。在早期的诗歌中,诗人好象为自己安排了后事。茨维塔耶娃曾经说:“我对自己一生中的一切都是偏爱诀别,而非相逢,偏爱破裂,而非融合,偏爱死,而非生。”(自传:《我的普希金》)的确,她爱黑夜,而非白昼;她爱痛苦,而非欢乐。她的诗歌是通过否定来肯定,是通过对“死”的召唤来维护“生”的尊严。

诗人曾向死去的勃洛克发问:“你睡在哪个摇篮”?诗人有两个摇篮。一个是她永恒的归宿:坟墓;另一个是她“躺”在其中赞美、诅咒、质询、预言的诗行。生存的各种折磨(战争、迫害、失去新人的悲痛……)使她过早地进入了前一个“摇篮”--永眠和荒冢。女儿阿莉娅(一位在集中营里度过青春岁月的不幸的人)说:我永远也不会去叶拉布加城寻找妈妈的坟墓。妈妈在她的书中、她的诗行里。

诗行是茨维塔耶娃赞美和诅咒的“摇篮”。无论她活着还是死去,缪斯的声音永远在她的“摇篮”里回荡。

 

夜晚有谁入睡?谁也没有安眠!

    婴儿在摇篮里哭泣,

    老人坐待死亡的来临。

    ……   ……

警觉的守夜人挨家走过,

    手提黄色的灯笼,

    狂热的梆子频频敲击,

    在枕边震响:

    --莫睡!忍着!我是好意相劝,

    否则,便是永眠!否则,便是荒冢!

   

    她爱摇篮里的哭泣,她爱记忆中的黑夜,更爱失眠。就像她所爱的诗人里尔克写的:“长久地醒着,读着、写着长长的书信,/不安地在林荫道上来回踟蹰。”她在失眠中忍受生活和黑暗,并倾听着世界的哭泣和叹息,自己灵魂也在“夜雾弥漫中”漂泊,像星星一样叩响每一扇窗户。茨维塔耶娃,这位酷爱黑夜和失眠的人,这位爱在黑暗中睁眼忍受着时光折磨的坚强的人,在1941年这最黑暗、最孤独、最残酷、最绝望的日子里,终于坚持不住了(勃洛克、叶赛宁、马雅科夫斯基、法捷耶夫……都坚持不住)。“生活中的一切纠缠已经结束。战争也好、诗歌也好、被歧视也好,孤独也好,一切都解决了。”妹妹阿霞寻找她安眠的具体地点是徒劳的。诗人早就在自己的诗中说过:“……悄悄地走,不给骨灰罐留下骨灰……”。

    茨维塔耶娃敏感而又孤独。她唯美主义的性格犹如孔雀眼中容不得一丝尘埃。在这个世界上,她的自杀是迟早的事。所以,她选择在法西斯时代里结束生命,对她来说是情理之中的事。1938年德军占领捷克斯洛伐克时,她写过一首长诗:《献给捷克人民的诗》,强烈谴责法西斯的暴行。她这样一位讲究形式的诗人,在这首诗中却几乎是叫喊起来了:“德国!德国!可耻!”这对于一个内向而敏感的女诗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提起“二战”,人们首先想到的是波兰加利西亚地区的“奥斯威辛”集中营,还有那里的毒气室、苦役场、焚尸炉。据统计,1940至1945年,在奥斯威辛的一、二、三号集中营里,共有400万人惨遭残杀。但是,还有成千上万没有被关进集中营而在战争中丧生的人呢?尤其是那些心灵敏感的、不能忍受战争的残酷和恐怖、流亡的孤独和凄苦的诗人。让我们永远记住他们的名字。

    不过我还想说的是:如果茨维塔耶娃不是1939年从巴黎回到莫斯科,而是在1938年的大清洗中回来,她能有怎样的下场呢?如果她1941年不自杀,那么在苏联生活的她能够享尽天年吗?法西斯并不只是以战争这一种形式表现出来,它可能以各种各样的野蛮形式渗透到我们的公共生活之中(尤其是政治生活中),时时刻刻来对无辜的生灵进行伤害。

           (写于1995年“二战”50周年纪念日,1998年11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