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行之四逍遥游3 -精彩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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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番外:逍遥游 诏狱之灾(4)    端午节的下午,道衍与几位受过朝廷册封的僧人入宫朝贺,却见洪武皇帝脸色不善,服侍的宫人均战战兢兢,不由暗自皱了皱眉;这个时候递上李克己的奏折,只怕不太妥当。

    朝贺之后,皇帝赐了素筵。席间道衍趁皇帝离席更衣之际低声问一个熟悉的内侍究竟出了什么事,那内侍小声说道:“方才皇子们来朝贺,皇爷要赐给各位皇子一幅画像。这画像早一个月就召了画工在画了,今天才交上来,皇爷见了大为生气,将画像全扯了,还杀了那几个画师。”

    道衍讶异地道:“那些画师画得不像吗?”

    内侍呐呐地不知如何回答,好半晌才道:“有些画得像,有些不像。”

    道衍却已明白,皇帝相貌委实不雅,画得太像了固然令皇帝生气;画得不像也同样令他生气。

    说话间洪武皇帝已经归座,目光扫了过来,说道:“道衍,你和那个小内侍在说些什么话?”

    那小内侍吓得赶紧跪下来,道衍站起身来含笑答道:“贫僧见皇爷似有不快之事,因此向这小内侍打听一下,看能否为皇爷分忧。”

    洪武皇帝看着他,笑了一下说道:“打听出来了吧?”

    道衍合掌道:“自然。皇爷是为国中无好画师画得龙颜而恼怒。贫僧倒有一个主意。”

    洪武皇帝“哦”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道衍说道:“那些画师,都不过是些工匠,怎么能识得皇爷的真正面目,所作画像,自然也只有形似而无神似,甚或连形也不似。要画得龙颜,非得有慧眼慧心之人不可。所以,贫僧想举荐一个。”

    洪武皇帝沉吟一会,说道:“你要举荐的是李克己吧。今天上午你去见他,商量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画好了画像,朕就可以顺水推舟地赦免了他,是不是?”

    道衍并不惊异于皇帝对自己的举动了如指掌,只是答道:“不敢言‘赦免’二字。贫僧去见李克己,是告诉他他母亲病重的消息;李克己写了一封奏折,想恳请皇爷假释他回乡探望母病,待母亲病愈之后,再行回京领罪。奏折现在还在贫僧怀中呢。只是见皇爷震怒,一时不敢递上。”

    说着他顺势将奏折取了出来,跪在一旁的小内侍赶紧起身将奏折递了上去。

    洪武皇帝却没有展开看,顺手搁在案上,说道:“假释的保人是你吧。”

    道衍合掌施一个礼,答道:“正是。贫僧怜他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二十年,若是不能侍奉母病,委实是终生之憾,因此答应了做这个保人。自古以来,天理法律,不外人情;倘若皇爷能法外施恩,让李克己回乡一尽孝道,则不但李克己一家,就是天下百姓,也都将感激皇爷这一番以孝道治天下的苦心,更加倾心归服。”

    洪武皇帝沉吟不语。

    道衍话中的含意,他当然明白。铁笛秋那种人,只可施以恩泽,令他感激而降服;若是扣住他的弟子,难免有要挟之嫌,不但他不甘心就此低头,就算暂时屈从,心中也是不满的,终究要闹出事来。

    洪武皇帝沉吟许久,忽而大笑起来:“好,朕就送这个大大的人情给那颗铁豌豆,看他如何吃下去。传李克己进宫,笔墨伺候。画好了画像,朕就放他回去。”

    一想到向来眼高于顶的铁笛秋居然要欠下这样一个大人情,自此辗转难安,洪武皇帝便觉心情舒畅。他若以强硬的手段要挟铁笛秋来京,反显得不够堂皇气派了。

    对李克己来说,这是第一次如此之近地面对着洪武皇帝。

    当画像完成,捧画的内侍只看了那张画一眼,便双手颤抖,几乎将画像掉到地上去。还是道衍接了过来,呈上御案。摊开来时,道衍不禁也吸了一口冷气。

    李克己画得太像了。唯其太像,才令他担心。而更令他担心的是,李克己画的皇帝神情是如此威严如雷霆,令人望而生畏。

    洪武皇帝果然勃然大怒:“朕在你眼中就如此可怕?”

    李克己俯首答道:“历代帝王,生相本各有不同。唐太宗威严刚猛,便是当朝将相也敬畏不敢仰视;宋仁宗相貌温和,小吏亦乐于亲近天颜。雷霆之怒与春阳之和煦,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原无褒贬之分。臣所见龙颜如此,不敢不照实绘出。”

    洪武皇帝注视着他,转而看看案上的画像。道衍上前一步道:“皇爷,让贫僧将画像挂得远一些,好看得清楚。”

    他将画像举了起来。

    灯光之下,画上的洪武皇帝似乎正要从纸上走下来。面对着画像,殿中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迫人而来的威严与逼视人心的明察。这种气势令人忽视了那丑陋古怪的相貌。

    几位僧人都不由得叹息起来。

    洪武皇帝出了一会神,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皇后死得太早,若是让你为她画一张像,定然形神俱似。”

    马皇后是洪武十五年过世的,至今已有六年,但朝野之中,提起她来,仍是无人不感激追念。洪武皇帝自她过世之后,一直未曾再立皇后。

    李克己犹豫了一下,说道:“倘若有底本,并有皇后生前的服侍宫人为臣讲解皇后的为人行事等诸般情形,臣或许能为皇后画一张像。”

    洪武皇帝“唔”了一声:“你现在惦记着你母亲的病情,料来也无心思为皇后画像。这样吧,朕许你回乡探病,待回京之后,再行理论。”

    站在一旁的道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李克己忙低头谢恩。

    洪武皇帝又道:“叫沈光礼派个得力人送你回乡,沿途驿站换马换乘船都要方便得多。”

    殿中众人当然知道这不是怕李克己逃跑;因此洪武皇帝这番难得的善意关心便尤其令众人惊讶了。

    待李克己退下之后,道衍忍不住说道:“皇爷待李克己委实宽厚。”

    洪武皇帝笑了一笑:“朕对老实人,自然宽厚。”说着看了道衍一眼。道衍合掌低头道:“贫僧不老实、弄一些权术的时候也是有的,非如此,世路上便去不得。不过贫僧绝不敢在皇爷跟前卖弄。佛祖乃过去佛,皇爷乃今世佛;欺人尤可,欺佛便不可饶恕了。”

    洪武皇帝大笑:“你这和尚,倒会说话!不过朕是不是今世佛,岂由得你来评定!”

    道衍抬起头来说道:“此是佛门共识,并非贫僧杜撰。石大师当日在那破庙中写下那首偈子,语意虽有不当之处,但以布袋弥勒来暗指皇爷,又何尝不是这个意思。”

    洪武皇帝注视着他:“你这样费力为隐仙门的人开解,究竟有什么用意?”

    道衍坦然迎着洪武皇帝的目光,答道:“贫僧为李克己开解,是因为当年欠了铁笛秋一个人情,不还这个人情,贫僧于心不安;至于石大师嘛,则缘于佛门一脉,不可不稍加援手,以留作他日相见之情。”

    洪武皇帝又笑了起来:“这一回你倒是说了实话。回去告诉石和尚,让他回石头寺去作他的住持吧。”第四卷番外:逍遥游 诏狱之灾(5)    沈光礼派了孟剑卿护送李克己回青城。

    因为有锦衣卫护送,沿途驿站换马乘船,无不顺利。

    赶回青城时,才不过六月初三的薄暮时分。

    尚未进家门,李克己已看见了门上的大白灯笼,眼前一黑,几乎从马上摔下来。

    他还是迟了一步。

    叶氏的灵柩停在正房,等着他回来出殡。铁笛秋盘坐在灵柩旁的薄团上出神,李克己冲进来时,他才惊醒过来,转过头来道:“克己,你回来了。”

    铁笛秋本就黑瘦,现在更加黑瘦得不**形。

    李克己心中的震撼更重。

    他感到铁笛秋此刻的情形很不妙,竟仿佛真气已经涣散。

    母亲的死,对铁笛秋的打击,沉重得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而同时他也发现,这些年来,铁笛秋在他心中,早已不是单纯的授业之师或是一位表舅。见到铁笛秋那丑陋古怪的面容,他有如见到世上至亲之人一样亲切得近于心酸。

    也许在他不知不觉之中,他已将铁笛秋视做父亲一般。

    母亲的死已是令他难以承受,现在看来,有如父亲一般的铁笛秋似乎也要离他而去。铁笛秋的神气中带着异样的萧索,令他不寒而栗。

    李克己既已回来,叶氏的丧事很快便办妥,安葬在李瑞林的右侧;左侧留了一个墓穴,是准备给正室周氏的。李氏族人送葬之后便匆匆散去,生恐与李克己太过亲近会招致连累。

    只留下李克己与铁笛秋。

    在山上俯视傍晚的青城,都已笼罩在淡淡烟雾之中。

    孟剑卿在山脚下耐心地等着李克己。

    铁笛秋站在叶氏墓前,慢慢地说道:“克己,你可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要去抢隐仙门的掌门来做?”

    他突然说起这件事,令李克己十分困惑,答道:“我不知道。”

    铁笛秋脸上浮起恍惚的笑意:“只因我生性不肯在人之下,生性不肯受人约束,所以非得要抢到这个掌门之位,这样就没有人可以管束住我。我之所以不肯受朱元璋这些人的延揽,一半是因为这个缘故。至于另一半嘛,千古江山谁家姓?二三百年一轮回。我又何必去为了这个而虚掷大好时光?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青春不行乐,枉负少年时。”

    李克己低头不语。

    铁笛秋又道:“遇到采薇时,我才知道没有人可以真正逍遥自在一辈子。”

    他脸上又似苦笑又似幸福满足。

    年轻时的叶采薇,并不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而且她又对他的放浪形骇极不赞同;可是她是如此聪慧、坚定、沉着,柔弱的外表下蕴含着那样巨大的勇气。这是他的魔障。

    对着李克己谈这样的事情,在别人看来自是惊世骇俗,铁笛秋却视为当然。李克己是采薇的儿子;只有他有资格倾听自己的心事。

    因得不到而更执著的无望之爱,带给他的究竟是痛苦多一些,还是快乐多一些?铁笛秋自己也无法判定。这是他给自己套上的枷锁。他原以为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羁绊住他。

    铁笛秋伸手抚着墓碑,继续说道:“听到你出事的消息,我便已明白,朱元璋将你关入诏狱,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是对着我来的。可是我不甘心就此服输。我以为洞庭湖一案,按律来说,你不应有大罪。采薇虽然担心你,仍是绝不开口让我去向朱元璋求这个情。她知道我这一去,便要被关入那个无形的牢笼之中,这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

    李克己凝视着墓碑。墓碑是铁笛秋亲手刻的。

    铁笛秋仰起头让冰凉的雨丝落在自己脸上,慢慢说道:“采薇的病越来越重,我一边用真气为她续命,一边召来悬壶道人为她诊治。可是悬壶道人说她这是心病;多年忧思,积蓄未发,一旦触发,便如雪山之崩,无可挽救。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为了我自己的那点傲气,却要采薇承受这样的煎熬。我这一生,唯一的牵绊,是我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又是我自己亲手断送掉的。”

    他说得很平静,但与他朝夕相处十余年的李克己却感到了他心中有如槁木一般的死寂的悲哀。

    铁笛秋转过头来看着李克己,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到叶采薇的影子。过了一会才道:“你当然看得出我现在的情形。”

    李克己低声道:“是。”

    因为心力交瘁,铁笛秋全身的真气已然涣散。

    铁笛秋道:“即便不是如此,我也不会去应天。如果我就这样低头认输,入朝供职,又怎么对得起采薇待我的一片苦心?她始终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绝不会勉强我去做违背我本性的事情,她在生时我未能低下这颗头来救她,她已不在,再低头又有何意味?所以,克己,今后一切,你都要靠自己了。”

    李克己一震:“先生你这是——”

    铁笛秋轻轻地道:“青城山是道家所言第十七洞天福地,本来能在此终老,也是我的福份。只是我现在的情形,委实不宜让外人见到,所以我会离开这儿,去哪儿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不用为我担心,无论如何,我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何况有隐仙门在,也没有人敢轻易来招惹我。唯一令我不能安静的,恐怕还是隐仙门的弟子。”

    他自腰间解下一柄软剑,递给李克己:“这是掌门的信物游龙剑,我现在交给你了。倘若你这一回能够复职,按例不得再列为隐仙弟子,这柄剑就当是我托给你保管的;倘若不能复职,这柄剑就当是我将掌门之职交托给你。总而言之你得好好保管这柄剑。悬壶道人已知道我的情形不妙,他回去之后,必定会告知门中弟子。倘若让哪一个弟子在比武之际抢走了这柄剑,他便是新任掌门,料来一定会千方百计将我拘回隐仙门中去,以重修真气为名将我监管起来,免得朱元璋再因为我的缘故而寻隐仙门的晦气。”

    李克己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纵横天下一生的铁笛秋,如今却要隐迹埋踪以求自保;但既使在这个时候,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如何不让隐仙门拘管住他。

    这一柄软剑,他在练剑时也曾用过,却不知这便是隐仙门掌门的信物游龙剑。

    他接过来扣在腰间。

    铁笛秋看看山下,说道:“那个孟剑卿,心机深沉,是个棘手人物。你替我绊着他,不要让他发现我要走。你先下山吧,我还想在采薇墓前多呆一会。”

    李克己只好依言下山。

    到山脚时,他忍不住回头望去,烟雾蒙蒙,哪里还能望见松柏林中的墓地。

    他心中一酸,不由得落下泪来。

    从今往后,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都已失去。第四卷番外:逍遥游 诏狱之灾(6)    孟剑卿并没有催李克己及早动身回应天。

    头七过后,李克己本已打算启程,但是城中笔飞弄老宅派人来通知他说周氏病危。

    周氏是他的嫡母,无论如何他都应当去尽孝子之责。

    孟剑卿又陪着他到了笔飞弄李家老宅。

    这么多年来,他几乎没有见过周氏,印象之中,周氏始终是初到青城时所见的那个精明能干的中年妇人;及至见了躺在床上的这个枯干的老妇人,他不禁吃了一惊。

    周氏的陪房老仆妇吴妈在一旁说道:“太太病成这样,全是让华家给气的。华家前天派人来退婚了。太太本不想退,当不得那边说话太难听,退了婚还被气成这样。我们看着情形不好,今天才赶紧派人去通知少爷过来。”

    言语之间,竟是将周氏的病归因于李克己不争气、让华家退了婚。

    李克己怔了一怔,眼前闪过去年在华府中所见的华露的模样。

    华家之所以在这个时候退婚,料来是因为铁笛秋的失踪。铁笛秋既然失踪,他便已失去了让洪武皇帝回心转意、还给他前程与功名的机会,更有可能会刺配边疆或是发往军中服苦役,朝中戴罪官员,侥幸未死者,十有八九都是这般结局。

    那样娇柔的华露,她的父亲又怎么舍得她跟着他去吃这样的苦头。就算不为华家的前程着想,也不应再缔结这门亲事。

    吴妈的态度之间,还有着对华府趋炎附势的不满,李克己却已释然。

    他不应连累他人。

    至此他也明白了铁笛秋当时的心情。当自己的痛苦不得不与所珍视的人共同分担时,会变成双重的痛苦。

    他不希望华露来分担他的命运。

    周氏在床上睁开眼来,认出是他,示意他走近一点。

    李克己在床边坐下。

    周氏昏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让他心中很不自在。

    过了许久,周氏才说道:“我们李家,本来将一切希望都放在你身上啊。”

    李克己默然。

    周氏的眼泪滚了出来:“老爷当初为了做一番大事,刚刚成亲就离开了青城。我虽是他的正室,在一起的日子算足了还不到三个月。克己,你不要怪我怨恨你母亲;你叫我怎么不怨恨她!”

    李克己无言以对。一直以来,他都是站在母亲的立场去看周氏;然而现在,当他为周氏设身处地想一想时,便深深体会到了周氏的心情。

    周氏又道:“人都死了,再说这些也无益。大娘我也快死了。大娘生前的种种不是,你就多多包涵了。克己,你要记住,你是我们李家最大的希望啊!将来有一天,你能为我和你母亲争来两付诰封,我在地下也瞑目了。”

    李克己心中茫然。他还有这个机会去宽慰九泉之下的母亲吗?

    周氏费力地叫道:“吴妈!吴妈!”

    吴妈赶紧应了一声。

    周氏说道:“那家私薄子,还有钥匙,你都拿来,交给少爷。从今往后,你就好生服侍少爷吧,才不枉我待你一场。”

    吴妈白了李克己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拿家私薄子与钥匙。

    周氏闭上眼睛休息一会,说道:“克己,我死之后,喜容你来画吧。人人都说你画得好,也给大娘画一幅。”

    李克己低声答应着,心中的酸楚令他难以再面对周氏,想要抽身站起来,周氏却牢牢抓住了他的手。

    待到吴妈取来家私薄子与钥匙时,周氏已经咽气。

    周氏的丧事依然由李克己操办。两场丧事办下来,再加上李克己带往京中的费用,城中的店铺与荷叶村的田产已消耗近半。所余产业,李克己都交由老族长看管,照旧由吴妈打理。

    吴妈见了他所画的周氏的遗像之后,态度不觉已有变化。遗像上的周氏,仍是中年模样,精明强干而又仁慈可亲。吴妈在遗像前呆立了许久,喃喃地说道:“太太,少爷总算还有良心,你的后事办得妥贴,这张像也画得好。太太你放心,少爷的家当,我一定给他看管得牢牢实实,守着他成亲生子,承继香火,不绝了太太的祭祀。”

    本是要走进来上香的李克己听见吴妈的喃喃自语,怔了一下,又悄然退了出去。

    只有当周氏死去之后,他才觉察到,无论当初周氏与他们母子二人如何水火不容,除了铁笛秋,只有周氏才是这世上与他母子最亲近的人,只有周氏才是除了母亲与铁先生之外最关心他的人。

    但是他却直到周氏死后才发觉这一点。第四卷番外:逍遥游 孤舟纵横(1)    盛夏时节,暴雨频降,川江水流湍急。李克己与孟剑卿一行乘坐的小船,顺流而下,一天时间,已到了重庆。晚间因急流险恶,梢工不肯行船,他们便停泊在重庆码头。有巡检官来查路引,孟剑卿出示了锦衣卫的腰牌,那巡检官忙陪礼道“得罪”,一边殷勤询问可有需要效劳之处。孟剑卿谦谢之后,若不经意地问道:“重庆最近可有什么新闻没有?”

    打探各地人事本是锦衣卫的份内之事,那巡检官立时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不知大人要听哪一方面的新闻?”

    孟剑卿笑一笑:“随便。”

    巡检官寻思许久,才察言观色地说道:“若说最近的新闻,最稀奇的大概要算知府大人的大小姐的事了。”

    李克己心念不由得一动,看看孟剑卿,孟剑卿也看看他,仿佛在说:我在替你打听华府大小姐的事情呢。

    孟剑卿的善伺人意,委实令李克己感叹。

    那巡检官见孟剑卿对这事颇感兴趣,便有了信心,腰板也挺直了一些,接着说道:“华大人前些日子派人到青城去退了与李家的婚事,打算将大小姐另外许配给曾来求过亲的新科进士、司马家的大少爷司马博空。听说华大小姐坚决不肯退婚,更不肯另许他家,竟闹得绝食明志,华大人为了这事正在烦恼,不料前天半夜里华大小姐连同她的同母妹妹三小姐突然都失踪了。重庆人都在猜想会不会是隐仙门的人将大小姐带走了。也有人猜会不会是李克己悄悄地将她带走了。所以这几天重庆周围的路口都查得紧。”

    孟剑卿回头看看李克己。李克己脸上神情变幻不定。他没有想到华露的性情会这样刚烈;更没有想到她会失踪。

    那样娇柔的外表,却有着这般坚定的心志。

    与母亲叶氏是如此相像。

    那巡检官去后,李克己陷入了沉思之中。

    孟剑卿没有打扰他。

    孟剑卿似乎有一种特殊的体察人心的本领,知道在适当的时候说适当的话,做适当的事,绝不惹人讨厌。

    夜色渐深,江水一波一波地拍击着小船。

    李克己忽然抬起头来。

    几乎在此同时,孟剑卿也发觉有艘小船正向他们驶近。

    那艘小船在靠近他们时停住了,一个年轻女子扬声说道:“青城李公子在船上吗?我家主人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送给李公子。”

    孟剑卿低声说道:“这女子说的一口福建官话,好像是泉州一带的口音。”

    见船上没有人回答,那女子又道:“那我就送上来啦。”

    接着便有人跃上船来。船身几乎没有任何摇晃。李克己与孟剑卿对视一眼,心中都警惕起来;这女子的轻功颇为了得,不知是何等来历。

    那女子道:“李公子在船上吧?我要进来啦。”

    说话之间舱门打开,一个提着一盏防风灯笼的白衣女子出现在舱门处,灯光照着她温婉一如她的声音的面孔,她左手中握着一个长长的匣子,不知匣子中是何物。

    她举起灯笼照了一下舱中。

    坐在灯下的孟剑卿与李克己都在望着她。她莞尔一笑,说道:“我手上这幅画是给李公子的,可不要错拿了啊。”一边说着,一边将匣子抛了过来,孟剑卿抢先一步接在手中。

    那女子笑吟吟地道:“我家主人要我在这儿等李公子的回音呢。”

    孟剑卿展开那幅画,摊在桌上。

    画上竟是当日在华府后园池边的华露。上方题着两句古乐府: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看落款,却是华露在这一次见面之后所作的自画像。

    李克己怔在那儿。

    孟剑卿看着那白衣女子,说道:“这么说,华家大小姐是在你家主人手上了?”

    那白衣女子听他话意不善,似乎在指责她家主人劫持了华露,立刻摇头笑道:“孟校尉误会了。我家小姐是华家大小姐的嫡亲表妹。我们家姓龙,是泉州人。我呢,叫做柳白衣。”

    孟剑卿吁了一口气,说道:“如此说来是我误会了。”他转向李克己,低声说道:“泉州龙家与隐仙门渊源甚深,论武功,都与数百年前的巫山门与太乙观有师承关系;论血缘,都源出于赵宋皇族。龙家又与南洋诸国有着姻亲关系,世代经营海上贸易,家中海船数十艘,北至高丽日本,南至南洋乃至西洋,人们私下里都呼为‘泉州沈万三’。龙家打理诸般事务,往往爱用家中一手培养的女子,近几年地位最为重要的管事姑娘有五位,分别名为柳白衣,专司迎候宾客;黎绿衣,专司帐房;武玄衣,专司警卫;魏紫衣,专司织物;姚黄衣,专司瓷器。如果真的是龙家,绝不会对你不利;只是也要以防万一。不想让你回到应天的大有人在。”

    铁笛秋当年任性妄为,得罪的人太多;这些人不敢去招惹铁笛秋,但对付李克己的胆量还是有的。

    李克己凝神注视那柳白衣片刻,说道:“你家主人送这幅画来给我,是什么用意?”

    柳白衣诧异地扬起了眉:“李公子应该猜得到啊。华家两位小姐都在我们船上。大小姐的情形很不好,我家小姐答应了她一定要请李公子去见她一面。”

    李克己回头看看桌上的画像,踌躇许久,喃喃地道:“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他现在的处境,不但前途难料,便是生死,也在难以预知之中。

    他收起那幅画,又抛给了柳白衣,说道:“请还给华家小姐吧。”

    柳白衣既不能勉强李克己,又不想就这样回去复命,接住画像,正在寻思对策之际,忽见孟剑卿向自己使了一个眼色。她心中诧异,但仍是躬身说道:“那我就去回复我家小姐和华家大小姐了。”

    她退走之后,李克己才觉得这其中有一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是哪儿不对。第四卷番外:逍遥游 孤舟纵横(2)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便启程,午后小船已到丰都。

    孟剑卿在船头遥望着丰都城墙,忽而回过头来向舱中的李克己说道:“我们是否上丰都去看一看?听说丰都是天下亡灵出没之处,通灵之人甚多。我的生母早逝,家中又没有留下她的画像,我连她的模样都不知道。也许在丰都可以寻到一个通灵之人,见一见她的亡灵。”

    李克己心念大动。

    他自幼习读儒家经典,固然对鬼神存而不论;但当此时此境,又恨不得亡灵有知,稍慰哀思。

    他们弃舟登岸,沿了石梯进入丰都城。孟剑卿道:“不知现在丰都城中最有名的通灵人是谁。”

    李克己淡淡地道:“你不是有锦衣卫的腰牌吗?出示腰牌,找个当地的捕快问一问便知。”

    孟剑卿一笑:“这也未尝不可。”

    他环视四周片刻,果然拦了个老捕快带路。

    那老捕快带着他们在大街小巷之间穿梭。孟剑卿见许多店铺的门口处都放着一盆水,伙计收了钱之后一定都投入水中,不免奇怪,那老捕快哈哈笑道:“大人是下江人吧?所以不知道这个缘故。这丰都城啊,人鬼混淆,一到午后,各处小鬼大鬼都出来游荡。店家将钱丢入水中,是因为鬼钱一入水便会化成纸灰。若不用这个法子,这店家非大亏特亏不可。”

    孟剑卿“哦”了一声,环顾四周行人,不知是人是鬼,不免有毛骨悚然之感。

    说话之间他们已拐入了一条小巷。

    川中城镇,依山而建,道路狭窄,这条小巷,两边房屋高耸,中间不容两人并肩而行。

    李克己的心中忽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也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老捕快蓦地向前一蹿,反手打出一颗烟花弹,烟雾之中夹杂着暗器“哧哧”破空之声,李克己别无选择,只能纵身跃起,他身后的孟剑卿也随之纵起,撑着两边的高墙躲过暗器。

    但房顶一张大网当头罩下,势必要将他们两人都笼在里面。李克己即刻喝道:“踢我一脚!”

    孟剑卿已明白他的用意,飞足踢来,李克己也以左足相迎,两人借着反冲之力,向两边平飞出去,大网落了个空。

    李克己冲出数丈,去势已颓,身形缓缓下落。他用力在院墙上一按,又纵身而起,跃上了房顶。

    一上了房顶,他便呆住了。

    房顶四面,共有十八张劲弩对准了他。

    孟剑卿从另一面跃上了房顶。

    他转过头去看着孟剑卿。

    孟剑卿拱拱手道:“很抱歉,是我有意引你到丰都来的。我觉得你应该去见一见华家小姐。”

    他默然片刻,想到腰间的游龙剑,几欲伸手取剑。

    他不信十八张弩弓就能困得住他。

    但是正对着他的高楼的窗户推开,华露的小妹华霏的面孔露了出来。华霏的身边,是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一双眼睛虽然湛蓝如海水,不似汉人,神态之间仍是酷似华露。

    华霏高声叫道:“姐夫!”

    李克己不由得又是一呆。只这一犹豫间,已有一张透明而纤细如蚕丝的大网自他身后悄无声息地罩了下来。

    大网收紧,他回过头见到的是一个面冷如霜的黑衣女子,料想这便是龙家专司警卫之职的武玄衣了。

    武玄衣一困住他,便连点他身上七处大穴,令他不能运气挣脱。之后才解开网,又收入自己腰间的鱼皮囊中。

    李克己站在房顶上,他的双脚的穴道未被闭住;如果他要强行逃走,对方多半也不会真的痛下杀手。

    然而当此之时,他已失去了逃走的勇气。

    华霏尚年幼,与华露并不太相像;那蒙着面纱的女子,因为年纪与华露相近,竟然是这样酷似华露。

    那蒙着面纱的女子注视着他,做个手势,武士们都收起了弩弓。柳白衣自房顶下跃上来,微笑道:“请李公子随我来。”随即又向孟剑卿道:“多谢孟校尉了。”

    孟剑卿摆摆手道:“不必谢我。我所做的,不过是引路而已;是否留下来,不是我能左右的。”

    他自然知道,最终留下李克己的,是华霏与那酷似华露的蒙面女子。

    他们一起上了龙家泊在丰都码头的大船。

    一路之上,华霏一直紧紧吊在李克己手臂上,以免他逃走。

    直到进了船舱,华霏才放开他飞奔进去,叫道:“姐姐,姐夫来啦!”

    李克己觉得十分尴尬。毕竟他与华露只是订过婚,但华霏和龙家的上下人等,都已将他当姑爷看待。

    李克己身不由己地被拖入了舱中。

    隔了珠帘,他听见华霏叫道:“等一等,我姐姐要先梳洗了才能让你们进来。”

    他们只好在外面等着,只有两名侍女先进去服侍梳洗。那蒙面女子回头来看看随在身边的武玄衣,武玄衣会意,上来为李克己解开被封的穴道。

    直等了小半个时辰,华霏才叫道:“可以啦!”

    他们这才进去。

    华露已梳洗停当,换上了当日她初见李克己时的衣妆,因为瘦弱不少而显得体不胜衣,但是双颊晕红,又比当日更添妩媚。

    那蒙面女子示意大家都随她退出,留下李克己与华露单独相处。

    在外间坐下,侍儿奉上清茶。华霏躲在珠帘后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蒙面女子只看一看她,便由得她去了,转过头来向孟剑卿道:“今天能让李公子来见我姐姐,还是要多谢孟校尉了。”

    她的声音甚是低柔而又悠扬,同时微微带着福建口音。

    孟剑卿欠身道:“不敢当。我曾见过龙家的上一任主人龙吟先生,不知小姐与龙先生如何称呼。”

    那女子轻轻地道:“那是先父。”

    孟剑卿“哦”了一声:“原来龙先生已经去世了。”

    那女子又道:“因为孝服未除,所以我耽搁了一点时间才来探望华家姨娘。不想华家姨娘早已去世,所以我便自作主张将华家表姐与表妹都带走了,给姨父留了一封信。不过看样子姨父还不太相信,毕竟先母一直未与华家来往。因此我想请孟校尉再转告一声我姨父,让他老人家不要再到处找表姐和表妹了。”

    她的言语态度极其持重有礼,只是还带着一点儿腼腆,似乎是不经常与外人交谈。

    孟剑卿心中暗自寻思着,龙家虽然富可敌国,却一向人丁单薄,龙吟本是独子,他自己好像也别无子女,如今看样子家业全由这一个女儿继承,所以柳白衣、武玄衣都随在她身边。这样一个养尊处优、性情又有些腼腆的姑娘,要持掌这么大一份家业,只怕颇为不易。

    他心中寻思着,一边答道:“我自当尽力向华大人解释。”

    那女子自侍儿手中接过一封信,交与孟剑卿,说道:“那么就请孟校尉将这封信转交给我姨父。有了孟校尉作这个转交人,我姨父才会相信这信中所说的话。”

    孟剑卿低头看看信封,落款上写着“甥女龙颜敬上”。

    原来眼前这女子名叫龙颜。这个名字颇为古怪。不过当年龙吟也是一个风流放诞、不能以常理揣度之人,所以才会给女儿起个这样的名字吧。

    他将信揣入怀中,站起身来说道:“我会亲自交与华大人的。明天我再回来复命。”

    他如此明快的态度令龙颜有些吃惊。龙颜也站起身,说道:“我们的船会在这儿等着。”

    她话语中出自内心的感谢之情,令孟剑卿微微一笑。

    龙吟在世时,只怕对这个女儿照顾太过,所以她待人处事的风格完全不像龙家历代那些宛如水银狐狸一般世故圆滑的主事人。第四卷番外:逍遥游 孤舟纵横(3)    第二天下午,孟剑卿赶回来时,却见龙家的大船上挂着大白灯笼。

    华露已经在昨天夜里死去。

    龙颜令人置办了最好的棺木,入殓之后又在棺中注满水银,暂时停灵在丰都城隍庙中,派了两房家人看守,准备等李克己诏狱之案了结之后,再由他运回青城李家祖坟安葬。

    至于她自己,则要赶回泉州处置家事。

    李克己与孟剑卿随了龙家的大船出川之后,便弃舟登岸,由驿道入京。李克己在川中已耽搁了太长时间,他担心若再迟迟不回应天,洪武皇帝会因他滥用皇恩而动怒。

    临别之际,龙颜再次感谢孟剑卿。华露能走得安然,了无遗憾,全因李克己就守在她的身边。但是抚着身边的华霏,龙颜的神情之间又有着些微的困惑与不快。

    她觉得李克己并不值得华露用生命来爱恋。即使李克己在华露的病榻前许下一旦诏狱事毕便到泉州去迎娶她的诺言,让华露安心瞑目,龙颜依然觉得这只是李克己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他并没有以同等的执著来回报华露。

    她的微妙心情,连她自己也无从捉摸,孟剑卿更是无法察知了。但他依然感觉到了龙颜对李克己那隐约的不善之意。

    他猜想这或许是因为龙颜将华露之死归咎于李克己。

    行经岳阳,在驿站换马之际,却有文儒海的家人在那儿等着。

    文儒海早在李克己假释出狱之前,便因祖母去世而回了岳阳老家。他派了家人在驿站等候李克己,一则因为多日不见,想见个面叙一叙;二则也因为从水路赶回青城的万安与抱砚两人现今就住在他家中。万安年老,连日以来辛苦奔波,舟近岳阳时生了一场大病,上岸来休养,文儒海闻讯将他和抱砚都接到自己家中将养,日前才刚好转,本说要回青城的,文儒海打听到李克己入京的消息,便劝他们就在岳阳等候。

    文儒海住在岳阳城郊文家老宅,临近洞庭湖。涨潮季节,湖水已经淹到了文宅所在的小山坡的山脚下。迎接他们的家人说大水时湖水会淹到文宅的外墙,所以文宅的墙脚都特别用青石加固。虽有大水之患,风水师说此地风水极好,文运昌盛,分得老宅的长房两兄弟文端与文方,都以文名入仕,分别官居礼部尚书与湖州知府;年轻一代的五个兄弟,也大都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得以入仕,前途正好。所以文家从未想过要迁居岳阳城中,只是不断加固此处堤防与院墙。

    现今居丧在家的只有文方兄弟,子侄辈都已回各处复职,留下暂无官职的文儒海在家侍奉父亲与叔父。

    李克己两人到文宅时,文方兄弟恰好远赴南岳为去世的老母还愿,偌大宅院中只留下文儒海与两房家人。

    文儒海早在他们登上小山坡时便已急匆匆地迎了出来,与他形影不离的封雨萍自是跟在一旁。

    文儒海握住李克己的肩,上下打量一番,说道:“比上回见面时可要清瘦了不少了。别太担心,皇爷意思不恶,回京之后再请几位得力大臣从中进言,定能化险为夷。走,我已备好了酒席为你接风,萍儿还特意学了新鲜花样儿要给你一个惊喜呢。”

    封雨萍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话,目光时不时停留在李克己身上,幽黑的眸子光波闪闪,神情中满溢的同情与怜惜,便是局外的孟剑卿也感同身受。

    他不由得若有所思地看着封雨萍。

    文儒海不但设下盛宴,还请了几位岳阳知名的文人作陪,并召了当地最有名的戏班。

    孟剑卿微笑着低声向文儒海说道:“皇爷最嫌恶大小官员们喝酒听戏,文兄又在丧期之中,这样做是否不太妥当呢?”

    文儒海嘻笑道:“孟校尉不提醒,我还当真忘了这回事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今天难得李兄远道而来,就不要扫了大家的兴了。来,来,孟校尉,你也点一出戏吧,这个班子很是不错,到岳阳一趟,不看看他们的戏,便枉此一行了。”

    孟剑卿既不能撕下面子,当此之际,也只能随着大家一起入席点戏了。

    李克己看望过万安与抱砚之后方才入席,与文儒海并肩而坐。

    封雨萍频频劝酒,到后来文儒海都看不过去了,拦住她的手道:“萍儿,别让李兄喝醉了。”

    封雨萍嫣然一笑:“我知道李公子心里难过,所以才劝他喝酒。一醉解千愁,醉了岂不更好?”

    文儒海只一怔,便大笑起来:“对,对,一醉解千愁!来,咱们大家一起喝个痛快!”

    李克己又饮尽一杯,心中却是百感茫茫。他心中的苦痛,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层层累积,以至于他自己都不知有多深重,浑若忘却。

    然而封雨萍无遮拦的话语却如一枝利箭似地刺入他已经木然的心中。

    他已永远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而这又全因为他的缘故。

    雷声隆隆地滚过湖面,饮酒听戏的人们不觉都转过头望望大厅外。

    闪电撕开了黑沉沉的夜幕,不多时,暴雨倾泻而下。

    洞庭湖上风起涛涌,巨浪拍打着堤岸,小山坡之上的文宅也似乎在微微震颤,大厅中的人们身不由己都感到了脚下的抖动。隔了天井,对面小戏台上正在上演全武行的长阪坡,锣鼓喧天,与电闪雷鸣相呼应,令得庭院之中弥漫起一种奇异的气氛,仿佛不是在岸上,而是在巨舟之中,与洞庭湖上的惊涛骇浪只有咫尺之隔。

    李克己心神恍惚,过了一会才听到文儒海在对自己说话。文儒海笑道:“李兄,上一回在京中你为萍儿画的那幅像,连同我手中所藏的你的其他几幅画一起,都被锦衣卫衙门要走去做办案的证物了,看样子是休想再要回来。今晚你该再为萍儿画一幅吧?”

    李克己不觉一笑,文儒海爱在盛宴之上索画的习惯丝毫未改,令他仿佛又回到了洞庭湖一案案发之前与文儒海饮酒作画的时候。他已醉意醺然,不觉答道:“当然可以啊,只是你该用什么来酬谢我呢?”

    文儒海笑道:“自然有最合你心思的酬谢。”说着向封雨萍使个眼色,封雨萍一笑起身,退了下去。

    此时长阪坡一出戏已演完,音乐之声暂时停下。

    两名家人在大厅当中清出一块空地来,又在空地的边缘放上一张长案,准备好笔墨纸砚。

    戏台上音乐声又一次扬起,装扮成西域女子的封雨萍踏着鼓点旋舞而出。

    文儒海不无得意地看着众人的惊讶神情,说道:“萍儿今晚跳的可是久享大名的胡旋舞。”

    胡旋舞比封雨萍当日在玄武湖画舫上跳的天竺牧童之舞更为狂野热烈,也更令人目眩神迷。

    除了李克己与文儒海,大厅中众人何曾见过这番场面,开始时自然局促不安,但是很快便已为之震撼而不舍掉开目光。

    封雨萍的身姿回旋飘荡,目光却时不时投注在神情恍惚的李克己身上。她那温暖芳香、醇厚如美酒的气息,一阵阵地扑面而来,因着她心中满溢的同情怜惜,更添了灼人的热烈。

    洞庭湖上的风涛之声与雷声鼓声相杂,令得封雨萍的旋舞在急风骤雨之中恍然带上了金戈铁马之声。

    文儒海忽地拍着桌面高唱起一首元人小令来:

    “诗情放,剑气豪,英雄不把穷通较。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席上挥毫。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李克己的目光投向长案上的宣纸,略一停留,又转向了大厅两侧雪白的墙壁。

    长案上的纸张,不足以容纳他此时心中的种种感触。

    他蓦地抓起案上一盒满满的浓墨,一扬臂,凌空挥洒向右面的粉墙。

    文儒海的眼中闪起了异样的亮光,招手令家人赶紧再磨墨。

    李克己抓起古玩架上的一幅绣绢盖巾,揉成一团,以绢为笔,将粉墙上的墨迹铺展开来,墨迹高处伸手难及,他纵身跃上房梁,以双足勾住横梁,倒挂下来将墨迹渲染开去。

    绣绢所到之处,墨迹浓淡立分,或漫如云烟,或重如浊浪。

    此时另一盒墨也已磨好,李克己纵身跃下,扔了绣绢,抓起头号狼毫,饱醮墨汁,挥洒勾勒之间,八百里洞庭跃然墙上,水波荡荡,风急云低,孤舟栖于湖心,宛如正被巨浪抛掷向半空;而最震撼人心的,还是那海吸百川的张拔气势与浪涌连天孤舟自静的奇特意境。

    最终他挥毫写下“八百里洞庭孤舟纵横谁人识”一行字,掷笔案上,自横梁上颓然落下,望着墙上的洞庭湖,不知不觉之间已泪流满面。

    封雨萍悄然停住了舞步,与众人一起,屏息静气地看着墙上白浪滔天的洞庭湖,因为震惊与敬畏而不能移步。第四卷番外:逍遥游 孤舟纵横(4)    曲终人散,酩酊大醉的李克己与孟剑卿一起被安置在书房之中,两张长榻,相对而卧。服侍他们的家人正在忙乱,封雨萍轻轻走入,径直走到李克己榻前,看一看他,回过头来向家人道:“去叫厨下煎好醒酒汤送过来,这里都交给我吧。”

    那家人领命退出。

    她在榻边坐下。

    孟剑卿虽有几分酒意,神智却依然清醒。只是此时此刻,他觉得清醒相对未免有些尴尬,便只装作睡着了,微微睁开眼看封雨萍有何举动。

    李克己翻了一个身,想是醉酒之后心中难受,无法安睡。封雨萍不由得伸手抚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低声说道:“不要紧,待会儿喝点醒酒汤就好了。”

    她的言语神情之间,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切,全然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

    李克己在迷蒙之中亦能感受到她那温热芳香、包含着无尽怜惜与挚爱的气息,心中不由得一震,酒也醒了大半。正待翻身坐起,窗外忽然“叮”地一声,一道乌光破窗而入射向封雨萍。

    李克己疾伸手将封雨萍扯到长榻之上,那道乌光钉入了对面墙壁之中,却是一柄极小极细有如一颗三角钉的短刀,刀身乌黑,似乎淬了毒;钉入墙壁之后,尾部犹颤动不止,“嗡嗡”之声不绝。

    孟剑卿追了上去。

    李克己扶起封雨萍。

    封雨萍定一定神,惊讶地道:“刚才那柄刀是要杀我吗?为什么要杀我?”

    李克己走过去小心地拔下短刀,在灯下仔细审视着。

    刀身上以梅花篆书刻了一个小小的“武”字。

    这柄刀的目标是封雨萍。

    他怔了一下,约略猜到了暗中发出飞刀的人会是谁。

    孟剑卿只追出不远,便折了回来,看看李克己手中的刀,两人对视一眼,李克己道:“你见到那个人了吗?”

    孟剑卿点点头:“是武玄衣。”

    封雨萍好奇地问道:“谁是武玄衣?”

    孟剑卿看看李克己。李克己苦笑一下,说道:“武玄衣是泉州龙家的人。她家小姐就是华露的表妹。”

    封雨萍低头不语,过了一会说道:“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不过做了我自己心中想做的事情罢了。”

    她抬起头直视着李克己,目光是如此明朗而坦荡:“我想让你能够开心一点,不要这样将所有的事情都放在心里。”

    隐藏的忧伤犹如熄火之炉,能将心烧成灰烬。

    李克己的心中震动更甚。

    她的身上有一种奇异的、令人迷失的温热的柔情,如同最醇厚的美酒,这已经令近在咫尺的他感到因不能清醒把握自己而带来动摇不安;而她又有着这样聪慧的直觉,看透他的内心,更令他感到仿佛无遮无掩地站在人前一般窘迫与危险。

    封雨萍继续说道:“华小姐已经不在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为什么不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难道我好好照顾你、让你高兴了就是对不起她吗?”

    李克己不知该如何应对,站在那儿无从措词。

    孟剑卿见状插进来问道:“文公子呢?”

    封雨萍转过头看着他:“他在大厅中。”

    她曾是秦淮河上的名妓,久历风尘,见多了世故人情,如何不明白孟剑卿在这个时候提起文儒海的用意。她虽不是文儒海明媒正娶的妻室,毕竟也是他的侍妾;李克己却是文儒海的好友。

    然而她问心无愧。

    她轻轻地道:“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转身欲走。

    李克己伸手拦住了她,说道:“等一等,我们送你过去。”

    他不能肯定武玄衣还在不在外面等着。

    封雨萍看着他,忽地一笑:“你们这样大张旗鼓地送我过去,让刚才那人见了,岂不更要好好整治我了。”

    李克己僵在那儿,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孟剑卿道:“我来送吧。”

    他们出了书房,转过游廊,孟剑卿思索着问道:“你仅仅是关心李克己吗?”

    他知道对封雨萍不能像对待一般女子那样拐弯抹角地打探她的心思。她的喜怒哀乐,她的爱恨怨思,都像她的歌舞一样浓烈明朗。

    封雨萍没有马上回答,神色惘然,许久才道:“我不知道。我最初见到他时,并不觉得他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可是自从他入狱之后,我却天天想着不知他在狱中怎么样了。今天见到他时,我的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是因为见到他平安无事,难过是因为知道他心中不快乐。我只想让他能开心一点。”

    孟剑卿默然片刻,又道:“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文家?”

    封雨萍吃惊地道:“我从没有想过要离开文家。”

    她与文儒海之间,一直相处得很融洽。

    孟剑卿叹息一声,转而说道:“既然如此,你就最好不要再接近李克己。你大概只知道泉州龙家是一方巨富,不知道龙家的另一重面目吧?现在他们还只是将矛头对准你,将来也许会连带迁怒于李克己,认为他薄情寡义,见异思迁。所以,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李克己好,至少在现在你离李克己远一点。”

    封雨萍低头不语。

    文儒海仍然坐在大厅中,自酌自饮,自得其乐地对着墙上的八百里洞庭图下酒。对孟剑卿居然亲自送封雨萍过来的异常之处恍若未见,头也不回地道:“萍儿你先睡去,别来打扰我。”

    封雨萍咬咬唇,转身离开了大厅。

    孟剑卿一直将她送回到她的住处之外,方才离开。

    走到书房外的小树林边时,孟剑卿停下了脚步,低声说道:“武姑娘,你请出来吧。”

    一身黑色劲装的武玄衣自林中走了出来,审视着孟剑卿说道:“孟校尉大可放心,我不会再对封雨萍怎么样。方才是我太孟浪了。这件事情,我应该先请示过我们家小姐再行定夺。”

    孟剑卿微笑道:“如此甚好。武姑娘不走水路,转道来此,想必另有要事吧?”

    武玄衣答道:“当然。我家小姐刚刚接到消息,说有人要对李公子不利,所以叫我前来报警。”

    孟剑卿“哦”了一声,问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武玄衣摇摇头:“还没有更具体的消息。总之小心为上。”

    孟剑卿目送武玄衣离去,不由得想,武玄衣方才贸然对封雨萍出手,究竟是因为她本性中易于冲动,还是因为她对龙颜忠心太过以至于眼里揉不下一粒砂子?龙家选这么一个姑娘来做龙颜的贴身护卫,究竟是妥当,还是不妥当呢?

    他回头望一望书房中的灯光。想对李克己不利的人,想必都不是等闲之辈吧?

    他忽地对自己微微笑了起来。

    这是命运送给他的一个绝大的机会。无疑,他应当好好抓住这个机会。

    孟剑卿回到房中,却不见李克己的踪影。

    他略一思忖,转身出来寻找。

    李克己正坐在藏书楼的楼顶上,仰头望着星空出神。

    无论哪里的星空,都仿佛是青城山顶峰之上所见的星空。唯有在这似乎伸手可以摘到星星的时刻,他才会感到内心的安宁。

    孟剑卿纵身跃上楼顶,在他身边坐下。

    李克己回过头来说道:“我想尽快赶去应天。”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他又无力阻止。

    孟剑卿一笑:“你总不成想在今晚动身吧?”

    李克己默然一会,说道:“有何不可?我现在就去向文儒海辞行。”

    他翻身跃下藏书楼,孟剑卿紧随其后。

    文儒海已然醉倒在椅中。

    令李克己两人吃惊的是,大厅中还有三个女子站在那儿看画。听得有人进来,她们回过身来,却是柳白衣、去而复返的武玄衣与依旧蒙着面纱的龙颜。

    柳白衣先含笑迎了上来,说道:“李公子,孟校尉,我家小姐正准备来找你们呢。”

    龙颜静静地站在那儿,她的神情颇为奇怪,以至于连老于人情世故的孟剑卿都不能分辨出她此时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事情。

    李克己定定神,问道:“有什么要紧事吗?”

    龙颜看着他说道:“我刚刚接到京中来的消息,皇爷已经发下旨意,洞庭湖一案,李公子虽未与水贼勾结,却有贪生畏死、不能尽忠擒贼报国之嫌,着革去功名,终生不得入仕。其他那些四川举子,有知情不报之罪,一并革去功名,停考三年。”

    李克己怔在那儿。

    这是他早有预感的结局。铁笛秋既然失踪,洪武皇帝便再无让他臣服的机会,自然也不必再将洞庭湖一案拖延下去。

    这已是李克己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无论如何,他算是全身而退了。

    龙颜继续说道:“朝中原本要按成例将李公子交由青城县令看管约束,道衍大师从中进言,免去了这一条。李公子不必一定要回青城居住,可以自由选择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