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行之四-逍遥游2 -精彩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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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番外:逍遥游 沧海桑田(3)    回到下榻的小客店,万安伺候他洗漱睡下时,嘀咕着道:“少爷,文公子这个人,只会引着你游乐,这个时候,还是少和他来往为好。”

    李克己心中不免有些歉意,大考之际,别的士子足不窥户,自己倒有闲心在湖上听歌观舞,也难怪得万安这老家人心中不安。他点头说道:“我明白。明天我就不再出去了。”

    万安又道:“文公子人倒是个好人,又热心又和气,少爷你就算不出去,也跟人家好好说,不要得罪了人家,枉费他一片好心。”

    万安絮絮叨叨地叮嘱着,直到李克己躺下,才不再说话,替他放下纱帐,吹了灯,掩上门,自己在外间睡下。

    李克己白天里饮了一些酒,难免有些燥热,又加上心中有事,在床上辗转了许久,方要朦胧入睡之际,窗外忽地轻轻一声响,有如狸猫自窗棂上抓过。

    李克己心中一怔。

    窗户悄然打开,一个狸鼠般的黑影蹿了进来,在地上一滚,挺身扑向床上的李克己,黑暗中他手中的锯齿短刀闪着微微的白光。

    李克己右手一掀纱帐跃了出来,左手抓住被褥迎面罩向那黑影,那黑影一个倒翻,双足在罩过来的被褥上连蹬几下,身子拔起,短刀斜走,削向李克己左胁。

    那黑影的刀固然怪异,刀路也同样怪异,专走偏锋,险怪狠辣。

    李克己往后一倒,让过刀锋,双足飞踢向那黑影的腹部。

    那瘦小的黑影料不到李克己变招如此之快,不由得“咦”了一声,李克己足尖刚及他小腹,他已在半空中换了一口气,凌空翻转开去,李克己的足尖擦着他的衣服踢了个空。

    这种凌空换气的本领李克己曾听叶知秋说过,叶知秋还警告过他遇上这种人时务必要格外当心;因为这种人往往轻功极佳,真气运转的速度极快,很难击中他们的空门。

    那黑影刚一落地,又扑了过来。李克己顺手抽过床上的长枕,往前一送,短刀没入了枕中,李克己双手握枕用力一扭,那黑影手中短刀把持不住,几乎脱手,急运力抽刀。李克己手一松,那黑影用力太大,身不由己地向后飞撞出去,但后背一挨墙便止住了去势,如壁虎一般顺着墙滑到了地上。

    李克己看着这个黑衣蒙面人,低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的眼睛在暗中闪闪发亮。他要伤李克己固是不能,李克己要抓住他却也不易。两人对峙许久,那人低笑道:“多有得罪,我去也!”

    他虽然有意改变了嗓音,李克己也听得出是一个少年人。

    那黑影穿窗而出,意欲纵身离去之时,忽觉身后数点劲风袭来,他疾在空中抱膝一个翻滚,让过袭来的劲风,抓住院中的大樟树的树枝,一纵身荡上了树干,刚刚松一口气,左膝弯处一痛,已被悄无声息袭来的一枚细针击中,恰恰刺在关节处,痛入骨髓,由不得他不跪倒在树干上,正在惊慌之际,身后突然冒出一人抓住了他的腰带,他本待挣扎,那人低声喝斥道:“还不快跟我走!”

    他已听出来人是谁,乖乖地由得来人抓着他飞掠向院墙,李克己没有再追上去,只将地上的几枚刚才用作暗器的围棋子捡起来。

    无论来者是谁,有何用意,他追上去都已没有意义。

    对方已经摸清他的底细。

    他只能静候对方的下一步。

    然而令他不解的是,自那以后,一直到第二年的二月,对方都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顺利考完了三场进士试。

    大考揭榜,李克己中了第七名进士,司马长空和其他十几个当初同行的四川举子全都落第,匆匆赶来应考的司马博空中了第二十三名。

    及第之后,新进士们照例得去拜见座师。李克己是取在第十八房阅卷官、翰林院编修詹大慈门下,他备齐礼物去拜见詹大兹时,詹大慈突然说道:“家父也想见一见你。”

    李克己颇为茫然。

    詹大慈的父亲詹同是洪武初年的翰林学士,因年事已高,几年前便已告老,住在詹府的后园中,每日里专心伺弄花木,因此詹府花园的雅致,在应天城中倒也小有名气。时当初春,园中杏花盛开,詹大慈引着李克己到园中时,正见须发雪白而精神颇好的詹同在指挥仆人将花瓣摘入瓷瓶中。

    詹同审视着忐忑不安的李克己,呵呵笑道:“你很像你父亲啊。大慈,这儿没有你的事了,你去办你的公事吧,我同他聊聊。”

    詹大慈告退了。

    詹同叫李克己在园中的石凳上坐下,仆人奉上茶。李克己欠身说道:“晚生幼年丧父,委实不知老先生与先父原是相识,多有怠慢了。”

    詹同摇一摇手道:“我与你父亲其实算是神交,彼此闻名已久,一生之中却只见过一次面,就是洪武元年我奉旨到苏州延揽文士的时候。”

    那正是苏州城破、李瑞林自杀的时候。

    李克己脸色已然变了,只是当着长辈的面,不敢失态。

    詹同叹息着道:“入城之后,我命人带路找到了你父亲,劝他入京,你父亲只是苦笑,说,吴王以国士待他,他怎可不以国士报之。唉,他既然如此想法,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是可惜埋没了他满腹才学。我看过你的卷子,比你父亲当年,毫不逊色,有子如此,他也足可自慰了。听说你的启蒙之师是高启?”

    李克己低声应道:“是。”

    詹同又长叹一声:“能得高启为师,也是你的幸运。老一辈人,如今都已风流云散,今日文坛,可是你们这些人的天下了。若不嫌弃我老头子罗嗦,你以后可以多来我这儿聊聊。”

    李克己定一定神,说道:“能得老先生指教,是晚生的荣幸,晚生怎敢疏于拜访。”

    叶氏和叶知秋极少对他提起李瑞林在苏州时的事情,青城人也对李瑞林出川之后的情形缄口不言。这是一个忌讳。只有詹同这样的老人,才不会去理这些忌讳,与他共同追想那个时代的风流人物。

    詹同凝神看着他,过一会说道:“你赴考入仕,是你父亲生前的意思吧?”

    李克己低头道:“家母没有提过。不过应当如此,不然家母不会让晚生来赴考。”

    詹同点点头道:“你父亲心里还是明白的,只是受张士诚的知遇之恩太深,不能不以死相报。幸得如此,不然你这一身才学又要埋没了。唉,若不能为人赏识,有所作为,纵使才高八斗,又有何用处?譬如这杏花,我若不是将它栽在园中,谁来赏它?我若不是将它摘下来制成杏花笺,它还不是寂莫凋谢,一无用处?克己,你前途正好,千万不要辜负了自己的才学与机会。我怕你学高启的样子,以高卧青丘、吟风弄月为人生得意之事,就走入歧途了。听说你颇好画艺?”

    李克己只好含糊回答。詹同凝思一会,说道:“画虽小技,娱情遣兴,倒也少它不得。只是别太执著于此。唐时阎立本位居宰相,尚且因为泥于画技而被呼为‘画匠’,动辄召往宫中与那些画师一般侍奉,引为终生之耻,何况你这后生小辈?一旦以此扬名,就无法洗清了。虽然说现今已不同于唐时,书画都已是文士本色,但是皇爷励精图治,最恨官员们卖弄风雅,不理政务,倘若你有了这个名声,就很难扭转在皇爷心中的印象了。不要弄得像仁宗皇帝御赐柳永去填词一般御赐你去绘画,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李克己低头称是。

    在重庆,华德远也曾对他做过类似的规劝。他不能不感激这些长辈们的一番好意与为他着想的苦心。

    可是,他无法舍弃那一种酣畅淋漓的快乐。第四卷番外:逍遥游 沧海桑田(4)    文儒海为给李克己的高中庆贺,邀了他到画舫上听封雨萍弹她新近学会的《莫愁曲》。席间文儒海道:“接下来还有殿试。李兄习的是瘦金体,进士试时试卷都重新誊录过了,倒也不妨,殿试时只怕有妨碍,那些朝中大老,喜的都是富丽堂皇的笔法。要是黜到十名以后,就不能进翰林院了。”

    虽然十名之前与十名之后同为进士出身,但能否进翰林院,于前途那是有天渊之别的。

    李克己吁了一口气,道:“只要不黜落就行了。”

    殿试时文儒海的担心果然有道理,李克己被取为第十名,险些被挤出来,不过终究有惊无险,顺利地进了翰林院;司马博空写得一手好颜体,堂堂正正,望之令人肃然起敬,被提为第十三名,照例分发外地任职。

    接到消息时,李克己的一颗心忽而轻松得如空中飞鸟。此次回川,可望不愧对母亲与先生了。

    庆贺之际,文儒海叹道:“虽说翰林院清闲自在,但官身不自由,李兄此后宦途奔波,只怕再没有机会象今日这般自在游乐了。”

    李克己默然一会,道:“有一得必有一失,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他看看湖岸上的游人,初遇文儒海的那棵老柳树就在眼前,石大师最初似乎有意为他而来,此后却无声无息。李克己想起幼时在苏州渡过的岁月,石大师也是这岁月的见证人。他忽而道:“你见过杨维桢吗?”

    杨维桢是一代文豪,其时已过世多年。文儒海大为意外,道:“当然没有。你见过他?”

    李克己道:“我现在想起来,那时是见过的。”

    他推开长案上的书,铺开一张大纸,一边画一边说道:“高先生曾带我去过几次杨家,或许那时我太小了,所以虽然记得,却直到现在才明白那个人是谁。”

    元末明初之时,杨维桢的文名冠绝天下,其家世居松江府,史称“海内荐绅大夫与东南才俊之士,造门纳履无虚日。酒酣以往,笔墨横飞。或戴华阳巾,披羽衣坐船屋上,吹铁笛,作《梅花弄》;或呼侍儿歌《白雪》之辞,自倚凤琵和之。宾客皆翩跹起舞,以为神仙中人。”

    文儒海看着他的笔下一步步展现出杨维桢与宾客们吹笛起舞的情形,沉吟不语。直到他画完,题上“杨维桢行乐图”一行字,才道:“这就是你最想过的日子吧?”

    李克己一怔,是这样吗?

    他低下头看着这幅画,心中渐渐浮起一个朦胧的意象:他还漏掉了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霍然一惊,他是漏掉了年轻时的叶知秋。叶知秋在那时早就认识高启和杨维桢那些人,还曾经参加过杨家这样的聚会,并且是大出风头的人物。那时叶知秋叫什么名字来着?好象大家都叫他“铁先生”。他该将叶知秋也画上去吗?

    文儒海又道:“杨维桢过这种日子时,你恐怕还只是个小小孩童吧?亏你都还记得。杨维桢是这个样子吗?”

    李克己吁口气:“或许是吧,我不能肯定。”

    文儒海想了一想,又道:“这幅画只怕不能让别人看见,会惹出麻烦来的。”他见李克己不解,道:“你不知道他的事?洪武二年时,皇爷特遣翰林詹同请他入京修礼乐书籍,被他谢绝,说‘岂有老妇将就木,而再理嫁者邪’,让皇爷很不高兴。第二年又派员请他入京,这老先生先赋了一篇《老客妇谣》进奉,说什么‘皇帝竭吾之能,不强吾所不能则可,否则有蹈海死耳’,到了朝中,留一百一十日,仍给安车送还,当日朝中文臣在西门外为他饯行,宋濂先生还赠诗道: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你想想,皇爷如今刻意求治,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者,诛其身而没其家,杨维桢这种人,岂能入圣上的眼!”

    李克己看看四周,确定没有闲杂人,才道:“文兄之教,在下铭记在心。”他当然明白文儒海说这话冒的风险,让锦衣卫听见,难免有诽谤之嫌。

    文儒海一笑:“你别担心,我一向是个只带嘴巴不带脑子的人,在锦衣卫那儿早已挂了号,他们如今都懒得理会我到处乱放臭屁了。不过这幅画倒真令人有飘飘然如凌云气之意,弃之岂不可惜。你就送给我吧,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李克己哑然失笑。

    他忽然感到了一阵紧张,抬起头来,却见岸上不知何时已站了一队锦衣卫,领队的人中有一名年轻的校尉,眉宇英挺,气势迫人。他们的目光相接时,李克己的心中不由一跳,这校尉的眼神极是锐利,竟似远过于铁罗汉。

    文儒海探出头来,讶异地道:“这校尉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随即看见了校尉身边那老态龙钟的千户,扬声叫道:“秦有名,又是来找我的吗?”

    那秦有名尴尬地道:“卑职今天是奉命来找李大人的。”

    文儒海和李克己都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文儒海笑得气都喘不过来,拍着李克己的肩道:“一登龙门,果然身价百倍啊。李大人,快去吧,料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回来我等你喝酒。”

    李克己虽然心中不安,也只有上岸来。那校尉手按刀柄,弯一弯腰道:“李大人,卑职孟剑卿,奉命请大人去见一见指挥使沈光礼沈大人。”

    李克己暗自一怔。

    那位锦衣卫指挥使的名字,似乎犯了洪武皇帝的忌讳吧?

    去年洪武皇帝大寿时,就曾因为一篇贺寿文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的句子而大发雷霆,认为那个“光”字是在讽刺他年轻时做过和尚的往事,将那名作寿文的教谕处死。这件事天下皆知,个个引以为戒。

    却不知为何没有计较这位指挥使的名字。

    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正在一间小客厅内等着李克己的到来。正值中年的沈光礼,面白微须,生得便如一个文秀书生,神情间带着一种奇异的淡漠,仿佛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他感兴趣。

    他请李克己坐下,丝毫不带审讯犯人的气息,宾主间敬茶寒暄已毕,沈光礼才道:“下官早在进士试揭晓之后便已接到两封密报,因怕妨碍了殿试,压到现在。其中有些事下官颇为不解,李大人不妨过目,看能否为下官解开这疑团。”

    那两份密报已经由锦衣卫重新誊录过了,以免李克己认出笔迹。一个举报人指控李克己身怀绝顶武功,能够在重重封锁中盗出试题,才得以高中,证据是在洞庭湖上他能轻而易举地制服铁罗汉;另一个举报人则指控李克己与陈友谅旧部铁罗汉暗地里勾结,证据同样是洞庭湖一事,说他们两人一交手,铁罗汉便认出了他的来历,躲到一边去说话,放走人质时还替他威胁人质不许泄露此事。

    李克己放下密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这一定是当时在场的那些四川举子们写的信。他救了他们,却因此而被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不论他否认哪一则密报,都会坐实另一则密报。

    沈光礼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使,料来也当真有过人之处;不须动刑,甚至不须讯问,只在他面前摊开这两封信,便将他逼入了死角。

    沈光礼注视着他。李克己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李克己首先会极力为自己辨白。

    侍立在一旁的孟剑卿以眼色询问沈光礼,沈光礼轻轻地摇摇头。

    终于,李克己道:“我可以将洞庭湖一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大人,但还请不要公之于众,因为我曾答应过传我武功的人。”

    他相信只有事实才能说明自己的清白。

    那天晚上,他被留在了锦衣卫衙门之中。沈光礼对他很客气,将他安置在自己的书房中,说道:“这是朝廷的制度,还请大人不要见怪。等事情弄清楚了,自会送大人出去。”

    至于李克己的家人,也被分别关了起来。

    一一审讯过后,沈光礼沉思了许久,道:“你怎么看?”

    他问的是一直跟在身边的孟剑卿。孟剑卿递上一叠信笺,道:“这是接到密报后我作的调查。”

    厚厚的一叠信笺,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沈光礼微笑道:“你很下了一番功夫啊。”但只看得一两页,他已笑不出来。

    首先是李瑞林的死。当时亲眼目睹李瑞林自杀的那名偏将说,他随着奉命征召苏州文士的翰林学士詹同来到李家,詹同颇为敬重李瑞林的为人与才学,劝他归顺,李瑞林只是苦笑,说道:“吴王以国士待我,我怎能不以国士相报。”一边说一边将冰毒混在茶里喝了下去,转眼间毒性便已发作,李瑞林极其痛苦,叫一旁陪侍的侧室叶氏拿刀来为他了结,叶氏一介弱质女流,竟真的举刀刺死了李瑞林,之后为他装殓,处置得井井有条。

    然后是高启弃官回苏州之后,设帐授徒,居然收了李克己为徒,以一代诗人之魁充任这一小小孩童的启蒙之师。

    再然后是当年的长江水道霸主关青龙的述说。洪武十年高启因苏州知府衙门一案被腰斩,门下学生四散,叶氏带了李克己,租船装了李瑞林的灵柩回青城,沿途有不少水贼窥伺叶氏的姿色,但关青龙在这之前已经被一个蒙面人警告过,如果叶氏一家在长江水道上出事,不管是谁下的手,都要先拿他的一家性命来开刀。那蒙面人来去无踪,在关青龙的总堂内如入无人之境,强迫关青龙发给叶氏母子一面令牌,好让叶氏母子平安回到青城,关青龙事后也没敢张扬。

    当时青城的县令是何行之,他也因为接到警告,所以才不敢干涉李家大办丧事。何行之后来任岳阳知府时,正因为知道李克己的保护人神通广大,在接到铁罗汉交换人质的通令时,才敢不理会十几名举人的生死,笃定了李克己背后的人一定会出来解救这场危机。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李克己到应天后,石大师不知为何对他特别感兴趣,派人盯梢,被他发现方才罢手。

    看到这儿,沈光礼抬起头道:“这老和尚现在在什么地方?”

    孟剑卿道:“一个月前便已离开了应天,不知去向。据报是因为他在皇爷微服出访时写了首语含讽刺的偈子,特意让皇爷看见,惹得皇爷很不高兴,他也知机,早早躲开了。这是那首偈子的摹本。”一边说着,他一边将一张纸递了上去。

    纸上画了一个布袋和尚,并有诗一首:

    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装。

    毕竟有收还有藏,放宽些子又何妨。

    沈光礼皱皱眉:“这老和尚,仗着与皇爷的旧情,倚老卖老。也亏得是他,换了别人,早已送命了。”

    他继续看下去。

    朝中众臣,对洞庭湖一案看法不一,但都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不过最终是礼部尚书、今科主考文方的意见占了上风,为了不影响国家的选才大典,决定暂不审问那十几名四川举子;而十几人中,只有李克己一人登第,于是有人心中不服,写了两封密信告发李克己。收到密信后,朝中又是一番争论,文方认为,正因为李克己的父亲殉张士诚而死,对李克己才更要慎重行事,让他考完殿试。当时文方说了一句话:“如果连李瑞林的儿子、高启的学生都来应考了,天下还有什么读书人不能为我朝所用。”这句话深得圣心,李克己由此顺利通过了殿试,并被选入了翰林院。

    然而毕竟密信所告发的内容事关重大,不能不加理会。所以沈光礼又奉旨来查清此事。

    看完之后,沈光礼深思着道:“盗取试题一事,可以不论。就算他有本事盗走进士试的题目,又岂有本事盗取皇爷在殿试时临时选定的题目。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他是否真有能力轻易制服铁罗汉,还是其中别有原因。不过注意不要伤着他。翰林是宰相根苗,伤了他的体面,万一这回无事,将来岂不枉结冤家。更何况皇爷的意思也不甚恶。看来他所知有限,关键还在他背后那人身上。你有无派人到青城查?”

    孟剑卿道:“我早已派人去了,估计这两天便有回音。石大师那儿,也已派人去追赶了。”

    沈光礼微微点一点头,道:“好,这两天我们就先派几个人去试一试,看看李克己的身手到底如何,究竟是何门何派的子弟,与陈友谅或张士诚的旧部是否有关系。”第四卷番外:逍遥游 沧海桑田(5)    第二天,李克己被带到了演武厅中,沈光礼含笑道:“李大人,我们一定要验证一件事,还请见谅。请大人更衣。”

    孟剑卿早已奉上一套蓝布衣,换下李克己身上的长衫;又奉上一块蓝布让他蒙住了大半个脸孔。

    沈光礼道:“既然李大人自己也不知道教你武功的人出自何门何派,那么大人不反对我们替你找出来吧?为免大人今后与今天这些人相见时为难,下官才请大人改了妆扮、蒙上面孔,大人应当不会见怪吧?”

    他的礼貌一直十分周到,令李克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沈光礼微笑道:“第一位是巨灵神崔大力。”

    自侧门进来的崔大力,金刚铁塔一般,与铁罗汉若站在一处,定当俨然两尊门神。

    李克己自靴筒中抽出笔,看着那崔大力。

    他当然明白沈光礼未说出口的意思。如果他不能像当日在洞庭湖上一样,在几招之内用一枝笔制服这个与铁罗汉的路数极其相似的崔大力,沈光礼就有理由怀疑他与铁罗汉的真正关系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素陌平生。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握。当日他制服铁罗汉是攻其不备,而眼前的崔大力却是全身心地戒备着他。

    沈光礼击了一下掌,那崔大力快步奔了过来,伸开巨大的右掌抓向李克己,满溢的真气令他行动之间虎虎生风。

    李克己忽地提笔点向崔大力的双眼之间,无论一个人如何刀枪不入,也不能练到眼睛之中;这正是当日李克己对付铁罗汉的同样招式。

    沈光礼的眼中不由一亮。李克己如此深知他的用意,竟然连出手的招式都不肯更改,一定要证明自己所说的全是真话。

    崔大力外表鲁莽,心思倒还灵敏,明白相去尚远的一枝毛笔无论如何也不能真正伤到他的眼睛,但是笔上的劲气仍迫得崔大力身不由己的眨了眨感到酸痛的眼睛。这眨眼之间,也不过佛家所说的弹指一刹那间,李克己已挥笔点向他的掌心劳宫穴,那正是因这一眨眼而带来的真气稍有紊乱之处。

    若让灌注真气、利剑一般的笔头点中,他这只手掌便是不废也一时不能再用了。崔大力疾收回右掌,真气流转,运至左掌,抓了出去。然而李克己已在他真气尚未运至整个手掌时向前抢至他的身前,笔头点中了他手背上小指关节。

    关节是最灵活柔韧之处,也是最脆弱易伤之处;十指连心,崔大力痛得大喝一声双手一合圈住了李克己,其势竟是要将李克己硬生生箍住。一旦被他箍住,势必骨节碎裂,孟剑卿不由得向前走了一步,但沈光礼竖起手掌止住了他。

    李克己的身子滑如游鱼,已自崔大力的手中脱出,贴着地面滑出数尺,双足飞起,踢中了崔大力的左右膝盖。孟剑卿低声说道:“他这身法颇似东海飞鱼岛的水底游鱼一式;这双足飞踢,又似是南海琼州岛黎山老母门中的燕双飞一式,踢人要害,无不如意。”

    膝盖也是人身脆弱之处,崔大力遭此一踢,痛不可挡,更是大怒,大喝着扑上前来。

    李克己跃起,以笔代剑,身子倏进倏退,快如疾风,转眼之间已连刺崔大力周身十余处关节。

    待到他一轮攻击过后,停在数丈开外蓄势待发之时,崔大力已是浑身颤抖,无力再进攻;因没有得到号令,又不敢退下,站在那儿甚是狼狈。

    沈光礼暗自叹息一声,说道:“你下去吧。”

    崔大力如蒙大赦,退下之前犹敬畏地看了看李克己;他还从没有吃过这样几乎无法还手的大亏,由此而对击败他的人生出深深的惧意。

    沈光礼沉吟一会说道:“大人平时习练的似乎是剑法吧?兵器架上也有几柄好剑,大人尽可取用。第二位是霸王枪易正东。”

    他注意到李克己对这些武林名家弟子似乎全无所知;教他武功的人想来并未想过让他与人争胜,是以很少提起这些江湖武林中的人与事吧。

    李克己自然知道要对付长枪不能单靠一枝笔,他略想一想,自兵器架上抽出一柄剑身极细的长剑。这大出沈光礼的意外,他原以为李克己会选一柄重剑以对抗长枪的威力。

    霸王枪易正东高大威猛,一杆枪也同样威风八面,使开来当真是风雨不透,豪气纵横。

    李克己向后连退数丈,直到后背贴近砖墙,方才止住退势,而追击的长枪已将他的整个人都罩在了枪头幻出的一片光影之中,无论朝哪个方向闪避,都逃不开这片光影的威胁。

    孟剑卿这一回耐心地等待着李克己的反击。沈光礼也饶有兴趣地等待着。李克己将自己置于这样的死地,究竟有何用意?

    李克己退无可退之时,忽地探臂刺出一剑,正点中枪头,枪上的真力被剑尖一刺,四散开来,易正东身不由己的僵滞了一下。李克己已趁这个机会抢入他近身之处,长枪威力再大,也是只能攻远不能攻近,易正东措手不及之时,已被李克己的剑刺中手腕关节要害之处,长枪把持不住,“当啷”落地。他一脸羞愧地退了出去。

    沈光礼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剑卿,你看明白了吗?”

    孟剑卿思索了一会才道:“方才易正东一上来就全力抢攻,当他攻到墙边时,也正是他的真力盛极而衰之时,所以李大人抓住这个机会反击就可以一举成功。”

    沈光礼长叹道:“道理虽然简单,但要准确判断对方真气运行的状况,不能有毫厘之差,否则便是自寻死路,这就不是一般人敢做、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情了。至于选用窄剑而非阔剑,当是因为窄剑的剑尖更利于刺人关节要害吧。李大人我说得可对?”

    李克己一挥手将长剑掷插入兵器架上,说道:“我选用这柄剑,只因为我平时练剑时惯用这样的剑罢了。”

    沈光礼微笑。细长的剑身,更利于挥舞出灵活优美的姿态。李克己终究是文人习武,难以摆脱文人讲求美观的积习。这或许是他最大的缺陷吧。

    三天之中,与李克己交手的人无一例外地败下阵来。最差者只一照面间便已受制,最佳者也不过挨到了三十招。看到第三天上,沈光礼与孟剑卿依然无法判断李克己的出身门派。一则因为李克己的武功太杂,出手太快;二则也因为他能取胜,大半是由于他似乎一眼便能看透对方真气运转的情形,所以能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待得李克己被送回小书房,沈光礼叹了口气,道:“一群废物,太丢锦衣卫的脸面了。若他有名刀宝剑,只怕更是无人能制了。”

    孟剑卿道:“不过他也有很大的缺陷:没有实战的经验而且一次似乎只能专心对付一个人。单打独斗,或许锦衣卫中没人是他的对手,但要结成阵势来围攻他,我看他没有还手之力。”

    沈光礼道:“当日铁罗汉并没有围攻他。好了,到此为止吧。上报给皇爷,由皇爷裁夺。”

    孟剑卿才想退下去拟奏折,演武厅外有人怪笑道:“沈大人,你怎么不派一等好手去试,尽派些二三流角色,也不怕皇爷怪你丢了他的脸面?”

    沈光礼叹息一声:“我知道是你,出来吧。”

    厅外一个瘦小的老人走了进来,却是俗家妆扮的石大师,他笑眯眯地道:“知道你们在找我,我就自己回来了,以免让老朋友为难。我已看了一天了,你的部下中,恐怕只有这孟校尉可以与李克己一争高低。怎的不派他去?舍不得?”

    孟剑卿忙向他问好,石大师道:“现在我是笑面佛石佛,不是什么大师。”

    孟剑卿全身一震。他自然知道笑面佛石佛,名动天下的隐仙七星中最年长的一位。但他却不知道笑面佛在不是笑面佛的时候竟是石大师。

    沈光礼:“你就这样赏识剑卿?”竟毫不犹豫地在他面前自报双重身份。

    石佛一笑:“雏凤清于老凤声,沈大人,看来你还是低估了这年轻人啊。你何不派他下去,几十招上百招的打下去,定然能试出李克己的师门来历。”

    沈光礼淡淡地道:“宝剑不可轻出匣。”

    石佛笑而不语。其实他们都明白,正因为孟剑卿是沈光礼最得力的人,才不敢派下场去,以免双方无论哪一方有所损伤都很难收拾残局。沈光礼转而问道:“你看了一天,看出什么来没有?”

    石佛道:“洞庭湖上的案子一传出来,我就知道其中定有缘故,铁罗汉既然说过要用四川举子换回他的兄弟,就绝不会在岳阳知府杀了他两个兄弟之后还放了那些举子,他若这样服软,以后就不用再在洞庭湖上称霸了。因此我去找了铁罗汉,铁罗汉不敢隐瞒当时是李克己出的手,他知道他不说也会有其他人对我说出来,可是他抵死不说出李克己的师承来历。”

    沈光礼沉吟着说道:“能让铁罗汉这样敬畏的人,是很有限的啊。”

    一旁的孟剑卿说道:“有三种可能。一是铁罗汉的师父欧阳不修那老魔头;二是铁罗汉过去的主公陈友谅的后人;三是隐仙七星中的一个。”

    石佛赞许的笑道:“不错。我也这样猜想,于是派我的徒孙石敢峰去监视李克己,不想石敢峰这小子擅自行动,竟想假扮刺客来探出李克己的出身门派,结果被他的暗器打伤关节,要不是我及时相救,几乎被他抓住了小峰。”

    沈光礼皱起了眉:“石敢峰?是不是那年与锦衣卫打赌、盗走御玺的那个小子?我记得他轻功绝佳,锦衣卫的天罗地网都未能捕住他,竟然会中了李克己的暗器?是什么暗器?”

    石佛展开左手,手掌中躺着一枚细细的缝衣针,针尾还带着一截白棉线。

    很显然这不是李克己随身带的暗器,只是一枚普通的缝衣针。当日店家想必是缝补了被褥之类的物品后随手插在枕头上或是蚊帐上,又被李克己随手取来作为暗器。因了它的细小,也因为棉线减慢了它飞行的速度,使得它飞行之际少了寻常暗器的破空之声,才会令得石敢峰没能防备住它。

    孟剑卿将缝衣针拈起来,在手中惦量惦量,说道:“以这样细小的暗器射人关节,一旦没入体内,简直无法取出,那处关节就算是废了。真看不出李克己出手这样狠。”

    石佛摇头道:“这不关他的事。这全因为他所学的武功最擅于以最快最有用的方式打击对手。小峰轻功好,所以他的出手自然而然地致力于令小峰无法再施展轻功。”

    铁罗汉敬畏的人中,有谁的武功是这样的风格?

    沈光礼与孟剑卿对视一眼,联想到这几天来他们对李克己的武功路数的了解,心中渐渐已有了把握,孟剑卿试探着问道:“难道李克己的师父是铁笛秋铁先生?”

    石佛点一点头:“必定如此;不要忘了铁笛秋当年与李瑞林和高启那些人是至交好友,他很有可能会隐姓埋名去照顾李瑞林的儿子、高启的学生。”

    纵使是向来淡漠的沈光礼也脸色微变。铁笛秋是隐仙七星中最年轻也最才华横溢的一个。

    隐仙七星,其实原本是被世人称为“海上七星”的。当年宋亡元兴,不少风骨峥峥之士逃往海外,世世以驱逐蒙古、光复汉室为己任。忽必烈大汗死后,元人争夺帝位,十数年间,连更数帝,局势大乱,至顺帝继位,更是遍地流寇、朝野不稳,这些人的子弟闻讯相继归来,其中最享盛名的几人,因为一身奇才异学,且又有世交之谊,于是便被世人目为北斗七星相携下界、匡复汉室,合称为“海上七星”。后来又传言说这七个人其实都是来自于东海外一个岛屿,正是:“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于是世人又视之为隐于浊世的海外飞仙,便有了“隐仙七星”的名号。七人所立的门派,顺理成章也被称为“隐仙门”。

    至于铁笛秋,相传他是山中老猴转世,生来便不同常人,有过目不忘之才,博闻强记,无所不晓,兼之习得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人称是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由此更有了通天彻地之能。其才华固然惊世,其性情也同样骇俗,惯于眠花宿柳,自称是不愿受任何束缚,只要快活一生。当年他才不到三十岁,便技压众多年长弟子,接掌了隐仙门。隐仙门中奇人异士众多,洪武帝取天下,多得隐仙门之暗中襄助,现今的御林军总管章大盛便出自于隐仙门,只是限于门规,一旦入朝任职,必要退出隐仙门,所以自初次受军职以来便再不敢说自己的师承来历,寻常人也无从得知他原是隐仙弟子。

    隐仙门虽大力襄助洪武皇帝,铁笛秋这位掌门却拒绝洪武帝的延揽,与张士诚网罗的一班江东文士过从甚密,意气相投;张士诚也试图延揽他,同样被他拒绝。及至张士诚败亡,江东文人大半入了大明王朝,顽冥不化者或死或逃,铁笛秋仍是长啸高歌,恍若不知世事已换。其时北方未靖,朝廷也顾不上他,由得他游荡江东,狂放依旧;此后高启弃官归乡,杨维桢拒受征召,这些人很自然地凑到了一起,自比为布衣傲王侯。

    杨维桢既死,高启又被腰斩,江东文人风流云散,铁笛秋也就此不知去向。谁也没有想到十余年来他居然一直躲在青城教李克己这个弟子。

    铁笛秋与人动手,从来不会和气收场;他的武功既高,出手又狠辣,动辄击人要害,伤人筋骨,与他对敌的人往往非死即残,故此当年没有人敢轻易招惹这位魔王。再加上他是隐仙门的掌门,门中弟子皆是才智杰出之辈,尊他号令,因此大江南北,对他都极其敬畏。

    沈光礼喃喃地道:“难怪得铁罗汉一认出李克己的师承来历,就乖乖地放人,铁笛秋的确是他惹不起的。关青龙当年只怕也知道保护叶氏母子回青城是出于铁笛秋的意思,只是打死他也不敢对我们说出那威胁他的蒙面人其实就是铁笛秋。”

    石佛看着他,等着他得知真相后的表示。

    良久,沈光礼叹口气道:“石大师对此有何见教?”

    石佛笑道:“你不必这样客气,我知道这个案子是皇爷亲自关照过的,当然不敢就这样将我门中弟子领出去;只是请你多关照关照他。”

    沈光礼微笑道:“不敢当一个‘请’字。铁先生的弟子,天下人谁不要另眼相待。”

    石佛的面色沉了一沉,叹息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啊。李克己倘若不是铁笛秋的弟子,事情会好办得多。”

    他们都是深知洪武皇帝心性的人,自然知道,这么多年来一直狂放不驯、拒绝效力于大明朝的铁笛秋,让洪武帝心中有何想法。李克己偏偏是他的弟子。第四卷番外:逍遥游 诏狱之灾(1)    洪武二十一年四月初二,李克己被带往太和殿,洪武皇帝要亲自审问他有关洞庭湖一案的详情。

    空旷的宫院内,露水在日光中闪着点点白光,正渐渐化为朝雾。早朝的文武百官已经奏事完毕,等着的只有他这一件案子。

    李克己并不是第一次见驾。但今天他却是主角。所有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他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座师詹大慈关切的神情与礼部尚书文方不无善意的注视。其他人则半带好奇半带事不关己的冷漠看着他走过自己身前,在御阶前跪下。

    沈光礼已将洞庭湖一案的详情奏折奉上,御座之上的朱元璋示意他念来听。

    李克己没有抬头。

    沈光礼写得非常细致,但也很冷静客观,完全不杂个人好恶。

    李克己心中不是不感激的。沈光礼充其量也只能做到不偏不倚这一步了。他听说过有不少案子就因为审案人写判词时的语气的细微差别而导致上司取舍的巨大差异。

    念完之后,大殿中静寂无声,都在等着皇帝的旨意。

    朱元璋的声音自御座之上高高地传了下来:“李克己,你既是铁笛秋的弟子,当日在洞庭湖中为什么不将铁罗汉擒拿归案?你既已制服了铁罗汉,湖中水贼群龙无首,你为什么要放过这个大好时机?”

    殿中百官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李克己。

    李克己怔了一下,抬起头来直视着御座之上的皇帝。这个大胆的举动令得众人都吸了一口冷气。

    御座高高在上,大殿中光线又不甚明亮,朱元璋的面目有些朦胧不清,只有他的目光仿佛有穿透人心的力量,重重地压在人心之上。立在一旁的太子朱标,不无关切地注视着李克己,等着他的回答。

    李克己暗自吸了一口气,镇定住心神。

    这一瞬间他脑中突然闪过封雨萍曾对他说过的皇帝亲审那两个秦淮名姬的掌故,他立时明白了自己应当如何应对,迎向御座上逼视着他的目光,他的声音不大而字字清晰:“变出突然,臣只想到要安全脱身,委实不曾考虑到其他。”

    面对突然的变故,不知所措是人之常情;安全脱身是一般人这个时候本能的反应。

    朱元璋审视着他,又道:“对一般人而言,自当如此;不过你不同。”

    李克己答道:“铁先生传授臣武功,并非为了让臣从武职出身,所以这方面历练不多。”

    缺乏经验,足以令顶尖的高手在对敌时也措手不及。

    朱元璋笑了一下:“你的胆子倒是不小,一个小小新科进士,居然能和朕一来一往地辩理;许多二三品大员见了朕都还诚惶诚恐不敢抬头。”

    谁也不知洪武帝这一笑是雷霆之怒的前兆还是云开见日的前兆,都屏息静气不敢打扰。

    李克己低下头来道:“是,臣太冒昧。”

    朱元璋又道:“你还是抬起头来与朕说话吧。唔,你还给铁罗汉写了一幅对联。是什么对联来着?”

    沈光礼在一旁道:“足踏洞庭浪,掌撑岳阳天。”

    朱元璋微微笑着说道:“写得不坏呀,很有气势,只是铁罗汉当得起这付对联吗?”

    李克己只得硬着头皮答道:“铁罗汉言语之间似与铁先生是旧交,因此他索要题字之时,臣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写了给他。”

    詹大慈在一旁听得大是心焦,李克己这些话,就如孩童闯祸之后、以无知为搪塞之词,他恨不得亲自去教教李克己如何回答。而文方却已面露诧异之色,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李克己。

    朱元璋又笑了起来:“铁笛秋居然教出你这么个一心只读圣贤书、不知世事险恶的弟子来,也真有他的。铁罗汉对你倒不坏呀,居然还替你去威胁那些四川举子不得漏了你的底细。他有胆量劫持十三个举子,倒没有胆量得罪铁笛秋?”

    这句问话咄咄逼人,李克己倘若回答是,难免令人觉得铁笛秋的权威胜过国法昭昭;若回答不是,则又坐实了铁罗汉向他示好是别有用心。

    李克己咬一咬牙,决然答道:“臣对铁先生以前的为人行事所知不多,但也看得出铁罗汉对铁先生极其敬畏。铁罗汉是陈友谅旧部,一直不服王化,国法于他自然无威慑之力;绿林贼寇,向来是胜者为大,铁罗汉曾是铁先生手下败将,此次又败给铁先生的弟子,自然要低头折服。”

    朱元璋的笑容敛去,微微向前倾斜着身子,盯着他说道:“这么说,天下贼寇怕的不是朕而是能击败他们的铁笛秋了?”

    李克己无言以对。

    朱元璋又道:“铁罗汉这样卖力地向你示好,是想通过你替陈友谅的后人拉拢铁笛秋吧?”

    这个罪名太大,李克己急忙伏下身去说道:“请圣上明鉴,铁先生那样的性情,怎么会受陈友谅的后人的拉拢?当年……”他自觉后面的话不便出口,朱元璋却不放过,逼视着他道:“当年如何?”

    李克己一横心,仰起头来答道:“当年铁先生连圣上的延揽都不肯受,又岂会瞧得上陈友谅的后人!”

    铁笛秋的狂放不羁,逍遥化外,一直是洪武皇帝的一块心病。虽然说四海之内皆为王土,但王土之上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天下闻名的不受约束的铁笛秋,率土之滨莫非王民这句话就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大殿中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朱元璋脸色紫胀,将腰间玉带往肚皮下紧了一紧。御阶下的掌刑校尉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熟悉洪武皇帝震怒之前的这个动作;玉带往下束起,意味着洪武皇帝对将受廷杖的官员心中极其恼怒,他们行刑时尽可往死里打。当然,玉带若是往上提起,则意味着洪武皇帝对这官员虽恼怒但并无杀机,行刑时可要小心,以免打坏了受刑人到头来倒霉的是自己。

    李克己直视着御座之上的洪武皇帝,紧抿着嘴,那神情仿佛是说:他说的都是事实。

    朱元璋审视着他。御阶之下跪着的这个青年进士,是以死殉张士诚的李瑞林的儿子,是弃官隐居的高启的学生,是狂傲不驯的铁笛秋的弟子。那三个人,两个已死,一个至今没有低头臣服;然而他们所精心培植的这个年轻人,却从遥远的川中家乡来到了应天,跪在了御阶之下,带着自认为无辜的倔强,更带着进入仕途的渴望,等待着朱元璋对自己前途与命运的裁决。

    朱元璋的脸色慢慢地恢复了正常,他往后微微一仰,让身子舒展开来,说道:“你一个后生小辈,又如何知道铁笛秋的心性与行事。沈光礼!”

    沈光礼跪下:“臣在。”

    朱元璋道:“暂且收监,下次再审。”第四卷番外:逍遥游 诏狱之灾(2)    锦衣卫的监狱,关押的都是奉了圣旨审理的犯人,称为“诏狱”;锦衣卫奉旨审案,用起刑来自然是无所顾忌,是以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平民百姓,一入诏狱,无不九死一生。

    李克己虽然承蒙沈光礼看在隐仙门的面子上格外照顾,不曾受刑,仍是得按制度戴上手镣脚链,单独关在一间狭窄的监牢中。

    出乎他意料的是,除了送饭的狱卒之外,入狱之后他第一个见到的竟是沈光礼身边那年轻的校尉孟剑卿。

    孟剑卿在他对面坐下,微笑着说道:“我知道李大人必定很担心贵家人,所以特意来告诉大人,皇爷因为那几个家人丝毫不知内情,所以已经让锦衣卫放了他们,万安和抱砚要留下来在外面照看你,那佃户夫妻则要赶回去向太夫人禀报京中的情形。大人若有家信,可以让他们带回去。”

    李克己一怔,他既然关入了诏狱,邸报之中必定会登载此事,青城之中此时只怕早已传扬开来。母亲在家中不知详情,还不知会着急成什么样子。他实在应该写一封信回去的。只是这信中又该写些什么?现在一切都还不明朗,他不能对洪武皇帝的心思妄加猜测去宽母亲的心,而真实情形又徒然让母亲心焦。

    怔了许久,他摇一摇头道:“不必了。”

    孟剑卿注视着他,说道:“以卑职看来,大人还是写一封家信为好,至少让太夫人知道大人现在尚平安。另外,外面的流言太多,有了这封家信,铁先生也好知道真实情形,以便应对。”

    李克己心中豁然醒悟。这一封信,与其说是写给母亲,不如说是写给铁先生。这也正是孟剑卿的真实来意。

    孟剑卿微笑着看着他。

    李克己不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廷审之际,皇帝对他其实并无恶感,关键全在于铁笛秋的狂傲不驯令皇帝心中的愠怒难解。

    李克己默然片刻,终究说道:“我还是不写信了。现在的情形,让家母与铁先生知道,于事无补,徒乱人意。”

    孟剑卿怔了一下才道:“如果大人什么时候想写家书,尽可叫狱卒通报一声,我会安排可靠人送信的。”

    孟剑卿告辞离去。

    李克己目送他离开。孟剑卿此行,是洪武皇帝的意思,还是沈光礼的意思,甚至是他自己的主意?

    李克己随即推翻了自己的第一个猜测。以洪武皇帝的性情,即使他想要铁笛秋亲自来求情,也不会通过一个小小校尉这样明明白白地暗示给自己,以免明显得他在要挟铁笛秋、胸襟过于狭窄。

    至于沈光礼,他若有这个想法,大可亲自来一趟;更何况沈光礼似乎是那种对任何事都不太提得起兴趣的人,不太可能采取这样主动的方式。

    难道这完全是出于孟剑卿自己的主意?他一个小小校尉,这样做有何用意?

    时当四月,天气潮湿,监牢中又密不透风,是以地板上及墙壁上都湿得可以滴下水来,蚁虫无数,出没毫不避人。木板床上的铺盖,在这监牢中不过熬得几日,已是霉烂之味逼人。

    李克己辗转无法入睡,索性坐了起来。

    守在铁栅栏外的两名狱卒立刻站起身来,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因了沈光礼的交待,更因了李克己的身份,狱卒待李克己甚是客气。

    李克己摇摇头,说道:“没事,你们自管歇着吧。”

    他盘膝而坐,望着壁上摇曳的松明火光的阴影出神。

    他入狱的消息,此刻想必已经传入母亲的耳中了吧?

    母亲如何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

    她从来没有想到,李克己居然会背着她习练了十年武艺;更没有想到,会因为这个缘故而惹下这样的祸事。

    但是他若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洞庭湖上,又岂有生还之机?

    母亲能否想到这一点、从而原谅他也原谅铁先生?

    李克己心中怔忡不安,以至于他听到狱卒倒地的声音才蓦然惊醒。

    一个黑衣蒙面人放倒了那两名狱卒,已经逼近铁栅栏边,手中握着柄寒光闪烁的短剑。

    李克己一怔,正待出声喝问,那黑衣蒙面人低声说道:“李公子切不要声张,我是来救你的。”

    是个陌生的男子的声音。

    一边说着,那蒙面人已然挥剑斩断了两根铁栅栏。

    这样削铁如泥的宝剑,李克己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觉又是一怔。

    蒙面人钻入监牢中,闪亮的眼睛在李克己身上转了一圈,随即走了过来。

    李克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蒙面人低声说道:“我先为李公子断去铁链吧。”

    李克己摇摇头:“多谢兄台好意,我不会走。”

    蒙面人忽地一笑:“只怕走不走也由不得李公子吧。”

    一边说着,左手已然扬起,一把青色药粉迎面撒向李克己。

    李克己已在他扬手的同时掀起了床上的被子,罩向那蒙面人,药粉也被反扑了回去。

    那蒙面人“咦”了一声,显然是未料到李克己应变如此之快,竟似能看透他心意一般抢先一步出手挡回药粉。但他立刻横掠出数步,纵身出剑,去势如电,李克己心头不由得一凛,不敢硬接他这一剑,向后疾退,掀起木板床掷了过去,人已在这一掷之间退至墙壁处,反手在墙上一撑,借力滑至铁栅栏处,方才避开被短剑片片碎裂的木板的袭击。

    李克己正待扬声叫喊,那蒙面人却道:“李公子请不要声张,否则我就杀了那两名狱卒。”

    李克己略一迟疑之际,那蒙面人左手又是一扬。

    李克己只有从那蒙面人方才钻进来的破洞处倒翻出去,避开迎面撒来的药粉。

    蒙面人随即追出,飞起一脚踢起地上的一名狱卒,李克己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狱卒将要撞到墙上的身子,刚刚将那狱卒放到地上,蒙面人的剑已自脑后刺来,李克己疾拧转身形,双足飞踢那蒙面人的小腹,却因铁链牵制而相差那么一点;蒙面人的剑已将及头顶。李克己蓦地挺身,伸手一托那蒙面人的右腕,顺着他飞冲之势往前一送,那人身不由己地身前飞冲出去,短剑直插入石壁之中。

    李克己一个鱼跃,自地上挺身站起之际,右手已抓住了那人的左足足踝,手上加力,扣住了那人的足上筋脉。

    蒙面人身上一阵酸软,已被李克己拖了过去,短剑也落入了李克己手中,倒转刀柄敲闭了那人的七处大穴,随即挑开他的面纱。

    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不算年轻也不算太老,平平常常的一张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克己注视着这个人,低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要潜入诏狱中来行刺于我?”

    那人苦笑一声,说道:“李公子,我绝对没有行刺的意思,只不过想要救李公子出去。家主有命,如果李公子不愿意出去,就想办法将李公子带走。还请李公子体谅我们的一片苦心。”

    李克己沉吟一会,问道:“你家主人是什么人?”

    那人答道:“这个恕在下不能说。”

    李克己注视着面前这个人。他该怎么做才是?如果将这个人交出去,未免于心不忍,毕竟此人是为救他出狱而来;但如果不交出去,后果却又是他无法承担的。

    那人似乎明白李克己的为难之处,说道:“李公子,在下不幸失手,有辱主公吩咐,但求一死,以免落入锦衣卫手中,连累了主公。不过还请李公子体谅在下主公的一片苦心。”

    李克己听他这话不祥,正待开口劝解,那人的头已是一歪,口角流出黑血来,身子也沉重下去。

    李克己伸手试那人的鼻息,已然无救。

    他虽然也读过不少史书中所载杀身成仁的死士的行迹,譬如专诸,但今日亲眼见到这样的死士,心中仍是大为震惊;能够豢养这样的死士,主人又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由得低头去看手中的短剑。

    剑柄上以梅花篆字刻着“断玉”二字。

    他听铁笛秋说过,断玉与削金,两柄短剑原为一对;如今看来,削金剑在何人手中,何人便当是这自杀的蒙面人的主公了。

    因了这人的断然自杀,不肯连累主人,同时也不肯陷李克己于两难处境之中,令得李克己心中多了一层无形的重压,仿佛在不知不觉中欠下了某人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债务一般。

    匆匆赶来的孟剑卿进来之后,见李克己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儿,松了一口气,拱一拱手道:“让大人受惊了。”

    李克己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短剑递了过去。

    孟剑卿接过来道:“卑职即刻禀报沈大人,为大人换一间安全一些的房子,以免再有亡命之徒铤而走险。”

    李克己注意到他接过短剑时目光下意识地掠过剑柄上的字,脸上不易觉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镇定自如的神情。

    孟剑卿知道这柄剑的来历?

    这名年轻的校尉,恐怕比他表面上给人的印象还要深沉复杂得多吧。

    李克己随即对自己苦笑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去探察他人的隐秘。

    沈光礼听了孟剑卿的禀报,沉吟不语。

    过了片刻他才说道:“这样锋利的宝剑,兵器谱上必有记载,你可记得这剑的来历与流传?”

    孟剑卿答道:“此剑出于宋末铸剑名家黄大家之手,一雄一雌,雄名‘削金’,雌名‘断玉’,铸成之后,贡入内廷;宋亡之后,双剑随宋室图书宝藏一起被送往大都。忽必烈后来将双剑赏赐给降将张弘范,张弘范死后,双剑本已随葬,但是宋世遗民恼恨他逼死幼帝,他生前奈何不了他,死后还是捣毁了他的坟墓,双剑由此不知去向。”

    沈光礼略有不满:“剑卿,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孟剑卿低头答道:“是,我会继续查下去的。”

    沈光礼望着他退下,良久,微微一笑,转而又轻轻叹了一声。第四卷番外:逍遥游 诏狱之灾(3)    端午佳节,应天城中处处酒香四溢,玄武湖上龙舟竞渡,锣鼓喧天。

    只有锦衣卫衙门外仍是静寂无声。

    一辆马车在门外停下,车中出来一个小沙弥,将一张帖子递入门房。不多时,孟剑卿匆匆迎了出来。这令得门卫颇为惊异。孟剑卿职位虽然不高,却是沈光礼最得力的助手;能让他亲自出来迎接的,不知是何方神圣。

    马车中出来的是一个灰衣布帽的中年僧人,衣着虽普通,气宇却极轩昂,站在令文武百官心惊胆战的锦衣卫大门外,气定神闲地四面环顾一番,向孟剑卿笑道:“这是沈光礼整治的吧?听说他是从御史台那边将这块风水宝地抢到手中建了这个衙门,是不是?”

    孟剑卿低头说道:“沈大人一向淡泊,怎么会与御史台争抢宅基地?这块地是皇爷钦赐给锦衣卫的。大师请这边走。”

    他们从侧门进了衙门。

    门房中一个年轻的番子手低声问年长的同伴道:“这和尚好大的派头啊!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那同伴寻思了一会才道:“我想起来了,是灵谷寺的住持道衍大师。三年前我在灵谷寺见过他讲经来着。”

    这是洪武皇帝以礼相待的几位高僧中的一个。

    孟剑卿陪着道衍进去,一边说道:“沈大人正在陪侍皇爷,不能亲自来接待大师。不知大师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道衍没有回答他的话,却抬起头望了望院墙,说道:“院墙上有新鲜的血腥之气啊。”

    孟剑卿心中虽然惊异,面上仍不动声色:“近些日子不断夜行人试图闯进来,昨天晚上才刚处置了两个。大师慧眼,一见便知。”

    道衍微笑道:“居然有人敢在锦衣卫衙门中闹事?也当真稀罕。孟校尉知道那些人是为什么事而来吗?”

    孟剑卿略一迟疑,说道:“请大师明示。”

    道衍笑而不语,转而说道:“贫僧已请得皇爷旨意,来见一见李克己。”

    孟剑卿本应在角门处引着道衍转向诏狱的方向,但他却止住了步子,询问地望着道衍。

    道衍看着他说道:“皇爷给贫僧的是口谕而非明旨。”

    孟剑卿拱手说道:“请大师见谅,没有明旨,不能见犯人;这是规矩。”

    道衍一笑:“规矩是人立的嘛。孟校尉自己是否也须请过明旨才能去见犯人呢?”

    孟剑卿心头一凛。他去见李克己,的确没有奉旨;虽然这也可以托辞为公务,但一旦追究下来,他仍是难逃违背规矩的罪名。

    深居灵谷寺的道衍,耳目竟似无孔不入。

    孟剑卿只一闪念,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当下笑道:“若是别人,自然没有不奉明旨便见犯人的道理;大师是何等样人,又岂能一概而论。请。”

    道衍又是一笑,示意那小沙弥在角门外等候,孟剑卿也令跟随的番子手在门外等候,他们两人走进了那条长长的、狭窄的胡同。胡同两边都是高墙,寂无人声。

    孟剑卿低声说道:“大师现在是否可以告知卑职大师的来意了吧?”

    道衍慢慢地说道:“孟校尉当然知道那些试图闯入锦衣卫的夜行人目的何在。”

    孟剑卿答道:“是。他们为的是刺杀李克己。”

    在最初劫走李克己的尝试失败之后,各方来人已经改变了主意。

    李克己若死在诏狱之中,铁笛秋势必会迁怒于当今朝廷;以铁笛秋的性情与手段,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孟剑卿继续说道:“正因为顾虑到此,我才试图暗示李克己给铁先生写信,早日了结此事。皇爷要的不过是铁先生亲自来求情,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已臣服,并不想真的杀了李克己。早日了结此事,对大家都好。”

    道衍转过头来看看他:“哦?”

    孟剑卿坦然迎着他的审视:“我这样做,也为了我自己。能够为皇爷、为隐仙门了结这一桩公案,我在锦衣卫中就算真正站稳了脚跟,那些因为沈大人对我的破格提拔而心怀不满的人才会心服口服。”

    道衍笑了起来:“你倒老实。”沉吟一会,他又说道:“你和李克己倒有些相像,都知道如何说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实话。所不同的是,李克己凭的是直觉,你凭的是头脑。”

    孟剑卿的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神情,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道衍却已替他说了出来:“孟校尉当然想说,你与李克己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两个人,是吧?”

    孟剑卿开始感到有些招架不住这位大和尚仿佛能透视人心的说话方式,他定一定神,说道:“的确如此。李克己是铁先生的弟子,又已考中进士,此番如果无事,当真是前途无量。至于卑职,不过一无名小卒,怎能与他相提并论。”

    道衍审视着他,继续问道:“你是否心中不平?我听说石大师十分夸赞你。只可惜你从武职出身而非文职,将来的前途再好也很有限;授业之师是波斯人苍神子吧?声名与铁笛秋也相去甚远。以至于你的资质与能力虽然并不逊于李克己,却只能屈居于一名小小校尉,这还全赖沈光礼破格提拔。”

    孟剑卿不由得低下头来。他出身卑微,父亲不过是驻守在闽东穷寒之地的一名百户,自己又是庶出,生母早逝,自己因不容于嫡母而早早出外投师,五年前出师之后投入锦衣卫中,于无数次生死拼杀中咬牙苦练,一步步前进;但直到两年前,才因缘际会,连破两件大案而被沈光礼看中,提拔到身边。他的每一步都十分艰难,都要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努力;只因为他没有一个有力的提拔者。

    道衍微笑着等着他的反应。

    每次击中人心的最软弱处,道衍都有一种俯视众生的快意。

    这个看上去极其坚强老练的校尉,同样未能抵挡住他正中要害的一击。

    他知道自己已经可以居高临下地掌握往孟剑卿了。

    至少此刻可以。

    孟剑卿过了一会才道:“这是命运。”

    道衍微微叹息一声:“不过孟校尉是绝不会屈从于命运的人,你正在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是吧?以你这样的能力与进取之心,只要有人扶持一把,迟早有一天会功成名就的。有空时你可以多来灵谷寺坐一坐,贫僧觉得与孟校尉十分投缘,想多与孟校尉聊一聊。”

    他们对视一眼,孟剑卿拱手说道:“多蒙大师夸奖。卑职一定多来向大师请教。”

    沉默了片刻,道衍说道:“贫僧和孟校尉一样,也想早一点了结这桩公案,以免夜长梦多,惹出更多事端。等一会贫僧要单独与李克己说几句话。”

    孟剑卿会意:“是。”

    他们走入李克己的监牢。狱吏打开门之后,孟剑卿便与他一起退了出来,反手掩上了门。

    道衍走近铁栅栏。

    诏狱中没有窗户,只在外间壁上插了一枝松明,火光闪烁,照着里面悄然而立的李克己。他背向着火光,凝视着墙上跳动的阴影,开门关门的声音并没有让他回过身来。

    道衍在背后注视着他。

    洞庭湖一案,早已闹得沸沸扬扬。道衍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桩公案的主角。

    令道衍多少有些意外的是,李克己似乎已安于这监牢之中的生活,他的身上,有着一种明如秋水的安静气象,同时又有着一种天马行空一般的任性不羁。四面高墙,并不能动摇他内心的这种安宁,羁縻他精神的飞扬。他的人虽在监牢之中,一颗心却似乎一直飘舞在遥远的别处。

    道衍微微皱一皱眉。这样看来,他的话只怕有些难以让李克己入耳。

    但他还是向前走了两步。

    李克己的身形微微震动了一下,仿佛感受到来人不同寻常的用意,停了一下,转过身来。

    见到道衍,令李克己颇为意外。不过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静静地看着道衍,等着道衍说明来意。这份定力让道衍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道衍在栅栏边就地坐了下来,李克己隔了栅栏也盘腿坐了下来。

    道衍竖掌打了个问讯,说道:“贫僧法号道衍。”

    李克己又震动了一下:“原来是道衍大师,久仰了。”

    只要在应天府中呆上一段日子,就不会不听说这位神通广大的道衍大师的声名。

    道衍留心注意着李克己的神情,说道:“贫僧今日来看李施主,是因为听说令堂大人病重,铁先生已传召了隐仙门中的药师悬壶道人前去诊治。不过历来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怕悬壶道人对令堂的病也无法可想。”

    道衍满意地看到,李克己心中的镇定因他的这一段话而片片崩落。

    他等了一会才接着说道:“铁先生很可能会因为令堂大人的病重而向皇爷求情。”

    李克己怔怔地看着他。道衍的口气里似乎有些什么内情是他所不知道的。

    道衍看着李克己说道:“十多年前,贫僧有一段时间与铁先生交往颇密,约略知道一些事情。令堂年少时遭遇不幸,却有如污泥莲花,令人敬重。铁先生一生狂放,偏偏遇上这么一个人,也是他命中的劫难;更无可奈何的是,令堂其时已与令尊大人有嫁娶之约。朋友妻,不可欺。再狂放的人,也有他一些不可动摇的原则啊。”

    道衍说得含蓄,李克己却已明白。联系到封雨萍所说的故事,他已猜到了母亲前半生的坎坷经历。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感谢道衍告诉他真相还是该痛恨道衍不该告诉他这个真相。在他的心中,母亲应当永远是那样淡雅如清风。

    道衍不动声色地一步步紧逼过去:“铁先生年轻时有一个绰号,叫做‘铁豌豆’。只是他执掌隐仙门之后便没有人敢当众提起这个绰号了。”

    李克己略略一怔,随即想到了铁先生闲时哼过的一首元人曲子:我是一颗煮不烂、蒸不透、响当当的铜豌豆……

    虽是在诏狱之中,念及铁笛秋的模样与这首曲子,他仍是忍不住生出笑意来。

    道衍又道:“铁先生一生不肯低头,到了这个时候,到了令堂大人的生死关头,只怕也不能不低下头来,好让你早日回去安慰令堂大人。只是,他为了这个原因而低头,皇爷必然会更加震怒。”

    李克己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埋下头去。

    道衍继续说道:“洞庭湖一案,已经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李施主当何以自处?”

    李克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打算上本请求假释,以便回乡照顾母病。待家母病愈之后,再行回狱中领罪。”

    道衍惊异地看着他,说道:“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尽孝之子,必是尽忠之臣。皇爷很可能会法外开恩。只是假释历来需要保人,李施主可有得力的保人?本来你的座师詹大慈可以作这个保人,不过他已因老父去世而丁忧,送葬回乡去了。听说李施主与文方的侄儿文儒海交往密切,文方是皇爷所信任之人,由他做保人本也妥当,不过他也因老母过世而丁忧回乡。至于石大师,因那个讽劝谒子之事,与皇爷的心结尚未解开,恐怕也不宜在这个时候来为李施主作保人吧?”

    李克己沉默片刻,说道:“道衍大师既然如此说,是否已有更合适的人选?”

    道衍微笑着道:“如蒙不弃,贫僧愿意作这个保人。”

    满朝文武,能够在洪武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中就有这位大和尚。

    李克己心中本是乱成一片,至此忽地镇静下来。

    道衍绝不是无缘无故地前来向他说这样一番话。虽然道衍能够在洪武皇帝跟前进言,这样做仍是要冒风险的。

    李克己转过目光看着栅栏外的道衍。这位大和尚,一直含笑以对,毫不避让他的注视。在道衍身上,没有世外高僧与人无争的清静淡泊,却有着时时迫人而来的智慧与热情。

    李克己的心神一阵恍惚,不由得说道:“大师倘若生在乱世,定当成为刘秉正一流的人物吧。”

    刘秉正是襄助元世祖忽必烈夺取天下的谋士,也是当时有名的高僧。

    换一个人听到这番话,不是大惊就是大惧;道衍却笑了起来:“李施主对贫僧的评价,与铁先生如出一辄啊。当年贫僧决意出山入世,就因为铁先生也如此评价贫僧。只可惜其时天下已有主人,贫僧所学屠龙之术已无用武之地,只好辜负山中所学了。”他话锋一转又说道:“李施主请安心,贫僧既然向施主说明这一境况,就一定会为施主解开这一困境。施主一定在疑惑贫僧对此事为何如此热心,是吧?倘若不知道原因,施主是不能相信贫僧的诚意的吧。”

    李克己默认了。

    道衍又是一笑:“原因嘛,只有一个。贫僧当年曾欠了铁先生一个人情,佛家讲因果,这个人情若不早早还情,日积月累,只怕会让贫僧带到下一世去偿还,因此贫僧决意要在今世了却这笔人情债。”

    停了一忽儿,他又道:“李施主看人之时,往往能够直指本心。因此贫僧有一事想请教一下。李施主如何看孟剑卿这个人?李施主尽可直说无妨,贫僧与他并无关系,只是对这个人很是好奇而已。”

    李克己怔了一下才说道:“那位孟校尉自然不是池中之物。”

    道衍满意地站起身来:“有了李施主的肯定,贫僧对自己的眼光就更有信心了。李施主现在就请写奏折吧,贫僧在外面稍候片刻,待到今天下午朝贺时便递交与皇爷。”

    他走了出去,带上门,孟剑卿迎上来低声问道:“如何?”

    道衍带着微笑说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洞庭湖一案,由李克己而起,当然也由他自己来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