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遇見「貓」 朱天心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7:34:54
     這是一篇早在一年前就該寫的文章。    一年前此時,我正瘋狂的四下找尋走失的麻瓜,我先逐棟逐戶按遍屋後數棟十 五層大樓公寓社區,從對講機詢問有沒有撿到一隻黃虎斑、閃電短尾的小公貓。花 了幾個晚上才問完所有住戶,絕望之餘,第一次拜託友人利用公器處理這貓狗小事, 大春、玉蔻替我在他們的廣播節目中發聲,正益在他的網站、蘭芬在民生報……, 那一段時日,熟不熟的人見面第一句都是;「麻瓜找到了嗎?」「我女兒全班同學 都在動員找麻瓜。」說這話的友人家住內湖,與我的木柵一北一南,於是我開始十 分不安,認為占用了也許更該用來尋找失蹤小孩的管道──當然,對很多視貓狗如 子女的人來說,此二者並沒什麼差別,對我而言……,複雜得多。    比方說除了麻瓜,其實家中同時另還有五隻貓九隻狗,多年下來,大約維持這 數量─-大約是我們生活品質容忍的極限,因為無論季節晴雨,貓狗皆與我們共處 一室──與其說是因為喜歡而收養(或許早些年的確如此),不如說是因為同情, 路邊牆角被丟棄的凍餓著的生命的恐懼張皇的眼神,永遠比任何抱在懷裡、收拾打 扮得像填充玩具的寵物必然鎯一聲擊動我心臟,副腎上腺素急速升高,恨不能立即 統統帶回家。    通常貓因為輕靈不占空間,比較不需考慮太多,有那鄰人用垃圾袋裝來兩隻奶 貓,說是以為天花板上有窩老鼠,整理之下,發現是附近老野母貓生了窩小貓,我 們若不要的話(他一隻大手握緊兩隻小貓),就要(折斷脖子?)當垃圾處理掉了 喔。當然齊聲阻止並收留下,黃的叫金針、黑狸背的叫木耳;也有遛狗上山途中, 山溝裡一隻濕淋淋的小死貓(前一天已經撿過一隻大約是牠兄弟的並帶回掩埋), 不想到了家才發現尚未死透,只是失溫得厲害,接下去兩天便以手帕將他包成襁褓 狀,誰在看書看報就傳給誰握暖著,因為覺得只是盡盡人事大約救不回,沒有認真 取名,以色為名叫黃咪;也有來時半大不小苦兒流浪髒得看不出毛色,就取名髒髒, 一星期好吃好睡下來,當場改名「大白」,原來是一隻粉白美麗、看骨架肯定會長 得超大的公貓;也有連貓帶箱子偷偷放在我們家門口,附上一包貓餅乾和一紙條, 上寫著「我叫kiki」的黑成貓,養了七、八年,至死我們都不知道牠的性別和年歲 ……    麻瓜也是這樣來的,暑假中,返校回家的鄰人小女孩完全不會抱貓的(單手握 抓著貓肚皮),以致貓震天鬼叫的老遠一路上來,我們聞聲出門探看,穿著私立小 學制服的小女孩說,學校傳達室的母貓生了四隻小貓,校工說若沒人要就得弄死當 垃圾丟掉,小女孩和同學一人勉強帶一隻走,我們問她家裡可答應養,她說估計爸 爸會在她明天去上才藝班時偷偷扔掉,所以拜託我們能收最好。我們之所以猶豫好 久,是覺得又有麻煩一場,因為麻瓜看來有三個月大,要與九隻狗彼此適應得花好 大一番工夫和危險,通常來時是小奶貓的都可以得到狗族很錯亂的母性的照顧(包 括大公狗)。    我們的擔心完全沒必要,麻瓜超級聰明健康,頭兩天沈靜的在沙發椅背高處目 不轉睛觀察狗族,不再害怕也不盲動,且三兩下弄清居家的地形地物,知道哪扇門 該用推的,哪扇又該用勾的,哪戶窗出去,跳上牆頭,繞過屋側長長的圍牆,就可 在門前的桂花樹上假裝捉得到綠繡眼,一邊打量屋內的動靜,我每每在遙遠的餐桌 這頭與牠隔著重重阻隔四目對上(牠的眼睛沈沈的,不帶感情的酷似牠的滿洲虎大 哥,也很像常上電視談話節目的聯合報記者高凌雲),牠立即發出只有我一人聽得 懂的貓言,說的是:「大羚羊大羚羊,麻煩出來一下。」我沒有一次不放下書報欣 然前往,通常我推門到院子時,牠已從樹巔下地等著了,以我當練習搏殺對象的展 開牠的早課.    我們且暗暗練就了幾套堪稱奇特的把戲,讓我誤以為日後我們可以此走街賣藝。    麻瓜非常獨立,野性十足,並不與其他貓族廝混,也不給人抱,總總非常滿足 我多年來想養老虎而不可得的夢想。我偏偏老不慎就愛上這樣的貓,毫無例外。    毫無例外的,一窩花色不一、尚無行動能力也無個性可言的奶貓,天文愛上的 長大了總是健康稍有麻煩、黏答答、非常會說話與聽話的貓(儘管天文極力對每一 隻貓狗公平,無論是餵食或照顧或情感);盟盟愛的長大了都是獵豹體形,小頭長 手長腳長身,吃得再多也瘦骨嶙峋(近乎《百年的孤寂》中馬奎斯所描述的韃靼武 士形貌),此外個個心眼小愛吃醋,在外是打通街的霸王,回了家「娘娘腔」十足; 媽媽愛的長大全變成傻傻的大胖貓,圓臉圓眼,盡賴人抱,毫無自我;爸爸(還在 時)是極力招呼那些較不會表達自己、較易被忽視的貓;材俊極力不去喜歡任一隻 貓狗,以便每隔一陣子有貓狗亡失事件發生時,可留他個活口冷靜鎮定撫慰其他人 的哀傷淚水,也因此我才發現他其實是家中心腸最軟的人。    我愛上的貓,長大了便像狼一樣的獨來獨往,往往離家不知所終,毫無例外。    對此,我豈沒做過努力?尤其一到我最害怕的春天,便日日陷入掙扎到底要不 要把門窗關上暫不讓牠們自由出入。    春天的時候,先是滿樹喧囂的綠繡眼和白頭翁,然後出太陽的日子,高處便有 大冠鷲優閒遼遠的笛哩笛哩聲,我應聲仰臉尋找,嚮往極了。往往我與坐在窗檯上 望遠的貓肩並肩,偷偷打量牠的側影(有那素鈴和我一樣喜歡看小土貓凸凸的側臉 哩!)牠們的眼睛或綠或黃或灰總之肅穆極了,看了膽怯起來,連不以為有權利干 涉牠的天賦貓權,天人交戰的結果,總是打開窗子,隨牠。    窗開著,並不是每一隻貓都愛出去冶遊,有那從不出門的,也有才出去十分鐘 就一陣風回來,渾身發燙,心臟狂跳,瞳孔變得滿滿的。也有十天半月才回來的, 肯定是哪家有隻貓妹妹初長成。    當然近年我們都有為家裏或附近混熟的流浪貓狗做結紮,一以便空著配額給那 總也撿不完的小野貓;二是如此公貓才不致為了求偶而跑得不知所終,回不了家。    是不是徹底的每一隻都送去做結紮,也煞費思量甚至辯證,但很吊詭的是,如 此縝密的考慮結果往往與初衷恰好背反,比方說家居不喜外出的貓,較容易讓人下 決心(因為不在外打天下不那麼需要「雄風」),最叫人為難的是那每幾年總會出 現的亞歷山大大帝成吉思汗類的大貓王,金針就是這款的貓,牠個頭並不大,體型 方方的似乳牛,卻英雄氣概極了,牠成年才一季,就成了我們這個山坡好幾個新舊 社區的貓族共主,這其中沒有一場戰役不是牠親身打下的(從牠身上沒有一刻是沒 有傷疤可見得)。我們佩服極牠了,往往牠離家一星期多返家,我們分頭找吃的、 替牠清洗包紮傷口,忍不住七嘴八舌追問牠:「這次是哪樣的超級大美女,說來聽 聽。」    我真想聽貓大王這些天的冒險遭遇,我猜那位特洛伊海倫一定是隻三花玳瑁美 女貓,這樣的貓,無一例外絕對是母的,圓臉圓眼東歐女子體操選手的身形,又聰 明又獨立(或者這兩個特質其實互為孿生?)又好難追求,我若是公貓,一定同樣 為之傾狂的。    這樣成天在外開疆闢土撒種的針針,因為我們的歎服牠的英雄氣魄和不忍干擾 牠強烈的天性,反倒逃過去勢一劫。    (上)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回目录
                                  接續    「賈Sir :想必台灣也大大報導了magic 的事,不管老美怎麼說他,他仍是我 的ㄡˇ像──嘔吐的對象!」    短短的信,總看得我筋疲力盡,彷彿一個老衰的爸爸扛著精力過剩的小兒子在 肩上戲耍,更多時候,我錯覺自己是一個退休的老頭兒在閱讀大學女兒討生活費的 家書。    我發現我比自己想像的還要老。    你沒發現嗎?他們這輩的小孩習慣反叛一切事情,那自然也就無從發現一個自 己想接近的目標;他們奉新鮮事物為宗教,拒絕一切傳統(包括好的那部分)    ,因此對人類偉大心靈長期所產生出的種種思想、藝術、價值觀……有種近乎 不解、恐懼的冷漠;且因為他們中心無主空空洞洞,只得不停的大量消費資訊,以 為自己果真腦子滿滿全是思想。    他們甚至失去了使用感情的能力,無論付出或索取,只因他們確實未經真正的 貧窮和戰亂離別,感情無瑕如他們自娘胎出來時一樣,不多也不少。所以,他們只 好用高分貝的音量和近乎聾啞人的誇大動作,來表達自己可能並不確定、甚至也不 存在的感情和意見。    跟他們交談一場,就彷彿剛從狄斯可舞廳出來一樣,耳目形神給轟炸消耗得疲 乏至極……    這些話語,像不像蘇格拉底在將近!千年前批評他同時代的年輕人的話?    ……當你很理直氣壯、不願意再去在意和理解下一代,覺得他們簡直、簡直不 足掛齒,不值探究時──,不不,這不是老年,我可沒這樣結論,我只是覺得,我 們彷彿划離時間大河登岸去了,生堆野火,燒壺咖啡,憑眺風景兼目睹他們這些小 子一朵朵恆河蓮花似的流過眼前,抱歉並沒有誰超過誰這回事,差別只在,他們一 心想去的地方,我已失去興趣。    「老B羊:    真是要命,克里特島長得好像澎湖,也可以租車環島,你記不記得大學畢業旅 行,我們在澎湖合租一輛車搶著亂開,結果一撞再撞,還差點落海。環海的公路常 常見到裸上身的女老外悠閑的騎單車漫遊,令人神往。島上的超級大古蹟非常多, 包括神話裡的諾薩斯迷宮,不過被修補得像是台灣尋常的廟,黃色的牆壁紅漆水泥 柱。我較感興趣的是島中央最高約八百米的山,導遊的話我沒聽清,不知是說宙斯 死在這裡,還是像盤古死後化為山川一樣此山是他的軀體,總之看來有點像淡水觀 音山。    神話裡,宙斯母親莉雅懷他時,就是逃命在此生下他的;宙斯有回化身公牛誘 拐了歐蘿芭公主,也是逃到此島以便躲避吃醋的老婆希拉,當地人還指證歷歷宙斯 是在哪一棵橄欖樹下誘拐歐蘿芭的。寫不下了,下次我改用旅館信紙,克島真的好 像澎湖。但願我在衰老前死去。    A 」        但願我在衰老前死去……    歲末了,人人看似都忙,妻忙著學校學生的期考,幾個Pub 喝酒射鏢打彈子的 朋友也約不出來,倒是外商性格甚重的公司,在認真過個聖誕節後,已無人有心把 此年再老實過完,只除了會計部門忙著做帳,和老闆自己新年新計劃。    老闆想重做現正流行的公司CIS 識別系統,自己親自下海花了幾天時間寫了一 份「山陽相互銀行→Tomato Bank 」,要我們在假期裡研讀,上班第一天的早餐會 議上要討論。    山陽相互銀行→Tomato Bank.    松屋→Matsuya Ginza.    電電公社→NTT.    消費者溝通。整合員工意識. 破壞性的創造。美麗的聖誕紅. 美麗的聖誕紅色 唇膏的嘴唇。嘴唇。    「老B羊:    夜宿土國第二大城,伊士麥港,晚上到港邊晃盪,為躲乞討的人,走進一家人 聲樂聲沸揚的餐館,樂隊以為我是日本人,奏了好幾首日本歌,知道的有壽喜燒、 知床旅情、北國之春。港邊的燈火全映在黑海裡,又很像有一年中元節我們在基隆 山頂那個什麼公園看擺普渡的港口夜景。    這裡距離特洛伊只一日車程,白天停停走走幾個古蹟,無非都是斷垣殘石,我 全弄混,只中午在一個名為Bergama 的小城,全城人皆以織地毯為業,一個人次從 早到晚專心織,大概織得數公分見方,賣給我這樣路過的觀光客。    它的衛城在城外山上,最早是波斯人建,後為亞歷山大征服,主要的神殿只殘 存幾根列桂,較完整的雕像都在大英博物館,著名的宙斯像只剩下基座,其中野長 著一株橄欖樹。大概此丘正對海口,海風大得幾次我得伏地前行,使我懷疑這是北 風神帶走奧莉茜亞之處。整個廢城除了尾隨我的導遊,只有遠遠一個工人在替城牆 牆縫蓐草,荒涼得令人想放聲大哭一場,我大概快更年期了。    A 」    「三八呦!」妻看完阿里薩的信,以此語做結,然後豁然起身去陽台弄她的盆 景。    看著她發僵的背影,我真的不知道她氣的是誰,是她自己,還是我?昨夜我又 一次的不行,我不曉得那是不是主因,她居然沒叫我去擰掉微光的床頭燈,因此使 我得以看清她沒穿我平日摸熟了的那些真絲內衣,她把自己當做個聖誕禮物,穿了 一件咪咪小的比基尼褲,紅色的純綿布上印著可愛的白雪人、綠聖誕樹、小金星、 聖誕襪、還有聖誕老公公……不,不是聖誕老公公的關係我發誓,反正當下我只覺 得自己是一個媽的在褻玩女童的骯髒老頭,就這樣,好好的、第二天可睡懶覺的夜 晚,就再怎麼都不行了。    兩人假意這是全天下最不重要的事,努力去睡著。睡夢裡,寂寞得不得了。    我仍然對我父親那輩人的老去法充滿好奇,他們是漸漸的老去。年輕的時候, 比我們同年紀時要老,老了,也沒我們現在這麼老邁. 真的,他們在我這個年紀, 小孩們迤迤邐邐也都唸初中高中了,可以不有責任不有年紀不有衰頹之感,媽的他 明明就是那一巢最老的那隻鳥嘛!    我們呢,到我這個年紀,如果堅持的話,我們藉運\ 動、控制飲食,還可保持 與學生時代相去不遠的樣貌,甚至可像青少年一樣的終日玩樂,並且玩興不減,誰 說,誰說廿五要結婚、三十是立業、四十兒子進大學、五十抱孫子、六十退休領退 休金、然後等待死去。    我們並非拒絕死亡,拒絕年老。我們只是拒絕遵守以往人人老去的那種軌跡、 那種時間表。    簡單說,我們的老法是,當你願意老時,一夕間就老了,不用說包括肉體、意 志力和野心,全部隨之委頓不復。    我不明白到底阿里薩在掙扎什麼.    「老B羊:    我的導遊是個退休的大學歷史系教授,專業知識自然不成問題,但英文不好, 不過如此正合我意,我一點都不想知道太多古代人幹嘛幹嘛,我忍了幾次想問他目 前的收入是多少,覺得很不禮貌才沒問,你知道,他們尋常在街上討錢的,都是衣 冠楚楚的大男人,服裝當然不可能是名牌,但質料非常好,是那種你願意好好保養 穿一輩子的毛衣大衣,但不知道為什麼個個口袋都空空,跟台灣相反。    我的導遊就看似一樣的人,我在考慮離土國時要不要給他一筆超級小費,唯一 只怕傷他自尊。    我們今天盤桓了一整天的地方叫以弗所,據說是新約聖經記載過黃金淹腳目的 大城市,如今來往的都是最窮的人,我遇到一大家子本地的觀光客,他們很認真、 快樂的出來觀光,都身無長物,看到我有攝影機就忍不住上前來要求幫他們拍照, 我照了兩整卷,女人、小孩、夫妻、情人,留了地址希望我以後寄給他們,揮別他 們一張張天真依戀、熱切期盼的臉,彷彿我帶走的是他們的靈魂。    A 」    我要妻在學校找了一份高中地理地圖,依阿里薩來信的署名日期排列,大致可 勾出他的旅行路錢,好奇怎麼漏了特洛伊的那封信呢,當然也許他並沒有寫,我也 好奇那些愛琴海上的十幾個有標識地名的小島,不知道他還會去哪幾個?    地圖上,我的鉛筆畫到最大的克里特島就中斷了。──克島真的好像澎湖,但 願我在衰老前死去。    「你問他不就結了,影劇版上今天有他消息,說他剛從紐約回來,有一大堆靈 感,要弄什麼新劇,要不要打個電話聯絡. 你們有多久沒見了!」妻大概很不習慣 我的近日夜夜蟄伏在家,問候病人似的對我格外溫和耐心。    那是一種至難描述的感覺,我一點都不想跟阿里薩聯絡,甚至害怕他來找我─ ─他回得來,難以相信!對我而言,儘管他旅途中的來信是單向、是我無法回覆和 應答的,但是那種契合之感是如此的真實,真實過我們從大學到現在的無數次玩樂、 冶遊、和幾次差點可以發展成同性戀關係的同床共眠剖腹交談。    儘管我在這繁華之地,往往是電話Fax 或電腦印表機暗暗亂響的辦公室,跟隨 著他在地中海畔作那荒蕪之旅、吹那寂寥的野風,好奇著下一段旅程、下一個小島, 然而,總隱隱覺得,旅途的終點,是遙遙沒入海裡,指向死亡。    我無法相信阿里薩活得下來,或曾在紐約,或已經回台灣,或要馬上做什麼新 劇,或過兩天會打電話來……我不相信,也想拒絕.    「老B羊:    小島叫做米克諾斯,本來打算住五天,結果臨時決定多住了一星期,因為是淡 季,旅館飛機不成問題,也因此以觀光為業的島上居民去了一半,商店大多關門, 要到來年初夏才從歐陸各國販貨回來。島上所有房子都漆白,包括小巷間的石板路 也是白色的雪花石,只窗框或闌干漆著環島的海洋一樣的藍.    此島其實以鄰島提洛斯得名,提洛斯島是希臘神話裡阿波羅和月神雅特蜜絲兄 妹誕生之地,但風浪太大,我怕暈船不敢出海,所以至今不曾去過.    小島其實一日就可走盡,大多時候我就在港邊曬太陽,我常用餐的那家碼頭餐 館兼賣希臘傳統手工織品,店裡的老婆婆正替我織一件此地漁人穿的毛衣,我每天 兒子似的去探望她,以便目睹她的進度。想必離開時能完工。    A 」    「老B羊:    米克諾斯島待久了也好像澎湖,你記不記得澎湖到處是小廟,此島島民也以捕 魚為主業,所以島上隨處可見比土地廟大不了多少的小教堂建築,據說數量比島民 還要多,當然祭祀的是聖母瑪莉亞。我白日租了一輛(老老的,你會想稱它為電單 車的)摩托車,穿件擋風(差不多零度)約克皮黑夾克,墨鏡,太陽很大,天空很 藍,因此以為自己是「愛你想你恨你」裡的亞蘭德倫。我在丘陵野地裏亂騎,除了 羊群和不分東南西北可見的藍色玻璃似的眩目的海洋以外,一個人影不見。很容易 就找到島的最高點,因此可遠遠看見那個日神月神誕生的小島.    島民喜歡聚集的地方除了碼頭一帶,另外就是一個小方場,方場正對四個小風 車,我看到島上販賣的觀光商品甚多以此為題,有一幅大概因沾了風車的邊、硬也 擺在其中的是畢卡索的唐吉訶德複製畫,空白紙上僅寥寥數筆,黑色的太陽、黑色 的瘦馬、黑色的秀斗老人和地平線上的黑色小風車,看了很可怕,因此沒有買下來。    A 」    米克諾斯……,翻遍書店裡的觀光指南並沒找到相關資料。    米克諾斯……,我很快放棄尋找,以為那種被人類文字世界遺忘之感、很符合 阿里薩此刻給我的感覺.    但是在辦公室裡,一名及腰捲髮、女漫畫家打扮的女孩,順手拿起阿里薩的明 信片當場尖叫起來:「哇!米克諾斯!」她以英文發音,而且看的只是什麼說明文 字都沒有的風景照片那一面。    「真的有這個島?」我奪過來,審視著那張尋常的藍天藍海白房屋的風景照片, 女孩做個「拜託!」的表情,示意要我等一下的轉身離去。    「……(差不多零度)的克皮黑夾克、墨鏡,太陽很大,天空很藍,因此以為 自己是「愛你想你恨你」裡的亞蘭德倫。我在丘陵野地裡亂騎……」    阿里薩,我們真的離開那個時代那麼遠了嗎?    冬天的下午不願意上課,幾個人到附近鎮上的破落戲院看兩部同映、票價廿元 的電影,期待的心情與電影廣告看板上的肉色多寡成正比,好多的艾曼紐各國遊記, 好多的義大利喋喋不休片,當然有時也意外有些大師級的作品莫名其妙溷跡其中。 亞蘭德倫,冷酷殺手時代,烤香腸,醃芭樂……,有時冷醒,發覺是在空曠似大倉 庫的戲院,觀眾寥落,非英語的陌生外國話迴盪在冷空氣中,好寂寞。    並非因為銀幕上的男歡女愛畫面,好想好想,找個乖女孩,暖暖的抱在被窩裡, 喂真的我發誓什麼也不做,不做愛,不談心,就只是睡個溫暖的白日覺.    真的那麼遠了嗎?像這個連米克諾斯都知道、亞蘭德倫洗手不幹殺手後才出生 的女孩,就一定不知道亞蘭德倫,她們甚至不知道蔣光超!因為有回我和一名同為 老芋仔的同事談到某政治人物,形容其醜怪如蔣光超,幾名女孩小鳥合唱一般齊聲 問我們蔣光超是什麼人,其中自以為聰明的還搶著推測,那是孝嚴孝慈同樣散落在 民間的手足!    她們這代的特徵就是,理直氣壯的不關心、不知道她們出生前的所有人、事, 對她們來說,比她們年長的人就彷彿一個個用過的電池,丟了它都還嫌污染環境。    是毛姆說過的話嗎?我認為要讓年輕人們明白「一個人老了,不代表他一定就 是傻瓜」,好像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個視我為用過的電池和傻瓜的女孩拿了兩本書給我,分別都替我翻好前貼上 自黏紙,只差沒提醒我褲子拉鍊有沒有記得拉妥。    一本是女性時尚雜誌,連續數頁黑白印刷的GUESS 服裝廣告,主題叫做AHoliday  for Claudia in Mykonos,以長相及其乳房酷似B.B.(她們一定也不知道是誰,奶 油?或甜辣醬?)的德國當紅模特兒克勞蒂亞,用米島為背景所拍的當季服裝廣告。    另一本是她們整天互相借來借去的村上春樹的某一本書,目錄前有幾頁是村上 的照片,其中一張輕鬆的穿著短褲,背景什麼也看不清,一旁的說明是:村上春樹 在米克諾斯島.    「老B羊:    這個島叫做羅德島,明信片上的陶器花瓶上所繪的鹿,是此島的標幟,此地的 導遊告訴我,我們登港的那個碼頭早先原有一尊腳跨整個港口的巨像,是古代七大 奇景(另六大我沒問),後來地震把大銅像震倒了,在港邊一躺九百年,最後被阿 拉伯人運\ 走當原料賣,現在只剩人工修過的兩隻青銅鹿。    島上觀光淡季仍很熱鬧,晚上都有遊盪去處。山上林多斯衛城裡的雅典娜神廟, 只剩廢石。    逛了一天市集,只買了一把NIN A RICCI  的折疊女用傘,小小的收隨身包裡 很實用,老故事回旅館拆包裝,才發現是台灣製的,難怪超級便宜。    我打算縮短行程,只在此島住三天。    A 」    特洛伊的信呢?    「Jackie!」五星級的中庭早餐桌上,我的蓄著小鬍子、大林子祥好幾號的老 闆喊醒我。    「Concept Marketing !No product Marketing!」    概念行銷. 販賣創意。賣腦汁。……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一再重複所有書上雜 誌上都說過的,難道只因為他是老闆。    「打個比方,Chivas Regal  台灣版的,大家想想。」他以大衛仕夫細雪茄指 向我,示意我屁一番。    我們討論過的他媽的他又忘記了,難道他是老闆他就可以愛忘記嗎?    奇瓦士威士忌的廣告你一定看過,台灣版用的是一張黑白泛黃的老照片:卅年 前,一個高中男生單車載著一個高中女生騎在鄉間小路上,臉上是靦腆快樂的笑容。 我們父母那一代的像片簿裡總有類似味道的那麼幾張,大多時候他們都因為難得拍 照,所以努力笑得很開心,但我以為他們之所以笑得那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後來 的日子會如此漫長重複無趣,很奇怪他們身處那樣封閉孤絕的時代,卻對未來充滿 無限肯定和善意,大異於這些不知道亞蘭德倫蔣光超B.B.是誰的女孩們(其中一名 硬要與我們一起回憶蔣中正時,她對這位在我們時代裡與耶穌媽祖如來佛一般偉大 的民族救星的記憶,是十分甜蜜的,「我幼稚園大班時候,兒童節放好長好過癮, 我記得我們園長好像告訴我們是因為有一個總統死了,要紀念他幹嘛的。」)    對過去,他們天真無邪得像個孩子甚至白痴。對未來,他們早衰得彷彿已一眼 望穿人生盡頭處,像個消磨晚年、貪戀世事的老人。    我們這一輩已花十年、或必須再花十年,才能洞察或宣告降服的種種價值觀和 人生哲學(好的、壞的,利己的、利他的,享樂的、禁欲的,有的、沒有的)    ,他們已熟極而流的行之有年。對這一點,我無意批評他們,並非為了媚俗 (你知道很多我這輩的人就是這樣的,惟恐批評年輕人,因為那幾乎只說明一個意 思,就是,你老了!),我其實很佩服他們對人生為何能那麼缺乏經歷卻如此老練, 我簡直好奇極了他們從成長的白痴生涯到一夕之間十足老手一個,那之中的失落環 節究竟是什麼?    「老B羊:    我的行程早已大亂,原來預定的下一個島的旅館早已取消,冬季風浪大,島與 島之間聯絡的螺旋槳飛機已好幾天不飛了,我並不急離開,但也如同島上的漁民一 樣,天天在碼頭的小酒館等待風平浪靜好出航。屆時我真羨慕他們一出海就有目標 可去、有事可做,最起碼有魚可捕。    我在旅行開始之際,會想像自己是阿果號上的那些少年英雄們、冒險犯難去尋 找金羊毛。老實說尋找金羊毛的故事我完全記不得了,想不起來他們為什麼非得找 到金羊毛不可,可是那一群彼時最優秀俊美高貴的年輕生命、興致勃勃約好共同要 做個什麼事(儘管故事外的人看來是沒什麼了不起的事),但對我來說,光這樣就 已經夠了。    平心而論,老年對我最大的吸引力,就是可以不用再處理性欲的問題,我說的 不是嫖妓或性伴侶或婚姻制度的問題.    基本上,我覺得人類的盛年、黃金時代,無論如何努力做出種種事功,賺錢的, 權力的,乃至做學問做藝術的,無非都是在處理性欲問題中、自知不自知所衍生出 的各種週邊裝置和副產品罷了,就像一隻求偶期的公孔雀,在牠開始有、和結束生 育能力之間的最盛年,窮其心力只專注把自己羽毛打理得如何可比同儕再亮一點美 一點,以利於吸引雌孔雀的注目。想想人生不其實就是如此,只是動物們因為笨, 所以誠\ 實些,無法像人類一樣矯飾出如此龐大的花樣、你若堅持稱它為文明也可 以。    老B羊,你該知道我的性欲問題有多嚴重,嚴重到足以把自己的生存意義問倒, 而絕對不是那種如何把自己又積累過多的精液、找個乾淨安全花費也不太多的B解 決掉,這樣枝節末尾技術性的事了。    我記得在特洛伊的信中有提到、在廢墟中看見一種紫色蒲公英類的花(那簡直 比任何言語文字的描述能使我活生生的感覺到,絕世容貌的海倫、可能真的在幾千 年前的一個早晨曾跟我一樣站在同一方寸土地上),小時候好像野地裏也見過,叫 做泥胡菜,沒想到這個島上也有,我收了一些種子,旅程結束要是沒搞丟的話,到 時候拜託你老婆幫我種種看。    A 」    這是我所接過阿里薩的信中,唯一以信封信紙寫的。我努力認著旅館用箋上的 印刷字,想知道他目前,不,那時,看看日期,三個月前,是在哪個小島.    奇怪的希臘字猛看就像是寫顛倒的英文,我無法拼出一個可能的發音。……    特洛伊的信是寄丟了……    「老B羊:    橄欖樹其實沒有想像中的美,跟以前學校裡那種橄欖樹完全不同種類,我們的 是紅葉嫩綠葉不分季節同長一樹,這裡的橄欖樹大多矮小,葉面黑綠,葉背鋁白, 樹幹因樹齡大多上百年所以很顯老態,整個看就是一棵金屬樹。    有天起得比較早,卻在林間公路上堵車,堵者是一大群綿羊,趕羊少年因此慌 張得極力驅趕羊群,少年長得跟我在博物館裡看的那些阿波羅像一模一樣,但他窘 迫羞紅的臉使他更像阿波羅愛上卻不小心害死的美少年們。    我打算在柯林斯多住幾天,神話故事裡識破宙斯的外遇事件,因此被罰在地獄 永遠扛石頭的薛西弗斯,就是當時柯林斯的國王。    明信片照片裡的希臘式柱頭是柯林斯式的,最早的是多利克式,斯巴達風的樸 實簡單,繁複程度介於二者之間的是愛奧尼亞式。其實我早都忘光了。    A 」    我等到的是不關痛癢的這封。    我變得什麼事也不想做,應付完緊張的午餐約會後,一定不交待行蹤的在附近 一家生意清淡的咖啡座,假裝看報紙的發發呆,這裏空氣清新,因為禁煙,不久我 發現,南歐式麥桿白粉牆上有一幅帕布洛.畢卡索的複製畫,一眼就知道是阿里薩 在米克諾斯島看過的那一幅唐吉訶德,黑色的太陽,黑色的秀斗老人……    我同時發現自己是在等待特洛伊的那封信。    客戶公司尾牙宴回來的晚上,妻告訴我阿里薩電話留話說,他今晚會在我們常 去的一家德惠街的Pub ,自然是要我去赴約的意思。    至於我有沒有去赴約呢?你猜猜。猜錯了算你白讀這麼久。    第二天,我必須集中精神看完一份Paper.    ──Dennis Hopper 也準備拍電視廣告了!    我們時代的英雄。    我和阿里薩當初加入視聽社就是為了想辦法看他的逍遙騎士。Easy Rider.    始終等不到他的最後一部電影:「最後一場電影」,因為我們覺得那年冬天在 爛戲院裡看爛電影想女孩子的百無聊賴,好像書裡那群有夠無聊的男孩子。    連伍迪.艾倫都拍廣告了……    Come back to the basic.    返樸歸真。這一季Jim Beam  公司的威士忌廣告主題經過不同年代的不同流行, 最後,你還是重拾當初最正統、也最雋永的那個選擇,正如同Jim Beam  的KSB 威 士忌。    一九六九,Jim Beam  的平面廣告,Dennis Hopper 和約翰.休斯頓把手言歡 暢飲該酒,文案說: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代溝,因為兩人一老一少不只會拍電影,而 且都愛喝Jim Beam  威士忌。    一九六九,丹尼斯.哈潑剛拍完逍遙騎士。意氣風發.    一九六九──我應聲拿起桌上的電話,陌生的女聲熱切的喊我:「賈先生,好 不容易找到你,我是影劇記者╳╳╳(什麼莉莉),今天清早五點──」    「他自殺了。」    於是,塵埃落定。    「沒想到您已經知道了,我們知道您是他的好朋友,能不能發表一點感想,隨 便談,您吃驚嗎?剛接到消息的時候?」    「我一點都不吃驚,只想知道他是用什麼方式?」我誠\ 實的回答和發問。    「真的您一點都不吃驚?聽說他的父母都驚嚇過度,都在醫院。……聽說是用 槍,所以警方正在查。能不能再說明一下,為什麼您會有這樣的看法?」    能不能說明一下……    我坐在小小的、生意清淡的、南歐式麥桿白粉牆上掛有畢卡索的唐吉訶德的小 咖啡館中,翻閱晚報,藉以發呆。    這裡空氣清新,宜於等待,等待窗外的暮色漸漸四合,等待冬天過去,等待我 的朋友阿里薩寄自特洛伊的信。    (本文錄自朱天心的短篇小說集《想我眷村的兄弟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