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朱天心:花时已去,梦里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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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专访朱天心:花时已去,梦里多愁 2010年01月26日    来源: 上海壹周(2010.1.26 小文艺03)

此情可待成追忆,也许,她的写作和普鲁斯特一样,都是希望能用文字卡住流年齿轮的飞转。




文/莫闻味

         朱天文在《花忆前身》中说妹妹朱天心年轻的时候:“写小说也像她考大学,不逼到最后不拼,胡(兰成)老师去兴隆路买了原子笔回来给她,哄她快写。”对于姐姐的这种说法,朱天心可不服气:“哪有噢,我那时候写小说可快了呦,写一篇小说只要一个晚上。”
       可就是这样一位“快枪手”,在台湾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用的,则完全是一个“拖”字诀。2006年,《印刻文学生活志》上发表她的《南都一望》时,封面上大作文章,写曰:“睽违二○○○天的最新小说。”人们倏然发觉,从2000年出版《漫游者》之后,天心已经有2000多天没有写小说了。而从《南都一望》到《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对她,又是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思念?
 


新作中,朱天心开始关注中年的状态
 

        此情可待成追忆,也许,她的写作和普鲁斯特一样,都是希望能用文字卡住流年齿轮的飞转。“慢一些,再慢一些。”她会不会默默地对自己说,这人生就要走向静谧孤寂的晚年,所以才要有一份炙热的感情、一本勇敢直面中年的书?
        似乎朱天心突然沉静了下来,在老宅的屋檐之下,守着丈夫唐诺和孩子海盟,看时光重复而细碎的抚摩,每天在咖啡馆的写作,也是一字千钧,越发地缓慢了。
        慢,是因为豪情只剩了一襟晚照,还是朱天心面对这样一个私房故事,多少有些踌躇?她的回答有点模棱两可:“我想面对现实,可是现实的变化总是如此之大,总感觉自己好像追不上那变化的速度。”
        唐诺劝她,作家总是应该多写,因为记忆力的关系,也因为感受的不同,如果现在不写,有些故事就可能永远埋藏在心里了。朱天心想了想,“他是对的。可是创作其实很折磨人,这二三十年来,我有时候也会想,我要过普通人的日子,不要再被创作这回事给折磨了。但这时,你会想到最后的底线,你会想到胡兰成老师当初的鼓励,想自己不要辜负他,他不会看错人,这样子。”于是,提笔,十年,完成了这部《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

温柔地呐喊
        很难分辨,朱天心和朱天文在电话中的声音。
        都是一样的温柔低徊,多少有些娃娃音,让人想到林志玲,有时候会产生一点错觉:现在和你说话的是天文还是天心?可千万不要说错话。
        但是“朱迷”们一定一眼就能分辨出她们身上的异同。如果说天文是绕指柔的话,天心就是百炼钢。天心觉得自己和姐姐差别不大,只是姐姐更单纯,单纯到了极致:“她是处女座的,我会觉得她是张爱玲式的人,或者是《红楼梦》中的古典人物,她常‘傻大姐’,你和她接触过就知道。她没有她小说里呈现的那么世故,在真实生活里,她粗枝大叶,很不会照顾自己。所以我常常会买东西给她。”
        朱天心比姐姐小两岁,不知道为什么,在妹妹的身上反而多少有着一些巾帼英雄的豪气。胡兰成第一次读到她在北一女中时的成名作《击壤歌》时,赞:“天心像一阵大风,吹得她姐姐也摇摇动。”后来,她参与政治(她说这方面,胡兰成对她多多少少有些影响吧)。1992年,朱天心参与朱高正所创之“中华社会民主党”。“政治不在文学的范畴之内,”朱天心说,“台湾的情况,我想不是说写写文章和小说就能解决得了的。写文章太慢,我们总是需要有所动作。”
        政治,权力的游戏,这一点朱天心看得非常清楚。她参与政治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当一名政客,谋一己的私利,或者博出位,而是为了台湾的未来。“我一点也不觉得政治有什么了不起,政治从来不是另一门的艺术。”
        这样一位热心于政治的女作家,写出的小说和散文,自然也多多少少带上许多历史的、社会的、政治的严肃思考。她写《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不仅为了纪念自己15岁之前在眷村度过的青春,也为了告诉民众眷村的真相:“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把真相写出来。在李登辉时代,硬把眷村的居民说成是国民党的富翁,其实这根本不是事实。台湾本地人并不是很了解,以为外省人全部是有权有势的。我很受不了有些文章把1949年之后到台湾的国民党军人一律说成那个样子,我觉得不能丑化他们,那样的叙事背离了真相,所以怀着那样的心情,我写了这样一本书。”
        1996年,她写《古都》,正是台湾本土热最热的时候,这本小说的背后,隐藏着的,仍然是朱天心希望为外省人争取更多宽容的愿景。可是,这一美好愿景终究要落空,朱天心无奈地说:“我的《古都》写了也是白写,基本上在台湾,本土人和外省人之间的仇恨和排挤在愈演愈烈。我的写作也许就是鲁迅所说的‘呐喊’吧,我知道那样会惹人厌,可是怎么办呢?你有责任去这样做。既然已经看到了,你能袖手旁观吗?”
 


年轻时的朱天心(中)与姐姐、妹妹在一起
 

此情可待成追忆
        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她。
        但是《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呢?“我们已入中年,三月桃花李花开过了,我们是像初夏的荷花。”听书名,听这叙述的腔调,就够风花雪月,写温吞好酒似的中年妇女生活,貌似矜持,内心底下却暗潮涌动。偷情?这玫瑰色的篇章让人浮想联翩。“你去他身边偎一偎时,他就恋恋的、恰到好处、不致发展成一场性交的抚摸你……”这样的性感文字在撩拨你的心弦。
        这一回,朱天心似乎要敞开心扉,写一写中年妇女的情感与情欲。“我关注的还是中年的状态,”她说,“中年是怎么样的呢?她是不是永远在对子女说一些让她们厌烦的话,永远显得如此保守?我想并不如此。经历了青春的挥霍,到了中年,我们才会真正开始体悟人生。懂得这逼近人生终结的中年,就会对生有了更多的欲望。”
        永远记得,很多年前,《人到中年》中潘虹那双疲惫的眼睛。中年,花时已去,梦里多愁。可是在朱天心,这种疲惫是看不太到的。“其实朱天心的眼睛大大的真是美绝了,”胡兰成曾经说,“还有世界上最美的就是聪明。”女人长得好,到迟暮特别凄惶,不过看朱天心的脸上,还不会给人迟暮凄惶的感觉。她勇敢,那样充沛的情感仿佛激流轰然汇集,她甚至会用三岛由纪夫《天人五衰》中的话来批评年轻人:“你好意思这么年轻。”
        在激烈清绝,饱涨着青春与衰老、回忆与欲望、近乎疯狂的逆悖时光中,她进入一本日记中记录的情感故事,看一看消失了的季节迷局。这样的一个故事,看似朱天心的大转型,内在的脉络仍然一以贯之。《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和《南都一望》、《古都》一样,都是在写记忆。无法回去的从前、爱过的人、唱过的歌、做过的事,还有下笔的残忍。“一个作家会对很多事情恋恋不舍,”她若有所思地说,“一个作家对于记忆和时间感兴趣并不奇怪,他们总是想把时间喊停。时间过了就过了,一个人活八十岁,客观时间就是八十年,可是因为你想得多也看得多的时候,你对时间和记忆的感觉就会不同,对记忆和时间会特别有感触的。”
        她写作的背景是过去20年的台湾。此情可待成追忆,也许,她的写作和普鲁斯特一样,都是希望能用文字卡住流年齿轮的飞转。“慢一些,再慢一些。”她会不会默默地对自己说,这人生就要走向静谧孤寂的晚年,所以才要有一份炙热的感情、一本勇敢直面中年的书?
        不过,朱天心越是表现得激情四射,越让人感到一些隐隐的担忧。“喟叹什么呢?以前以为,一定是一种东洋美学的喃喃自语,例如:‘寂寞呀……’”小说中这样的话透露出了一些纷繁的愁绪,和中年情欲一样真实。
        她似乎在刻意要留住些什么。在想,如果哪一天,她看到台北的一座天桥被拆除,是否也会像蔡明亮那样怅然若失,写一部《天桥不见了》似的小说?只要,她能留住,这迅速耗损的生命、繁华却寒凉的都市废墟,沉睡在记忆的碎片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