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竹引 朱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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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竹引    「日頭曬屁股囉──」阿珍的聲音遠遠的從門外傳來時,我正起勁的在聽著窗 外檳榔樹上小鳥兒們的談話。    打從睜開眼睛,看到小灰塵在蚊帳裏的花白陽光中飛舞時,我就知道又起遲了, 但是這幾回我是學乖了,不會再瞌睡懵懂冒失的闖進飯廳裏去討阿公的罵. 我頂怕 阿公的,他有一個又大又高的額頭,他總愛收起下巴,翻著白眼瞪我,弄得我惶惶 的,嘴撇呀撇的只等著掉淚,好叫阿婆把我抱開.    「你阿公出去給人看病去了,還不趕快起來,等下沒跟到我去河邊可是莫哭嗄。」 阿珍開門進來了,我趕緊鑽出蚊帳,在眠床邊坐好,齊齊的伸出兩隻腳丫子,讓阿 珍替我穿上小拖板,再由她決定今天紮兩個小辮子,還是頭頂一根桃太郎糾糾.    我也怕阿珍,她是替阿公家燒飯管家的,卻比阿婆對我都兇。她長年都噘著圈 老高的厚嘴,臉上紅通通的是老掐不完的痘痘。阿珍講的客家話也與阿婆的不一樣, 聲音死沙沙的,捲舌又重,弄得我老是嗯啊啊的聽不清,她就說:「你是耳聾鬼是 否!」可是每晚臨睡前我還是央她講古給我聽,講桃太郎的,讓我夢裏也看到那條 淘淘不盡從天上流下來的碧藍溪水。阿珍還講電影裏強盜半夜翻牆殺人的故事,聽 得我一動也不敢的翻身向窗外漆黑的夜晚。    其實我還是最愛聽媽咪講,每晚臨睡前,媽咪會邊講邊替我和小姊姊拍扇子, 和抓背上咬死人的熱痱子。媽咪最常講睡美人的,講著講著聲音愈來愈小,有時停 住了,小姊姊就搖搖媽咪:「不對了呀,怎麼又跟以前說的不一樣了。說呀,再說 呀。」小姊姊好聰明,記得好多好多的故事,不像我總是聽得迷迷糊糊,要不就是 楞楞的看媽咪的紅嘴唇,捲捲的黑頭髮。小姊姊還會唱童歌,畫麵麵,小人,她讀 的是中山幼稚園大班,我常常想念小姊姊,她現在陪媽咪爸爸住在臺北生小弟弟, 爸爸跟我說過,等小弟弟長大些,我就可以跟他們住在一起,爸爸說的時候還會流 眼淚,也不怕小人家笑。不過媽咪也有哭的。其實我在這邊過得很暢快,阿公家的 院子大,房子也大,夠我天天跑前跑後沒個完,不像媽咪爸爸的房子,小小黑黑的, 巴巴還要跑到外面的公用廁所去,下雨天,媽咪得戴著斗笠做菜,油鍋嗤嗤咯咯的 響,我和小姊姊在床舖上演天山龍鳳劍,她是余素秋,我是馮寶寶。    「今日要乖乖的否?」我連忙點了點頭,搬張小木凳坐在廚房門口,等阿珍替 我弄鍋巴滾沙糖,聽著阿珍刮鍋底的聲音,肚子忽然咕嘟嘟的喊起來了,小咪嗲也 從屋簷上跳下來直蹭我,牠也愛吃我的早飯呢。    吃到剩下最後幾顆飯粘子時,我照舊把它們捏成幾個小丸丸,放到院子裏大柏 樹下的蟻公洞洞邊。小飯丸被我搓得灰撲撲的,我才想起阿珍早上忘記替我洗臉洗 手了。    把小咪嗲放到龍眼樹枒上曬太陽,我就跑到大門口等阿珍帶我去河邊洗衣服。 最近我們的水井壓不出水了,雖然傍晚我不能替阿咪嗲洗操,可是我寧願它永遠不 要好,河邊實在太好玩了。    才剛跑到大門口,就看到駝背的阿秋婆挽著花包袱,遠遠的從木柴廠那邊來了, 我趕快跑進大廳裏朝藥局喊阿婆:「阿婆,阿秋婆來看病囉!」    「這個小人兒那麼能幹。」阿婆從藥局裏一扭一扭的出來,她的腳丫子快要比 不過我的了,可是阿婆是真漂亮,比媽咪都要美。阿婆穿得也考究,不管多忙的時 候,都一定整齊的戴著白珠珠的耳環和項鍊。     「先喊阿秋婆進來坐著等,你公等下就會轉來。」我趕緊跑出去,牽著阿秋婆 進來,邊倒了一杯茶。    「阿心愈加大囉。」阿秋婆濕濕紅紅的爛眼睛打量了我半天,就跟阿婆講起了 日本話,呱呱噪噪的跟老火雞一樣,阿婆拉著我的手,也不看我,儘管講自己的, 講講嘆口氣,我扭來扭去一會兒又黏到阿婆膝上了,阿婆身上好軟,坐著好舒服, 不像媽咪,我從不記得媽咪抱過我,媽咪說會把小弟弟給坐壞掉,她只揹我,又不 像阿珍她們那麼會揹,拖拖拉拉的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真把我給累壞了。    「要同阿珍去河邊是否?小心一些,莫到水沉沉和河上頭去,有水鬼仔,知否?」 我點點頭. 外面廊簷下好像又多了一個燕子窩,泥土黃艷艷的,形狀還沒有全,阿 公家的屋簷真是太高了,要不我早就可以拿一兩隻小燕子來養養. 我常愛趁沒人在 的時候,從沙發椅背再爬到窗欄上去看牠們,牠們總是忙得要命,可是仍然不忘記 愛乾淨,就是燕寶寶也要把巴巴拉到窩外頭,牠們有時也會看我,睜著一雙圓眼睛, 歪著頭,其實要是我能天天爬在窗欄上和牠們談話,牠們一定有一天會飛到我的肩 上來的。阿婆總不讓我爬高,大概有一回我被阿珍從背後一吼,從窗欄上掉下來, 老半天都醒不過來,以後阿婆就又多了一項數說我,不知道阿婆為什麼那麼愛管我, 阿公可就不大搭理我的。    阿珍在外頭喊著了,我趕緊往外衝,外面的太陽好剌眼,阿珍挽著個大竹籃, 背著光向我,臉孔黑沉沉的,她一定又在生氣了。    「要跟!要跟!自家又不趕快,下次我是不讓你去了噢。」阿珍敲了我後腦勺 一下,再快快的拉著我走,我一腳踢到塊石頭,大拇趾好痛好痛,也不敢吭一聲。    過了鐵道,我們先到阿珍家去,我先搶著進屋裏:「阿姑婆,阿姑婆,吃過早 餐否?」阿姑婆正在拌酸死人的豬食,一看到我就笑瞇了眼。    「哎噢,如何那麼會說話的小人兒呀,實在啊,外面的莓子儘管摘吧。」阿姑 婆說是阿珍的媽媽,可是人就喜笑多了。阿姑婆的院子門口有一叢野草莓,每天總 可以讓我吃上一兩個,也只有我敢吃,阿姑婆總是掩著嘴看我吃,邊皺著眉搖頭: 「這個小人家呀……」    到了河邊,已經有好些人在洗著了。雪白的肥皂泡沫遠遠看著就像海邊的浪花 一樣。我最喜歡來這裏,河的一邊是些高高的竹叢,早上的時候,總把整條小河籠 得陰涼涼的。我常常想,有一天我們正洗著洗著,會漂來一個好紅好漂亮的大桃子, 可是桃太郎的溪水是青靛靛的,這條小河卻是綠蔭蔭的,也不知道是竹叢的倒影, 還是河底滑人的青苔。    阿珍要我一一的喊過了在洗衣服的伯母叔母們,然後選了一塊大石頭坐下來, 很認真的洗起來了。我向她討了一條手帕和一小塊肥皂,坐在她旁邊也洗起來。我 總喜歡塗上很厚的肥皂,然後搓呀搓呀,時時加一丁點的水,一會兒就會有好多好 多的白沫沫,然後再拿阿珍的搗衣棒來敲兩下,就跟大人一模一樣,好好玩。    「這個就是那個走掉的小妹仔是否?」今天來了一個新的老伯母,她亮著一口 金牙問阿珍,阿珍慢慢的抬起頭,很嚴肅的點了點頭,再低下頭去繼續洗。我真不 知道阿珍在她們面前怎麼總要這樣正經,好像比誰都偉大,也許是大家都怕阿公, 阿公是鎮上最兇的先生,阿公的房子也比任何人的都大。我又不懂她們為什麼總是 叫媽咪叫走掉的,我問過阿珍,阿珍一直不肯說,直到我吵得她沒法睡時才講,說 媽咪跑出去跟爸爸結婚,阿公不肯的,媽咪生了小姊姊以後,阿婆才讓她回家,這 我就不懂了,難道爸爸不是阿公生的嗎?媽咪為什麼要跑出去?她跟爸爸難道不是 同我和小姊姊一樣一直住在一起嗎?蚊帳裏頭一直有一隻蚊子在哼哼的鬧著,阿珍 一定是在說夢話了。    洗洗不知怎麼短褲就弄濕了,風一吹,好冷好冷,我忽然不想玩洗衣服的了, 就傻在那兒打起冷顫來。「要屙尿是否?那麼大的人還不曉得講,自家去那邊大樹 下屙。」我怕看到阿珍厚圈圈的嘴,就趕緊朝那棵油加利樹跑去。    這邊又暖多了,高高的樹葉擋不掉多少太陽,我就靠在樹幹上,一仰頭,上頭 有個蟬殼子,晶亮亮的,可是太高了,任我怎麼跳都搆不到。我就想起玩吃牛肉乾 的遊戲,油加利的樹皮就像媽咪做的牛肉乾,我一片一片的把它撕下來。阿公家什 麼都好,就是不給零嘴吃,大概阿公是醫生就什麼都要管吧,可是跟媽咪一起吃芭 樂拉肚子的日子也很快樂呀!    樹上的蟬叫得好大聲,嘩嘩嘩的,不知有多快樂,我每次聽到牠們這樣叫,就 想自己也變成一隻小蟬,同牠們一塊兒聊天,也不知道牠們講的是客家話還是國語. 我都不太記得清國語了,除了還會斷斷續續的唱小姊姊教我的小黃花,歌是這樣的:    「路邊一朵小黃花,沒人栽呀沒人採,自己會長大;小黃花呀小黃花,誰是你 的爸和媽,何處是你家?    我不認識爸和媽,也不知道我的家,微風把我吹送來,泥土把我收留下,雨露 供給我營養,陽光幫助我長大;開了一朵小黃花,開了一朵小黃花。」    唱唱還要蹲下去,兩隻手合起來像一朵花一樣,小姊姊最會的,我忽然好想媽 咪和小姊姊。別過頭去看阿珍,阿珍正和她們不知說些什麼,每一個人的嘴都大大 的張著,合著,好像蟬聲都是她們喊出來的。    這小河真不知打從哪兒來的,流呀流的沒個完,我想沿著小河走,一定會到天 邊,或許有個粉藍的池子,大桃子漂呀漂的,可是阿婆說河上頭不能去,阿珍也不 許我往河上頭去。我瞇起眼睛,大大的吸了口氣,遠遠的河邊好像有幾個小人,我 想一定是阿嬌和阿慶仔他們在捉小蝦公,我知道的,他們六七個人都是阿秋婆的孫 兒,前幾天我同阿珍在市場上碰到他們,拎著滿滿一鐵罐子的小蝦公,阿珍叫他們 給我幾尾養養都不肯。    我跑去跟阿珍說我想看阿慶仔他們捉蝦公去,阿珍皺皺眉,好半天才瞪我一眼: 「去看看就來,再上頭就莫去知否!」點點頭,我忙朝他們跑去,跑過窄窄的田埂, 太陽蒸著的土氣水腥腥的,嫩稻粒子癢癢的刷著我的光腿,我故意跑重些腳步,就 有好多還帶著小尾巴的小綠青娃劈劈啪啪的跳進水田裏去,我也要捉蝦公去!    還沒跑近,他們就突的全部站起來,手背到後頭,正好大到小排成一排,我看 著他們,他們也都沒表情的一個個盯著我。阿嬌也不理我,清水鼻涕流到嘴裏了也 不吸,臉沉沉的低著。好半天,阿嬌的膀子動了下,我急忙往前一步想探頭看,阿 慶仔卻一橫身擋在我前頭,我仰著頸子,鼻子才到他的肚臍眼,他一身的臭汗酸酸 的衝著人,我急忙把他一堆:「齷齪鬼!等下我捉很多給你們看。」    我自己又往前走了些,可是岸好高,我趴在地上用手向下探呀探的,卻怎麼也 碰不到一面水。看著阿嬌他們又在起勁的捉,我真急死了。從旁邊的苦瓜棚上抽下 一截竹桿,先在水面劃了幾下,把太陽攪得碎碎金金的好刺眼,沒多會兒水一平, 河底依舊沒有什麼動靜,我又狠狠的攪呀攪,弄得整個水都混混綠綠的,岸邊的金 魚草也一根根的漂起來……    「你做什麼鬼!」一個大黑影突的落在小河上,我急忙回頭,看到阿慶仔正俯 著身子瞪我,像阿公一樣,我一慌,撐著細竹桿想站起來跑,阿慶仔卻突然惡狠狠 的把我的竹桿猛一抽,我沒防著,身子一浮,兩手向前空空的抓了幾把,就往前栽 下去了。    起初我喊了聲媽咪,可是咕嚕咕嚕喝了兩口冰涼的水,我的頭整個的都給插到 水裏去,腳掛在岸壁上使不上力,兩隻手怎麼撐著河底頭也抬不起來。河水嘩嘩的 衝著我的耳朵,我瞧見黑黑綠綠的長水草纏過來,媽咪,我怕水鬼,喘不過氣了, 媽咪──    ---    張開眼睛,我發覺我躺在地上,嘴裏苦苦的。陽光尖尖的刺著我,我瞇起眼睛, 一個七彩的圓圈圈,眨眨眼,沒了,再瞇眼,又一個七彩的圓圈圈,眨眨眼,又沒 了……    「莫驚——莫驚——」一個好細好脆的聲音,我動一動,才發覺有一隻軟軟冰 冰的手按在我的額頭上,我偏過頭去,一張背著光的臉,頭髮短短的飄著,不是阿 珍,我鬆了口氣,一開口竟哭起來:「阿慶仔他們……,不讓我……,還有阿嬌… …,拿我的竹……」    「莫哭,莫哭。……誰人這麼夭壽哪。莫哭,寒子在這邊。」她彎下身來摟住 我,輕輕的搖呀搖,我看清楚她的臉了,白白的,眼睛又大又黑,眼尾長長的直挑 進頭髮裏去了,可是她的頭髮那麼短,參參差差亂得像男生一樣……寒子,……她 就是寒子麼?我聽阿珍她們說過她,說她是瘋子。我問問阿珍什麼是瘋子,阿珍說 瘋子就是頭腦有病的人,我想寒子多可憐,跟阿秋婆一樣,阿秋婆有風濕病,痛都 痛死了。可是阿珍說瘋子會亂咬人,那不是像阿公家西邊院牆的大狗莎莎嗎?可是 寒子這麼漂亮,……我的頭好昏,寒子一直輕輕的摸我頭髮,抄起衣襬拂我的臉, 她一直忙著,嘴微張著,也不管我直瞪她的眼睛看。寒子的眼睛真大真漂亮,黑黑 閃閃的,可是眼圈有些黑黑的,好可憐的樣子,寒子怎麼會咬人呢?    「你是誰人家的小人兒?如何一個人跑到這兒哪?」寒子的聲音真是好聽,像 收音機裏唱山歌的一樣。    「我是劉先生的孫女,同阿珍來洗衫。那,那阿慶仔他們……」    「就是火車站那邊的劉先生是否?」我點點頭. 寒子把我扶起來,然後背對著 我蹲下,把我兩隻手圈在她的頸子上,背起我來朝河下頭慢慢走去。    「你公人頂好,頂好,頂好……」寒子揹人揹得好舒服,晃呀晃的,我把臉偎 在她的背上,太陽把我照得昏昏的。寒子的衣服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做的,粗粗硬 硬的,擦得我臉好癢,還不時湧出一蓬蓬腥燥燥的太陽味。    「誰人是阿珍啊?你的小人兒跌到河裏去了,我替你揹過來,這下沒什麼…    …」我抬起頭,從寒子的肩頭看過去,阿珍正張著厚嘴在看我們,手裏的衣服 還正凌空停著綴滿了白泡沫,其他洗著衣服的伯母叔母們也都調頭過來,張大眼睛 看我們。我揉了揉眼睛,寒子的短頭髮老是撩到我的臉,再睜開眼睛時,阿珍已經 一手白泡泡的站在寒子跟前,一把扯住我圍在寒子頸上的手,再用力一扳,我就掉 在阿珍的懷裏了。    「這個小人兒如何這麼賤!沒同你講過是否,那上頭做不得去,看著啊!你公 這下要如何打死你!」阿珍一手挽著竹籃,一手勒著我的腰走。我掛在她的膀彎裏, 昏得一動也不能動。走過田埂的轉彎時,我看到寒子一人孤單的慢慢往河上頭走, 寬寬的褲腿被風啪啪的鼓著,短髮在風裏揚得亂七八糟,看著不知有多可憐. 河邊 的伯母們在交頭接耳的,也不知在喳呼些什麼,為什麼大人家每次講到寒子時都要 說得小小聲呢?一回我聽到阿婆跟阿珍說:「她公今日要把寒子的小娃兒送到市裏 去。」給路過的阿公聽到了,就瞪阿婆一眼:「哼!細妹家!」    阿公該不怕寒子呀,可是阿公看到我弄得這樣骯髒,一定又要狠狠的瞪我了。    「阿珍,莫同阿公講好麼?」我努力抬起頭來求阿珍。    「莫講!莫講!你還知道怕!實在啊,未看過這樣的小人!大人講話都不聽。」 阿珍的膀子摔摔打打的晃著,我的頭也跟著一沉一沉,我多想阿婆軟軟的膝,寒子 暖暖實實的背……    一會兒,我們就到阿珍的家了。阿珍把我的髒衣服換下,讓我睡在阿姑婆的老 眠床上。平常我是頂怕一個人睡在這兒,陰陰涼涼的,好在阿珍今天沒放下帳子, 我就滾到床裏邊,臉偎在涼涼的床欄上,床欄上刻著一個個的小人,我不看都可以 摸得爛熟,那個騎馬的男小人後頭是一個拿劍的女小人,女小人過了是個拿扇子穿 長衫的男小人,再過去……    「……我看她的肚子又大了,這次又不知是哪個……」阿珍在隔壁廚房乒乒乓 乓的劈柴火,她大概和阿姑婆在打嘴鼓。    「哼,細妹人家還是莫講這樣的話!又不是她自家要的,她也是蠻冤枉的。    她爸爸實在太夭壽了,漂漂亮亮的妹仔……。你們劉先生幾多次要送她去市裏 的醫院住,如何講她爸爸就是不讓。……這湯拿給小人兒吃,也不知她有驚到否。」 一聽到阿珍的腳步聲響起,我就趕緊閉著眼睛裝睡,我最討厭吃薑湯的。    「睡去了。……這小人兒實在也蠻冤枉的。」阿珍停了好一會兒,腳步聲才走 出房間. 我打開眼晴,屋子裏昏昏黑黑的,只有空中浮著一隻大鳥,那是老眠床頂 上雕著的鳳,阿珍說的,鳳. 牠的羽毛最神奇,一圈圈的捲呀捲,像螺旋一樣,我 每次還沒跟著圈圈轉進中心就睡著了。牠還有一個圓圓柔柔的頭,長長的眼睛,透 著空更顯得格外黑沉沉的,我想到寒子的眼睛,黑爍爍的直衝進頭髮裏,寒子粗粗 暖暖的衣服,寒子的寬褲腿,寒子在風中的短頭髮,寒子……    中午回阿公家,阿珍真的沒同大人講. 我也特別的乖,夾好菜後就一個人靜靜 的坐在一旁的大長沙發上吃,一顆飯都沒掉下來,吃完飯也沒去纏桌上吃著飯的大 人們討炒番豆吃。    下午阿珍又回家了,她最近常往鐵道那邊跑,阿婆說阿珍快要有婆家了。我倒 是希望阿珍快快有婆家,至少今天下午沒人逼我睡午覺了。    我先想玩做菜菜給阿咪嗲吃的,可是找遍了龍眼樹和屋簷上,都沒有牠的影子, 我就決定今天玩阿公給人看病的。我先把阿婆給我的幾個胖維他空瓶子找出來。有 的裝滿水,有的裝滿蟻公洞洞旁邊的黃泥粒,蓋子蓋好,把它們放在我的小提盒裏, 然後沿著阿公的房子外頭走一圈,這是阿公騎歐都拜到三義去。經過大廳門口時, 阿婆從菜園的小圓洞洞窗口對我喊:「這個鬼毛頭,如何不去睡目,日頭會曬死人 知否!」    走到西邊院牆,大狗莎莎是我的第一個病人。莎莎正趴在牠的水泥房子外頭曬 太陽,看到我來,尾巴直一搧一搧的打著地,弄得黃沙撲得我睜不開眼。    「莎莎起來。」莎莎是隻狼狗,一坐起來就差不多跟我一般高了。    「莎莎,哪邊不暢快?」莎莎歪著頭看我,紅舌頭掉得老長在喘著氣,我從小 提盒裏拿出一塊阿珍做衣服時劃線用的畫餅做聽診器,在莎莎胸前聽了老半天。    「沒抱什麼病啦。飯要多多的吃知否?莫硬吃零嘴知否?這下給你注射一針, 不會痛,莫驚. 」我從小提盒裏拿了阿珍剝筍子折下的筍尖當針,打開胖維他瓶子, 吸呀吸,再拿塊濕棉花塗莎莎的粗膀子,塗塗差不多了,把針向上噴一下,「莎莎 乖,莫驚噢。」針還沒打完,莎莎就猛舔我的手,濕濕涼涼的鼻頭還硬往我的手心 拱,癢得我正笑個沒完,牠大大的腦袋又一撞把我撞倒在地下,熱熱的大舌頭直呵 到我的脖子上來了,我真是怕癢極了,就把莎莎也拉倒在地上。莎莎乖乖的躺著, 我抱著莎莎的脖子,也跟牠躺著。    莎莎的毛也有腥燥燥的太陽味,厚厚的頸毛刺得我好癢,圍牆外頭一大排油加 利樹嘩啦啦的搧著,蟬兒們又嘩的一聲喧起來了,我也想變成一隻小蟬……,莎莎 好像在打呼了,我閉起眼睛。太陽把我曬得暖暖昏昏的,整個地都晃呀晃呀的,我 把臉偎在莎莎厚厚的毛毛上,我要變成一小蟬,蹲在樹梢上唱軟,路邊一朵小黃花, 沒人栽呀沒人採,自己會長大……小姊姊。媽咪。寒子……    ---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發現我是在阿婆軟軟香香的懷裏.    「野鬼仔,還知道起來啊!」我全身都是灰髒髒的,可是一翻身,又鑽進阿婆 的臂彎裏了。阿婆替我拍著扇子,先哼哼唧唧的唱了幾首日本歌,再搖著腿哄我, 告訴我,我沒有爸爸媽媽的,我是從那高高大山裏的一塊石頭爆出來的小人兒。我 也不擔心,只管瞌睡懵懂的聽著。廚房灶裏燒木柴的火劈哩啪啦的響,麻雀們在黃 昏的檳榔樹上呱噪著叫,我聽到阿公牽著莎莎走過花園裏小碎石子路的聲音,我從 阿婆懷裏仰起臉來對她說;「莎莎。」    晚上阿珍帶我到火車站前的廣場去看鄉公所的晚會。到的時候,臺上正有一個 大人在唱採檳榔,唱得人跟麥克風桿桿黏在一起,搖得東倒西歪的,把我們都笑得 要死掉了。再接下去,有好些個大人在臺上走來走去,儘講著我不懂的話,弄得我 直打瞌睡,身子猛向後一衝一衝的,氣得阿珍直掐我的腿:「要來又要睡!如何喏 你?自家轉去,不揹你了。」嚇得我只好摟住阿珍的頸子,臉貼著她的背不敢吭聲。    其實沒有一次是我要跟阿珍的。阿珍總是夜夜都帶我出去串門子,從長長的鎮 這頭逛到那頭,我則多在阿珍的背上直盹瞌睡。大人們愛逗我,要我笑,因為我的 嘴邊有顆小酒渦. 但是他們最愛的還是問我:「伊是哪兒人?」我總習慣的答道: 「長衫仔。」然後看他們哄笑成一堆,燈火昏昏。睡眼矇矓中看這個黑黑的晚上真 是沒個盡頭.    一個盹醒,阿珍正揹著我向前走,不知怎麼兩旁擠擠的人們都讓出一條路來, 盯著我們看。    「他們問有哪個小人會唱歌,你就唱那個轉妹家的,唱完他們會送你兩盒鉛筆, 莫驚. 」我們到了臺邊,阿珍把我放在臺口對我小聲的說. 我站起身來揉眼睛,一 個大人過來把我給牽到臺子中央,拿著麥克風問我:「小妹妹要唱什麼歌兒?」    我低下頭去找阿珍,阿珍正湊在臺子前頭說;「伊要唱轉妹家。」    回娘家是我從收音機裏聽來的,阿珍一直央著我教她唱這首國語歌,我唱起來 了:「揹起了小娃娃,回呀嘛回娘家,娘家嘛遠在,山呀嘛山腳下,又養雞呀,又 養鴨呀……」我常常想起一個夏天的中午,我和小姊姊坐在一棵大樹下,小姊姊教 我唱小黃花,小姊姊細細的聲音在風中飄呀飄的,路邊一朵小黃花,沒人栽呀,… …,風颳得大大的,我多麼想小姊姊呀……開了一朵小黃花,開了一朵小……    「小妹妹幾多歲了?如何這麼能幹!」唱完歌,大人把我抱起來問。我張開一 隻手,阿婆教過我的,人家問阿心幾多歲,就這樣。我把五根指頭用力撐得開開的。    「哎噢,五歲的細妹仔就要轉妹家了呀!」我楞楞的點了點頭,臺下嘩的爆笑 成一堆,我看著他們,想找阿珍,可是昏昏花花的怎麼都看不到。抱著兩盒鉛筆, 打個大呵欠,我真是睏極了呀。    ---    午覺醒來,正和小咪嗲在楊桃樹下撿落在地上的粉紅色小楊桃花,準備玩開飯 店的時候,突然一個灰撲撲的東西叭的一聲掉在檳榔樹下,我們跑去一看,是隻小 小的鳥兒,是隻小麻雀,毛稀稀的,黃黃的大嘴邊有一米米血,我趕快丟下楊桃, 摀著牠去找阿珍。    「會死會死的,你拿牠做什麼鬼!趕快丟掉去,齷齪齪的。」阿珍正對著小圓 鏡子掐臉上的痘痘,痛得汪著一眼睛的淚水。    「叫阿公給它擦藥膏好麼?以後我飼牠吃飯,好麼?」小麻雀身體熱熱軟軟的, 眼睛閉得好緊. 「儘管去呀,同你阿公講去啊!……講著講著,你不聽就算了。」 阿珍拿條手帕印臉上痘痘的血,我也掀起裙子去擦小麻雀大黃嘴邊的血絲絲.    「這小人如何這麼麵線!你放著牠在樹底下,牠媽媽會去救牠的,誰人要你這 樣……」放在樹下怎麼成兒?阿咪嗲會吃掉牠啊。牠媽媽可怎麼能救他呢?我又沒 聽過麻雀還有阿公這樣的醫院的。    「不快快丟掉,等下我就拿去丟. 」阿珍放下小圓鏡,去找她的黑美人藥膏塗 痘痘。我趕快握著小麻雀跑出去,要是媽咪在的話該有多好呀,媽咪還替小老鼠上 過紅藥水,小老鼠病死了,媽咪就把牠埋在院子裏的玫瑰花下。    我突然想到了寒子,想到她用衣裳拂我臉的樣子,鼻尖上細細密密的汗珠子。 寒子,寒子。我找了條小手帕舖在小提盒裏,把小麻雀放好,然後抱著小提盒找寒 子去。    過了鐵道,我走了一條跟以前不一樣的路,不經過阿珍家,而橫過阿火公門前 大大的曬穀場,然後經過大榕樹,大榕樹伸出來的根把我跘了個踉蹌,幸好小提盒 還好好的抱在懷裏頭.    走到洗衣服的地方,才想起我根本不知道寒子的家呀……上頭吧,阿珍說河上 頭做不得去,阿婆也說過,原先我以為河上頭遠遠遠遠的地方,有潭碧清清的水, 粉缸色的大桃子就在那兒晃呀晃的要漂下來了。不一定寒子就是住在那兒。    遠遠遠遠的,快到天邊了。    我沿著河邊一直往上走,河邊一點蔭都沒有,竹叢互相輕輕的蹭著,希希刷刷 的。陽光亮得我眼睛老是睜不開. 經過了阿嬌他們捉蝦公的地方,再走走就該是我 那天掉進水裏的地方了。    才沒走幾步,就看到一個大人蹲在河邊。我揉了下眼睛,是寒子,短短的頭髮, 參參差差的。她在打瞌睡嗎?寒子兩隻手交疊在膝蓋上,下巴抵著手背,看不清眼 睛是閉著,還是在看水底的小蝦公。    「寒子,我的小烏兒從樹上跌下來,阿珍說牠會死了,怎麼辦?」我走到寒子 的後頭,可是她仍然一動也不動。    「寒子,我的鳥兒……」我碰碰她的肩,寒子慢慢的轉過頭來,黑晶晶的眼睛 看得空空的,眉毛蹙著,好像不認識我了。我打開小提盒,把小麻雀拿出來遞到她 跟前,寒子接過去,皺著眉頭看了好半天,然後把小鳥兒輕輕的偎在她頰上,眼睛 一閃,幾顆亮亮的水珠子就滾出來了。    「死掉了,死掉了,死掉了……」寒子忽然大聲的哭起來,瘦楞楞的肩膀一聳 一聳的,哭得好可憐,眼圈黑濛濛的,我的小麻雀也被她濕得稀里糊塗的了。    大人怎麼會這樣哭呢?「寒子…,寒子…」我搖搖她的肩膀,她也不理,一人 兀自哭得好傷心。我忽然好累,頭暈忽忽的,就趕快蹲下來,正好蹲到寒子的半邊 影子裏去了。    我的小麻雀死了嗎?每個清涼涼綠蔭蔭的早晨,牠都不能再在檳榔樹下說話了, 死又是怎麼樣呢?媽咪說過,死的小老鼠就是去天父那裏過著快樂的日子,那麼我 們為什麼不大家一起快快的去天父那兒呢?    寒子突然站起來,眼睛瞇著看老遠的地方,睫毛長長疏疏的,好半天,才轉開 臉來,對我笑一笑,臉上都還好些淚珠子呢,可是看看又像是汗珠了。    「我們去掩掉牠吧。」寒子牽著我的手向前快快的走著,小拖板跟掉一隻,我 低下頭去穿,才發覺寒子是赤著腳,一雙腳丫子又黑又疤癩癩的,跟褲腳下露出來 的一小截白白的皮膚簡直不像同一個人的。    「在這邊等我一下。」走到一個小木橋,寒子放開我,飛快的跑到河對面的一 間屋子裏去。難道這就是寒子住的地方嗎?跟阿公家牆莎莎隔壁的柴房一樣,破破 黑黑的,木柴堆不下就漫到門外邊來了,屋前的黃土小場子上還擺著好幾個大竹篾 篩子,上面曬著的是蘿蔔片。    寒子跑出來了,手裏拿條花手絹,把小麻雀包好,又帶我朝竹叢裏頭走,穿過 竹叢,有棵大大的含笑,寒子就蹲在樹下用手挖起土來了,阿公家也有一棵含笑, 每天傍晚都要香一陣子,惹得阿婆抓空從藥局出來到園子裏去摘一把。    寒子把土蓋好了,再折了枝含笑放在上頭,我彷彿看到了小麻雀乘著一團花花 的雲飛起來,飛呀飛,天邊有些金紅金紅的晚霞,那是天父的家。    寒子又在發呆了,滿手泥巴站在那兒,仰著頭不知在看什麼. 嘴微微的張著。 臉脹得紅紅的。寒子──,風有些凍了,竹子嘩啦啦的響著。    「臨暗了喲,快快轉去,你公等你吃飯囉。」寒子一直把我帶到過了鐵道才走, 我走了幾步回頭看她,她還高高的站在鐵道壟上,臉已經看不太清了,因為背後是 一片紅通通的晚霞,圓圓紅紅的落日在她頭邊,衣服鬆鬆的飄呀飄的,寒子是住在 那碧藍溪水的起頭地方,在天邊,小麻雀和天父住的地方。    ---    以後我常一人偷偷跑去找寒子,我跟阿珍說是去找阿嬌玩,阿珍總是說:「去 去就轉,莫去河邊玩知否!」    跟寒子在一起就好玩的多了。我們常常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把腳泡在冰冰清 清的河水裏,寒子的眼尖,常常一探手就可以撿到一個蜆子。寒子還用蕃薯葉子掐 呀掐,替我做手鐲和項鍊。用一片竹葉折呀折的就是一隻公雞呢。可是寒子就是愛 發呆,發起呆來嘴就張著,臉兒白白尖尖的,看著不知有多可憐.    寒子屋子的蚊子也多,去沒幾次就已經滿手滿腿的小紅包包,寒子也是,可是 她從來不叫癢,不像我一癢不過來,就只會急得跺腳哭。    「唉噢,這個小野鬼啊。」傍晚,我一人黑漆漆的坐在樓梯口打瞌睡,阿婆也 顧不得我一身髒的就抱起我來。    「阿婆,那麼癢!」阿婆用指甲替我在小紅包包上掐十字煞癢,掐不及,就帶 我去藥局的儲藏室找小小扁盒子的美速利達姆擦,我最喜歡這個藥盒子,蓋面上是 一個乾淨小女孩的像。    「這樣齷齪的小人兒,看誰人要你哪!」    ---    柿子樹上的綠柿子一天比一天大了,我天天早晨和小咪嗲站在樹下仰頭看。    阿婆開始天天拿著小夾衣追著我逼我穿,我一煩起來不肯穿,阿婆就沉下臉: 「這麼硬殼兒的小人兒,你媽媽生小妹妹,不要你了。」我氣得放聲大哭,又讓阿 婆急得想盡法子哄我。    過了好久,我才知道媽咪真生了小妹妹,是阿珍說的,可是為什麼呀?媽咪不 是說要生小弟弟的嗎?那我們的小弟弟哪兒去了呢?    寒子也有個大肚子了,可是她還是愛抱我。尤其上回才離著木板橋老遠,就看 見一個大人兇煞煞的衝出屋子,然後寒子追出來,一人坐在門檻上哭,看到我以後, 又一把把我抱個死緊,我都快喘不過氣了。可是我喜歡寒子抱,她的胸脯軟軟的, 我喜歡把臉偎在上面,想媽咪,小姊姊,爸爸。    「寒子你的老公喏?」這黑屋子除了寒子,就只有她的骯髒爸爸了。寒子的爸 爸很少回來,一回來就是臭烘烘的酒味,寒子總是趕快帶我躲到外頭來。    「什麼?」寒子調過頭來,眼睛亮呀亮的。    「我如何沒看過你的老公喏?」寒子轉回頭去,低下頭,老半天,又仰起頭, 嘴微微的開著,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可憐. 我攀到她肩上用手指替她梳頭髮,可是 怎麼弄還是那個樣子,亂七八糟的翹,還儘打些小疙瘩。    整個冬天都好冷,阿婆總是不給我出去玩,然後阿珍又不停的要我加衣服,塞 得我下巴都收不進來,手也給撐得跟布娃娃硬硬的手一樣,褲子一多,尿尿也是件 大工程了。我常常半夜猛被阿珍打醒,迷迷糊糊的還沒搞清自己在哪兒,就給阿珍 一下一下的掐屁股,「未睡目時叫你去屙尿,不去!這下你去同莎莎一起睡好了!」 一楞過來,就嚇得大哭。    「你是哭啊,哭啊,等下把你公吵醒,你就儘管去同莎莎睡好了。」我茫茫的 看著阿珍替我換褲子,屁股這會兒痛來了,卻不敢哭,就抽抽搭搭了半天,小人為 什麼老要尿床呢?    ---    這幾天我都高興死了,因為阿婆說媽咪過年要回來,還有小姊姊。阿婆說還有 五天就過年了,我都不知道要怎麼樣快快的過掉這幾天,我天天和小咪嗲在床上玩 洪水來了的遊戲,洪水來了。我們就要趕緊造船,棉被枕頭堆呀堆,然後我和小咪 嗲躲在裏頭,睡一覺,洪水就退了。我現在還天天唱小黃花,等著過年唱給小姊姊 聽聽。路邊一朵小黃花,沒人栽呀沒人採,自己會長大……小姊姊的歌聲總是在大 風中細細的飄呀飄,叫我做夢都要夢到,夢裏有白濛濛的霧氣,有小人在慢慢的跑 著,跑跑就飄上天了,還有條小河輕輕的流,也不知道是什麼顏色,然後有朵小小 的黃花在路邊搖呀搖的,小姊姊笑著遠遠跑來,還有媽咪,還有寒子……    ---    大年初一,我穿著阿婆給我換上新的小紅花和服,在樓上看了一整天的火車, 一條條的火車停了,開了,又停了,阿公門前的大馬路上就是沒媽咪和小姊姊的影 子。    年初二一整天也都是一樣,風還光噹噹的敲著玻璃,我覺得好冷好冷。    晚上吃甜圓仔湯,湯是薑湯,我只好吃圓仔,小小滑滑的圓仔才沒吃兩顆,就 黏在舌根下,吞不進去吐不出來的噎住了,嘔得我一臉的眼淚,阿婆直拍我的背, 我乖乖的忍著不敢哭。阿公不知又要怎麼好好的瞪我一眼。    大年初三了,我還是趴在樓上的窗檯上看火車。阿婆上樓跟我說,媽咪寫信來, 小妹妹生病了,要留著看小妹妹。    「騙人!騙人!騙人!」我朝阿婆跺著腳喊。    「誰人要騙你!你小妹仔抱病沒人看著,如何辦?」    「誰人講我有小妹仔,騙人騙人……」喊一喊,鼻涕眼淚稀里嘩啦的就糊了一 臉,阿婆過來抱起我:「這個小人兒如何這麼奇怪,這小人兒……」我捶著阿婆的 肩,身子怎麼摔呀扭呀都脫不了阿婆,好半天,累了,就一陣陣的打起冷顫來。阿 婆一直抱著我,還到儲藏室裏拿了瓶炒番豆,抓給我一把,又給我好幾個美速利達 姆的空盒子,我只是楞楞的看著窗戶外頭,天氣好冷,我都快記不得媽咪的樣子了。    下午,趁著大人正忙著,我捉空跑出去找寒子。好久沒來,小河的河水只剩下 淺淺的一點,河底的石頭們都凍得青白青白的,不知寒子可有沒有多穿一些,好冷 的時候,她還是粗粗大大的一件薄衣褲,嘴唇白白的,也不喊冷。    寒子屋子的門沒關,可是屋外沒一個人影,風呼啊呼的,我坐在門檻上等,等、 等、等,等到天都要暗的時候還是沒人,就是寒子的酒鬼爸爸也沒回來。我趕回家 的時候,天都黑了,阿珍匆匆的罵了我一頓,就去忙著鍋子錘子搬搬弄弄的,阿婆 有客人也沒注意到我。    晚上我摟著小咪嗲坐在天井裏看星星。天空給凍得乾乾淨淨的了,星星們也冷 得在打哆嗦。我正想唱軟給小咪嗲聽,不料打了一個大噴嚏,給路過的阿珍聽到, 一趕就趕到床上被窩裏去了。    ---    雨開始下了,成天淅淅瀝瀝的沒個完。我問阿珍檳榔樹上的麻雀窩窩會不會淹 水,阿珍說:「笨仔,沒看到那上頭有漏孔麼!」難怪小鳥兒會掉下來。其實阿珍 不打人不罵人時是很聰明很好的,跟小姊姊一樣,懂好多好多的事,像蟻公不能吃, 吃了會耳聾,月光不能用手指,半夜耳公會給割掉的。    最近我開始能做事了,我替阿婆捶背,阿婆搬張籐椅子坐在樓梯口,我就站在 樓梯的第一階替阿婆捶。    「那麼能幹的小人兒,阿婆來教你唱歌兒。」我一下就學會了一首,是日本歌, 阿婆說是在下雨天唱的,是關於一個小人兒放學等媽媽來送傘的歌。    媽咪,媽咪。    「她公等下要送寒子的小娃兒去市裏了……實在蠻冤枉的,細妹家這樣憨憨下 去如何了得……」阿婆嘁嘁喳喳的跟阿珍說.    「阿婆,如何要送她的小娃兒去市裏呢?寒子她的老公喏?」我捶著背問阿婆。    「小人兒家問這麼多做什麼!誰人同你講過寒子,小人兒莫聽這麼多,咬死人 呦,咬死阿婆的阿心呦──」阿婆抱住我,搔著我的頸子嚇唬我,大人怎麼這麼怕 寒子呢?寒子的小娃兒也不知道是細妹仔還是小癩仔,為什麼要把小娃兒給送走呢? 寒子不是會傷心嗎?我想到她眨巴眨巴的大眼睛,寒子多可憐哪。    下午雨小些了,阿珍去街上電頭髮,我也鬧著去,可是到了店裏又好無聊,我 就鬧著要去阿澄伯的雜貨店。    「實在沒著過這麼麵線的小人兒!去、去、去,莫吃太多知否!要同阿澄伯講 謝謝知否!」我最喜歡到阿澄伯的店裏去,阿澄伯會請我吃紅糖塊,大大深深的黑 陶缸,我得踮起腳跟,肚子掛在缸邊上,才能探進缸裏抓紅糖塊塊吃,阿澄伯都任 由著我拿。我今天拿了好幾塊,比平常的都大,也不知寒子有沒吃過紅糖塊塊.    跟阿澄伯說過謝謝後,我就往寒子家衝去了。小河邊的田埂都爛稀稀的,拖板 老是被吸得跑幾步就掉一下。冷冷的兩還是飄呀飄的,我的頭髮都全給打溼了,劉 海一條條的扒在額頭上,雨水流呀流,癢癢的滑過眉毛,一下子眼睛就睜不開了。 可是我還是把糖揣在懷裏往前跑。    「寒子──」我站在門檻上喊。    「哎噢,如何這麼冤枉……」寒子披著條暗綠毯子出來,一把抱住我。寒子瘦 了,毛扎扎的毯子裏空盪盪的。我才想起寒子的小娃兒不見了。    寒子把我抱到眠床上,床冷冷的,有些潮,我站在上頭直打顫。寒子把我的小 和服脫下來,把暗綠毯子給我密密包包的裹起來。    「寒子,糖兒給你吃。」我從毯子來裏伸出手來,打開手卻是黏呼呼,黑嗒嗒 的。寒子也不看它,只是笑看著我,我才發覺她還穿著夏天粗粗的寬衣服,嘴唇白 白的,嘴角尖尖,臉兒凍得紅紅的,可是瘦了一圈,眼睛是更大更黑了。    寒子拿條濕毛巾給我擦手,擦完直握著我的手,替我呵著熱氣,搓呀搓的,只 管忙著也不看我。    「寒子,你的小娃兒呢?」    「甚麼?」寒子抬起頭來看我,眼睛空茫茫的,可是又好像在看我後頭的窗戶, 臉還是笑著,嘴微微的張著,寒子真是傻傻的呀!    「我們來玩洪水來了。」我教寒子把棉被枕頭堆起來,可是寒子的被子單單的, 勉強造了一隻小船,我們就躲進去,窩了半天也沒睡著。我就唱起歌兒來了。我聽 見外頭滴滴達達的雨聲,就唱阿婆教的日本歌ㄚ  ㄇㄟ,ㄚ  ㄇㄟ,ㄈㄨ  ㄌㄟㄈ ㄨ  ㄌㄟ,ㄎㄚ  ㄙㄚ  ㄨㄚ……,一個小人站在屋簷底下等媽咪送傘來,媽咪怎 麼還不來呢?媽咪怎麼還不來呢?    唱完了我就唱小黃花,這次我還學小姊姊,站起來比兩下,再蹲下去,兩隻手 合起來,開了一朵小黃花,開了一朵小黃花。寒子一直笑,笑得吭吭嘰嘰的,縮成 一堆,大眼睛瞇成一條長長的線。    「換你啦,換你啦!」我彎下身去拉寒子,她還在笑,笑成一小團,像小咪嗲 一樣,我就拉開她的手,鑽到她懷裏去拱她。好半天,寒子才坐起來,眼睛黑沈沈 的想了一下,站起來,到床邊的櫥子裏掏了半天,拿了條大紅手絹,站直後開了口: 「日頭出來太又圓,鳥兒叫連天,挽著竹籃上南山,草上的露水還未乾,……」寒 子唱起歌來聲音細細尖尖的,還一扭一扭的,好奇怪。可是寒子又唱得好正經,眼 睛也不看我,紅手絹一甩一甩的,兩隻手還各捏著一角,絞呀絞的,用嘴咬著,把 我看呆了。我從來沒看過寒子這麼漂亮,臉兒紅紅,長長的眼睛瞟呀瞟的,就是沒 瞟到我,看著看著,我都快不認識她了。    「寒子你的小娃兒是細妹仔還是小癩仔?」我想到一個小小圓圓的娃娃,長眼 睛飛呀飛的。    「甚麼?」寒子停住了,嘴裏咬著手絹,眼睛眨呀眨的看著窗外。    「寒子,寒子。」我拽拽她的褲子,她低下頭來,皺了一下眉,又仰起頭來, 我站起來想要抱她的腰,寒子卻突然把我一堆,跳下床,三下兩下就跑出門了。    寒子寒子,我趕快追了去,外面嘩啦啦的突然雨大起來。我瞇著眼,看著寒子 跑在田埂上,長褲已經濕淋淋的纏在腿上了。    我也衝進雨裏,一面跑一面大聲叫寒子,大顆大顆的雨珠把我的臉打得好痛, 一張口,就是一股股冷風往裏灌,田埂才沒跑幾步,拖板就叫爛泥給粘掉了,可是 我還是繼續跑,小河嘩嘩的流得滾滾混混的,我怎麼喊,寒子都不回頭.    才跑上鐵道壟,我就跘倒了,下巴磕到鐵軌上。我想站起來,卻怎麼都動不了。 寒子!寒子!我大聲的哭喊起來,雨好像要把我打進地裏去一樣。    好費力的抬起頭,寒子站在壟下的小路上回身看我,我眨了眨眼,寒子一張白 糊糊的臉,嘴巴大大的張呀張的也不知在喊些什麼. 寒子──嘩嘩的雨聲裏好像還 有轟隆隆的雷聲,寒子突然朝我跑來,我抽出兩隻伸向她,寒子我好冷又好痛。寒 子衝著過來,臉煞青煞青的,我還沒碰著她,她就向我狠狠的猛一撞,「寒子──」 我向後滾了下去,滾呀滾到爛爛泥土的水田裏,冰冰的,到處都是轟轟隆隆的,好 像還有火車的汽笛聲,我的頭好痛,好痛,媽咪──    ---    ……到處都是白濛濛的霧. 有個小人細細的聲音飄呀飄的,路邊一朵小黃花, 沒人栽呀沒人採,自己會長大……好多好多大人跑來跑去的,愈跑愈大,然後滾呀 滾,一個個都滾到河裏去了。小河也在唱歌,唏唏嗦嗦的,可是我怎麼聽也聽不清 它在唱些什麼,我想問小河,可是一張嘴,吱的一聲,我蹲在樹枝上是一隻小蟬了, 油加利樹搖呀搖的。我伸開翅膀向太陽飛去,可是飛著飛著,太陽變成了一朵好大 的車輪花,向我滾過來。媽咪和小姊姊在遠遠的地方走著,走走就飄起來了,我也 要飛過去,可是霧又升起來了,到處都是白濛濛的霧和轟隆隆的雷聲,有個小人細 細的聲音夾在裏頭,斷呀斷的飄著。開了一朵小黃花,開了一朵……媽咪,我的頭 好痛。    ---    媽咪,我的頭好痛。我常常跟媽咪說,媽咪總是緊緊的抱住我不說話。小姊姊 也是,她教了我好多歌,我老是一場覺起來就忘了,小姊姊要唱半句:「老鼠家裏 怎麼樣?」我才會接下去:「嫁姑娘。」小姊姊就笑著抱住我倒在床上,揉我的頭 髮:「傻妹妹,傻妹妹。」    小姊姊現在是中山國校一年級了,天天揹著書包上學去。上午我就只好一個人 在家玩,守在小妹妹的搖籃車邊看她玩手指頭. 我很少出去和小朋友玩,因為我說 的話他們都聽不大懂,而且我的左腳有些跛,怎麼跑都跑不快,可是我寧願在家乖 整天,傍晚媽咪會帶我們到村子的廣場上去等交通車接爸爸,晚霞紅通通的,媽咪 的短頭髮在風中揚著,我記得有雙長長黑黑的大眼睛,還有粉藍粉藍從天邊流下來 的小溪……,我的頭又昏昏的了,就對媽咪說:「媽咪你的頭髮好烏哦。」媽咪笑 著糾正我的國語,我總羞得掀起小裙子來遮住臉。    爸爸都是坐第二部車子,爸爸總是一手抱著我一手牽著媽咪,我說:「畫小ㄌ ㄣˊ. 」我的大門牙在床舖底下,說話老是漏風,可是爸爸聽得懂,「好,畫小人。」 小人是由一個小圓圈五根線組成的圖畫,每天晚飯後,我和媽咪小姊姊都排排坐在 小板凳上看爸爸在黑飯上畫小人,我們總笑得東倒西歪,小人會跳舞,小人會抓癢, 會巴巴,男小人還會和女小人親嘴嘴,像爸爸每天清晨上班前躲在門後親媽咪一樣, 羞,羞,羞。    ---    這個夏天過去,我就要進中山國校了,以後也可以神氣的揹著小紅書包和小姊 姊走村子後面的長長田埂上學去。小姊姊會邊走邊唱:「路邊一朵小黃花──,下 面怎麼樣呢?」我接著唱:「沒人栽呀沒人採,自己會長大;小黃花呀……」我好 想唱給一個人聽,可是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我的頭又昏昏了,想睡覺……    ,媽咪,要是我睡著了,請您替我繼續唱,唱到開了一朵小黃花,開了一朵小 黃花……,唱給誰聽呢?……就唱給阿公家龍眼樹上曬太陽的小咪嗲聽好了。    晚安,媽咪。晚安,天父。    一九七七、二、一五    (本文錄自朱天心短篇小說集《方舟上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