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锦麟:“留有余地”的断想絮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4:30:46
“留有余地”的断想絮语

                                                杨锦麟

“留有余地”是中华文化一个传统哲学理念。诸子百家或其后历代的政治家,思想家,在他们流传百世的阐述里,“留有余地”理念,几乎可以是顺手拈来。无论浩瀚长篇,还是野史笔记,此类话语俯拾皆是。耳熟能详的“穷寇勿追”,“网开一面”就是一例。诸如“小窗幽记”,“菜根谭”,“围炉夜话”里的警世之语,诸如道家禅宗留传后世论述的字里行间,我们都能切身感受到老祖宗的博大精深,诸多种种多半是“留有余地”理念的造化与升华。

本期主题围绕“留有余地”而展开,借助微博主动约稿的许洋给出的理由是,在任何一个前景不确定的大环境之下,鼓励提倡一种不极端的节制态度。

果然是煞费苦心的构思。所谓不极端的节制态度,相对于另一端的声色俱厉,如临大敌,应是鲜明的对比。

前景的不确定,并不妨碍我们对改革开放年代的礼赞。毕竟,解决了绝大多数人的温饱,人与人之间不再只是为彼此的怀疑和猜忌而活着,思想不再只是强求一味的单一,绝对服从或者不准思考,不再是必须遵循的法则,权力斗争更多集中在某个圈子,某个层面,不再是整个民族,整个国家,所有子民必须陷入的泥淖。

顾准在苦苦“天问”之后得出的结论:"革命的理想主义"会经由某一路径转化为"保守、反动的专制主义",我们对此的历史演变轨迹实在是太熟悉了。于是,我们或许会选择渐进,温和,坚定而不迟疑的改革或改良的过程。不流血的革命,最基本的前提是摈弃暴力,摈弃绝对和极端,是彼此之间的节制。节制,其实就是“留有余地”。

若将“留有余地”的观念放置在当下,就会发现,其实它也是符合和谐社会构建大原则的,只是我们的主流话语总是偏重于渲染“盛世”的灿烂光辉,却有意无意煞费苦心地遮掩了表象光芒之外的阴霾。窃以为,这也是对“留有余地”的另一种诠释。

在精神匮乏,物质短缺的年代,“留有余地”被赋予特点的时代涵义。

长篇累牍的政治说教,无孔不入的斗私批修,触目可见的领袖语录,几乎没有给每个个体预留思想空间,各种挖掘空心思的互相揭批查,对政治斗争对象,无论曾经贵为国家主席,抑或不值一提的卑贱下民,动辄就是“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试问,那时的主旋律是如此声嘶力竭地鼓吹赶尽杀绝,还能给“留有余地” 留下一点点余地吗? 领袖曾经脍炙人口的诗句“欲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或许因为它颠覆了“留有余地”的传统意念,于是在非常年代里,就成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杀无赦”的尚方宝剑了。

往事不必回忆。但那一段岁月的荒谬,事隔数十年之后的蓦然回首,我们总可以从悲剧的旋律里,发现在极端和绝对的斗争状态中,几乎就没有“留有余地”的一点空隙。

很多人说,中共党史上最值得认真检视的是,延安整风的扩大化。高华所著的“红太阳从这里升起”,以大量鲜见的历史史料告诉我们什么叫残酷。曾任江苏省委书记惠浴宇又过一句撕肝裂胆的沉痛话语,“人以左起来,就六亲不认”,初次闻说时,总觉得有些纳闷。却原来他就是扩大化的受害者之一。1949年之后,党内连续数次斗争,每每出现扩大化趋势,每每也给执政党带来诸多惨痛教训,多半是未曾对扩大化错误有彻底反省和总结经验教训,导致产生连锁负面效应所致。在斗争哲学里,是不可能预留“留有余地”空间的。这几乎就是断论。

或曰:“留有余地”是一种姑息和妥协,一种规避与退让,是一种对大时代或者神圣事业的不负责任,其实,这才是最不幸的误解。

吴晓波所著的“吴敬琏传”中,记述了顾准临终前和吴敬琏的一番话语,顾准在这次长谈中,顾准认为中国的"神武景气"是一定会到来的,但是什么时候到来不知道,所以,他送给吴敬琏四个字-"待机守时",他说,"时机不到,你想报国也没有用,没有这种可能性。还是要继续我们的研究,把中国的问题研究清楚,那样才能对国家提出有用的意见"。伺机守时,就是一种绝不浮躁,也绝不丧失自己立场原则的“留有余地“,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之下,保存自己实力,累积自己的知识和准备,才是对大时代以及国家民族前途负责任的表现。至于被批评为“申公豹式的知识分子”,他们在绝不允许“留有余地“的话语环境中,一般都被视为是“历史边缘人”或意志不坚定者,他们对政治斗争的诡谲,无情和残酷,似乎更多的是退避三舍的态度。援引一段话语如左:

“政治云谲波诡,钩心斗角,朝秦暮楚,入主出奴,实难相容,如勉为之,不唯于事无补,枉费精力,且可贾祸,不如埋头研读,追求真理和知识,日就月将,或有所成,即不成亦不致引起重大风波或麻烦,危及事业与生命。” 还以为:“一人如卷入党派倾轧与斗争漩涡中,有如小舟进入滚滚激流,实难维持既定方针和贯彻崇高的理想。”

在大革命的滚滚洪流中,此类话语,显然和时代的主旋律格格不入,和顾准的“伺机守时”以迎候中华民族的“神武景气”到来的境界相比,尽管所言不能完全否定,或者说就一般而言,或有言之成理依据,但终究顾及个人得失,怜惜自身羽毛,消极面对江湖险恶,政治无情的比重多些,虽然也属于“留有余地”范畴,但境界还是稍显低些。读书人与生俱来的使命承担,或多见有落差。

不免想起去年十二月初,应邀前往泰山出席岱庙,碧霞祠千年庆典时,与中国道教协会会长任法融道长的一席谈话。我与仁宗权道长一道前往岱庙东郊的御座宾馆,觐见任法融道长时,老爷子兴致勃勃与我谈起东岳文化的博大精深,他认为,东岳文化有其不可忽略的要义:

通权达变,审时度势,

弃暗投明,匡扶正义;

力挽狂澜,拯救众生于水火之中,解危难黎民与倒悬之际。

我非道家中人,无法参透任道长对东岳文化核心要义所做的归纳,以及老爷子与我传授的苦心。但我也略知,老子所著“道德经”,核心要义有三:一曰慈,二曰俭,三曰未敢为天下先。

所谓慈,指的是对自己及别人要包容,要仁慈,这里面其实已有很丰富的“留有余地”意味; 所谓俭,过去一直以为更多指的是财富用得其所,但其中还包括凡事初心出力,也需要恰到好处,包括喜怒哀乐的情绪宣泄亦需发而皆中节;至于未敢为天下先,按照任法融道长的诠释,并非凸现消极避世理念,而更应侧重理解为通权达变,审时度势之上,未敢而不是畏敢,更不是怯敢,而是在通权达变,审时度势的前提下,在需要“弃暗投明,匡扶正义”时,方能“力挽狂澜,拯救众生于水火之中,解危难黎民与倒悬之际”,这其实也是任法融道长诠释的东岳文化的精髓。无论是慈,还是俭,抑或是未敢为天下先,对人对己,对天地万物,对凡间俗世,对你所能及和所不能及的,都需秉持“留有余地”的理念。

或会让读者诸君认为,在下的天马行空,人云亦云,有牵强附会之嫌,但其实细细想来,也不无道理。

也曾登门拜访北京白云观道长李信军,茶叙请益,道长对俗尘凡世的纷纷扰扰,也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他倒是给我八字真言:事来则应,事去则静。免去诸多烦忧懊恼,其实也就是在这八个字上下一点功夫。事来事去之间,把握和拿捏,就是一个度,这个度的标尺,就是恰到好处,就是留有余地。玄机处处,其实道破了,并不神秘,但却是受益无穷的大学问。

任法融道长去年在泰山脚下赠与我的四个字,顷刻浮现于脑海:勤,慎,缓,和。 这四个字和胡适先生论及做学问“勤,谨,缓,和”四字准则或由异曲同工之妙。

“留有余地”既然是相对于极端和全能主义,既然是传统文化的底蕴内涵,应该也是未来十年中国社会转变和转型的不可或缺。

那就请“留有余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