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的人〔美〕爱伦·坡 周阅读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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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的人〔美〕爱伦·坡 周阅读计划
(2009-03-21 12:37:04) 标签:情感
周阅读计划
——拉布吕耶尔据说有那么一部德文书不允许自己被人读①。
世上也有那么些秘密不允许自己被人讲。
每夜都有人在自己的床上死去,
临死前紧握住忏悔牧师苍白的手,
乞哀告怜地望着神父的眼睛
——随着心灵的绝望和喉头的痉挛与世长辞,
唉,人的良心时常承受起一个太沉重而可怕的负担,
以至于只有躺进坟墓才能卸下。
而所有罪恶之本就这样未能大白于天下。
于一种与倦怠截然相反的愉快心境——欲望最强烈的心境,此时那层薄雾从心头飘去——那层αχλυπρωεπηευ②——而惊醒的理智远远超越它平日的状态,会像莱布尼茨那样生动而公正地推理,会像高尔吉亚那样疯狂而浮夸地雄辩。当时①指艾萨克·迪斯雷利(’,1766—1849)在其《文学奇书》()中提到的格吕宁格尔所著之《幽灵花园》(,1500),该书配有极其轻薄或猥亵的插图。 ②希腊语:那层曾蒙住双眼的迷雾。语出荷马《伊利亚特》第5章第127行。
关系。但不久我就开始注意细节,开始饶有兴趣地注视那形形色色的身姿、服饰、神态、步法、面容以及那些脸上的表情。
所想的就只是穿过那蜂拥的人群。他们的眉头皱在一起,他们的眼睛飞快地转
动;被人推搡碰撞之时他们也不急不躁,只是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又匆匆前行。
志是他们那身剪裁得能很舒服地坐下的黑色或棕色的衣裤,配着白色的领带和西服背心,以及看上去很结实的宽边皮鞋和厚厚的长统袜或者腿套。——他们都有
不了的第一流的扒手。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观察这些家伙,发现很难想像他们怎么会被真正的绅士们误认为是绅士。他们的袖口宽大得过分坦率,本该使他们一下就原形毕露。
险的骗子恶棍穿戴的丝绒背心、杂色围巾、镀金表链和过分精致的纽扣到谨小慎微的牧师穿的朴素得不容人起丝毫怀疑之心的教服。识别这些人凭的是他们因酗酒而显得麻木的黝黑脸庞、朦胧而浑浊的眼睛和苍白而干瘪的嘴唇。此外他们还有两种我通常能据此辨认出他们的特征
——一是他们说话时小心谨慎的低调,
——在与这些骗子的交往中,
我常常注意到他们虽说习性稍有不同,但毕竟还是一丘之貉。也许可以把他们称为一群靠耍小聪明过日子的绅士。他们诈骗的对象似乎分为两类——一类是花花公子,一类是当兵的。前者的主要特征是蓄着长发,满脸微笑;后者的主要特征是身着军装,横眉竖眼。
起了实质性的变化(由于循规蹈矩的那部分人纷纷回家,街头优雅的身影渐渐稀少,而粗鲁的身影更加突出,黑夜从阴暗处带来各种丑恶),而且还因为刚才还在与残留的暮色相争的煤气灯光此刻已终于占了上风,在所有的物体上投下一阵阵炫丽夺目的光亮。所有一切都黑暗但又辉煌——就像一直被比喻为德尔图良风格的黑檀木。
常急促,只允许我对每张脸匆匆瞥上一眼,但我在当时特殊的精神状态下,竟似乎能在那么短促的一瞥之间,从一张脸上读出一部长长的历史。
我的视野(那是一位大约六十五或七十岁的老人的脸)——由于那副面孔所具有的绝对独一无二的神情,我一下就被完全吸引住了。我以前从不曾见过哪怕与这种神情有丝毫相似的任何表情。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我第一眼看见那张脸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我想假若雷茨希①见到了这张脸,他一定会非常乐意把他作为他画那魔鬼的原型。当我在那转瞬即逝的一瞥之间力图从那种神情中分析出某种意义之时,我脑子里闪过一大堆混乱而矛盾的概念:谨慎、吝啬、贪婪、沉着、怨恨、凶残、得意、快乐、紧张、过分的恐惧——极度的绝望。我感到异常地激动、震惊和迷惑。我暗自叹道:“那胸膛里书写着一部多么疯狂的历史!”接着我
产生了一种想再看见他、更多地了解他的强烈欲望。匆匆穿上外套,抓起帽子和
拐杖,我一头冲上大街,汇入人流,朝我刚才所看见的老人消失的方向挤去。经过
一番磕头碰脑摩肩擦背,我终于看见了他的背影,我向他靠拢,紧跟在他的身后,
小心翼翼地,以免引起他的注意。
我现在有机会把他仔细打量一番。他身材又矮又瘦,看上去非常虚弱。他的
衣着总体上又脏又破,但借着不时强烈闪亮的灯光,我发现他的亚麻衬衫虽说很
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悬浮于城市上空的一层浓云密雾不久就化作了一场
连绵不断的大雨。这一天气变化在人群中产生出一种奇妙的效果,他们顿时陷入一场新的骚动,全部躲到一张张伞下。人群的晃动、推挤和嘈杂声比刚才增加了十倍。我对那场雨倒不太在乎——一种长期潜伏于我体内的热病使浇在我身上的雨水虽说危险但却令人感到几分惬意。我用一张手巾蒙住嘴,继续跟踪前行。
然那条横街也人来人往,但不如刚才那条大街拥挤。这时他的行动有了明显的变
化。他比刚才走得更慢,更显得没有目的——更露出几分迟疑。他毫无目的地忽
儿走到街的一边忽儿又走到另一侧。街上行人依然很多,他每次穿过街道我都不
得不紧紧相随。那条横街又窄又长,他差不多走了一个小时,其间路上的行人慢
慢减少,最后达到了中午时分百老汇大街靠近公园那一段的行人密度——美国最
繁华城市的人口与伦敦的人口相比也有天壤之别。第二次拐弯把我们带到了一
个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广场。在这儿那陌生老人又展现出他在大街上时的风
采。他的下巴垂到胸前,眼睛在皱紧的眉头下飞快地转动,扫视围在他身边的人
群。他坚定不移地挤开他前行的道路。可我吃惊地发现,当他绕着广场走完一圈
之后,他又转身开始绕第二圈。更令我惊讶的是他竟这样反反复复地绕着广场走
了好几圈——有一次他猛然调头时差点发现我。
他就这样在广场上消磨了又一个小时;当他绕最后一圈时,挡住他去路的行
人比起他绕第一圈时已大大减少。雨下得很急,空气渐渐变凉,人们正在纷纷回
家。他以一种急切的姿势钻进了广场旁边的一条比较偏僻的街。沿着那条大约
四分之一英里长的街,他以一种我做梦也想不到如此年迈的老人会具有的敏捷匆
匆而行,这使我费了一番劲儿才把他跟上。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一个热闹的大商
业区,那陌生老人似乎很熟悉那儿的方向位置,他又开始故伎重演,在买者卖者的
人群中来来回回地挤来挤去。
在穿行于商业区的大约一个半小时中,我需要格外小心,以既跟上他又不被
他察觉。幸好那天我穿着一双橡胶套鞋,走起路来可以没有一丝声响。他从一家
家商店进进出出,既不问价也没说别的,而是以一种急切而茫然的目光扫视一切。
现在我对他的行为更是大为惊异,下定决心要一跟到底,直到我对他的好奇心多
少得到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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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大钟沉重地敲了十一下,商业区的人群很快散去。一家商店老板关铺门
时碰到了那位老人,我看见老人浑身猛然一阵颤栗。他仓猝间冲到街上,焦虑地
四下张望了一阵,然后以惊人的速度穿过一条条弯弯拐拐、无人行走的小巷,直到
我们又重新回到他最初出发的那条大街——饭店所在的那条大街。可大街上
早已不是刚才那番光景。虽说它依然被煤气灯照得通亮。此时大雨如注,行人稀
少。那陌生老人的脸慢慢变白。他郁郁不乐地顺着不久前还熙熙攘攘的大街走
了几步,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朝着泰晤士河的方向走去,穿过了许多僻静的
背街小巷,最后来到一座大剧院附近。当时正值散场的时候,观众正从剧院大门
蜂拥而出。我看见老人大口喘息,仿佛重新投入人群使他透不过气来;但我认为
他脸上那种极度的苦恼已大大缓解。他的头又重新垂到胸前,他看上去又像我第
一眼看见他时那样。我注意到他这一次挑选了观众最多的那个方向——可我对
他这些反复无常的行为基本上还是大惑不解。
越往前走人群越是渐渐散去,他又恢复了不安和犹豫。他一度紧随一伙由
十一二人组成的喧闹的人群,可那伙人越来越少,到一个又窄又暗的僻静小巷时,
前面只剩下三个人了。陌生老人停下脚步,一时间好像在出神思考;最后他显出
激动不安,大步流星地踏上了一条路,那条路把我们引到城市的边缘,来到了与我
们刚走过的那些地方完全不同的地区。这是全伦敦最令人厌恶的一个角落,这里
的一切都打上了悲惨、贫困、绝望和犯罪的烙印。借着偶然闪出的微弱灯光,可以
看见一些高高的、古式的、虫蛀的、摇摇欲坠的木制房屋,房屋之间的一条通道是
那么迂回曲折,那么三弯九转的,以致不像是一条街道。街面上的铺路石极不平
整,早已被蔓延的荒草挤得七零八落。路旁堵塞的臭水沟里淤积着污秽。空气里
也充满了颓败凄凉。但随着我们往前行走,渐渐地又听到了人声,最后全伦敦最
自暴自弃的那些人出现在我们眼前,三五成群东倒西歪地来来往往。那位老人的
精神又为之一振,如同一盏灯油将尽的油灯那么一跳。他前行的步伐又一次变得
轻快起来。转过一个角落,一阵炫目的灯光突然闪耀在我们前方,我们面前是一
座巨大的郊外酗酒者的神庙——一座魔鬼的宫殿,廉价酒馆。
当时已经快要天亮,可一群群肮脏的酒鬼还在从那道花里胡哨的门洞进进出
出。随着一声低低的半惊半喜的尖叫,老人挤身于人群之中,他顿时又恢复了不
久前的举止,毫无目的但却大踏步地走来走去。不过这一次他没走上两个来回,
酒鬼们纷纷涌出门来,这说明老板就要关门打烊了。这时我从被我锲而不舍地跟
踪的那位怪老头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甚至比绝望还绝望的神情。但他并没有为他
的行程而踌躇,而是立刻疯野地甩开大步,顺着原路返回伦敦那颗巨大的心脏。
在他匆匆而行的长路上,紧随其后的我已到了最惊讶的地步,我横下心绝不放弃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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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吸引了我全部兴趣的这场追究。我们还在路上太阳就已经升起,而当我们
再一次回到最繁华的市中心、饭店所在的那条大街之时,街上的喧哗与拥挤几
乎已不亚于前一天晚上我所见到的情景。在这儿,在不断增加的人山人海中,我
坚持不懈地紧跟在那位陌生老人身后。可他与昨晚一样,只是在街上走过来又走
过去,整整一天也没走出那条大街的骚动与喧嚷。而当夜幕重新降临之时,我已
经累得精疲力竭,于是我站到那流浪者跟前,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的脸庞。他没有
注意我,但又一次开始了他庄严的历程,这下我停止了跟踪,陷入了沉思。最后我
说,那个老人是罪孽深重的象征和本质。他拒绝孤独。他是人群中的人。我再跟
下去也将毫无结果,因为我既不会对他了解得更多,也不会知道他的罪孽。这世
上最坏的那颗心是一部比《幽灵花园》还下流的书,它拒绝被读也许只是上帝的大
慈大悲。
①德国画家(1799—1857),曾为歌德的《浮士德》作插图。
曹明伦译
选自《名作欣赏》199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