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从文〔中〕巴 金 周阅读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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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从文〔中〕巴 金  周阅读计划

(2009-05-03 13:32:45) 标签:

文化

周阅读计划

                                    怀念从文

                                     〔中〕巴 金

 

沈从文(1902—1988) 苗族,湖南凤凰县人,二十世纪

中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小学毕业后,随当地军阀部队

辗转于湘、川、黔边境及沅水流域各地。1923年秋在“五四”

新思潮的影响下,开始不安于现状,离开湘西到北京谋求出路。

先后以休芸芸、小兵等为笔名在报刊发表作品,深受郁达夫、

胡适、徐志摩的赏识,后曾任《京报》《民众文艺》周刊副刊编辑。

30年代初,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被视为“京派”作家年轻一代领袖。

抗战以来,他曾在西南联大、北京大学等高校任中文系教授。
  建国后,被迫辍笔。1964年受周恩来总理之嘱,编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他的《边城》等代表作,多以湘黔边境少数民族生活为题材,

清奇、瑰丽、精致而不失宽宏和沉痛;

上世纪80年代以来,其创作成就受到世界文坛
越来越广泛的关注和越来越高的评价。
                                 

                                          怀念从文〔中〕巴 金
  
我和从文见面在1932年。那时我住在环龙路我舅父家中。南京《创作月刊》
的主编汪曼铎来上海组稿,一天中午请我在一家俄国西菜社吃中饭,除了我还有一位客人,就是从青岛来的沈从文。他当天晚上去南京,我同他在书局门口分手时,他要我到青岛去玩,说是可以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我本来要去北平,就推迟了行期,9月初先去青岛,只是在动身前写封短信通知他。我在他那里过得很愉快,我随便,他也随便,好像我们有几十年的交往一样。他的妹妹在山东大学念书,有时也和我们一起出去走走、看看。他对妹妹很友爱,很体贴,我早就听说,他是自学出身,因此很想在妹妹的教育上多下功夫,希望她
熟悉他自己想知道却并不很了解的一些知识和事情。
在青岛他把他那间屋子让给我,我可以安静地写
文章、写信,也可以毫无拘束地在樱花林中散步。他
有空就来找我,我们有话就交谈,无话便沉默。他比
我讲得多些,他听说我不喜欢在公开场合讲话,便告
诉我他第一次在大学讲课,课堂里坐满了学生,他走
上讲台,那么多年轻的眼睛望着他,他红着脸,一句话
也讲不出来,只好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请等五分钟。”他就是这样开始教课的。
    他还告诉我在这之前,他每个月要卖一部稿子养家,徐志摩常常给他帮忙,后来,他写多了,卖稿有困难,徐志摩便介绍他到大学教书,起初到上海中国公学,以后才到青岛大学。
   在青岛我就知道他在恋爱。第二年我去南方旅行,回到上海,得到从文和张
兆和在北平结婚的消息,我发去贺电,祝他们“幸福无量”。从文来信要我到他的新家做客。在上海我没有事情,决定到北方去看看。我先去天津南开大学,同我哥哥李尧林一起生活了几天,便搭车去北平……我仿佛回到了1933年、1934年。多少人在等待《国闻周报》上的连载
(指沈从文的《记丁玲》——编者注),

   他那样勤奋工作,那样热情写作。《记丁玲》之后又是《边城》,他心爱的家乡的风景和他关心的小人物的命运,这部中篇经过
几十年并未失去它的魅力,还鼓舞美国的学者长途跋涉,到美丽的湘西寻找作家当年的足迹。
   我在从文家做客的时候,他编辑的《大公报》“文艺”副刊和读者见面了。单是
为这个副刊他就要做三方面工作:写稿、组稿、看稿。我也想得到他的忙碌,但从
未听见他诉苦。我为“文艺”写过一篇散文,发刊后我拿回原稿。这手稿我后来捐
赠北京图书馆了。我的钢笔字很差,墨水浅淡,只能说是勉强可读,从文却用毛笔
填写得清清楚楚。我真想谢谢他,可是我知道他从来就是这样工作,他为多少年
轻人看稿、改稿,并设法介绍出去。他还花钱刊印一个青年诗人的第一本诗集并
为它作序。不是听说,我亲眼见到那本诗集。
从文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喜欢表现自己。可是我和他接触较多,就看出他
身上有不少发光的东西。不仅有很高的才华,他还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他工作
多,事业发展,自己并不曾得到什么报酬,反而引起不少的吱吱喳喳。那些吱吱喳
喳加上多少年的小道消息,发展为今天所谓的争议,这争议曾经一度把他赶出文
坛,不让他给写进文学史。但他还是默默地做他的工作(分派给他的新的工作)。
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一样地做出出色的成绩。我接到从香港寄来的那本关于中
国服装史的大书,一方面为老友新的成就感到兴奋,一方面又痛惜自己浪费掉的
几十年的光阴。我想起来了,就是在他那个新家的客厅里,他对我不止讲过一次
这样的话:“不要浪费时间。”后来他在上海对我,对靳以,对萧乾也讲过类似的话。
我当时并不同意,不过我相信他是出于好心……他并不曾搁笔,可是作品写得少。他过去的作品早已绝版,读到的人不多。
开明书店愿意重印他的全部小说,他陆续将修订稿寄去。可是一部分底稿在中途
遗失,他叹息地告诉我,丢失的稿子偏偏是描写社会疾苦的那一部分,出版的几册
却都是关于男女事情的。“这样别人更不了解我了。”
最后一句不是原话,他也不仅说一句,但大意是如此。抗战前他在上海《大公
报》发表过批评海派的文章引起强烈反感。在昆明他的某些文章又得罪了不少的
人。因此常有对他不友好的文章和议论出现。他可能感到一点寂寞,偶尔也发发
牢骚,但主要还是对那种越来越重视金钱、轻视知识的社会风气。在这一点我倒
理解他,我在写作生涯中挨过的骂可能比他多,我不能说我就不感到寂寞。但是
我并没有让人骂死。我也看见他倒了又站起来,一直勤奋地工作。最后他被迫离
开了文艺界。
那是1949年的事。最初北平和平解放,然后上海解放。6月我和靳以、辛
笛、健吾、唐、赵家璧他们去北平,出席首次全国文代会,见到从各地来的许多熟
人和分别多年的老友,还有更多的为国家和人民的前途献出自己的青春和心血的
文艺战士。我很感动,我很兴奋。
但是从文没有露面,他不是大会的代表。我们几个人到他的家去,见到了他
和兆和,他们早已不住在达子营了,不过我现在也说不出他们是不是住在东堂子
胡同,因为一晃就是40年。我的记忆模糊了。这几十年中间我没有看见他住过
宽敞的房屋,最后他得到一个舒适的住处,却已经疾病缠身,只能让人搀扶着在屋
里走走。我至今未见到他这个新居,1985年5月后我就未去过北京,不是我不想
去,我越来越举步艰难了。“文革”前我最后一次去他家,是在1965年7月,我就要动身去越南采访。是在晚上,天气热,房里没有灯光,砖地上铺一床席子,兆和睡在地上。从文说:“三姐生病,我们外面坐。”我和他各人一把椅子在院子里坐了一会,不知怎样我们两个人讲话都没有劲头,不多久我就告辞走了。当时我绝没有想到不出一年就会发
生“文化大革命”,但是我有一种感觉,我头上那把利剑,正在缓缓地往下坠。
在越南我进行了三个多月的采访,回到上海,等待我的是姚文元的《评新编历
史剧〈海瑞罢官〉》。“文化大革命”就要开场了。我有种种的罪名,不但我紧张,朋
友们也替我紧张。我回到机关参加学习,才知道自己仍在网里,真是在劫难逃了。
进了“牛棚”,仿佛落入深渊。别人都把我看做罪人,我自己也认为有罪。表现得
十分恭顺。绝没有想到这个所谓“触及灵魂的革命”会持续10年。在灵魂受到煎
熬的漫漫长夜里,我偶尔也想到几个老朋友,希望从友情那里得到一点安慰。可
是关于他们,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想到了从文,他的温和的笑容明明在我眼前。
我对他讲过的那句话:“我不怕……我有信仰,”像铁槌在我的头上敲打。我哪里
有信仰?我只有害怕。我还有脸去见他?这种想法在当时也是很古怪的,一会儿
就过去了。过些日子它又在我脑子里闪亮一下,然后又熄灭了。我一直没有从文
的消息,也不见人来外调他的事情。
6年过去了,我在奉贤县文化系统五七干校里学习和劳动,在那里劳动的有
好几个单位的干部,许多人我都不认识。有一次我给揪回上海接受批判,批判后
第二天一早到巨鹿路作协分会旧址学习,我刚刚在指定的屋子里坐好,一位年轻
姑娘走进来,问我是不是某人,她是从文家的亲戚,从文很想知道我是否住在原
处。她是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我在干校见过。从文一家平安,这是很好的消息,
可是我只答了一句,我仍住在原处,她就走了。回到干校,过了一些日子,我又遇
见她,她说从文把我的地址遗失了,要我写一个交给她转去。我不敢背着工宣队“进行串连”,我怕得很。考虑了好几天,我才把写好的地址交给她。经过几年的
改造,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遵守的信条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并不希望从
文来信。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很快就寄了信来。我回家休假,萧珊已经病倒,得
到北京寄来的长信,她拿着五张信纸反复地看,含着眼泪说:“还有人记得我们
啊!”这对她是多大的安慰!
他的信是这样开始的:“多年来家中搬动太大,把你们家的地址遗失了,问别
人忌讳又多,所以直到今天得到×家熟人一信相告,才知道你们住处。大致家中变化还不太多。”
五页信纸写了不少朋友的近况,最后说:“熟人统在念中。便中也希望告知你
们生活种种,我们都十分想知道。”
他还是像在30年代那样关心我。可是我没有寄去片纸只字的回答。萧珊患
了不治之症,不到两个月便离开人世。我还是审查对象,没有通信自由,甚至不敢
去信通知萧珊病逝。
我为什么如此缺乏勇气?回想起来今天还感到惭愧。尽管我不敢表示自己
并未忘记故友,从文却一直惦记着我。他委托一位亲戚来看望,了解我的情况。
1974年他来上海,一个下午,到我家探望,我女儿进医院待产,儿子在安徽农村插
队落户,家中冷冷清清,我们把藤椅搬到走廊上,没有拘束,谈得很畅快。我也忘
了自己的“结论”已经下来:一个不戴帽子的反革命。
等到这个“结论”推翻,我失去的自由逐渐恢复,我又忙起来了。多次去北京
开会,却只到过他家两次。头一次他不在家,我见着兆和,急匆匆不曾坐下吃一杯
茶。屋子里连写字桌也没有,只放得下一张小茶桌,夫妻二人轮流使用。第二次
他已经搬家,可是房间还是很小,四壁图书,两三帧大幅近照,我们坐在当中,两把
椅子靠得很近,使我想起1965年那个晚上,可是压在我们背上的包袱已经给摔掉
了,代替它的是老和病。他行动不便,我比他好不了多少。我们不容易交谈,只好
请兆和做翻译,谈了些彼此的近况。
我大约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吧,告别时我高高兴兴,没有想到这是我们最后的
一面,我以后就不曾再去北京。当时我感到内疚,暗暗地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早来
看望他。后来在上海听说他搬了家,换了宽敞的住处,不用下楼,可以让人搀扶着
在屋子里散步,也曾替他高兴过一阵子。
倘使真的和从文见面,我将对他讲些什么呢?
我还记得兆和说过:“火化前他像熟睡一般,非常平静,看样子他明白自己一
生在大风大浪中已尽了自己应尽的责任,清清白白,无愧于心。”他的确是这样。
我多么羡慕他!可是我却不能走得像他那样平静,那样从容,因为我并未尽
了自己的责任,还欠下一身债。我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静悄悄离开人世。那么就
让我的心长久燃烧,一直到还清我的欠债。
有什么办法呢?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我是躲避不了的。

                                                1988年9月30日
节选自《长河不尽流——怀念沈从文先生》,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1.《沈从文小说选》 凌宇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
凌宇是研究沈从文的专家,他编选的这两卷小说选,包括了沈从文影响最大
  的几部小说,像《边城》《柏子》《萧萧》等,同时兼顾到沈从文另一种风格的作品,
如《八骏图》等,较好地反映了沈从文的小说成就。
2.《沈从文文集》 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联书店1982年版。
共12卷,其中第一到第五卷为小说,第九卷收入《从文自传》和《湘行散记》等
散文代表作品,第十一卷收入文论《烛虚》,是目前研究沈从文最为完备的集子。
3.《从文印象》 孙冰编,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
本书收入了巴金、黄永玉、张充和、汪曾祺等名家写的关于沈从文的回忆性文
章,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不同侧面地展示了沈从文的独特世界。
4.《凤凰之子》 〔美〕金介甫著,符家钦译,中国友谊出版社2000年版。
本书是外国人写的第一部沈从文传,成书时间早,资料翔实,沈从文先生生前
曾亲自校读,可信性强。它主要抓住沈先生苗裔血统和思想转变,比较国内凌宇
先生等人的研究,别具特色。
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
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
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
察明人类之狂妄和愚昧,与思索个人的老死病苦,一样是伟大的事业,积极的
可以当成一种重大的工作,在消极的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消遣。——《烛虚》
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看虹摘星录〉后记》
我们应该明白一个“人”的权利,向社会争取这种权利,且拥护那些有勇气争
取正当权利的国民行为。——《中国人的病》
生命都是太脆弱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年月风雨,用对自然倾心
的眼,反观人生,是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而看中人与人凑巧的藤葛。——《新废邮存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