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云上,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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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开始做梦,当我第一次见到他!
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能防备,也不受控制,而且是那样突然。那天,期中考之后的第一个周末,心情轻松得像天上一片云,康思玫请我到她家里去吃红油水饺,我来不及换衣服,从学校回来就赶着去。
思玫的家住在联合新村,很好找,连我这从台南才来三个月的土包子,也能一下子就找到。康家在一楼,大门虚掩着,我在门外叫了两声,思玫都没回答,索性自己进去,反正门上的牌子写明了姓康,准没错!我径自冲进客厅,嘴里还嚷着思玫,就是在这个时候、这种冒失的情形下我看见了他!
他坐在沙发上,正在看蓝带杂志,身上穿了一件浅得几乎像白色的浅蓝衬衫,胸前有颗纽扣没扣上,显得有些——不正经,。—条不该是他这种年龄的人穿的浅蓝牛仔裤——虽然他看来很帅,很潇洒。穿了一双毛巾做的纯白拖鞋,他被我的叫声所打扰,缓缓抬起头,一脸孔的不耐烦——就这样,我们见了面,认识了!
他是康思玫的父亲,康柏!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他,反正——哎!他绝不像思玫的父亲,我总觉得他似乎还不到四十岁。他是英俊、潇洒而出色的,我怀疑,如此父亲怎能有平庸如思玫的女儿?他有广东人的深轮廓,上帝给了他一张漂亮的男性面孔,虽然历尽风霜、世故,却依然完美而精致,尤其是那对眼睛,它似乎会笑,却又了无笑意,被一种深沉的冷漠所充满,它矛盾得——令人在不知不觉中被迷惑。他的鼻梁是那么挺直,直得使人强烈的感觉出它主人的傲气,他一定是一个骄傲的男人,漂亮的人都骄傲,是吗?他的唇——我想我一定傻傻地望着他有好几分钟,那充满感情的优美线条,展开成一个喜悦的弧形——他笑了,对着我!
“你一定是艾薇,思玫的同学了!”康柏说。天!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磁性,不正是小说里常描写的那样吗?
“是,康——康伯伯?”我结结巴巴地说。说老实话,我这声“伯伯”叫得不情不愿。
我想起了三年前看过的那本《绿色山庄》,里面也有这么漂亮出色的同学父亲。而康柏似乎比那本书中的人物——黎之谆,更能吸引人。
“思玫去拿上午定的饺子皮,就回来,你坐一下!”康柏指指旁边的沙发。
“是——好,我坐,我坐!”我简直是手足无措地坐下来,就在他的对面。
他再对我笑笑,又低下头看杂志。
我呆呆地望住他,他到底有多大呢?思玫和我同年,标准的大学一年级,十九岁,他——至少有五十岁吧!五十岁?!他甚至看不出一条清楚的皱纹,看不见一根白发!他那充满朝气的打扮,他那依然又浓又密的头发,他那聚精会神而显得深沉的漂亮面孔,使我的心怦然一动,我可能像《绿色山庄》里的方亦筑?
会不会有——“你看过《绿色山庄》吗?”我突然问。立刻,我被自己的声音吓倒,我在说什么呢?我简直中了《绿色山庄》的毒!
“《绿色山庄》?”他皱皱眉。“是什么,一本书吗?”
“是——哎——‘我涨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我太荒谬了。
“我不看那种书的,”他笑了,也许是笑我的又呆又蠢,但是,他笑得那么好看。“是本文艺小说吧!为什么提起?”
“是——因为你有点像那个男主角!‘我终于说了。
“是吗?”他放下杂志,似乎被我引起了兴趣。“什么地方像?”
我拼命咬着唇,这句话是不能说的,我不能忘记他是思玫的父亲——哎!什么时候我才能改掉那许多要命的老毛病呢?我的话竟冲口而出了!
“你看来很风流!”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句话。
“风流?!”他似乎感到意外而好笑,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就更令我无地自容了。“你的感觉吗?艾薇!‘”康伯伯,我——我——“我真想站起来就走,今天真是糟透了,我怎么了,中了邪?
“你很有趣,也很可爱!”他怕我窘迫,不再追究,笑一笑,再低头看杂志。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心中对他的宽大、体贴真是感激得要命,我的梦——又绘上了一抹色彩!
我不敢再开口,我怕我再说错话,在他面前,我的自制力,我的思想都不知去了哪里,变得又傻又呆。我想——我是受震慑于他那股成熟的魅力?
他真是成熟的男人,显得光芒四射,常听人说,成熟的男人才有味道,才有魅力,我从来感觉不出,今天懂了,不仅懂了,而且——强烈地感受到。康柏现在仍是这般令人迷惑,叫人抗拒不了,他年轻时是怎样的?成群的女孩子跟在背后,他大情人般的到处留情?他——“你从台南来,令尊是空军?”康柏突然问。
“不,爸爸是高雄炼油厂的工程师,”我说,“爸爸那种古板的人怎么会是空军?你才像!”
“我是空军,”他望着我的脸,眼中有丝怀疑——他怀疑什么呢,我没说真话?“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你叫艾薇,你姓——艾?”“当然!”我的毛病又来了,胡言乱语的。‘难道康思玫不姓康?“
他对我摇摇头,又笑笑。
“你很有趣。”他第二次这么说了。
我很有趣吗?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我,顶多说我顽皮,说我作怪,当然,有趣听起来令人舒服得多了,尤其是他说出来——他像《绿色山庄》黎之谆的感觉更强烈了!
“哎——”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康伯母呢?”
“她——去打牌了,”他迅速而短暂地皱皱眉,我捕捉到他脸上的不满,因为我一直盯着他看。“她最爱打牌,思玫没说过吗?”
“没有,思玫什么都不说!”我摇头。“她从来没有说过她有这么漂亮的爸爸!”
“漂亮的爸爸!?”他哈哈大笑起来,“所以从进来起你就一直盯着我看,你不怕我会脸红吗?”
脸红的是我,不是他!我有被看透、被揭穿一切秘密的感觉,这一回,我是无所遁形了。他虽然低头看杂志,却没放过注意我呢!
“什么事那么好笑?爸!”思玫拿着一包饺子皮进来,她诧异地。
“问你的同学艾薇吧!”康柏站起来。“我去休息一下,要我帮忙就来叫我!”
他进寝室了,临走时不忘向我打招呼,挥手——他是瘦高的人,五十岁了,身材依然保持得那么挺直,那么潇洒,竟连一些中年人的肚皮都没有,他可是得天独厚?
“你和爸爸说了什么?”思玫仍然怀疑。
“什么都没有!”我否认了,我总不能对思玫说出刚才荒谬的想法。
“那就怪了!”思玫坐下来。“爸爸很少笑的,尤其对着***时候!”
“是吗?”我的好奇心涌上来。
“就算跟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何况是笑了!”思玫耸耸肩。
“爸爸是个很奇怪、很不容易亲近的人!”
“我不觉得,刚才他很和气嘛!”我很意外。那样一个男人,怎会不容易亲近?
“或许你是客人吧!”思玫不想深究。“休息一下,你帮忙包饺子,要吃就自己动手!”
“早知要自己动手就不来了!”我故意叹一口气,“住在阿姨家,她可从来不要我动手的!”“有什么办法,谁叫我没有一个做教授夫人的阿姨?”思玫打趣地说。
我却没有一丝提姨丈的兴趣。姨丈是个四平八稳、没有什么缺点、也挑不出什么优点的男人,平日沉默寡言,整天都是书本,学问,连半丝幽默都不懂,我真不明白小曼阿姨怎会嫁给他的?像小曼阿姨那么美,又那么好的人,怎么也轮不到姨丈——唉!或者姻缘天注定吧!
“你父亲是最标准的空军!”我看一眼寝室门。
“什么意思?”思玫不明白。
“漂亮,活跃,风流,潇洒,幽默又充满朝气——”
“算了,算了,你在说大情人吧?”思玫笑着打断我的话。
“这只是你的想象!”
“不是想象,是他给我的印象!”我固执地。
“就算印象吧!却只有两样对,”思玫压低了声音,“漂亮和风流!”
“他真——风流?”我忍不住惊叫了。
‘嘘!“思玫回头望一望。”听说——结婚前和结婚后,爸爸有数不清的女朋友!“
我心中又在波动,他真是黎之谆的翻版?
“你妈妈不管?”我真怀疑。
“谁说不管?”思玫无奈地摇摇头。‘管得了才行,爸爸根本不理妈妈那一套!“
“难怪你妈妈爱打牌了?”我若有所悟。
“哎——别谈他们,”思玫不耐烦。“我们动手包饺子,要不然哪,明天都吃不成!”
我不出声,默默地开始动手帮忙,然而,心中却老缠绕着思玫父亲的影子。康柏,那个成熟得光芒四射的男人,那个风流、漂亮的同学父亲,第一眼,就使我开始做梦——他是一个能令任何女孩做梦的男人,就像《绿色山庄》中的黎之谆,或者——他也有一段故事?要不然——他可能和——和我发生一段故事?
天!我在想什么,不离谱吗?我怎能如此这般去想思玫的父亲?我——我简直无可救药了。
好在思玫并没有发现我的心事,这一回我倒隐藏得很好——怎能不隐藏,说出来岂不笑死人?而且——罪大恶极,我该连想都不要想的——唉!怎能不想?除非我没有看见他,不知道天下有这样的男人!
一直到吃晚饭,康柏才出来。他看来睡了一觉,显得容光焕发,神采飞扬,我呆呆地望着他,起码有一分钟,才警觉到一边的思攻,我——是发疯了!
思玫的红油水饺做得是第一流,我的胃口却是九流,简直是食不知味,我紧紧张张、神神经经地偷偷注意他,好像一转眼他就会消失似的,这样的情形一直到晚餐后。
“思玫,等一会我要出去,”康柏说,“你要留艾薇陪你,或是让我顺便送她回去?”
思玫望住我,他也望住我,哦!这不是和《绿色山庄》中相同的情节?他借故送我,然后请我出去坐坐、聊聊?
“艾薇,你自己决定!‘思玫无所谓地。
“那——我想早点回去!”我紧张得口吃起来。
‘一言为定!“康柏对我眨眨眼,他那神情怎像同学的父亲?
他真是看来吊儿郎当的不正经!“我去换衣服!”
他又进寝室了。
“哎!又是去跳舞吧?”思玫无可奈何地。
“他很爱跳舞?”我问。
“空军的传统习惯吧!”思玫嘲弄地,“哪个空军不爱跳舞、不多情、不花心、不风流?”
“看你,一竿子打死一船人,每个空军都如此吗?”我笑起来,“他是你爸爸呢!”
思玫还没来得及出声,康柏就出来了,他只是把浅蓝色牛仔裤换一条浅蓝色西装裤,再穿一双鞋子而已。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变化,他却——像多切面水晶,给人看见另一个角度的光芒。
“能走了吗?艾薇!”他望着我。
我拿起我的小手包,对思玫说声再见,就随着康柏走了出去。他在车棚里推出一部浅蓝色的威士霸摩托车,伸手在后座比一比。“上车吧!坐过摩托车吗?”他先跨上去。
“没有!”我有些犹豫,更有些紧张。
“放心!我不是年轻人,我不玩飞车的把戏,”他回头笑着,“抱住我的腰就行了!”
他说得轻松,我做得窘迫,上了车却——怎么也不敢抱住他,抱住——岂不等于贴在他背上?这——这——“艾薇,”他温和地拍拍我的手。“记住我是思玫的父亲,好吗?”
我知道他在开导我,在松弛我的神经,我——终于咬咬牙,;抱住了他。一刹那间,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冲出去,把我的脸红心跳抛得好远,好远——他问了我的地址,就一心一意地驾着车,看着越来越近的阿姨家,我的心也越来越失望,这并不像《绿色山庄》的情节,他并不想约会我,坐一坐或聊一聊——哎!现实生活和小说毕竟有一段距离的!
他把摩托车停在阿姨家的巷口,双脚踏在地上,半侧着。
“下车吧,你到家了!”他说。
我不得不放开他,放开那一份偷偷的温馨和悄悄的满足——刚才那一刻,我曾荒谬得希望阿姨家永远也别到,让我可以永远坐在摩托车的后座,可以永远抱牢他的腰!
“你去——跳舞?”我站在他面前,竟忘了道谢。
“思玫说的?”他不置可否地笑。昏暗的路灯下,他脸上浅浅的皱纹都消失了,他看来只有三十五岁,她是个永远都不了解父亲的女儿!
“是你和许多普通父亲不同!”我说。我真不想他就这么离开。
他想一想,停了摩托车马达。
“艾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他的神色严肃又认真起来。
“你的《绿色山庄》——毕竟只是个故事!”
“你——原来看过了?”我惊喜地。
“我并不像黎之谆,”他不直接回答。“他有事业,有爱他的儿女,后来也有了爱情,但我——不同!”
“怎么不同?‘我的心热切起来。”你也有事业,有妻子,女儿,或者——你也会有爱情!
“我有过爱情,但已经过去了!”他眼中闪过一抹奇特而动人的光芒。“现在——我可以说一无所有!”
“你的话让思玫和康伯母听见会伤心的,”我皱眉。他的确有段故事,主角却不是康伯母?“何况,你目前还是一个出色的空军!”
“一个不能再飞上天空的空军!”他自嘲地笑笑,“艾薇,你别把小说幻想成真实,你别对我存有错误的——幻想!”
我相信他已尽量说得婉转,我仍脸红了。他早就看穿了我,不是吗?
“我——”我低下头,心中又乱又感激,他绝不是思玫口中又花心、又风流的人。否则,他根本不必提醒我。
“你是个很可爱,很有趣的女孩,”他拍拍我的肩。“如果你不嫌我太老,我们可以做朋友!”
“朋友?!”我惊喜地抬起头。“一个能互相分担,能互相了解,能互相帮忙的朋友?”“对了!”他微笑地点点头。“把那个《绿色山庄》的故事扔开,我们做另一种朋友!”
“好!”我立刻点头,能做他的朋友——我心中仍有说不出的滋味,很奇怪,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他亲切,就觉得他必和我有些关系,朋友?“可是—你愿不愿意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怎能肯定我有故事?‘他又恢复了吊儿郎当。
“你说过有段过去了的爱情,而且——你现在的家庭看来并不幸福!”我说得很直率,这是我永远改不了的毛病,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又在幻想了!”他指指我的鼻尖。“事实上,我女朋友无数,叫我说哪一段?”
“说那段最真的,最使你念念不忘的!”我说。
“每一段都真,但每一段都忘了,”他笑着摇头。“我是个浪子!”
“浪子也会有真情!‘我不肯放松。
“也许有过,但日子太久远,也忘了!”他作状地挥挥手。
“不信!真情也会忘?”我简直是嚷了起来。
他闭一闭眼睛,摇摇头。
“不忘也淡了,”他说,“回去吧!别让你的家人着急!”
“不是家人,是阿姨!”我纠正。
说到阿姨,我突然联想到好特别的一件事,康柏看来好喜欢浅蓝,和小曼阿姨刚刚相反,我几乎从来没有看见小曼阿姨有任何浅蓝色的东西。
“再见了,小朋友,”他再挥手。“再晚,我的女朋友会生气了!‘他说女朋友,我不知道真假,但——心中蛮不是味儿。我看着他发动摩托车马达,却不离开。
“怎么,真想跟我去?”他问。
“不!《绿色山庄》美丽故事不会重演,我只是想问你,你——可会来看看我这小朋友?”我鼓起勇气问。
“当然!”他举手作发誓状。“有空、有心情一定来,你等着欢迎我这老朋友吧!”
“我会等,而且——我也等你讲那段故事!”我说。
他皱皱眉,只是一刹那,摩托车怒吼而去。
他皱眉是为什么,为我说等他,或是等他的故事?看来,他对那段故事敏感得很呢!
又是周末。
没有同学的约会,也没有重要的功课,日子显得特别无聊,人也懒散了。
本来该给妈妈写封信的,报告一下期中考的成绩,却是懒得提笔,妈妈也该知道,考得上辅仁大学的我,功课绝不可能太差的啊!我躺在床上发呆,看着挤在窗户外面的阳光,想起康柏!
他该是太阳型的男人,光芒、热力都足以强烈地影响旁人。
但是,初见他时,他眼中有冷漠。他一定很不快乐,不是他周围任何女孩能带给他的,包括我!因为他的快乐,他的欢笑必然失落在某一段令他难忘的回忆中了!
哎!他说会来看我的,他会来吗?几时来?我相信他不会骗我,只是——等待的滋味不好受,我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去看他,何况有思玫,还有他太太。
门外有些声音,似乎有人在搬东西。姨丈去了研究院演讲,家中只有小曼阿姨和女佣阿月,阿姨没午睡,那么出去跟她聊聊也不至于这么无聊了!
果然是小曼阿姨,她正在清理一只又大又古旧的樟木箱,那只箱子的形状和***一个完全一样,必然是从成都带来的古老东西了。古老箱子里必然装的是许多我无从想象的东西,我的兴致被提得好高,我一向喜欢古老又稀奇古怪的东西。
“小曼阿姨。整理旧东西吗?我来帮忙!”我走过去。
“没有什么东西了!”小曼阿姨淡淡一笑,“该扔的老早扔完了!”小曼阿姨的神情永远淡然平静,好像一潭止水,再也激不起任何波纹,然而,小曼阿姨却是美得难以形容的。不只在云家,她的美在整个成都市都出名,抗战期间,谁不知道华西坝上金陵女子大学的校花云小曼,如今五十岁的她依然秀气宁静,依然高贵淡雅,依然苗条飘逸,最特别的一点,她柔中带刚,令人觉得她又)令又傲,简直高不可攀。小真阿姨和妈妈小怡都是小曼阿姨的姐姐,然而,姐姐就远不及妹妹出色了!不是我偏心,看过那么多太太、姐姐、伯母、阿姨,根本没有一个及得上小曼阿姨的万之分一!
“那表示没有扔的就是宝贝咯!”我笑。
“没有宝贝,只有一本相簿!”小曼阿姨姿态优雅地把相簿递给我。
我望着她——我总是情不自禁地会望住她,美,的确是吸引人的。小曼阿姨的皮肤还是那么细致,难得的是她手背也不起皱纹,我敢打赌,我若说小曼阿姨只有三十岁,谁敢不信?她是得天独厚者——想到这里,我呆了一下,我说康柏是得天独厚的,如今又是小曼阿姨——哎,我怎么会把他们联想到一起了?他们全然不相识,可以说绝无半点关系的,我真是离谱!
“你的相簿吗?”我打开第一张。
“有你妈妈,还有小真,你大舅培元和三舅培之,”小曼阿姨慢慢说,“另外还有爸爸——就是你外公,外婆,还有些亲戚朋友!‘照片上的人看来都很好笑,好古老的头发,烫得鬈鬈的,梳得平平的,中分,两边还夹住发夹。妈妈和小曼阿姨穿的是阴丹士林布的宽大旗袍,小真阿姨穿的是童子军装,姿势摆得生硬而造作,笑容也好别扭——哎!看在我这差了有三十年的女孩眼中,那简直是好久、好久以前,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时代!
“真好笑,怎么是那样的呢?”我哈哈大笑,“我没想到你们也曾古老过!”
“你怎么没有想到我们也曾年轻过!”小曼阿姨说。
“不,你现在也年轻,现在比以前还漂亮得多,‘我说真心话,我是看不惯那古老的样子。”那个时候——就是你当金陵女大校花的时代?’小曼阿姨脸上掠过一抹好难懂的神色,或者,人们想起以前,甜、酸、苦、辣就随回忆一起涌上来吧!
“我那个时候正在念大学,金陵女大,”小曼阿姨不说校花,她是谦虚的人。“现在和以前的样子就差得远咯!”
我仔细地端详那些发黄的照片,小曼阿姨在那大堆古老的人中,无异是最出色的,她的脸还是那么美,那么秀气,她的神情还是那么温柔,就是那发型、那衣服、那笑容古老得令人受不了!
“为什么梳那种头,穿那种衣服呢?”我指着相片。
“别看不起,这还是当时最流行的呢!”小曼阿姨说,“抗战时期,哪还有人穿得比我们云家姐妹好?我们的衣服全是从上海运去成都的,别人哪!在你眼里就更土了l‘我很感兴趣地又往下翻。
“小曼阿姨,能不能说些以前的事给我听?”我提出请求,我是越来越好奇了。
“以前?”小曼阿姨沉思着摇摇头,“以前的事太多,太长了,有的淡忘了,有的退色了,叫我从哪里讲?”
“讲你自己!”我兴致勃勃,“一定有好多男生追你,对不对?讲讲他们!”
“忘了!”小曼阿姨还是摇摇头。“那种事,早忘了!”
‘你是怎么嫁给姨丈的?“我又翻一页。
“这——”小曼阿姨皱了皱眉。皱眉?“为什么?他是我的教授,金陵女大的!”
“师生恋,那个时代可以吗?”我问。又翻一页。
“那个时代是有些受人歧视,不过,我结婚时已抗战胜利了,在上海,也就没什么了!”她说。
我呆了一下,我看见一张照片,小曼阿姨相簿上的一张照片,那——可能吗?那会笑的眼中没有冷漠,完美精致的脸上全是阳光,那重感情的唇,那显得傲然的鼻子厂那修长,那英挺,那潇洒,那帅——我抬起头来,这不是真的,我看花了眼吧?康柏怎会出现在小曼阿姨的相簿上?他穿着空军制服,帽檐压得低低的,但——我认得出,一定是他,天下还有第二个如此漂亮、出色的男人?
何况那副风流的模样——“他——是谁?”费了好大的劲,我使自己平静。
小曼阿姨漠然不动地看一眼,摇摇头。
“一个朋友吧?记不得了!”她不经意地说。
一个朋友,记不得了?绝不可能!绝不!认识康柏那样的朋友,怎可能记不得?他岂是如此容易忘记的?何况——单独的一张照片,贴在单独的一页上,小曼阿姨没说真话!
“他好帅,好漂亮!”我说,心中乱得一团糟。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康柏以前会是小曼阿姨的男朋友,他们之间曾有一段故事?是吗,会吗,可能吗?
“是吧!”小曼阿姨不置可否地。
“真的——不记得他是谁?”我不死心,好奇心简直大得无法抑制了。
“不记得了!”小曼阿姨接过相簿,放回箱子。
在这一刹那,我看见箱子里还有相同的另一本——小曼阿姨很快地关上箱子,我只好咽回要求一看的话。
我的心七上八下,要不要告诉她我认得康柏?会不会真是一个她不记得的普通朋友?不,看她急急收回相簿,又神神秘秘地掩藏另一本,这其中必有些古怪,或者——我可以试一试她?
“小曼阿姨,我似乎——见过照片中的人!”我说。我紧张着。
‘什——么?“小曼阿姨睁大了眼睛,脸色也变了。”你见过他?在哪里、什么时候?’“他是谁?”我抓住机会反问。她那么紧张,怎可能是个淡忘了的朋友?
“他——”小曼阿姨怔一怔,摇摇头。“说过不记得了,我只是奇怪—叫你怎么会见到他!”
“为什么要奇怪,难道他不该在台北?”我问。
“是吧!”小曼阿姨吸一口气,把箱子推进壁橱。“照理说他该在美国或是大陆!”
“那你一定记得他的,是不是?”我笑了。讲到狡猾,小曼阿姨绝不是我的对手呢!
“狡猾的艾薇!”小曼阿姨笑了。这一次,我敏感地觉得她笑得不同,有些——苦涩。“别吵了,去午睡吧!‘她不等我回答,径自回房。
“小曼阿姨,你不想知道他的消息?”我追过去。
“你知道?”小曼阿姨停一停,立目口改口。“不需要知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进去了,并关紧了房门。
我在门外发呆,是啊!我多什么事呢?康柏与小曼阿姨会有什么关系?不可能吧!我耸耸肩,算了,忘掉这件事,睡个午觉吧!或者——我能等待一阵,樟木箱中不是还有另一本相簿?那——会给我一些答案吗?
我决心等待。疑惑留在心中是那样的难受,我又是这般没有耐性,我想,等待也得有个限度,否则真会憋死我,就——今夜吧!
晚餐时一切如常,小曼阿姨平静、淡漠如恒,即使面对我的眼光也是那般坦然。她一定不相信我见过康柏——照片中的人是康柏口巴!天下哪能找到第二个如此模样,如此气质,如此光芒茁男人?
我自然不敢问,第一,姨丈回来了,再者,若是伤心、伤感的事,问了岂非对不起小曼阿姨?哦!我又想起一件可疑的事,小曼阿姨一直没有孩子,可是和照片中人有些关系?
越想可疑处就越多,我的忍耐力已渐渐消失了,看看表,十点半了,小曼阿姨有准时上床的好习惯,此刻她已入睡了吧?
我的机会来了!我悄悄地摸出客厅,那个放樟木箱的入墙壁橱就在那儿,我平日最怕蟑螂、蜘蛛什么的从不敢开它,今夜——嘿!好奇心胜过了一切,我变得勇敢又敏捷,拖出樟木箱,迅速打开,拿出那本压在箱底、对我充满诱惑的相簿。我不敢打开灯,怕惊动了小曼阿姨,抱着相簿逃回我的卧室。
迫不及待地,我打开了它。
我以最快的速度往下翻,全是陌生、古老的人物,看样子多半是小曼阿姨的同学、朋友什么的。看了一半,我简直是失望了,哪有我想象中的一切?是我荒谬,是我的想像力太丰富,看到一张像康柏的照片——我现在只好认为相片中人是“像”他了。就联想了一大堆,困扰了自己整整一下午,什么爱情大悲剧的故事全冒了出来,自己也觉得好笑了。世界这么大,有数不清相似的人,我怎么会把康柏和小曼阿姨想在一起,是因为他们都出色、都漂亮?
我几乎没有兴趣再翻下去了,看陌生人的照片真是受罪,完全没有感情联系和亲切感,何况彼此间还差了三分之一个世纪。
就在我几乎合上相簿前,我又无意识的随手翻一页——好在我翻了这一页。只看一眼,我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兴奋得整个人几乎跳起来!
差不多可以肯定是康柏了,谁还会笑得像他那么好看,那么吸引人,那么明亮?他穿着便装,一件皮茄克,领口围着一条花围巾——想来定是当时最流行的装束。这都不特别,他本来就是个时髦的人,特别的是他身边站着一个女孩,那是年轻、美丽得使人透不过气的小曼阿姨!
果然是康柏和小曼阿姨,刚才的失望、颓丧一扫而尽,天下真有这般巧合的事,小曼阿姨竟然认得康柏!那个时代在一起合拍照片代表什么,至少,有不平凡的友谊,对不对?毕竟,那是古老的年代啁!
再往下翻,直到最后一页,都不再有康柏出现,那不重要,因为我已看见了他们合照的那张!翻回那页再仔细地看,淡漠的小曼阿姨只浅浅地笑着,但——谁说浅笑不代表幸福和满足?而他,康柏虽然仍是一副不正经的风流样儿,可是——他笑得眼中都有阳光呢!眼中的阳光代表什么,爱情?
我想一想,轻轻地把照片从三角银色的相角中取出来,这该是我“敲诈”的本钱,明天一早我就去找康柏,逼他把故事说出来——一定有故事的,我敢肯定!若无故事哪能有这般笑容?
从康柏那儿下手,远比小曼阿姨这儿容易多了,至少,康柏说过他是“朋友”,而小曼阿姨是长辈啁!
我兴奋地躺在床上睡也睡不着,怎能入睡呢?明天将听到一个不同凡响的爱情故事呢!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迷糊地合上了眼,甚至忘了关灯,忘了把相簿送回去,忘了把樟木箱推回壁橱——我是被摇醒的,谁摇我?我才睡着呢!
揉揉眼睛,床前站着若有所思的小曼阿姨,不知是不是我睡眼惺忪看不真切,小曼阿姨的神色和平日不同,似乎——仍有未尽的倦意,怎么?她和我一样没睡好!
“艾薇,昨晚你做了什么?”小曼阿姨声音中有微愠。
“我?做了什么?”我不很清醒地坐起来,一张照片从胸前落到地上,是“他们”那一张。哦!我记起了,我——“我——我——”小曼阿姨俯身拾起了地上照片,她甚至没看一眼就放回了相簿。
“你该先告诉我一声,也该把它们放回原处,”小曼阿姨的微愠消失了,被我张口结舌的傻相引得笑起来。“毕竟这些古老的东西是些纪念,是些回忆!”
“我——”我红着脸,不敢说出康柏。“对不起,我只是好奇,照片里的人比——比姨丈漂亮得多!”
“你不是说见过他?”小曼阿姨问得似乎漫不经心,我却看见了她眼底的关注。
“他是谁?我怎么会见过!”我说谎的本领真是一流。“我——乱说的!”
“我当然知道你乱说!”小曼阿姨笑着抚一抚头发,她想掩饰什么,失望?“他该在美国!”
“小曼阿姨,他——到底是谁?”我趁机问。
“一个——朋友!”小曼阿姨淡淡地说,“若不翻相薄,几乎记不起的一个朋友!”
“我不信!”我的话;中口而出。“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被人遗忘?尤其你们在相片中笑得那么——满脸阳光!”
“笑得满脸阳光,你发明的?稚气。”小曼阿姨笑得——好像很满意,是因为我说他不可能是会被遗忘的人?“你所谓的阳光代表什么?”
“爱情!”我毫不犹豫地。
小曼阿姨一震,显然是为我说的那两个字,她的脸色有些不受控制的改变,她——怕提爱情?
“傻话!”她用一个动作掩饰了一切。“五十岁的人还说什么爱情?”
“可是你曾年轻过!‘我不放过她。
“年轻就该有爱情?”她的自制力恢复了。
“那是人生的一部分,谁能没有?”我说。
“你倒很懂啊!谁教你的,有了男朋友?”小曼阿姨有转开话题的企图。
“我怎么不懂?我十九岁了!”我说,“小曼阿姨,说你以前的故事给我听,好不?”
我祈求、渴望的眼光并没有打动她。
“我有什么故事?你认为有的话,去问你姨丈!‘她说。
“我不是指姨丈,是——他!”我指一指她怀中的相簿。“他和你的!”
“你在幻想,他真是普通朋友!”她摇头。“你以为三十年前的恋爱有现在这么开通、这么自由、这么大胆?”
“所以你没有嫁给他?”我说。
天!看小曼阿姨的脸色,我立刻知道说错了话。
“艾薇——”她无可奈何地看我,那神情——我可说不出来是什么,好复杂。
“你该嫁给他的,”既然已说错,就错到底吧!“你跟他比跟姨丈配多了!”“艾薇,别再——开玩笑!”小曼阿姨第一次用比较严厉的口吻。
“他是——”我本要说出康柏的名字,我不想再捉迷藏了,康柏明明住在这儿,她凭什么硬说他去美国?但是——“艾薇小姐,有人找你!”阿月推门进来。
我打住了话头,从床上跳下来。
“是谁?我同学,思玫?”我大声嚷着跑出去,我感觉得到,小曼阿姨跟着出来了。
“是我!你的‘老’朋友!”低沉带磁性的声音,是——康柏?!我呆住了。
“康柏,你——”我说不出话。我看见他的笑容突然僵了,变成震惊,意外和不能置信。我当然知道为什么,他的视线不正停在小曼阿姨的脸上?
他们的确曾有一段——我不知道是一段什么,但必有一段故事,否则怎会如此?
小曼阿姨也呆在那儿,她同样吃惊,意外和不能置信,另外,她还有难堪和硬生生挤出来的冰冷。她比康柏更善于控制自己激动的感情。
“云——小曼?!”康柏喃喃地念着,“你是云小曼?!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是我的家,”小曼阿姨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我若不该在这儿该在哪儿?”
“小曼——哎!云小曼,”康柏终于也控制了自己。“真没想到会再见到你——哎——”
他那种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人也会结巴着说不出话,他的情绪是在怎样的不稳定中?
“我也没想到!”小曼阿姨点点头。“你找艾薇,你们谈,我失陪了!”
“小曼——”康柏叫,又止住了追过去的冲动。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我在一边呆呆地望住他,他却呆呆地望着小曼阿姨消失在门后的背影,脸上的神色从惊喜、意外慢慢变成失望、懊悔和黯然。他是漂亮,引人的,三十年前的照片如此,三十年后的今日也如此,目口使他黯然,也漂亮得令人——想哭。
‘康柏,你没说——要来!“我终于在呆怔中找出一句很无聊的话。
“我——哎!”康柏怔一怔,努力收敛心神。“我答应过来看你的,当然会来!”
他勉强使声音开朗,却并不成功,至少,我听不出真正的开朗。
‘你认识小曼阿姨?“我是明知故问。不出声僵在那儿是件好难受的事。
“小曼——当然!‘他夸张地笑,失去了潇洒。”她是你阿姨,那——你是小真或小怡的子女。
‘我妈妈是云小怡,你也认得妈妈?“我高兴地叫。
“原来是故人之后!”他打着哈哈,有些虚伪。“艾薇,你该早说!”
“早说什么?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皱皱鼻子。“要不是昨天在小曼阿姨的相簿看见你——”“小曼的相簿里有我?”他眼睛一亮。
“两张,一张穿军装单独的,另一张和小曼阿姨合照的,”我叽叽呱呱地全说了,“你们都是满脸阳光!‘他显然没听见我说阳光的话。
“一张单独,一张合照的,那——她完全保存了?”他喃喃自语。‘“你说什么?康柏!”我听不见。
“叫叔叔,我是长辈!”他突然认真起来。“小女孩子该懂礼貌!”
“叔叔又不是姨丈!”我说溜了口,我这人!
他脸色有些改变,只是一刹那。
“你有——姨丈?”他小声问。
“当然,你忘了,我告诉过你他是教授!”我说。
“你说过吗?”他皱皱眉。“他——在家!”
“我没说过吗?”我也弄糊涂了。“他在书房看书!”
“哎——我该走了,”他不自在起来。“本来也是来看看你——你替我对小曼说再见!”
我回头望望,小曼阿姨的房门紧闭。
“我送你出去!”我不敢留他。
他默默地随我出去,跨上他停在大门口的摩托车。
“艾薇,我真是没想到,”他苦笑,“小曼会是你的阿姨,而我又会再见到她!‘”你本来该是——姨丈的?“我问得唐突。
“为什么不问她?”他并不怪我。
“不敢!”我摇头。
“人生总是很奇妙的,聚合、离散全有定数,强求不得,”他说得很玄。“当然,年少气盛、自尊、自傲也影响着人生,我想——”“想什么?”我追问。
他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你不是总提《绿色山庄》吗?若你问小曼,我相信这是个比《绿色山庄》更曲折、美丽的故事!‘他又微笑,像昨日一般吸引人——隐藏了三十年而突然冒出来的激动已被克服。
“属于你们的?”我的兴趣好浓。
“属于我们,也属于小怡,小真,你父亲,你许多亲人——还有,属于那个时代!”他回忆着。
“你说,好吗?”我请求。小曼阿姨会肯说吗?
“让她说,我相信会比较中肯,比较——公平!”他摇摇头。
“她会说,你只要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我着急地催着。
“告诉她——”他说得十分困难,脸上有挣扎的影子。“若时光倒流,我愿从头来过!”
“什么意思?”我不懂。
“慢慢地,你会明白的!”他拍拍我。
“但是——时光不能倒流,小曼阿姨怎肯相信你?”我说。我就是担心小曼阿姨不肯说。
“那就告诉她——浅蓝伴我三十年!”说完,他发动了马达如飞而去。
浅蓝伴他三十年?!这更玄妙了,谁懂?
我慢慢走回屋子,这一刻,我对他的梦幻破灭了,不,是我根本不可能对他有梦,因我确知,他曾是属于小曼阿姨的,他们之间的阳光曾照亮了对方的生命,他们——小曼阿姨坐在我卧室的床沿等着我,她显得平静和出奇的美丽,就那样坦然地望着我,望得我——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上来,因为——我发觉自己竟能完全了解她那坦然的眼光!
“阿姨,”我抱住了她的腰,我真的伤心。“你一定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难,因为他!”“不,艾薇,”小曼阿姨淡漠地说,“吃苦、受难的不是我一个人,也绝不是少数人,有些人的苦难在精神上,有些人的苦难在肉体上,那原是个苦难的时代!”
我发觉他们都提了相同的一点,时代!他们的故事和时代有什么关系?
“阿姨,他说你会讲给我听的!‘我说。
“我不是在等你吗?”她微笑,那笑容里有爱,有喜乐,有悲哀,有愁苦,也有更多的黯然!
他们有相同的黯然!
“你肯讲?不需要听他告诉你的话!”我惊喜地。
“我讲给你听,并不需要他的理由,”小曼阿姨摇头头。“三十年前我就不接受他的任何理由了!”
“你们曾——相爱?”我忍不住问。
“急什么呢,你不是看见了阳光吗?”她笑了。
阳光?我看到他们照片上的笑容,那必是个温馨的故事,温馨得令人沉醉,醉得好深,好沉,好浓,好醇,也醉在好遥远、好飘忽、好难寻的记忆深处——阳光的故事!
   
第二章
 
1944年,初秋。
漫长而艰苦的抗日战争进入了最黑暗、最困难的阶段。日军疯狂、残酷、灭绝人性的血腥屠杀在大半个中国土地上植下了仇,种下了恨,千千万万同胞们惨死在他们的铁蹄、刺刀下,侵略者忘形地蹂躏着数不清的沦陷区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中国人,中国人民沉默咬牙地苦待着,盼望那黑暗之后的光明,期待着抬头吐气的一日!
自卢沟桥事变掀起的漫天烽火,几乎烧遍了优美的秋海棠叶子的每一寸土地,整个中国几乎无一幸免。那历经内忧外患的国家还不曾站稳,就被东洋魔爪撕得四分五裂,家破人亡。杀戮,逃亡,逃亡,杀戮,那成河的血染红了我们的国土。沉默,喘息,国仇,家恨,汇集成的巨大力量终于变成了怒吼;逃难、流亡的人们终于竖起了抗暴的旗杆,在重庆,在成都,在四川,在整个大后方!
成都,一个美丽而朴实无华的地方,它虽然不及陪都重庆重要,然而,附近的空军、华西坝上流亡的各所大学使这座城市变得热闹而拥挤,再加上它是四川省的经济中心,达官、贵人、富翁、军阀(川军)家眷都集居在这儿,越发使成都多姿多彩了,就连那一日数次的日本飞机空袭,也无法使它失色!
经过了七年的折磨,人们的神经都已麻木,逃避敌机轰炸时也没有那么紧张,有的人索性避坐在家中,生死有命,防空洞也未必一定安全呢!
解除警报刚过,人潮从防空洞、从各隐避处涌出来,急切地想回到家中。马路上都是人,挤得水泄不通。尤其是春熙路商业区,电影院的人群还没来得及疏散,紧急警报就又响了,只好就地避一避,好在敌机的炸弹不曾落下来——据报载是投到附近的温江空军基地。否则真不知又有多少人遭殃!
人群正慢慢疏散时,天空中响起了飞机马达声,轰隆隆像一阵响雷压过来。
“格老子的,鬼子飞机又来了!”有人用四川话喊。
没来由的一阵大乱,人群争先恐后地往四下避开,等到看清楚是八架漆着青天白日国徽的飞机时,人们又是嘘气又是咒骂,这个时候怎能开这种玩笑?人命关天啊!
人群中,一个穿“安安蓝”布旗袍的女孩独自在走着,她手上抱着几本书。长而微鬈的头发披在肩上,皮肤白皙细致,脸孔小而秀气,尤其是五官,那样美妙,那样恰到好处地安置着。一眼望去,她是个漂亮的大学生,看仔细了,才会发现她特别的气质。
她在春熙路和总府街交界处停下来,离开了人群站在街檐下似有所待。经过的人们不由自主地都朝她望一眼,她美得那样出色,美得——秀中带刚,眉宇间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倔强增加了的光芒,她美得与众不同。最特别的,她右手上有一枚好惹眼的珍珠戒指!
在这个时代,有一枚银戒指就欢天喜地,一枚金戒指已当成宝贝,她的珍珠戒指戴得那样若无其事,那样洒脱自然,她是哪一家公馆的小姐?她还戴着表呢!
她看看表,微微皱眉,约好四点的同学不守时,刚才的警报也不过半个钟头,现在已快五点了,该到了嘛1她又再看看表,这时,一个冒冒失失的男孩子突然从背后撞上来。
“哎——哎——对不起,”男孩子一叠连声地说。一听口音就知道是外江人说四川话,然而那声音却低沉而带磁性,莫名其妙地吸引人。“对不起,小姐——”
她转脸想说“没关系”,却——呆了一下。那不是她意料中:的脸,更非她想象中的形象。她以为该是一个穿白衬衫、西装裤的学生,或是穿中山装的男人,但——怎么形容呢?她几乎没有在成都看过这样的人!
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大约二十三四岁,他穿了一件有暗花的深蓝色衬衫,一条深蓝色长裤,领口敞开,围着一条白丝巾,头上还戴着一顶罗宾汉式的呢帽,这是——外国人吗?但他明明说着四川话,明明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真是对不起,小姐!”男孩子也看见她,那对半眯着有些邪气的眼光掠过一抹惊讶,他已露出了笑容,笑得十分不正经,有点色迷迷的!
她深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迷惑、怀疑中拔出来。即使他是有些邪气又十分不正经,谁能否认他是那样英俊,出色,谁能否认他的笑容那般吸引入?她努力把自己的视线移开,装作冷漠地说:“没关系!”
“是我不好,小姐,”看来这男孩子在找话题,成都市里难见这么美得出尘的女孩子啊!“我是被别人撞了一下,小姐你——”
她把头转开一边,以她的家庭,以她的背景,以她的学识,绝不可能理会一个路边的陌生男孩子,即使他像罗勃泰勒,像埃洛弗林。
“小姐,我没有恶意!”他摊开双手。“我们这样相遇很有缘,是不是?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请你走开!”她冷冷地看也不看他。
他毫不在意地一笑,看见她的珍珠戒指,看见她蓝布衫上的校徽。
“哦!金陵女大的大学生,”他夸张地说,“你真像一粒小小的珍珠!”
她又皱眉,她受不了他绝不真诚的油腔滑调。何况,在春熙路上敢公然和女学生搭讪的人毕竟少之又少。她甩甩头,抱起书就走。
“云小曼,云小曼,”气急败坏的苏家贞跑着过来,她圆圆的脸已涨得通红。“真倒霉,我被人群阻在‘劝业场’过不来,无可奈何地逛了一阵百货店,你等惨了了吧?”
苏家贞一口标准的四川话,铿然有声,她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云小曼,又摇又晃地。
“云小曼!”那男孩一笑,“我叫康柏!”
也不等小曼反应,他大摇大摆,吊儿郎当地走了。
苏家贞这才看见康柏的背影,她呆一下,傻傻地问:“那个人是谁!穿得那么稀奇古怪的?”
“谁知道?”小曼淡淡地,耸耸肩,却记下了康柏两个字。
“他好像认识你!”苏家贞不信小曼的话,小心地审视她的脸。“是不是?”
“不是!”小曼摇着头往前走,走向和那个康柏相反方向。
“我不认识他,只被他撞了一下!”
“撞一下?”家贞笑了,“等他知道撞的是什么人时,他就不会走得这么快了!”
“胡扯什么?”小曼也笑了。笑起来她更美——美在那抹倔强被笑容掩没,使她看来温柔了不少。“电影看不成了,不如到我家去吧!”
“先吃点东西行不行?”家贞拍拍肚子。“跑警报跑得我肚子都饿扁了!”
“你想吃什么,‘赖汤圆’?”小曼问。
“就赖汤圆吧!希望去了就有位子,不必排队!”家贞说,“饿着肚子排队等吃是受刑!”
“那就到我家叫厨房随便弄点吃吧]”小曼又看看表。“我想回家看看姐夫——”
“怎么?你姐夫——出事了?”家贞睁大了眼睛。
“呸!呸!怎能乱说这种话?”小曼一下子笑容全敛。“刚才我看见八架飞机回来,不知道他们出去几架!”
家贞伸伸舌头,拍拍胸口。
“嫁给飞行员是够威风的,但是叫我整天提心吊胆数来回的飞机,我可不干,”她说,“那样,非短命十年不可!”“在这个战乱的日子里说什么短命?”小曼黯然摇头。“谁又能知道明天一定有命,刚才如果一个炸弹投在春熙路,我们不是已经完了?”
“别说得那么悲观,我肚子饿了,”家贞拍拍手,打断小曼的话。“还有,男朋友都还没有,不想死!”
“看你!”小曼挽着她走。“一天到晚男朋友,齐鲁大学那个药剂系的傅立民不是对你很好?”
“好有屁用,”家贞直肠直肚地,“流亡学生,我爸爸和妈妈绝不肯!”
“爱情的事——还有什么肯不肯的?”小曼又低声说。说爱情,到底总是羞于出口的。
“你呢?你还不是不肯——”
“别说了!”小曼沉下脸。“你再说我就不理你!”
家贞扮个鬼脸,笑一笑,还是说:“我就是不明白,沈欣有什么不好?”她大摇其头,有些惋惜似地,“家里又有钱,和你们云家也攀得上,人也长得不错,又是华西医科的——”
“那么好,你要吧!”小曼无可奈何地笑。
“我要他,就怕他不要我,”家贞口没遮拦。“谁不知道沈欣心中只有云小曼?”“苏家贞!”小曼真是不高兴了。
“好,好,不说就不说,”家贞用手抚平了头发。“是不是要学你姐姐,嫁个时髦的飞行员?”
“算了,”小曼似乎有点烦。“我不愿做玻璃夫人!”“玻璃夫人也美啁!她一生的爱压积成一小段,在没当寡妇前完全燃烧——”
“不许再说了!”小曼低声喝止。“我家到了,我大姐夫是飞行员,二姐的未婚夫也是飞行员,你别胡说伤了她们的心!”
家贞吐吐舌头,果然住口。
云家是成都市赫赫有名的大家族,三十年前由上海迁入四川。云老太节宗炎本是上海派入成都一家大书店的经理,因为他为人刻苦耐劳,勤奋向上,再加上头脑灵活,人缘甚佳,除了本身书店业务发展得很好之外,他自己经营生意也很不错。十年时间,他已开了两家银楼,一名宝成,一名凤祥。云夫人郎氏是个旧式妇人,除了相夫教子,平日足不出产,像丈夫的事业发展一般顺利,当云老太节辞去书店职位,专心自己事业时,她已为云家带来七个儿女,除其中两个在幼时夭折外,二男三女都被妥善的抚养成人。跟在后面的二十年,云老太爷凭着独到的眼光,凭着高明的经营手法,凭着过人的胆色与魄力,他的事业简直像——泛滥的洪水,淹过了成都市的每一个角落。首先,他修路,整条最繁盛的商业区春熙路是他一手铺建的。接着,他造屋,春熙路两旁的房屋,他至少拥有一半;再接着,他和当地省府合资兴建,把光明带入成都;最后,他又把文化,把最先进的文明也带来了。成都市因他而变得进步,变得繁盛,变得热闹,他的事业也因为这一切而变得庞大,他拥有演戏剧的春熙大舞台,他拥有田产,房产,他拥有最大的银楼,他也拥有成都市最大的府第——他们由商业街一号的衙门旧址迁入华兴东街益德里的巨厦,二进花园再加一个大果园围绕的巨厦。管理,打扫,看门,煮饭,服侍的工人、丫头、老妈子就有三十几四十个——虽然主人不超过十个。这个时候的云老太节真是呼风唤雨,无往不利。抗战之前,他已被称为云半天,云百万,更以一个外乡人而当选了四川省商会的会长!
四川是个保守的省份,他们能极自然而真心地接受一个外乡人,除了云老太节的财势之外,他的仁义,他的公正,他的大公无私,他的谆谆儒雅绝无商人市俗气味,都为人所赞颂,即使当时的川军首长,也对他五体投地,推崇备至。
经过七年抗战,全中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过着艰苦的日子,云家仍是过着人上人的生活,不仅如此,云家——还有看极大的变化。
首先,云老太节纳了一个侍妾,是由上海入川演唱、有四小名旦之称的白牡丹。为了这事,云老大节和夫人郎氏失和,分房而居以致终年不说话。再则,云老太爷以四十八岁的年龄退休,把所有的生意都交给长子培元主持,云培元并非商场人才,吃喝玩乐是一流,做生意却并不在行,以致大权旁落——益德里的云公馆大门光鲜如昔,十几个男工分坐在门房两边等待差遣,然而,在够气派的大门里关住些什么?只有云家的人自己知道了!
小曼带着家贞走进去,排在两边的男工齐声叫三小姐,云家真不愧是大家,一切中规中矩,丝毫不苟。
“有钱人真是威风,看你,”家贞羡慕地,“吃的一流,住的一流,享受一流,交的朋友也一流,如果是我啁!早飞上天了!”“算了!”小曼并不得意。“我并不快乐,你——就会知道!”
“我不信!这么有钱的人不快乐?”家贞瘪瘪嘴,“你不是想什么就可以有什么吗?”
“不是全部!”小曼穿过第一进花园。“有许多东西你该知道是钱买不到的!”
“又是你那一套,”家贞摇头,“有钱的人总还想摘月亮,你就是心不足!”
“随你怎么说!”小曼带家贞走上二楼,走进属于她的套房,立刻有个丫头迎上来。“反正——我不是心不足,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永远不会明白!”家贞倒在小曼的床上。
“天香!”小曼吩咐丫头,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白皙细致的女孩子,一副小家碧玉模样,倒也不像丫头。“去吩咐厨房给我们弄些点心,咸的,要快!”
“好!我立刻去!”天香乖巧地,“还要什么?”
“不要了,就要吃晚饭了!”小曼坐下来。“哦!你知道姐夫回来了吗?”
“大姑爷回来了,还有好多飞行员,在左面花厅里,好热闹,”天香说得兴奋起来。“刚才琼英告诉我,大姑爷说庆功,要开舞会!‘琼英是小曼大姐小怡房里的丫头。
“庆功?”小曼也高兴起来。“一定是姐夫他们八架飞机出去,毫无损伤的八架飞机回来,而任务又完成了!”“任务?”家贞问。
“轰炸!”小曼解释,“姐夫驾轰炸机的!”
“喂!小曼啊!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家贞兴奋地。
抗战时期,飞行员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天之骄子,梦中情人,第一号偶像,即使是大学生,也都对空军飞行员另眼相看!
“你去,不怕傅立民吃醋?”小曼笑。
“又提他!”家贞嘟起嘴,“我家里一定不肯的!”
‘我就不信你爸妈会准你交飞行员朋友!“小曼又说。
“这又不同咯!飞行员又帅,赚钱又多,流亡学生怎么比得上?‘家贞说。
“看你!我就交个流亡学生给你看!”小曼故意地。
“你当然可以啦!”家贞说真话。“谁娶了你不等于娶到金矿吗?流亡学生也变成王子了!”
“说得真难听!”小曼摇头,“如果谁拿我当金矿,即使他真像罗勃泰勒、埃洛弗林、泰伦鲍华,我也不嫁!”
“唉!话又说回来,”家贞半开玩笑地叹息,“哪个男生不看见云小曼就昏了,还有时间想钱?白痴!”小曼被她逗得笑起来。她们虽是一对好朋友,好同学,个性、爱好、背景却完全不同,家贞出自小康之家,人也是中等之姿,功课更是敬陪末座,可是两个女孩子的感情却好得很,友谊也真得很!
天香托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是两碗鸡汤水饺,冒着热气,香味四溢。
“大师傅本来说小姐爱吃酸辣的,可是我想今晚有舞会,怕小姐吃葱蒜不好!”天香体贴地,“这鸡汤是新煮的,味道一定还不错!”“一样!”小曼低头开始吃。“你呢?天香,怎么不让他们多煮一碗?”
“我不敢,怕大师傅骂!”天香伸伸舌头。
“我留一半给你!‘小曼对天香很好,不像对丫头,倒像对自己妹妹。
“谢谢小姐,”天香笑了,“刚才我遇到大小姐,她要你今夜参加舞会!”
“去定了!”家贞叫。
“刚才我看见有女明星来,”天香兴致勃勃地报告着,“是演《雷雨》里四凤的那个!”
“是来跳舞的?”家贞一个劲儿追问。
“不晓得!”天香微笑,‘她也在花厅里!“
小曼吃了一半,把碗推向天香,天香不吃,望着她想说什么又有点怕似的。
“小姐,有一件事请你准我,”天香说,“琼英约我晚上在大小姐房间看跳舞!”“你去好了!”小曼笑,“全成都的人都在迷跳舞似的!”“谁说不是?”家贞摇起手了。“飞机员和跳舞像分不开似的,偏偏我两样都喜欢!”
“好!一定叫姐夫给你介绍一个!”小曼摇头。“喂,晚上你穿什么衣服呢?”
“随便借给我一件吧!”家贞一点也不担心。“你的衣服件件都好看,件件都是上海来的,让我这丑小鸭穿上也变一次美天鹅!”
“苏家贞,我发觉你今天真讨厌,没说一句好话!”小曼笑骂。
“是不是因为我撞散了你和那个穿得稀奇古怪的人?”家贞心血来潮似地,“那个人说他叫康柏!”
“什么话!”小曼沉下脸。心中却——那么奇异地浮上那张英俊,出色的面孔。
康柏?!多少万人中的一个,像人海中的小水泡,他们还有机会再见?康柏!
云公馆是一幢三层楼高的巨厦,每层约有大大小小的二十间房屋。除一楼当中的正厅外,左右两翼都有花厅,云小怡和何之翔夫妇住在左厢房,于是,左面的花厅就非正式地成了他们私用客厅。花厅面积很大,开舞会时可以容纳五十对客人,几乎是抗战末期驻成都附近空军飞行员的聚集地,每逢假日或任务归来,此地总是热闹非凡!
八点钟,舞会刚开始,大群大群穿空军制服的飞行员散布在花厅的每一个角落,从华西坝接来的许多大学女孩子也到了。谈天的,跳舞的,笑闹的,几乎忘了是在战争中,随时都可能有日本飞机的空袭,随时都要逃警的。不过,来过云公馆的人都知道,后花园里的大防空洞比外面的好得多,保险得多,难怪他们玩起来也特别放心了!
小曼是女主人的妹妹,几乎和每一个人都熟,她和家贞也来了。她穿了一件白纺绸衬衫,浅蓝裙子,外面加一件浅蓝色毛衣,端庄秀丽。最特别的,她在长发的一边耳际戴了一朵红花。
是纱做的,这是时髦、新颖又绝无仅有的打扮,那几分平添的妩媚,使她的美更夺目,更光亮,几乎全场的人都在看她,她依然那么若无其事的洒脱。她喜欢出风头,喜欢与众不同,喜欢别出心裁的打扮。像今夜,她那朵花就招来不少非议,有些女孩子说她野,有些女孩子说她邪,她却绝不在乎,她喜欢打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招摇一点又如何?她才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呢!何况,云家三姐妹不是一直引领着成都女孩子的服装吗!
小真也来了,她是小曼的二姐,比小曼大一岁,是光华大学的三年级学生。她没有小曼美,没有比她大两岁的小怡亲切自然,但是,她那一脸孔谁都看得出来的善良是那么突出,她心肠软,脾气好,有点傻傻的稚气,大而化之,粗枝大叶,却是个永不烦恼、永不忧愁的女孩!也许傻人傻福吧——不是真傻!是稚气和善良再加上从不计较什么,她看来的确胸无城府。她的未婚夫张立基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孩子,是中国空军当时惟一派去昆明美国十四航空队服务的两个飞行员之一,也许是每天接触美国人的关系,他看来洋里洋气,被同伴喊作“密司特”。
小真和立基在跳舞,跳得旁若无人——情人的眼中哪能容下第三者?何况立基明天就要回昆明报到,他是休假三天回来的,正好赶上了舞会!
小怡坐在一边,几个之翔的同学伴着她聊天。不是她这女主人不想招待客人,而是她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走来走去总是不方便。她是个二十三岁的小妇人,端庄,恬适,可能是因为即将成为母亲,她脸上有成熟的动人光辉。她是云家大小姐,即使不出声,那气派、那大家风范也令人心折,甚至大家都忽略了她的容貌。
小怡不美,却好亲切,好自然,还有一股不让须眉的丈夫气概,看得出她是豪爽和坦诚的女孩子。三姐妹中她最大,也是家中最权威的人物,不仅妹妹们,即使大哥培元,也让她三分。并非她强横霸道,而是她能干非常,从小便深得父亲重视和赞许,自父母反目不问家事、姨娘白牡丹进门后,她很自然地主持偌大云公馆的一切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令上下都称赞和敬仰。她的丈夫何之翔正在和一群同学喝酒笑闹,手上还握着小提琴,一副要表演的模样。他是个英俊而敦厚的北方世家子,有新时代的思想,却有旧时代的习气。战争之前,他毅然离开腐化的旧家庭投考空军,很有民族意识,很有强烈的爱国热忱。只是,自小从家庭耳濡目染的习惯无法根除,他爱饮酒作乐,他喜欢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他讲江湖义气,他重视友谊。另一方面他是个很有浪漫气息的艺术家。投考空军之前,他是交通大学工科的学生,却能绘画,能拉提琴,弹钢琴,更能唱得一口漂亮的麒派京戏,他的爱好是多方面的,却都不精,他最大的长处,也是云老太节一眼看中的,是他的善良正直!
之翔、小怡夫妇感情十分好,当然啦,才结婚一年,成都的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去年他们结婚的盛大排场,在战时的大后方,几乎是空前绝后的!直到今日人们提起,也还津津乐道呢!
花厅里的气氛很热闹,很融洽,大家都玩得开心,本来还因陌生而拘谨的女孩子也渐渐有了更多欢笑。其中有些是小曼和家贞所认识的,她们在招待着。正在这个时候,花厅门口有阵轻微的骚动,接着一个冒失的声音旁若无人地喊起来。
“嗨!密司特在吗?”低沉而略带磁性的男孩子声音。“密司特张立基?”
耶,天的,跳舞的,笑闹的,都停止了动作——不约而同地把视线移向门口,包括小曼。
她只是觉得那陌生的声音有着奇异的熟悉,接着,她看见了那人——她不受控制的心中起了一阵涟漪,怎么这么巧,不是下午撞了她的那个——康柏吗?
康柏——怎会出现在这儿?他找密司特,他——莫非也是空军,也是天上飞的?
“好小子,你终于找来了!”立基排开众人而出。“这两天风流到哪儿去了?”康柏一阵不置可否的得意笑声,大步进来。在这完全陌生的场合,他竟是那般自在,仿佛他天生就是高人一等,就是被人注目的人。立基本来是够帅的,但是有他一比,简直就黯然失色了!
“带个小姐参加成都今夜惟一的舞会,欢不欢迎?”康柏自然而热情地嚷着。
—个小姐?小曼这才看见他身边有个女孩子——哦!是熟人,国立四川大学的金安慈,是什么银行行长的女儿,一个漂亮得像孔雀开屏的女孩子!
“欢迎,当然欢迎!”立基叫,“各位,他是康柏,和我一起派去十四航空队的同学!”
一阵掌声,大家又开始了玩乐,果然是空军飞行员呢!
小曼斯文而安静地走上前去,她用她那独特的微笑——笑得好浅、好淡却神秘引入。她用眼光迎着他们。
“欢迎你来,金安慈!”小曼说。
“云小曼?!”安慈很意外。“这儿是——你家?”
小曼含蓄地点点头,却看见康柏眼中的一点光亮。他微笑打招呼,却不提下午的事。
“我来介绍,”立基殷勤地,“她是我未婚妻小真的妹妹,金女大的校花,成都第一美人!”
康柏的微笑扩大,金安慈的脸色却变了,她不能忍受立基加给小曼的“头衔”!小曼当然看得出来,她十分了解安慈这女孩,她不想使场面弄僵。
“你们玩,密司特,你招待他们!”小曼说,点一点头,飘然而去。
康柏的眼中却凝聚了那一抹浅蓝,和鬓边那一朵红花,似乎——历久不散!
他和金安慈开始跳舞,他不让这富有而骄傲的女孩有机会涌起妒意,他带她来,他要使她满意和快乐!
“若早知是云小曼家,我不来!‘金安慈仰头看他。
康柏聪明得不问为什么,谁能不了解呢?一个银行行长在云家的财势下算不得什么,同样的,平日被人捧得老高的安慈,在云小曼面前也——自惭形秽了!不是她不够美,而是小曼美得太耀眼,太逼人!
“我从来没听过云小曼的名字!”他淡淡地。他知道小曼就在不远处,却连眼角也不瞟过去。
“成都的人都捧她!”安慈耸耸肩。
“有麝自然香,捧什么?”他不置可否地转一圈。他已经面对着小曼了,却仍不看她。
“捧她家的财势!”安慈说。笑容又回到脸上,康柏并不重视小曼呢!“无聊!”康柏夸张地摇头。
“云家三姐妹是成都响当当的人物!”她又说。
“我在昆明只听过‘川大’金安慈的名字!”他说。
“真的?”她信以为真了。
“骗你是地下爬的!”他开玩笑。
她开心地笑了,心中再无疑虑。云小曼虽是漂亮出色的,却未必人人都喜欢她啊!
小曼招呼完了安慈退回来时,苏家贞一把抓住了她。
“小曼,是下午那个人,对不对?”她压低了声音嚷。
“是又怎样?”小曼笑了。没有任何人能从她安详的笑容中看出她心中的事。
“他——怎么和金安慈?”家贞似不服气。
“我怎么知道?”小曼一扬眉,走了。
“小曼,”家贞不死心地追上去。“他下午明明是——”“明明是什么?”小曼笑着打断她的话。“别胡扯了!”
家贞揉揉鼻尖,无可奈何地放弃,转身回舞池,立刻被人请去跳舞了,她的注意力也从小曼身上转回舞伴,毕竟——她有心找一个飞行员男朋友呢i小曼摆脱了家贞,回头望望,大家都玩得起劲,没有人注意她,她悄悄地从一扇门走出长廊,默默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她并不累,更不疲倦,只是——看见康柏带来金安慈,她心中有说不出的失望。失望什么呢?康柏根本不认识她,他有权带任何女孩子,但——别出现在她面前行吗?安慈的来到,她竟难堪了呢!
真是莫名其妙的难堪,完全没有道理可讲,康柏关她什么事呢?在马路上撞了她一下,好普通的一件事,有什么理由她要对他耿耿于怀呢?
她是耿耿于怀吧?
初秋的夜,已有深深的凉意,小曼拉紧一下毛衣,突然间觉得兴致索然,她轻轻把鬓边花朵拿下,预备回到楼上的卧室。
“怎么站在这儿呢?”一个低沉咯带磁性的声音。
她心中一震,所失去的兴致又都回来了,表面上却装得那么若无其事的淡然。
她抬头看他一眼,眨眨眼睛不出声,她在表达无声的问话。
“找得你好苦!”他又说。
他在笑,笑得比下午在街檐下真诚多了,虽然仍是吊儿郎当,却没有那股不正经的神色。
“为什么找我?”她问。她是聪明的,完全不提金安慈以表示不在乎。
“道歉!”他耸耸肩,很洋派的一个动作。
“有这必要吗?”她绝不热烈,反而有些冷漠。
“下午我态度不好,太轻浮!”他很坦白。
“很有自知之明!‘她没有笑容地玩着手上那朵花。
“我以为你是普通女孩子!”他说。他心中也奇怪,为什么在她面前洒脱不起来,因为她的冷漠?
“普通女孩子就能欺负?”她皱眉。
“太严重了,欺负?”他笑了,“只是——玩玩!”
“你自己玩吧!失陪了!”她转身就走。
“云小曼——”他及时捉住了她手臂。
她站住脚,冷冷地回过头来,定定地盯着他握住她手臂的手,虽然只看他的手,他也难堪了,讪讪地放开她!
“我不明白你还有什么事?”她说。
他深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她巨大的压力下拖出来,他很懊恼,从来没有女孩子令他如此窘迫过。
“你对我——有成见!”他终于说。
“很可笑,”她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对你有成见?”“你——”康柏咬着唇,真想掉头就走。这永远被女孩子包围的漂亮男孩觉得自尊受伤了。
“我怎样,得罪了你,没有礼貌?”小曼扬起眉,有些咄咄逼人地,“在花厅里,你是大姐夫的客人,在这儿——没有人请你来!”
他忍了忍,终于忍下那口气。
“我令你讨厌?”他从头开始。
“不!这——也不重要!”她漠然。
“我们不能更——好一点相处?”他问。
“为什么?”她看着花朵。“我们不是朋友!”
“可以是朋友吗?”他立刻问。
她想一想,笑起来,很讽刺的笑——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他这么残忍,她并不真想这么做啊!
“回到金安慈那儿吧!”她说,“我不想令她在我们家发生误会!”
“不会有误会!”他说,“她父亲的包车接她回去了!”
她又皱皱眉——即使皱眉,也好看得很,上帝造人的确不公平,有些人连笑容都难吸引人呢!
‘她走了你就来找我,你当我——是什么?“她有些生气了。
“金安慈和我也是朋友,你要记住!”
“我会记住!”他看来也愤怒和激动起来。“我只是想道歉。并不想——高攀你,云小姐!”
“那很好,再见!”她猛然一转身,大步走上楼梯。
康柏在寂静的走廊上站了一阵,好不容易使自己的脸色复原。第一次,他在女孩子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总是无往不利的他,无论多美、多富有、多刁蛮、多骄傲的女孩子,都被他征服过,只有小曼——她为什么这般讨厌他?是成见、偏见,或金安慈?或她自恃富有,美丽?换上任何一个其他再美,再吸引人的女孩,他也掉头去了,只是——他对她硬不起心肠,那抹浅蓝的影子,那朵红花,仿佛已在他眼中生根,她的美,她的秀,她的秀中带刚,她的冷,都那样——怎么说?吸引了他,第一次,他有强烈的占有欲望!
晕。但——他会有希望吗?冷寂的楼梯,深不见底的长廊,再不复见的浅蓝,他——萨“康柏,发什么呆?”立基和小真拉着手出来。“金安慈走了就没有兴趣了?”
“谁为她?”康柏振作一下。“我要透口气!”
“进去玩吧!”小真说,“有个协合大学的张明燕很不错,除了没有金安慈有钱,样样都比她强!”
“怎么说得像金安慈嫁给了我似的,”康柏笑了,“明天要回小昆明,我想回招待所早点休息!”
“回什么招待所?”立基说,“住在这儿,明天早晨一起去机场!”
“方便吗?”康柏没拒绝,他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希望。
“所有的人留下都够住!”立基拍拍他。“你没听过成都最出名的云公馆吗?”
“我是井底蛙!”康柏笑了。
“上楼吧!”立基说,“我也想早点休息!”
“不早休息也不行,”小真稚气地伸舌头。“爸爸就会叫人下来喊停了!”
“吵到他老人家吗?”康柏跟着上楼。
“不是!”小真摇头。“爸不喜欢我们太过分,太招摇!”
小真带他们到一排卧室面前,她张望一下。
“咦?小曼房里有灯?”她很觉意外地,“她也上来了?‘敲敲门,也不等小曼回答就推门而入。
“小曼,你在发什么呆?”小真叫,“闷声不晌地跑上来,哪个得罪了你?”
小曼看见小真背后的立基和康柏,立刻不自然起来,她拍拍床,胡乱地说:“下午逃警报,现在有点累,想早点睡!”
“苏家贞还跳得兴高采烈呢!”小真说,“立基和康柏今晚睡你隔壁,你不用怕了!”
“我怕什么?”小曼脸红了。小真就是这么直肠直肚的口不择言。
“云小姐怕什么?‘康柏在后面问,他的声音也再无刚才的恼怒了。
“什么都不怕,怕——大仙!”小真吐吐舌头,压低声音说,“我们家的大仙灵得不得了!”“大仙?!”康柏好意外,全是大学生啊!迷信?“是什么东西?”
“别乱说话!”甚至连新式洋派的立基也开口阻止他。“大仙就是大仙,别问,也别说!”
“立基——”康柏弄得一头雾水。
小曼摇摇头,她不同意小真和立基的态度。
“大仙就是狐仙,是一种护家神,”她解释,“信他,他保护你,不信——也别乱说,乱骂,否则会有麻烦!”
“真有这样的事?”康柏定定地望住小曼。那客气、生疏的声音把刚才的不愉快都遮掩了。
“为什么要骗你?”小曼嫣然一笑,和十分钟前的态度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康柏整个人都看呆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女孩子笑得这么好,这么有——阳光!是了!小曼的笑容就是有着灿烂的阳光!
“你们继续谈大仙,”立基扯小真一把,带着神秘的笑容离开。“康柏,顶多半小时啊!”
小真会意地眨眨眼,把康柏推进房里,反手关上门。卧室里,剩下面对面的两个人,陌生的感觉突然涌上来,两个人的脸都红了。
“小曼,我还有没有希望?”他半开玩笑。
“快出去,等会儿被立基笑话你!”她催他走。
“有什么可笑的?”他不理会。“小曼,我们从头来过,至少——没有敌意,好不好?”“我没有敌视你!”她不置可否。
“也别令我难堪,”他盯着她。“以后每次休假来成都,我都会来这儿!”“把我们家当旅馆?”她反问。
“怎么敢呢?”他摇摇头。“我的家远在广州,想家的滋味很难受,这儿——很有家的温暖!”
她不出声——是个离家的游子?她的心软了一些。
“广东人?”她转开话题。
‘除了广东,哪一省人有我们这么深、这么漂亮的轮廓?“他作状地拍拍自己的脸,又吊儿郎当起来了。
“你会写谦虚这两个字吗?”她问。
“我会写坦白、真诚!”他含有深意。
“对任何人都坦白、真诚?”她说。
他不回答,好一阵,才突然问。
“云家势力这么大,是干什么的?”
“问得奇怪,”小曼被逗笑了。“我们家走私,贩毒,运军火,无所不为,所以发了国难财!”
“真是这样?”他夸张地啧啧有声。“我很少见到四川人像你们!”
“我们怎样,很土?”她反问。
“四川人很土,你们——很特别,”他若有所思。“你们连穿的衣服都不同。”
“我们是杭州人,三十年前搬来成都的,”小曼终于说,“我们的亲戚朋友全在上海!”“难怪,难怪!”他仿佛解开了难题似的。
“可以——出去了吗?”她问。毕竟男女有别,夜深了,他们又是那么陌生。
“等一等——小曼,”他望住她,他不笑,不夸张,不作状,就那么定定地望住她,那眼光,那凝肃——却是那么动人心弦。
“戴起那朵花,再让我看一次!”
她好意外,戴起那朵花,再看一次?满有情意,满有罗曼蒂克的话,却——说得太早,他们——不是才说话吗?
“戴过的花朵我不再戴!”她说。
“约会过的男孩子也不再要?”他迅速地。
“那不同!”她摇头。“我从不轻易接受约会!”
他再凝视她半晌,径自走过去拿起花朵,轻轻柔柔替她插在耳际,她——竟也不拒绝,任他那么做了。他端详她一阵,叹一口气,只是叹气。
“怎么?”她不解地。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你,又像冰,又那么艳。”他摇摇头。
“我替你带起花,那么——在我再来成都之前,不能接受其他男孩子的约会,等着我,他去了。
等着他?!这算什么,遥远的约会,等他?
小曼依然上学,放学,和家贞在一起看场电影,遇着警报也随处躲一躲,日子过得像以往一样,心灵却再也不能平静!
康柏临走的一句话掀起她心中波涛阵阵,他平静却霸道地不许她接受其他男孩约会,他叫她等,他走了整个月了,他何时再来?
每天,她从之翔处知道空战频频,幸运的,完成任务回来了,不幸的,用生命热血记下了悲壮的一页——几乎每天都有人阵亡,几乎每次都有人不幸——有什么办法?这就是战争!
看着之翔越来沉重的神色,看着那群来惯来熟的飞行员的消失,阵亡,战争更激烈,玩乐的心也减低了,连舞会也提不起兴趣!
那真是一段黑暗的日子,陆军各处失利的消息不断地传来,什么地方又失守,什么地方又沦陷,侵略者的铁蹄四面八方的进逼,整个大后方也笼上了愁云惨雾,连学校里也不例外。
那天放学,家贞有事先走了,小曼要抄一段漏写的笔记留在学校。她静静地在教室里写着,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阵阵雄壮、嘹亮又悲怆的歌声传来,唱的是《义勇军进行曲》,又是学校里那批流亡学生吧?他们的歌声令小曼抬起了头,停下了手,心中充满了悲壮的激情。那原是一群有家、有父母、有兄弟、有亲人的小孩子,战争使他们流亡,侵略者使他们背井离乡,残酷的日本军阀使他们失散了亲人,他们的不幸只是大时代中的一个小水滴。然而,小水滴在小曼的眼中化作泪水,她同情他们,关怀他们,却是爱莫能助!
歌声一转,变成慷慨激昂的“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小曼霍地站起来,她实在无法忍受下去,每次听这些歌曲,她心里的情感就澎湃得几乎要爆炸,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多么无奈又无辜的牺牲啊!就像一块砧板上的肉,被一块块的宰割,毫无抵抗能力的,直到最后关头才奋起,才反抗,这——不会太迟吧?
没有心情再抄笔记,匆匆走出教室。她想,战争这样节节失利,我们的牺牲是那么巨大,巨大到历史上空前未有的地步!这么古老、悠久文化的国家,不至于全陷敌人铁蹄下吧?
她想,光是唱歌以发泄心中的感情是不够的,她们能不能做些什么实际行动的工作?是啊!能不能做些什么工作呢?要是能帮得上忙,哪怕只是一点点,心中也不会这么郁闷,中国人,该是总动员的时候了!
想着,想着,渐渐兴奋起来,她是不是能做些什么工作呢,能吗?什么工作?在门房工友处拿了放在那儿的脚踏车,那是上海带来的,在成都是极少数的脚踏车之一,女孩子骑脚踏车的,怕是以云家姐妹为首吧!
她推了几步预备跳上去,忽然看见树荫下站着一个人,沈欣,那个各方面都好、却激不起她心中一丝涟漪的男孩子等在那儿。
“小曼!”沈欣迎上来。他太斯文而显得有丝柔弱。“家贞说抑还在教室,我就在这儿等!”
“有事?”她停止上车的姿势。
“我买到了《雷雨》的票子,你不是喜欢看白杨、周曼华、王仲康他们吗?”沈欣说。
“不,我没——空!‘她拒绝了。说不出为什么,反正心中就是不愿意。
“什么时候有空呢?我再去买票!”沈欣还抱着希望。
小曼望着她那部三枪牌的脚踏车的白色挡泥板。
“我——并不想看!‘她终于说。
“那——要不要去青羊宫或望江楼逛逛?”沈欣不死心。“后天青羊宫有花会,有没有兴趣去赶?”
“再说吧!”小曼不置可否。后天放假,她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拒绝。
“哦!差点忘了。”沈欣完全没有失望的神情。“我买了望江楼的雪涛干,你最喜欢吃的!”
小曼再无法拒绝那递过来的礼物,虽是小小的一点东西,花不了多少钱,然而,她明白这份礼物的重量,那是沈欣的感情与关怀。
“下次别去买了,又远,你的功课又忙,”她困难地说,“我——也吃不了这么多!”
“你不要我去,我下次就不去了!”沈欣微微一笑。他真是各方面都好,漂亮,斯文,聪明,功课好,家世好,几乎在他身上找不到缺点!也许就是太没缺点了,他反而给人一种平板的印象,毫不突出。
小曼找不出什么话来说,面对面站着很是尴尬。
“我想回去了,你呢?”她问。
‘我也回家,“他望着她发呆。”我陪你走一程!“不便再拒绝,陪他走一程也算不得什么,她推着车子,任他走在旁边。
‘我爹也托人到上海给我买脚踏车了,’他喜滋滋地,“等运来之后,我可以陪你骑车到处逛!‘’爸爸不许我四处招摇,而且遇着空袭警报也麻烦!‘她不落痕迹地推托着。
“去郊外不要紧,不怕空袭!”他说。
她看他一眼,为什么和他讲话就觉得乏味呢?她甚至想不出该讲什么。
“我上车了,再见!”她终于狠下心肠。
晃眼中,她看见他错愕的神色,她看见他失望的眼神,看见他无意识张开的一双手,她有点想笑——突然间,她的车龙头被人抓住了“你——”她大吃一惊,谁这么莽撞?
“拒绝男孩子该想个好理由,”低沉带磁性的声音,是令人喜出望外的康柏。“跳上车就逃不是办法!”
“你——怎么在这儿?”她脸上又有了阳光。
“等了很久,看见你们聊天,一起走出来,我以为完了,你们一定约好了去玩,谁知你跳上车就逃,”他半眯着眼睛笑,“你一定知道我在这儿!”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她跳下车,整个人都开朗了。
‘刚到,立刻就赶来此地广他说。
沈欣走了过来,他意外且不能置信地看着康柏,他那一身深蓝色空军制服,反映得沈欣一脸黯然。
“不知道——你有朋友等着!”他喃喃说。
“下次该知道了!”康柏微笑,真是奇怪,不只是沈欣,任何男孩子和他一比,就被他比得黯然失色。
沈欣再看小曼一眼,沉默地走了。
“为什么要气走他?”小曼问。
“不是我气走他,就是他气走我!”康柏说,穿上空军制服的他,又是另一番风味,很帅,帅得离谱,尤其是那压得好低的帽檐,邪得紧!“天下的事就是这样,可不是我残酷!‘”立基——也来了?’小曼搭讪。见到他,心情真是好得一塌糊涂。
“到小真那儿报到!”他抿着嘴笑。“我们是云家姐妹的忠实信徒!”“什么信徒呢?”她掩着脸。
“看电影,好不好?”他突然说。
“哪一家?”她显然同意了。
“‘蜀一’电影院的《黑天鹅》!”他说。
“‘蜀一’还是‘新明’?”她记不清。
“‘蜀一’,我买好票了!”他笑。“除了你,我也是泰伦鲍华的信徒!”
“金安慈呢?‘她问得唐突。
“请她跳一次舞,难道要服侍她一辈子?‘他反问。
“没有理由视作陌路!”她说。“那当然!”他用一只手行了个军礼。“再见到她,我会向她致敬!”
“致敬?”她好奇了。“怎么致法?”
“敬个礼,嗨一声!”他笑得好潇洒。
“你是个危险人物!”她摇头。
“说得那么可怕!”他从她手里接过脚踏车。“我骑,你坐后面,如何!”
“不好!”她摇头。这在保守的成都是惊世骇俗的。“我讨厌被人指指点点!”
“上来吧!别婆婆妈妈了!”他笑着拍拍她。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她也感觉到他的固执,他一定会坚持她坐后面,她不如大方些了!
他骑在车上,两条腿真长,竟能平稳地踏在地上,等她坐稳,‘嗖’的一声,脚踏车箭般的射出去。
“坐稳了!我是飞车党人!”他笑。
“这可不是飞机哦!”她警告。
“我差得只会驾驶飞机吗?”他转回头,漂亮的脸几乎晃到她眼前,吓了她一大跳。“我有一部几乎和你一样的三枪牌男车,是去印度买的!”“去印度做什么?”她问。坐在后面,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她能嗅到他男性的洁净气息,她无法保持平静。
“接飞机!”他简单地。
沉默了一阵,她看见所有的路人都惊异地望住他们,有人还露出受惊的模样,很是可笑。难道她坐在他脚踏车的后座就不正经,就犯了法,原本简简单单的一件事,被人们的眼光破坏了!
“出了——多少次任务?‘她突然地问。
“十五次!”他若无其事。“每隔一天出一次!”“危险吗?”她再问,声音平静,没有任何感情的影子。“你怕吗?”“不怕!也不觉得危险!”他摇摇头。“麻木了!”
“麻木!”她想想。“还有一样可以麻木的东西!”
“哪一样——我永不麻木!”他肯定。他知道她指感情。“我天生多情!”
“说风流不好吗?”她说。
“也行!”他居然点点头。“我想我是说得上风流!”
‘你认为是优点?“她在讽刺了。
“也算不得是缺点啊!”他回过头来笑。
“所以我说你危险,比日本飞机更能伤人!”她摇头。
“这么严重?”他笑得更厉害。
“日本飞机伤人生命,你伤人心!”她说。
“还——不曾!”他似有些犹豫。“还不曾伤过人心!”“或者是你不自知?”她说。
他沉默了一大阵,蜀一戏院近了,在热闹的街道上,他们更是引人注目,有些人甚至在指点了。
“你对我一定有成见!”他忽然停车。
她跳下来,轻盈地拍拍条纹自由布裙子——上学的时候,她总是穿得朴素,尽可能和每个同学一样。
“见了几次面,哪儿来的成见?”她说。
“有的时候第一眼有成见就像一见钟情一样!”他说。
“真以为有一见钟情?”她反问。
“好像我对你!”他在开玩笑。
她摇摇头聪明地避开了他的话。见了三次面的人,即使印象再好,也不该涉及感情的事!
“去戏院?”她问。
他没出声,却皱起眉头。顺着他的视线,她看见一个人,一个不该碰到的人——安慈和她的两个女同学站在街沿边,也许在等电影入场,也许在逛街,也许在买东西,成都市不算小,她有许多地方可以去,偏偏在此时此地,偏偏让她看到斯情斯景,一刹那间,三个人的笑容都僵了——毕竟——都是有修养的人,即使再窘迫,再尴尬,再难堪,招呼总是要打,礼貌总是要顾,面子也总是要争!
“云小曼,康柏!”金安慈先打招呼,她的脸色并不好。
小曼浅浅地一笑,她习惯在这种场合沉默。
“安慈,看电影?‘康柏向她走去。
“不!回家!”安慈看小曼一眼。“从华西坝回来?”
“是!我去接小曼!”康柏很坦白。
“又休假?”她再问。
“嗯,三天!”他点头。
她笑一笑,看看小曼。
“有空到我家打网球,一起来!‘她说,挥挥手,带着同学走了。
小曼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
“康柏,我感觉到,你伤了她!‘小曼说。
“或许伤了她,”他沉思。“只是自尊,不是感情!”
小曼一怔,是吗,是自尊不是感情?
“你知道吗?有一种人把自尊看得比感情更重要!”小曼似有所指。
“她,或是你?”康柏问。
“你以为呢?”她依然笑得又淡又远,飘飘渺渺的真是难以捉摸。
“我以为——不仅她和你,该包括所有漂亮又骄傲的女孩子!”他十分了解地。
“伤了感情只有自己知道,伤了自尊——”小曼摇摇头。“所有的人都看得到,明白吧?”“明白,面子问题!”他笑,“女孩子的面子问题!”“难道你不在乎面子?”她斜视着他。
“我很实际,面子对我不重要!”他半真半假地。
“你所谓的实际是什么?”她问。
他揉揉鼻尖,沉思半晌,他预备说真话。他知道,小曼这样地问,表示她想进一步了解他,他愿把握这机会!
“在广州的家里,我只有一个母亲,”他说得很远,很不着边际似的。“我四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辛苦,也许这就是我注重实际的原因!”她不响,很仔细地听着。她从来不在乎朋友是否富有,她喜欢他的坦白。
“母亲一直希望我做个教员,可是我个性不安分,”他又说,有些自嘲地,“在学校的成绩又不很好,中学毕了业,看见空军招考飞行员的广告,我就不顾一切地考了!”
“只为考空军而考?”她皱皱眉。“没有其他志向?”
“嗯——”他拖长了声音,抚弄着眉心。“当初并不是为爱国,这是实话!空军——很时髦,很帅,很出风头,赚的钱又多,不是正适合我吗?”
小曼心中有丝失望,却不表露出来。她一直向往一个外表出色、内在丰富的男孩子,但——康柏看来并不是这样,他的内在与他的出色外表不配。
“你自己从来没有——志向!”她忍不住问。
“志向?”他耸耸肩。“以前我想学泰伦鲍华,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现在当然不可能,我只想往上爬!”
“往上爬?”她再皱眉。“你已经是腾云驾雾的人了,还要往上。”“我要站在地上时,也出人头地!‘他肯定地,”好像你父亲,名重一时,富甲一方!“”你很贪心,知道吗?“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意见。”爸爸奋斗了三十年,白手兴家,你呢?“”我想不劳而获!“他笑着开玩笑。
“离谱!”她摇摇头。“小心你这种心理害了你!”“不会,不会,”他一连串地摇头。“除了重实际,别忘了我也重感情,我会为感情而牺牲一切!”
“这不矛盾吧?”她笑起来。
“的确矛盾,”他们已到了“蜀一”电影院。“不仅矛盾,对着你简直还颠三倒四呢!”
“瞎扯!”她瞪他一眼。
康柏把脚踏车寄在电影院的后门处,只拿下了挂在龙头上的雪涛干。
“这是什么,刚才那川娃儿送的?”他拎到小曼面前。
“什么‘川娃儿’?别这么叫沈欣!”她摇摇头。“我虽不是四川人,生在四川也该是川娃儿咯!何况,沈欣可能比你大!”
“怎么可能,大学生怎会比我大?”康柏怪叫,“我今年二十五岁了!”
“沈欣是华西协合大学医科的,他二十六或者二十七,”小曼始终保持微笑。“你知道手上的雪涛干是什么吗?”
“一种豆腐干?”他问。
“用望江楼的雪涛井水做的,”小曼解释,“那里井水特别清,特别好,连泡的茶都特别香!”
“有这样的事?又不是神话!”他不信。“井水名叫雪涛?倒是香艳呢!”
“不许胡扯!”她白他一眼,即使是白眼,也叫人心悦。“雪涛井底据说是铜质的,平常扔个硬币进去会丁当响的,以前有个名妓叫雪涛,据说为情在此投井而死,后人就以她的名字作为井名。”“所以用那井水做的豆腐干也要美其名叫雪涛干了?”他似乎永远正经不起来。
“不是美其名,是名符其实的好吃!”她斯文地打开一小包。
“试试吗?”他果真拿一块尝尝,一边嚼一边品味,像是入神的模样,也不知他是真心或是假意。
“果然名不虚传!”咽下最后一口,他说。
她看着他半眯着显得很不正经的眼睛,突然问:“你的眼睛不能好好地睁大些吗?”“不能!”他怔一怔,又说,“不能!”“为什么,有毛病?”她奇怪于他的一本正经。
“不——”他靠近她耳边,压低了声音。“我有近视眼,不眯着看不清!”她点点头,心中恍然,正预备叫他进场,忽然发现他脸上可恶的促狭的笑容,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原来你骗人!”她涨红了脸,形容不出的妩媚在眼波中荡漾。“空军怎么可能有近视眼?你——真坏!”
他被她的美色吸引住了,一时之间回不了神,心胸之间奇异的涟漪一圈圈的扩大,扩大,他觉得仿佛置身柔波,置身云端,懒洋洋、软绵绵地,永远不想移动了。小曼的妩媚,小曼那句好有风情的‘你——真坏’,使他真是——失魂落魄了。
“小曼,”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他竟然忘我地抓住她的手臂,“小曼,我——”“哎——”小曼手臂一甩,甩开了他,也甩开了眼中的妩媚,她迅速地恢复了恬适,端庄。“康柏,你怎能——这么没有礼貌!”他怔一怔神,把那飘得好高、好远的魂魄抓了回来。他也发现人们的异样眼光,毕竟——小曼是个保守的大家闺秀,他也不愿惊世骇俗,拉着小曼,匆匆忙忙钻进了黑暗的电影院。
“抱歉,我——情不自禁!”坐在后面的位子上,他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你不知道刚才你有多美!”“贫嘴!”黑暗中小曼的神情他看得不真切,声音却是愉快的,“没有人喜欢听这些话!”
“你是被人捧惯了的金女大校花,成都第一美人,但是——我并不是在捧你,那真是我的感觉!”他认真地。
“说完了没有?”她含笑瞪他一眼,眼波好柔好柔,柔得使人的心都颤了。
“说不完!”他悄悄地握住她的手,她挣一下,挣不脱,也就由他了,那眼波就——更美得似水了。“对着你,每一秒都有不同的感觉!”
“我是孙悟空,能七十二变?”她笑。
“你是水,是水银,是水晶,”他一连串地说,“你透明,你没有固定的形态,你脸上、身上每一个角度都发出不同的光芒,你真使我眼花缭乱了!‘她用力抽出被他握着的手,她心跳得好厉害,却努力保持表面的平静。她的确像一池水,却是一池被他搅动了的水。
“再说一句我就不理你了!”她说得不认真却坚决。
“那么我不说,”他再一次抓住她细致的手。“让我看着你!”他就那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那眼光,那神情,那在黑暗中也亮得耀眼的情,一阵又一阵的涌向她,她的心开始轻颤,她的手心开始流汗,她想逃,她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下去,她像被火在烧着,她——“康柏,”费尽了全身的力量和理智,她才摆脱了那眼光,那凝视,那情。“你来看电影的,是吧!”“小曼,”他叹一口气,自动放开她,对着银幕坐正了。“我不能忍受你了,知道吗?”
她皱皱眉,这是一句什么话,不能忍受?
“我不能忍受你的美,”他说得有些喘息。“对着你的每秒钟我都在激动,像被沸水煮,像被烈火烧,也像被巨浪冲击,连个边也抓不到,小曼,我怎么办?”
“你——发神经吗?”她不敢看他,否则她也不能平静,但——她不能这么快就暴露了感情,她含蓄而保守,爱情没有这快,这么容易,而且——他真有情?他还有金安慈呢!她在保护自己。
“你知道我不是发神经,”他深深吸一口气,“我想把你捏碎,把你吞到肚子里,把你融在我血液里;小曼,我要你变成我的一部分!”小曼努力抓牢理智和冷静,她告诉自己这一刻她绝不能激动,绝不能迷惑,否则——怕不可收拾了!何况,她和康柏还陌生,她不能完全信任他,她要尽全力把自己的感情压到最低点——虽是那么困难,她早就喜欢他了,不是吗?可是她要努力去做!
“康柏,看电影,好吗?”她用极平静的口吻说,“你知道——我不惯开玩笑的!”“你可恶!”他咬牙切齿的漂亮面孔转过来。“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开玩笑,我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你使我害怕了,康柏!”她以极端的冷静来抗拒他的激动和热情,她不想像金安慈般的受伤!
他能随时爱上一个漂亮的女孩,他自己都承认风流,他此时——可是真心诚意?她不能冒险,她情愿不接受爱情,也绝不能忍受变心的男孩!
“云小曼,你逃不了的!”他叹一口气,“你又狡猾又可恶,你在折磨我!”
“我们才第二次见面,康柏!”她冷静地提醒他。
“那又怎样?”他不高兴地,“即使我们才见面,你老早——就在我梦中!”“康柏——”她被逼得更郑重了。“你这样,你这样——只有使我离开,我不能习惯你们空军的——热情!”
“不是我们空军,是我!”他盯着她。“只是我!我看见你就——哎!好吧!看电影!”他摊开双手,再叹一口气,赌气地,使自己面对着银幕。他十分不满意她的态度,他看得出她对他的好感,他是那样熟悉并且了解女孩子的心理,为什么她要装得这般淡漠、这般冷静?她真像传说中的与众不同?
小曼知道他在生气了,却是不出声。她是个太过于小心、太过于仔细的女孩,以至于她连感情的施予也过分谨慎。她是喜欢他的,在他离开的一个月里她不是总是思念,总是牵挂吗?刚才骤见他的一刹那,她不也惊喜,也快乐吗?她——为什么不表示,即使一点点,一丝丝呢?
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压抑感情是件痛苦的事,她却——似乎无可选择似的,她心中一直有个意念,她是云小曼,是同学眼中的公主,是云公馆的掌上明珠,她不能有丝毫差错,她不能给人当话柄,她要加倍小心地保护自己!
然而——过分的保护,是对,或是错?
康柏说了看电影,就专心地对着银幕,再也不转头。他也是个倔强、骄傲的男孩子,不是吗?
小曼有丝儿后悔,她不该对康柏太冷,太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明知道还有个对手金安慈,她不愿用自己的手把康柏推到安慈面前,但——已经弄成这样了,后悔也没办法,她的自尊和骄傲不容许她改变态度——她也绝不是个忽冷、忽热的女孩。如果康柏就此离开她,那——也是天意了!
打败一个敌人也许很容易,但要打败自我,却真是难上加难了!
银幕上的泰伦鲍华是那么帅,那么潇洒,那么英俊,他虽演海盗,仍能令所有女孩子倾心。那一身黑色紧身阔袖的装束,那一手令人羡慕的美妙剑法,那灵活的身手,那含笑上断头台的气度——小曼早从同学口中知道这是泰伦鲍华最出色的一部电影,却看得毫无心绪,不知怎么的,走上断头台的人,她竟眼花得看成是康柏——“康柏——”她下意识叫了一声。哎,怎么了?上断头台的怎可能是康柏?那是电影啊!
他转头看她一眼,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什么事?”他的声音和刚才的激动判若两人。
‘没——有!’她窘迫了,怎么无缘无故地叫他呢?她怎么恍惚得这么厉害?“没有事!”
他再看她一眼,不声不响地又转向银幕。
他——失望得预备放弃了,是吗?他对她再也不热烈紧张了,他甚至不想再跟她讲话—叫、曼低下头,慢慢抚平了裙子,心中懊恼得无以复加,怪不得别人,是她把一切弄得这么糟的!
这是第二次弄僵了,对吧?第一次是舞会那夜在长廊上,幸亏小真和立基无意中替他们打了圆场,这一次——可还有转圜的机会?
一直到电影演完,康柏都不曾再看她,她真是什么心情都没有了,连电影的结局是什么都不知道。刚才——她真是不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她——哎!怎么说呢?她是没有经验的,沈欣不算,康柏是她第一个男朋友!
戏院顶灯亮起来,他们也随着观众站起来,随着人潮走出去,小曼除了还能感觉到康柏跟在背后之外,他们之间简直没有任何联系了——大概就结束了吧!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深浓的暮色正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虽然如此,仍可看见康柏的神色难看,他板着漂亮的脸,一个劲儿跟自己生闷气。
他闷声不响地在戏院后门拿了脚踏车,径自推着往前走,不说送小曼回家,也没有把脚踏车交还她的意思。小曼也不出声地跟在一边,他们这也——算是冷战吧!
沿着总府街边下走,华兴东街益德里的云公馆就在前面不远处,再走下去,她就到家了。她默默地想,到家之际,就是他们分手之时吧!
“问你一个问题,只说一遍,”他突然开口,低沉带磁性的声音仍带着稚气的赌气味道。“你要回家,或是——陪我去吃晚饭!”“你可曾邀请过?”她回答得很好,不伤自尊,又不再激怒他。
“难道要我下请帖?”他脸上又有了笑容。
“至少——该正式些!”她也笑了。心中的懊恼一下子飘得好远,好远。
“云小曼小姐,我能有这荣幸,请你去吃一餐便饭?”他说得像念台词。
“如果我说不呢?”她开玩笑,声音开朗多了。
“那么——我捉你去!”他抓住她的手。
她没有再挣扎,心中一下子充实了,再拒绝、再矜持,岂非和自己过不去吗?
“刚才——为什么不出声?”她仰望着他。那文静秀逸和刚才的妩媚给人有不同的感受。
“我在发自己脾气!‘”他说。
“为什么?”她咬着唇。他该生她的气,为什么要发自己脾气?
“对着你我简直蠢得连话都不会说,我得罪了你,不是吗?”他说得很真诚。
“也不算什么得罪,”她高兴一点,他似乎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小气呢!“我以为—叫尔想到金安慈家打网球!”他惊讶得站住了脚,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天地良心,我完全没想到她!”他举手作发誓状。“我也不会再去她家的了!”
“别这么紧张,”她满意地笑了,“她刚才邀请过,不去岂不太小气?”“小气总比你误会好!”他说得直率。“和我们—起去!”
“我去看她脸色吗?”小曼摇头。
“不会。”他揉揉鼻尖——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她是很有风度的!不仅有风度,而且很洋派,”小曼说,“她打网球,她骑马,她游泳,她做很多男孩子做的事!”
“你呢?”他似乎完全不注意安慈的事。
“我是又土又保守的云小曼!”她说。
他对她挤挤眼,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
“我情愿选择又土又傻的,我受不了洋派!”他说。
“谁信?你天天跟洋人为伍!”她笑着露出细致小巧的牙齿。
“你们十四航空队只有你和‘密司特’两个中国人!”
“我已经请求调回成都了,你不知道?”他半真半假地。
“真话?”她眉毛一扬。
“发誓!”他指指天。“没有一刻比我现在更向往留在成都了!”她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但——喜欢暂且放在心底吧!
“姐夫说在这儿比在十四航空队危险,”她正色说,“这儿出任务跟你们那边不同!”我不在乎,“他耸耸肩。‘生命有定数,危险也值得,何况——谁能保证我在昆明出任务没意外?也许我这次回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别说,别这么说!”小曼变了脸,急切地阻止他。“我怕听这种不吉祥的话!”“我不在乎,我是百无禁忌,”他坦然地摊开双手。“出任务阵亡,是报效国家,死得壮烈,死得有价值,如果幸运的不死,我就要追寻我向往的一切!’”向往的一切?“她含蓄地问。
“爱情,快乐,金钱,权势!”他说。
她低下头,又走几步才慢慢说:康柏,你追寻的目标和我不同!‘“你追寻什么?”他立刻问。
她考虑半晌,才认真地说:“我本身并不想追寻什么,我只想——我能不能在这国难的时候,为国家出点力!”
他显得好意外,好意外。云小曼,成都市第一流的千金小姐,她想为国家出点力
“我不明白!”他的神色也严肃多了。
“我心里常常有一股冲动,一个愿望有时像火烧我,有时像针刺我,每一次听见学校里那些流亡同学唱歌,我就难受,我就忍不住——想破墙而出。他们原有温暖的家,慈爱的父母,亲爱的手足,是谁使他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和他们比,我觉得自己太幸福,幸福得近乎——可恨,可耻,我像生活在一朵软绵绵的云上,舒适、安逸却绝不踏实。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不是受苦难的中国人,我好像被隔开来似的。我不喜欢这种生活,我喜欢忠实些地站在泥土上,我喜欢去感觉真实的生活,和所有受苦难的同胞一样去体验,去挣扎,去奋斗,我一直想参加这时代,这战争的行列,甚至受痛苦和折磨,只是——我还找不到机会!”她说得好郑重,秀气的脸上闪动着一抹令人心折的刚强。
“小曼,”他扶住了她的肩。“你——很好,比我想象的还好得多,你——真的很好!”
他似乎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但脸上那真诚却足以动人,此刻,他不再像那吊儿郎当的花花公子,不再像那在情场、在女孩子堆中打滚的浪子,他看来像一个正直勇敢的军人——不,战土!他是战士!
“不是我好,”她脸红了,怎么说出这一番话呢那是她心中从未对任何人——包括姐姐和家贞透露过的秘密,她竟对陌生的、才见过两次面的他说了!“我相信只要有一丝人性的中国人都会这么想!”
“我没听过任何女孩子说过这样的话!”他正色。“何况你是这般富有,几乎所有富家子女的心都被富裕的生活腐蚀,他们只求安逸,只要舒适,他们庆幸能在这战乱时代仍活在云上,仍是人上人的生活着,他们不会想到战争、国家和他们有关——只有你是特别的,小曼,你特别得那么可敬,可爱!”
“哎——”她的脸更红。“不谈这个,我在想—一炫耀或表现什么,我——或者不该说的!”
“你该说,你使我更深一层了解你!”他凝视着她,脸上的真诚闪耀得那么动人。“你的外在和内在一样美,你——你——”
“别说了,”她嫣然一笑,“再说就肉麻了!”
“可——可以帮你吗”他突然问。
“帮我”她意外而惊喜。“我还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哎!如果可能,我当然希望你能帮我!”
“一言为定!”他握住她手的手掌用力收紧,更收紧,他心中是真激动,真兴奋。
小曼站定了,望着他笑得好神秘。她只是笑,却是什么都不说。
“你笑什么小曼!‘他忍不住问。
“我到家了!”她指指云公馆的大门。门边两座雄伟的石狮子在灯光下显得好生动。
“到家了”他很感意外而觉得好笑。“我一点也不觉得!”
“我们走了很多路,说了很多话,”她考虑着说,“或者——就在我家吃饭”
“似乎过了时间!”他看看表,那是他去印度接飞机时买的“浪琴”,是稀有的名牌。
“别担心!”她带他进去,门房的佣人们齐叫着三小姐。“等会我带你参观我家!”
“是邀请吗”他望住她。
“是——邀请!”她犹豫半晌,终于点头。
一个邀请,该是真正的开始,在感情上!
   
第三章
两个月之后,康柏终于几经困难地调到成都附近的温江空军基地,那么巧的,和小曼的姐夫何之翔在同一中队上。
之翔和康柏都因为人长得高大而飞轰炸机,比较矮小的人才适合驱逐机。虽然飞驱逐机的队员要冒生命的危险和敌机在空中作战,然而轰炸机的同僚在出任务时所遭遇的情况更危险,他们不但要冒着敌人的地面炮火完成任务,有时往往还遇着日本驱逐机的拦截和攻击,机身较大的轰炸机行动不灵活,往往使敌机有机可乘,牺牲的人数很多!
幸运的,之翔和康柏都不曾有意外,连一点小伤都没有受到!
一早,之翔那一分队的十个队员都在警戒室中待命。任务还没派下来的一段时间最枯燥,他们只能三三两两地围着桌子打桥牌。但是,情绪都无法高涨!
也怪不得他们,全是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生命虽然展开在他们面前,然而,谁也不能预知那条路有多长,或者,能再走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或者,今天甚至明天就到了尽头!
之翔有些心绪不宁,坐立不安的,昨天半夜里,小怡生产前的阵痛已开始,今天一早已送去医院,那个天主教的沈医生说随时会生产——随时之翔却在警戒室中待命随时出发,他担心着医院里的小怡和即将出生的婴儿,也担心着任何人都没有绝对把握的任务,他退出了打桥牌的行列,坐在一边发呆。
“什么事,之翔”同队的一个队友梁冬辉问。他是并不太熟悉的广东空军——他不是正统杭州空军官校的。
“小怡在医院待产,今天就要生!”之翔想使自己轻松点,却是办不到,第一次做爸爸啊!
“为什么不请假”梁冬辉关切地。他们虽然不熟悉,同队队友总是袍泽情深。
“万一出任务,怕没人替!”之翔苦笑。他虽心中挂念,还是把国家的事放在前面。
“不一定派到你——”梁冬辉还没说完,中队长推门而入,手上拿着一张名单。
“康柏,李国栋,何之翔,田正权,刘崇仁,温永年,跑步集合,十分钟后出发!”中队长说。
何之翔毫不犹豫地站起来,梁冬辉却更快地冲到中队长面前。
“报告中队长,我替何之翔出这次任务,”梁冬辉出人意外地说,“何之翔太太在医院待产!”
中队长看看梁冬辉,看看惊愕的何之翔,他慎重点点头,同意了!太太在医院待产是件重要的事,何况队员们平日换班出任务也曾发生过!
“好!梁冬辉替何之翔!”他说,“你回去吧,何之翔!”
之翔抓住冬辉的手,感激地重重握一下,这不熟悉的队友是义气,替人出任务等于替人去拼命,他竟自愿地提出来,怎不令人感动
“谢谢你,冬辉,谢谢你!”之翔一连串地说。
“快回去陪你太太吧!她是第一胎,有你在旁边她会放心得多,”冬辉平静地微笑,“生出来是男是女给我做干儿子或干女儿吧!”
“一句话!”之翔大声说。
“你知道吗”冬辉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喜欢冬天出任务,轰炸得敌人落花流水,我这‘冬辉’才能在冬天显出光辉来啊!”
队友都笑起来。六个有任务的人已急速地上了门外的吉普车往跑道一端疾驶。之翔也换了军便服,拿了寝室里的脚踏车往城里赶。一路上他都在默默地祷告着,希望小怡平安顺利地生下孩子,希望冬辉也能平安顺利完成任务,发出“冬天的光辉”回来!
几分钟后,六架轰炸机整整齐齐地出发了,前后有四架护航的驱逐机。之翔摇摇头,本来他该在上面的,现在他却在往城里赶,人的命运是很奇妙的,一点点小因素往往就能改变好多,好多——
快到城门时,空袭警报突然响起来,之翔往医院赶,不理会也不躲避,谁知紧接着紧急警报响了,表示日本飞机已到了头顶上——之翔看看附近,没有防空洞,也不见涌来逃警报的人,他找了一棵大树,放好脚踏车,就伏倒在一个田坑里。刚刚躲好,黑压压的一大片日本飞机凌空而过,竟是那么多,那么多,连数都没法数的多,少说也有上百架吧日本鬼子出动那么多飞机,又想造什么孽
还没想完,日本飞机开始投炸弹了,就投在成都市里,一霎时砰砰的轰隆巨响四起,又是黑烟又是火,又是哭声又是喊叫。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伏在田坑里的之翔不敢动,却看见城里四起的火光,听见那山崩地裂、世界末日般的声音,心中一阵紧张,一阵悲愤,他担心在医院里的小怡,他悲愤着又有无数无辜的同胞惨死——他咬牙切齿地望着那肆虐之后、呼啸而过的魔鬼飞机,恨不得自己能在飞机上和他们拼命——
好久,好久,田坑中的之翔几乎已等得僵了,麻痹了,才听见响起的解除警报。他飞奔着跑上脚踏车,急如星火地往城里赶!
沿途,他看见许多惨不忍睹的场面。毁坏的房屋,仍然燃烧着的建筑物,死的、伤的人遍地都是,残肢、碎体随处可见,呻吟的,呼救的,重死的,挣扎的,那鲜血染红了之翔的眼睛,这不正是地狱里的情景吗这本是和平的乐土,是谁使乐土变地狱国仇、家恨、同胞手足情全涌上心头,善良正直的之翔硬不起心肠一走了之,他不能置那许多在痛苦中挣扎、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同胞不顾,锁好脚踏车,他加入了救伤的行列!
那是一批自愿救伤人员,全是年轻人,他们没有经验,只有—腔热忱,只有一颗炽热的心,在初冬时分,他们忙得满头大汗,浑身也沾满了泥与鲜血,然而,他们都忘却了自我,倒在地上的、压在砖瓦、屋梁下的人被他们手足并用救出来,就用路边的黄包车送去医院。他们救人救火,他们流汗,流血也流泪,为无辜死伤的同胞,为无辜受侵略、受迫害的国家!
整整忙了五个小时,当之翔直起腰,透一口气时,发觉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他记起了医院中的小怡,他记起了他可能已出世的孩子,他也记起了替他出任务的冬辉——下意识抬起头望望天,似乎还不曾见他们回航返防,哦!他今天恍惚得竟不知道他们到哪一处出任务,他们——不会有什么意外吧希望如此!
找到他锁在路边的脚踏车,顾不得饥饿,再往医院赶,孩子出生了吗小怡平安吗他加快了脚踏车的速度,飞驰在已清理出来的马路上,他不停地念着孩子,小怡,小怡,孩子——
终于赶到医院了,多么可卑、可恨又残酷的事,日本飞机竟连医院都不放过,早晨还完完整整的大厅,竟被炸得七零八落——之翔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小怡住在医院,她——她可平安
之翔几乎是冲进去的,满是碎瓦、碎玻璃的大厅挤满了人,有受伤的,有伤者家属,呻吟、哭泣的声音充满了每一寸空间,医生、护士忙得面无人色,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救人要紧,哪还顾得了自己之翔不好意思再去麻烦忙碌的工作人员,他决定自己去找小怡!
先到二楼产科病房,触目心惊的是那被炸断的长廊,之翔记得小怡是住在被炸毁的那一端病房里,小怡——
他的脸色变了,心跳手颤,冷冷的汗从背脊上直冒出来,连呼吸都几乎停止。病房被炸毁,小怡——会平安他的心吓得四
分五裂,他咒骂自己,为什么不早些赶来万一小怡和未出世的孩子——天!若真发生了这种的事,他怎能再活下去
一个护士匆匆经过,之翔一把抓了她,这个时候,他也不管礼不礼貌了。
“小姐,那边病房里的产妇,今天早晨来的云小怡在——哪里”他急切地问。
“对不起,你自己找!”护士推开了他。“医院被炸,伤者又多,我们没时间!”
“小姐——”之翔忍不住叫起来。
护士已匆忙地走开了。不是她服务态度不好,也不是她不愿帮他,实在是忙,她是无能为力!
之翔叹一口气,开始在尚称完整的另一端病房找寻。他的心拉扯得好紧,他不敢存在任何希望,却又希望奇迹出现,小怡——会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吧
他迅速地走遍了医院的每一层楼,每一间病房,却——没有小怡的影子,眼前都是晃动的忙碌人影,他的心又冷又空,小怡难道——就这么完了若小怡平安,她该在病房里,不论生或未生,她都在敌机凌空投弹的当儿,一个正要生产的产妇能怎样保护自己她——她——
之翔没有泪,他整个人已经又僵又麻木了,他下意识往医院大门走去,他反反复复地自问着,他为什么不早一点赶来
他为什么不陪小怡迎面来了一个熟悉的人,一张熟悉的脸,熟悉——是谁呢他怎么竟认不出来了那个也看见失魂落魄的他,意外得不能置信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姐夫,你怎么在这儿”小真叫,“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你请假赶来的”
叫姐夫,是女孩子——之翔定一定神,哦!是小真,小怡的二妹。他像在无边的大海里抓到一块浮木,他忘情地大声叫:
“小真,小怡呢她——她怎么了我找不到她,她受伤了吗或是她——”
“你原来不知道”小真傻傻地笑了。笑——表示没有事,表示平安小真在笑,不是吗“你原来没有看见姐姐和孩子!”
“小怡——和孩子!”之翔狂喜得跳起来。他的眼泪涌了上来,谁说男儿不流泪这一辈子他从没有这么狂喜过,他觉得是失而复得,他真的以为小怡遭了不幸。“在哪里她们在哪里”
“跟我来!‘小真大步向后园奔去。
之翔现在的心情和一分钟前相差何止万里小怡平安,又有了孩子,哦!他真想飞到云上去翻两个筋斗。
小真把之翔带到医院后园的防空洞外,她指一指,一脸的喜悦。
“姐姐在里面,孩子也在里面!”小真说,“日本飞机在天上投弹的时候,姐姐就在防空洞里生了!”
之翔顾不得听完小真的话,已经冲进那相当大的防空洞。一眼就看见小怡和她手臂里的孩子,那——是多么可笑的情景养尊处优的小怡睡在一个担架床上,而那担架是摆在地上的!
“小怡,小怡——”之翔奔过去,跪在地上抓住小怡的手。“小怡——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我找不到你,我急疯了!”
小怡微微一笑,很疲乏的模样。她脸色不好,嘴唇也显得苍白,但是,她看来很喜悦!
“警报一响我就来了防空洞,之翔,我们有了一个儿子!”小怡说。声音比较低微。
“你辛苦了,”之翔体贴地,他全神贯注在小怡母子身上,旁边的一切全忽略了。“小怡,我该陪你的!”
“小真陪我也一样,你今天不是警戒待命吗”小怡问,“没派到任务”
“梁冬辉替我去了,队长要我回来陪你,”之翔说,“警报响付我被阻在城外,后来又帮着救人,我来晚了,对不起!”
“你不看看念文”
小怡摇头表示不在意他的迟来。
‘你叫他念文“之翔很感意外地。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又喜
欢又不敢碰,深怕碰坏了孩子。
“是,叫何念文!”小怡点点头。“若不是沈以文医生,我怕——真是见不到你了,叫念文是纪念沈医生!”
之翔抬起头,不解地问:
“你的生产过程有麻烦、有困难”
小怡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有动人的母性光辉。
“你知道,警报一响,医院所有的人都跑了,连护士都找不到一个,”小怡慢慢地说,“小真陪着我,我正痛得死去活来,别说逃命,动都不能动。小真正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沈医生来了!”
“他没有逃”之翔感激地,“他人呢我要去谢谢他!”
“他在前面忙!”小真说,“那个时候真吓死我,我以为这一次准没命了,我看见姐姐开始流血,我是一见血就昏的,幸好沈医生来了,他说在病房不安全,要送姐姐到防空洞,于是我和沈医生就把姐姐抬来了!”
“也该谢谢你!小真!”之翔拍拍她。
“谢什么!自己人!”小真稚气地笑,“我们才一进防空洞,外面已经轰隆隆的炸成一片了,姐姐就是那个时候生的念文!”
“谢谢天!”之翔仿佛从紧张中解脱出来似的松一口气。“也谢谢沈医生!”
“听说这次炸得很惨”小怡问。
“嗯——还好!”之翔不想让小怡担心,她看来好虚弱,该好好休息。
“我们家没有事,我打电话问过了!”小真在一边说,“听说东门那边最惨!整条街都烧了!”
“电话线没断可以通”之翔突然想起什么。
“我们家通,别的地方不知道!”小真说。
“你想打回队上问他们回来没有,是吗”小怡了解地。
“也不急,”之翔摇摇头。“我陪你!”
小怡满意地一笑,闭上眼睛。她是疲乏了,生产已是一件好费体力的事,何况她还是在这么特别的情况下生产,看她的苍白就知道她失血必多,她得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才行!
“姐夫,刚才我找过沈医生,我说姐姐和念文不能一直躺在防空洞,”小真把之翔拖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沈医生说受伤的人太多,没有病房,姐姐除了失血多一些外,其他都正常,他要姐姐回家休养!”
“回家”之翔看看担架上的小怡。“抬她回去”
“爸爸已经打电话向范师长借汽车了,”小真说,“有汽车总是好些!”
之翔点点头,席地坐下,守在妻子、婴儿的床边。经过了刚才的紧张、恐惧、绝望之后再见到小怡,他觉得生命中再也没有比小怡和孩子对他更重要的了,甚至那些空战,甚至于救国的责任——
一向英勇善战的他也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或者——只是暂时的情绪波动吧!
小怡睡了将近一个钟头,川军将领范师长的汽车来了,经过沈医生的再一次检查,并答应每天去看小怡一次,于是,小怡被安稳地送回家中,因为她还虚弱,念文就暂交给了小真。
小怡又睡了,之翔小心地候在一边寸步不离,他真是不敢想象万一真的失去小怡的情形——窗外的暮色已渐渐合拢,他依然坐在床边,没有开灯,他也不想移动。从离开基地回来他就在忙乱中度过,现在才有机会静下来,才有机会令他回忆今天的每个—细节,才有机会让他整理一下杂乱的思绪,才有机会让他品尝—下得到孩子的喜悦。他坐在那儿,慢慢地回忆,慢慢地思想
房门轻响一下,他抬起头,以为是丫头琼英,她会径自推门进来的。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不是琼英,是谁呢
他悄悄地走向门边,怕惊醒了小怡,轻手轻脚地开了门,门外的暗影中站着一个人,一个沉默得令人心跳加速、令人神经紧张的男人!
“你——”之翔反身掩上门,走前一步,看清了那张沉默、肃穆而——悲痛的脸,他的心下意识颤抖起来。“康柏,你们回来了”
康柏沉默地点点头。他——显得那么奇怪,那么特别,那么怪异,他那永远挂在脸上的吊儿郎当呢,他那吸引了无数女孩的欢笑呢他不该站在这儿,任务归来,他该去找小曼!
“发生了——什么事”之翔的声音发颤。
康柏仍是沉默点头。怎么了,难道除了点头他就不会别的他那低沉带磁性的声音呢
“告诉我,什么事!”之翔再无法忍受他的沉默,他的声音提高了。“你快说!”
康柏眨一眨眼,一点特殊的光芒一闪,落了下来——是什么泪!康柏——流泪为——谁
“康柏,你说,你快说,”之翔觉得手脚冰凉而乏力,他忍不住靠在墙上用手支持自己。“你出声啁!是谁——下去了”
云上的人说“下去了”,就是表示——死亡!表示飞机掉在地上,表示生命结束,表示——与敌人的血债又多了一笔!
康柏深深地吸一口气,他和之翔都不是软弱激动的人,无数的朋友、同学、同僚的生命在他们眼前结束,他们该是麻木了的,今夜——为什么
“下去了两架,田正权和——梁冬辉!”康柏终于说了。声音中深沉的悲哀,像造物主撒下了一片黑暗。
“阿权和——冬辉!”之翔惊呆了。这一刹那间,他没有悲哀,没有思想,没有痛苦,因为他的灵魂已离开了他,他变成空洞的躯壳。
“我们炸长沙,一切顺利,地面的炮火威胁不到我们,”康柏的声音仿佛来自好远,好远,虚虚幻幻的不真实。“回航的时候遇到十八架敌机,田正权头部中弹,飞机直坠到地上才爆炸,梁冬辉他——他的飞机油箱中弹在空中燃烧,队长叫他跳伞,他有机会的,但他——不肯,他说宁愿与飞机同存亡,不愿被日本人俘虏,我们——眼看着他阵亡,很——壮烈!”
之翔没出声,支持着他生命的整条支柱倒下来,他甚至无法再站得挺直。梁冬辉阵亡,壮烈地成仁了,若是平时,他只有一份对同僚的悲伤,但——冬辉替他出任务,冬辉不是——替他死亡死神原来的目标是他——何之翔,冬辉死得何其冤枉,何其无辜
“队长让我把这消息告诉你,他还说——怪不得你,生死间的事不是我们能预测的,叫你别自责!”康柏又说。他叫之翔别自责,但——他却那么悲痛,那么难过,他整个人都变了。
“不——是我错,我不该让他替我,”之翔终于说话。一出声,他的悲哀跟着涌上来,他像个孩子般的哭起来。“我无权让他替我死,我——对不起他!”
康柏摇摇头,不加安慰的任之翔痛快发泄地哭泣,他了解这种情形,安慰的话不会有丝毫作用,一个生命的结束,几句安慰的话岂能补偿换了他,也会自责,自疚,事实上,冬辉是替之翔死——虽然换上之翔自己出任务未必会死,但冬辉总是替他,道义上、良心上都不会平安!
“他替我死,他替我死——”之翔重复喃喃念着,哭泣着,自责着,内疚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他们互相看不见对方悲痛的脸时。
之翔终于平静下来,也停止哭泣。
“冬辉——还说了什么?”之翔问。带着浓重鼻音。
“没有,”康柏似乎在摇头。“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没机会再说话,飞机就炸了!”
“他有机会的,是我夺去他的机会!”之翔的自疚已深深植在心底,那会是一辈子的事了!
“你不曾要求,那是他自愿的!”康柏提醒他。是康柏仁慈!
“他自愿使我不安,”之翔也像在摇头。“我竟自私得接受了他的提议!”
“但是——若你去,未必会死,你的飞机可能在不同的方位,”康柏说,“生命是定数!”
“至少——他也不会死!”之翔有北方人的固执。
“我听得出他最后的声音里没有后悔,没有遗憾!”康柏的安慰很技巧,很有力量、吊儿郎当的外表,包藏着正直良善的心。
“没有人面对死亡不遗憾,不恐惧,”之翔说,“他可能连遗憾、恐惧的时间都没有!”
“他有跳伞逃生的机会,他自己放弃了!”康柏说。
之翔的眼光闪动一下,是泪光。
“换成你我,肯跳伞成为敌人的俘虏吗?”他问。
康柏默然。这是不需要再问的问题,他们都是宁死不屈的好男儿,他们宁愿为国家壮烈地抛头颅,洒热血,也绝不愿在可耻可恨可杀的敌人面前苟生!生命虽重要,却远比不上我中华男儿、我堂堂空军的气节!
“但是——自责,内疚,此时此地有用吗?”康柏冷静理智地。
“我——总得为他做些事,”之翔喃喃地说,“我要替他报仇,我要炸光所有的日本飞机,我要——康柏,你知道冬辉有亲人吗?”
“没有!”康柏肯定地,“他独自从广东来,听说他的家人都在空袭中丧生了!”
之翔一阵黯然,他想尽点力,补偿一下的对象都没有,冬辉的遭遇已是那样的悲惨,然而,比起整个中国所受的浩劫,却是微小!我们的国家已被逼在生死存亡的边缘,让所有的仇恨,悲痛化作抗暴的力量吧!
“康柏,我有做刽子手的感觉!”云翔深切叹息。
“做敌人的刽子手吧!”康柏说完立刻转话题。“小曼告诉我,小怡生了个儿子!”
“一个生命的诞生,却是另一个生命的结束!”之翔似乎再也无法快乐起来。
“用你的儿子纪念冬辉吧!”康柏转身离开。“你记得他临走之前的话吗?”
“记得!我记得每一个字!”之翔痛苦的。“念文应该过寄在冬辉名下,但是——又有什么用人都死了!”
“然而,悲痛又有什么用?”康柏说。
之翔沉默着,直到康柏快走出客厅,他才突然说:
“冬辉——可曾在冬天发出光辉。”
“有!”康柏肯定地回答。“他完成了任务,他宁死不屈的燃烧自己发出生命的光辉!”
“生命的光辉!”之翔喃喃念着。“原来生命的光辉是要用生命做代价的!”
康柏在门边沉默的再站一会儿,悄然而去。生命的光辉要用生命做代价,这代价虽巨大得无可比疑,然而,效命疆场,马革裹尸,是好男儿又岂有选择余地
康柏、之翔这一批热血男儿,在这空前大时代的洪流里,为着国家,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投进去,没有国岂有家,没有大我岂有小我?
之翔仍然靠在墙上,他在沉默中找回自己失去的信心、勇气与斗志,冬辉的阵亡侵蚀的是他的良心,然而,他的躯体仍得保持挺立,他的意志仍得保持坚定,他的信心、勇气和斗志必然倍增,今后他不仅要为自己作战,还要为冬辉作战!
那个为朋友、为义气而含笑赴死的男孩子,他的身体死了,他的灵魂不死,因为——之翔决定为他而活得更坚定,更硬朗!
冬辉的生命照亮了之翔,谁说他死得冤枉,谁说他死得没价值!
在无可补偿的情形下,之翔替冬辉立了一个衣冠冢,他是死得壮烈,连身体都化作尘埃,在空中四散了。之翔又在成都最大的昭角寺为他打了一场斋。
之翔、康柏和所有队友都参加,小怡、小真、小曼姐妹也都去了,无论如何,每个人心中都觉得冬辉是死得有些无辜。
小曼不信佛教,她无法忍受打斋的长时间等待,她来只为表示对死者的敬意,她在灵前行了三鞠躬,坐了一会儿,就悄悄地退出来。她不以为康柏会跟着她,康柏到底是冬辉的队友,他该坐在那儿和所有队友一起的!
可是,他出来了,跟在小曼后面。
“你不该出来的,难道你不怕队友讲话?”小曼看他一眼。
这些日子,他们俩的感情进展得缓慢而含蓄,很“小曼式”的。康柏一贯的作风是速战速决,但他在小曼面前无法施展!
“不会讲话,我们都不注重形式,”他没有表情地,“我心里致敬和纪念就够了!”
“你——有心事?”她再看他一眼。
“我对生命失去了信心!”他认真地。
“因为梁冬辉的死亡?”她问。
“也不全是,”他摸摸鼻尖。“我们的抗战—叫尔能看到尽头吗?”
她沉默了。战争的尽头,谁能看得见呢当初谁又能想象得到这战争会拖了七年多,以后还会打多久,有希望吗任谁都找不出答案吧!
“你不是说过生命讲究光辉和火花吗?”她说。
“但是——另一个世界也有你。”他似真非真地。
“别把我扯进你的生命中!”她也不认真。
他不在意的一笑,两个多月,他已了解她外冷内热的个性,她时时表露的并非真感情,真意念。
“这件事对之翔打击最大!”他说。
“姐夫有姐姐,你放心!”小曼很有信心。“姐姐能重新振作他!”
“不是振作,之翔已很振作了,”康柏说得很怪。“该平衡他!”
“平衡?”小曼不明白。
“之翔情绪不平衡,时时刻刻想为冬辉报仇,但这仇却不是他一人能报的,要靠所有中国人的团结,”康柏很少说这么严肃的话。“他的情绪激昂——不适于飞行,作战!”
“我会告诉姐姐!”小曼懂了。“想不到——你倒想得很周密的!”
“外表的康柏,只是一半的我,”他望着她笑。“内在还有另一个康柏!”
“怎样的另一个康柏”她问。
沿着平坦的青石路,他们慢慢走出昭角寺。
“你慢慢发掘,好吗”他有深意地。
出了昭角寺,她站定在马路边。
“你们飞行员不是不愿意到寺庙中去的吗?”她不回答他的话,另找话题。
“我不同,我喜欢寺庙,更喜欢墓地!”他说。
“墓地!”她意外了,谁会喜欢那种不吉祥的阴森地方。“为什么?”
“因为,在墓地里,我才更能发觉生命很可贵,活在世界上也是件可喜的事!”他说,“埋在泥土之下一定很气闷,很难受!”
“说得——怪得有理!”她笑得充满了阳光。“明天我们去青羊宫赶花会!”
“你喜欢那种热闹?”他凝望她。
“冬天了,我想去买个暖手炉!”她说。
“只是这样?”他追问。
“青羊宫许愿很灵!”她忽然说。
“许愿”他眼睛一亮。“好!明天去!”
“你也要许愿”她微笑着问。她很高兴他肯去。
“谁规定我不能有愿望?”他摇摇头。“说不定你的愿望和我——殊途同归呢!”
“又瞎扯!”她脸红了。为什么脸红他说中她的心事
他眼定定地望着她,好久,好久。
“小曼,你知道什么时候你最美,最吸引人?”他说得一点也
不正经。“脸红时!”
“康柏——”她不依了。
“脸红显出了你的妩媚,把你的冷漠降到最低!”他说,“你又要脸红了吗?”
“能不能不说了?”她简直羞不可抑。
“下次只能对着我脸红,”他眨眨眼。“让那个川娃儿看见,我会忌妒!”
她深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荡漾着涟漪的心。
“知道一件事吗沈欣的爸爸就要做成都市长了!”她扯出好远的题目。
“川娃儿沈欣还有个有办法的‘老豆’嘛!”他眯着眼笑。
“‘老豆’指什么?”她不懂。
“广东俗话,爸爸的意思!”他说,“小曼,川娃儿的爸爸做成都市长会影响你吗?”
“我,”她指着自己。“怎么可能?”
“好!那就行了!”他握住她的手。“以后不许再提他!”
“是你先讲他的!”她抗议。
“以后永远不讲!”他举手作发誓状。
“他得罪过你吗你们只见过一次,还是你气走他的!”她笑。
“我怕以后他会气走我!”他不真心地!
小曼不语,走了好一段路,才慢慢说:“他——没有再来找过我!”
她是想表明什么的,他知道,握着她的手更用劲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他夸张地,“他不是我的对手!”
“别谈对手,打架吗?”她斜睨他。
他就喜欢看她这种女孩子味十足的表情,他觉得不仅美,简直是风情万种。
“不是打架,是情敌!”他目不转睛地。
“哎——又来了,”她又脸红。“永不正经!”
“会有一天正经起来,”他有明显的深意。“到那一天,希望你点头!”
小曼虽然听懂了,却聪明得装傻不答。
“我们去哪里?”她顾左右而言他。
“陪我随便逛逛,我想散散心!”他说。
“我——昨天碰到金安慈,她问起你!”她突然说。
“告诉她,我向她致敬!”他行个军礼,不诚心地。
“她又叫我们去打网球!”小曼再说。
康柏停下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半天才说:
“去吗现在!”
小曼意外了一秒钟,只是一秒钟,风度很好地点头。
“好!”她说,心中却波动起来,康柏为什么突然要去她只是——故意说的,想不到弄巧反拙了!
她有些后悔,却没有表露出来。
他招来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的直奔金家!
金家在旧南门的华西坝上,是一幢好精致、好特别的小洋房,一个满铺草皮的大花园,红砖墙上爬满了牵牛花,是成都少有的新式建筑物。或者,屋子能代表主人的个性,云公馆庄严、古老、保守,却透出一丝说不出的暮气,此地却开朗、活泼而有朝气。
站在镂花铁门外,小曼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脚,她第一次来金安慈家,她知道金家必然不同于她古老的家院,却也料不到有这么绝对的差异,她不禁有丝犹豫。
“我相信面对着的,将是绝对不同的另一种生活方式!”掩饰着犹豫,说得含蓄。
“别担心!‘他了解地,看透了她的心。”坐一坐,不习惯我们就走!“她摇摇头,毅然拉响了门铃。即使不习惯,此时此地也非示弱的时候,是吗
一个穿中山装的门房迅速地开了铁门,门里没有两排坐着等侯差遣的佣人,却不失气派。中山装的男佣认得出康柏,已立刻前去通报了。
小曼一直保持着微笑,被穿着白色短裙、眼中有掩不住讶然的安慈迎进面积不大,却精致得出乎小曼想象的客厅里。她曾看过一次类似这样布置的客厅,那是在学校里的洋教授家,虽是如此,洋教授说什么也没有金家豪华。踏着满铺的英国地毯,坐在少见的英国式大沙发上,小曼的不自然要费力地压抑着了!
“没想到你们会来,”安慈用围在脖子上的雪白毛巾抹抹汗。“我正在打网球!”
“不是邀请了我们吗”康柏神情自然极了,他舒适地靠在那深蓝色暗花的丝绒沙发上,眯着眼微笑。“怎么你又另外约了朋友?”
“不是朋友,是我表姐潘明珠和一个同学刘情!”安慈笑得很大方,也许是在自己家中吧!和她比起来,小曼显得拘谨了。
“你有表姐,和你一般美丽富有。”康柏开玩笑问。
“她是潘博的女儿,”安慈脸上光芒特殊,似敬似羡地,“潘博,你们知道的!”
“哦!潘博的女儿也在成都?”康柏眼中光芒一闪。
小曼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特殊光芒,为潘博,因为他是政坛要人、是风云际会的大人物她不明白,却记下了,因为她从来没见康柏眼中会有这种光芒。
“他们住重庆,来玩的!”安慈一笑,“她在重庆念中大,一天到晚溜课!”
“是吗?”康柏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绪。
“她在——花园,”小曼第一次开口。“真想见见那么出名大人物的女儿!”
潘博是真正的大人物,文官中,他该是数一数二的,他的名字每天都会出现在报纸的第一版,对康柏和小曼来说,那该是高不可攀、不可思议的!云家在四川财势骄人,却也无法和潘博这种肩负国家重任的大官相提并论。
“在后园网球场上。”安慈望着小曼。“我叫人去请她进来,你们见见她!”
她拍拍手掌,立刻有穿了雪白制服的女佣人进来,安慈威严地吩咐几句,女佣人恭顺地领命而去。
“你父亲也是名人啊!”安慈是在恭维吧!“在成都哪个不知道云半天的?”
“爸爸只是一个商人而已,怎么可以和潘博先生比呢?”小曼谦虚得很诚恳。
“潘博只是官大,财势远远比不上云家!”安慈刚说完,两个穿着白色运动短裙的女孩进来。
前面一个神色傲慢,模样平庸,但举手投足间都是不可一世的,她一进来就不满地嚷着:
“金安慈,怎么搞的?”她也不理一边的小曼,康柏。“球打了一半就走,还把我们叫进来,莫名其妙。”
小曼和康柏对望一眼,这就是大人物之女
后面的女孩却是叫人眼睛一亮,小巧明媚,未语先笑,眉梢眼角流露着好吸引人的动人风情,这么年轻就有这么浓郁的风情,她是谁,刘情?
“来了客人嘛!”安慈似乎习惯了潘明珠的态度。“他们就是我曾经告诉你们的云小曼和康柏!”
潘明珠傲慢的视线掠过小曼,停在康柏脸上却——似乎不再移动,那傲慢也收敛了。
“康柏,飞行员”潘明珠问。
“是,潘小姐!”康柏好有礼貌——小曼很意外,康柏在女孩子面前霸道惯了,他也讲礼貌
“来,我介绍一下!”金安慈站起来,她很有女主人风度。“康柏是云上人物,云小曼——金女大校花,成都的第一美人!”停—停,又说,“我表姐潘明珠,潘家幺女儿,刘情,我们川大的小美人儿!”
康柏眼睛由平庸的明珠脸上移向刘情,又是光芒一闪——不同于听见潘博时的另一种光芒,惊讶之外还加上了不能置信!小曼只是微微一笑,她已努力制止了几乎不听指挥的皱眉。
“云小曼,名不虚传!”刘情的眼光像飘,从康柏那儿飘向小曼,她用手掠一掠微乱的头发,哎——真不简单,那样一个小动作,也好有韵味。“在小曼面前,安慈,你还敢提什么可笑的‘小美人儿’?”
刘情似乎完全没有女孩子的小心眼儿,她一点也不忌妒小曼,那笑容真诚动人,只是——她的神色、韵味都不像大学生,倒像那些明星啦!演话剧的女学员似的!
潘明珠可不同了,可能因为她容貌平庸,对美丽出色的女孩子敏感之外兼没好感,她凝视小曼几秒钟,眼睛一翻,不以为然。
“成都第一美人?”她冷冷地说,“成都有人搞这无聊的选美吗?”
“没得潘明珠小姐同意,谁敢选?”安慈开玩笑地打圆场,她怕小曼下不了台。
“金女大的?”明珠好像找到了对象,从头到脚地打量小曼,嚣张得令人反感。“四川人?”
“杭州!”小曼在这种情形下,反而笑得自然而优雅了,她深深明白,无论如何,潘明珠绝非她的对手。
“杭州?”明珠似乎很意外。“你父亲不是别人叫云半天的吗既是遮盖了四川的半边天,怎么不是四川人呢?”
“云半天只是别人叫着玩的,”小曼努力保持风度,这个潘明珠在倚势凌人呢!“潘小姐的父亲才是我们所敬仰的!”
明珠冷冷地哼了一声,别人已甘拜下风地敬仰她的父亲了,她也不便太过分了!
“表姐个性是这样的!”安慈在一边对小曼眨眼,她竟站在小曼的一边了,女孩子的心理真是很微妙的。“她嘴巴说得凶,心肠倒是柔软的!”
“谁要你讨好我,小鬼!”潘明珠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也露出了那一口不整齐的牙齿。
在四个女孩子面前,康柏反而出奇地沉默着,他眯着眼睛在微笑,他的视线大多数的时间跟着小曼在转,但——即使如此,小曼也摸不透他心中在想什么。
“你们也来打网球的?”明珠像发号施令的主人,更像大家的领袖。她这样——因为她有了不起的父亲她虽问康柏和小曼两个人,眼光只在康柏脸上转。
“不,我们只来看看安慈!”康柏说。
“你们飞行员很会跳舞吧!”明珠问得很不客气。
“很少跳!”康柏一直在笑。“大多数的时间要打仗!”
明珠撇撇嘴,她总是不以为然的。
“我现在只是看见你陪女朋友呢!”她说。
“潘小姐愿意,可以到我们基地去看看警戒和出任务情形!”康柏似乎有了耐性。
“女孩子也能去?”问的是刘情,不是明珠。她闪动着含笑的眸子,风情万种。
“潘博先生的女公子,有什么地方不能去?”康柏点点头。
小曼这回忍不住皱眉了,康柏不是巴结、恭维得过分对潘明珠这样的女孩,最好的态度就是不理!
“我会去!”明珠拍拍手。“喂,安慈,叫你爸爸给我们预备辆汽车,我们明天去!”
安慈好意外地,呆一下,却——仍然点头答应。看来这个屋子里,没有人能反对明珠的意见!
小曼暗暗地吸一口气,把脸转向一边,不看明珠,不看康柏,也不看任何人。她不满意康柏的态度,更看不顺眼明珠的专横跋扈,这个潘明珠似乎仗着父亲的地位,为所欲为呢!潘博那样的大人物,竟会有如此这般的女儿这未免太令人失望了!
康柏好像完全看不出小曼的不高兴,继续说:
“明天我会恭候几位小姐,你们的来临,会是我们基地的光荣!”
“是吗?”安慈也笑了,她笑——是她已发现了小曼的不满,下意识的,她有报复的心理,女孩子哦!
“小曼,你也一起去?”康柏总算记起了小曼。他哪会看上平庸的明珠,小曼知道,只是——哎,怎么说呢她是在忌妒了!
“不!”小曼笑得若无其事般的平静。“明天我没空,我和人约好去青羊宫!”
康柏,康柏,你真忘了吗你和小曼约好的啊!
“哦——”他拖长了声音,“能不能从基地回来再去青羊宫呢”
他是明知故犯。这康柏真可恶!
“不能!”小曼淡然一笑,“我不喜欢失约于人!”
旁边的金安慈眼珠一转,忽然笑着说:
“和谁约好去青羊宫,可是——沈欣?”她已知道沈欣成都不小,他们的圈子却小。可惜,她这次的自作聪明并不正确!
“不是沈欣!”小曼摇摇头。不知怎么的,她此时竟对安慈有好感了,也许是和明珠的比较之下吧!
“沈欣,男孩子?”明珠又多事了。“云小曼,别人叫你成都第一美人,是因为你男朋友多?”
这一回,小曼再沉着也变色了,那个时代,自由恋爱刚刚萌芽,哪个女孩子敢交“很多”男朋友,即使不在乎四周闲言,也没有这么明目张胆,阿明珠的话太过分了!
“表姐,你怎么乱说了?”安慈又打圆场。“沈欣是成都沈白谦沈伯伯的儿子,云家的世交,小曼的男朋友不是康柏吗?”
“哦——”明珠看看小曼,看看康柏,终于耸耸肩。“对不起,两位!”
这么一来,小曼也就不好意思发作了,气氛却再也好不起来。康柏不蠢,他当然知道为什么,他明白再逗留下去情形不会更好,潘明珠似乎针对着小曼呢!他很聪明地提出要离去。
“才来就走?”安慈并不坚留。
“我和小曼还有点事!”康柏含笑的眸子掠过所有女孩子。“何况,你们还有未打完的网球!”
“好吧!希望你们下次再来!”安慈站起来送客。
“一定!”小曼也站起来。
“喂,喂!”明珠毫不讲礼貌,又叫起来,“说好了明天等我们的,是不是”
“是!潘小姐几点钟去”康柏问。
“十点左右吧!”明珠拍拍安慈。“记住预备汽车!”
小曼不再言语,对刘情微笑一下,领先走出去。她没理会潘明珠,她实在再也无法忍耐明珠了,这样的女孩子,毫无教养,只会仗着父亲的官位而傲慢
安慈很周到地直送他们到大门口,她握住小曼的手,摇晃了好一阵子,似乎——康柏的事在她们之间已成过去,她们的友谊又恢复了。
“小曼,真是对不起,表姐就是那样的!”安慈歉然地,“她从来不考虑自己的话对不对,总是冲口而出,得罪了人还不知道,她被她家里宠坏了!”
“她有那样了不起的父亲,是有她值得骄傲处!”小曼不置可否地。
安慈笑一笑,对他们挥手道别。当金家的铁门砰地关闭时,小曼已走出好几步了。
康柏大步追上她,就伴着她这么往前走,他们谁也不先开口,沉默得好别扭,这是他们相识、相伴以来从来不曾有过的情形。从小曼脸上,看不见一丝不高兴的神色,然而康柏,他该了解,他该有所解释,但——他不出声,他们一直走到南门城门边。
“坐车,好吗?”他终于说。那样无关痛痒的一句话。
“好!”小曼点点头,任他招来黄包车。
“回家?”他再问。
“好!”小曼仍是这个字。
各人跳上—辆黄包车,似乎突然之间,莫名其妙的他们有了隔膜,他们生疏了!
黄包车相距很近,他们却没交谈,小曼的车在前面,她端坐着动也不动,更别说回头了。这种情形一直僵持到回到益德里云公馆外面。
跳下黄包车,小曼预备走进大门,康柏及时叫住她,门房里有那么多佣人望着,她不便不理踩,何况——她希望自己能一直保持风度,即使心中再不高兴,她得若无其实,像金安慈一般!
“小曼,我想现在回队部,能不能借你的脚踏车”康柏说。他真是一个字也不提刚才的事,难道他真不知道小曼生气了“明天送回来给你!”
“好!”小曼低着头踏进门槛。“你来拿!”
康柏跟着走进第一进花园,在旁边的一幢小屋里。小曼推出她的脚踏车。
“骑回去吧!明天不用送来,我不上学!”她把脚踏车钥匙交在他手上。“什么时候有空再骑回来,我可以坐黄包车去学校!”
“明天不是要去青羊宫吗!”他仿佛觉得意外。他若不是装傻,就是一流的演员。
“不去了!”她笑一笑,“你陪潘明珠参观基地吧!”
“那只是很短的时间!”
“不!”她肯定地,“或许等参观了基地,她还要去别的地方!”
“那关我什么事”他反问。
“我不知道啊!”小曼笑得很自然。“问你自己才对!”
‘小曼,你不是——误会了吧“他终于说。
“绝对没有,怎么会误会呢”她正色地,“而且——有什么可误会的”
“那就好!”他竟糊涂如斯,竟说那就好这些日子来,他该了解小曼啁!“我中午来接你去青羊宫!”
“说过不去了,你没听见吗”她眉头聚拢。
“小曼,说得好好的怎么——”他叫。
小曼摇摇头,看看手腕上的表。
“姐姐、姐夫大概回来了吧!”她顾左右而言他。“我进去看看他们!”
“小曼”他一把拖住她。“你在不高兴”
“怎么会我今天认识了大人物潘博的女儿,高兴还来不及呢!”她明显地在讽刺。哎!她终是忍不住!
他眼中掠过一抹特殊的神色,特殊得她无法了解。他咬着唇,考虑半晌。
“明天我不等她们,我一早就来!”他说。
小曼心中舒服一些,却仍是不安。
“那怎么行,总不能失约于人!”她摇摇头。“我也没叫你不等她们,一早就来!”
“我不愿你误会,刚才!我以为你也会去!”他说。
“你看不出潘明珠处处针对着我!”她反问。
“宠坏了的千金小姐,秀外慧中不同凡响的云小曼也和她一般见识”他笑了。
“回去吧!你讨好不了我!”她说。
“明天等我!”他半问半命令地。
小曼神秘含蓄地一笑,翩然而去。康柏凝视她苗条纤柔的背影,他满有把握地告诉自己,明天小曼会等他的,即使他中午才来!
他当然是喜欢——或者说爱小曼的,潘明珠哪及得上小曼的十分之一,只是——他的目标是往上爬,他要抓住任何一个可供他往上爬的机会——潘明珠是机会!不只是机会,还会是一块最好的垫脚石!
他笑了,爱情和机会,他会两者兼得吗
漂亮、富有的金安慈,平庸却大有来头的潘明珠,加上风情万种、神态成熟、韵味浓郁的刘情,当那辆成都少有的黑色轿车到达基地时,的确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不出任务的飞行员都围了上来,作为主人的康柏反而被挤到一边去了!
他终于是等着潘明珠她们的来临——他早立定主意这么做的,小曼——不会真怪他吧她不是也不赞成失约于人吗
十一点半,好不容易送走了满意的三位小姐,他透了一口气,立刻推出小曼的脚踏车往城里赶,幸亏潘明珠没有再提出陪伴游玩的要求,否则——他真难脱身了!
三个女孩子都对他有意,他感觉得出来,连那个迷人的刘情都不例外,不是吗刘情很动人,很——风情,只是背景不好,没有潘明珠的地位,也没有小曼的财富,这样的女孩只能玩玩——是了!玩玩!他的心仍在小曼身上,小曼各方面条件都好,小曼是惟一令他真正动“情”的女孩——动情,感情,不是像对刘情般的动心。只是,小曼看来没有使他往上爬的机会,他只有利用潘明珠了!
他是利用明珠,他告诉自己!只要使他爬上高处,他就会绝不犹豫地扔开她,她只是机会,只是垫脚石!
他是很贪心的,在这方面!有的人也许认为是缺点,但他——男孩子该有向上爬的志向啁!他只是借助一点力量,不是罪过吧
当然不是罪过,但——不靠自己力量往上爬,是否不够光明磊落
康柏不考虑那么多,他打定主意这么做了,他决心尽全力一试,或许小曼那边要费些唇舌,可是值得的,他若成功,不也等于小曼成功吗小曼终有一天会属于他的,不是吗
赶着,赶着,脚踏车骑得飞快,冬天的寒冷气温下,他也流汗,喘息不已!兴冲冲地赶到云公馆,他兴奋地数算着有整个下午和夜晚的时间和小曼共聚,真是忍不住的打心眼里喜悦!
明天又轮到他们中队警戒,待命,明天又要驾着飞机冲向战场,明天小曼也要上课,只有今天,今夜是完完全全属于他们的,他要珍惜!
放好了脚踏车,他奔跑着冲进小曼的套房。
虚掩着的房门,丫头天香无聊得在门外做针线,看见康柏,她十分意外。
“小姐不在,康少爷!”天香说,“十点钟就出去了!”
康柏一怔,兴奋和喜悦便淋了一场大雨般的降到冰点。小曼不在,十点钟就出去了,十点钟潘明珠和他约好的时间!哦,小曼!
“她去哪里”他急切地,“有没有交待什么”
“不知道,小姐什么都没说!”天香摇头。“她不知道你要来吗”
“哎——知道吧!”康柏的心乱了,小曼去了哪里呢“她——有没有约朋友、同学好像那个——苏家贞”
“苏小姐没来过,”天香还是摇头。“只是——沈少爷,沈欣少爷打过电话来!”
“沈欣!”压不住的妒意一下子涌上来。
“是!小姐听完电话就走了!”天香照实说。
“她是跟沈欣出去”康柏的脸沉下来。
“不——知道!”天香有些害怕。“她没说!”
“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他抱着最后希望。
“没有!”天香一味摇头。
康柏颓然坐下,看来他的估计错误,小曼是在意潘明珠的,他的计划——
“我在房里等她!”他挥挥手。“你出去吧!”
天香不敢多言,快步离开。
康柏就坐在小曼的书桌前等着。小曼十点钟出去的,现在十二点半,她已出去两个半钟头,很快会回来的吧他等得很耐心,原是——他先不对的!
屋子里好安静,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难挨的时间一分一秒慢得使人痛苦,耐心也随着时间渐渐消失。两点半,三点半,四点半,他足足等了四个小时,多长的四小时,在寂静中像四年那么长,小曼仍然没有回来!
康柏再也忍不住,惩罚已经足够了,即使他约潘明珠她们在先,小曼也不该跟沈欣出去六个多小时,何况她明知他是中午要来的,她在故意折磨他!
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的!康柏砰地推开椅子,大步冲出房间,他多傻,把自己困在屋子里四小时,他为什么不去找
小曼说过去青羊宫,但——时间已晚,她必已离开,那她现在会在哪儿看电影,吃馆子,逛马路,坐茶馆,哎!小曼,你回来吧!康柏快要爆炸了!最不能忍耐的还有陪伴着她的沈欣,那个华西坝协合大学医科学生,那个成都市未来的市长的儿子,那个——川娃儿!
康柏冲出门的神色把门边的天香吓坏了,小姐的漂亮男朋友发疯了吗他好像要吃人。
康柏仍是骑着小曼的脚踏车,漫无目的却飞快地在马路上奔驰,他想,幸运的话,或者能碰到她若沈欣仍在她身边,他会毫不犹豫地给沈欣一拳,管他是什么人的儿子,是什么学校的学生,就是一拳!
沈欣有什么资格陪着小曼小曼是他,是康柏的!
骑着,骑着,骑着,骑着,走遍了热闹的春熙路,走遍了每一家电影院,看遍了每一家出名的餐馆,小曼,小曼,你在哪儿?
第一次,他为女孩子痛苦,第一次,他有强烈的忍受不了的妒意,第一次,他有失落的恐惧,也是第一次,他发觉自己真正在爱了!
他爱小曼,像火烧一般的爱,像针刺一般的爱,像波涛一般的爱,像狂风一般的爱!他要找着小曼,拥着小曼,他要坦白、真诚地告诉小曼,他在爱了,他爱她,康柏爱云小曼!
小曼,你在哪里
暮色悄悄地掩过来,他警觉了,仍没有找着小曼,却下意识来到了华西坝——他来华西坝做什么,难道小曼还会在学校
既然来了,他就骑着车进去,他对此地并不熟悉,他也弄不清哪一间大学在前坝,哪一间大学在后坝,反正小曼不会在,找去金女大又有什么用
暮色中的华西坝又是一番气势,这大学集中地除了说不出的书卷味外,那些西式的建筑物,那美丽的茵茵绿草,那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都使人心喜,只是,康柏此刻全无欣赏的心情!
骑着,骑着,突然听见一阵雄壮苍凉的歌声。哦!这个时候学校里还有人反正也找不到小曼,他不由自主地循着歌声过去。歌声一下子变得好激昂,是首他不知道名字的爱国歌曲。歌声很能影响心境,康柏竟也被感染了。
再过去,他看见一群年轻人围坐在草地上,有男有女,衣饰朴素,陈旧,一望而知是流亡学生,歌声是从他们而来,他们正借歌声来发泄心中感情——更近了,康柏却看见一个令他不能置信、令人惊喜的人影,那不是他苦苦找寻的小曼
小曼!她怎么竟在这儿她怎么混在流亡学生群中唱歌暮色中,她的神色看不真切,却——肯定地知道,她快乐而平静!
康柏停车在人群旁边,所有人——包括小曼立刻发现他了。小曼很意外,很惊讶,她似乎犹豫了一秒钟,才和那些年轻人打个招呼,朝康柏走来。
“沈——欣呢‘康柏劈头就问。他已放弃掩饰心中的妒意了。
“他”小曼皱皱眉,不回答他的话,径自朝前走。“你来做什么”
“找你!‘他亦步亦趋地跟上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平静地问。没有笑容的脸竟有一抹平日看不见的动人光辉——因为那些年轻人因为那些歌声
“我等你四小时,然后——我几乎找遍了半个成都!”他认真地说。
“为什么找我,有事”她看他一眼,很淡。
“我们约好了的,我叫你等我!”他说。她那好淡的眼光刺痛了他,他的声音不好听。
“我答应过等你吗”她皱皱眉。
“小曼,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忍不住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臂。“你可知道我等得多苦,找得发疯吗‘
“我不知道!”她绝不受他的激动影响。
“你故意折磨我,你真可恶!”他吼起来。
“康柏,这是做什么”她沉下脸。“同学看见会误会,你该冷静点!”
“谁误会,沈欣”他根本不听她的。“他今天得意了,陪成都第一美人云小曼逛青羊宫花市,他人呢我该恭贺他的,是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曼神色更坏。但——即使神色再坏,她的美看来也突出。
“你说谎,你明知道我说什么!”康柏在咆哮了。“沈欣,人家是华西协合医科的,人家是市长的儿子,人家门当户对,人家青梅竹马,我这不知自量的小丑只不过惹人发笑而已,不是吗永远不是主角!”
小曼心中气愤,不平,眼泪在眼眶中打了几个转又收回去,康柏,康柏,这从何说起呢是谁折磨谁了抬出一个沈欣就想事情更公平些可惜——根本没有沈欣!事情永远不公平,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约了潘明珠,难道还有资格要求小曼等他小曼等到十点,很公平的时间,他没有来,这表示潘明珠去了,这——难道小曼还要等下去她怎能对自尊心交待沈欣来过电话约她,她拒绝了,她根本没去青羊宫,她一直在学校——她不想解释,不想说明,该解释、该说明的是他!
“云小曼,你捉弄我,你——欺骗我,你——”他叫。怎么,还恶人先告状,天下竟有这样的事
小曼再也忍受不了,摆脱了他的掌握,大步往前走。她不要再见他,即使痛苦一辈子也愿意,她潜伏在体内的倔强抬头了,她是宁为玉碎,不作瓦全,她不能容忍一个不忠心的男朋友!
更快地,他又捉住了她。
“云小曼,你说话,我要你说话——”他低喝。
她深深吸一口气,所有的错都不在她,并不是她把事情弄成这样的!
“放开我,我要回家!”她冷淡地。她心中激动得厉害,却永不愿表现出来,她做每—件事总喜欢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她太谨慎太小心——
“不许走,除非你说清楚!”他霸道地。
她站住了,拉拉扯扯不好看,远处还有唱歌的人。
“你要我说什么”她只好妥协了。
他想一想,是啊!要她说什么
“沈欣——他人呢”他问。这是一个结,他是在意那一切都好,找不出什么缺点的男孩!
“我怎么知道”她冷冷地转开脸。
“他和你在一起,你怎么会不知道”他肯定地。
“凭什么说他跟我在一起”她皱眉。
“他——打电话约你!”他平静一点,轻轻地放开她。
“这就表示他和我在一起了”她不客气了。“你呢潘明珠呢金安慈呢刘情呢”
“她们和沈欣——怎么同”他说,“参观完基地——她们就走了!”
“她们——终于是去了!”小曼冷笑。这是比较最强烈的神色了。“一滴汽油一滴血的今日,大官小姐可以随时坐汽车去看男朋友,谁对不起良心,谁过分”
“我——不知道她真会去!”他自知理亏了。没有沈欣吗
“不知道也等到十点”她忍不住笑了,“我没听过有人可以脚踏两条船!”
“我以为——你不介意!”他说。
“我是不介意,你来做什么”她气愤地瞪着他。“我们没有一个做大官的爸爸,我们也不敢随时用一辆汽车,你还来做什么”
“小曼——”
“潘明珠,金安慈,刘情,我全不在意,只要你别再来见我!”她声音发颤,情绪激动了。
“我——不再见她们,好吗”他终于说。他该告诉小曼他在爱了,可惜——他竟说不出口。
“不必告诉我,那是你的事!”她愤愤不平地,“抬出沈欣——并不能使事情公平,知道吧”
“知道!”他已完全落在下风。“他——并没有和你在一起,是吗”
“你不必问,各人自凭良心!”她的眼泪终是落下来。再倔强的女孩子在感情面前也要低头!
他凝视着她,心中一阵控制不住的轻颤,带泪的小曼是那般动人,那般使人心不能自已,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连哭泣都好看,除了小曼。他开始懂得‘梨花带雨“的真正意境了!
“小曼,别伤心,是——我错!”他低下了头。
“你没错,你有权约任何女孩子,”她含着泪说,“但——请别在我面前,我不伤心,只是难堪!”
“我——好抱歉!”他说。
他想起她说过自尊比感情更不能伤的话,天!他错得多离谱他不该当着小曼的面约她们,昨天他是太沉不住气,太欠考虑——
“我保证,我再也不见她们!”他再说。
小曼摇摇头,擦干了眼泪。保证不再见她们,若是真的话,她也不必再折磨自己,今天一整天的日子都那么难过,她好像失落了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她无法使自己安定,无法使自己平静,即使在人群中,即使在歌声里,她仍是那般焦躁不安,她——根本无法自拔了,她离开——只是破釜沉舟,看来,成功了!
“我——并不在乎她们!”她说。
“你不在乎我也要这么做,”他认真地,“我不想再一次受这种折磨!”
“没有人——折磨你!”她垂下头。喜悦、娇羞使她不敢正视他,她证明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是我自作自受!”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任由他这么握着向前走,脚下踏着的是一条平坦的青石板路,他们的前面该是坦途了吧
“你知道,我从来没接受过沈欣!”她终于说。
“为什么不早说”他凝聚了笑意。
“你——真想知道”她的眸子也亮起来。
“从一开始就想知道!”他真心地说,“他是我最大威胁!”
她看他一眼,一句话哽在喉头,好半天——终是咽了回去,她想说:“谁能威胁到你呢你是康柏啊!”但——她心中却仍有朦胧的威胁,谁呢她也说不出!
只是——那的的确确是威胁的阴影!
 
 
第四章
压抑在小曼心头的阴影不只是康柏的感情,更令她不安和痛苦的,是那几乎见不到尽头的战争。1994年只剩下几天了,明年——可会见到光明
小曼独自走在校园里,心里又沉又重就像身上那件呢大衣,想着战场上正在为国家流血拼命的战土们,她几乎感觉不出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北风。她的心是火热的,她一直在想,她能做点什么事她能出点力的,是吗
快到校门口寄存脚踏车处,她听见背后急促追来的脚步声,同时,苏家贞夸张的声音也嚷起来。
“小曼,小曼,云小曼,”家贞终于追到她面前,一边喘息一边指着旁边的一个陌生男孩。“走得这么快,康柏在外面等你啊吴育智找你呢!”
小曼歉然地微微一笑,望着陌生的吴育智——也不算陌生,她见过他,在那一群流亡学生中。
“不知道你找我,”小曼斯文地说,“有事”
“傅立民叫我带他来的,”家贞扮个鬼脸。“他也是齐鲁药剂系的,傅立民的同学!”
“哦!”小曼点点头。
吴育智很高大,他有北国男儿特别的豪迈气度,真诚的眼光,真诚的神情,声音也是真诚的。
“上次我们一起唱过歌,”吴育智开口了,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四川话。“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如果我做得到,一定没问题!”小曼答应得快。
“如果你做不到,所有人都做不到了!”苏家贞在旁边笑。“我先走,傅立民在等我!”
也不等小曼答应,她挥挥手,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我们组织了一个歌咏团,”吴育智开门见山,坦白直爽地说,“全是流亡学生,但——我们希望你能参加!”
“要我参加”小曼很意外。
吴育智笑一笑,北国男孩子也显出了稚气,他不能说漂亮,却正直,忠诚。
“如果你肯参加,许多本地同学也会跟着参加,而且——”他摸摸头,有点难为情。“在经济上——可能会得到些帮助!”
小曼看见了他的难为情,看见了他的深切盼望,也看见了他眼中的困难,她是善解人意的,她虽然并没有参加这种团体的意念,但怕他难堪,而且她明白,他们邀请她参力口的真正目的,是想在经济上有所帮助。她本身并没有钱,她也不敢随便运用家中的钱财,但,她几乎没考虑就答应了,甚至不问歌咏团的性质。
“好!我参加!”她说,“虽然我不会唱歌,我还是参加!”
“谢谢,谢谢!”吴育智脸上闪动着光辉,他忘形得一把抓住小曼的手。“真是谢谢,我——去告诉他们!”
“等一等,”小曼笑容依然淡淡地,“我跟你一起去!”吴育智兴奋的热诚驱散了周围寒气,小曼也感染了他那份雀跃。
“老实说,如果你不肯参加,我们的歌咏团就组不成,”吴育智毫不隐瞒地,边说边走。“因为我们的经费没有着落!”
小曼不语,只是微笑地倾听着。她在想,经费——必然不是小数目,她拿得出吗或是——向父亲要父亲会答应吗
“同学都知道你家——哎,可以帮忙,”吴育智看她一眼。“大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上次你来和我们一起唱,博立民又听苏家贞说你——很热心,大家就推我做代表来邀请你!”
“歌咏团的目的是什么”小曼这才问。
“哎——这样的,”吴育智更兴奋了,华西坝上的流亡学生脸上,很少出现这种兴奋神色,他们为国家担忧,为战争忧虑,他们思念父母家园,他们痛惜山河蒙难,哪儿来的兴奋呢今天是特别不同!“就要放寒假了,我们想趁这段时间到成都附近的各县市去巡回演唱,用我们的歌声去激励士气,去唤起所有同胞的爱国心。你认为——如何”
小曼的笑容再不淡漠含蓄,她仿佛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那么热切,那么激动。
“太好了,我参加!”她大声叫。那清秀脱俗的美丽脸儿因激动而微红。“我一定参加,而且,我——尽力帮忙,尽我所有的力量!”
“我代表所有我们那一群谢谢你!”吴育智向她伸出手掌,宽大温暖的他握住了细致的她,成功的气息一下子就聚起来。
“不要谢我,”小曼真切地说,“我也不是帮你们,我们所做的一切,全是为国家!”
“你——说得对!”吴育智先是一怔,神色立刻变得好严肃,好感动。“云小曼,我从来没想到你真是——这样一个女孩子!”
小曼摇摇头,随他走进一间教室。教室里零散地坐着二十多个男女同学,他们本来都在聊天,一看见吴育智进来,所有的声音全停止,每张脸上都闪动着急切的询问和热烈的企盼神色。
“怎么样,她肯吗”一个女孩子抢着问。她有着大眼睛和长辫子,叫陈小秋。
吴育智在门口站了几秒钟,大家无法在他的沉默和凝肃中找到答案,直到他一闪身指着背后兴奋地叫:
“看,谁来了”
小曼微微一笑,迈进教室。她只迈了一步,然而,这却是影响,甚至改变了她生命的一步!人为理想而活,能为国家做一点事、尽一点力是她的理想,是她渴望的——在这个大时代中,多少人毫不考虑地把自己投了进去,她只是尽一点力,有什么可犹豫的她甚至没想到其他任何事!
“云小曼!”二十几个人爆出了欢呼,忘我地拍起手掌来,并不是为小曼,而是为理想的实现!
小曼望着每一张热情而真诚的、陌生又熟悉的年轻脸儿,那是离乡背井,远离亲人,受苦难、受折磨的一群,但是,此时他们脸上没有落寞,没有哀伤,没有忧虑,没有痛苦,有的只是爱和希望!她被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她从来不属于他们那一群,对战争的残酷,对颠沛流离的生活没有切身的感受,然而——此时此地,斯情斯景,她发觉竟是完全能体会他们的感觉,能了解他们的苦闷,她发觉——她和他们心意相通了!
“我加入你们,我将尽我所有的力量,使我们的歌咏团扩大,成功!”她说,兴奋得颤抖,强忍喉头的哽塞使她无法再自我控制。
“我们的歌咏团万岁!”所有的人欢呼起来。“歌咏团万岁,万岁!”
难得的兴奋使沉郁的年轻人都充满希望,那希望更照亮了他们的理想——也算不得理想,他们只是献出自己仅有的一份力量!
“请你们把详细的计划告诉我,一两天——就决定了!”小曼深吸一口气说。她知道父亲会答应,这是何等有意义的事她却仔细地注意不把话说得太满,太肯定。
“计划”年轻人安静下来,大家互相注视,有些愕然。计划他们只是组歌咏团,他们并没有计划!
“哎——我们还没有想那么远,第一步是请你参加,然后才有其他!”吴育智说。
“那——好吧!”小曼点点头。这群年轻的孩子只凭一腔热血,只想出一点力,他们知道需要钱,却没有计划,小曼本身对钱也没有明确的观念,这件事让银楼的总管来计划,只要父亲答应!“我先回去,明天告诉你们好消息,我父亲一定支持我们的!”
“万岁——”年轻人又是一阵欢呼,似乎——战争已到了尽头,似乎已看见了胜利的曙光,似乎他们已能重回家园,似乎他们又再获亲情——
小曼在他们热烈的情绪中悄然退出,她要参加、她要出力的意念更坚定了,若是帮不了这群年轻人,她觉得会是自己的罪过,目前最要紧的事,是立刻赶回家找父亲商量,该不会有问题的,她了解父亲的为人!
她骑着脚踏车,飞也似地往家里赶,她的热情和兴奋使她冲破了寒冷,溶化了阴霾,在这时,她真是没有想到其他任何事,任何人,甚至——康柏!
云公馆的气氛有些异样,有些特别,从一进大门口她就感觉到了,是——怎么回事第一个意念,她想起了姐夫,是他——出了事
放好脚踏车,她半跑着奔进第二进花园,奔进大厅——是异样,吃斋念佛的母亲竟坐在大厅的酸枝木椅上,一脸的凝肃,一脸的——愤怒!小曼心中放下大石,愤怒,必不是姐夫出意外!
“妈!”小曼恭敬地唤一声,又看见坐在另一边的小怡和小真,还有垂首而立的大哥培元。“大哥,姐姐!”
小怡使一个眼色,小曼悄然坐到她旁边去。除了父亲和小弟培之外,他们家人几乎到齐了,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不出声,难道——谁得罪了母亲
大哥培元的脸色比云夫人更难看,好像又委屈又气愤——那张胖了的脸儿涨得通红,却也沉默着。
“姐——”小曼忍不住小声问。
小怡摇摇头。看见云夫人贴身丫头巧云匆匆从外面进来,平日乖巧伶俐的巧云,今天的举止也显得特别稳重。
“怎么说”云夫人郎氏用浓重的上海口音的四川话问。
“老爷——请夫人做主!”巧云偷看云夫人一眼。
云夫人不屑地瘪瘪嘴。自从云宗炎娶了侧室白牡丹后,她就没和丈夫说过一句话,必要时都由儿女或丫头代传,以表示她永不谅解。
“妈——请你成全!”培元柔声说。
“不准!”云夫人一拍桌子,“啪”的一声,右手无名指上的—枚马蹄形翡翠戒指断了,断得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都猛震起来。“我永远不准!”
云夫人斜睨一眼断了的翡翠戒指,脸色更坏。那是她戴了三十多年的戒指,还是她娘家陪嫁的嫁妆,三十几年都没出意外,偏偏那么一拍——她心中怒意更炽,认定了是不祥之兆。
“妈,我求求你,”培元不放弃哀求。“只要你答应她进门,我——此后什么都听你的!”
“你听不听我的都没关系,我绝不准一个戏子进门,”云夫人铁青着脸,说得斩钉截铁。“堂堂云家大少爷,怎能娶个唱戏的我不准!”
“妈——”培元一脸颓丧样。“我——我——”
“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就别叫我妈,”云夫人站起来。“你有本事的话,就去求你那个老糊涂爸爸!”
“小怡——”培元向妹妹求救,他示意小怡替他解围,小怡却是不理,任凭巧云伴着云夫人回房。
培元看看三个妹妹,又看看母亲离去的背影,重重地跺跺脚,叹一口气,转身而去。
“什么事姐姐!”小曼这才有开口的机会。
小怡摇摇头,先过去收拾了云夫人留在那儿折断了的翡翠戒指,她不出声,也是叹一口气。
“到底怎么了”小曼发急地,“我只不过上了半天课,家里就闹翻了天似的,大哥怎么了”
“大哥要结婚,和一个唱戏的!”小真说。
唱戏的,小曼看看母亲的房间,又看看楼上,不敢再问。云宗炎娶了白牡丹为妾之后,云夫人恨唱戏的入骨,谁提起唱戏两个字都犯了她的忌。她本身虽读书不多,却也出自书香门第,先入为主的,她看不起唱戏的,何况,唱戏的女人还抢了她的丈夫,叫她怎不恨之入骨
“大哥——也真糊涂!”小曼说。
“他糊涂的事还不止一件呢!”小怡又摇头。“你们等一下,我去看看妈。”
才走几步,云夫人贴身丫头巧云出来了,她示意小怡别进去,做了一个流泪的手势。
“妈在哭”小怡问。
巧云不敢出声,只敢点头,远离了云夫人的房间,才压低了声音说:
“难怪夫人生气,”她愤愤不平,“老节不管,姨奶奶还在一边说风凉话。”
“她说什么”小怡脸色一变。
“她——”巧云自知失言,她怕事情闹大,她可担当不起,但又不敢不回答甚有威严的小怡。“她说——夫人一天到晚骂戏子贱,想不到夫人的儿子也要娶个贱戏子!”
小曼、小真也都忍受不了,毕竟,被伤害的是她们的母亲。小怡一拍桌子,板着脸说:
“我去质问她!”
“我陪你去!”小曼也挺身而出。
“算了,”胆小怕事又特别善良的小真说,“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呢妈也不愿意和她争吵!”
“除了质问她,我也要和爸爸谈!”小怡看小曼一眼。“你不必陪我,我自己去!”
“不——我有事找爸爸商量!”小曼说。
“走吧!”小怡挽住小曼。“小真,你和巧云进去陪妈妈,我们就回来!”
“大小姐——”巧云胆怯地。
“你放心,一切有我!”小怡、小曼去了。云宗炎自从把所有生意交给培元后,就和白牡丹隐居三楼,平日闲杂人未经许可和召唤是不许上楼的,他也极少下楼来,闲时以看书和抽大烟——鸦片,来打发时间。说起抽鸦片,儿女们心中又是一阵不满,虽然是流行性,富家大户的玩意儿,云宗炎却一直不曾染上瘾,直到白牡丹进门。她本是有瘾的,戏班的晨昏颠倒生活,使她以鸦片来支持精神,跟了云老太节,不但不戒除这恶习,还怂恿他陪她一起玩玩,这一玩,云老太爷也上了瘾,玩物丧志,这一来,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了!
小怡和小曼上楼时,云老太爷和白牡丹房里的丫头彩虹正守候在厢房外,看见小怡姐妹很意外。
“大小姐,三小姐,老爷和夫人——”彩虹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
“夫人在楼下,”小怡毫不容情地说,“白牡丹是姨太太,你要分清楚!让开!”
“是!是!”彩虹垂下头,退开一边。她知道,即使白牡丹本人也不敢正面和小怡顶撞。
推开门,小怡、小曼看见白牡丹在榻上烧着烟泡,云老太爷正吞云吐雾,一副沉醉的模样。
“爸爸,我们来了!”小怡提高声音说。
“啊——小怡,小曼!”云宗炎从烟榻上坐起来。他和白牡丹同样感到意外,彩虹怎么不进来通报。“你们有事吗?”
“没有事不会来麻烦爸爸。”小怡平静地说。她看一眼白牡丹,却是不理不睬。
白牡丹是个十分细致的女人,并不能说多漂亮,却很有风情,一副白金细边的近视眼睛,使她看来斯文,也掩藏了不少眼中的狡猾,一眼望去,她是个精明又工于心计的女人!
“大小姐,三小姐,”白牡丹也跟着丫头们的称呼,当着人面,她客气得十分虚伪。“快请坐啊!”
小怡看小曼一眼,示意她一起坐下来。
“爸,大哥的事你不能不管,”小怡开始说,“他不仅在外面赌钱,还要和——个戏子结婚!”
小曼偷看白牡丹一眼,她真行,小怡当她面说戏子,她也绝不动容。
“你妈妈会管!”云老太爷不感兴趣地,“而且——他也那么大了!”
“妈妈很生气,”小怡也颇有一套,就是不正眼看白牡丹,一副不放她在眼里的模样。“她不赞成!”
“不赞成就叫培元算了,犯不着生气!”云宗炎说。
“妈妈生气不全因为大哥,是为了别人的闲言闲语!”小怡直率地说。
“谁在闲言闲语了你妈妈就是耳根软!”宗炎摇头。
“是啊!谁那么无聊说闲言闲语”白牡丹做戏的工夫真是一流。“是夫人多心吧?”
“我们当然知道谁说了什么下流话,”小怡也不示弱——她一心想替母亲出气,母亲是老实人,怎么斗得过狡猾的狐狸精白牡丹呢?“爸,你不能太不管事,太偏袒一方了!”
“我没有偏袒啊!”宗炎不解地,“谁说了闲话我可没听到什么!”
小怡冷冷地哼一声,斜睨着白牡丹,不再言语。
白牡丹是经历过五湖四海、见过场面的人,她早知道小怡是针对着她而来,对小怡,她没有必胜的把握,她知道宗炎看重小怡,而且小怡目前掌管着整个云家。她很能见风使舵,不用硬功改用软功。
“哎——大小姐是不是误会了我”她说得好真诚似的。“我知道戏子在你们眼中是低微的,我也知道你们看不起我,大少爷要结婚,我怎么敢有任何意见呢我连话都不敢说,大小姐千万别误会了!”
小怡仍是冷冷地哼着,她绝对相信巧云说的。
“小怡,阿姨的确没说什么,我可以证明,”宗炎打圆场。他并不老糊涂,而是不想有麻烦。“叫你妈妈别生气,我——教训培元就是!”
当着父亲的面,小怡也不能太过分,见好就收,她也很了解目前情势。
“大哥回来我们叫他来见爸爸!”小怡不再多说。
小曼看小怡,她是为另一件事而来。轮到她了吧
“爸爸,我有一件事请你帮忙,学校里的!”她说。
“说吧!”云宗炎接过白牡丹递过来的一支烧好的烟枪。
小曼想一想,慢慢说:
“一些同学组织一个歌咏团,想到附近的县市去巡回演唱,他们需要经费!”
白牡丹缓缓地躺下来,她聪明地表示出不过问云家钱财上的事。
“经费,要我出”宗炎有些心不在焉。
小曼皱皱眉,她强烈地感觉到,父亲和以前比较是变了许多,他的兴趣似乎只在那小小的烟枪上。
“他们都是流亡学生,没有钱,而且——为激励士气而演唱,是替国家出一点力,”小曼颇为不满。“不只是玩玩的,我也要参加!”
“你参加那些流亡学生”宗炎颇感意外地。
“我们需要经费,请你答应支持!”小曼不回答却是继续说,她奇怪,父亲怎么变得如此陌生了
“支持——好吧!”宗炎无所谓地,“我会吩咐培元,你叫他给钱好了!‘
“谢谢爸爸!”小曼也不多说,拉了小怡一起站起来。“我们下楼了!”
“好,好,”宗炎也缓缓靠下来。“叫你妈妈别生气!”
小曼摇摇头,大步走出那烟雾弥漫的房间。
“爸爸怎么变成这样了”小曼痛心地,“我几乎——不认识他!”
“白牡丹把他改造了,”小怡苦笑,“她是个厉害的女人!”
“她——白牡丹到底想怎么样”小曼担心地,“她——还想要什么”
“钱,当然是钱!”小怡也是忧心忡忡。“本来她完全没有机会,但——大哥不争气!”
“她会胜吗”小曼问。云家,总不能败在那样一个唱戏的人手上啊啁。
“还有我们!小曼。”小怡自信地笑一笑。
从小怡的笑容,小曼重新有了信心,她想起歌咏团——
“姐,我终于能为这时代,为我们国家做一点事了,”她突然兴奋起来。“我要亲自去体验真实的一切!”
“为什么”小怡不懂,在内心的感情和思想上,她们姐妹是绝对不同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宁愿去奔波、流浪”
“你不觉得那很有意义”小曼反问。
小怡凝视小曼一阵,虽然依旧不懂,不解,却微笑了。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但并不表示你错或我错,”她很理智地说,“我也希望战争快结束,我也希望全国同胞的士气被激励,只是——并不一定要亲自参加行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宁愿出钱!”
“我不同,我要又出钱又出力,”小曼热烈地,“我常觉得无聊,空虚,但当我决定参加他们歌咏团,你知道吗姐姐,我整个人都充实起来!何况,我们只在大后方工作,比起战场上的人,我们幸运多了!”
“文翔已经在战场上了,”小怡说,“我的工作只是照顾他和念文,我觉得——这也是爱国的一种!”
“也好!”小曼俏皮地,“你照顾和支持一个战士,在精神上,也许比我更有意义!”
“你呢,不是一样吗你忘了康柏”小怡说。
康柏小曼怔一怔,似乎,今天第一次记起他,看看表,这个时候若不出任务,他该来了吧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小曼嘴硬。
“问你自己!”小怡笑着走开。
小曼的心情无端端地又沉重起来,为什么康柏,或是——云家渐渐明显了的纷争
前线的战事依然吃紧,看不见尽头的战争使人心更疲惫,更麻木,成都的人们连对那一天数次的警报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紧张了,生死由命,不是吗
只有一群年轻人依然火热,他们没有钱财,没有地位,没有权势,他们却有热烈和强烈的爱国心,他们都是离乡背井的流亡学生,他们也曾消极、苦闷和软弱过,但是,他们终是振作起来,真正地振作起来。他们决定用他们的热血灌注在歌声里,去激励疲惫的人心,去唤醒人们麻木的感情和意志,他们十分努力地去做了!
虽然学校期终考将至,他们却愿意抽出更多的时间练习合唱,得到小曼一句“我父亲全力支持”的话,他们全体情绪高涨,他们热切兴奋地安排行程,他们觉得——他们肩负起十分重要的任务,他们要用他们的歌声去唤醒民心,激励士气,他们是真正投入了这时代的洪流!
他们——也包括小曼!
小曼不曾把这件事告诉康柏,这是学校里的活动,她很少对康柏提这方面的事,而且,她有意给康柏一个意外的惊喜,她在想,当那一天她站在台上唱出激励人心的爱国歌曲时,她才要告诉康柏,她从温暖舒适的家中走出来,她已放弃那人上人的云端生活而走下来,她已在真正体验这时代,她已真正的加入了这战争——也算战争吧她已——和他并肩作战了!
她内心十分兴奋,表面上却力持平静,她每天忙着上课,忙着练歌,忙着联络和计划一些事——她是帮吴育智的忙,吴育智显然是那群年轻人的领袖。虽然她忙得团团转,连和康柏相聚的时间也减少了,她却觉得生活充实而有意义。
这些日子来,她不再注意别出心裁的打扮,她甚至穿得更朴素,以免在那群年轻人中显得特别。不再逛春熙路,不再看电影,甚至康柏基地的一个舞会都没有参加。她用很多时间留在学校,吃学校里的大锅饭,和吴育智他们坐在学校门口的茶馆里聊天——当然,他们聊的离不开歌咏团的事。她似乎已变了一个人似的!
考试终于到了,歌咏团的事也安排得差不多了,大家决定休息一星期,等大考结束后就预备出发。小曼也收拾了心绪,下了课就预备回家看书,好久没有这么早离开学校了,她觉得很是不惯!
在校门处取了脚踏车,扣紧了深蓝色的呢大衣,拉一拉脖子里的浅蓝色毛围巾,突然看见对面街沿站着一个人,又熟悉又陌生,似乎在她心中又似乎离她好远的一个人,康柏,他不在家里等,站在这儿喝西北风
“你怎么了”小曼强抑心中那抹好特别的情绪,她走近他,看见他阴沉的脸色。
“等你!”他说。神色怪怪的,连笑容都没有。
“怎么不在家里等”她淡淡地笑。努力排除心中特别的情绪,是他们这些日子太疏远了吗
“你每天都回去那么晚,看你几眼我就得赶回部队!”他用手指轻揉冻红了的鼻尖。“站在这儿——至少能陪你一起回家!”
小曼心中一阵轻颤,一圈圈的涟漪扩大了。这些日子她忽略了康柏,她忽略了爱情,她心中燃烧的是另一堆炽热的火焰——康柏的几句话,引回了她的爱,她埋得很深的感情。突然之间,她有些歉疚!
“你是在埋怨我吗康柏!”她柔柔地看他一眼。
“不,我想你!”他凝视着她,没有笑容,没有任何表情,却有着不曾出现过的严肃和认真。
康柏终于严肃和认真,他还说——哎!小曼的心一下子又乱又迷糊,又有丝甜滋滋的。
“我——好抱歉,”她垂下头,不敢正视他,她怕感情就此泛滥了。“我忙!”
“我知道!”康柏又用手指轻抚眉心。他今天一直在做一些小动作,他想掩饰什么吗“我知道!”
“康柏,你今天很特别!”小曼停下脚步。
“是吗”他闷闷地接过她的脚踏车。“我——觉得好无聊,对什么都没兴致!”
“怎么了”她关切地仰望他,他脸上有些压抑的神情,压抑什么呢“没出任务”
“有!警戒,出任务,投弹轰炸,返防,太机械化了,我受不了!”他眼中有一抹暗暗的红。
“别忘了我们在战争中!”她提醒。
“战争中也该有生活,”他推着她的车子往前走。“生活,有生气,有活生生感觉的生活!”
小曼皱皱眉,她从来没有见过康柏如此,这叫作不平衡吗,因为她的疏远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晚回家,学校里真的忙!”她说。
“和那个叫吴育智的流亡学生”他看她一眼。
“吴育智!”小曼一怔。他怎么知道“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康柏自嘲地笑笑,“也许是时髦吧富家女和流亡学生,很动人的!”
“不许胡说,康柏,”小曼正色说,“我并不需要向你证明什么,但——和他们在一起,绝不是为时髦,动人!”
康柏摇摇头,笑了。
“看我说了些什么”他再摇头,用手拥住小曼的肩。“我只是来接你回家的!”
小曼也无意识地摇头,他们之间似乎真的离得远了,这——不是她所希望的,参加歌咏团并不是放弃爱情,她是爱康柏的,她不想失去他!
“康柏,你心理不平衡!”她放柔了声音,轻轻地依偎着他。
“是吧!”他笑,很自嘲地。
“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有误会,好吗”她说。
“没有误会,”他拥紧她一些。他心中是有着不平衡——但这不平衡又怎能向她说明“小曼,陪我走走,随便去哪里走走,好不好”
他是显得那般苦闷,这使她吃惊。苦闷,为漫长的战争为那不握在自己手上的生命或是——其他
“好!”她放开了还不曾温习的课本,她不能任康柏这样。“告诉我,是不是想家了?”
“想家?”他呆了一下,笑起来,“除非在做梦的时候,我很少想起母亲!”
“把她接到成都来吧!”她说。他虽不承认,她却认定了他是想家,就像那些流亡学生一样。“接来又怎样”他忧郁地。他简直和平日完全不同了,他的开朗活泼呢,他的洒脱风趣呢“像我今天不知道明天是否还活着的人,谁照顾她,不如留在老家还好些!”
小曼深深吸一口气。
“康柏,你——畏惧了”她轻声问。
“不,”他肯定地摇头。漂亮的脸上一片令人心颤的肃穆。“我并不怕死亡,只怕活着的人跟死的一样!”
“我不明白!”她疑惑地。
“我要活生生的生活,就是这样!”他说。
“我不知道你的‘活生生的生活’是指什么!”她说。
“我——”他脸上掠过一抹奇异的红晕。“很难解释,或者有一天你会懂!”
“现在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她第一次有了表示。
“小曼——”他动情地。但——终是讲不出口,怎么讲呢对小曼!
“康柏,我发觉你内心有很多隐藏着的东西!”她说。
“是吧!”他不置可否。“隐藏得我自己也找不到,也不能了解!”
“你真是这样复杂”她娇俏地问。
“谁知道呢”他不再说下去。
慢慢地往前走,前面不远的转弯处就是金安慈的家,他们心意相通地互望一眼,笑了。
“你想去吧”小曼指一指。
“算了,我怕再碰到那个潘明珠!”
康柏摇头。
“她并没有得罪你啊!”小曼笑。
“不谈她,小曼——”康柏把话题拉回来。“有没有任何可能——令你放弃学业”
“放弃学业”小曼心念电转,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但装着不懂。
“是!有可能吗”他认真地追问。
“有吧!”她想一想,聪明地说,“像战火逼近成都,学校被迫停课时!”
“我是指——另外的,不是战争的原因”他说。
“那——不会吧!”她不很肯定地,“念完书对我是很重要的事!”
“‘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他说,“譬如有一件比读书更重要的事呢”
“投笔从戎‘她半开玩笑。
他轻轻叹一口气,不再追问。他不笨,他知道再追问下去怕也不会有结果的!
“为什么——叹气”她问。
“说不出原因,”他无可奈何地,“小曼,我近来觉得空虚,对什么事都没有信心和把握!”
“为什么会这样”她很惊讶。
“不知道,”他闷闷地,“我好像觉得——我没有将来!”
“什么话!”小曼心中一凛。
她记得之翔说过,许多飞行员出意外之前都有预兆似的,有的预先安排了后事,有的情绪低落,怕上飞机,有的甚至把妻儿都交托队友——康柏这么说,难道——难道也是什么预兆
“小曼,其实我什么都不怕,”他突然轻松地笑了,轻松得好突然。“只怕失去你!”
“不许说这种话!”她心中有阴影,连羞涩都淡了!
“真话,”他放开她的肩,又紧紧握住她的手。“小曼,你答应过我,当有一天我认真严肃地提出要求时,你会点头,对吗”
“哎——等那一天再说!”她的脸红了。她不习惯太直截了当的言语。
“我对明天已不存希望,为什么不肯在今天给我一些信心”他凝视她。
“但是信心并不来自口头的答应!”她含蓄地。
“小曼,请别折磨我,”他又叹息,“我知道你的心已经点头,为什么不肯说一句话”
“我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她垂下头。
他的手掌握得那么紧,那么用力,似乎用了全身的力量,用了生命去握住她。她感觉得到,她真的完全感觉得到,她似乎已能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他的心,看见他的真诚,她——终于看见了他的真诚,并立刻相信了。她的感情开始澎湃,开始不受控制,她怕就要泛滥了——
“我爱你,你知道吗”他激动地,“你呢我要你告诉我,你呢”
小曼呆住了,站在马路上,他就那么直率地说了那三个字,那三个他们一直在感觉、在摸索、在寻觅的字,他竟说了,真真实实地对着她说了,哦!那真是有魔术力量的三个字,当它们轻轻地传进了小曼耳里,却震撼了她每一根细微的神经,撞击着她固执的意念,只是那三个字,她的矛盾、伪装和淡漠全被打败了,管束的太严的感情破堤而出,四面八方地向他涌去,涌去
“我——”她喘息着,那秀丽的脸上透出羞涩的红晕,她看来那般柔媚,那般娇俏。“我——”
“小曼——”他把她拉到胸前,他竟是如此的激动,眸中的火焰在燃烧,胸膛的浪涛在起伏,握住她的手在颤抖,天!他像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吗“说,你说——”
“我爱!”她吸一口气,突然说了,说得勇敢又坚定,说得毫不犹豫。
“天!小曼!”他大叫一声,拦腰抱起她用力地转了一圈。“小曼,你要发誓,你说真话!”
他的声音那么大,那么激动,他的行动那么猖狂,那么大胆,他甚至还穿着深蓝色的空军制服,他——不知道自己正站在马路上吗四周所有的视线都投向他们,惊讶的,羡慕的,诧异的,不能置信的——他不理,也不管,抱着小曼再转一圈。
“我的爱不需要发誓!”她轻轻地说,她似乎也不在意路人的驻足而观,爱情,光明正大的,当你得到了,拥有了,怕什么被人知道“这一辈子我只说一次,只对一个人说一次,你——该明白!”
“小曼!”他感动地放下她,怔怔地凝视着,傻傻地微笑着。“你真好!你真好!我——”
“别说了,”她大方地指指四周路人,娇俏淡了,柔媚淡了,眼中的情愫却又浓又坚固。“他们在看我们呢!”
“我要说,一定要说,”康柏不在意地,“我愿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的感受,小曼——我说过许多次爱,我得到许多次爱,属于你的,是我惟一付出的真诚!”
“我知道,”她点点头。“我看得见!”
“小曼——”
“康柏,”她右手交给他,这是第一次,也是惟一主动的一次,就在马路上。“我给你我全部的信任!”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好一阵子,才肃穆地捧到唇边,轻轻地却郑重地吻一下。他从前也许不是个爱情专一的男孩子,但此时此地,对小曼,他是绝对真诚的!
“我们走!”他握住她的手推着脚踏车,大步向前。“让我们一直向前走!”
“前面——不是回家的路!”她提醒。
“但是,前面的路通向我们的将来!”他愉快地。
刚才的沉郁、阴沉全都消失了,或者,这只是暂时的消失,然而,面对着爱情,目口使是暂时的快乐,也是快乐,不是吗何况,在时光的空间,真爱的一刹那,哪怕短暂也是永恒!
“你——找到将来了”她为他这句话而兴奋。因为她的爱情,他的信心和希望都回来了,是吧
“我的将来在你的允诺里!”他的口才又恢复了。
“我允诺你了什么”她故意地。
“永恒,不是吗”他在她耳边说。
她嫣然一笑,允诺了永恒,多美好的一句话!就凭这一句话,也足令人有勇气走完一生的道路了!
前一阵子她还担心过,还觉得心中有着威胁,是她傻,是她庸人自扰,是她太不信任康柏,是她——哎!她俩的世界里,哪会有威胁、有阴影呢那该是精神、感情的合而为一!
永恒!她甜甜地看他一眼,再转头,发觉已远离了金安慈的家,真是不知不觉就走了好远的路,远得连金安慈、潘明珠、刘情都抛得再也看不见!
他们终于互相表白,互相得到了对方,在马路上!
期终考终于结束了,成绩的好坏,分数的高低,再也不是小曼斤斤计较的了。
她和吴育智、陈小秋他们约好明天集合出发的时间,他们的第一站是重庆,他们计划连唱一星期,回成都休息几天,再开始第二次的远征!
想着明天就将展开新生活,小曼把脚踏车骑得飞快,一心想快些赶回家预备,何况,今天晚上康柏他们有个舞会,是一个队友订婚,借了小曼的花厅,她还得赶回去帮忙呢!
她预备在舞会的时候告诉康柏明天随歌咏队出发,康柏一定会高兴她做这件有意义的工作,只是,小别七天,倒是挺难受的!
就快到益德里的家时,她才猛然记起,上学时小真托她带点“兔儿肉”夹“锅盔”的,若是不买,小真必然失望。她把脚踏车掉转头,反正时间还早,绕路去给小真服务一次吧!
买了一大包,挂在车把上预备回去,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女孩子站在街沿上四下张望,像在等人似的。不正是金安慈的同学,川大的人小美人刘情吗
“嗨!刘情!”小曼骑车过去。“等人吗”
乍见小曼,刘情像吃了一惊,眼珠的溜溜地一转,甜腻的笑容立刻浮上来,未语先笑,风情万种,小曼虽是女孩子,也觉得目眩神移。
“云小曼啊!”刘情亲热地抓住小曼的手。“好久不见了,放学吗”
她根本不回答小曼的话,自顾自地说。
“刚考完,”小曼轻轻抽回被握住的手。“你呢”
“也考完了,”刘情眼光直飘。“听说你们组织了一个歌咏团,你负责的,是不是”
“是歌咏团,不是我负责,”小曼摇头。“明天去重庆,会在附近的县市巡回演出!”
“真好玩啊!”刘情仍在两头张望。“我也喜欢表演,只是没有机会!”
小曼想说不是表演,但——刘情这样的女孩怕不会明白她的感觉吧!不说也罢。
“我要回去了,我二姐等着吃兔儿肉!”小曼说,“看见金安慈替我问候!”
“好!好!”刘情心不在焉地,“哦!潘明珠也在金家,中大放假早,她来了三天了!”
“是吗”小曼摇摇头,不置可否地,“再见了!”
“再见!”刘情一直在张望。这个女孩子,她张望什么呢心神不定得使小曼想笑。
骑上脚踏车,迎面来了一部中型吉普,小曼认得出,这不是康柏队上的车吗每次休假随时送飞行员进城的,康柏和之翔也时时坐这车——还没想完,车停在她面前不远处,第一个跳下来的竟是康柏!
康柏,他不是早该在云公馆帮忙布置的吗
他一下车就两头望,一眼看见小曼十分意外,他扔开了队友迎上来。
“小曼,怎么在这儿”他问。
“替小真买兔肉锅盔,”小曼微笑,“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呢”
“刚下警戒!”康柏向路的一头望一眼,不由分说拉小曼下车。“我骑车带你回去!”
小曼跳下车,面对着刘情刚才站的地方,刘情已经不在了,一定是她的朋友带走了她。刘情那么浓郁风情的女孩子,她的男朋友会是什么样子呢照小曼的想法,该是个成熟的中年人!
“我刚才碰到刘情!”小曼坐在车后随口说。
“刘情!谁”康柏问。
“健忘!就是金安慈的同学,到过你们基地的川大小美人刘倩,怎么忘了”小曼笑。
“哦!她!”康柏恍然,“我觉得她完全不像学生!”
“我也有这感觉,她好像——好成熟,”小曼说,“她说潘明珠来了成都!”
“那个骄傲的火鸡!”康柏摇头。
“火鸡,不是孔雀”小曼被逗笑了。
“她是孔雀,那么,云小曼是什么”康柏打趣。
“别拿我跟她比!”小曼抗议。
云公馆到了,他们放好脚踏车,把兔儿肉交给丫头送去小真房里,就直奔花厅帮忙。谁知道花厅早就布置好了,之翔和小怡指挥佣人做的!
“白赶来了!”康柏说,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
“哪儿会白来”小怡笑,“小曼明天就去重庆,你们还不好好聚聚!”
“去重庆”康柏不信她,“为什么”
小曼皱皱眉,一时怕也说不清。
“来,我慢慢说给你听!”她领先上楼。
回到小曼的厢房里,丫头天香立刻送上茶水。
“要不要点心,小姐!”天香体贴地。
“不用了,”小曼想也不想。“你去大小姐那儿帮忙吧!今天晚上开舞会,那边忙!”
“好!我立刻去!”天香求之不得。云公馆各房的丫头也都迷跳舞,就算偷偷地躲在一边看看都好。“但愿今天晚上没有警报!”
天香带上房门,兴高采烈地去了花厅。
小曼和康柏对坐在那圆型的酸枝木桌前。康柏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不说话,也没有特别表情。
“本来打算舞会时告诉你的,”小曼笑得好飘忽,那引人魅力也在飘忽间。“我参加了歌咏团,我们只为激励士气,唤醒人心而演唱。”
康柏仍是不响,仍是目不睛地盯着她,怎么了,他——不高兴
“你不是说很喜欢我能为国家出一点力量?”她解释,“我又不能拿枪打仗,这个工作最适合我。”
康柏是那样不声不晌地凝视着她。
“何况——我们只去一星期!”小曼只好再说,“所有的经费也是爸爸支持的!”
康柏眼睛闪一闪,一抹好奇怪、好特别的光芒闪过去,他抿抿唇,依然不出声。
“康柏,你不是生气吧?”小曼的手轻轻落在他的手上面。
“这是很有意义的工作嘛!”
康柏的手掌一翻,突然捉住了她放在他的手上的手,并顺势把她从圆桌的一边拉到怀里。
“小曼——”他用另一只手托起了她的下巴。
“你——”她吃了一惊,他——要做什么距离近了,她才看清他眼中的特殊光芒是炽热的,燃烧着的火焰,火焰,他——
“小曼!”他颤抖地唤着,干燥、发烫的嘴唇突然吻住了她的,把她的惊叫、抗拒全都压了回去。
他的双手环在她腰际,紧紧地用力,更用力,收紧更收紧,他似乎——要把小曼吞噬了似的。他吻得那么重,那么热,那么烈,那么——充满了渴望,他喘息,他颤抖,他激动,他紧张,他像一把拉满了弦的弓,他像一个点燃了火的炮弹,他像一柄出了鞘的剑,他像一枝上了膛的手枪,他——似乎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所支配,所控制,他再也不是自己——
“放开我——”小曼的脸色由红转白,刚挣开了他,说了三个字,他的吻又压过来,他吻得那么长,那么久,吻得小曼几乎窒息,他——仍不放手。他的紧张漂亮的脸涨得通红,眼中的火焰变成一种可怕的欲念,他似乎不再是康柏,而是——只被欲念所控制的野兽!
他的动作越来越粗鲁,他的手也开始不规矩起来。小曼从震惊到害怕然后是愤怒,康柏怎么竟是如此轻薄之徒难道一直以来,他表现的全是假面具小曼的愤怒到了顶点,她的爱是光明正大、千干净净的,岂容他沾上污点
怒火变成了巨大的、超乎想象的力量,她竟然能抽出一只手,够了,一只手就足够了,她狠狠地,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挥出一巴掌!
“啪”的一声,喘息,挣扎,都停止了,康柏呆了一呆,整个人像淋了一盆大雨般的清醒,火焰、欲念全消,野兽的形象失去踪影。他看见在他怀中的小曼铁青的脸,怒火炽烈的眸子,紧闭的唇,散乱的头发,揉皱了的衣服——他猛然放手,一连退开两步,呆怔地僵在那儿——
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小曼为什么那般愤怒——他做了什么
他不是在听小曼诉说明天的行程,有意义的歌咏团吗怎么——突然变成这样的
“你——出去!”小曼压低了嗓子。她的声音因怒火而变得极不稳定。“出去!”
“小曼——”康柏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实在记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又是怎么发生的!
“别叫我,”小曼又冷又硬地,“从今以后我不再见你,你——无耻!”
“不,不——我不是有意的,”康柏胡乱地解释,“我自己也不明白,小曼,我——”
“下流,无耻!”小曼余怒未消。“你怎能这样对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不——小曼,”他慌了。“我可以发誓,我不知道——哎!小曼,你知道我爱你爱得发狂吗我——”
“不许说爱,”小曼睁大眼睛。“你使这个字蒙羞!”
“不——”康柏颓然坐下。叫他怎么说呢?他实在无意侵犯她,刚才的一刻——根本不是康柏,他——哎!怎么说呢?这是他一直压抑、一直无法平衡的一件事,那冲动、那天然的需要常常苦恼他,他——怎么说?
“出去,我不要再见你!”小曼转开脸。
也难怪她,她是保守的,严谨的,含蓄的,她怎能忍受他那几乎是兽性的另一面,是康柏吗?是吗?康柏该完全了解她,康柏该知道,那样的惊涛骇浪会吓走了她!天!刚才的一刻是——地狱之火吗?
“原谅我,我绝非有意侵犯你,我发誓,”康柏用了所有的真诚。“我——自己也控制不住,我根本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小曼,相信我,那不是我!”
小曼望着他,是吗?刚才他自己也控制不了想着那忘形的吻,那干燥、发烫的唇,那颤抖,那欲念——她出了一身冷汗,她庆幸自己在紧张时有理智,否则——怎样不堪设想的后果?他——真是不自知的。
“我一直不敢说,我心中——常有火种,常有欲念,我尽一切努力压抑着。那是——很痛苦的,”他说。那真诚足以令人相信。“我并不想这样,也许——我下贱些,无耻些,也许我——哎!小曼,我真无意侵犯你!”
小曼摇摇头,渐渐平静下来,他也没有做出太离谱的事,他吻她,拥抱她——她自信,许多恋爱中的男女都这样,只是——康柏太突然,太狂野,她受不了!
“我不能忍受这样的——行为!”她缓和些了。
“我保证以后——不会!”他再深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火种仍在心头,压抑、自我控制是他惟一所能做的——但——火种会熄吗
“你知道,你那样令我害怕!”她说。
“我知道,是我不该,我——”他垂下头,好半天,才说,“也许我听你说就要走,也许——哎!小曼,我保证以后绝不侵犯你,你原谅我!”小曼看着他,脸色怪异的苍白,神情怪异的疲乏,毫无生气——难道,欲念拿走了他的精神可怕的欲念,压抑——行吗
“你——是不是病态?”她问。
“不——不是,”他肯定地,“可能太多的枯燥、机械化工作,也可能太紧张,内心又有对死的恐惧,压积得太多而形成这样,我知道不是病!”
“很——可怕!”她的脸也恢复了颜色。
“我知道!”康柏摇摇头。“所以许多队友同学虽然明知可能没有明天、没有将来也要结婚,也许就为——平衡!”
“平衡!”她皱眉。
“心理和生理上的!”他正色说,“像之翔,我相信他不会有我这样——痛苦的压抑!”
她凝望着他,痛苦的压抑是他,或是其他所有人她无法知道,也不想再研究,那惊心动魄的一阵子,的确吓坏了她,男人都有这么可怕的一刻
“小曼,我们——结婚,好吗”他令人意外得不能再意外地说。
结婚,小曼呆了,这个时候,这种情形下,结婚,可能吗她的学业,她将开始有的工作,还有——令她心悸的刚才那一刻
“不!不能!”她急切地冲口而出,“不能!”
他也呆住了,他为自己想出结婚的要求而呆怔,他并没有想结婚的,他只是——就这么说了。他怎能要求结婚若他没有明天呢他不想令小曼痛苦,若他有将来呢他还不曾爬得更高呢!
“小曼——算了!”他摇摇头。“等你从重庆回来再谈,我——走了!”
他转身就走,甚至不再看她一眼。
“你——去哪里”她忍不住问。她是爱他的,但——不是刚才那样可怕、带欲念的爱。
“不知道!”他不回头。他心中十分懊恼,说不出所以然的懊恼。
“忘掉刚才吧!”她轻轻说,“或者——你去帮姐夫忙!”
他考虑一阵,犹豫半晌。
“不!我回基地!”他硬硬地说,赌气地,大步走了。
他——怎么了到底是谁的错,他不是才请求原谅吗
小曼迷惑了!男孩子——竟是这般难了解的
他会再回来吗,舞会呢?
   
第五章
入夜了,平日除了穿梭不断的佣人外,始终显得冷寂的云公馆突然热闹起来。几部中型吉普车载来了不必警戒的空军飞行员;接女朋友的黄包车,脚踏车也停在门口,大家欢笑在暂时的轻松中,使暮气沉沉的云公馆也生动不少。
之翔和小怡厢房边的花厅已坐了许多人,订婚的邢树人和他的未婚妻还没出来,小怡就做了总招待,她和大部分的客人都熟悉,何况这儿是她的家,她不得不多出些力。之翔也周旋在队友中,他手上握着酒杯,脸孔微红,显然已喝了些酒,说起话来的声音也就更大了。
小真没见人影,未婚夫密司特不能来,她就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何况立基远在昆明,三天没有信了,也不知道情况如何,她正在房里担心呢!小曼也没下楼,说好了她和康柏要参加的,他该不会变卦吧
小怡看看表,八钟钟了,她过去通知之翔,让之翔去请邢树人出来。之翔去了五分钟,穿着全副军装的树人和他穿粉红缎子旗袍的未婚妻出来了,一阵起哄,一阵掌声,他们在小怡和之翔的帮助下交换戒指,简单的订婚仪式就完成了。负责音乐的队友把留声机摇满了链,音乐一响,队友们拥着邢树人和他的未婚妻,一起涌进了舞池,舞会正式开始。
这段日子,令人切齿痛恨的日本鬼子飞机空袭已显著地减少了,这全是因为我们空军健儿们奋不顾身的拦截和有效的轰炸敌人阵地,使他们损失惨重,再也无力在我们大后方作疯狂的破坏,尤其在夜晚,简直可以完全不但心有警报了。所以这种难得的舞会,参加的人就特别多,多得出乎人意料之外,连座位都嫌不够。
小怡当机立断,马上吩咐佣人打开花厅的门,在宽阔可设酒席的长廊上加添座位。虽然不是她开的舞会,她也不愿使任何客人在成都最出名的云公馆感到不舒适。
门开了,长廊打通了,一部分人移到外面去坐,花园里的空气立刻好起起来,刚才的闷热已不复存在。小怡四下巡视一眼,她满意地透一口气,这才发现小曼和康柏仍是不见人影!
她到隔壁放食物的房里,看见五六个丫头都聚在那儿,正兴奋地在门缝里偷看着,小曼房里的天香也在。
“天香,去请三小姐下楼来!”小怡吩咐。
“我马上去,大小姐!”天香的视线恋恋不舍地从门缝里收回来。“不过——三小姐在看书!”
“看书,考试完了还看啥子书?”小怡的四川话说得甚是标准。“康柏呢?”
“康少爷没吃晚饭就走了!”天香说。小怡皱皱眉,康柏下午来时说过要参加舞会的,他根本是专为舞会而进城的,怎么又走了?
“请三小姐下楼来,我有话问她!”小怡说。
天香领命而去,她是三步并成两步的跑去,就怕漏了什么似的,小怡摇摇头,她实在不明白,成都人对舞会竟是迷得如此这般,跳不成看看也满足
小曼是随天香一起从后楼梯下来的,神色平静,身上仍是白天那套从学校穿回来的衣服,只是外面加了一件薄丝棉袄。“你找我,姐姐!”小曼问。
“怎么不下楼玩康柏呢”小怡盯着她问。
“我在收拾行李,明天要出发,”小曼说得平淡而理所当然似的。“康柏回基地了!”
“回基地?”小怡起了疑惑,她精明过人,即使小曼再显得若无其事,她也看出有蹊跷。“他怎么回去,骑了你的脚踏车?”
“没有!”小曼故意望望门外花厅。“好热闹,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
“反正不会有警报,大家乐得玩玩!”小怡也回头望一眼。“康柏——不高兴你去重庆?”
“怎么会”小曼笑了,“他也管不了我的事!”
“他没有理由平白无故的走,一定是吵嘴了,对不对?”小怡不放松地,“我觉得你该早点告诉他!”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误会了,姐姐!”小曼直摇头。“我跟他根本没吵嘴!”
小怡盯着小曼看了半晌,她知道,她无法使这个漂亮又出色的妹妹说真话。
“好吧!就算没吵嘴,你也下楼帮帮我的忙!”小怡说。
“不好吧!”小曼摇头。“我连衣服都没换!”
“你不换衣服也比所有女孩子美!”小怡说。
在门边张望的天香忽然惊喜地叫。
“快来看,快来看,来了一个女明星!”她叫。
几个丫头一拥而上,女明星和舞会一样吸引人。
“谁!谁!”丫头抢着看,抢着问,就快把门挤开了。
“不是白杨,不是周曼华,不是舒绣文——”天香占着最最好的位置。“好像徐来——不,不,是康枫!”
“康枫来了?”小怡也走到门边。“韦震一定也来了!”
“韦震现在和康枫好?”小曼也有着好奇。
毕竟,康枫是当时年轻貌美、又相当出名的女明星。
“听说就要订婚!”小怡望了几眼又退回来。
“那她以前那个男朋友呢?沈欣说那个男的家里很有势力!”小曼说,“怎么肯放过她?”
“谁知道!”小怡笑了,“或者电影明星特别有手腕些!”
小曼再看一眼,也退了回来。
“我不觉得康枫美得能颠倒众生!”她不认真地说。
“手腕高明啊!”小怡半开玩笑,“有人说喜欢女明星那副样儿,说有风情,其实啊!再加几个也比不上我们云家的小曼!”
“怎么拿我跟她们比?”小曼不依。她听见小怡说风情,心中一下子兜起刘情的影子,刘情的风情比美女明星浓,甚至浓过明星呢!
“好了,好了!”小怡抓住小曼的手。“跟我出去,就算陪着我,十点钟放你上楼!”
“让姐夫陪你!”小曼不置可否地跟着走进花厅。说实话,康柏就这么走了,叫她还有什么玩的心情?
“之翔”小怡四周张望一下。“你找得到他的影子吗?”
小曼浅浅一笑,站定在花厅门边。她只是这么一站,四面八方的视线都投了过来,仿佛她是块磁石,令人不由自主地朝她看。她的美是耀眼的,是与众不同的,就连她身上那普通的家常服也掩不住她的光芒。她不想参加这舞会,更不想出风头,可是,她的确是舞会中最亮的一颗明珠。
小曼早已习惯那些羡慕的眼光,她淡然处之,和几个熟悉的人打着招呼。康柏的队友都知道她和康柏的关系,看见她单独出现,大家都好惊讶。
“康柏呢他不是和你一起回来的”一个队友问。
“他——有点事!”小曼有一点难堪,却努力掩饰。无论如何,康柏没理由在这种场合离开她。
“是吗”队友不能置信。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人,他们都清楚康柏不可能“有事”!“他等会儿来吗”
“说不定!”小曼更难堪了。队友的怀疑使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康柏冷落了。“也许他会赶来!”
队友耸耸肩,做一个奇怪的的表情,拥着女伴跳开了。忽然,从一个角落传来之翔大笑的声音,淡淡的酒意已加浓了,他似乎有了醉意,连说话时舌头都像变大了似的含混不清。
“我去看看!”小怡眉心一皱,大步去了。
小曼知道小怡最不喜欢之翔喝酒,平日要出任务,要警戒,他没什么机会喝,一遇到舞会或宴会,他就特别放纵自己了。虽然之翔的酒量不错,却也经不起豪饮,似乎,一端起酒杯,他就失去了自制力,越有醉意,他会喝得越多,所以只要喝酒,他必然醉倒!
之翔什么都好,就是喝酒这一件事今小怡痛恨万分,却又管制不了。她在旁边,之翔可以暂时不喝,可是她总不能每分钟都守着他啊!
小曼摇摇头,看来小怡今夜又得生一肚子闷气!觉得无聊,她想偷偷回卧室,小怡说帮忙,其实此地根本不需要她,看!客人不是都玩得很好吗?
转身就走,就在她一转身之际,他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人,那是——去而复返的康柏他正倚门而立,似乎站在那儿等她很久了。哎!他就站在身后,怎么她竟毫无所觉他——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下午的懊悔、下午的恼怒已全无踪影。
“你——来了很久。”小曼心中喜悦和兴奋混合着,更有好多意外,她却只是浅笑。
“五分钟!”他的声音清朗而轻松,已不复有下午的苦闷与压抑。
“为什么不叫我?”她朝他走近两步。
“我以为你会喜欢和别人跳舞!”他说得好可恶。
“穿丝棉袄?”她指指自己。“想不到康柏也会小心眼!”
“忌妒是天生的,”他摇摇头,用手挽住她。“何况,穿丝棉袄,你仍然是云小曼,改变不了的,知道吗?”
“看见康枫吗?”她故意扯开话题。“女明星康枫!”
“只有韦震的眼光才会那么低!”他头也不回地拥她出去,他的手温暖而稳定,和下午迥然不同。“女明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不许这么说!”她薄嗔地横他一眼。“你从哪里来?”
他怔了一下,只是一下子,他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但他回答得十分迅速。
“街上!”他说。
“街上?”她又瞟他一眼。“离开这儿到回到这儿的全部时间都在街上”
“是!”他眼光闪一闪。“在人多的地方,我比较容易找到冷静自己的方法!”
她随着他走出花厅,从后面的走廊穿入花园。云公馆的后花园有小型的公园那么大,花园之后还有广大的果园,为了节省电力和预防万一的空袭,只亮了接近走廊的一排路灯,更远处就罩在浓浓的黑暗中,更觉深不见底。
靠着走廊厅的栏杆,她沉默着。她不想提下午的事,她始终觉得这种事——羞于启口,还是忘掉的好。她只是有丝怀疑,在人多的街上,他真能找到平静自己的方法那种原始的兽性和欲念,或能压抑于一时,那火种却又怎能——真正熄灭?除非——除非——她的头垂得更低了,想到这方面的事也足以令她满脸红晕,羞不可抑的。
“你——不相信?”他问,问得很出人意料之外。
“嗯?”她呆一下,莫名其妙的疑虑浮上心头,他这样问可是做贼心虚?“为什么这样想?”
“你沉默得很特别!”他温柔地抬起她下巴,眼光一片清澈,火种真是熄了。
“沉默就表示不相信?”她轻轻推开他的手。
“哎,不——”他笑了,笑得漂亮极了,在耀眼的漂亮下,反而看不清真正的神情了。“下午惹恼了你,看我在你面前连话都不会说了!”
“把我看得那么小气!”她微微一嘟嘴唇,无法形容的妩媚浮起在薄嗔中,她真是——哎!喜怒皆引人,“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再回来!”
“不回来叫我到哪里去?”他摇头。“何况——是我不好,我不想你明天不高兴地离开成都!”
“你高兴我参加这种活动吗?”她抓着机会问。在这件事上,他一直没有表明态度。
“我说不出,”他认真又实在地,“在道理上我该赞成,可是——你会离开一星期!”
“一星期好快就过了,”她笑。她高兴他回答得这么真实。“你可以留在基地,也可以和姐夫一起来这里,或者——看场电影!”
“你知道我怕孤独和寂寞!”他说。黑眼珠好亮,好透明,他用什么方法熄灭了火种
“那——去找金安慈、潘明珠或——刘情!”小曼开玩笑地随口说。
他一震,神色变得好严肃,好郑重。
“为什么找她们?”他皱着眉。“你知道我不会去!”
“去了又怎么样呢”她望着他。“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金安慈也是我的朋友!”
“潘明珠和刘情不是朋友”他问。
“也算吧!”她说,“康柏,你真的可以去找她们,我不会介意的!”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大方”他笑,有丝奇异的夸张。
“这是考验信心的好方法!”她说。
他沉默一阵,习惯地用手指抚弄一下眉心,神色严肃而真诚起来。
“如果考验合格,小曼,从重庆回来后,让我们订婚!”他的声音也是严肃而真诚的。
小曼不再感到意外和突然,他下午还说过结婚呢!她没有立刻回答,考虑了好一阵子。
“有这必要吗”她反问。
“只有你能令我安定,令我有信心,你不知道”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但是,我没有令你往上爬的能力!”她是认真的。他说过,往上爬是他人生的目的!
“有了你我已经满足!”他的手用力握紧。“往上爬只是心灵空虚时的安慰!”
“我怕你会后悔!”她沉思着。“而且,我发觉有时你好陌生,我并不能真正了解你!”
“你该相信我,小曼,”他定定地凝视着她,他是真诚的,他是爱她的,她看得出来。只是订婚—叫以乎太仓促。“我会把自己像—本书般摊开在你面前,你可以随时翻阅!”
“把人比喻成书,很新奇!”她岔开话题。她不知道是否应该答应他,她爱,她愿意,她却没有把握!
“回答我,好或是不好,”他摇晃着她的手。“别让我再患得患失,整日不安宁!”
“我令你不安宁?”她颇感意外地,这话怎么说呢
康柏轻轻叹一口气,放开她的手。
“我对你完全没把握,一点把握都没有,”他又叹息,“我总有一种感觉,你会有一天离我而去,你知道吗这件事常在梦境中困扰着我,好多次我从梦中醒来。你离开我的恐惧令我无法再入睡,小曼,我从来不会对任何女孩子有这么强烈的——占有欲,我——唉!我甚至无法从你的浅笑中看得出你的真正心意,你使我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失败得一塌糊涂,我——”
小曼摇摇头,再摇头,心中涌起了万丈的波涛,康柏从来没有这么坦白、这么赤裸裸的表示感情,即使他说爱,也不如这般剖白更能打动她,她开始了解自己在他心中的真正地位,她觉得他真像一本翻开来,可使她真正清楚、明白、了解的书!
“康柏——”她轻轻说。刚才还拿不定主意的心已坚定起来,那是爱,没有理由再困扰自己,折磨康柏。
“我不勉强你点头,更不要你同情我,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真正的感受!”他的叹息变成激动,他少有的激动。“你的矜持,你的淡漠,你的深藏感情,你的处处防范,你的自我抑制,根本是件武器,能伤人心、伤人感情的武器。我苦恼过,痛苦过,矛盾过,我想逃避你,我不想有一天被伤得头破血流,但我是人,我不是机器,我不能说逃开就逃开,我发现——我已没有逃开你的力量,我已经陷得好深,好深,我根本无法回头,然而——我又何尝有力量能使你放弃矜持,放弃防范,放弃抑制我只能继续忍受一切,我现在才知道,原来爱是痛苦的!”
“康柏,”小曼真正被打动了,她主动地握住他的手。她惊异于自己在别人眼中原来是这样的,意外于小心翼翼的感情原来竟能伤人。她更不能置信,那看来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风流种子大情人竟被自己伤害了这——这——康柏若是不剖白,她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康柏,别说了,我从来没想到是这样的,我——”
“你当然不会想到!”他激动得眼睛都发红了。“高贵,漂亮,出色又富有的云公馆三小姐,那活在云端之上做其人上人的云小曼,怎肯俯首望望云层下的世界又怎能了解云层下的感情?”
“别这么说我,康柏!”小曼严肃地。康柏的话令她委屈,她何时认为自己是云上之人了“你即使不了解我,也该明白我不是——那种人,也许我令你误会了,我不善表达感情,而且——感情该是深埋心底的,康柏——”
他摇摇头,努力把自己的激动平抑。
“只回答我,好或不好,点头或摇头,”他说得有点霸道,却很能表达此时心境。“无论以前是误会,是了解,都可以从头来过,只要你回答!”
小曼深深吸一口气,排除心中一切纷乱思绪,她早巳在心中答应了他,不是吗当她随着日子付出更多感情时已答应了他,她是那种爱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的女孩,岂会把感情随便交付于人是他误解或是她太深藏,无论如何,这是表示的时候了!
他不知道她也同样矛盾、苦恼、痛苦过他不知道她也患得患失的怕失去他他们——哎!同样那么紧张,却至今才坦白!好在不迟,好在不迟!
“康柏,”她舔舔发干发烫的唇。“如果订婚能使你更平衡,更有信心,那么——你预备吧!”
康柏一震,他真是没想到小曼会答应得这么干脆,爽快,她说预备,她是答应了,是吗
“小曼——”他狂喜地拥住她。“小曼——”
“一星期后我回来时,会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和妈妈,相信他们都会——喜欢你!”她脸上泛起红晕,眼中漾着醉意,嘴角飘着满足,那种空前的美,无比的媚,真使他目眩神移,她说得这样坦率,她是完全接受了他,她完全敞开了自己心扉,是吧!这个女孩,这个出色、雅致、美得秀中带刚的女孩子将属于他,完完全全地属于他,天——他狂喜得连话都几乎说不出来。
“小曼,小曼——太好了,我马上预备,我立刻预备,我会通知在广州的母亲,我会告诉所有的队友,我会——小曼,我要向全世界的人宣布!”他稚气地嚷着。这一刻,他完全不像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他看来竟像个痴情的小子呢!
她只是笑,笑得甜蜜,笑得欣喜,笑得满足,笑得恬适,能得到一个爱她又她爱着的人,毕竟是那般困难,她是幸运,是幸运的!
“小曼——”他再叫。低下头去,热烈地吻住了她。
这吻绝对不同于下午,没有欲念,没有疯狂,没有令人心悸的兽性,他吻得深情,吻得安详,吻得满足,也吻得全心全意!
她没有再抗拒,也没有挣扎,当她决定接受他时,已安全放弃了矜持和压抑;她虽羞涩,却也悄悄地迎着他,她的手缓缓地绕住他的脖子。
好久,好久,他放开了她,紧紧地互相凝视了一分钟——好长的一分钟哦!在爱的世界里,他们已相携相依地飞越了千万里!
“我爱你,小曼!”他真诚地,全心全意地说这几个字,那不只是一句话,而是—个烙印在心灵上的誓言,一个带着生命、灵魂的许诺!
她闭一闭眼睛,好妩媚,好女人味的一个动作。
“我会永远记住,而且——同样地回报你!”她柔柔地,轻轻地说。
他再拥住她,在互相的怀抱中,他们找到了属于他俩的世界。花厅传来一阵欢笑的音乐,一阵欢乐的笑声。今后,他们的世界只有欢乐,只有幸福,只有爱!
突然,更远处的另一端房中传来一阵不很响却十分清晰的摔碎物件的声音,惊破了他们的梦和欢乐。她迅速地推开他,一整神色,侧耳细听。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康柏也惊疑地。
更多摔碎物件的声音传来小曼脸色变了,她听出来那些声音来自母亲的厢房。
“妈妈房里,”她匆匆说,“你替我通知姐姐,我先去看看!”
“让小怡去你母亲房里?”他问。
“是!要快!”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你可以到我房里等我,我很快会回来!”
“好!”康柏大步去了。
小曼半跑着奔向母亲的厢房,摔东西的声音虽已停止,却更令人担心,发生了什么事呢?是母亲发脾气在摔东西,谁惹她生气父亲,白牡丹,或是什么人?
母亲的贴身丫头巧云焦急不安又显得害怕地守在门边,正无助地四边张望,一眼看见小曼,好像遇到救星。
“三小姐,不得了,夫人大发脾气,”巧云快哭了。“大小姐呢?请大小姐来劝劝!”
“姐姐就来!”小曼匆忙地说,“妈发谁的脾气?”
“大少爷和——个女人!”巧云小声说。
小曼皱皱眉,决定不再等小怡先单独进去。大哥培元带一个女人来,是那个——唱戏的?
拉开门,又掀起那幅挡风的锦帘子,看见母亲正板着铁青的脸,气咻咻地坐在酸枝木椅上,满地都是摔碎的瓷器和古玩。培元和一个垂着头、看不清面孔的年轻的女人跪在地上,气氛和外面的天气一样冷。
“妈——”小曼低声唤。她不知道在这场合说什么话,她只觉得有些奇异的不安,今夜的云公馆一边欢乐,另一边则弥漫着火药味,这——表示什么?
云夫人看一眼,冷冷地哼一声。
“小怡呢?”她冷着嗓子问,仍充满了怒气。
“就来了!”小曼走到母亲背后,轻柔地替她捶背。“妈,无论什么事,你犯不着发这么大的脾气!”
“能不发脾气吗?”云夫人狠狠地瞪培元一眼,完全不看一边的女人。“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竟然那么大的胆子,带个戏子来见我!”
小曼偷看一眼脸色难看到极点、一面孔哀求无助又委曲求全的大哥,小曼摇摇头,这个大哥真是没用,又窝囊又软弱,云家怎能靠他支撑再看那女人,她心中重重一震,那女人居然挺着已现了形的肚子,莫非——已有了身孕?
门帘一掀,神情紧张不安的小怡来了。
“什么事?”话一出口,看见跪在地上的人,她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母亲的脾气她是了解的。她只好放柔了声音,展开了笑容。“妈,大哥又惹你生气了看,摔了一地的东西,何必呢巧云,巧云,快进来收拾!”
巧云立刻进来了,小心地清理地上碎片。培元和那个唱戏的女人仍是动也不动地跪在那儿。
小怡何等眼尖,她也看见了那女人有了身孕,本来不想帮忙的念头变了,母亲虽然不能见容一个戏子做媳妇,但总得顾及云家的骨肉。
“大哥,你怎么又惹妈妈生气,还不快赔罪?”小怡说。
“是!妈,请饶恕我,我不孝,我不肖,但这一次——请你老人家千万成全!”培元哭丧着脸。
“办不到,戏子有什么资格来做云家大少奶?”云夫人说,“我不要见你,你替我丢尽了人!”
“妈!求求你!”培元说。一边又推推身边的女人,示意她出声求情。“艳芳年轻,并没有染上戏班的习气,而且——而且——”
“老夫人,求你开恩,”叫艳芳的女人抬起头,倒也长得蛮秀气,她虽是软言相求,眼光却甚是不服。“我只求能服侍老夫人和大少爷,不敢要求名分,只要——你准我未出世的孩子进门!”
云夫人一震,眼光移向艳芳。从一进门,她就没望过艳芳一眼,未出世的孩子,难道艳芳有了身孕
“妈,求求你,”培元又说,“我的骨肉总不能不姓云,只要你答应艳芳进门,以后我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地管理爸的事业!”
“你还有心事业,”云夫人的脸色缓和一些,老人家总是对骨肉特别重视的。“昨天才有人来找我收钱,是你的赌债,一万多美金,哼!你做的好事!”
培元低下头,不敢出声。他微微发胖的脸,看来十足的公子哥儿样,吃喝嫖赌之外,他真是不务正业,不败家已经够好了,谁还敢要他发展事业
“我一定改,我可以发誓!”培元低声下气地。
“发誓!”云夫人又冷哼,“上次你一夜就输了四万美元,把那间染场押出去时,你不是也对我发誓,叫我别告诉你爸,你一定痛改前非的?”
小怡、小曼互望一眼,母亲说的事全是她们不知情的,看来这个大哥真是坏到家了!云家有了他,就像一个毒疮一样,可能有一天一发不可收拾
“那是——上了别人的当!”培元说。
“上了当还去赌,你想败光云家的产业?”云夫人厉声说。
“我不敢,”培元立刻说,一副诚惶诚恐状。“不过——几万美金,妈妈也不会在乎的!”
“还敢说这种话?”云夫人气得直喘息。“你有本事自己赚钱去输,云家的钱不许动用一分一毫!”
培元不敢再出声,求助的眼光望向小怡,他知道母亲肯听小怡的,只要小怡肯帮忙,这件事就有希望。
小怡不满地瞪他一眼,又看看那眉宇间满是不服的艳芳,她内心叹息,为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就算让艳芳进了云家门,怕也是麻烦,必须事先对她有所限制才行。
“妈,大哥虽然不好,但——孩子总是云家的骨肉,”小怡考虑一下,慢慢说,“总不能让他流落在外,别人知道了也会说闲话的!”
云夫人狠狠地再瞪儿子一眼,转向小怡。
“那——你说该怎么办?”云夫人问。其实,她口硬心软,最是菩萨心肠,若艳芳不是唱戏的,若培元没有那么堕落,她绝不会为难他们的。
一听见有转机,培元的眼中立刻有了光彩,艳芳也挺直了身体——除了不服,看来对云夫人还有不满和恨意,是恨意吗小怡更担心了!
“可以让她进云家门,但有条件!”小怡慎重地。她是云家最有头脑最精明能干之人!
小曼在一边沉默着,她知道,只要小怡出面,再难堪的场面也化解得了,她对小怡有信心。
“任何条件我都答应,我们都答应!”培元说。
“由不得你不答应!”云夫人又瞪儿子一眼。“小怡,你说下去!”
“第一,”小怡一边思索一边说。她并无私心,一心只为云家,虽然她是已嫁出去的女儿,但婆家远在沦陷区的北方,她只当云家是家!“艳芳进门不能称大少奶,只算做侧室,以后大哥若另娶正室,她不得有异议,第二,她无权过问云家所有的事务!”
培元面有难色,显然对艳芳甚有顾忌,艳芳的神色可就难看了,但——她不敢出声,那恨意却更明显。
“第三,不举行结婚仪式,免得令妈妈生气,再说,艳芳的肚子也不好看!”小怡又说,“定个日子搬进来,拜过祖先就算数!”
“还——有吗?”培元望着妹妹。
小怡看母亲一眼,尊重地问:
“妈,你认为还该有什么条件?”
“她以后只许叫我夫人,不许叫妈!”云夫人指着艳芳。
艳芳眼中的恨意凝聚得近乎怨毒了,只是谁都没注意,反正——她进了门也不会有什么作为!
“就这么多了!”小怡对培元说。
培元对艳芳看一眼,咬咬牙,勉强点头。
“好!我们都答应!”他说。
“那就行了,”小怡舒一口气,“你别怨我,大哥,我只想大家好,你该明白!”
“我明白,谢谢你,小怡!”培元说。他自然不怨小怡,他的目的也只求艳芳进门,这目的已达到了,不是吗?
“还有一点!”云夫人盯着培元。“我会吩咐下去,以后所有的契约,所有的账目,不许你经手,也不许你动!”
这一下培元可难堪了,他似乎已被剥夺了云家大少爷的所有权力,而且是当着妹妹们和艳芳的面前。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过分了些,但是,他真是认为云家不会在乎那区区之数,他输得起啊!莫说几万美金,就是一百万美金又如何母亲真是太小气了。
“妈,这样——被下面人知道——不大好吧!”培元说。他并非坏人,只是纨绔子弟习气太浓,更是极端爱面子的人,别人三句“云大少”一捧,他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奉送,别说从来不放在他眼里的钱了。
“你也知道这不大好,你也爱面子”云夫人嗤之以鼻。“你自己去反省,云家的钱全是辛辛苦苦一个个赚来的,怎能让你这样挥霍,出去,我不要再看见你!”
培元看见母亲转开一边的脸,知道无可挽回了,唉!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吧!母亲现在是气头上,以后,她终是会心软的。他扶起一边的艳芳,揉揉跪得发麻的腿。
“谢谢***成全,也谢谢***教训!”他说。扶着艳芳掀帘而去。
“这个败家子!”云夫人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算了,妈,大哥也受够了,”小曼在一边劝。“只要他以后真能改过就好!”
“就怕他不能改过,云家就败在他手上了!”云夫人说。
小怡、小曼又安慰劝解了母亲一阵,巧云也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好,走过来替云夫人捶背,姐妹俩才趁机告退。
“妈,我们出去了,你早点休息!”小怡说,“之翔的同学订婚开舞会,我们得帮忙!”
“去吧!”云夫人挥挥手。“哦!见到培元替我问问看那个——戏子姓什么?”
“好!”小怡拖着小曼离开。在门边,她问:“康柏来了,是吗?”
“在楼上!”小曼嫣然一笑,“他在等我讨论订婚的事!”
订婚!小怡意外惊喜得想抓住小曼,她却轻盈地翩然而去,小曼订婚,康柏云公馆真是喜事重重呢!
那是一连串串着兴奋、激动、泪与欢笑的日子!
在重庆的七天,他们的歌咏团得到了空前的成功,听众拥挤的情形前所未见,座位满了,人们情愿站着听,站的位置也没有时,他们挤在窗沿边,站在窗门外,寒风也驱不散人们的热情!
小曼他们唱得并不顶好,他们只不过仅有一个月的练习时间,但他们用心灵唱,用真情唱,他们随着歌声激昂,欢笑,也随着歌声悲愤,流泪,他们每一个都毫不保留,赤裸裸地把自己内心表现出来,站在台上的不仅是一群热血沸腾的人,更是一群把自己贡献给国家、给时代的爱国者!
他们的歌声打破了经历七年战火后的消沉,他们的真诚敲响了更多冷淡的年轻人心,他们的爱国热情在时代的巨轮上击出了火花——在痛苦的漫长战火中闪出的希望,更多人惊醒过来,觉悟过来,激奋起来,会场中引起不能置信的共鸣,不分男女老幼,他们也跟着悲愤,流泪,他们也跟着激昂,欢笑——在这个时候,大家只有一个目标,只有一条心,那是坚持抗战到底,不惜任何牺牲争取最后胜利!
第七天,最后一场演唱终于成功地结束了,看着观众热烈得不能再热烈的反应,小曼和吴育智他们都兴奋得很,几个女孩子竟抱成一团,又跳又叫,又哭又笑,简直高兴得忘形了。小曼的兴奋是冷静的,内在的,她只揉揉发红的眼睛,迅速低头整理—切,觉得若叫自己也那样又哭又笑的,那——她会很难为情!
吴育智也比较沉得住气,不知怎么的,他的视线总偷偷地停在小曼脸上。经过七天的相处,他发现了小曼的与众不同,他发现了小曼火热的心,他也发现了小曼的许多优点,他不由自主地偷偷注视着她,关怀着她。
“云小曼,我帮你!”吴育智走过来,帮着小曼把队员换下来的衣服收拾好。
小曼沉默地露出浅浅一笑,连谢字也不说。她是不敢出声,她怕一说话,心中澎湃的情感也会像那些女孩子们般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们很成功,是吗?”吴育智说,“这全靠你父亲的大力支持。”
小曼摇摇头,收好最后一件衣服。
自从离开成都后,很自然地,小曼总负责着整理一切衣服、用具,比所有女孩子更勤快,更不辞劳苦,她是富家小姐,却做得这么自然,她自己并不觉得怎么样,旁观者却十分感动,小曼真难得,不是吗
吴育智再看小曼一眼,转身向大家宣布。
“我们回旅馆了,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坐车回成都,然后再计划下一站的行程!”他说。
所有队员哄然叫好,大伙儿一起从后门走出去。小曼和吴育智走在后面,还不曾出门就听见前面的人所发出的惊叹的声音,怎么了,有什么意外吗
吴育智是队长,他要负所有责任,推开前面的人,他三步并两步地赶着出去,小曼也听见他“啊”了一声,真有什么事吗,他们怎么都停下了?
她也加快脚步,走到门边,她也像所有人一般——怎能不惊异呢借着戏院后面的昏暗灯光,她看见黑压压的一大群人,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脸庞,她记起了,那是他们的听众,是吗?是吗?
一张张洋溢着同胞爱的脸,一份份令人想哭的真诚关怀,还有昏暗中显得特别明亮的眼睛,里面闪动的是希望之光,他们歌咏队所点燃的希望之光!一刹那间,感情永藏在心底的小曼也控制不住了,她的眼泪涌上来——
人群中有人带头拍起手来,并自动地在中间让开一条路来。歌咏队的女孩子,低声哭泣起来,不是悲伤,而是激动,感激加上——莫名的心酸!吴育智思索一下,他想说两句感谢的话,但喉头哽塞,他连声音也发不出,这高大的燕赵男儿竟也眼泛泪光呢!
小曼深深吸一口气,他们不能一直站在这儿,她知道,若他们队员不走,那些热诚的听众也不会走,大家总不能一直这么对峙着,她一扬头,领先着朝人群让开的那条路走出去,她听见后面大伙儿跟来的脚步声!
听着掌声,满怀感激和喜悦,他们终于走出了人群。突然间,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奔出来,一把抓住小曼的手。
“女学生,你们唱得真好,真的,”皱纹重叠的脸上挂着泪水。“听说——你们都没有家,没有亲人在后方,我的家欢迎你们!”
“谢谢你,婆婆!”小曼忍着心酸。“我们大家都谢谢你!”
“我们该谢谢你们哦!”老婆婆说,“你们的歌声让我听到我们一定会胜利,我们一定会打败日本鬼子!”
“谢谢你!”小曼只能说几个字,她就快不能控制了。
“你们——会再来吗?”老婆婆放开小曼,望住大家。
吴育智点点头,再点点头。
“我们一定再来!”他大声说,“一定再来!”
春雷般的掌声又响起来,大家都是依依不舍的,似乎,歌声把他们团结起来,歌声使所有的新都接近了,他们是真正的成功了。
吴育智带领着队员朝人群再三鞠躬,人群才慢慢散去,但仍有人舍不得走,在一边张望。
“走吧!”吴育智说,“太晚了!”
队员们手牵着手,踏着青石板路,边走边唱起来,站在嘉陵江畔,他们的热情把寒风都挤到对面去了!
突然,一辆黑色汽车停在他们面前,汽车,哪一个大人物也来了呢歌声停了,脚步也停了。
车门开处,一个穿织锦旗袍、紫貂大衣的女孩子走下来。月光照在她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但姿色平庸的脸上,她的眼睛扫过众人,停在小曼脸上,露出一个冷峭而有敌意的轻笑,她的嘴巴微张,那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就现出来了。
“云小曼,你真来了”她嘲弄地说,“我听人说云半天的三小姐和流亡学生的歌咏团来了重庆,戳还以为别人造谣呢!”
小曼没出声,吴育智和所有的队员都露出反感。这个出言不逊的女孩子是谁
“康柏呢,没陪你来”潘明珠朝吴育智看一眼。“他不吃醋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潘明珠,”小曼冷淡地,“谁规定我不能参加歌咏队的?”
“当然能啦!”潘明珠不怀好意地笑,“云家三小姐出钱玩票嘛!”
小曼皱皱眉,她实在不明白,这么晚了,又在这种地方,潘明珠歪缠些什么她们之间根本没什么仇怨的!
“你们先回去,吴育智!”小曼小声说,“我就回来!”
吴育智对旁边的人低语一会,大伙儿都走了,只剩下吴育智仍站在那儿。
“我陪你!”他说。
小曼感谢地点点头,重庆她不熟,又这么晚了,有他陪伴的确放心得多。
“你找我有事吗?”小曼冷冷地问明珠。她实在看不惯明珠的跋扈,国难时期怎能有特权阶级?
“有什么事呢我只是来看看是不是真是你!”潘明珠目盯着小曼。“你怎么专喜欢这些无聊的事出风头也不是这么出法啊!”
“无聊的事”吴育智忍耐不住了,北国男儿都是爽直而鲁莽些的。“请问小姐,你深更半夜坐着汽车,浪费国家的汽油,说些废话难道就不无聊?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欠家教!”
“混账,你是什么东西?”潘明珠的脸一板,凶恶得很。“你敢侮辱本小姐?我要关你起来!”
“笑话!你又是什么东西?”吴育智毫不畏缩地,“仗着父亲的权势吗?我不怕你!”
“你——”潘明珠气得脸发白,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对待她,她觉得好丢脸。“卫士,卫土,抓起他来!”
汽车里跳出一个军装卫士,他虽然应潘明珠之声而出来,却并没动手抓人。
“抓他!”潘明珠凶霸霸地叉起腰。“抓他!”
“幺小姐——”卫土为难地。他的责任是保护明珠,可没有资格乱抓人。“我——没有权抓他!”
“放屁!你敢违抗我的命令?回去枪毙你!”明珠更是火上加油,她竟指挥不了自己的卫士“抓他!”
“幺小姐——”卫士脸色都变了,却仍是不动。
“哼!有你这种女儿,真是你父亲的不幸!”吴育智冷哼一声。“云小曼,我们走!”
“慢着!”潘明珠不能就此下台。“你是谁?敢留下名来,我去成都找你算账!”
“齐鲁药剂系的吴育智,我会等着你来!”吴育智说。
潘明珠的脸好难看,好难看,她本想来羞辱小曼一番的,想不到反而自取其辱,她的一口怨气就全记在小曼身上了。
“云小曼,你别得意,”她尖锐地叫,“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潘明珠的厉害!”
“我并没有和你比什么!”小曼平静地。她实在不能明白,明珠为什么一开始就仇视着她?
“嘴巴说得好听,”明珠的乱牙有白森森的恐怖感。“你一直想向我示威,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要这样想也没办法,”小曼看着她。“我们只是见过一次面的朋友,示什么威?”
“谁和你是朋友?”明珠愤愤地往车上走。“你等着瞧!”
像来时一般突然,她那黑色汽车又开走了,她走得那么快,那个倒霉的卫士,仍站在那儿不敢动呢!
吴育智和小曼看那卫士一眼,同情地摇摇头,径自朝向旅馆的路走去。
“她到底是谁?那么专横跋扈!”吴育智问。
“是潘博的幺女儿,宠坏了!”小曼淡淡地。
“潘博!”吴育智很感意外地,竟是这么有来头的人物的女儿。“他——怎能容许女儿这样?”
“也许他本人并不知道!”小曼说。
“看来那潘明珠和你有仇!”他说。
“什么仇呢?我只在金安慈家见过她一次!”小曼摇头。心中却在想,明珠可是为了康柏?
“她那一身名贵的衣服也照不亮她的脸,这女孩子既不漂亮,又那么凶,真使人不敢领教。”他摇着头。
“不谈她吧!”小曼不想背后批评人。“她根本与我们没有关系!”
“是!”吴育智把脖子里的毛线围巾拉拉紧。“康柏——是谁?我听过两次这名字,苏家贞和潘明珠说的!”
“一个朋友!”小曼不置可否地说。
“男朋友?”他追问。小曼看他一眼,她奇怪他为什么问这些
“可以这么说!”她不肯定地。
“沈欣——也是?”他再问。
“沈欣?”小曼惊奇了,他怎会知道这么多难道他一直在注意她的事
“哎——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恶意的!”他立刻解释,“以前我见你们在校园中散过步!”
“沈家和我们是世交!”小曼说得含蓄。
“康柏呢?”他几乎是冲口而出的。他平日不是多话的人,今夜——有些特别。
“他——是个飞行员,我姐夫的同学!”小曼说。
“哦——”吴育智的声音拖得很长,仿佛很失望。
小曼舔一舔唇,终于压不住心中的好奇。
“你为什么问这些?”她眼光闪一闪。
“我在想——做你的朋友,要不然就是门当产对,要不然就是时髦富有的飞行员,是吗!”他笑得有点自嘲。
“吴育智,”小曼停了下来,认真地望住他。“你误会了,康柏的职业虽时髦,却绝不富有,而且每天都在用自己的生命和敌人在空中火线上拼命,他和你一样,也是从外地单身来成都的!”
“哎——”吴育智呆了一下,他说了些什么,小曼神色怎么就这般慎重,他说错了?
“何况,你和所有歌咏队的人全是我的朋友,真的!”小曼的语气十分肯定。
“云小曼,我很高兴你这么说,”他摸摸头,傻兮兮地。“我想——我也许说错了!”
小曼微微一笑,继续往前走,旅馆就在不远的前面了。
他们之间一直沉默着,很特别的沉默。
“小曼,”吴育智突然改变了称呼。“刚才——好抱歉,我真不会说话,你知道——我——有些嫉妒!”
小曼呆了,就站在旅馆门口。嫉妒,什么意思她一直当他是好朋友,好同学,是单纯的友情,他说嫉妒——难道他——他——这怎么说呢
“我嫉妒康柏,嫉妒沈欣,你是那么好的女孩,我——”吴育智又说。
“不,吴育智,”小曼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她不愿他说出令她难堪的话,她更不想这难堪的话影响了他们之间的友情,吴育智是个难得的好男孩!“我一直当你哥哥或弟弟般,我很尊敬你,而且——我和康柏就要订婚了!”
“哦——”吴育智摸摸头,好半天,终于扬声大笑起来,笑得爽朗又豪迈。“小曼,我是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吧?就让我第一个祝福你!”
小曼把手伸向他,他们互相紧紧地握一下,刚才那丝奇异的情绪和不自在完全消散了。吴育智很感谢小曼及时打断他的话,否则,更难堪的该是他自己呢!
“谢谢你,吴育智!”她说,“订婚时,我会请全体队员参加宴会的!”
“一言为定!”他仍然笑。“小曼——康柏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得到了你!”
“你呢?我一直以为你和陈小秋很好!”她也笑。
“小秋?”他皱皱眉,脸上神色好特别。“我一直很喜欢她,可是——没有希望!”
“怎么说”小曼颇觉意外地。
“你慢慢会知道!”他摇头。“去睡吧!明天一早起床,还得坐一整天的汽车回成都呢!”
小曼优雅地挥挥手,走回女孩子住的大房间。在团体生活中,小曼从不愿使自己特殊化,虽然她可以自己住一间而任何人都不会有异议,她却愿意和大家在一起,她这才是真正的体验生活,真正把自己投入这时代!
大床上睡着三个女孩子,还有几个打地铺,小曼情愿打地铺,木板床上不时钻出来几个跳蚤,真使人受不了呢!
她轻手轻脚地把墙角一卷被褥摊开,又在角落里换了睡衣,反正又黑,大家又都睡了,也不必怕什么难为情了,就在她换好衣服转身之际,突然发现一对睁开的眼睛,她下意识里吃了一惊。
“现在才回来?”躺在那儿没睡着的人问。
“陈小秋?”小曼松了一口气。“你还没睡?”
“睡不着,”小秋轻悄地爬到小曼的地铺上来。“我在担心你会不会出事!”
“怎么可能呢?”小曼悄声笑了。“明珠是——朋友!”
“太盛气凌人,好像要一脚踩扁你似的!”小秋说。
“她就是那个脾气!”小曼不愿深谈。“刚才我们还讲起你!”
“谁?你和吴育智?”小秋的声音很紧张。
“嗯,他说——很喜欢你!”小曼想帮帮忙。
“是他告诉你的?”小秋的长辫子放开了,长发披在肩上,看起来成熟些。“他还说什么?”
“他说——没希望——”小曼在黑暗中注视小秋的眼睛。“你不喜欢他?”
小秋抚弄着睡衣角,好半天,才慢慢摇头。
“我——也不知道!”她轻轻叹一口气,“我和育智是同乡,又一起逃难来成都,他一直都很帮我,很保护我,很支持我,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今天在哪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我很感激他,也——很喜欢他,只是——”
小曼不出声,也不催她,静静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战争这么长,也不知道还要延长多久,三年、五年都不一定,”小秋终于又说,“如果有家、有亲人又不同,现在我们都像无根的浮萍漂在水上,没有保障,没有基础,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我要考虑更多些,因为我已经走了太长、太苦、太艰辛的路!”
小曼听不懂,这和感情有什么关系?
“我还有一个男朋友!”小秋大眼睛里光芒一闪,很是落寞,又很是矛盾。“他已经三十七岁,比我大许多,但——他是司机,滇缅公路的司机!”
“哦!”小曼点点头,明白了。
谁不知道滇缅公路的司机富有呢?他们走一趟可以赚到别人几年赚得的钱,虽然他们本身可能没有什么教育程度,可能他们又老又丑,但——小曼的确听到许多大学里的女孩子趋之若鹜,不惜抛弃一切去追求他们,只是为贪图好些的物质享受——
小秋也是这样看来她不像这样的女孩啊!
“我并不喜欢他,更不爱他,但他对我很好,很好,每一次回来都带不少东西给我,对我很体贴,”小秋矛盾地,“你也许不会明白一个苦透了、苦怕了的女孩多么急需一个温暖、安定又富足的家!”
“我了解你的感觉,”小曼正色地,“若你真嫁给他,你会快乐吗?”
“我不知道,”小秋泫然欲泣,“他向我求过婚,我一直没答应,原因就是为这个!”
“吴育智难道没有一点表示?”小曼问。
“我相信他了解我的感觉和想法,”小秋吸吸鼻子。“他一直默默在一旁,他从不表示任何意见,我知道,他是要我自己考虑!”
小曼心中难受,她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帮他们,感情真是没有一帆风顺的吗?物质享受真能压倒感情她想到自己,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没有经过逃亡、流离,没有经过贫穷、饥饿,更没有受过感情打击,是太幸运了,愿这幸运——长驻!
“还有一件事,那司机——已经有一个太太了!”小秋又说。
“什么?”小曼几乎跳起来,这是什么话?已经有一个太太?“那你还考虑什么?难道你愿意做——”
“黑市夫人?”小秋替小曼说出来。她无奈地叹息,摇头。“你是人上人,生活在云端里,你不知道,战争中有时候——廉耻也得抛弃!”
“小秋,听我说,”小曼一把抓住她的肩。“快点拒绝那个司机,否则你一定后悔一辈子,你和吴育智——我请爸爸帮你们,好不好?”
“请你父亲帮我们?”小秋呆了,怔怔地望住小曼,不能置信地,“但——但我们怎能接受平白无故的,而且——好多流亡学生都需要帮忙,你怎能帮得完?”
“只要你们肯接受,我爸爸一定愿意的,”小曼眼中发出异彩,她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她不能忍受小秋做司机黑市夫人的事。“我不认识每一个需要帮忙的流亡学生,但只要我看见,我知道,我一定尽力!”
“小曼——”小秋伏在小曼肩上,突然哭起来。
“别哭,别伤心,”小曼轻轻拍拍她。“你已经决定拒绝那司机了?是不是?是不是?告诉我!”
“小曼,”小秋直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怎么会这么好?”
“明天一早我就告诉吴育智,他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小曼兴奋地,好像是她自己的事一样。“你叫小秋,我家女孩子也都叫‘小’字,我要妈妈收你做干女儿!”
“小曼——”小秋还是拼命摇头。“这件事——慢慢再说,我还要——考虑!”
“考虑?”小曼当场被浇了一盆冷水。难道小秋真是贪图那司机的钱?
“育智——他不是肯随便接受帮助的人,我了解他,”小秋说,“他情愿饿死也不肯求人,而且——而且——我们从没有谈过感情的事!”
“他亲口告诉我喜欢你的!”小曼急急地说。
“喜欢——不是爱!”小秋仍然摇头。
小曼呆怔半晌,认真地拍拍小秋。
“明天我去问他,我一定要他说出来!”她说。
小秋无奈地苦笑一下。
“这一星期来——我发觉他根本不注意我,”她说得好意外。“他的视线总跟着你转,你——明白吗?”
“小秋——”小曼简直啼笑皆非。
原来小秋误会了她,原来小秋睡不着是因为她和吴育智还没回来,原来小秋爱吴育智已是那样深,深得任何女孩子都会引起她的妒意,小秋——哎!怎么说呢?
“他有权爱你,你又漂亮又好——有富有的家庭,”小秋慢慢说,“我和司机——对他对我都好!”
“小秋,”小曼真想打她一巴掌,打醒她的胡思乱想。“我——现在不跟你谈,明天你就会知道!”
“小曼!”小秋怔怔地。
小曼倒在地铺上,蒙起头来睡,再也不理小秋。
她已经有了决定,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六章
康柏、之翔、邢树人、韦震他们大伙儿正在寝室里讨论下星期全中队放假去灌县旅行的事,你一言、我一语的讲得兴高采烈时,康柏接到小曼的电话。她已经从重庆回来了!
“我立刻来,等我!”他兴奋地嚷着,“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跟你商量!”
“你不担任警戒?”小曼声音好愉快。
“昨天出过任务,等我,立刻来!”他放下电话。
一星期的分离,想她想得——心都痛了,绝不是夸张,真是心痛啊!突然地听到她声音,恨不得插翅飞到她面前去,想着小曼的轻颦浅笑,令人遐想的神韵,还有那美得令人呼吸都急促的脸儿,康柏真是心神俱醉,他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了啊!
踩着脚踏车的腿加劲了,平时不觉得,原来从基地到城里的路是那么长,那么远,就像一世纪都走不到似的。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里,康柏竟也赶得额头见汗了。
好不容易进了城,好不容易转进了华兴东街,益德里的云公馆已在不远处。康柏看看表,顶多再十五分钟,他就可以见着小曼,小曼——可会等得和他一般心急小曼是否和他一般想着他,念着他,盼着他见了面,他们要谈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谈,就这么傻傻痴痴的对望着,他们已经一星期没见面了啊!
转进了益德里的路口,云公馆门外的石狮子已经在望,他满心兴奋全涌上了面庞,整个人都特别生动而光彩起来,再三分钟,不,一分钟就可以见到小曼,放下脚踏车他要奔跑着进去。他在猜,小曼一定在二楼的走廊上张望着,等待着他——
“嗨!康柏!”路边一部黑色汽车里竟有人招呼他。
康柏一呆,下意识停了脚踏车——他腿长,不必下车,两只脚就那么吊儿郎当地踩在地上。他已经知道是谁了,除了潘明珠,谁还坐得起汽车?
只是——潘明珠怎么会在这儿?
“潘小姐!”康柏露出了笑容,他一直是这样礼貌周到,殷勤小心的。“来成都玩?”
明珠端坐车中,车前有司机和卫士,派头大得惊人,身上穿的是孔雀般的大花织锦缎旗袍,外面披着一件狐皮斗篷,只是,脸孔平庸依旧。
“是啊!你呢?”明珠笑着。嘴里参差不齐的乱牙给人不舒服的感觉。“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吗?”
“为什么?”康柏微微皱眉,却仍然笑得好漂亮。“该不是——等我吧!”
他原是随口说的一句话,想不到潘明珠竟当真。
“正是等你,有空吗?”明珠的态度得意而骄傲,有一种——张牙舞爪的味道。
“哎——”康柏暗暗叫糟,他急于见小曼,却又万分不愿得罪这位有权有势的小姐。“找我有事?”
“陪我玩!”明珠单刀直入地。
“这——”康柏心中迅速地转动着。这个时候,他绝不能失信于小曼,他们正预备订婚,更何况——明珠那盛气凌人的神态令他有些倒胃。“改一天,行吗?”
“不行!要就现在去!”明珠笑容一敛,脸色立变。“改一天我没空!”
“但是——小曼在等我!”康柏逼得只有说实话,他对明珠不但绝无好感,而且——可以说厌恶,只是,她的父亲——
“云小曼!”明珠冷冷地一哼。“让她去等好了!”
“不,今天不行!”康柏坚定起来了。他无法忍受这么霸道的女孩子。“小曼和我有事!”
“有事!”明珠冷笑,“云小曼和哪个男人都有事,在重庆是那个齐鲁药剂系的吴育智,回到成都就是你,喂!你不忌妒”
康柏心中的火气往上冒,这叫作是可忍孰不可忍!明珠太过分了!
“我想——这是我个人的事!”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知道吴育智,他也相信小曼,明珠的挑拨没有用!
“嗯——”明珠瘪瘪嘴,她对康柏可舍不得一怒而去,她无法再找到一个这么出色的男孩子。“你们男人都有点贱,你争我夺的,有什么意思吗?”
“潘小姐,”虽然康柏极力不想得罪她,到底也是年轻气盛。“对不起,我走了!我并不是去和谁争夺什么,小曼等着我商量订婚的事!”
“订婚!”明珠整个人呆了。
康柏洒脱地一笑,脚踏车箭般射出。或者,他早该对明珠如此?他已有了小曼,何必在乎明珠的权势?这方面——哎!他是贪婪些!
停在云公馆大门口,他听见背后汽车疾驶而去的声音,明珠此去——不会再麻烦他了吧?摆脱了明珠,犹如摆脱了内心贪婪般的轻松,看来,人真是要知足才能常乐呢!
放妥脚踏车,他一直朝第二进花园奔去,远远地,他看见小曼倚在二楼的长廊上,阳光映着她的脸,焕发出如此生动、灿烂的光芒——这是爱之光!
“小曼,小曼!”一口气奔上二楼,奔到小曼面前,握住她的双手。“小曼——”
一连叫了三声小曼,视线落在满是阳光的她的脸上,他竟然是连话都不会说,傻了!
小曼微微一笑,见到了梦牵魂萦的人,她仍然含蓄,她是——爱在心头。
“好吗?”她问得很温柔,却很淡,淡得——如不咀嚼,不易觉察其中深意。
“好吗?”康柏夸张地叫起来,“一星期不见只问好吗?小曼,你折磨人!”
小曼仍是微笑不语,清澈见底的眸子却在他脸上梭巡,一星期分离,他——英俊如故,漂亮如故,出色如故,甚至他眼中没有了那可怕的火种——是真的熄了吧!她很满意。
“别过分,这里人多!”小曼摇摇头,说得好突然。“爸爸要见你!”
“云——哎!你爸爸要见我?”康柏意外得摸摸头。“这么快?我以为——会过两天!”
“姐姐告诉他的,”小曼说,“姐姐已经在替我们预备一切了!”
“预备——”康柏想问预备什么,一转念,立刻想到订婚,这才没说出口。“哎!其实,也没有什么可预备的,我跟之翔商量,想开个舞会就行了!”
“爸爸不会同意,”小曼摇头。“你先去见了他再说!”
“现在”康柏心里有莫名其妙的紧张。“就这么去小曼——你知道我紧张!”
“你总要见他的!”小曼领先往楼上走。“见过爸爸,我带你去妈妈那儿!”
“今天——哎!比出任务还害怕!”康柏半开玩笑。
“害怕什么?”小曼在楼上回眸。
“害怕——不合格!”他也笑了。是啊!为什么紧张、害怕?只是见小曼的父亲啊!
女佣彩虹看见小曼上楼已立刻进去通报,不到半分钟,她带着一脸的笑容迎出来。
“老节请三小姐进去!”她说,转脸看康柏一眼。
小曼对康柏点点头,鼓励并安慰地笑一笑,掀开锦帘,走了进去,康柏沉默地跟着。
“爸,我带康柏来了!”小曼说。
屋里灯光黯淡,大白天也紧遮着厚厚的窗帘,温暖而稍兼浑浊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丝丝烟雾。对着门的一张好精致、好讲究的烟铺上,云宗炎正和白牡丹吞云吐雾地享受着。
“啊,你们来了!”云老太爷放下烟枪,喷出一口烟雾,慢慢坐起来。
“云伯伯!”康柏一鞠躬,正经得令小曼想笑。
“坐,坐!”
康柏看小曼一眼,不敢立刻坐。
“坐吧!”小曼坐下来,转头对他说。
康柏这才慢慢坐下,却是紧张得手足无措似的。
躺着的白牡丹也徐徐坐起,一对好精明的眼睛不住在康柏脸上、身上转,看得康柏浑身不自在。
“叫康柏吧!”云老太节打量着他。“小怡昨天来告诉我,你和小曼打算订婚是吧!我已经吩咐他们预备了!”
康柏拘束得坐得好挺,严肃的场合最不适合他,他觉得连呼吸都困难了。
“小怡说康柏是之翔的同事,很好,很好!”云老太爷大概已抽足了大烟,眼光精明而慈祥。“和小曼很合适,很好,很好!”
小曼半垂着头,默默地不出声。在她想象中,父亲不该是这种的态度,女儿的终身大事,总该有更真诚、更有感情的话,但父亲只说一连串的很好。父亲的确是变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三小姐订婚之后,预备什么时候结婚?”一边的白牡丹忽然开口了,好斯文的声音,却绝无真诚。
“没想过!”小曼漠然地回答。
“我想——或者再过个半年,一年!”康柏打圆场,他仍算外人,不好意思令白牡丹发窘难堪。
“也好,”云老太爷也似在打圆场。他知道儿女和继室的感情无法融洽。“要不然等小曼大学毕业也行!”
小曼忍不住皱眉。父亲似乎再无主见了,鸦片真是磨人志气,夺人气魄!
“小怡说等你们订婚后,培元也接——那个女孩子回来,”云老太节想一想,“我知道你妈妈不开心,小曼,你们多劝劝她!”
小曼抬起头,她实在忍不住再不开口了。
“爸爸,你还关心妈妈和我们?”她问。
白牡丹眼光闪一闪,康柏却是意外兼惊奇:云家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
“怎么不关心呢?”白牡丹看云老太节一眼,抢着说,“其实——是夫人拒绝一切,不能怪宗炎!”
小曼看着父亲,他显得尴尬和无奈,他怎么变得这么软弱了?同情和惋惜一起涌上心头,对白牡丹也就更加不满了。
“你可知道妈妈为什么会拒绝?”小曼没好气地。
云老太爷双眉一蹙,正想拦阻,白牡丹却冷冷地说:
“我哪会知道呢?”她一阵干笑,“我最不喜欢过问别人的闲事,更不敢惹云公馆的任何一位少爷、小姐、夫人,想来与我无关的,是吧!”
“小曼——”云老太爷及时打断了这话题。“听我说——我已经叫总管预备酒席和礼堂,我还想自己去请范军长,范伯伯来给你们主持仪式,你们要多少朋友,同学都行,我也趁这机会请一批老朋友——”
“不,我们不想铺张,”小曼认真打断父亲的话,她急切得也忘记了礼貌。“只是订婚而已,不想酒席!”
云宗炎皱起眉头,好一阵子,他又缓和下来。他下意识里怀疑儿女都故意跟他作对,可能是娶了白牡丹后的内疚吧!他知道儿女并不谅解他,他——是有些有愧于心的!
“随你们吧!”他挥挥手,有点心灰意懒地,“你们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到时候通知我好了,需要什么——也尽管开口,不要让自己委屈!”
“是!”小曼深深吸一口气,压抑了心中的气愤和不满,她是带康柏来见父亲的,她不能过分。
“谢谢爸爸!”
云老太节再看康柏几眼,点点头,又慢慢躺下。
“去吧!”他说,“记住,康柏下次再见我时,该叫爸爸。”
“是!”康柏随小曼站起来。
“哎!三小姐,”白牡丹从热铺上下来,脸上含着似真诚、热情的微笑,很快地从手上取下一枚碧绿通透、价值不菲的翡翠戒指。“你的大喜,我也没什么礼物可送,这小小的意思你一定要收下,一定要给我面子!”
小曼被她突来的动作弄傻了,她是极不愿意收这份礼的,她不想和白牡丹有任何瓜葛,但——难拒笑脸人吧!她拒绝的话真是说不出口。
“这——”
“我知道,云家的小姐、少爷不会在意这一点小东西,但是,这是我从上海带来的,是我私人的,一定请你收下,”白牡丹已不由分说地套在小曼手指上。“这个戒指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那——谢谢你!”康柏替小曼解围。
小曼再看白牡丹一眼,连谢字都不愿说,转身掀开帘子而出,并且一口气走回二楼。
康柏长长地透一口气,靠在栏杆上。
“老天!我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他摇着头。“如果我不上楼,我绝对想不到楼上的一切!”
“楼上本来并不特别,白牡丹来了才造成的!”小曼说。
“你们之间的敌意好重,”康柏又摇头。“冷眼旁观的结果,那女人——哎!白牡丹很厉害,我怕你们姐妹不是她的对手!”
“没有人跟她争,”小曼瘪瘪嘴。“她已经胜利了,你没见爸爸已经被她改造成另外一个人了,他懦弱,他对我们漠不关心!”
“你父亲是好人,但——和我想象,和我听别人说起的不同!”康柏说。
“那根本不是以前的爸爸,我对他现在的一切也觉得陌生,不仅陌生,还——担心,”小曼看见那夺目的翡翠。“大烟、女人已夺去了他最宝贵的一切!”
康柏皱皱眉,他满心喜悦地赶来,怎么和小曼谈这令人不愉快地事七天的分别,相思,他们该有更甜蜜的相聚才是!
“小曼!”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我有一个最好的提议,你听了一定高兴!”
“是什么”小曼精神为之一振。
“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太冷,该去郊外逛逛,”他一边想,一边说,“你不是一直想去逛青羊宫吗,我知道这几天有集会,去不去?”
“灵感吗?”她果然高兴了,脸上阳光再现。
“订婚之前,去许个愿,摸摸青铜羊吧!”他眯着眼睛笑,笑得——半真半假。
“不信你会相信许愿、摸铜羊那一套,”小曼说,“我只想买个竹编的小烘篮!”
“走吧!”他拥着她的肩。
“现在去,你不去见妈妈?”她考虑一下。
“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见她,”康柏笑着,“但订婚前,怕只有这次机会去青羊宫吧!”
小曼嫣然一笑,随着他下楼。他们各自骑一辆脚踏车,兴高采烈地迎着阳光,朝西门外进发。
青羊宫是一座寺庙,每逢二三月花季,就有花会,各地各处的特产都集中在这儿出售,赶花会也就是赶墟。在这儿吃的,用的,玩的,真是应有尽有,尤其在庙堂的前面西边走廊上,卖的各种木刻小玩意,真是精致玲珑,人见人爱,更有竹编的各种器皿也甚出色,其中所编小烘篮更是人人急购的东西。在冬天,拿着暖暖的小烘炉,外面拿个小竹烘篮,真是又舒服又洒脱,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风味,甚至年轻、时髦的女学生也是人手一个呢!
更有——青羊宫前的铜羊,据说十分灵验,摸它的头可以补头,不会头痛;摸它的肚子可以补肚子。几乎凡是到青羊宫的游人,管它信是不信,总是摸摸铜羊,讨个吉利。
小曼和康柏到达时,正是青羊宫热闹非凡之时,也许今天的阳光特别暖吧!人多得水泄不通。他们找到一家茶馆,给了点钱,寄存了脚踏车,也随着游人到处逛。
“真热闹,”康柏是外乡来的,自然没见过这种场面。“除了躲警报时,我相信没这么盛大的场面。”
“这是成都最热闹的花会嘛!”小曼瞪他一眼。“在成都,除了跳舞、看电影、吃馆子,你还去过哪里?”
“什么地方都没去过,”康柏耸耸肩。“你所说的望江楼、雪涛井都没去过!”
“土包子!”她笑了。
“订婚之后,你带我走遍成都每一个角落!”他望着她。他喜欢她在阳光照射下才显出的几粒小雀斑,这雀斑使她的美更是——活生生的!
“没有那么好的精神!”她站定在铜羊边。
许多人都在摸铜羊,有人摸头,有人摸肚子,有人摸脚,都是一本正经的,看得康柏瞪大了一双眼睛。
“他们做什么?”他小声问,“摸羊许愿”
“摸头补头,摸脚补脚,”她停下来,恶作剧的浅笑在嘴角扩大。“康柏,你摸摸它的心!”
“心?”他想也不细想地指一指。“这儿吗?”
“算它在这儿吧!”她笑,“正经地摸一摸!”
康柏真的去摸一下,然后转回头来。
“为什么?摸了对我好?”他孩子气地问。
“怕你那颗风流花心不完整,摸一摸,补一补!”她笑起来。
“你——捉弄我!”康柏捉住她。“等一会儿我会报复!”
“难道不是?”她仰起脸来娇俏,妩媚,令阳光都为之失色。
他眼中掠过一抹奇异难懂的光芒,好半天,他才说:
“你总在怀疑我,是吗?”
“开不得玩笑吗?”她仍是笑。心中却不免起疑,提起这件事,他总显得特别紧张。
“别拿这种伤感情的事开玩笑,”他皱皱眉。“小曼,有一个问题,若是——”他住口不说。
“若是什么?”她追问。
“若是我真——对你不忠实,你会怎样?”他问。他在笑,笑得那么——可恶。
“不知道!”她想一想。“现在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我要你告诉我!”他固执地。
“嗯——”她想。“真是说不出,要看当时的情形而定!”
“会不会掉头而走,从此一刀两断?”他眯着眼睛。
“不会那么便宜你!”她也笑了,指着前面的地摊。“看!我要的小烘篮!”
她岔开了话题,也许不是故意的,他若再追问,就太露痕迹了,于是住口不说,随她前行。
地摊上堆满了小小的、双手可握着的竹编小篮子,许多女学生、大姑娘都蹲在那儿挑选着,它模样儿并不怎么特别,倒真是最受欢迎的。
“就是你要的小烘篮?”康柏问。
小曼点点头,随手捡了一个,很快地付了钱离开。她的动作令康柏好奇,她怎么不像那些人般的挑挑选选
“你买东西不喜欢挑选?”他凝注着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他的眼中只有她。
“小烘篮不需要选,”她扬一扬手中的竹篮。“它总会有点小刺,回去用剪刀修一下就行了!”
“有刺?”他接过来看。“那多危险”
“你不明白,”她再次拿回来。“烘篮新的时候不好用,但越用越好,用到后来竹子变黄、变深时,又滑又光,那才是最好用的时候!”
“那岂不是要经过一大段艰辛的过程?”他眼中光芒一闪,含有深意。
“任何事的成就都必须有艰辛的过程!”她深思着说,“而且经过长时间的——培养,培植,该——更醇!”
“你是说酒”他靠近她耳边说。他是故意的。
她微微一闪,躲开了,这么多人,她感到难为情。
“你可恶,明知道我不是说酒!”她薄嗔。
“不是酒是什么?”他似笑非笑地。
“是——醋!”她笑起来。
他轻轻捏一捏她的手背,了解、会意又有些轻责。
“顽皮!”他盯着她,她美得——若真是醋,他也醉了。“我告诉你,我可以保证,我对你的感情越久越醇!”
“贫嘴!”她重重瞪他一眼。“俗得不可救药!”
“站在云小曼旁边,俗也显得不俗了!”他不在意地。
“讨好不了我,”她的话锋一转。“怎么你完全不问我去重庆演唱的事?”
他想一想,潘明珠说吴育智时的神情浮上来。
“听说你们很成功,”他说,“问——也多余!”
“好像不愿意我去似的!”她大感意外地。
“你错了,”他考虑一下。“我认为——各人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工作,我不想干涉你、影响你!”
她歪着头,他的话竟含混,她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他困难地解释,“即使相爱,甚至结婚,双方都该有权保留一部分私生活!”
“私生活?”她呆呆地望住他。“你的意思是——要我也不干涉你,影响你,你要保留一部分?”
“哎——也不全是!”他似乎有些语塞。“我解释得很糟,我是认为——人该有他绝对独立的一部分!”
她认真地思索了好一阵子,嫣然而笑。
“好吧!我暂时同意你的论调!”她说。
“在重庆——有什么特别的事?”他终于问。
“听众好热情,我交到不少朋友,还有,”她迅速看他一眼。“我遇见潘明珠!”
“哦!她也是听众”他颇感意外地。
“我们哪有这么高贵的听众?”她淡淡地笑了,“我相信她是想来奚落我,但反而被吴育智骂了一顿!”
“哦?”他拖长了声音。
“潘明珠之所以对我有敌意,相信——因为你!”她突然说。
“那个吴育智总是陪着你?”他不答反问。
“咦话里有骨头,”她叫起来,“吴育智就要订婚了,对象是陈小秋,他们会先参加我们的订婚礼!”
“哦——”他抚摸一下眉心。“那个潘明珠看来真是不怀好意!”
“什么——意思?”她迷惑了。
他的眉梢一扬,像决心抛开一个死结,然后指着前面的摊子,大声说:
“走!我们去买棉花糖吃!”
小曼心中虽有点怀疑,却——也暂时放开了,以后的日子里,她有大把机会,急什么呢康柏说过,他会像一本摊开的书放在她面前,她会去慢慢、仔细地阅读,了解的!
“不吃棉花糖,虚伪,”她不认真地,“明明只有那么一点点糖,却虚张声势地绕成一大圈!”
“连吃棉花糖你也有大道理?”他笑。
“难道你不以为是吗?”她反问。“咬在口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它就化得无影无踪!”
“那——你喜欢吃什么?”他凝视着她。
他喜欢她那点小小的固执,不伤大雅,却——有个性,有风格,还有那丝不露痕迹的撒娇——哎!越是相处,他发觉小曼可爱的地方越多!
他真幸福,是不是整个小曼——她的人,她的心,她的微笑,她的眼波,全属于他,他太幸福,只是,他忽略了一点,很重要的一点,她的思想不会属于他!
“我喜欢——”小曼举目四望,然后指着远远的一摊。“我喜欢青果!”
“青果又酸又涩的!”他皱眉摇头。“不必吃,想到它我已开始流清口水!”
“但是——酸涩过后,它不是令人永远回味吗”她说得认真,就好像在说——感情!
感情,永远回味的甜
康柏心中突然泛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情绪,谈不上喜悦说不上忧愁,似乎——莫名的担心!
他担心什么呢小曼只说青果。
“我去替你买!”他预备过去。
“慢着,”她阻止他。“看!那边有人在照相!”
“你想不想照下次我带个照相机替你照个够,在这个地方——”他摇头。
“这地方有什么不好?”她不理会他的反对,径自走过去。“照一张,也是个纪念!”纪念,他心中又是一阵莫名的情绪,今天,怎么了就要订婚,他反而更——患得患失起来。
他终于也跟着小曼过去,站在一株欲开的桃花树下,和小曼合照了一张。小曼又留下了地址给那中年人,这才满意地离开。
“你相信那个木头盒子能照出照片来?”康柏问。
“别小看他,人家一天照多少相?那是他的职业啊!”小曼心情出奇的好。
但是照相——他摇摇头,忍住了没说出来,照相是件好普通的事,他——却无端端地烦恼起来。
烦恼!他不敢讲,因为小曼是那么高兴,他不能扫兴,只是——那烦恼和担心却——越来越大了。为什么?
 
小曼和康柏终于订了婚。
没有铺张,没有排场,正如康柏计划的一个舞会,再加上双方的同学、朋友一次聚餐,全在云公馆的正厅里举行。在亲人和同学、朋友的祝福下,他们慎重地交换了戒指,仪式就结束了。
所特别的是,云夫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认了陈小秋做干女儿——这当然是小曼的大力促成。更不寻常的是,云老太爷宗炎竟破例下楼,参加宴会!
这是小曼深心里最感满足、最高兴的事,比较起来,她所得到不少的贵重礼物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
然后,学校开课了,然后,春天来了!
春天,总是带来许多新的希望;春天,总是带来许多令人振奋的事;春天,是温暖、光明全然不同的另一个季节!
订婚后的康柏和小曼都安定了不少,感情上、精神上的安定。尤其是小曼,一种新的恬适,成熟美,使她全身耀眼的光芒遮掩上一阵淡淡的莹光!
因为新的学期开始,歌咏队暂时停止了巡回演唱,但寒假中在重庆、在灌县、在宜昌、在许多地方的演唱工作,使这一群流亡的年轻人站得更稳,活得更踏实,困苦的生活、艰难的环境折磨的只是肉身,不是意志,随着自己用心灵用真诚唱出的动人歌声,他们的血更热,更鲜红,以往的落寞被希望的光彩代替,他们的希望在明天,漫长的黑夜过后,将是永恒的光明!
歌咏队虽结束,小曼和他们仍然很接近,尤其是陈小秋和吴育智。小秋已拒绝了那个司机,安安静静地依在高大的吴育智身边。小曼并不曾给过他们任何物质上的帮助,但精神上,他们得到了无形的支持,这种支持,使他们更亲切,更融洽了。
下课的时候,小曼和苏家贞一起走出教室。这学期开始,家贞和傅立民的感情也有了新进展,尽管家贞不肯承认,但是从她总是没有空的事实上可以看出,她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傅立民身上了!
“有空吗到我家去!”小曼提出邀请,这对好朋友很久没有单独相聚了。“我们聊聊!”
“嗯——不行!”家贞摇着圆圆的脸。“不行!”
“傅立民等你?”小曼笑了,“快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家贞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倚在一棵树上,反而停住了脚步。
“你是不是觉得我好矛盾?”她问。
“矛盾,为傅立民?”小曼摇头。“我早知道你们会好,傅立民很适合你,人又老实!”
“可是——他是流亡学生!”家贞叹一口气,“我想帮他,我的家庭又没有力量,使他空有志向,却无力——”
“你父母同意了?”小曼惊喜地,“他们见过傅立民了?”
家贞点点头,无可奈何地。
“他们也觉得傅立民人好,也有志气,就是——唉!别谈了,谈起就烦!”家贞甩甩头,想甩开一切烦恼。
“烦什么你们——有什么困难?”小曼注视着这善良的好朋友。
“当然不是吃饭、生活的困难,这些小事他能克服,”家贞坦率地说,“留学,对一个流亡学生来说是做梦,是妄想,但——这是他的志向,他的功课又那么好!”
小曼默默地听着。吴育智也有这个愿望,不是吗许许多多功课好的流亡学生都有这志向,不是吗她帮不了忙,至少她本身的力量不够,她只能沉默!
“哎!不想打扰你的情绪,再见了!”家贞振作一下,预备离开。
“等一等,”小曼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住家贞,她心中有个模糊却火热的冲动,她真是想帮忙,但——怎么做她没有理由拿这种事求父亲,父亲并非暴发产,父亲的钱也是辛勤地一分一毫的赚来的,而且——那么多人,她也帮不了,但——她的心火热。“家贞,如果傅立民不能出国留学,告诉我,你——也一样爱他?”
家贞眼中浮动着一点泪光,好半天才说:
“我会愿意跟他挨苦的,”她好肯定地,“对他,我犹豫过,退缩过,也痛苦过,爱他之前,我已认请了他的一切,既然我接受了,就不会后悔!”
“你——真好,家贞,你真好!”小曼感动地说。此时此刻,她真希望有富可敌国的财力,她就能去帮助许多需要帮助的好青年。
“谢谢你,小曼!”家贞拍拍她的手,走了。“有时间我们再谈,我不想让他等得太久!”
小曼望着家贞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绿茵的另一端。家贞是个好女孩,小曼可有力量帮助她的朋友!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她预备到校门口拿脚踏车,尽快地赶回家!康柏要来,他说要去“梁园”溜冰呢!那双四个轮子的溜冰鞋,害他摔了不少跤,他说要报仇,要征服那四个不听指挥的轮子——
“小曼,小曼!”小秋和吴育智的声音把她拉住,他们含笑拦住了她的去路。“回家吗,康柏等你?”
“想去‘梁园’溜冰,你们去不去?”小曼兴致好高。
“好啊!”小秋孩子气重,“溜完冰去吃‘赖汤圆’,让育智请客,他刚领了抄蜡板纸的钱!”
“是啊!我今天最阔!”吴育智笑着拍拍心口。
“谁请客不是一样走吧!”小曼愉快地,“我骑车,你们两个坐黄包车!”
“嗯!真羡慕你有脚踏车,我做梦都想买一辆,”小秋稚气地,“那样,育智和我不是可以到处逛了?”
“现在也可以到处逛,只是辛苦两条腿而已!”吴育智笑。
取了车,三个人一起走出校门。春天的确是不同凡响的季节,连空气都特别清新。
“干妈好不好?”小秋问。“等一会我去看看她!”
“小秋现在变成小马屁精了,一天到晚干妈长,干妈短的!”吴育智取笑。
“好!你欺负我!”小秋举起拳。
“不敢,不——”吴育智笑着讨饶。
就在这个时候,马路对面走过来四个大汉,一眼就看出不是什么正经人,灰布唐装,头上还歪歪地戴着帽子,那个咬着杳烟、邪得令人作呕的人拦住了吴育智。
“你是吴育智,是不是?”那大汉问。
“是!有什么事吗”育智疑惑地点头。
“是就行了!”那人扔掉口里的香烟,打一个手势,四个大汉一拥而上,不分青红皂白的围着吴育智就打。
小曼小秋惊得呆了,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谁也没想到那四个陌生大汉说打就打,而且就在离学校不远的街上,大胆、猖狂得令人不能置信。小秋先叫起来,一边大叫,一边她还机警地往学校跑。
“打人,有人打学生!”她尖锐的声音传得好远,惊动了学校里的校役和一些正要离开的同学。“打学生啊!”
校役、同学一起奔过来,四个大汉见目的已达,吴育智已被打倒地上,鼻血流了满脸,他们知道再留下去讨不了好,一声招呼,四人拔脚就跑。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小秋仍是尖叫,“他们打伤了人,他们打伤了人!”
但是,四个大汉早留有退路,转进一条横街,一转眼就不见了踪迹。小秋和追来的校役、同学扶起了吴育智,又替他抹干汗与鼻血,看来,伤得倒也不严重。
“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小秋含泪地问,“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吴育智喘息着摇摇头,这么莫名其妙的挨打还是第一次,同时对方还是问清了姓名才动手的,显然是针对着他,但——谁主使的他根本不可能有仇人啊!
“我不认识他们,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说。
“恶徒,凶手,”小秋骂着,“抓住他们应该枪毙,平白无故怎么能把人打成这样”
枪毙!吴育智呆了一下,这两个似曾熟悉的字引起了他的记忆,有人在他面前说过这两个字的,是吗?那人——他转脸向路边吓呆了的小曼,是——那个人主使吗?
小曼真是吓呆了,她从来没经历过这类暴力事件,她甚至没看过真正打架,她和经历了战争、逃亡、流浪的小秋不能比。她看见满面鼻血的吴育智,她不知道伤了哪里,只见那么多血——她几时看见过血呢?她真是吓呆了!
“小秋,照顾小曼!”吴育智沉声说。他是经过风浪的青年,已很快使自己平静。
小秋立刻走到小曼身边,吴育智又向同学及校役致谢,才慢慢走过来。
“你——没事吗?”小曼惊魂甫定。
“伤得不重,是鼻血,”吴育智摇摇头。“幸亏小秋大叫,校役和同学来得快,否则——不死也得重伤!”
“他们是谁?”小曼疑惑地,“他们和你有仇?”
吴育智犹豫一下,小曼看来全不怀疑,既然已挨了打,也就——别提了吧!若真是那个人主使,他有什么力量去和她斗
“我——也不知道!”吴育智说,“也许他们认错人了!”
“错不了!他们指名道姓的冲着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加进来,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小曼!
“你!培之,你怎么会在这里?”小曼叫起来。
另阶剪着平头,穿着童子军装的男孩子——不正是她的小弟、十八岁的培之?这个时候,他还在学校,中学没有那么早放学,他怎么竟在这儿?
“大惊小怪什么?”培之的外型十分酷肖小曼,气质和神情却差得好远,他一副吊儿郎当的形象,太过精明的眸子,看来也有些邪。“本少爷逃学!”
“培之!”小曼沉下脸。在家中,简直难见到他的面,他整天都混在外面,想不到变成这么坏。“小心我告诉爸爸!”
“爸怎么会管我?”培之毫不在意,胸有成竹地笑。他是一个那么漂亮、清秀的男孩子,却流气得讨人厌。“他眼睛里只有白牡丹——”
“培之——”小曼低喝。
“别发火,三姐,”培之笑,“我刚才看见一切,你们想找到那四个家伙,还得靠我呢!”
“你——认识他们?”小曼意外之余,心中着实吃惊,小培之——到底坏到什么程度,与那班人为伍?
“喝!太看低本少爷了吧!”培之大言不惭地,“我会认识他们?只不过——嘿!我可以命令他们的头儿把他们交出来!”
“命令他们头儿?”小曼真的变了颜色,这比刚才吴育智挨打更可怕,培之——真是堕落了。“你是胡说八道,还是——”
“紧张什么?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十八岁漂亮的培之拍拍胸口,慢条斯理、大摇大摆地走了。“明天给你们消息!”
“培之——”小曼叫。这才发现,培之连书包都没带。
云家最小的孩子,那个五个兄弟姐妹中最聪明的小弟,最漂亮,一向都表现得最乖,最不要人担心的培之真是——变了,变得实在太可怕。
吴育智和陈小秋都眼睁睁地望着,这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的邪气男孩子,竟是小曼的弟弟。
“他就是培之弟?”小秋怔怔地。
“是!”小曼的心好乱,她不能坐视培之这么坏下去,刚才的好心情一下子消失了。“小秋,你陪育智回去休息一下,我——想赶快回去!”
“好!你快回去!”他们了解她的心情,谁能不关心自己的亲手足
小曼说声再见跳上脚踏车如飞而去。她心中真是又乱又急,—个大哥已是那般不争气,没出息,惟一的弟弟竟也——该怪谁,谁该负责
似乎——自白牡丹一进云家大门,似乎自父母反目开始,家中的一切都改变了,变得散漫,变得冷漠,变得没有中心,变得失去支柱。一个家就像一个帐幕,全靠一根中心的支柱,失去了支柱,帐幕会塌,云家——
显赫一时的云家会怎样,衰败,中落?
小曼不仅担心,还忧心,身为云家的一分子,却似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家败坏下去,她能有什么挽救的方法
一心急急赶路,根本不看路边的一切,心中全是培之那邪气的模样,恨不得立刻飞回家里找到母亲,找到小怡商量。直到脚踏车的龙头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她才吃惊地停下来。
“康柏,你在这儿?”她叫。
这是中等住宅区棉花街,这是离益德里云公馆相当远的地方,更不是来回基地必经之路,他——怎会在这儿似乎今天全被一连串的意外占满了!
“想迎着你!”他笑,看不出真假。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走这条路?”她不能不怀疑,怀疑之外还奇怪,瘦高的康柏竟有那么大的力量,大得能一把抓停了她的脚踏车?
“心有灵犀一点通嘛!”他还是不认真。
“我以为你该在家等我!”她说。心中的怀疑没法子抹得掉。
“等得不耐烦,”他摇头。“小曼,你看来气急败坏的,发生了什么事吗?”
“吴育智被流氓打,培之——逃学!”她说。
“有这样的事?”他惊讶地,“流氓抓到了吗?”
“抓不到,但培之说他有办法!”小曼摇摇头。
“培之!”康柏严肃起来,“他和那些人有什么关系?”
“这正是我担心的事!”小曼说,“我们快回家,我得告诉妈妈和大姐!”
“走吧!”他让她下车。“我带你,你坐后面!”
脚踏车一路前行,坐在车后,单手环在康柏腰上的小曼,心中反而更不宁了。碰到康柏本该高兴的,她却有——说不出的情绪,康柏的似笑非笑,康柏的不认真态度,似乎隐藏了些什么,瞒住了些什么,是——这样吗?
转—个弯前面是个公园,公园门口有个卖红糖做的“棒棒糖”小贩,几个孩子围着看得起劲,两个没有生意的黄包车停在一边,一切都显得平静而悠闲。远处更有两个孩子拖着他们的父母来买“棒棒糖”,天空的阳光也温暖和煦——
康柏突然停下脚踏车,就在公园门口。他的动作那么突如其来,神色严肃而显得紧张。
“飞机声!”他侧耳细听。“我听见飞机声!”
“日本鬼子飞机不敢来,一定是回航的——”小曼还没有听完,警报响起来。
一响就是紧急警报,显然敌机已经迫近上空,许久没有警报了,人们的防备的心早已松懈,意外的听见警报,又是紧急的,一刹那间,刚才还平静悠闲的周遭大乱起来,街道上没有隐蔽处,大家都往公园里跑。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那么多人,大人叫唤,孩子哭叫,你拉我扯的,就像世界末日到了似的!
康柏是在紧急警报响起之前就警觉的,他是空军,对飞机声音十分敏感,他早就辨出是敌机,所以他能抢在人群的前面,把小曼带进公园,躲在一棵大树下。刚刚站定,敌人飞机已在头顶了!
公园里原有不少游人,附近大树下也躲了不少人,敌机一出现,大家都鸦雀无声,就只希望敌机快走,炸弹不要落在附近。许多人还抬头望天,那是下意识的动作,他们望也望不到炸弹下来的方向——
“趴下去,小曼!”康柏突然大叫一声,不由分说地推倒小曼,他更用身体压着她,护着她。
小曼一阵紧张,一阵害怕,趴在地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附近树下的人也正诧异地望着他们。说时迟,那时快,“嘶”、“嘶”连声,几枚炸弹竟真是落在他们附近不远处,一阵轰隆隆的爆炸声震得人们的耳膜都聋了。一阵呆怔接着一阵大乱,人们也不知道是否有更多的炸弹会落下来,大家争先恐后地趴在地上!
好在只是那几枚炸弹,好在爆炸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没有真正严重地伤了他们,一些飞来的碎片,也令一些人伤臂、破头、划伤脚的。呻吟加上哭泣,打破了躲着的人群的沉寂。受伤的人已被附近的人就近照应着,不论认不认识,此时此地,谁能坐视伤的虽不是自己,却同是炎黄子孙的同胞!
敌机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也许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成都,所以只在上空盘旋一阵,胡乱地投几枚炸弹,就呼啸而去了,解除警报也随着响起来。
小曼透一口气,抬起头来,发现康柏仍用身体掩护着她,刚才千钧一发,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的当儿不觉得,这时——才发觉他们——竟是那么接近,接近得——身体大部分的地方几乎都贴在一起,这——她的脸一红,心中控制不了的一荡,连忙避开了他的视线,用力推开他。
“你——没有事吧?”她不平静地问。
康柏慢慢站起来,眼中的光芒奇怪而——炽热,一粒令小曼害怕的火种似真似幻的又在眼中跳跃,他似乎忘却了周围的环境,似乎完全不觉身边的人们,就那么深深地、定定地、火热地凝视着小曼。
“康柏——”小曼心中发颤,脸红到脖子里,康柏怎能——那般失态但那眼光,那视线——使小曼也感到心中的火苗开始蔓延,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你怎么了?你——”
“汉奸!”一声春雷般的暴喝,惊醒了沉迷的他们。“汉奸,抓住他!”
小曼和康柏同时转头,他们不知道谁在骂汉奸,又是在骂谁,但——但——那么多人围住他们,盯着他们,全是愤怒、不满、痛恨的眼光,为什么?
“汉奸!”指着康柏的是卖棒棒糖的小贩,他看来是个忠厚、耿直的人,不是故意和康柏为难,他——误会了什么吗?“他是汉奸,抓住他,送去宪兵队!”
“汉奸!”是一个满脸正气的长辫子的女学生。“打死他——打死不要脸,没廉耻的汉奸!”
“打死汉奸,打死汉奸——”更多的人嚷起来。
刚才敌机临头时,康柏镇静如恒,现在面对着自己同胞误会的指责,他却慌乱起来。他们为什么说他是汉奸,他做出什么令人误会的事吗?他明明是清白的,但——对着愤怒的人群,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知道,只要说错一个字,他就粉身碎骨了!
“打死汉奸,打死卖国贼!”人群的情绪更是激动,围着人也越来越多了。
“请问——为什么说我是汉奸?”康柏努力镇定着。但手心全是冷汗。
这么激动的人群,打死一个“汉奸”,绝非不可能,换了他也会动手,只是——他是被冤枉的!
“还敢问我们?”卖棒棒糖的小贩大声地说,他的脸都涨红了。“没有响警报你就先逃,没有丢炸弹你就先躲,先趴下去,你明明预先知道鬼子飞机要来,要在这里投炸弹,你是奸细!”
“打死他!格老子的卖国贼!”一个愤怒的学生越众而出。“打死汉奸不赔命!”
“打死他,打死他!”小贩也跟着过来。
“不——不——”小曼也跟着慌了,怎么去镇压一群含愤、怀恨的人群又绝不能伤他们,因为——他们的出发点是正确的,他们爱国家,他们痛恨没廉耻的汉奸,卖国贼。“你们误会了,你们误会了——”
“女学生你快走开,”小贩的眼睛泛红,已充满了杀气。“你再跟汉奸一起,当你是汉奸办!”
“不——”小曼的脸都白了。她相信愤怒的同胞会杀人,康柏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就可能被打死,国仇、家恨已使同胞们对敌人的仇恨达到顶点,该怎么办最糟的是康柏连制服都没穿
“让开!”那个长辫子的女学生拖开了小曼。“看你不像坏人,你别上了卖国贼的当!”
“他不是卖国贼,请相信我,”小曼急得哭起来,四周围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怎么办康柏已被他们捉住了。“他不是,他是空军飞行员!”
没有人听小曼讲,大家那么激动,就算听到了也不会相信,受尽了逼害,苦难的同胞恨不得吃敌人的肉,喝敌人的血。汉奸,更是切齿痛恨、天地都不容的!
“请你们别乱来,”康柏也在叫,慌乱起来,他的四川话就更不灵了。“我不是汉奸,不是卖国贼,我是军人,是空军飞行员——”
“你为什么不穿制服?”男学生迎面就是一拳,打得又重又狠,康柏嘴角立刻见血。“你讲的是什么?分明是外乡人,是汉奸!”
“不——”康柏被打得眼冒金星,这真是无妄之灾了。“我真是空军,你们可以打电话去问,你们——可以送我去宪兵队!”
“打死他!打死他!”人群又激动地叫嚷,“别信他的话,他分明和鬼子飞机有联络!”
“不——”康柏拼命摇头。更多的拳头又落在他身上。
小曼被推出了人群之外,她无助地掩着脸,心中又急又怕,难道康柏——就这么被人白白打死?她听见拳打脚踢声,每一拳、每一脚都打在她身上,踢在她心里,康柏的无妄之灾——不是因她而起的吗?若不是为了保护她,他不需要大叫,也不会引人注目了,康柏——
正在危急的当儿,一辆宪兵队的吉普车开到了,两个荷枪的宪兵快步奔过来,一边叫闪开,一边拨开人群,冲了进去。
小曼看见康柏已被打得狼狈不堪,口角见红,头青脸肿,衣衫破碎,但——总算有救了。她鼓起勇气冲进人群,不顾一切地扶着康柏。
“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宪兵大声问。
“他是汉奸,他和鬼子飞机有联络,”小贩指着康柏,振振有词地,“我们打卖国贼!”
“真是这样?”宪兵怀疑地,“你们应该送他去宪兵队,怎能随便打人!”
“人人都可以打汉奸、卖国贼!”领先动手的男学生昂然说,“他出卖自己国家,是全体中国人的敌人!”
“不,是误会!”康柏深深吸一口气,强忍痛楚。“别怪他们,误会是我引起的!”
“误会,你是什么人?”宪兵问。一边又看小曼。
“我是空军飞行员,温社基地的!”康柏喘息着说,“你们可以打电话去问,我叫康柏,第四大队,第二中队的,或者——你们认识她,她是云小曼,云宗炎老太爷的女儿,我的未婚妻!”
人群中响起了意外的“啊!”“啊!”之声,不知是因为康柏真是飞行员,或是云家的声势。
“是这样的,”康柏微笑地接过小曼递来的手巾抹抹嘴角的血,他看来完全不怪那群鲁莽的人。“我是飞行员,我听得出不是我们自己飞机的声音,所以肯定有警报的来临,我又听炸弹在空中的‘嘶嘶‘声,所以还没落地爆炸,我就先躲了,他们就误会了,以为我事先知道一切!”
“是这样的吗?”宪兵问小贩和男学生。
他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了。是这样吗?他们可答不出,谁知道康柏是飞行员,听得出飞机和投弹声?他们真以为康柏事先知情,这——可闯了大祸!
“是的!”男学生很勇敢地,“他没穿制服,谁想到他会是飞行员?我们宁愿打错也不愿放过汉奸!”
“但是,你们如果打死国家最宝贵的飞行员呢?”宪兵正色地,“你们至少该问清楚才对!
“是!”男学生看康柏一眼,突然的三鞠躬,连声自责,“我该死,我对不起你,我该死!你们飞行员在云上和敌人拼命,我们却误会你,请你原谅我!”
“我明白你的心,我不怪你!”康柏真诚地笑,“换了我是你,也一样冲动!”
男学生眼圈红红的笑了,康柏真不怪他?
“我该死,你打还我吧!”卖棒棒糖的小贩冲上前,用拳头对着自己的胸膛乱打。“你打还我吧!”
“我说过,是误会!”康柏正色地制止他。“你们也没打伤我什么,我真的不怪你们,相反的,我——十分感动,大家一条心,我们才有希望!”
“是!是!”小贩吸吸鼻子。“格老子的,被我看到真汉奸,我宰了他!”
康柏对小曼微笑一下,扶着她朝人群外走。
“对不起!”长辫子的女学生垂着头走上来。
“我们太鲁莽了!”
“不能怪你们!”小曼也摇头。
女学生眨眨眼,目不转眼地盯着小曼,似乎还有话说。
“你有事?”小曼停下来问。
“你真是——金女大的云小曼?”女学生小声地问。
“是的!你认识我?”小曼很意外。
“不!”女学生双颊泛红,羞涩又真诚地笑着说,“你比传说的更好看!”
一转身,女学生跑走了。
小曼望着康柏,想笑,却笑不出,一场警报带来灾祸,康柏看来伤势不轻,这真是——无妄之灾了?
“走得动吗?”小曼柔声问。
“没问题!”康柏咬咬牙。“到公园外面叫辆黄包车,我不能骑车了!”
“我自己骑——”小曼说。
“小曼,”康柏用手紧紧地环住她的肩。“其实,我倒心甘情愿挨这顿打,你知道吗?”“为什么,你发神经?”她诧异地,“你想没想到可能不是一场打,而是丢了性命?”
“那又怎样?”他笑得好豪气,好光亮。“我看见你流泪,为我!”
“傻话!”她老实一想。“眼泪比你性命重要?”
“为你,就算是死——也值得!”他真心说。
“不许说!”她制止他。“我不要听那个字!”
康柏深情一笑,在她耳边说:“那我说另外的一句话,小曼,我爱你!”他说得好动人,好美,好深情。“爱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眼泪!”
小曼炽热的心激动起来,翻腾起来。康柏不是第一次说爱字,但——这一次似乎更能打动她的心弦。也许经过了刚才的惊险,刚才的慌乱,刚才的恐惧,刚才的——共患难,他再说爱——这个字仿佛带着他的生命,他的鲜血,那根本不再是一个字,而是他——他的全部!
情感的剧烈震动,泪水又盛满了眼眶,盈盈然然的挂在睫毛上,就像——就像玫瑰花瓣上的一颗朝露,清新,夺目又动人。
她眨眨眼,泪珠落下来,轻轻的一滴,却敲响了他生命中最动人的一条情弦——“小曼——”他动情忘我地拥住她。
他忘了周遭,忘了人群,忘了身上的伤处疼动,忘了那——深心中的不平衡。此时此地,他眼中只有她,他的世界只容得下她——带泪的小曼!
“小曼!”他不顾一切地轻轻吻了她,在公园里,在许多视线下,在——绝对纯洁的感情里!
小曼是那样一个能令人忘我的女孩子,她总使他产生不顾一切的冲动,这是——爱情,属于他俩的爱情,糅合了欢笑、泪、与生命的爱情!
 
 
第七章
康柏在华西坝空军疗养所休养了三天,外伤差不多全好了。
小曼因为上学之便,每天一下课就来陪他,他们反而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使他们沉浸在甜而坚稳的爱情里。
星期六,小曼没有课,却也赶到华西坝去,康柏今天一早就可以出院了,她去接他。
康柏请假一直到星期一,那么,至少他们还有两天整整的时间相聚。因此,小曼愉快地迎着阳光,走进空军疗养所。
康柏早就等在门口了,他容光焕发,神情开朗,看见小曼,他笑得那样——吊儿郎当,毫不正经,似乎三天养伤把他养得精神散漫了!
他穿着军服,很少见,他总爱穿便装的,但——小曼却更喜欢他穿军服,使他更显得英挺。
“之翔回来了吗?”他问。
“姐夫?姐姐说他们的交通车中午才到!”小曼好奇地,“你找姐夫有事?”
“打听一下旅行的事,”他漫不经心地伴着她往外走。“我们中队选中了哪里!”
“没听姐姐提起,什么旅行,很盛大?”她问。
“一年一度的大休假,”他吁一口气。“可以去峨嵋山,也可以去灌县都江堰,也可以去新都!”
“新都现在不好玩,”小曼立刻插口,“秋天去才可以看见到处的桂花,春天——我认为还是峨嵋山好!”
“灌县好!”他眯着眼睛笑,“找家饭店一住,可以打牌,去峨嵋山做什么,看和尚吗?”
“打牌好吗?”她白他一眼。“你不是个赌徒呢!”
“自己同学玩玩,”他看看表,考虑一下。“我们去复兴街的‘津津’吃点心,好不好?”
“广东点心,家乡味!”小曼不反对。
“顺便等等同学,”他笑,“交通车一到城里,他们多半到‘津津’吃午饭,要不然就去商业场后面那家‘王维洲’吃西餐,星期六中午啊!那边清一色的空军!”
“我很少去那两家!”小曼摇摇头。“我情愿排队吃‘赖汤圆’,味道好些!”
“你得练习吃广东菜!”他半开玩笑地握住她的手。“战争结束后,我带你回广州见我母亲!”
她咬着唇,把那丝羞涩掩饰了,虽然已订了婚,她仍然不习惯说这些话。
“那会是好长、好久以后的事,”她摇头看着远方的天际。“我嗅不出战争结束的味道!”
“相信快了!”他眼中有一抹特殊的光芒,很有信心地,“你没看见我被当作汉奸挨打时那些人的愤怒、痛恨和激动吗?所有的中国人团结起来,会是一股好大、好大,无坚不摧的力量,日本鬼子绝不是对手!”
“但愿——如此!”她说。
“要有信心些!”他鼓励她,“信心会带给我们希望和成功!”
她点点头。他们已走出华西坝,叫了两部黄包车,直奔复兴街。
星期六,“津津”的生意好得惊人,没到中午,已坐了许多人,正如康柏所说,有一半是空军,想来等基地的交通车一到,必然挤满了穿制服的飞行员。
他们在靠边的角落里找到一个桌子,康柏就如数家珍地点了一大堆点心,什么鸡包、烧麦、及第粥、芋角、马拉糕,多得令小曼直摇头。
“够了,叫这么多,谁吃?”她说。
“我呢!”他一本正经地。
面对面地坐着,他就开始目不转睛地凝视小曼了。她仍是穿着浅蓝色衣服,她是喜欢浅蓝的,是吧!也似乎只有浅蓝,才能衬托出她秀中带刚的气质。她今天穿着浅蓝色的布旗袍,披了一件浅蓝毛衣,手指上除了那枚订婚戒指之外,还有那枚好惹眼的珍珠戒,珍珠的白配上属于她的浅蓝,就更显出她的素净、高雅。
康柏看得发呆,小曼似乎每部分都漂亮,都出色,脸、身材、四肢,都配合得那么恰到好处。尤其是五官,分开来绝不显得特别,但经过造物主的手,巧妙地安排在小曼那张轮廓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脸上,就像一件稀世的艺术品般,发出永恒的美丽光芒。
“你的眼睛能不能移开一点!”小曼被看得难为情了。
“不能!”他轻轻摇头。“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看!‘”你不考虑别人发窘吗?“她涨红了脸。
“别人,谁?”他故意不明白。
“康柏!”她提出警告。
他一整神色,竟长长地叹一口气。
“小曼,你真美,”他说,“若整天对着你,我什么事都不能做了!”
“谁叫你对着我呢?”她说。
“但是,若不对着你,看着你,我更是什么事都不能做,”他说,“我的心都不见了!”
“又在胡扯,”她胡乱地指指门口。“看,你的同学、队友们来了!”
他果然往门口看,没看见同学、队友,却看见一个带着一脸笑容、孕育着无限风情的女孩子!她也正望着他,视线相接,她抛来一个好媚、好柔的眼波。
他心中重重一震,脸色马上不自然起来,不自然得那么明显,连小曼都觉察了。好奇地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那对风情万种眸子的主人已轻盈地走过来。
原来是她,刘情!川大的小美人刘情!
但是——康柏为什么一看见她就不自然了呢?刘情只不过是见了两次面的朋友啊!
“云小曼,康柏!”刘情笑得眼睛弯弯的,明明是对着小曼,眼波却抛向康柏。“碰到你们,真巧啊!”
“一个人?”小曼看不见她有朋友!
“嗯!我找人!”刘情用眼角瞄了瞄康柏。“好像不在!”
“约好的吗?”小曼说着。她奇怪,康柏除了不自然外,还显得冷淡。
“没有!”刘情风情万种地掠掠头发,拉拉衣服。“不知道他来不来,碰运气而已]”
“是空军?”小曼指指椅子。“坐下来慢慢找!”
“嗯——不坐了,”刘情不置可否,眼波又往康柏那边抛。这个女孩子,若非天生妖媚,就显得不正经了。“康柏不欢迎我打扰的吧,是不是?
“哎——请坐,刘小姐!”康柏生硬地赔着笑脸。
“明明不是真心的,”刘情的手指几乎点到康柏脸上。“我才不做电灯泡!”
小曼心中开始不满,刘情前两次给她的印象还不错,怎么今天却——对康柏打情骂俏似的,这未免太过分了,她看来全不在乎一边的小曼!即使康柏不是小曼的未婚夫,她也该尊重康柏身边的女孩子才是!
小曼是含蓄的,她的不满也只摆在心底,她仍含着浅笑,保持着好风度!惟一的抗议是沉默!
“刘小姐开玩笑,”康柏笑得一点也不潇洒,他看来——心中有什么顾忌似的。顾忌?“我是真心请你坐!”
“哦!还说真心呢?”刘情眼中光芒十分奇怪,有点冷,有点怨,有点——不满。她不满意谁,小曼或是康柏?“巴不得我快快走开,是吗!”
“怎么会呢?”康柏简直是赔着笑。“难得遇到鼎鼎大名的大美人——”
“人家云小曼才是成都第一美人!”刘情眼珠儿一转,话题也转了。“哦,潘明珠来了成都,知道吗?”
“不清楚!”康柏皱眉。
刘情突然出现,可有什么目的?她说话的语气又是那么特别,似乎存心来挑起些什么事端似的,她可是预谋的吗?康柏和小曼同时起了怀疑。
“哟!她可惦记着你们呢!”刘情柔媚地一笑,“再见了!看情形我大概是找不到朋友了,他恐怕不会来了!”
小曼微笑着说再见,康柏却只是点点头,冷淡得过分,反而显得虚伪了——虚伪吗?
“看见我那朋友,康柏,请对他说一声,我找他!”刘情转身大步而去。她走路的姿态十分夸张,一扭一摆的使人有个感觉,她绝不是大家闺秀!
直到她走出大门,康柏才长长透一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神色又恢复自然。
“你——认识她的朋友?”小曼望着他。
“疯疯癫癫的,我甚至不知道谁是她的朋友!”康柏摇头,声音也开朗了。
“你似乎——对她有些顾忌!”小曼问。
“顾忌?”康柏夸张地打着哈哈,“可能吗?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是给她面子,尊重她!”
“她却不领你的情呢!”小曼笑了。
“谁要她领情了!”康柏像是掩饰什么似的吃着点心。“我讨厌口没遮拦的女孩子,再说——她一点也不像学生!”
“但是她漂亮,她有风情!”小曼仍是笑。
“要风情去找电影明星,什么时候轮到她了?”康柏不留意的冲口而出。
小曼的笑容不曾敛尽,眉头已皱起来,康柏怎么说了一句这么糟的话?他看来只是风流,不该说这近乎——下流的话,是不是?风流不同于下流啊!
“你——找女明星?”她问。
“哎——”康柏有些色变地,“怎么会?小曼,你想到哪儿去了,我的眼光会低得——去找女明星?”
小曼咬咬唇,咽下一腔要说的话,她相信康柏不会去找女明星,但刘情——怎么来得这么古怪?她怎能不怀疑?
尽管怀疑,她仍深藏着,怀疑并不等于是事实,她不想因自己的怀疑而令康柏难堪。
门口一阵热闹,基地的交通车把休假的空军飞行员送来了,一下子,整个餐厅挤得满满的,到处都看见穿军服的年轻人。康柏、小曼忙着和熟人打招呼,刚才被打断的话题,再也续不起来。
“韦震,你的女明星呢?”康柏开玩笑地,隔桌子叫,“她叫康枫,是我的妹妹!”
“就来了,就来了!”韦震紧张地注视门口。“我们结婚时候,请你这个哥哥做主婚人!”
“哦!论婚嫁了?”另一桌的邢树人回头说,“还是你有办法,追到了大众情人女明星!”
明明是半带讽刺的开玩笑,韦震却也不在意的傻傻笑了,爱情,真能使人变成傻子呢!
“以后只是我一个人的情人!”韦震说。
“有种,要得!”一个北方同学用生硬的四川话叫,“韦震,祝你求婚成功!”
“早就成功了!”邢树人笑着说,“康枫已经答应嫁给我们戎马书生、江南才子韦震了。”
“去你的,别损人了!”韦震骂起来。
同学们哄堂一笑,也就放过了韦震,各自吩咐食物。
这个时候,门口似乎一亮,袅袅娜娜的走进一个女孩子,大白天里,她也穿了长长的缎子旗袍,肩上还披了一件同质料的长斗篷,看来分外显眼,她不是那种丽质天生的女孩子,但神情很媚,笑容很甜,再加上浓浓的化妆,倒也是光彩夺目,谁都认得,她就是韦震的康枫了!
康枫一出现,韦震急急忙忙迎上去,好殷勤地扶她到座位上,一刹那间,同学、队友怪叫,口哨声连天,韦震涨红了脸,康枫却大方地回报以微笑,到底是久经世故的女明星。
小曼把在康枫脸上的视线收回来,似笑非笑含有深意地对着康柏,康柏立刻会意,一把捉住她放在桌上的手。
“再提女明星,我不饶你!”他夸张地。
“何必紧张?”她笑容扩大了——康柏越是夸张地否认,她的怀疑越扩大。
女明星,刘情,康柏有关系吗?
“我只紧张你钻牛角尖的误会!”他说。
“有这可能吗?”小曼反问。
康柏眉心微蹙,好半天,才放开小曼的手。
“我是太紧张了,”他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小曼,是你令我紧张!”
“我不明白,”她玩着手指上的订婚戒指。“说这种话,表示你并不真正了解我!”
“不——”康柏的话好难出口似的。“我紧张,担心的只怕——会失去你,而原因并不因为你!”
小曼把戒指轻轻除下来又套回去,然后浅浅地笑了。
“我明白了,你是说——原因起于你?”她问。
“是——”他垂头沉思片刻。“我有时喜欢开玩笑,喜欢——逢场作戏,怕你误会!”
“我能分得出真假和轻重!”她摇头。
“小曼,”他抬起头,眼光好深、好远又好难懂。“我只希望你记住一件事,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在任何环境里,我——爱你,只爱你你!”
小曼十分意外,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分明在暗示一些事,是什么呢?
“康柏,你若有心事,有困难,说出来,”她诚恳地,“让我替你分担!”
他呆了一下,然后立刻用一个夸张的笑容来掩饰。夸张,似乎成了他的挡箭牌。
“心事,我岂是有心事之人?”他哈哈地笑着,“我只是说——万一!”
小曼摇摇头,她不能相信康柏的解释,一晃眼,发现女明星康枫正在注视她,脸上带着羡慕又相当友善的笑容,大概韦震已告诉她关于小曼的家世吧!为着礼貌,她只好回报以微笑,谁知道竟把康枫引了过来。
“原来是云家三小姐啊!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成都的所有太太小姐全被你比下去了,”康枫口才好得很。“听人说,云家三小姐就是华西坝骑‘洋马’的女学生呢!”
洋马是四川人对脚踏车的别称,在那时,是顶尖儿的时髦玩意儿,骑脚踏车的女学生,除了云家的女儿外,真还没有几个,连金安慈、潘明珠也没有,难怪康枫羡慕。
小曼只是微笑,她实在不喜欢虚伪地赞美人,更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字眼,她天生就不会八面玲珑的交际手腕。
“这位就是云老太爷的‘姑老少’吧!”康枫转向康柏,她的话,四川味特别重,“姑老少”就是姑少爷,也就是女婿的意思。“和三小姐真是天生一对,羡慕死人了!”
“你和韦震不也是天生一对,看得令许多光棍同学流口水呢!”康柏说得有点轻薄。
“少来噜苏!”一边的韦震笑骂着,“小心我请你吃拳头!”
“人家开玩笑嘛!”康枫反而绝不在意地笑,眉梢眼角的风情有几分和刘情相似,但她不及刘情浓郁。“你是康柏,我是康枫,以后我叫你柏哥,好不好!”
“好是好,”康柏眯着眼,半点儿也不正经。“先问问小曼可答应。”
“小曼才懒得管你这些风流事,”韦震开玩笑地拍拍他。“我们要去百花潭,再见了!”
韦震扶着康枫,小心翼翼地朝门口走去,康枫仍是摆出个面具般的微笑,被服侍得心安理得。
“没出息的家伙,像个观音兵!”康柏笑着摇头。
“你越来越多事了!”小曼也摇头。“康枫喜欢就行了!”
“哦!百花潭在哪儿?”康柏问。
“西门外,夏天还可以游泳,”小曼解释着,“那儿有草堂寺,是诗人杜甫的故居!”
“是吗?我们也去!”他兴致勃勃地。
“趁热闹吗,还是舍不得女明星?”她不真心地。
“笑话——哎!听说康枫和韦震好之前,还有个相当要好、又有钱又有势的男朋友!”康柏很会避重就轻。
“嗯,那人好像是个‘袍哥’,‘舵把子’的儿子!”小曼说。
“袍哥‘就是川军的领导级人物,’舵把子”是红帮的大哥。
“‘袍哥舵把子’?”康柏小声叫起来,“韦震敢惹?他有几条命?”
“他们不会对付飞行员的,变心的是康枫!”小曼说,“她如果应付得不好,危险的是她!”
“韦震去谈判过,他们只要人!”康柏耸耸肩。“韦震那小子被爱情迷昏了头,谈判不成,干脆他就不理!”
“也不一定有事,”小曼说,“女明星又不止一个!”
“闲话说了一大堆,走吧!不去‘百花潭’至少也不能困坐在‘津津’才是!”康柏站起来。
“两个地方由你选择,”小曼走在他旁边。“回家,或是去你的基地!”
“大家都休假回基地做什么?”他颇觉意外地,“不如去看场电影!”
“‘埃洛扶林’的《江山美人》在演了,忘了是哪一家!”她不反对。“同学都说好看!”
“我们去问问看!”他说。
出了“津津”,康柏想找两部黄包车。突然,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一声枪声,是枪声,接着又是一声,一刹那间,平静的街头立刻大乱起来,根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群你推我挤的四散逃跑了,一边还听见有人不负责任地乱叫“汉奸捣乱‘,”鬼子杀人“,”宪兵捉人“什么的!
康柏是职业军人,在这种场合,他十分镇定,迅速和小曼一起贴墙而立,躲开乱挤的人群。同时,他运用目力朝枪声的方向望去。
人群一逃开,他看见发生的事了。一个女人倒在大街中心,一个男人正六神无主地蹲在女人旁边。他仔细一看,才看清楚了,那男人穿着空军制服,那女人身上是件拖地斗篷——“是韦震和康枫!”康柏大叫一声,拖着小曼大步奔跑过去。
不是汉奸,不是鬼子,也不是宪兵,看来——只是为争风吃醋而伤人吧!
“发生了什么事,韦震!”康柏一把抓住他的队友。
韦震似乎已吓傻了,他呆怔地望着康柏,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康柏是旁观者,比较能够保持镇定,他轻轻地翻开康枫伏在地上的身体,他看见鲜血从她右胸部汩汩地流出来。
“快!要送医院!”他站起来张望,身边只有小曼——她站得较远,她怕见血。“小曼,到‘津津’去找同学出来帮忙,还有——啊!基地交通车停在那儿,叫同学通知司机开车过来,要快!”
小曼深深吸一口气,强抑跳动剧烈的心——转身就跑。她在想,前后不过几分钟的事,刚才还活生生、光彩夺目的康枫,现在却已生死未卜的倒在血泊中,人生中真是充满了这么可怕、未可预料的突变吗?这些曰子里,她怎么净是遇到这些血淋淋的事件,先是吴育智,再是康柏,现在又是康枫,这——可是预示着一些——不吉祥?
跑进“津津”,她努力以最快的速度说了发生的事,邢树人招呼了几个同学,又有人去通知交通车司机,他们一起奔向出事的地点。
在那边,韦震脸色惨白的断断续续地把经过说出来,他说,是一个穿短打装的年轻人做的,他还肯定这是康枫以前的男朋友主使的!
“一定是他!”韦震恨得咬牙切齿。“除了他,没有谁会伤害康枫,他得不到就毁了她,我——要找他算账,我要跟他拼命!”
康柏捉住了他,不让他在激动中轻举妄动。交通车开过来,同学们也来了,他们全是在空中火线上拼命的人,对受伤流血原不当一回事,他们很小心地把康枫移上车,但——他们心中都激愤,他们不能忍受别人的公然欺负!
对付康枫就等于对付韦震,对付韦震就等于对付他们每一个飞行员,他们绝不能忍受!
邢树人和另一个同学陪韦震送康枫去医院,剩下的几个年轻人沉默地围站在马路边。刚才四散逃走的人群,又慢慢地涌回来看热闹,女明星康枫受重伤,有人公然向飞行员挑战——于是就更加热闹得不可收拾,谁都变成目击者,谁都有自己的一套说法“找他们算账去!”一个同学恨恨地说,“公然欺负到我们空军头上来!”
“绝不能罢休!”另一个说,“回基地搬所有同学、队友出来,跟他们拼命!”
“他们是‘袍哥’‘舵把子’,不能鲁莽!”康柏说。他比较冷静,可能他早知道对方底细。几个同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袍哥、舵把子怎么样?开了飞机去炸死他!”先开口的那个说,“妈拉巴子,谁让他在老虎嘴上拔须?”
“他们并没有对付韦震。”康柏摇头。“他们是手下留情的,我看——这个事还是韦震自己做主!”
“也对!”同学同意了。“无论他怎么决定,狗娘养的才不帮他!”
“我现在去医院,晚上到静安别墅通知你们情形!”康柏看看—边的小曼。“你们等消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袍哥和咱们空军河水不犯井水,何况他们对社会有安定作用,我怕会把事情闹大就不好了!”
静安别墅是空军休假人员的休歇处,是比较高级的旅馆,几乎所有没有家的飞行员都住在那儿。
“闹大就闹大,”一个同学不平地,“难道我们的人就这么白白被人欺负吗?”
“事情并不单纯,我相信——康枫必有理亏的地方!要不然他们下手不会这么狠!”康柏说。
“好吧!你快去医院,我们会等你消息,”几个同学又回到“津津”去。
康柏默然走到小曼身边,她看来情绪受了很大的波动,上午开朗的笑容已不复见。
“一起去医院看看,好吗!”他望着小曼。
“不——我回家等你!”小曼脸色有些苍白。“我不想看——我觉得很可怕!”
“很抱歉,小曼,”他真心地说,“当时情形非帮忙不可,周围只有我一个是同学,我无意吓着你!”
小曼摇摇头,再摇摇头,突然:“可怕的不是那些血,不是那枪声和伤害,”停一停,她再说,“是让我看见不专情的报应!”
康柏一怔,不专情的报应?小曼已径自跳上一部黄包车,她似乎想——急于离开。
“我会一直在家里,办完事—你来!”她去了。
不专情的报应?他仍在想,真有报应吗?
康柏到医院之后,不曾到云公馆,不止如此,一星期来,他没有出现在小曼面前。
小曼心中有奇异的不安,那莫名的怀疑也更浓了,康柏近来——是有些特别,他有什么理由不见小曼呢?他们之间没有争执,没有误会,一切都好好的,他怎么——哎!他托之翔带来两次口信,说他替同学警戒,不能进城,但——他连续警戒一星期?
昨天星期六,之翔没回家,康柏也没出现,小曼忍住打电话去基地的冲动,她去找小怡。
或者,她精明的大姐能帮她?
“姐夫警戒?”小曼不落痕迹地。
“昨天之翔和几个队友飞去兰州,今天中午可以回来!”小怡说,“大概康柏跟他们一起!”
小曼放心些,原来去了兰州,康柏和之翔同队,当然是一起去的了!
“最近姐夫比较忙吗!”小曼再问。
“也不见得,空袭少了,出任务倒多!”小怡在给孩子换尿片。“上星期还有个笑话,晚上大家都睡了,也不知道是谁误触警报器,所有的人都从床上跳起来,来不及穿衣服就往飞机上跑,多数的人只穿背心短裤,好一点的穿睡衣,就这么起飞了!”
“警报来了要起飞,作战?”小曼不懂。问号在她黑眸中跳动。
“人躲警报,飞机也躲啊!难道停在那儿被日本鬼子炸?”小怡笑了,“一些跑得慢的人知道是误会,那些跑得快的已爬上飞机起飞了,他们飞去重庆‘白市驿’机场,背心短裤的也不敢下飞机,就这么坐了一夜,又冷又累又尴尬,飞回来才知道闹了最大笑话!”
“这是他们负责的表现,也没什么可笑的!”小曼说。
“说是这么说,但你看见他们背心短裤就飞行的怪模样,不笑才怪!”小怡说。
门外有一阵脚步声,人还没进来,小怡、小曼已听出是之翔回来了。小曼心中一阵紧张,就像应第一次康柏约会般——康柏一起来了吧?
进来的只有之翔,小曼不曾立刻失望,康柏可能去她的厢房找她了,是不是?
“姐夫,回来了!”小曼站起来。她急于离开,一心想快些儿见着康柏。
“咦!小曼没出去,康柏呢?”之翔笑着问。他是绝对无心的。
“康柏——没跟你一起回去?”小怡看小曼一眼,问。
“他?昨天就进城了,”之翔在脱鞋子,也没注意小曼变得好难看的神色。“他怎么会跟我一起?”
“他没去兰州?”小怡疑惑地。
“没有!”之翔这才抬起头来,这才——知道说错了话。“怎么——他没来!”小曼忍住了难堪,勉强笑一笑。
“嗯!我想——他有事!”她往门外走。
“有什么事?昨天我们中队放假,全体去灌县旅行,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事?”
“我回房了!”小曼掀开帘子走出去,经过窗口,她听见小怡问之翔,是不是她和康柏吵嘴了,小曼的难堪几乎变成泪水。
匆匆回到房里,只有天香坐在门口做针线,守着一屋子的寂寞,康柏根本没有来!
他为什么不来?他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连串的疑问、焦忧、担心、思念使小曼的心乱成一团,她那漂亮得耀眼的脸儿也蒙上了阴影,康柏不来,她就失去了阳光。
坐在书桌前,看见压在玻璃板底下的照片,是康柏和她在青羊宫照的那张。照片上的他是那样英挺不凡,又洒脱又自然,他眯着眼在笑,笑得那样愉快,那样满足,那样有阳光,小曼依在他身边,她也反映了他的愉快,满足与阳光,两人共同拥有的世界是无比的欢乐与幸福。但今天——康柏怎么不来?
没有任何理由的,是不是?他说去医院看康枫和韦震,他还邀她同去,为什么就此一去不返?他知道她会等他,她在等他,他为什么不来?
就是——变心,也不可能变得这么突然,何况——他们的爱是那样深,那样浓,他说过,他的永恒在她的承诺里,他们早订了婚,她已绝对属于他,怎么——他会突然不来?或是她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
没有,不可能,她没做什么,没说什么,她——慢着,等一等,她说了一句,她说“不专情的报应”,她看见他为这句话发呆,难道——为这句话他就一去不回?
不专情的报应,她说康枫,他怎么——小曼想到这里,霍然抬头,莫非他会不专情?莫非他做贼心虚的以为她在说他?
会吗?可能吗?是这样吗?
小曼的心好乱,好乱,乱得就像塌了一幢屋子,再也难以收拾。她知道康柏可能有风流的、不专情的过去,她全不在意,她注重的只是从她开始的一段,康柏——没有理由误会啊!他是误会吗?
“三小姐,”天香的笑脸从门外伸进来。“你的电话!”
“谁?”小曼心中一阵紧张,一阵猛跳。“谁打来的?”
“沈欣少爷!”天香说。
一阵子说不出的失望,小曼几乎不想去接电话。沈欣,他打电话来做什么?他明知她已订婚,当时寄了请帖给他,是他自己不来的!这么多的日子他们不曾再见面,她几乎忘了有这么一个人,他又打电话来——唉!小曼站起来,慢慢下楼接电话,无论如何,沈欣是个好朋友,青梅竹马的好朋友!
“我是小曼!”她抓起耳筒,对着话筒。
“小曼,我——在家贞家里!”沈欣的声音有丝犹豫和——古怪的不安。“你能来吗?‘小曼皱皱眉,沈欣怎么会在苏家贞家里?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
“不,我没空!”小曼拒绝了。或者——康柏下午会来?她不愿出门。
“小曼,我——哎——”沈欣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云小曼,”苏家贞一把抓过了电话。“我们借电话打的,不能跟你谈那么多,你立刻来,不来是龟儿子!”
“家贞——”小曼一怔。家贞几时用过这么霸道的语气?
“快来!坐你家的包车赶来!”苏家贞的声音又大又直,好像很生气。“迟了,你会后悔!”
“到底什么事?”小曼被弄糊涂了。
“来了你就会知道!”家贞说,“快来,否则我会气炸,我会吐血!半小时之内来!”
电话挂了,小曼仍是发一会儿呆,什么事呢?真有家贞说的那么严重?
她没有坐家里的包车——私家黄包车。仍是骑了脚踏车去,她终究是去了,是沈欣和家贞引起她心中最大的好奇,她一定要看个究竟,什么事会令家贞气炸、吐血?
家贞的家住在棉花街,不算太近,小曼的车骑得很快,比家贞规定的半小时还提早五分钟到。一进门就看见沈欣和家贞,他们的神色都好怪,似乎——又有同情,又有激动,还有不平的模样!
“沈欣,”小曼故作轻松的微笑。“苏家贞,叫我眼巴巴的赶来,到底是什么事呢,吃红油水饺?”
家贞看沈欣一眼,揉揉鼻子,摇摇头。
“我说不出,沈欣,你说!”她大声地。
“我——”沈欣窘迫了,他一向斯文有礼。这时更说不出话来。“不,不,还是你说比较好,我——我——不说!”
小曼皱皱眉,真是一头雾水。他们要她来,她来了,两个人又推来推去不肯说,什么事,这么难启齿?
“好吧!”家贞吸进一大口气,双手叉腰,指着门外。“我说就我说,云小曼,我们看到康柏!”
康柏?!小曼大震,脸都变了,怔怔地望着家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康柏—一在这里?突然之间,她记起了一件事,上次,她不是也在棉花街附近碰到他吗?他说是迎着她来,他——“他——在哪里?”小曼力持平静,可惜做不到,她的声音发颤,她的感情根本随康柏两个字而波动。
“对面!”家贞又指一指。“就在对面那间屋子,现在还在!”
小曼朝窗外望望,对面是一幢小小的灰色砖房,十分普通,康柏会在里面?他是这样一个光亮的人,怎甘心于那样的屋子?
那屋子的主人——是谁?
“我——不明白!”小曼说。
“还不明白!”家贞生气了。“屋子里有个女娃儿,妖里妖气的一个家伙,好像也是学生,搬来一个多月,康柏常常来!”
小曼的心在抖,越抖越厉害,抖得心冷了,僵了,裂了,碎了。康柏常常来找那屋子里面的女孩子,这就是一星期不见她的原因?康柏和那女孩有什么关系?康柏不是自己的未婚夫吗?
她摸一摸手上的订婚戒指,冷冷的没有一丝感情似的。
“那个女娃儿好像是川大的,”家贞又说,“说话、表情、动作都像唱戏的,一点都不正经!”
川大?!小曼猛然抬头,碎了的心不再有知觉,却感觉到在被践踏。川大的,刘——情?
“康柏昨天就来了,今天还没出来!”苏家贞一不做二不休的全说了。“还会有什么好事?云小曼,我真替你气得不得了,你还不吐血?”
小曼垂着头,好久,好久——有一世纪那么长吧?
终于,她慢慢抬起头,敛尽了眼中最后一丝泪光。
“没有任何人能令我爆炸和吐血,”她冷冷地说。鲜血已在心中结冰了吧?“康柏也不能——他只不过是个男孩子!”
“小曼——”家贞惊讶地。
沈欣也张大了口,可是没有声音。小曼说的可是真话?小曼真能这般不在乎,她的爱情呢?
“这时候认清他的真面目,该是我的幸运!”她还笑得出?她真有本事,云小曼!
“小曼!”家贞一把抓住她的手,冰冷。“别逞强了,我还不了解你?你还是——唉!你哭吧!你哭一场好些!”
小曼摇摇头,仍是在笑,笑得——冰冷,再无一丝阳光日影儿。康柏——真是家贞说的那样?
“没有眼泪,怎能哭?”她说。
家贞凝视小曼、她的好朋友一阵,突然间,她哭了,大声地哭起来。好心的她是为小曼流泪吧!
然而,小曼的眼泪呢?在心中?破碎的心是会流泪的,是不是?她的心在流泪!
“家贞,哭啥事呢?”小曼很少用这样的四川话口吻。“又不是孩子,何况——康柏在里面,又不能证明什么!”
沈欣眼光一闪,想说什么,又怕小曼误会,忍住了,看得出忍得好辛苦。
“这样还不够?”家贞抹着眼泪叫,“你还要怎么样,在床上捉到他们?”
“家贞!”小曼涨红了脸,这是一句令她发抖的话,下流得她连想都不敢想。“别再说这些,有损你自己!”
“被伤害的是你!”家贞愤愤不平地,“康柏追到你等于摘到天上月亮,他还不知足,那个女娃儿——沈欣已经看过他们在一起好多次了!”
小曼看沈欣一眼,她是难堪到极点了,任何人知道这件事都好些,惟有沈欣——她是真难堪!拒绝了沈欣,却又让他看到这种结果,小曼的自尊受到了无可弥补的伤害。沈欣虽然默默地同情,默默地替她愤怒、不平,但是——小曼受不了,真的受不了,那似乎是——任沈欣撕碎了她理智、高傲、冷漠的外衣,她再也无所遁形,她再也没有自尊,再也无法矜持。
“我不是故意的,”沈欣是老实人,真话也说得结结巴巴,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我见过他,康柏,我知道你们订过婚,但是他——他和那个刘情——”
刘情,果然是她!小曼深心中颓然叹息,她早发觉康柏和刘情有些特别,有些古怪,怎想到——刘情!
“你认识她?”小曼努力凝聚理智,她心中伤得厉害,她的血如泉涌,只是,她不要让任何人看见,她好强。“你知道她是刘情?”
“她常和金安慈一起!”沈欣惭愧地,半垂头。“我觉得康柏——不该和她一起,又不敢告诉你,只好找家贞,那么巧,想不到他们就住在家贞对面!”
小曼点点头,表面上的理智回来了,颤抖、激动与软弱都压到心底,痛苦、难堪的事,独自承担吧!她的脸色虽然不好,神色却镇定了,而且,属于小曼的那种特别淡漠的微笑,又浮上嘴角,眉宇间的刚烈也更明显了。
她本来就是个柔中带刚的女孩子!
“事实上,我也认识刘情!”小曼似乎真的不在意了。她若真爱过,怎能如此?“上星期还见过面!”
“见面?你不甩她两耳光?”家贞已抹了眼泪。她真的意外,小曼怎么连伤心都那么淡,小曼和康柏到底是什么感情?爱?
“我不是那样的人!”小曼吸一口气,笑了。笑得那样清朗,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你现在怎么办?”家贞关心地。
小曼下意识摸一摸订婚戒指,冰冷得刺心——好在她的心已再无感觉,她不会痛。
“我会考虑,”小曼说得漫不经心。“不,我要他亲口告诉我一切,然后再决定!”
“你别再听他花言巧语的解释,”家贞正色说,“那会误你一生,他那种人,一看就不正经,漂亮得邪气!”
“我不要他解释,”小曼沉声说,“只要他承认!”
“承认个什么鬼?亲眼看见的还不算数?”家贞不服气。“你多此一举!”
“你不懂!”小曼朝门外望望,对面灰色小屋依然一片沉寂,她的心再一次受到践踏,康柏和刘情在里面!“你不会懂!”
“我们可能不懂,”沈欣低声却十分诚恳地说,“小曼,最重要的,你别为难自己!”
小曼又看沈欣一眼,不由暗暗叹息。沈欣为什么不是康柏?
若把沈欣的痴心换到康柏身上,那岂不十全十美了?然而——那样又岂能像康柏?
“我知道,谢谢你,沈欣!”小曼说。
屋子里突然安静起来,谁都不说话,本来是好朋友的,突然之间,却无话可说了。沈欣不安又窘迫地搓揉着双手,家贞不时朝窗外张望,只有小曼最沉得住气,她比谁都安宁,平静。
“我想——回去了!”小曼忽然说,“妈妈叫我替她到银楼里拿钱!”
“我——我陪你走!”沈欣鼓足了勇气,跃跃欲试。
“我骑脚踏车的!”小曼不正面拒绝。
“我也有一辆脚踏车了,跟你的一模一样,”沈欣兴奋地,“上个月爸托人带来的,我可以陪你骑!”
“好!我们一起走!”小曼大方地。对沈欣,她永不会紧张和激动,青梅竹马的友谊,就像是兄妹。“家贞,再见!明天在学校再聊!”
苏家贞圆圆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她还在替小曼生闷气,她真是不了解小曼,怎么能这样淡然处之?换了她——准闹得天翻地覆,死去活来!小曼——真是和其他所有女孩子不同!
“还有什么好聊的!”她送他们出门。“窝囊!”
小曼转头看她一阵,很慎重、很深沉地说:“我永不再做窝囊的事,相信我!”
家贞眼圈儿一红,她真是个好朋友,她把小曼的事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一转身,她走回屋子,连再见都不说。
小曼对沈欣微笑一下,她心中也为家贞的友情感动,然而,习惯把所有感情深藏——她益发觉得深藏的感情最真挚可靠了,惟一的一次付出,得回来的竟是——不能置信的受骗感觉。
“走吧!”她说。
扶正了车把,正预备上车,对面灰色小屋的木门那么巧的竟开了,小曼心中一阵形容不出的激动,看见领先而出的不正是康柏?他身后跟着依依不舍的刘情!
小曼的思想、意念在一秒钟之内转了千百次,她该以什么态度面对康柏?还不曾决定,康柏已看见她,也看见在一边的沈欣,本来带笑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半眯着的眼睛也突然睁大,似乎,连路也不会走了。
刘情也同时看见小曼,惊讶、意外只在眼中一掠而过,示威又嘲讽地一笑,风情万种地转身进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连康柏也关在门外。
就这样——康柏、小曼相对凝视了一阵,只是短短的一阵,然而——似乎许多世纪、许多世代都过去了,他们的心都已经过了说不出的甜酸苦辣,一下子变得衰老了。站在一边的沈欣却担心得——恨不能变魔术,只要把他们任何一个变走,那也不会这般惊心动魄了!
事情为什么这么巧呢,是天意?
小曼会怎样?沈欣只担心小曼,小曼会不会受不住刺激而冲动失态?小曼会不会——然而,他的担心多余了,小曼岂会冲动失态?
只见她轻轻淡淡地一笑,对康柏一笑,什么也不说,跳上脚踏车就走,意外得令沈欣不能置信——小曼竟不表示一丝女孩子的忌妒?
难堪、惊疑、不安、焦虑的是康柏,沈欣骑上车子朝小曼追去时,看见康柏失魂落魄地呆在那儿,那神色——哎!任沈欣再读十年书也形容不出他的难看!
小曼并没有去银楼拿钱,直接就回到益德里云公馆,沈欣很知趣,他知道小曼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他了解小曼必须找到一种感情的发泄,他更明白小曼的高傲、矜持!他不敢陪伴她身边,送到门口,他就径自离去,他仔细体贴得甚至不愿自己告别的声音打扰小曼!
小曼一路这么飞驰回家,压得太久的泪水好几次忍不住的涌出来,但——忍不住也得忍,事到临头,怎由得她躲避,怎由得她软弱?竟然是真的,竟然让她亲眼看见了,康柏和刘情,多无耻的行为,康柏——她惟一深爱的男孩子,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她想不到,做梦也想不到,康柏真和刘情,可怜的她,可怜她的爱情——怎样不能置信的耻辱!
她整个心,整个脑里全是刚才康柏和刘情出现那一刹那的神情,再也容纳不下别的,她根本不知道沈欣在旁边,根本不知道沈欣送她回来,她只看见康柏在笑,刘情在笑,那是——下流无耻的笑,她只看见自己所受的伤害和践踏,那是她的耻辱,奇耻大辱!云小曼的未婚夫竟然——竟然——一口气跑回厢房,关上门,她的眼泪如泛滥的河水,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约束的了。哭泣是一种发泄,再坚强、再刚烈的女孩子也会哭,哭不是示弱,是——不甘,是后悔,是——百感交集!
家贞和沈欣告诉她时,她知道是真的,但她还可以骗自己,可以不信,但——能骗得过自己眼睛吗?那竟是真的,想不相信也不可能了!
康柏真是那样一个下流的人?小曼能忍受风流,高尚的风流,却绝不能容忍下流,康柏和刘情——是下流吧!没有名分的孤男寡女关在一间房子里一天一夜,他们能做出什么高尚、光彩的事?何况刘情那示威的媚笑——小曼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有种想呕吐的感觉。想不到她的一往情深换来的只是欺骗,想不到她的全心全意换来的只是伤害。康柏,康柏,既是无情,何必浪费那么多的精神和时间在小曼身上?
无情——哦!多刺心的两个字,康柏真的无情?戏院里曾有的动情,长廊上曾有的忘情,厢房中曾有的激情,还有校园里寒风中的剖白,还有踏遍了大半个成都市的寻找,还有那去而复归的求婚——无情吗?怎样的无情!若这真是无情,天底下可还有情?
小曼哭着,回忆着,回忆着,哭着,那沉默无声的哭泣,使大地都为之震动,使天地都为之默然。然后。她从泪水中找回了自己,她使自己迅速地振作起来!
她必须振作,因为她知道,她的事情还不曾办完,她必须面临最后,最重要、最困难的一关!
她到厢房后面的小房里洗脸,天香总是在脸盆里预备好干净的清水和小曼喜欢的檀香皂。盆里的清水反映出她失神的脸,眼睛也有些红肿了—不,不能这样,这时候岂能示弱?
她换了一件浅蓝色的“安安”布裙,穿上一件浅蓝色的毛衣,唉!浅蓝依旧,爱情已碎。她又梳好头发——她喜欢这种流行的鬈发,很有女人味。她又例外地在略有哭意的脸上化了浅浅的妆,然后,她打开了房间。
“三小姐,”天香眼睛一亮。“这么漂亮,要和康柏少爷出去耍?”
小曼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他来了就请他进来!”她说。“他”当然是指康柏。
天香眨眨眼,笑着转身一指,循着她的手指,小曼看见木然而立的康柏,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眼中却是十分复杂的光芒。看样子,他等了好久。
“我以为三小姐睡觉,不敢敲门!”天香伸伸舌头。
小曼看康柏一眼,也不说什么,转身回房。她听见康柏在她背后的犹豫,但,他还是跟进来,并关上房门。
小曼冷冷地笑一下,冷得不再有半丝感情。看在康柏眼里,他全身都凉了。
“坐!‘她指一指椅子。
康柏没有动,直直僵僵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住她。平日的风流潇洒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是我错了,你——罚我好了!”他说,有些沮丧。
小曼神色淡漠,漠不关心得令人难受。
“你别误会我去查你的事,”小曼说,“苏家贞住在你那间屋子的对面,这是很抱歉的不巧!”
康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他看来是真诚地想挽回一切。
“我并没有存心——那么做,”他说得困难。“是她——找我,我——”
“不必说原因,理由,更不需要解释,”小曼完全不动气,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你有权做任何事!”
“小曼——”他看来痛苦而矛盾。
“我做任何事,喜欢当一切还不太迟的时候解决,”小曼打断了他的话,是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这个时候,任何解释都多余,小曼岂是委曲求全的人?“以免造成伤害!”
“小曼——”他请求着,“让我解释,或者——”
“不,”小曼断然地,“请不要再说,我不想听!”
“我——我——小曼——”
“刘情很好,她会比我更适合你,”小曼根本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你一向很有自信心,怎么不相信这次的选择!”
“根本不是选择,她怎能和你比?”康柏说。
“人与人之间没有可比较的,哪有标准呢?”小曼笑了,“喜欢就行了!”
“但是——”
“康柏,我们都傻了一段时候,好在明白得早,清醒得快!”
小曼越说越友善了,她可是真心,或是——刚才的眼泪已洗去她的伤痕?“再错下去,我们都会后悔了!”
“小曼!请给我一次机会!”康柏沉重地。
“你看不出吗?属于我们的机会已经过去。”小曼摇头。“你向来洒脱,是吗?”
“我不想——失去你!”康柏终于说。
小曼歪着头,半晌,笑了,笑得好自嘲。
“一星期不见了你竟会谈笑话!”她是指他一星期的冷落,是吗?
“我——”他似真有难言之隐,似真有隐衷。
但——小曼已下决心,她绝不回头,哪怕是错,是悔,是下地狱,是上刀山,她也绝不回头。宁为玉碎,碎了也心甘情愿,碎了也美丽珍贵,谁愿瓦全?全得也低贱,污秽。
“你还没有告诉我,康枫怎么样了?”小曼已转到其他话题上,她真是不再给他机会。
“她——伤了右乳,要整个割去,生命保住了,却失——去美丽的身材!”他说得涩涩的。
他的神情也同样苦涩,晦暗,他在后悔了吧?
“美丽的身材重要吗?”小曼说,“我相信韦震的感情该重要得多!”
“是!韦震——依然爱她!”康柏机械地。
“这就够了,一个女孩子,这就够了!”小曼感叹地说,“生命中本会失去许多东西,也会得到许多东西,她得到的远超过她所失去的,她会很幸福!”
“我说过,我要给你幸福,”康柏走向前一步。“小曼,给我一次机会,只要一次!”
“拿回去!”小曼淡漠却十分坚定地说,“这只戒指很冷,戴着它,不能给我什么保证,和废物差不多,请你拿回去!”
“小曼,就这样——完了?”他的脸痛苦得变了形。
“应该是的!”小曼理智得使人吃惊。“你应该了解我的个性,我宁愿只喝一口清洁、纯净的水,却绝不要一大缸有污点的水,即使为此而渴死,我也死得心甘!”
“但是——那缸水怎样有污点的,你不理会?”他问。戒指在桌上发着冷光,他的心也冷了,没有挽回的希望了,是吗?
“污点就是污点,任何理由、原因能使它变得纯净?”小曼正色地反问。
康柏长长地叹一口气,既然绝望了——也罢,错误已经造成了,那后果——无论是什么,承担了吧!接受了吧!婆婆妈妈、可可怜怜的岂是康柏所为?就算吃砒霜,也让他带着微笑吧!
康柏该是微笑的!微笑开始,也微笑——结束吧!是结束了吗,他就这样失去了小曼?
心中扭曲着、痉挛着疼痛,痛让它痛去,又死不了,他怎能不笑?
得到是喜悦,失去——也让它喜悦,至少在表面上!
“小曼,失去你,是天意吧!”他真的笑了。
小曼点点头,她宁愿看他这副吊儿郎当、毫不在乎的样子,这才是康柏,刚才那默然、没表情的,可是像他的另一个男孩子?她爱过他,现在——也不算恨,哪能恨得这么容易,小曼爱的尽端,未必是恨呢!
“别推在天意身上,你不检讨自己的行为?”她笑。
“检讨又如何,你能回心转意?”他反问。
“不能!”她肯定地。
“那又何必检讨?”他大笑起来,笑得有点狂——一种掩饰情感的狂态。
小曼再笑一笑,把戒指放在他的掌心。
“祝福你和她!”她说。她不愿说出刘情的名字,那个女孩——她怎能不恨?
“她?!刘情?”他手掌一握,把戒指藏在掌心。“祝福我和她什么,你以为还有将来?‘小曼眉毛一掀,却忍住了要问的话。
“你知道,”康柏却会意地说出她所不曾问的问题。“失去了爱情,我就全心往上爬了,她——怎能帮我?”
“你的爱情又岂是只有一次?”她说。
他凝视她一阵,看得出她心潮起伏,脸色却波纹不生。
“心只有一个,真爱也只有一次!”他说,绝对严肃,认真地,“其他的只是逢场作戏!”
小曼懂了,却是不言语,在这方面,她固执得像条牛。
“你真美,小曼,”他真诚地,“相信到我老了,死了之后,我仍然会记得,我几乎拥有了全部的你!”
“不会是全部,”小曼吸一口气。“没有人能拥有我的思想,我的意志!”
“是吗?”他转回头,最后的一眼了吧!“告诉我,会是——沈欣吗?”
小曼嘴唇动一动,却是没有出声,康柏已大步走了。他带走的不只是一枚戒指,还有戒指所圈住的心,和心中的全部爱,他知道吗,他会知道吗?
小曼那未曾说出的话是——“除了你,天下所有的男孩子有什么不同?”她不说出来,他永不会知道!
若说出来,会有不同吗?
然而——结束终究是结束!怎能改变?
 

 
第八章
天色阴沉,飘着细细的雨丝,是属于春天特有的、令人懒洋洋提不起劲儿的雨丝。中午时分,四辆空军的中型吉普车从成都把放春假的飞行员带到灌县,预定的节目是参观李冰父子的“都江堰”。然而在细雨纷飞中,大家都提出抗议,何必冒雨参观呢?
反正他们在灌县有三天的停留,也不急于一时。队长考虑过之后,决定大家解散,自由活动,宣布了明天中午集合的时间、地点之后,三十几个年轻人就自行结伴,寻找娱乐节目了。
只有康柏,仍然坐在车尾,无精打采,神情落寞;之翔和他同车,已经注意他好久了,康柏有什么心事吗,是不是和小曼闹情绪?
“康柏,一起走吧!”之翔招呼着。除了是队友,他们将是连襟,亲戚呢!“坐在车上发什么呆?”“谁发呆了?”康柏强打哈哈,夸张得很不真实。“走,走,这种天气,最好是找个地方打牌去,打它三十六圈,天昏地黑,精疲力竭再说!”
之翔暗暗皱眉,他看得出康柏有些不正常。
“你有心事?”他问。
“什么话?”康柏看之翔一眼,挤出的笑容十分勉强。“你在疑神疑鬼,我好得很,喂——谁参加我们打牌?二缺二!”
“我!”邢树人第一个响应。
“我也参加吧!”略见清瘦憔悴的韦震也说。他并非真想打牌,却是没有玩乐的心情,康枫还在成都住医院呢!
“成了!角儿够了,”康柏大声说,“去‘凌云饭店’好吗?我知道那儿是此地最大、最好的一家!”
“带路吧!”之翔笑。
康柏并非识途老马,四个人、四部黄包车直奔“凌云饭店”。康柏说得对,的确是最大、最气派的一间饭店,只是——似乎三山五岳的江湖人物不少。
“要间干净、最好的房间,”康柏一进门就吆喝。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也许和小曼感情的结束,使他心理不能平衡吧!“我们要打牌!”
掌柜的看他一眼,知道是惹不起的飞行员,连忙赔下笑脸,一面吩咐伙计带路。
“请!请!二楼有最好房间!”掌柜说。
“替我们预备午饭,”康柏又吩咐,他是故意做给之翔看的,他怕被之翔看穿心事。“弄你们最出名、最拿手的菜,要快!”
他的态度是嚣张一些,他的气焰也的确太盛了一些,除了之翔发觉他有心事之外,连韦震、邢树人都惊讶,康柏怎么换了一个人似的?不是孩子,总不至于为放假而兴奋过度吧?这时,旁边已经有人在注意他们,尤其是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神情更是表现出不屑的样子。
“是!是!”掌柜一味的点头。
康柏身随伙计上楼,转身之际,他看见了那个面露不屑之色的穿长衫年轻人,他心中本来已不平衡,再看见那人一脸不屑之色,无名火就冒了上来。
“看着我做什么?”康柏没好气地停步。“我多一只眼睛?”
长衫年轻人冷冷地一笑,昂然不惧地迎着康柏的视线。
“你不看我怎知我看你?”年轻人说,“天上飞的就真比别人高一等吗?”
康柏受到讽刺,整张脸都涨红了。他倒并不真想和那年轻人过不去,只是——他实在控制不住那波动得好厉害的情绪。
“你小子有种,”康柏朝那人走过去。“天上飞的就算不高人一等也能教训你!”长衫年轻人一撩长袍,摆出一副迎战的模样。
“喂!喂!康柏,你做什么?”之翔一把拖住康柏。“我们来打牌的,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那小子瞪人!”康柏激动地。
“算了,算了,”韦震也在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出来玩的,又不是结冤家,上楼吧!”
邢树人也过来拉康柏上楼,康柏吸一口气,狠狠地再瞪那年轻人一眼。
“便宜了你,小子,”他似乎得理不饶人呢!“下次把照子放亮些,嘴里别不干不净的!
年轻人瘪瘪嘴,却是冷笑不语。他那沉稳的眼神,那气度,都和普通人不同,之翔心中一动,停下脚步,看见康柏他们已上了楼,进了门,才回头说:“兄弟,刚才的事真抱歉,我们那同学心情不好,冒犯了!”
年轻人把撩起的长袍脚放下,凝视之翔好一阵子。
“冲着你,这梁子揭过了,”他抱一抱拳,一派江湖口吻。
“请吧!”
之翔微微一笑,大步上楼。他真是不想在灌县惹麻烦,此地人生路不熟,万一发生了什么事,连个接应都没有,他实在不明白康柏今天怎么如此沉不住气!
房间里两张桌子已摆好,一张是麻将台,一张是饭桌,康柏他们三个都围坐一起。
“小子,你今天吃了火药?”之翔一进门说,“到处惹是生非,你想做什么?”
“明明是那王八羔子瞪我!”康柏愤愤不平地,粗话也来了。
“瞪我做什么?***又不是女娃子!”
“人家看不过你那份嚣张!”邢树人摇头。“康柏,是不是小曼给你气受了?”一提康柏脸上立刻变了,他敏感地看之翔一眼,粗声粗气地说:“你少放屁,我的事不要你管!”
“谁管你了?”韦震也看不过去了,康柏不总是吊儿郎当的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认真?“小子今天连好歹都不分,你真想挨揍?”
“康柏!”之翔皱着眉,按着他的手。“冷静点,要发脾气,要耍横,回成都再说,这儿是人家的地盘,你不想连命都丢在这儿吧!”
“笑话!”康柏今天是有些不识好歹呢!“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一根汗毛!”
“算了!算了!”之翔打圆场,一边给韦震他们做眼色。“不论你有什么心事,什么委屈,吃完饭,打完牌慢慢说,我们都帮你!”
康柏深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血红退了,人也平静些。
“没有心事,没有委屈,”他说,“今天好好的醉它一场,癫它一次,荒唐它一夜!”
之翔再皱眉,这是什么话?难道真是在小曼那儿受了气、受了委屈?若非这样,康柏不会失常得这么厉害,除了小曼,还没有人能这么刺激他呢!
菜、饭、酒都送了上来,康柏不由分说的就把酒往嘴里倒,他原本不善于喝酒,一杯下肚,脸就红了。
“康柏,这是大曲,不是白开水!”之翔抢过了酒瓶。“我们要打牌,不能三缺一!”
“笑话,酒能醉倒我?我能连尽十大杯!”康柏要抢酒瓶,韦震阻止了他。
“这小子今天癫了、疯了,”邢树人笑,“快吃饭,我们的目的是打牌,快!”康柏知道抢不过他们三个,只好悻悻地吃饭,看得出来他吃得毫无胃口,吃得好勉强,之翔把一切放在眼里,他想,打完牌再问吧!
吃完饭,换一张桌子开始打牌,伙计也把饭桌收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杯急酒,或是康柏空着肚子喝,虽然只是一杯,他也有些醉意,讲起话来就更语无伦次了。
“邢树人,有了老婆,你生理平衡了吧?”他不正经地说,“像之翔一样,永不会出毛病!”
“你今天怎么了?说话不干不净的!”树人笑骂。
“你呢?韦震,你真要跟康枫结婚?”他眯着眼笑,“她的身体似乎有缺陷呢?”
韦震脸色一沉,就要发作,他不能忍受任何人说对康枫不尊敬的话;可是,之翔更快地按住了他,对他投去一个暗示的眼光。
“你再胡说八道就不跟你打牌了,”之翔说,“你是不是只有在小曼面前才正经?”
“小曼?”康柏自嘲地笑起来,“云小曼,成都第一美人,谁有这福气?”
“康柏——”之翔也变了脸色。康柏的话里分明有些什么,他——不满小曼吗?
“哦,我几乎忘了你是云家长女婿,云小曼的姐夫,”康柏的确是失常了。“失敬,失敬!”
这回不仅之翔皱眉,连树人、韦震也面面相觑,康柏受了什么刺激呢?他看来完全不正常!
“你难道不是云家女婿?”之翔说,“小曼是你的未婚妻,你难道忘了?”
“忘不了,一辈子忘不了,”康柏哈哈大笑起来,“云小曼是我的未婚妻,成都最美丽的女人,是我的未婚妻!”
“康柏,你是装傻还是真疯?”之翔沉声问。
“疯?傻?”康柏的笑容转成一种—似乎啼笑皆非的古怪神色。“谁都没有我清醒,像淋了一盆冰水一样的清醒,云小曼——谁有福气?”
“康柏——”之翔停止打牌。“到底小曼怎么了?”
康柏也停下来,脸上的神色慢慢地转变成严肃和难懂的深沉。
“她——把订婚戒指还给了我!”他慢慢说。
之翔、树人、韦震都吃了一惊,尤其是之翔,他知道小曼是那样深爱康柏,怎么会退还戒指?发生了什么事呢?昨天——还是好好的,不是吗?
“你开玩笑!”之翔说。
“任何事都可以开玩笑,但绝不是小曼!”康柏正色说。此刻,才在他漂亮得出奇的脸上看到一丝痛苦的正常。
“到底——怎么回事?”韦震不能置信地问。
康柏耸耸肩,摊开双手;叫他怎么说呢?错在他,然而——他却不愿说出刘情,为刘情而失去小曼,他怕全世界的人骂他傻瓜。
“我想——她不满意我!”他说。
“不可能!”之翔断然否认。“昨天还在等你,但是,你根本没去见她,准是你——对不起她!”
“或者吧!”康柏也不分辩。“反正已经结束,是是非非又有什么重要?打牌吧!”
“康柏,”之翔真诚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出原因,让我出点力,我知道你们的感情!”
康柏一震,却——更快地用一个绝不正经的笑容掩饰了,他显然在掩饰心中的真怀念,他的好强、好胜的个性,不容许他在人前示弱。
“算了,你出力我也不感激,”康柏色迷迷地笑,“漂亮女娃儿多得是,我何必一定要争着做云家女婿?勉强的事——结了婚也没有情趣!”
之翔放开康柏的手,不再言语;他知道康柏没说真话,若非真情,他怎能那般失常?口硬心软的家伙,受苦的是他自己!
“那么——打牌吧!”之翔也说。
才一洗牌,对着门坐的康柏发现一件事,他的脸色立刻变了,一股杀气从眼中冒出来。
“***龟儿子!”他用四川话大声骂,一边还用力拍桌子。“来示威吗?”
之翔、树人、韦震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哦!刚才楼下那个长衫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对面的房里也打起麻将来,而且面对面的对正了康柏,即使三岁的孩子也看得出,分明在显颜色。
“妈的!”韦震也火了,“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他面子还不知足,揍他!”
“何必呢?”邢树人不想生事。“关上门打不就行了?”
“不,”康柏正是满肚子的委屈和怒火,认定了那年轻人做发泄对象。“关什么门?不教训他不知好歹的小子!”
“康柏,我们是出来玩的,不是来惹事的,你要冷静点!”之翔也说。
之翔不出声还好,一出声,似乎火上加油——很微妙的心理,康柏认定了之翔是小曼的亲戚,想到小曼,他全身都在燃烧,双手一推桌子,旋风一样的就卷了出去,快得令人想阻止都来不及,只听见一阵乒乒乓乓,康柏紧握的拳头已结结实实地落在那年轻人身上、脸上。
那长衫年轻人长得斯斯文文,口头虽然凶狠强硬,却怎么也不像打架的人,康柏几拳下去,鼻血、牙血都打了出来,倒在地上。其他三个打牌的同伴已跑出房门,又跳又叫地嚷着。
“打人哪!航空生,飞行员打人哪!他打伤了少爷,”一个瘦干的中年人怪叫,“少爷被打伤了,快来人哪!”
打得兴起,眼睛都冒火的康柏自然没听见那人叫嚷,之翔却听清了每一个字,打伤了少爷,什么少爷?因为他和云家的关系,比较了解当地的情形,心念一转,脸色已变。
“快!我们快走,”他招呼着同伴。“快拖康柏一起走,再不逃连命都没有了!”
树人和韦震不明就理,但也知道事态严重,楼下人声沸腾,好像天塌了一样;他们三个一起冲出房门,楼梯下面已经聚了一大堆人,又是木棍,又是土制长枪,个个面带杀气。
“怎么——回事?”才经历过康枫枪伤事件的韦震声音都发颤了。“他们想杀人?”
“康柏闯了大祸,那人是少爷,”之翔迅速地说,“大概是饭店老板的儿子,老板大概是‘袍哥’,下面的人有枪——我们得冲出去,否则会死无葬身之地!
“怎么冲?楼下那么多人!”树人的脸都白了。
之翔还算最沉得住气,他回头看看康柏,也看见倒在地上的年轻人。
“惟一办法,带那小子逃,”之翔当机立断。“康柏,快,抱那小子出来,再迟了——怕更难逃出去!”
打了人,一阵发泄之后,康柏的激动平复,酒也醒了,发生了——什么事?打人、伤人?谁?是——自己?他的心在抖,他怎能做出这么离谱的事?再看见之翔他们三个人的脸色,他也知道闯了大祸。
“快啊!”邢树人奔过去帮他一起架起那个年轻少爷,由之翔开路,往楼下走去。
“之翔!”韦震从腰里拔出一枝手枪递过去;平时休假他们都是带枪的,这次因为放大假,所有人都把枪留在基地,只有韦震,因康枫事件而特别防范带枪,想不到真是派上了用场。
之翔紧握着枪走前面,康柏和树人架着“少爷”走中间,韦震最后,他们一步步往下走。
“让开,让我们走,否则毙了你们少爷!”之翔沉着脸说,“出去之后会放了他!”
楼下的人震惊又畏惧不敢出声,显然,少爷是极重要的人物,他们不敢乱来。就趁这短暂的犹豫时间,他们四个带着那年轻人逃出了“凌云饭店”。
街上的路人很多,看见他们四个挟持着年轻人,个个都面露惊惧之色避开,越是这样,之翔他们越是担心,“少爷”比他们想象中更惹不得。他们胡乱地在街上奔驰着,依稀记得是从这条路来的,他们是想奔回吉普车停放的地方,或者可以逃过大难;慌乱中也不知道走错路了没有,“凌云”饭店的人马,已经呼喊着追了出来,吉普车仍没有踪影,同来的队友、同事也一个不见,连个接应也没有!
“你们逃不了的!”那年轻人突然说话,声音很冷,很稳,很定,很胸有成竹似的。
“逃不了你也没命!”康柏狠狠地瞪他一眼。他心里又是懊悔,又是紧张,又是害怕,怎么闯出这么大的祸呢?
“杀了我,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我劝你们跟我回去,或者还有条生路!”年轻人冷笑。
“朋友,你到底是谁?”之翔问。
“我姓刁,刁学文,”年轻人对之翔似有好感。“刁凌云就是家父!”
一听刁凌云的名字,之翔整个人都呆住了,真是像在大冬天被冰水从头淋下来;他听见小怡提过这名字,依稀记得是位退休的川军师长,又是灌县的“舵把子”,在灌县的势力惊人,就连中央政府也不愿得罪他,为的想借重他的势力来安定地方,想不到康柏居然打了刁凌云的独生子,这一回——怕谁也救不了他口巴!
“原来是刁大少,刚才真是得罪了!”之翔说。眉心上冷汗直冒,可有办法脱身?
刁学文冷冷一笑,不再言语。之翔转头,看见“凌云”饭店的人追得更近了。哎!“凌云”饭店,他们怎么一开始没想到是刁凌云开的呢?康柏——之翔咬咬牙,他想到惟一的救康柏脱脸的方法。
“康柏,”之翔慎重、严肃地突然把枪交到康柏手里,并接过手上的刁学文。“你听着,你们三个立刻找到吉普车,赶回成都,找小怡和我岳父,请他出面来讲情,我——跟刁少爷留在这儿!”
“之翔——”康柏漂亮的脸上一片青白,一片失神,还有种复杂得没有人能懂的神色。“你回去,我留下,祸是我闯的,他们只要我,不会为难你们!”
刁学文明明听见他们说的话,却是冷笑。
“争什么?”之翔狠狠地推开康柏。“还不快走?你想大家都死在这儿?”
“我就不信他们敢杀死我们,不怕我们来炸平灌县?”康柏激动起来就口不择言了。
“航空生,你们的炸弹是对付鬼子的,炸自己人吗?”刁学文不屑地笑,“不怕死的,你就留下,杀光你们三十多个航空生,少爷到委员长面前自首去!”
“康柏!”之翔又急又气,汗水都冒上来了。“你听我的话,别累死全体同学!韦震,你们拖他走!”
“不走!”康柏力大无穷地挣扎着,他似乎根本没把生死放在心上。“我留在这儿跟这小子拼了!”
“你想让大家都陪你死?”之翔急得大叫,“你还不知道他是谁?不管你和小曼怎么样了,快去找小怡,迟了怕他们对所有同学不利!”
“走!”韦震和树人不由分说地拖着康柏走。“你想死,同学还不想死得这么冤,这么没出息要死还不简单,明天驾了飞机去拼了吧!”
康柏似乎清醒了一些,回头看之翔一眼,很有意义的一眼,随着韦震他们去了。
之翔陪着刁学文站在那儿,等“凌云”饭店的那批人马追上来,他竟是十分镇定。
“那广东小子是你什么人?你愿意替他死?”刁学文冷笑着问,“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没有人活得不耐烦,刁大少,”之翔正色说,“我们空军最光荣的是死在云上,死在和敌人拼命中,我们讲究的是死得有意义,有价值!”
刁学文目光闪一闪,似称许却不说什么;就这么一点点时间,十几二十个荷枪的大汉已追到了,看见刁学文和之翔站在那儿,不禁愣住了!
“少爷——”为首的叫,不敢贸然上前。
“我的人来了,”刁学文微笑地看之翔。“怕你没有机会去死得有意义和价值了!”
“等一等,”之翔的害怕放在心中,那的确是一群杀人当切菜的人,面对着那杀气腾腾的枪,谁不心怯?只是——他不能也不愿露出来。“我想见刁凌云老太爷!”刁学文一怔,见父亲?刚才发生的事和父亲有什么关系?若是康柏,怕就没有机会了,但之翔不同,他没有动手打人,还道过歉,刁学文对他还有好印象——“为什么要见爸爸?”刁学文问。“他已归隐!”
之翔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虽然笑得不好,却是笑了出来。
“来灌县之前,有人托我拜望他老人家!”之翔硬着头皮说。除了他自己,他还担心其他不知情、散布在灌县每一个角落的同学队友,“袍哥”们的报复是不问青红皂白的。
“谁?谁托你拜望爸爸?”刁学文神情认真起来,那二十个大汉也安静下来。“你若说谎,你的同学都不好过,明白吗?”
“云宗炎,云老太爷叫我拜望的!”之翔说。他心中并无把握,他没听小怡提过,云老太爷和刁凌云可有交情?但——这是他惟一可以说的人。
“云半天?”刁学文眨眨眼,不能置信地,“你是他老人家的什么人?为什么叫你来?”
听刁学文称云宗炎“老人家”,之翔已放了一半心,至少,他眼前已没有危险了。
“我是云宗炎的女婿,云小怡是我太太!”他说。
刁学文呆了半晌,这可是他所没想到的,这个航空生竟是云半天的女婿?无论如何,他不能再鲁莽行事了!
“原来是云家的姑老少,”刁学文一挥手,展开一个并不十分友善的笑容,毕竟,他挨了打。“弟兄们,带路,成都云半天的姑爷要见阿妈!”
康柏、韦震和邢树人也不知怎么跳上吉普车,怎么开回成都的,迷迷糊糊,又慌又乱地在天黑的时候,他们已赶到益德里云公馆的大门口了。
韦震和邢树人等在车上,康柏独自一人进去找小怡,他一心想着快些找着小怡,救回在灌县做人质的之翔,完全没有想及其他,这个时候,他心中只懊悔胡乱的打人闯祸,对闯祸的起源小曼——反而淡忘了。
奔进第二进花园,他呆了一下。云公馆是他所熟悉的,他知道哪一个人住在哪一间厢房,他也知道楼下广阔的正厅很少这么灯火辉煌的,莫非云公馆在宴客?呆怔只是一刹那,他又力口快了脚步,救人要紧,他要尽快找到小怡,万一之翔有什么意外,他这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了!
奔进正厅,他意外地看到那么多人,不是客人,全是云家的人。和小曼交往这么久,他从来没看见云家的家人这么齐全的聚在一起,不但小怡姐妹、兄弟全在,云老太爷,云夫人,连那位绝少露面的白牡丹,以及培元唱戏的太太也都在,各房的丫头全站在四周。怎么,云公馆也发生了什么事吗?各人的神色都那般凝重!
康柏的突然闯进来,惊动了正厅中的每一个人,他的视线掠过漠然不动的小曼脸上,喘息地望着小怡,他的苍白惊慌和气急败坏的神情,吓得小怡变了颜色!
“康柏,什么事?之翔呢?”小怡尖锐的声音打破了厅中的沉闷。“之翔——有意外,是不是?你们不是在旅行吗,之翔呢?”
康柏只是喘息,好半天都说不出话。
“康柏!”小怡沉不住气地,奔过来。“是不是之翔——”
“不,不是意外,”康柏终于说,“我们在灌县——打架——打伤了一个叫刁学文的少爷,好像是‘袍哥’什么的,之翔自愿留在那儿,叫我们回来请——请——云老太爷出面,否则留在那边的同学都有危险!”
远远的小曼眼光一闪,康柏看见了,却是不明白。他只为刚才不叫岳父而叫云老太爷而发窘,云家的人知道他和小曼的事吗?
“爸爸——”小怡转身望着父亲。
“刁学文?”云老爷沉思一阵。“莫非是刁凌云和刁大娘的独生子?”“是,我们就在‘凌云饭店’打架的!”康柏说。
云老太爷神色严肃而凝重,好半天,才摇摇头。
“你们好大的胆子,惹了刁大娘的独生子,”他又摇摇头。
“在灌县,就算他们把你们几十个同学全杀了,也没有人奈何得了他!”
康柏听得一身冷汗,脸色更苍白,头也垂得更低,如果小曼不在场他也许会好些,偏偏小曼站在那儿,那漠然——他的心在刺痛着,在难堪着,小曼——会知道这祸事是他闯的吗?会知道他是为了——她?
“爸爸,那怎么办?他们扣住了之翔!”小怡着急地。
“我——打个电话给刁大娘!”云老太爷站起来,走向有电话的偏厅。“刁凌云的腿瘫痪之后,所有的事全由她主持!”
“你认识她?爸爸!”小怡跟过去。
“当年——曾有一段交情!”云老太爷淡淡说。
云老太爷和小怡在里面偏厅打电话,正厅就更沉寂了。康柏虽是低着头,眼光却在眼角处偷偷打量;云公馆发生了什么事呢?云夫人那么气愤,白牡丹和培元的太太却有些幸灾乐祸,培元和小弟培之神色都不好看,诚惶诚恐之外,还显得担心和害怕,小真和小曼虽然也气愤,那神色比云夫人淡得多,尤其是小曼,她似乎是个旁观者,她的视线在遥远的天际,哎——小曼。
康柏咬咬唇,除了心中疼痛外,他还莫名地激动,从第一次见小曼他就激动,她本是一个令人情不自禁的女孩!她还是那么美,那么淡漠,那么恬适,似乎——康柏的事完全不曾伤害她,真是如此?或是——她把一切伤害和痛苦藏在心底了?看她眉宇间淡得几乎不易察觉的怨,康柏——他觉得自己罪不可恕!
他是那样爱她,他竟那样的伤了她,他自己也没想到,太小心翼翼的爱竟——竟也是伤人的武器。小曼,小曼,他们近在咫尺,却——却似乎——离得好远,好远了,远得他再也感觉不到他们曾有心灵相通和联系。小曼——竟一眼也不看他,小曼——已当他不存在了,是吗?
他心中突然涌上了几乎控制不了的冲动,他真想就这么冲到小曼面前,跪着求她宽恕,只要她肯原谅他,他宁愿——宁愿——哎!他实在应该留在灌县,任刁学文、刁大娘处置的,就算是死,也比现在失去小曼好过些,没有小曼的生命——他想到刘情,使他失去小曼的刘情,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厌恶,他几乎想呕吐!
云宗炎从偏厅出来了,看他的神色,知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康柏的心情也放松了,一颗悬起来的心也回到原位,视线不由自主地又移向小曼!
“康柏,”云老太爷沉着声音,微带责备的口吻。“事情虽然解决了,刁大娘很给面子,但是——你怎能随便动手打人?年轻人不能这么浮躁,你更要顾自己的身份地位,记住,以后不能这么鲁莽!”
“是!”康柏连忙收敛心神。
“刁大娘本来要我交出一个叫康柏的人,”云老太爷又说,“我告诉她,康柏是我的三女婿,她才作罢!康柏,这次的事是个教训,作为我的女婿,你比之翔浮躁多了!”
康柏的眼光急速地掠过小曼,云宗炎口口声声说女婿,他可知道康柏和小曼已结束了?但——小曼绝无半丝表情,淡漠如恒,似乎根本不是说她——康柏心中叹息,他是绝对没有希望的了!
“是!以后我一定改过!”康柏说。
“刁大娘就会送之翔回来,你就留在这儿等他吧!”云老太爷挥挥手。“小曼,你陪康柏上楼休息一下!”
小曼有几秒钟的犹豫终于还是慢慢走过来,也不出声,只看康柏一眼,径自走出长廊。康柏一阵剧烈心跳,又有一阵模糊的希望,下意识随小曼出去。
小曼并没有上楼,只是走向黑暗的后园。康柏知道,小曼只是不想在这种场合中为难他,却也绝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他的希望——破灭了。
“你——可以不必陪我!”康柏站在她背后。
“我不是陪你,”小曼平静而冷漠地,“我只是借这个机会离开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吗?“康柏问。
他渴望看到小曼的脸,她却绝不回头——云小曼岂是肯回头之人?即使下地狱,她也只有一条向前的路!
“培之被学校开除,说他旷课太多,又结交不正当的人,”小曼说,说得像对一个全然无关的人。“最近家里又发现他用了很多钱,是总管来报的!”
“老太爷为培之而下楼?”康柏问。他仍关心云家的事,也说不出为什么,也许——他几乎也是云家的亲戚了。
“还有大哥,”小曼摇摇头,还是不肯回转身。“上一次他已经输了一个染坊和好多钱,妈妈不许他再动任何契约和钱,但是——他几乎输了一半爸爸的产业!”
“什么?!”康柏不能置信。
输了一半云家的产业?云家拥有半个成都市,那培元岂不是输了四分之一的成都?这未免太离谱了,太惊人了,难怪他一脸孔的诚惶诚恐。
“妈妈很生气,”小曼的声音像平静无波的溪水。“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事,大哥总有本领偷到契约和钱,她怪爸爸不管,又怕云家被大哥败光,就请爸爸下来分家!”
“分家?”康柏一震。一个大家庭的分家,等于就是说——承认了败坏,而且向败坏妥协,若真是分了家,云家还能保持它的显赫?
“其实,分家也只任由大哥败得更快,”小曼在摇头,在叹息,那神情一定很幽怨,一定很美,只是,康柏看不见。“也等于任培之坏得更彻底,相信妈妈也明白,只是——她跟爸爸斗气!”
康柏沉默着,他已是外人,能说什么呢?除了惋惜,他真是不能表示什么!
“斗气并不能解决什么,反而使那些有企图的人得益,”小曼另有涵意吗?“白牡丹已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艳芳也对妈妈怀恨,她们是惟恐云家败得不够快,只是妈妈——她的爱恨都用错了方法,找错了对象!”
康柏轻轻摇头,女人或女孩子,无论年纪多大,爱恨都是强烈的,他知道小曼以前的爱,小曼现在的恨?
“小曼,你知道——我为什么打架?”他突然问。
“知道!”小曼出其不意地转过脸来,她还是那么美——那么淡,那么秀外慧中,却——真是遥远了,那神情遥远得令人心痛。“不过——并不重要,是吗?”
“是——”他只能这样说,“你还没有告诉他们?”
“不需要说,你知道说出来我会难堪,”小曼浅笑如旧,只是,那浅笑再不属于他。“久而久之,他们自然会明白,尤其——当你结婚时!”
“谁说我要结婚?”他反问。他怎能和一个令他想呕吐的女孩结婚?但——他说不出口,他是自作孽!
“不结婚做什么?”小曼似乎真不在意。“并不是每一个女孩子都热衷于读书!”
“我说过,我要往上爬,爬到尽可能的高,”他也笑了,笑得无奈。“失去一样,我总要抓住另外一样!”
“你可以抓住另外许多样!”她在讽刺吗?
他凝视她一阵,这么美、这么好的女孩,他真想拥她入怀,他真想握住她的手走向永恒——他已不再有机会,他只能这样凝望着她。“小曼,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刘情——”他突然说。
她的脸一红,羞窘使她更为妩媚,昏暗中,那妩媚有着神秘的巨大力量,拉着康柏——陷入更深的痛苦。
“不必提了,”她摇摇头。“无论如何,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原则!”
“之翔已经知道了!”他黯然说。
“那——也好!”小曼掠一掠头发。“我有一个要求,我相信对大家——都好!”
“你是说——我们不再见面?”他敏感得很。
她眼光闪一闪,似乎很喜欢这种心意相通,只是——迟了,不是吗?她永不能容忍一个在属于她的那一段感情上有污点的人!
“你知道,对着你而表现得这么平静,是件很困难、很痛苦的事!”她坦白地。她仍爱他,表示得很清楚,付出去的感情怎,么还收得回来呢?而且那种爱,是用心灵、用思想、用生命、用感情的,当她爱时,已融入了对方的心灵,思想、生命、感情,早已合而为一了,又怎能令这融合再分开?上帝也不能!
“小曼——”他一下激动起来。是爱,又何必大家互相折磨呢?他那漂亮得能吸引任何女孩子的脸,不受控制得痉挛起来。
“不,我是一个走直路的人,”她立刻摇头。“没有任何理由能令我回头、让我转身,即使是死!”
他无奈叹息,小曼,小曼,这若是一时的意气,怕就是永远的遗憾了。错在他,曲在他,但——但——既是爱,又何必——哎!小曼!
“我了解!我该受惩罚!”他说。
“最后一件事,”她微微一笑,“恢复你本来面目,好吗?那会是——很美的一种回忆!”
“小曼,我们——连朋友都不再是?”他问,很急切。
“回忆中的朋友!”她欲离开。
“小曼——”他情不自禁地捉住了她的手臂,一股热流传向她也传向他,只是一刹那,他警觉地放开。“你若不恨我,再见面时,希望能见到你美丽的笑容!”
“只怕——不再有机会!”她大步走了。
不再有机会?她是要——永远离开他了,是吧?他又感觉到心痛,不只是心痛,他似乎感觉到心在滴血,然而——那椎心的一刀,是他自己刺的——怪谁呢?
他颓然靠在长廊柱上,他说要抓住往上爬的机会,但往上爬——是那样无可奈何,他已失去小曼,他已失去了属于他的整个世界!
若他有机会讲出和刘情的原因,小曼——会接受吗?小曼明知他不爱刘情,只是——只是——那理由又怎能说出口?
就那么靠在柱上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爱在心中流过,悔在心中流过,他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一个空的躯壳,连意识都麻木了。天气有一点凉,早上那种属于春天的雨又轻渺渺的在飘、在飘,飘在他手上,身上,脸上,他长长透一口气,站直了,揉揉眼睛,竟有些潮湿——春雨也飘进了他的眼睛?
迈出一步,突然看见另一根廊柱下站了个人,是——去而复返的小曼,或是根本没有走?他心灵激荡,却连呼吸都停止了,小曼——为什么?
小曼是沉默的,沉默的小曼最美,尤其那黑眸,黑得又深又远,又似柔波荡漾。她就那样目不转睛地凝视他,那凝视有如一把带蜜汁的刀,令他又甜又痛;他向前走一步,小曼不动,他再走一步,再一步,直到她面前。
“小——曼!”他呼唤,那不是从喉咙、从口里发出的声音,它来自灵魂深处,来自感情尽端。
她不响,不动,脸上没有一丝改变,那黑眸——却燃烧着痛苦和矛盾,火焰是红的,就像鲜红的伤口。
“小曼!”他再唤,喑哑低沉的呼唤,只掀起更多懊悔的波澜。
小曼闭一闭眼睛,火焰敛尽,变成一片深蓝的雾——水雾,那——也不是春雨?爱恨之间没有妥协,她既不恨,那么,仍在爱?怎样的爱呢?
“我再来——找寻一个问题的答案!”她睁开眼睛,水雾消失,变成一片清澈,理智的清澈!
在感情上,她是超人?她能这样快的控制了自己,她真是与众不同,能人所不能,或是,她有更大的忍受痛苦的能耐?
“问题的答案?”他不明白,波澜——息了,止了。情不自禁也得对自尊低头。“你指打架?”
“不!”她摇摇头,仍是凝望他,此刻仍不掩饰感情,岂非更鞭笞他的错误?“打架是正常的反应,若不打架,你能平衡吗?”
“那——你寻求什么?”他皱着眉问。视线紧紧地交接着,痛苦的是,心灵却逼着无奈的分离得更遥远。
“一个对我自己有所交待的答案!”她静静地。
他懂了,也沉默了,这是他们结束的关键!
“你——得到了吗?”他问。
“是!”她肯定地。昏暗中,不知她脸上可有红晕?“对一个男孩子来说,该是——不伤大雅的,对我——在感情要求上极为苛刻的人,我绝不能接受!”
“我——明白!”他点点头。他知道,小曼的确是寻到了他和刘情事情的答案。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忽然问,“可是那天——邢树人订婚那天的下午?”
“是——吧!”他不肯定地,他觉得难堪。就是那天下午,在小曼的厢房里,他的欲念涌上来,他全身都在燃烧,他狂野地捉住小曼,吻了她,她却——打了他,拒绝他,他羞愧而去——就是那个时候。
“那么,你们是约好在交通车停车处的,是吗?”她的心玲珑剔透,完全明白了。“若不是我替小真买兔肉锅盔而遇见你——那么说,该是更早的时候了?”
“不——”他低下了头。“我和她曾有过——来往,但直到那天下午才——才——”
“原来你并非在街上走了一下午,”小曼摇着头。“你在舞会中去而复返,又向我求婚——康柏,你对她没有一点愧疚吗?”
他摇摇头,却没说什么。
她望着低垂着头的他,心中一片坦然,街上哪有令火种熄灭的东西?刘情——哎!突然之间,她对刘情再无芥蒂,刘情的情况岂不更可怜、更可悲?刘情曾以胜利者的姿态对她示威,当时她恨过,愤怒过,此时此刻,她反而替刘情担心了,刘情——以后怎么办?
“我——真得上楼了,”她突然站直。
“小曼!”他情急地叫住她。
她停步,回头,他却默然无语,只有那对在昏暗中看得真切、复杂得出奇的黑眸在闪动。他还有话说吗?不,所有的话,所有的情,所有的爱,所有的悔,只能留待梦中,他下意识的情急意切,此去,再无相见时了吧?
她了解他的感受,了解他的心意——怎能不了解呢?那是她此生惟一付出感情的男孩子,那是她今世惟一的一份爱,她深心中何尝不是同样的疼痛?
然而,她只是看他一眼,轻轻牵扯了嘴角一抹似真似幻、似有似无的浅笑,飘然而逝!
不是永别,却也到了尽端!
康柏强抑心中所有的情绪,朝小曼相反方向的长廊走去。他们曾从不同的方向来,相遇于某一点上,这某一点竟不是永恒,他们又朝不同的方向远远分离,是无缘,或是注定的人生?
小曼并没有真正离开,她躲在黑暗的楼梯上,悄悄地注视着,直到康柏黯然而去!
她眨一眨眼,忍得太久,水雾已凝成了水珠落下——春雨不伤人,伤人的是分离,是得而复失的情!
 
  
第九章
从春天到夏天,那中间真是一大段沉闷的日子!
战争仍在延续着、没有起色,学校里面对着的,是一群神情坚毅却担心的年轻面孔,家里——更是一盘散沙似的毫无生气,毫不振作,再加上康柏离开后,怎么也好不起来的心情,小曼的脸上已失去了笑容——失去了阳光!
吴育智和陈小秋来找她谈暑假重组歌咏队的事,小曼也显得毫无心思,她哪儿还有心呢?她的心早已随康柏而去——虽然康柏未必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孩,她一直希望能为艰苦的国家出一点力,做一点事,她一直认为爱情对她不是最重要的——当爱情在握时,她的确可以不在意,然而,她现在才知道,她的感情竟脆弱得经不起一击!
外表,她仍坚强淡漠,内心的世界却早已垮了,毁了,她的感情,只剩下一片空白!
无可奈何的空白!
是她决定的,她知道,只要她肯谅解,康柏必然不会走,然而——她能谅解吗?她能容忍他的任何缺点、错处,却绝不是这一件,她宁愿让感情空白,总比不再完整、带污点的不洁来得好!
这是她的个性,她的原则,为这个性和原则受苦,她也并不后悔,惟一不能释然的,是刘情的不如意!据家贞说,康柏再也没有出现在刘情那屋子,而最近,刘情也搬了家,那么,康柏——近来怎么样?
小曼对康柏仍是悬念的!
别了小秋和育智,她骑脚踏车回家。她越来越不能忍受家中的气氛了,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家,还是安静的,各人自己管自己的事,吃的,用的,穿的都还是一流,也永不缺乏。偶尔听见大哥培元和太太艳芳的吵架声外,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下意识的,她总觉得气氛不对,兄弟姐妹,父母之间,似乎——没有什么联系了!
难道显赫一时的云公馆,真的就慢慢走向衰败、没落?为什么大家都漠不关心呢?为什么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心痛呢?
回到家中,迎面遇着几乎日夜不露面的培之,他吊儿郎当地倚着栏杆吹口哨,好整以暇地。
“培之,你在做什么?”小曼问。“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你真不想学好?”
“别看见我就发火,云小曼,”培之的口吻也放肆得很。“你虽是云家最漂亮、最出色的女儿,也不是说就有权最凶,对不对,我可是专为等你的!”
“什么事?”小曼停下脚步。
“先告诉你一个大消息,老头子等会儿下楼分家!”培之面有得色,这就是他留在家里的理由,只是为了分家?
“你胡说,”小曼脸色一沉。“没礼貌兼不肖,怎么可以叫爸爸老头子!谁说要分家的?”
“再不分,嘿!大哥的赌,白牡丹的贪,还有那个虎视眈眈的什么艳芳,恐怕云家连渣都没有剩了!”培之说。
“谁告诉你这些事的?”小曼皱眉。
“妈说的,她叫我别出去!”培之扮个鬼脸,流气极了,他是完完全全被云夫人宠坏的。
小曼摇摇头,她并不希罕分到多少财产,她只心痛父亲一生的辛苦,到头来也是四分五裂。再摇摇头,扔下培之就要上楼。
“喂,三姐,”培之一把抓住她。“还有件重要的事关于你和你同学的,想不想听?”
“什么事,”小曼果然停下来。她心中怦怦地跳,谁的事,会是——康柏?
“吴育智,挨流氓打的那个流亡学生,”培之慢条斯理地,“你想不想知道谁主使的?”
“谁?”小曼问。有着莫名其妙的失望,不是康柏。
哎!她怕一辈子也忘不了康柏呢!
“你一定想不到,大官的女儿。”培之笑。
“潘——明珠?!”小曼叫起来。大官的女儿,她几乎不需要想的就冲口而出,除了潘明珠还有谁?吴育智曾为她得罪过潘明珠,不是吗?当时潘明珠也狠狠地警告吴育智,要他小心,想不到她真会买流氓打人!
“咦?你怎么猜到的?”培之大感意外地,“你认识她?”
小曼不愿讲其中的恩怨,何况这事最终牵连到康柏,她只能装得毫不在意。
“我们早知道了,”她说,“谁告诉你的?”
“本少爷想知道,自然就有人告诉我!”培之自得地。
小曼摇摇头,培之和她只差三岁,她知道没有办法管束他,明知他越学越坏,她只好眼睁睁的看着。该是谁的责任呢?父母失和真对子女有这么坏的影响,或是——云家太富有?
“你再跟不三不四的人混,你总有一天后悔!”她说。
“到那一天再说吧!”培之绝不在意。“别上楼了,巧云已经去请老头子下楼了!‘小曼正想再教训培之的不礼貌,已看见父亲果然走下楼,陪着他的不是巧云,意外的却是二姐小真;小真?无缘无故她最不愿见父亲,莫非——她有什么事?
看着小真那带阳光的欢乐笑容,她突然醒悟。
“二姐,你是不是——”小曼嚷起来。
云老太爷看看小曼,抽饱了‘烟’而显得神采奕奕的,微笑一下。
“小真预备结婚,你还不知道吧!”他说。
“二姐,真的?和密司特?”小曼问。话一出口,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阵隐痛,她触着了伤疤。
“他明天从昆明来,”小真还是笑得傻兮兮的,要结婚了,她还像长不大,她虽是姐姐,比起小曼,她稚气、天真得多。“等会儿我跟你商量!”
小曼点点头,随着父亲进入正厅。云夫人、培元、小怡早已等在那儿,只是不见白牡丹和艳芳。
云老太节一进门,云夫人的脸就转开了,她赌气地不肯看丈夫一眼,云老太爷轻轻咳一声,算是解嘲。
“大家都在,我就告诉你们吧!”云老太爷说,有些无奈,也有些惋惜,他又看云夫人一眼。“你们母亲的意思,是把财产分给你们,由你们自己管理。我反正老了,退休了,对分家没有意见!”
云夫人做一个不以为意的表情,年纪大了,有时反而更像孩子。
“所有的一切全照你们母亲的意思,”云宗炎再看一眼不肯谅解的老伴。“也由你们母亲做主。云家一共有你们五个孩子,加上你们母亲,一共六份,我会让银楼总管把所有的一切分成六份,交给你们!”
云夫人眨眨眼睛,缓缓地转回头但是不看丈夫。
“七份!分七份!”她硬邦邦地说。
“七份,还有谁?”云宗炎不明白。
小怡最了解母亲,母亲是口硬心软的,母亲虽然不肯表示原谅父亲,关怀却在心中。
“爸爸,***意思——你自己留一份!”小怡替母亲说。她似乎对分家也没什么意见。
“我——我不要了,”云宗炎挥一挥手,人是老了,气度仍在。“我要来做什么?”
“你不吃饭、不抽大烟、不生活?”云夫人说。她不正面对他。
“哦——”宗炎摇摇头。“你们阿姨那边有点钱,够我们生活的了!
阿姨是指白牡丹,云夫人一听这个名字,脸色就变了!
“那个狐狸精怕早已把最好的占去了吧?”她冷冷地说。
“太太——”云老太爷难堪地。
“别叫我!”云夫人一瞪眼,又转开脸去。
“好,好,分七份也好!”云老太爷顺着云夫人意,他是心有歉疚的。“我那份——小怡替我保管吧!”
“爸爸——”小怡有些错愕,保管?
“爸爸,我有意见,”小曼忽然在一边说,她平稳冷静的声音吸引了每一个人注意。“你那一份既然由姐姐保管,可不可以成立一个基金?”
“基金,什么意思?”云宗炎望着小曼。
“我的意思是——”小曼的眼光掠过屋中每一个人。“现在有许多流亡学生十分优秀,又有上进心,为什么不用那笔钱来帮助他们进修、帮助他们留学?”
云宗炎意外了好一阵子,赞许又感叹地点点头。
“好!就这么办,”他说,“云家总算有个肯为别人着想的女儿,你的提议很好,就这么办,小曼!”停一停,又说,“自己的女儿不愿留学,帮助一下别人的儿女也是好的,也是好的!”
小曼脸上浮起一抹激动又兴奋的红晕。
“不只爸爸那一份,我的那一份也愿意拿出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好!好!”云老太爷连连说,“就这么决定了,分家虽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但成立一个基金,倒也弥补了我的遗憾,想不到在我老年时,总算做了件好事!”
“爸爸,你曾帮助过无数的人,谁都知道你慈悲为怀,”小曼趁机说,“只是——近年来你懒散了,意志消沉了,否则,你会更有作为!”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惊愕地望住小曼,她说什么?最沉默含蓄的小曼今天怎么变了?
“爸爸,”小曼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气说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她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你从一无所有中,用赤手空拳创立了云家的事业,挣得了云家的事业,挣得了云家的财富、地位和名誉,也使我们子女能过人上人的生活,我们感激并尊敬你,就像许多感激和尊敬你的人一样,我们希望你用你有力的手臂,继续支撑着云家,希望你仍是大家的支柱,爸爸,别再抽鸦片,那只会害了你,令你丧失意志和丧失冲劲,爸爸,请你再下楼,主持云家所有的一切,我们——并不希望分家,我们希望云家永远像现在一样是个整体!爸爸,请你答应我们!”
云宗炎怔怔地不能置信,脸上神色甚是复杂,似有愧,有悔,有爱,有怜,有惊有喜,好半天,他才长长吐一口气,摇摇头。
“人老了是要退休,”他说,“人不是机器,不能永远工作,你们都长大、成人了,该把得稳自己,而我——真是需要休息。我努力工作了三十年,赚得今日的一切,我从地下一直爬到云上,我骄傲的是用自己的力量,我已达到目的,为什么还不退休?再说——一个团结的家是好,分开的也未必不好,由一个变成多个,开枝繁叶,只要你们都努力向上,欣欣向荣,岂不更好?”
“但是,分散了的力量比一个整体小得多,云家的四分五裂,你不觉得心疼?”小曼激动地。
“我心痛——在整体中依然存在的败坏,”云宗炎叹一口气,“我怕整棵大树都会被虫蛀掉,要到倒下来的那一天,要分家就来不及了!”
他看培元一眼,培元愧然低头,父亲在说他,是吗?但现在才说,是否迟了?他已泥足深陷,父亲为什么不在他第一步走堕落之路时出声呢?这是——天意吧!
“分了家,要败坏的依然败坏,爸爸,难道你就忍心任他无可救药?”小怡也说话了。
云宗炎再叹一口气。
“培元,听见没有,希望你从此好自为之!”他说,“以后,当你从云端掉下来时,怕没有人可救以你了!”
“是!我会——痛改前非!”培元胖胖的脸上是真诚的后悔,但——他哪一次不表现真诚的后悔呢?他不坏,只是意志薄弱!
“还有你,培之,”云宗炎转向小儿子。“你是最聪明的一个孩子,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要改过,知道吗?”
培之点点头,在父亲面前,他是收敛了不少。
“小怡,小真,小曼,我不担心你们三姐妹,”宗炎又说,“你们都有了好归宿,本身学识也都不差,我很放心,很放心,只祝你们幸福!”
一句幸福,说得小曼低头。父亲还不知道她和康柏的事,她也不预备说,只是——她的幸福早已流失,不知飘落何方了!她敏感地觉得小怡在注视她,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幸福,归宿,她可还能得到?
“我——累了,”云宗炎在打着哈欠,这么快烟瘾就发了,白牡丹使父亲陷得有多深?那个女人——哎!所有的事是命中注定的呢!“我先上楼休息,分家的事由你们母亲主持吧!”
再不理会所有人,径自走出正厅,等在门外的丫头巧云,连忙搀扶着他上楼。他是老,或是衰败,怎么连上楼梯都要人扶了?鸦片害人!
小曼再无心绪留在正厅,她完全不热衷分家,除了那笔基金,她觉得全无意义,他们五兄妹都那么年轻,分那么多钱来做什么?即使大哥培元已败了不少家产,剩下来的仍是可观,他们每人仍可过云上的高等生活,然而——有什么意义呢?令她奇怪的是小怡、小真也全不反对,难道她们真怕培元败光一切才出此下策?
云夫人已在吩咐傅总管送所有账目、契约进来了,小曼再不犹豫地离开,回到楼上的厢房。
天香在长廊上等她,神色很是古怪,很神秘似的。
“三小姐,分家了?”天香问得天真。“我是不是还跟着你,服侍你?”
小曼皱皱眉,这才想起“丫头”也是云家的财产之一,是用钱买来的啊!
“你愿意就跟着我,不愿意可以回家,可以嫁人,我绝不为难你,放心!”小曼说。
“我跟你,我一辈子跟你,”天香稚气地。她年纪还小,想不到婚姻的事,只想跟着善良仁慈好主人。
“我说过随你的!”小曼笑,“虽然分家,我相信大家还在这儿,不会有什么分别!”
“哦!三小姐,”天香神秘地指指屋子。“有个小姐在等你,等了好久!”
“谁,苏家贞?”她随口问。
“不是!苏小姐我当然认识,”天香笑着说,“那位小姐好漂亮,像明星。哦——是不是二小姐要结婚了?”
小曼没有回答,匆匆走进卧室。一位好漂亮、像明星的小姐在等她,是——谁?
她在猜,可是不敢肯定,心脏不受控制的剧烈地跳动着。若真是她——该怎么应付?
推开门,虽然她猜过,却仍是一震,是刘情,那改变了她终生的女孩子!
“你——刘情!”她轻轻掩上门,把震动、把疑惑、把难堪都收到心底,她看起来是淡淡的。
刘情展开一个仍然风情万种的笑脸,却不再有那种胜利者示威的味道。
“别怪我不知好歹,我——该来看看你,”刘情一直在笑,笑得令人莫测高深。“你——有康柏的消息吗?”
小曼的脸色一沉,刘情是什么意思?当面来羞辱,来刺激她?刘情明知——她和康柏已结束。
“你是什么意思?”小曼冷漠地说。
“你别误会,云小曼,”刘情连忙赔着笑脸。“我没有恶意,听说康柏已离开成都了!”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小曼说。听见康柏的名字,她的心仍痛,那会是一辈子的创痛吧?
“我——是来道歉的,”刘情说。她似乎完全不在意曾做过的事。一个女孩子——不羞耻吗?“你知道,我没有存心破坏你们!”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小曼皱着眉。
“康柏爱你,”刘情说得好坦然,小曼的心却缩成一团,她——受不了这个带刺的字,爱!“他和我只是——逢场作戏,我也自知没有能力和你争,你——为什么要放弃他?”
“这是我个人的事!”小曼不想解释。
她无法接受刘情的思想,想来刘情也不能接受她的,在感情上,她们的看法全然不同!
“如果我是你,我不放弃,”刘情不再笑了。“爱该可以包容一切,掩盖一切,包括错误!”
小曼看她一眼,很意外她会这么说。
“何况——我不觉得他错,”刘情说,“一个男孩子,年轻,生活又紧张,没有保障,他自然要——生理平衡,他不敢冒犯你,他爱你爱得又担心,又紧张,又小心翼翼,深怕失去你,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男孩子爱得这么辛苦,偏偏——他越是紧张,担心,却反而失去了你!”
小曼不再言语,是——这样的吗?康柏怕冒犯她,爱得她辛苦,好辛苦?她怎么全然不觉察?
“我只想帮他,我了解他的心情,”刘情无奈地摇头。“你一定说我下贱,无耻,放荡,但是——我爱他,你知道吗?我情愿对他——奉献,我并不想得回什么,更不计较什么,只要能帮助他,使他平衡!”
小曼呆了,有这样的女孩,有这样的事?为了单方面的爱,竟肯如此牺牲、如此奉献?她明明和康柏爱得那么深,那么深,却——甚至不肯让他吻她,这——这么大的分别,她和刘情——谁对谁错了?
“他——不是坏男孩,他或许风流,却不下流。”刘情笑了。
“你退还结婚戒指给他后,他立刻来见我,告诉我——我们也同时结束了!”
那不是在同一天结束?小曼想!
“我知道迟早会结束,虽然难过,也不后悔,”刘情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她脸上甚至再没有一丝笑意,她看来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无论如何,我总得到过他一段时间,你说,我是否很傻?”
小曼还是不响,觉得无话可说,说什么呢?那样的感情——她无法起共鸣!
“我该恨他的,却凝聚不了恨意,”刘情又摇了摇头。“你知道他怎么对我说?他说——小曼的眼泪中,任何其他女孩子都令我想呕吐!你说是不是该恨他?”
小曼眨了眨眼,康柏真——这么说?她心中最细微的一条神经又开始跳动,开始有知觉,开始有希望,开始有生机,真——这么说?属于她的爱情,为什么那般沉重,那般痛苦?最难忍受的——是那丝轻悔!
“我以为你该知道他在哪里,”刘情说,“因为他临走说:‘失去小曼,我的生命不再有意义!’我以为他无论如何都会求你谅解,你,你——”
“我——不愿再谈有关他的任何事!”小曼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绝不愿表露任何情绪。“结束就是结束!”
“云小曼,你太固执,也太傻了,”刘情叹一口气,站起来。
“你以为——还能找到第二个他、第二次感情?”
“不!”小曼正色地。她早已不再恨刘情,此刻,竟莫名其妙的有好感,刘情虽破坏了一切,但——怎能否认她是那么特别又坦率的女孩?“我没想过第二个他,只是不想挽回。”
“你是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刘情还是摇头。“如果我是你,我会叫他回来!”
“我不会叫他回来,”小曼微微一笑,“相信——他也绝不会回头!”
刘情凝视了她半晌,感叹地说:“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你这么漂亮,又这么刚硬、倔强的女孩子,”她还是在摇头。“如果我是男孩子,我也爱你!”
小曼微笑不语,刘情并不像她风情万种外表那样——那样——令人想入非非,她善良,也有个性,更有敢做敢当的勇气,这——也难得!
“我今天是来告诉你,我要结婚了,”刘情嫣然一笑,“结婚,你不意外吧!是找一张饭票!”
这倒令小曼着实惊讶了,结婚?
“一个中年商人,有钱,”刘情似乎很满意,很自得。“得不到爱情,总要抓住另外一样!”
刘情去了。好半天,小曼都回不了神,又曾相识的一句话,失去爱情,总要抓住另一样,谁说的?谁?
康柏——在她心灵深处惟一的名字。康柏也这么说过,刘情又说——莫非,世界上每个人都该抓住一些东西?
小曼——她呢,她将抓住些什么呢?什么呢?
小真的婚礼是在暑假开始的第一个周末,大学毕业和结婚同时来到,两样喜事,忙得她团团转,也兴奋得——更有些无法冷静。好在她有能干而冷静的姐妹帮她,父亲又派了银楼里最能干的两个会计主办一切宴会的事,所有的一切全在十分顺利的情况下办妥云家嫁女儿,无论如何是件大事,不论云家内部如何分散,不合,场面也必须摆足。几乎成都市有头有脸的人全请了,再加上小真的同学,立基的队友、伙伴、同事,还有亲戚、朋友,云家属下公司行号所有的职员、伙计,人数多得难以统计,肯定的,城市没有任何一家饭店容纳得下。几经商量,认为与其分几家饭店请客,不如所有客人聚在一起更热闹,在云老太爷的同意下,决定在云公馆宴客。
一星期前就在忙了,云公馆所有的佣人、花匠、丫头、奶妈都在忙,空前的喜事,怎能不把云公馆粉饰得焕然一新呢?酒席从第一进花园开始摆,第二进花园,正厅,花厅,偏厅,还有一楼、二楼的宽阔长廊,都放满了酒席桌子,初步预计是二百桌,但联合承包的三家饭店却保证,流水席可以无限制地开下去。整个云公馆都是穿梭来往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凑热闹,经历了八年漫长战争的人们,难得见到这盛大的场面,几乎——一半成都的人都在谈论着这件事!渐趋衰败的云家暂时只败在内部,外表仍然光辉,不是吗?
婚礼那天的中午,天香到小真的厢房来报告,单单收到礼物,已堆满了整个账房。这个小丫头捂着嘴笑,笑得大家都莫名其妙。
“笑什么?天香!”在帮忙的小曼问。
“红漆马桶已收了四五十个,”天香伸伸舌头,笑得叽叽咕咕的。“二小姐一个人怎么用得完那么多马桶呢?”
“荒谬!”小曼也笑了。古老的习俗是奇异的,结婚为什么要送马桶?当然,不会是空马桶,里面还金金银银的装了不少值钱的东西,难道真要如此才吉利?“二小姐结完婚要到昆明去,马桶送你们一人一个!”
“好啊!我们一人一个!”天香又奔着出去探消息了。
厢房里只剩下小真和小曼,小怡在前面帮忙招待比较重要的客人。做新娘子的小真还是一派天真,说起话来也不经大脑的。
“立基还不来,”小真对着镜子,试着她那顶最新颖、由小曼设计的新娘花冠。“三点钟要行礼,他一定忘了!”
“怎么忘得了呢?这是终身大事啊!”小曼笑。有时候她会觉得小真像她妹妹。
“他啊!跟我差不多糊涂!”小真站起来,拿起白纱礼服往身上比。“小曼,你设计的礼服真棒,穿起来使我显得瘦了许多,是不是?”
“你又不胖!”小曼欣赏着小真的欢愉,满足,口中应着,思维却飘得好远,好远。
“比起你来就差多了,”小真真心地说,“小曼啊!你结婚的时候真不知道会美成什么程度!”
小曼心中一震,飘得好远的思维断了。结婚,她?多么虚幻的两个字啊!她沉默下来!
“康柏怎么无缘无故要调去重庆呢?”小真全然不觉地说。她不清楚小曼和康柏的事,说得甚是无心。“虽然他现在可以不出任务,没有危险,又升了级,可是,离你那么远,值得吗?”
小曼不愿在小真大喜的时候表现任何不愉快的神色,她低下头,装作抚平那条浅蓝色裙子。乍听康柏消息,她怕自己失态,这些日子来,没有人再提过这个名字,连之翔、小怡都特别避免,他们是知情的,但是小真——“小曼,你怎么不阻止呢?”小真转头看她。“立基说他风流得很,到处留情,你不担心吧?”
“哎——”小曼无法再忍受。“我出去一下,或者帮帮姐姐他们,就回来!”
“喂,别走,别走!”小真叫嚷起来,“你是伴娘,该陪着我,而且也要换衣服了!”
“我就回来!”小曼头也不回的大步奔出去。
她不仅逃避那个名字,也逃避那名字带给她的压力和不能自持,每思及他,她的心脏仍是紧缩着的激荡,爱如走斜坡,踏上第一步已一滑到底,谁能中间停步?
没有出去帮小怡忙,只在自己房里冷静了一下,然后,拿起平放在床上的浅蓝纱礼服,走回小真那儿。短短的时间,她平静的只是外表,她内心永远如烈焰燃烧!
爱,原来能使人平静,然而,不能爱时仍在爱,却是有如燃烧着生命!
“哦!立基已经来了,”小真笑得好满足。“天香告诉我,他正在陪爸爸!”
“那么,你该换衣服了!”小曼提醒。她注视着刻意化妆的姐姐,并不欣赏那种人工的描绘,她喜欢淡雅的美,但——新娘总该是浓浓的,不但化妆,爱情、喜悦都很浓,是不是?
“你呢?你连妆都没有化!”小真说。
“不是新娘,用任何名贵胭脂也画不出新娘的特殊美丽,那是幸福光彩!”小曼轻轻摇头,“我不需要化妆!”
“看你!论调总是怪怪的,礼服也不肯做白的,从来没看过女傧相穿浅蓝纱礼服,只有你!”小真说。
“浅蓝是属于我的颜色!”小曼说得飘忽。“那颜色——即使在快乐中也带着浅浅的愁,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不懂!”小真已胡乱地把礼服往身上套,她就是这么粗心大意,紧张忙乱。“等你结婚时,也去穿那种有浅浅愁、有说不出的美的浅蓝色衣服吧!”
“谁说不是呢?”小曼过来帮忙。
小真穿好礼服,小曼就坐在镜前自己扑上薄薄的粉,浅浅唇膏,对镜子望一望,太素了,素得丝毫没有女傧相的喜气。她张望一下,拿起那朵连着女傧相三个字的红花,用剪刀剪去那有字的缎带,然后,斜斜地把红花插在耳际松松的头发上。
小真站在她背后注视着,她似乎屏着呼吸,好半天都说不出话。
“小曼,你会变魔术,”小真稚气地说,“只是一朵红花,马上就使你光彩夺目,我真后悔请你做女傧相!”
“你不喜欢我可以取下来!”小曼说。
“开玩笑!”小真拥抱住她漂亮的妹妹。“只有你才能使红花有了生命和光芒,我骄傲有你这么美的妹妹!”
小曼对小真嫣然一笑,到屏风后面换了衣服。她说得对,浅蓝是属于她的,在那浅浅愁、蓝色纱服的旁边,小真的一身纯白竟也失色!
“哦!”小怡推门进来。她穿着纯红色绣金线的长旗袍。“你们预备好了,仪式就要举行——小曼,你——真使人不能置信,浅蓝色的漂亮女傧相?从明天开始,成都的新娘子都会改穿浅蓝了!”
小怡赞叹地打量一阵,摇摇头。
“立基已经等在外面,你们一出去就开始!”她说,“来吧——小真,我祝你幸福!”
她搀着小真的手,把她带到立基面前。
然后,乐队奏乐,婚礼开始了。正如人们所熟悉的一切繁文缛节,司仪一次又一次地喊着,行礼,签字,交换戒指,家长致词,主婚人致词,来宾致贺词,那么长,那么久的一大段时间,仪式终于完成。花朵、彩纸满天纷飞,掌声、笑语弥漫周遭,新郎新娘被拥着、围着照相,祝贺,握手,招呼,本来已紧张的心情已变得麻木,嘴角的笑容也僵硬了。好不容易冲出重围,又被送到一家照相馆,于是摆姿势,装笑容,左左右右的又被摆布一大阵,再回到厢房时,天色已黑,筵席已开。
“哇!”小真倒在床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原来结婚比十节课还辛苦,好在——也只有这一次!”
“你还想几次?”立基捏捏她的脸颊,转身出去。“你们快换衣服,就要敬酒了!”
小真只好再从床上起来,强打精神预备一切。从窗口望出去,灯火辉煌的云公馆真是到处人头攒动,花园里、正厅、偏厅、花厅、长廊都坐满了人,门口还不断地有客人来到,天!真有那么多人,全成都的人都来了吗?
“要敬那么多桌酒,明天天亮也敬不完!”小真担心地。
“谁要你敬那么多桌,象征式的而已!”小怡在进门处。“范师长来了,还有沈白谦伯伯、戴伯伯、杨师长、黄伯伯都来了,小真,你的面子好大!”“谁认得我?还不是爸爸的面子!”小真说,“咦?小曼呢,她躲到哪里去了?”
“换衣服!”小曼从屏风后面出来。又是一身不同的浅蓝曳地旗袍,高贵、娴雅中又显得端庄。“可以走了!”
三姐妹一起走到正厅处,会合了立基和男傧相,就开始艰辛的敬酒,虽是象征式的,也得走完每处摆酒席的地方。
从长廊绕回来,小真正待透口大气,小曼却大步逃开。
“不能再陪你们,又累又饿,让我先休息一下!”小曼边说边走。
“小曼,十点钟在花厅有舞会,”立基叫,“你一定要来,都是同学!”
小曼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阵猛跳,也没回答,径自回房。舞会——那是好多世纪以前的事了,久得几乎不复记忆!舞会——不会再有任何奇迹出现,奇迹只有一次,不是吗?曾属于她的,已从指缝流逝,舞会,还有什么意义?
小曼决定不参加,无论如何都不参加!
卧室里是寂寞、安静的,和窗外的热闹成强烈的对照,忠心的天香在屋里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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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你怎么不出去呢?今天你也是客人嘛!”小曼说,“不必服侍我,你去吧!”
“不!三小姐一定肚子饿了,我去叫人送进来给你,我陪你!”天香很体贴。
“你不去热闹一下?”小曼靠在床上,轻捶着发酸、发胀的小腿。
“不——”天香欲言又止,终于转身出去。“我去通知他们送茶来!”
小曼也由得她去。反正她不想出去凑热闹,有天香在这儿陪她就行。天香去了好一阵子,该回来了吧?在床上移动一下,改变一个姿势,房门响起来。
“是你吗?天香,”小曼坐正了。“没有锁门!”
“咔‘的一声轻响,房门开了,开门处站着不是天香,不是刚才敬酒时见过的任何一个客人,不是可以想象到的朋友,亲戚,是——是——小曼霍地从床上跳下地,赤着脚,张着口,呆住了。以为在做梦,她以为不是真的,绝不可能。下午小真还说在重庆的人,怎么突然站在她的面前?呆呆地凝视他,漂亮依旧,出色依旧,洒脱依旧,就连那吊儿郎当、玩世不恭、色迷迷的眼光也依旧!他也凝视着她,视线相交处,连那激动,那兴奋,那——深深、浓浓的情也依旧,是时光倒流?是——梦境?
“你——好吗?”她走前一步,顺手关上房门。低沉带磁性的声音撞击她的心灵深处,她觉得连呼吸都不畅了。
他穿着整齐的军服,戴着军帽,帽檐压得低低的,眼中光芒却亮得惊人,亮得——连那仆仆风尘之色也难以觉察了。也许是久别,也许是思念,也许是他那特别的笑容,他今夜看来——是出奇的漂亮。
“你——没想到!”她终于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只是表面上。她迅速地穿上鞋子,抚平了旗袍。好奇怪,他们似乎是初次见面一样,中间曾有的恩怨在互相的模糊喜悦中消失。他显得有丝拘谨,有丝紧张,他定定的眸子始终在她脸上,就怕她会突然消失似的。
“我刚从重庆赶来,自己开一辆吉普车,”他下意识拍拍身上灰尘。“我得到消息太迟了!”
“你终于赶到了!”她想避开那令她心跳加快的视线,却是那般困难,她终于再见到了他!
“是!”他微微一笑,漂亮得令她心颤。“欢迎吗?”
他再来,此时此刻,可能改变她的个性、她的原则、她的决定?欢迎吗?
“该说欢迎的是立基和小真,不是我!”她闪避了。
“我——”他想说为她而来,却忍住了,他的自尊心太强。“又是一身浅蓝,你美得使人受不了!”
“很——奇怪的话,”她觉得压力巨大,抗拒困难。“你知道我总是穿浅蓝的,那是一种缺陷美的浅愁!”
“缺陷美的浅愁!”他咀嚼着这几个字。她是指他们之间的感情吗?“很有意境的一句话,浅蓝!”
“重庆——好吗?”她转开话题。她不能净让他谈她。
“重庆——”他不置可否地摇头。“沙漠,爱情沙漠!”
小曼有些难堪,他们之间——还可能谈爱情?他可是在试探?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又闪避了。
“天香说的,”他笑了,他的吸引力,似乎能从每一个动作中表达出来。“她可是替主人欢迎我?”
小曼微微一皱眉,他突然又说:“终于——又见你戴花!”
她下意识伸手摸一摸那花,她记得以前也有一朵花,也有这么一次,那是初次见面,他替她把已取下的花戴上去,他说——“别答应其他男孩的约会,等我!”
“你——今夜可有约会?”他问。
她的心一颤,是开始,或是结束?她怎么连自己也弄不清了?康柏再来——爱火再燃?
“是——个舞会,”她说得结巴,又语无伦次。“我知道十点钟——”
“推掉约你的任何人,”他强硬又霸道地,“你做我舞伴,今夜!”
“不!”她拒绝得那么吃力,那么辛苦,那么困难。“我不能这么做,也不愿这么做!”
“云小曼!”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他的手是冷而颤抖的,他——也激动?他紧紧地盯着她,眼中有怒意。“他是——谁?为什么不能?不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不平静地。
“不需要明白!”他狠狠地说,“我要——你陪我!”
“我说过结束!”她努力使自己坚定,好困难,好痛苦。
“结束?!”他夸张地大笑起来,“你结束的只是表面,只是形式,你摸着良心说,你能结束感情?”
“你怎知我不能?”她一震,却故作坚强。
“你不能,你永远不能!”他盯着她。“你是云小曼,我是康柏,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
退缩了,软了下来,了解!谁能否认呢?他们曾爱得那么深,怎能不了解?
“你——为什么再来?”她叹一口气。
他深深地凝视她,手指放松,霸道消失。
“你真不知道??”他问。
“我只知道再见面——只有徒增——负担!”她很小心地用词。
“不是负担,是痛苦!”他纠正她,轻轻地叹息。那样一个玩世不恭的人也叹息?
“既然明白,就不该来!”她说。
“当初爱得辛苦,爱得疲乏,如今——想念更令我发狂,我想你,小曼,”他正色说,从来没见过他那漂亮的脸是那样——失神。“再不见你,我怕控制不住!”
“康柏,请别——开玩笑!”她避开去。她怕自己的原则、自己的决定随时要崩溃了。
爱的力量大得有如排山倒海,她只是一个女孩子,她有什么力量抗拒?何况——她不是也在爱吗?
“小曼——”他突然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胸前。“小曼,这么久,这么多的惩罚——还不够?你真要我死——才能原谅?”
“不——”她的心在抖,她的声音在颤抖,她深埋的感情有如冲破堤防的海水,一下子泛滥了。
“小曼——”他用力拥住她,抱住她。“小曼!”
泛滥的感情终于淹没了她,什么原则,什么个性,什么决定,在那经过长久折磨痛苦的爱情之前,完全瓦解,爱就是爱,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再没有挣扎,再没有矛盾,再没有负担,再没有折磨人的原则,她满足、恬适地在他胸前依偎了好长,好久的一段时间,让彼此的灵魂更接近,让互相的心灵更紧密。
是结束,还是开始?
爱情,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没有一帆风顺的平静,也不是永远狂风巨浪,然而那浪涛——绵绵不绝,生生世世,永不止息,永无尽头,这就是爱!
“小曼,”他轻轻地抬起她下巴,他看见那美得令人心都痛了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水珠,那沉默的泪水——他情不自禁地吻下去。“小曼,叫我怎能——不爱你呢?”
她眨一眨眼睛,泪珠掉下去,露出了浅笑。
“所有的爱情——都这么辛苦吗?”她问。
“也许我们都太紧张!”他叹一口气。映着她的黑眸,却是神采飞扬。
“为什么不说——有人不负责?”她轻微责备。
“小曼,看在我开了大半天车子的份上,放过我这一次,嗯?”他又恢复了笑脸。
房门又在响,天香带着厨房工人送上饭菜,那几乎可摆满一桌子了。这个灵巧的丫头,来得真合时呢!
“三小姐,不要我陪了吧?”她扮了一个鬼脸。
“怎么吃得了这么多?”小曼难为情得顾左右而言他。此刻的心情,真是轻松得想飞。
“康少爷吃啊!”天香笑,“康少爷啊!这些日子你不来,三小姐好寂寞,整天不开心,你以后要时时来啊!”
“天香——”小曼涨红了脸。
天香伸伸舌头,一溜烟地跑出去,那高兴、轻松的笑声传得好远,好远,好个慧心的姑娘!
算是——雨过天晴吗?
十点钟的时候,佣人们已整理出楼下的花厅,留声机也响起来,立基和小真的舞会开始了!
正如立基所说,全是同学,队友,全是朝气勃勃的空军健儿,谁也想不到,竟有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不速之客。
舞会已开始了好一阵子,几乎所有人都在舞池中,靠后楼梯的门边突然出现了一对光芒四射的人,一身浅蓝的小曼早已耀花了人们的眼睛,小曼身边竟是——康柏?那莫名其妙离开大家,调去重庆的康柏!
“康柏?!云小曼?!”
一刹那间,像一个炸弹炸了,音乐还在响,舞池中的人却全停下来。康柏回来了?
“康柏,耍啥子花样嘛!”有人在叫。
康柏挽着小曼,深情地笑一笑。
“为着想小曼,我就回来了,”他半开玩笑地,“我担心你们有人会抢了她!”
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舞池中的人又恢复移动。康柏看小曼一眼,挽着她也滑进舞池。
音乐缓缓地在身边回旋着,人影缓缓地在四周移动着,粉红色的灯光柔柔地映着他们眼睛,他们的视线紧紧地盯住对方的脸颊。康柏是少有的凝肃,他几乎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凝肃原不是属于他的神色,然而在他脸上却是那般动人,那般——令人心灵震动。他忘我地凝视着小曼,小曼看来好平静,喜悦的平静,满足的平静,失而复得,该是上帝精心设计的最美情怀,她的心、她的思想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事,任何人,只有康柏和康柏的爱!
她心碎过,愤怒过,失望过,痛苦过,然而,所有的情绪加起来也强不过爱,当他再来——她只有爱,她只能爱,她还有选择吗?
康柏,她生命中注定的!
“缺陷美的浅愁,”他轻轻地说,“有我的陪伴,哪有缺陷?哪有愁?”
“那只是一种感觉,”她微笑说,“浅蓝——已伴着我二十年,它已是属于我的一部分!”
“整个我都已属于你!”他认真地。
“那么——除我之外,让浅蓝也伴着你!”她说。
“这个!”他从军服口袋里拿出戒指,套在小曼手上的订婚戒指。“让我的爱——再圈着你!”
她略一犹豫,终于把手伸向他,他慎重地再次替她套上,又感慨地摇摇头。
“第二次了!”他说。
“不会有第三次!”她说得好古怪。
“当然不会有,我永不会再让你脱下来!”他说。
她轻轻一牵唇角。
“你眼睛里的光芒——紫色的!”她说,“紫得好神秘似的,紫色!”
“你知道为什么吗?”他笑,“那粉红的灯光,加上你的浅蓝,我怎能不紫得神秘?”
“紫色——不可靠!”她并不真心地说。
“那我就闭上眼睛!”他真的闭上了。
“失去了光芒,”她轻笑,“是你吗?康柏!”
音乐完了,舞池里的人都退回座位,康柏握着小曼的手往外走,却被立基和小真追上来。
“大情人,什么时候轮到你结婚?”立基开玩笑,“天涯海角都会赶来!”
“快了,快了!”康柏看着小曼,那笑容——竟带着醉意。
“我们的婚礼必在胜利的旗帜下举行!”
“你知道胜利快了?”小真笑。
“康柏已经摘到成都最亮的一颗星星,胜利怎能不在望?”康柏甚有信心。
“那么先祝福胜利的新娘云小曼!”立基举起右手。
“给你看张照片,是我照得最好的一张,”康柏站在长廊。
“照得很有生命,是吗!”
小曼接过照片,仔细地端详了一阵。那是一张康柏穿军装的照片,戴着军帽,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眉宇间的神情,眼中却光彩逼人,尤其那微笑,甚有风格,康柏的风格,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小曼再抬头,眼前的康柏却是认真的,严肃的,笑容也正经得多!
“笑得像花花公子!”她半开玩笑。
“发誓,今后的康柏永远忠心!”他盯着她。
“俗不可耐!”她摇头。
“沈欣——来过吗?”他突然问。
小曼皱皱眉,沈欣,他为什么认定了沈欣呢?
“你以为呢?”她不高兴地反问。康柏以为她是什么人呢?
“我知道那呆子没机会,可是——我要你亲口对我说!”他很认真地,“这方面,我很死心眼儿!”
“我也死心眼儿,不是吗?”她说。
“小曼——”他并不满足。
“只要自己是忠心待人,不应该怀疑别人的忠心!”她说。
康柏呆怔一下,脸色有点奇异的改变,怎么,又有什么不对吗?
“胜利之日,你答应做我的新娘?”他问。
“你担心什么,你不是圈住了我吗?”她笑着说。
“不是担心,小曼——以后,无论如何别再有误会存在我们之间,答应我!”他正色说。
“你若不做使我误会的事,怕什么误会?”她反问。
“好——吧!”他说得有丝勉强。“我们再进去跳舞!”
“照片呢?”她问。
“送给你!”他笑一笑,“专程带来送给你的!”
“我那儿有一张青羊宫照的,你要不要?”她顺口说。
“存在你这儿,你的不就是我的?”他说。
正待进花厅,小真伴着一个漂亮的女孩迎出来。那竟是许久不见的金安慈。她来得那么突然——小真也请了她吗?不知怎的,小曼莫名其妙得不安起来。
“嗨!小曼,康柏!”安慈穿着长长的裙子,是成都少见的晚礼服,十分洋派。“好吗?”
“你们陪安慈,我进去招呼人!”小真留下一句话就匆匆进去了。
“来得这么晚,没参加二姐婚礼吧?”小曼说。
“小真没有请我啊!”安慈笑着说,笑容里——似乎有些什么。“我是来找你们的!”
“我们?”小曼好意外,迅速看一眼身边的康柏。
“不是为我的事,”安慈很难启齿似地,“小曼,我——真的很抱歉!”
“我——不明白!”小曼的心一震,突然被巨大的不安包围,经历了刘情的事,她心中总有阴影。难道——是刘情要安慈来,她们是朋友,但刘情——不是结婚了?
康柏微微移动一下,只是一个动作,小曼已发觉他的不安。他也不安?为什么?
“明珠要我来的,”安慈的笑容消失,声音也严肃而沉重起来。“康柏,她——叫你回去!”
小曼眉梢一掀,转头看康柏。他脸上连强装的自然也已消失,是什么事呢?难道康柏和潘明珠——想到此处,整个人都呆了,不可能吧?他才来求宽恕,他们才言归于好,怎么——真有那么多波折?
“她凭什么叫我回去?”康柏生硬地,但是不够气壮。“我和小曼——你是知道的!”
“好抱歉,”安慈莫可奈何地,“我知道你和小曼的感情,可是——我也知道明珠的任性和不肯罢休的脾气,而且这一次,康柏,你要负责!”
“负——什么责?”康柏的脸变青了。“她胡扯什么?”
小曼深深吸一口气,她已隐约明白了这件事,必是康柏和明珠又有了什么瓜葛,这些日子——康柏不是一直在重庆吗?明珠也在重庆!她的心有点冷,有点痛,也有点说不出的麻木,下意识退开了半步。
“小曼!”康柏警觉了,情急得一把抓住她。“你别走,你别离开我,我们不能再有误会,我们已被痛苦折磨得够了,小曼,别走!”
小曼停下来,却是不再出声。
“我真的抱歉,”安慈再说。看得出来她来——也是十分为难,谁愿替别人做这种事呢?她显然是不得已。“小曼,我是全无恶意,但明珠——我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康柏,你自己考虑!”
“她说什么?”小曼声音是那样平静。
“她——”安慈看康柏一眼,摇摇头。“她说有了身孕,已经两个多月!”
“是——这样的?”小曼全身激灵灵的一抖,身体一阵摇晃,似乎要支持不住,康柏伸手去扶,被她轻轻推开。
“她是这么说,”安慈脸上的同情使人受不了。“她还给我看了医生的检验报告!”
小曼垂着头,定定地望着鞋尖,空气沉闷得令人好难受。好半天,她抬起头,清澈的眸子只剩下隐约的泪影。
“是你的孩子,是吗?康柏!”她望着他。她才以为失而复得的爱情,还不曾握稳,又似乎失去了。
康柏皱着眉,神情十分复杂,复杂得没有人能懂。
“我不回去,她能怎样?‘他问安慈。
“她要使你身败名裂,使小曼——见不得人!”安慈叹息,“要说的我已说完,你自己决定!”
她轻轻握握小曼的手,转身离去。
五分钟前的欢乐、愉快、满足似已消失,走廊上的气氛变得冰冷而死寂,还有僵硬。事情怎么是这样的呢?既然是爱,爱得那么辛苦,那么痛苦,为什么还要横加枝节?一次又一次,这种爱——谁能受得了?
“回去吧!康柏!”她黯然无奈地。
“相信我,我只爱你,小曼!”他抓住她的手不放。
他的手在发抖,他的手心在冒汗,他的眼光像个做错事求恕的孩子,他那矛盾——看得人心都痛了,这一次,他甚至抛弃了骄傲!
“我知道,我也感觉得到,”她摇摇头。“但是,你必须回去,回去——负责!”
“她是敲诈,我不能上当!”他激动地。
“你若做过,她有敲诈的权力,”她笑得飘忽。“即使你不怕身败名裂,我不在意无法见人,孩子总得有父亲!”
“不,我不能就这样——失去你!”他叫。
“由不得你,康柏,”她抽不回被他紧握的手,“潘明珠不是刘情,你还不明白吗?”
“你——小曼,你怪我吗?”他凝视着她。
“我说不出,”她轻轻摇头。“你做这样的事,我不可能不怪,不生气,只是——”
“小曼。让我们逃走!”他天真地。
“逃开了潘明珠,能逃开你的良心?”小曼正色地说,“一个连自己骨肉都不认的人,有什么资格谈爱?”
“但我们——”
“没有缘吧!”她笑得好淡,好无奈。
“不,我只爱你,小曼!”他不放手。
“爱,也包括责任和道义,”小曼说,她真能这么理智?“你一开始就错了,你只能接受自己造成的错误!”
“那不是——一辈子遗憾?”他痛苦地。
“你该早些想到这两个字,遗憾!”她说。
“是——她来找我的!”他激动地,“她来缠我的!”
“是理由吗?”她摇头。“沈欣如来找我,缠我,另外的人若来找我,缠我,我也接受?”
“小曼——”
“今天——你为什么还来?”她自顾自地说,“你明知我抗拒不了自己的感情,你明明已和潘明珠——康柏,你为什么还来?徒增——痛苦!”
“我不来更痛苦!”他叫,“见不到你,我什么都不能做,又烦躁,又不安,我只能接受她——是她找我的,我根本不喜欢她,我只是——不能平衡!”
“为这种事,你错了两次!”她再摇头,“这次我想不计较——也不可能了!”
他黯然沉思良久,终于——万般无奈、万般依恋地放开她的手。就在这放手的一刹那,小曼知道,所有的一切已成过去,他们之间再无关连,没有椎心痛苦,只是麻木和冰冷,最后一丝的感情,也在双手相握时传到他身上。她不恨,真的不是恨,怎能恨一个得到她全部感情的男孩?她是那样爱得全心全意,爱得心都痛了,但是,他——爱她多少,他对她付出了多少?他就这么放开了她,回到潘明珠那儿?
“我不说再见了,”他凝视着她,深深、定定地,那对总是带笑的眼睛再无笑意,变得——冷漠。“你——保重!”
小曼摇摇头,望着越来越深浓的黑暗。花厅里的音乐在响着,欢笑继续着,幸福和爱情也只充满在花厅里,长廊上冷寂而沉闷。
“幸福对我真是很吝啬,”她静静地说,“每次我以为得到了它,却只是个幻影!”
“是我错了,”他诚心诚意地认错。“如果可能,我真愿从头再来一次,我必定知道该怎么做了!”
“会吗?”她飘忽地摇头。“你突然调去重庆,是巧合,是你自愿?或是——有人运用了影响力?”
康柏呆一下,整张脸都红起来,讷讷的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之间是真正了解吧!小曼竟看穿了他!
“你使我无地自容了,”他苦笑,“我想——我就像下棋,走错一步就——全是错的,再也没有胜望。”
“你很聪明,失去一样,你立刻就去抓第二样了!”她抬起头,眼中光芒逼人。
“不是聪明,是贪心,”他摇头。“我想爬得更高!”
“什么时候你才能有满足感呢?”她问得含蓄。
“不知道,也许永不会有,”他说了真话。“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不够我发展!”
“野心家,你已经到了云上,不是吗?”她说。
“云上的自由,无拘束地纵坏了我,”他自嘲地,“我总是随心所欲,总是放纵自己,我吃到自己种的苦果!”
“你不会在意的,即使苦果,你仍在云上,不是吗?”小曼盯着他。“甚至—叫尔会爬得更高!”
“更高的云上,更稀薄的快乐!”他叹息,“我现在相信平凡、踏实才有快乐,满足!”
她的双手缓缓放在长廊的栏杆上,她看见他刚为她戴上的戒指,她看见他的那张军装照片,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玄妙,不属于她的,强求也没有用,康柏虽回来了,却仍是要离去,剩下的——只是戒指和照片,怎样的无缘?
“你——去吧!”她不再看他。
“小曼——”
“别再放纵自己,被爱也是种幸福,你要珍惜!”她说。失去他,虽是一生的遗憾,却怨不得任何人,包括潘明珠,她的咄咄逼人也为爱——错的只是康柏!
然而,她又岂能真恨他?
“放纵惯了,又怎能收心?”他笑了,“在你面前已不是情圣,哪一个女孩又能真正圈住我?”
她下意识摸一摸指上戒指,婚姻只是形式,小小指环真能圈住人心?爱了,有它,没有它又怎能改变?不爱的,金链、银链也锁不住——失去的是她,然而,该悲哀的是谁?她,或是潘明珠?
“康柏,”她感觉到他仍在背后,仍不曾离开。“能不能告诉我,你——可曾真爱过?”
半晌的沉默,自嘲的口吻,真诚几乎全被掩盖。
“你若不知道,我去问谁?”他说。
她的心潮又掀起阵阵微波,同样是爱,形式却那样不同,如此分手——他可也会真痛苦?
她没问,不想再问了。没有结果的对话可以持续下去,可以永不停止,却绝不是令他留在她身边的借口和理由,既是无缘,何苦再痴缠、再依恋?他总是会走!
好久,好久,再没有话语,再没有联系,甚至连呼吸声都不再闻,他——离开了吧?小曼缓缓转过身体,却是重重一震,他——漂亮的康柏,依然石像般地站在那儿,依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那黯然和沉重的悔意,浓浓的在他脸上,身上。他——终于后悔了!
“你还——不走?”她不敢再看他。
“这就走,”他的声音低沉带磁性,每一个字都撞击着她的心,勾起她阵阵回忆。“走前——我只等再看你一眼!”
“属于你的,你不珍惜,再看——又岂是康柏的个性?”她说,“你该不在乎的!”
“由许多片段组成的生命,我怎能遗失最——重要的一段?”他振作一点。他只说重要,他——聪明。
“你有许多片段,有些人的生命却只有一段,”她飘忽地说,“属于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原不该在一起!”
“你是说——”他有些震动。
“我不说什么,”她指着长廊的一端。“你从这边走,我要进去跳舞,我希望看到一个眼中只有浅蓝色光芒的人!”
“小曼——”他难堪了。她是指另一男孩?
“紫色光芒的不可靠神秘不适合我,”小曼转身进去,甚是坚定,绝无回头之意——也不该再回头了,她原不是会回头的人。
“听见吗?里面的笑声很幸福!”
她进去了,浅蓝色的苗条背影很快地消失在门里,迈进那欢乐和幸福中。
然而,她真能找到幸福和欢乐?冰冷而僵硬的心,只能在幸福和欢乐边缘徘徊而已!
康柏再呆立一阵,终于垂下头,从黑暗的长廊一端离去。他昂着头来,垂着头去,得与失之间,竟真是半丝不能强求!
拥有小曼,拥有爱情时,他是在云端之上,此刻,他觉得自己走向丑恶、黑暗的深渊。光明、幸福与黑暗、痛苦之间,竟是自己一手造成!
结束终究是结束,时光岂能倒流,他怎能幻想从头来过?
真正结束了,这一次!
 
 
第十章
真正的结束反而令人平静,令人再无牵挂,不能说是快乐,至少——表面上已没有任何受伤的痛苦痕迹。小曼平静地过了一半的暑假!
再组歌咏团的事没有成功,吴育智和小秋的毕业是最大原因,他们得到了云家一个基金赠送的奖学金,和苏家贞的傅立民一起到美国留学了。他们知道这件事全是小曼一手促成,更感谢云宗炎的慷慨,但——他们绝对没想到,那是云家内部的分裂而给他们带来的机会!
他们三个人在七月中旬一同上路,坐船去,预计最早也得八月中旬之后才能到达目的地。他们答应一到就写信回来,今天八月十四日了,是不是快该有信了?
他们和小曼并不是十分接近的朋友,他们的离去也没使小曼更寂寞,反而傅立民的走,苏家贞有更多的时间来陪小曼呢!
小曼独自在厢房里看书,约好了苏家贞下午看电影的,她怕就要来了吧?
这些日子,小曼努力使自己不想康柏的事,她知道不可能忘记,至少,也该不令自己为难的不去想他。小真结婚之后去了昆明,小怡为着儿子念文的事整天忙碌,并没有注意她的事,何况小真结婚时康柏再出现,连小怡都以为他们和好如初了呢!此刻——她看一眼桌上的红色请帖,沈欣和一个华西坝的女同学订婚了,沈欣——她想起康柏,康柏总不放心沈欣,若今日他在,他会再无芥蒂了吧?可是——可是——沈欣订婚,康柏不再来,云小曼依然故我,人生就是这样不可预料的吗?
一个多月了,她没有听过康柏的消息,他当然回重庆,回潘明珠那儿,他们——结婚了吗?想到结婚两个字,她的心潮仍会波动,漂亮出色的康柏和平庸跋扈的潘明珠,会是别人眼中怎样的一对?
康柏会爬得更高,会达到他的理想,潘明珠有这力量帮他,只是——云小曼呢?
小曼摇摇头。忽然,她隐约听见外面一阵又一阵锣鼓喧天的热闹,隔了两进花园,她仍然听得见,多少人在敲锣打鼓弄出这么大的声音?有什么喜事吗?
她也没注意,又开始看书,但——那锣鼓声、喧闹声更大,似乎——更多的人加入了热闹的行列。她皱皱眉,该不是什么人在云公馆门口玩杂耍卖艺口巴?这个地方是不准卖艺的江湖人随便来的。
“小姐,三小姐,电话!”天香匆匆奔上来。“外面什么事,怎么那样热闹?”
“你去看看吧!”小曼顺口说,匆匆跑下楼接电话。
电话里是本该已经来了的苏家贞,她在喘息,在叫,在哭,在笑,发神经似的胡乱说了一些使她听不懂的话,她——怎么了,接到傅立民报平安的信?
“家贞,你在干什么?”小曼笑她的稚气。“一封信能令你这样吗?”
“信?”家贞仍是直着喉咙在喊,“什么信?云小曼,你不知道吗?你这后知后觉、麻木不仁的家伙,你一点也不知道吗?你听见外面的声音吗?听见吗?”
“什么事呢?‘小曼皱眉,她从来没有见过家贞这么失常、这么激动过。她又听见外面传进来的鞭炮声,似乎——四面八方都在响,什么事?
“什么事?”家贞似乎叫得声嘶力竭,“抗战胜利了,你听见了吗?我们胜利了,曰本鬼子投降了!”
小曼全身重重一震,兴奋,狂喜,不能置信和意外全涌上来,她抓紧了电话,她整个人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胜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是——真的?
“谁告诉你的?谁?”小曼全身发抖,她同样激动得不能自持。“不是谣言吧?谁说的?”
“谁说的?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家贞带哭地叫着,“收音机广播的,你没听见?”
“真的?”小曼尖叫起来。这一辈子,即使爱、恨当前,她也能保持表面的平静,只有这次不能,谁都不能!胜利了啊!八年艰苦、漫长的战争,一下子突然结束了,胜利了,怎能不激动?“真的?”
“等我,我立刻来!”家贞叫,“我们回华西坝去,同学一定都会回去,我们要游行!”
“好,好,你快来!”小曼挂上电话。
一转身,她看见天香,看见一些惊愕的丫头、奶妈——她根本忘了一切的又跳又叫。
“我们胜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你们知道吗?快去告诉所有的人,快!”她跳着,跑着,一边大声嚷着。“你们快出来,快出来,我们胜利了,战争结束了!”
一刹那间,到处都是脚步声,云夫人,小怡,培元夫妇,丫头,佣人,奔走相告,大家忘形地抱成一团,又叫又闹,声音直连三楼。不一会儿,云老太爷也匆匆下来,当他知道是抗战胜利时,同样的狂喜挂在脸上,他双手交握,来回踱了一阵方步,以平抑心中的激动——毕竟,胜利是属于全中国的,哪分老幼?
“吩咐所有的人,放假一天,随便怎么庆祝都行,”他说,“戏院也休息,叫所有人——痛痛快快去热闹一下!”
云夫人也似乎忘了夫妇间的冷战,她也高兴得忘了形,抓住小怡说:“快叫丫头准备,我们去上香谢菩萨!快!”
小曼不愿跟着上香什么的,她的一颗心早已飞向外面,早已会合着所有同学、同胞在庆祝了。她无法使自己坐在屋子里等家贞来到,她冲到大门口,她心中那一团燃烧的情绪不能再封闭了,她要发泄,“像一个被压迫了八年的中国人一样发泄!
刚奔到门口,上气不接下气的苏家贞也赶到了,家贞一把抓住小曼的双手,两个好朋友对望一阵,忍不住的激动泪水涌上来,她们都哭了,那是一种受尽欺凌、压迫,在黑暗中忍耐,反抗了八年的中国人狂喜的眼。
“走!我们走!”家贞抹一把眼泪,兴奋的笑容又涌上来。
“我碰到好多同学都回华西坝了,我们快去!”
“好!”小曼抓紧了家贞的手,她还在颤抖,那是心头重担突然移去,轻松得不能立刻适应的颤抖。
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她们走向大街。
大街上——全然不同平日的景象,家家户产打开了大门,店铺、食堂、茶馆、餐厅全停止了营业,所有的人都涌到街上来,放炮的,敲锣的,大人,小孩,男女老幼,都涌出来了,每一个人都在叫,在跳,在流泪,在欢笑;每一个人脸上全是兴奋,狂喜的光芒;认识的,不认识的,抱成一团,笑成一片。他们心中只有一件事——胜利了,我们中国真的胜利了!
小曼和家贞不停地向前走,不断地看见一次又一次热烈感人的场面。那些老人,那些孩子,拿出了家中所能敲得响的东西,在街上不停地敲着,打着。汽车、黄包车全停在路边,车上的人都跳下来,跟着成串、成串的人向前涌去,涌去——他们没有目的地,只有这么走,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报了一次喜讯又一次,全成都的人都涌着出来。流连在街上,叫得声音沙哑了,喊得喉咙都哽塞了,欢笑和眼泪凝成最动人的镜头,人与人之间缩成最短的距离,胜利了啊!
小曼和家贞走到华西坝时已近黄昏,要越过满坑满谷的人群不是容易的事,何况那动人的情景,总拉住她们的脚步,她们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陌生的一群又一群。
与其说庆祝,狂欢,不如说发泄,是吗?八年的郁气,八年的等待,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刻?
真是所有的同学都回到华西坝了,前坝、后坝都拥挤着数不清的年轻人,华西协会的,齐鲁的,金女大的,甚至学校不在此地的大学生都不约而同地来到此地,认识与否,不再重要,同学之间也没有了界限,感情是一致的,激动和兴奋是相同的,毕竟,全是流着相同血液的同胞手足!
平日沉默寡言,总显得落寞孤独的流亡学生最兴奋,他们围在一起,哭完又笑,笑完又哭,胜利了,似乎——家乡也在望了。他们不停地一次又一次唱着雄壮的歌曲,他们一遍又一遍地用歌声诉说着他们的心曲。本地学生围着他们,撞着他们,和他们一起哭,和他们一起笑,和他们一起唱,胜利是属于大家的!
有人点起了火把,有人拿着灯笼,他们领头往外面走,所有的年轻人就绝不犹豫地跟在后面,一列又一列的年轻人,一张又一张带泪、带笑的脸孔,一阵又一阵雄壮的歌声,从华西坝到最热闹的春熙路,年轻人的热情、欢笑和泪水照亮了成都每一个角落!
夜深了,疲倦了,饥饿了,全都影响不了那狂热的感情发泄,像燃烧着的火把,成都遍地光明,那不是任何节日所能比拟的!
小曼和家贞在大学生的行列里,她们也唱着,叫着,嚷着,欢笑着,哭泣着,八年毕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需要发泄的感情,又岂能在一朝一夕之间?
小曼眼睛红红的。在抗战胜利的旗帜下,任何人都渺小得不足道,此时此刻,根本就没有自我存在。她兴奋、她流泪全为苦难的国家,全为那漫长黑暗后的光明。所有的人变成一个整体,只有一条心,只有一种情绪——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半夜了,狂热的情绪丝毫未减,兴奋的人群依然全在街上,马路上,孩子仍然敲敲打打,大人仍然又唱又叫,更有人在舞狮,舞龙,时间是什么?一分一秒地走了长长八年的时钟似乎也乱了脚步,不,也参加了狂欢的人群,它要伴着他们直到光明的来到!
不知道谁递了个火把过来,小曼接住了,火把的火焰下,哭红了眼睛的小曼也美得令人心颤,然而,此时此刻,斯情斯景,谁又有心来欣赏美人?
一条街又一条街,小曼已第二次经过云公馆的门口了,她看见家里的佣人、丫头、奶妈都在门口,也在敲敲打打,也在放鞭炮,她甚至没打招呼就随着大伙儿往前直走。火把很重,她拿得累了就交给家贞,家贞累了又交给她。火把是希望,抓着它,握着它,她们的脚步就更坚定,更踏实,她们就会在这火把的照耀下,朝着需要重建、整修的家园坦途迈进,火把下的每一个年轻人,都愿为国家贡献他们的青春和爱心!
又走了一条街,走了那么多街,谁还有心去记街名!小曼的手臂又酸了,她想把火把交给家贞,突然,一双有力而坚定的手接去了她的心把,若只是一只普通男孩子的手她也不会注意,火把的光亮下,她看见似乎相识的一枚戒指——戒指?她下意识摸摸仍在自己手指上的那只,那人的——竟和她的一模一样!
她全身大震,一模一样的一只,是——他?怎会是他?在连自己都迷失了的庞大人群里,他——怎能看见她、找到她?他——该在重庆的,是不是?
她不敢转身,不敢转头,不敢看。心中突然又被另一种难言的狂热充满,他来——不——不,结束就是结束,来了——也不过如此!
她平静一些,偷偷看一眼家贞,家贞的心神仍在那激动的热潮中,完全没注意她,她放心一些,她不愿家贞看见一边的他——是他吧!她几能肯定是他了,她感觉到他的心跳,她嗅到他的特殊气息。
依然往前走,前进的脚步怎能停?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她的视线从眼角处望过去,她看见那一身空军制服——她的心狂跳起来,他来——做什么,潘明珠呢?
再走几步,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忽然拉住了她的,她那心颤——竟是比初次更甚,那温暖给她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也许在胜利的狂喜中,也许在巨大的感情交流下,小曼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竟有了一种新的联系,全新的、完全不同于以前的那种!
她再也忍不住转头看他,在压得低低帽檐下是张动人的凝肃面孔,他脸上、他眼中都没有笑容,一丝也没有,然而,他竟比往日的笑脸更漂亮,更出色,更吸人。他的神色有些憔悴,他的神情有些失意,他却只是定定地,紧紧地凝视着她,他却只是沉默地握牢了她的手。
那感觉——比爱情更强烈,更浓,更美,更动人!她无法收回被他吸住的视线,她无法狠心地使自己转开脸去,她只能那样回望着他,迎着他的视线,迎着他那凝肃,她只能——无条件地接受心中那种新的联系!
走着,走着,手握得更紧,更牢,相结的视线已经连在一起,火把的照耀下,他脸上阴暗分明,深浅有致,即使憔悴、失意仍然令人无法抗拒。小曼吸吸鼻子,心脏扭曲缩成一团,她怎能淡忘这张脸、这个人、这段情?她的理智分手,原来竟也痛苦得这样不能忍受,以前是麻木,麻木今夜去了,那心灵深处疼痛竟——竟——她再吸一吸鼻子,眼眶中涌上了水雾。
也在同时,她看见他嘴唇无声地掀动一下,眼中也泛起泪光他流泪,或只是她眼中水雾造成的错觉?只感到被握牢的手一紧,只是一刹那,那紧握的手放松了,眼光一闪,他竟转身大步而去,带着她的火把而去——她觉得一阵剧烈得无法忍受的痛楚,眼前一片模糊,下意识想提步追去,后面的人却不停地往前涌,往前推,她不由自主地,被推着、涌着向前。
再回头,已不见他的踪迹。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走,更不知道他怎么找到她,她只知道一件事,一件——生一世也遗憾不完的事,再见面时,他们之间竟只有沉默!
沉默!那是什么?
世界上难有不变的爱,难有不渝的情,难有专一的心,然而沉默——却是永恒的记忆!
转身的一刹那,她仿佛看见他眼角垂下的泪珠,不论是真,是幻,他来了,这是绝对真实的。当视线相接、手心相握,那带走的火把,那心中全新的联系,怎能假?怎是幻?
没有人知道他来,没有人看见他来,她身边的家贞不曾,想来他身边的潘明珠也不曾,只有她和他——在这创时代的日子里,在这坦诚相交的场合中,他们再见,他们沉默地建立了新的联系,超越了爱,超越了恨,超越了形式,超越了言语,虽然只是短暂的沉默,然而——短暂的沉默可说是他们的永恒吗?
沉默是永恒!
 后记
小曼阿姨说完了整个故事,那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六个钟头,三十多年的回忆,我忘却了饥饿,仿佛跟随着她到三十多年前的成都走了一遭。虽然我的想像力差,幻想力弱,抗战、成都都只是模糊的轮廓,但——但——我不能否认那是个令我心动的故事,何况,故事里都是我的亲人,我怎能不特别神往?
“以后——你们还见过面吗?”我忍不住问,“他和那个潘明珠就结婚了?”
“是吧!”小曼阿姨平静地说,或许她只是表面平静,她不是说过喜欢把所有感受放在心中吗?“你的同学有妈妈,他当然结婚了!而且,潘明珠的确也使他青云直上,在事业上一帆风顺!”
“但是他不快乐,我看得出!”我说。
“三十年咯!不快乐也过了这么久!”小曼阿姨说。
我呆呆地凝望她半晌,拍床而起。“如果把我换成你,我才不这么傻,”我叫,“说什么也跟潘明珠闹它一闹!”
“三十年前,有今天你这么——新潮?”小曼阿姨笑。
“什么新潮旧潮,爱情永不会改变,”我坚持着说,“我绝不赞成你们的做法,也不同情!”
“你不懂!”小曼阿姨站起来。今天的她依然这么美,三十年前,她美得怎样叫人受不了?“你怎么会懂呢?”
“当然不能懂,沉默的永恒,就能使你满足?”我摇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嫁姨丈?就算沈欣——也一定比姨丈好!”
“抗战胜利我到了上海,离开家里需要依靠,姨丈有什么不好呢?”小曼阿姨说,“他专一又尊重我!”
“但是,他不是康柏!”我坚持。
“世界上,谁又能是他呢?”小曼阿姨说得好玄。“除了他,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
我皱皱眉,不懂!三十年前的感情——或者有些不同于今天,我——也别研究了!
“爸爸原来以前也是空军,他怎么从来不说?”我问,“你怎么说康柏在美国?”
“听人说的!”小曼阿姨往外走。“肚子饿吗?我们去吃点东西,然后,你帮我收拾一下那只樟木箱!”
“收拾,不是昨天收拾好了?”我跟着出去。“等一会儿——我想出去!”小曼阿姨看我一眼,摇摇头,笑了,她看出了我的心事,我总不能把心事放在心中。
“我知道你去哪里,不过——过去已是过去,三十年的平静,你别替我打破了!”她正色地说。
“我知道,我不让他再来——”我眨眨眼,心中忽然有奇怪的想法,糟的是想到立刻就说了。“小曼阿姨,五十岁的人还可不可以恋爱?”
小曼阿姨神色有些改变,半天才说:“爱只是一种情绪,一种感觉,年轻人放在外头,老年人放在心中,明白吗?”
“放在心中!”我点点头。放在心中的爱是不是好些、美些?
“但是,小曼阿姨,你一点也不老啁!”
“何念怡,你还想做什么?”小曼阿姨叫我的名字,她从来不这么叫的,一定很严重了。我不敢再说话。
何念怡,啊!我曾告诉康柏我叫艾薇,当然姓艾,所以才有今天的事情,若我早说出爸爸的名字,***名字,康柏——哎!他总会见到小曼阿姨的,是不是?是命运安排吧!我相信!
“不——我把一切‘放在心中’”!我加重语气说。
放在心中!是的,只能如此了!沉默——真是永恒?
(完)